“大姑娘在同门房的文伯说话,问文伯回不回青州。”
杜致祁一愣,“她要回青州了?”
小厮道看见秋霖在吩咐人收拾行李,“约莫是的……老爷要拦着吗?”
杜致祁闻言先是恍惚了一下,接着瞪大了眼。
“她要走就赶紧走,难道我要拦着她,继续在京里搅弄是非?!”
小厮不敢说话。
杜致祁只觉脖颈上的汗更多了,他拿了帕子反复擦着汗。
他真是不敢想象,若是杜泠静留在京城里,哪一日突然想开了,嫁了个高官显贵,那还得了?
他说着又嘱咐了小厮一遍。
“任何人不许阻拦,就让她赶紧走!”
杜泠静本就没准备来京,此番风浪平息,她当然不会再留。
府门前,她同文伯道,“您跟我回青州吧。我来给您荣养。”
话音如同门洞里的穿堂风,催的文伯苍老的眼睛溢出热泪来。
杜泠静握了他的手。
殷佑四年,文伯的两个儿子连同阮恭的父亲,都在跟随她父亲千里回京复职的路上,突遭不测,葬身在了爆发的山洪里……
她和阮恭没了父亲,老文伯也至此膝下皆空。
文伯的热泪禁不住滑落下来,流过爬满皱纹的脸,又啪嗒落在地上。
“好,”他颤声说好,“老奴陪姑娘回去。”
杜泠静鼻头酸了一时。
但菖蒲却从外踩了风火轮似地跑了进来,差点一头撞在杜泠静身上。
随侍在侧的阮恭上前就要踢他,菖蒲赶紧求饶。
“小的是太高兴了!姑娘押反,押邵家和咱们的婚事不成,赌赢了,发大财了!”
阮恭收了脚,不禁连忙问,“姑娘那五百两赢了多少?”
菖蒲说炸了炸了,“姑娘这五百两都快把千兴坊炸了!赢了七倍还多,除了千兴坊从中抽掉了,还有三千两啊!”
文伯都吃了一惊,“老夫在京中那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有人能在千兴坊一把赢三千。”
阮恭先也惊喜,但想到什么,又瞧着杜泠静道。
“这千兴坊也太黑了,居然抽了这么多钱。”
赢钱是好事,但他得提醒姑娘,赌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姑娘是芝兰玉树的读书人,可不好陷入此癖。
只是他暗语点了,却见姑娘没表态,只同菖蒲笑着,“今日能将钱拿出来么?”
菖蒲却摇头,“还不成呢姑娘。”
他说之前有人押了五百两进去,押侯爷今岁娶妻,但今日邵家和永定侯府都没有赐婚圣旨到,众人都说他五百两全赔了,但他不肯相信。
“怎么可能?我可是有信儿的,侯爷今岁一准娶妻!”
他让千兴坊不许分钱,“今日日头还没落山呢,等日头落了山再说!”
菖蒲跟杜泠静道,“因着这个,千兴坊说三日后再分。”
阮恭皱了眉,“姑娘准备明日一早就启程了。”
“啊!那姑娘不等分钱了?”
杜泠静笑着留了菖蒲,“你替我等吧。”
“可姑娘若亲自见着分钱,该多开心啊!”
菖蒲说着,见姑娘又笑了笑,只是眸中兴致缓缓落了落。
“三爷还在家里等我。”
此言一出,菖蒲立时安静了下来。
这几年,姑娘每次出门,都数着日子回青州。
每一次,姑娘都说,三爷还在家里等她。
可要是蒋三爷,真的能在家里等着姑娘,就好了……
阮恭默然垂了头,文伯轻叹了一气,杜泠静神色平静。
菖蒲在一阵安静之后,又打起了喜气来。
“那小的替姑娘在京里等钱!待换了银票给姑娘带回去!”
杜泠静跟他笑着点头,转眼想到了什么,又吩咐了阮恭一声。
“昨夜多谢太妃娘娘替我说话,若照着娘娘的性子,平素再不理会这些是非。不管怎样,把我们从济南带来的长清茶,都给娘娘送过去吧。”
阮恭领命去了。
有人在正院的二门内,偷偷往外看了一眼,是杜润青的丫鬟瑞雪。
她转头跟一旁的自家姑娘道,“姑娘,大姑娘真的要走了。”
墙角的树叶沙沙地响着,杜润青心里思绪纷杂,听了这话越发恍惚。
大姐还真就把这桩婚事拒了。
她真的凭着自己办到了,连父亲、外祖母和邵家都没能拦得住她。
甚至父亲、外祖母和邵家,恐怕都因着此事没成,要另遭困境。
杜润青还有些难以置信。
大姐真就免于被赐婚邵氏了吗?
