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立。
柳三变用手中的小木槌敲了三下,声音稚嫩却冷静。
“下面,有请此次辩论赛第一场的两位辩手出场。正方辩手出身自琅琊谢氏,乃华夏书院一年级学生,谢君仪。反方辩手出身自吴郡陆氏,乃此次应考华夏书院的预备役学生,陆无双。”
辩论时长总计一个小时,前三十分钟,双方选手各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做观点陈述,而后三十分钟,则是自由辩论,可随意打断,只要沙漏中的流沙流尽,便算做时间结束,再无发言的机会。
“……以上,你们可还有疑惑之处?”
“并无。”
“并无。”
两个人乖巧回答。
这个规则,在辩题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邀请函上说的十分清楚了。
沙漏流尽总计有两柱香的时间,加起来,也就是半个时辰。
要想讲述清楚,还是比较困难的。
童庆安与沈亦站在一旁负责计时,戚风言则捏着两根竹签走了上来。
“下面,来抽取率先发言的人。戚风言手中有两支长短不一的竹签,有请抽到长者的一方,率先发言。”
两个人深呼吸一口气,调整着情绪,上前各自捏住一根,抽出。
长的那端,在谢君仪手中。
“好,那么有请正方辩手率先发言,准备好的话,请发言。”
谢君仪点了点头,朗身走上演讲台,面对着所有的观众们。
“我认为,世家有义务送出京都七十二店的一半,用来抚养厢军遗孤。”
他率先定论道。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一组数据。都言世家富贵,那么他们到底有如何富贵呢?反面辩手,你出自吴郡陆氏对吧?那你应该听闻过一则歌谣,‘吴门金玉映堂皇,陆郡珠翠绕画梁。谢家绫罗铺满地,刘府珍馐飘四方……’,如此盛景,应是你司空见惯的景色?毕竟你们家族光是土地便拥有二十三万亩,佃户便超过两万多人,一年仅店铺净产出便高达五万两银子,更何况珠宝珍玩,田庄猎物,对吧?”
在场所有的百姓们在听到这一连串数字的同时,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而吴郡陆氏的家主更是当场变色,瞬间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拍案大骂道,“胡说,谢家小儿,你莫要造谣!”
“造谣吗?”
谢君仪调皮的耸耸肩,冲着下方的陆家家主笑了笑,道。
“难道这歌谣并不存在?还是说这数据比实际上的还要低一些呢?诸位,我敢断言,此数据乃我从自家田亩地税中推测而出的,不敢保证精确,但一定只少不多!陆家家主莫急,我还没说完呢……”
童继本早已经带着安保部门随时待命,见到陆家家主站起身来,忙令人坐下,不得打扰辩手的发言。
事实证明,谢君仪确实大胆,更没有任何遮挡的意思,他不仅说了陆家,连带着自己家、吴家、刘家,一个没漏,全部揭了个底掉!
尤其以谢氏的产业,说的更细更真——因为皆是他知晓的。
“……而以上,还不过只是能够看到的资产罢了。世家积累不止如此,珠宝玛瑙、器物珍玩、孤本书画、田租年礼……这么说,光是谢氏一年的租米,每年便能给达到十万石的分量!这个数字有多可怕呢?让我们来横向对比一下,一个普通成年人,即便一日三餐,卯足了劲儿吃,一整年所消耗的粮食也不过才仅仅20石罢了!而谢氏的租米,可以养活5000个像这样的成年人!所以说,京都七十二家店对于世家来说,那便如同从森林中抽出一根木头,从大海中取出一瓢饮一般……完全是他们能够做到,且不影响任何生活的存在。”
“可对于厢军遗孤们来说呢?那如同救命钱,如同后半生的立命之根本!都说家国,家国,厢军遗孤是怎么形成的,不就是他们的男人、父亲在战场上热血牺牲了,拼死护住这个家,才造成的此般惨状吗?明明护住的是所有人的家,所有人的国,可这苦难、痛苦,却为什么要让对方独自去承受?”
“仅仅是几家店铺而已,无关痛痒,可拯救的却是无数战士的大后方,让他们得以安心在战场上拼杀,这难道不是最值得做的事情吗?圣人云,一饭千金,饮水思源。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若连心存感恩都做不到,那与畜生何异?又谈何读圣贤书,谈何做父母官?”
一开始谢君仪说的还有点磕磕巴巴,可随着气氛越发高涨,他越说越上头,用词也越发尖锐起来。
从世家资产说到遗孤孤苦,从国家财政危急上升到世家漠视不堪……
直把在场所有的勋贵世家们说的脸色涨红,气喘吁吁,大有冲上台和谢君仪拼命之举。
这个时候,陆无双开始发言了。
“正方此言差矣。若像你所说,只要有钱,就必须掏出自己的钱来抚养厢军遗孤,那到底是国家在养兵,还是世家在养兵呢?”
一句话,直接斩断了谢君仪之前所有的逻辑。
第一排的吴老欣慰的松开紧皱的眉头,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不少贵族也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将险些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降落下来。
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辩驳!