就在这时,沙沙的树叶声因着风丝消散停了一停,可门外突然传来拍手清道的声音。
杜泠静正站在门前,亦听到了清道声。
杜府门外肃静了一时。
接着,有侍卫开道,皇上身边的内侍杨公公出现在了杜家门前。
他一眼看见杜泠静正就站在门口,笑了起来。
“姑娘竟就在此候着了?”
他道这可正好,“杜家阖府都出来吧,皇上有旨,杜家接旨吧?”
杜泠静怔了一怔。
正院门内,丫鬟瑞雪也吃了一惊,但旋即拉了杜润青的手。
“姑娘,圣旨来了!”
杜润青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就说……”
她就说,父亲、外祖母和邵氏,怎么可能敌不过大姐一个人。
大姐她,只是个无有依靠的孤女罢了……
另一边,杜致祁听见有圣旨到了门前,几乎是小跑出了书房。
待他看到怔在门口的侄女,更看到皇上身边的杨公公,手里正捧着金黄圣旨。
他忍不住深吸一气。
来了,圣旨到底来了。
他路过侄女时,不禁低声说了一句。
“你好自为之吧。邵氏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你弄倒的!”
他说完毕恭毕敬地上前。
“杨公公久等,杜家阖府已到。”
杨公公目光掠过他,亦掠过众人,最后看了看杜泠静。
“那诸位,接旨吧。”
黄华坊顾府。
万老夫人听见圣旨到了杜家,一下站起了身来。
成了,她亲自到圣前说的这桩亲,到底是成了!
她不由念了声佛,“原来是圣旨晚了,晚了而已。”
然而话音未落,顾大老爷顾扬嗣却从外面仓促进来。
他脸色煞白一片。
万老夫人看过去挑眉,刚要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顾扬嗣抖着声开了口。
“娘,杜家是来圣旨了,但圣旨不是让杜家跟邵氏联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侯爷迎娶侯夫人!”
“哪位侯爷?”万老夫人脑中都空了。
顾扬嗣也难以置信。
“是永定侯陆慎如。”
他叫了万老夫人,重复了一遍。
“娘,皇上给杜家和永定侯府赐了婚。那杜泠静,是陆侯夫人了!”
万老夫人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摇晃了起来。
京城像炸开了锅一样。
最后这道圣旨一出,大街小巷尽是人奔走相告。各家酒楼茶馆赌坊里都在说这道圣旨。
“不是,侯爷真娶妻了,这么多年,侯爷终于娶妻了!”
侯爷娶妻真真是稀奇,二十有五的权臣,到了如今还没娶妻,不乏有人议论,侯爷会不会再等哪家的贵女及笄,比如国舅爷家的那位千金。
只是国舅爷家的千金明岁才及笄,而侯爷今岁就娶了。
但更稀奇的是,“杜家女不是要嫁给探花郎的吗?怎么就成了侯爷的夫人?”
众人押宝,两桩婚事各押各的,突然岔了。
好似所有人都被梦魇住,在错乱的旨意中更加错乱,难以置信。
杜府门前。
上前接旨的杜致祁耳鸣了一声,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公公没弄错?”
杨公公闻言忽的笑了,嗓音尖着反问了这位杜二老爷。
“杜大人这话问的,不知是在质疑咱家,还是在疑问皇上呐?”
杜致祁倏然惊醒过来。
“臣、臣再没此意。”
他赶紧颤手接下圣旨来。
杨公公不再理会他,只是目光落在了杜泠静身上。
“侯爷等了多年,此番终于是等到侯夫人了。”
杜泠静耳中空响,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垂着眼帘沉默。
但杜润青却向后踉跄了一步。
积庆坊,永定侯府,鞭炮齐鸣。
连响的大红鞭炮在侯府门前的大道上,整整响了两刻钟,侯府侍卫搬出两大筐铜板来,但凡前来贺喜说吉祥话的,通通有份儿。
一时之间,侯府门前水泄不通。
针线上的老嬷嬷亲自拿了喜服过来。
“侯爷穿上试试,春日里做好的衣裳,秋日里也难免尺寸变化。是侯爷大婚的衣裳,精尺精寸才好。”
男人笑着颔首,通身大红喜服将挺拔的身形,修饰得越发夺目。他眸中悦意满溢,平抬双手由着老嬷嬷仔细丈量。
近身侍卫崇平刚从外面回来,此刻前来复命,刚上前,就听见侯爷问了过来。
“她那边……怎么样了?”
崇平自然晓得侯爷问的是谁。
他脸色有些尴尬,待针线房的老嬷嬷量完躬身退下,他才道。
“属下不好说,只是杜家似乎没什么大喜之态。”
他说杜家先是没放炮,之后有人问了,杜二老爷才想起来,让人放了一挂。
男人并不在乎这个,但却放轻嗓音问了一句。
“……那她呢?”
崇平更低了头。
“姑娘自接旨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说了,回了西侧院,没再出来。”
他说完,禁不住看向自家侯爷。
侯爷微顿,默了一默,但旋即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无妨。”
不知是在安慰谁。
接着他叫了崇平。
“去挑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来,我亲自登门送聘礼。”
圣旨落定后的杜府,不论是前院、正院还是西侧院,都寂静如暗夜未明。
风里有了深秋的寒意,自门外吹来,扰动一室沉落的墨香,也翻起杜泠静手边陈旧的邸抄,是父亲旧年所攒。
密密麻麻的小字令她眼睛发酸,此刻被风打断,杜泠静闭了闭眼睛。
那日赐婚的圣旨,仿若平地惊雷。
不光她完全没有想到,整个京城都始料未及。
这桩婚事似乎毫无预兆,没人能想到原本要同邵氏联姻的杜家,突然成了侯府的姻亲。
但这“毫无预兆”中,又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
彼时枕月楼里,茶客都惊奇陆侯怎么会和邵伯举同时出现,没人晓得他是去见谁,可她却在偏僻的楼梯间里,与那位侯爷遇了个正着。
扶在她腰间的手掌和莫名亲昵的话语……
杜泠静自问完全不认识陆侯,但那位侯爷,会不会其实认识她?
念及此,她心口暗跳了一下。
若如此,那么这奇怪的圣旨联姻或许就有了解释。
邵伯举要娶她,亲事定下之前就弄得满城风雨。陆慎如都知道,他要同邵氏打擂,也趁机借她借杜家的名声,为慧王拉拢朝臣。
手边的邸抄散发出陈旧的气味,多少朝中腥风血雨都掩藏在了细如麻的小字里。
自开国以来文臣武将互斥,引得诸多纷争。文臣以为武将拥兵过重,威胁朝堂皇权,而武将却斥文臣搅弄是非,迫害功臣良将。
文武之争历经多代非但不消,反而祸乱层出不穷。
她十一岁那年,父亲还不是阁臣,先帝尚在,永定侯府陆氏却因为文臣武将对峙僵持,险些遭遇灭门之灾。
当年以永定侯府陆氏为主帅的永定军,于宁夏与三万鞑靼大军作战,突遇险境,过半大军被困在了鞑靼腹地。陆氏请求朝廷立刻派军支援,然而朝廷却接到了鞑靼和谈之意。
朝中文臣几乎都主张和谈,虽损一时之兵,却能保得十载甚至数十载太平。但武将却群起反对,陆氏率领的永定军困在外生死不明,眼下放弃救援与鞑靼和谈,陆氏只有死路一条不说,往后永定军折损,就再也没有人能北拒鞑靼于关外了。
文臣武将顿时因主战还是主和相互攻讦起来,先帝犹豫难决。
杜泠静记得父亲当时连番上书请求先帝尽早决断,而父亲虽是文臣,却同贵勋武将一样主战,主张先派兵救援永定军,再议和谈不迟。
此事僵持了一月有余,最后先帝力扛议和之压,拨去精锐前去救援。
然而在救援兵至之前,永定军却杀出一条血路,回来了。
只是这条血路杀得太难,救援的兵又来得太晚,永定侯府陆氏一门,除了主帅老侯爷,年轻力壮的将领子弟近乎折损殆尽。彼时陆慎如的父亲、永定侯世子身中二十六箭,葬身在了染成血色的大漠里。
老侯爷虽夺回一命,却因重伤无法再上战场,只能扶持长孙陆慎如,以十三岁的年龄力担永定军重任。却未能等到他及冠,老侯爷就难以支撑,撒手离去。
幸而这位年轻君侯不辱丹书铁券的使命,扛起了整个永定侯府,整个西北永定军,也扛起了王朝北拒鞑靼的整条边关。
只是经过一番血洗的永定侯府陆氏,再没可能同朝中文臣,尤其是当年一力主和的那些文臣把酒言欢。
两派互斗至此,皇上岂能不愁?
杜泠静以为,与其怀疑是陆侯早就认识了她,或者另所图谋,倒不如说这等诡异的情况,可能出自宫里让文臣武将言和的意图。
若如此,那么她唯一可能脱身的办法,就只有说服那位陆侯了。如果是他也不甘于此,正好能一起商议推脱之法。
只不过,她得先确定,他确实不认识她,圣旨并不是他的意图。
杜泠静眼睛越发酸了,她不禁起身推开门窗往外看去。
窗子刚一推开,秋风突然卷来一片叶,仿若从天而降,飘到了她的袖口上。
是竹叶。
外面的风这么大,这片竹叶却这么轻轻柔柔地飘到了她的袖间。
“泉泉,若偶尔想起了我,我会在竹林里等你。”
眼泪不知何时冒出来,啪嗒落在了竹叶上。
她拾起那片叶子攥在了手心里,抬脚出门。后院的墙角里,正有一丛自青州老家移来的翠竹。
只是秋霖快步跑了过来。
“姑娘要往前院去吗?”
“前院?”
杜泠静要去的是后院,但秋霖却道。
“是侯爷,侯爷来送聘,就在前院了。”
杜泠静脚下一滞。
杜府前院。
杜致祁看着院中满满当当的聘礼,有些恍惚。
从圣旨下来,他只觉坏了事了。
陆侯岂能不知杜家原本想要和邵氏联姻的,但现在圣旨却指了陆杜两家。
可眼下看向这位侯爷,男人着一身檀红绣宝相花锦袍,戴了镶珊瑚玉冠,此刻坐在交椅上饮茶,倒并无不悦。
杜致祁吃不准他的意思,谨慎又尴尬地道了句,“侯爷怎么亲自来了?”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那自是要的。”
这句不轻不重,杜致祁更是琢磨不定了。
不想侯爷却突然开了口。
“不知姑娘近来如何?”
杜致祁一愣,陆侯问得必不是自己女儿,而是那不省心的侄女。
“她……尚好。”
杜致祁说着尚好,心里却如翻江倒海。
杜家不光本来要和邵家联姻,他那侄女更是先跟蒋氏定过亲,又为蒋竹修守了许多年。
侯爷能不知道?
他嘴里发苦,外面小厮突然传话,“老爷,大姑娘来了。”
杜致祁一惊,下意识斥道,“侯爷同我在此说话,她来做什么?让她老实回去……”
话没说完,突觉一旁有目光泛凉地落在他脸上。
杜致祁一时愣住,听见男人道。
“天冷风大,杜大人应该请姑娘进来吃茶。”
话音落地,杜家小厮被吓了出去。接着门帘被撩开了来,有人缓步到了门前。
陆慎如不由看过去。
她穿了一身竹青色衣裙,发间系了青绿色的飘带,人站在门前的风里,衣摆如飞,似从云深处刚刚走出来。
他看去,她恰抬起眼帘瞧了过来,羽睫轻动。
她上前低身给他行礼,“侯爷。”
男人当即扶住了她的手,她指尖发凉,握在他滚烫的掌心,似一块刚从深水中寻觅出来的玉。
只是未及他将这玉暖热半分,她已倏然收回了手,又错开半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这才看到她腕间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穿了一片似是刚落下的竹叶。
竹叶……
男人默了默。
再打量她,短短几日里,衣衫松垮了。
本就不甚丰盈的唇色淡淡,眼下暗暗发青,而一双水眸沉沉如泉水凝冰。
男人心下一滞。
就因着圣旨要她与他成婚?她为难至此?
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酸麻感。
当年她就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他对她止不住心软,不得不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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