他们缩了半场的肩膀,重新打开,虽不会表达,但好在有人代表。
陆无双是世家的,吴老更是老牌世家出身,就不信会辩不过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呸,什么谢君仪,简直就是他们世家的叛徒!
在场所有人看着陆无双背后缓缓燃起的香,被说的义愤填膺的脑袋,也随之安静下来,侧耳静听着,而谢君仪则在纸上写写画画,记录着对方的发言。
前面的发言稿尚可以提前总结,请人帮忙,可后面的自由辩论,却只能靠临场发挥了。
他必须得记住对方说了什么,才能一一辩回去。
这便是先发言的弊端。
陆无双拿着发言稿,俯视着台下的观众,缓缓松出一口气,道。
“国之所以为国,靠的是什么?乃‘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理之也’,其【秩序】与【安定】、【公正】与【尊卑】,才是我们所有人必须要守的!若为了皇帝陛下尽忠,那我世家自然不会后退一步,可万事离不开法理二字。只是看对方有钱,便强行令对方掏出来,枉顾对方几百年的积累与经营,这与匪盗又有何异呢?”
童启缓缓扬起嘴角,深藏功与名。
对啊,这与匪盗又有何异?
陆无双在台上信誓旦旦的讲着,言辞有序。
底下的人满心期待的听着,却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怎么说的,好像不止是我们世家呢?
他们望了一眼旁边笑盈盈的童启,又琢磨起前段时间冯御史要求华夏书院收归国有的事情,这才恍然大悟。
好家伙,我们说怎么童启对朝堂上的事情毫无回应,合着是在这里等他们啊!
贼,实在是太贼了!
借由学生之口,枉作维护世家,却实则借由世家,维护自我。
这一招借力打力,当真看的人佩服不已,即便知晓了是在利用,可这段话却也不得不说,这便是活生生的阳谋了。
吴老等人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旁边的童启,为这个小小的山长感到意外。
而陆无双的发言,却仍未结束。
“京都七十二家店,看似赚钱,但背后所付出的心血其实也并非那般容易。正方辩手可知晓,经营一家店铺需要懂得多少知识?这么说吧,从进货,到铺卖,从洒扫,到摆放,小到迎宾行礼,大到算账税收,即便世家们将这些店铺交给厢军的遗孤来经营,你认为,他们能够经营的了吗?”
底下的百姓们跃跃欲试的心缓缓降落下来,重新恢复了低声敛气的样子。
别说算账了,大部分人连认对自己的名字都困难呢。
更何谈经营?
比起谢君仪辩论内容的强大煽动性,陆无双显然更具有冷静的智慧,他摆事实讲道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轻易令大多数在场的人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想法。
是哦,人家世家之所以富贵,也是祖上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就这么让交出来,确实有点不太对。
尊卑有别,厢军都是上辈子做了恶事,这辈子才去从军的,死了也是他们的妻小倒霉,总不能强行令别人同情吧?
若真让世家去养,那回头还算是国家的军队吗?知道的是为了朝廷分担负担,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家养兵呢?回头发生战乱,那些士兵们到底是听陛下的,还是听给他们养家的世家们呢?
造反因素简直大大的!
童启坐在下方,眼见着陆无双从手足无措到冷静如同机器,心内也不由感慨起来,有些人的确天生就适合辩论,越是这种大场合,越能全神贯注,专心致志,这便是传说中的抗压型选手吗?
越挫越勇的那类?
好适合被派往前线督战啊?感觉文官能当成半个武官用的样子。
童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轻微的出着神。
双方辩论很快结束,随着自由辩论的木槌被敲响,真正精彩的时刻,仿佛也正式到来。
谢君仪和陆无双分站两旁,身着一白一黑两种颜色的长衫,如同无极中难以融合的两方一般,正式开始对垒。
谢君仪率先攻击,道,“反方辩手说的极其高大上,但有一点自始至终一直在回避,那便是在如今国库空虚,朝廷无法负担厢军遗孤的情况下,世家如此富有,为什么不能拿出一部分为国效力?别说什么厢军遗孤不懂经营之事,除了店铺,还可以给米粮,我们华夏书院即使一穷二白,还在去年黄河决堤时,联合了各大商铺世家赈济灾民呢!而反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好开口,还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掏这笔钱呢?”
在场的河南府观众们悄默声挺直了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
对面的陆无双慌乱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谢兄怎么知道世家没有付出?不说其他,便是吴郡陆氏每年也有施粥施米的活动,天雄高氏更是经营了许多家育幼院,几乎养起了北方大半被舍弃的女童……”
“所以,这些女童为什么会被舍弃?不正是因为战争而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吗?你所谓的付出,只是逢年过节施舍一些粥米,这与施舍乞丐有何异?他们明明是为了国家而战死,守护的是你们大部分人的土地,捍卫的是你们大多数的财产?正常的百姓们遇到战争,退就是了!可他们呢?始终坚守在前线付出生命,难道便是为了这么一点点施舍的米粮吗?你们心中可有一瞬间的尊敬与感激?”
“账不是那样算的。”
“诸位看看陆兄的说辞。账?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所以才会听到这个提议如此跳脚吧?”
“谢兄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整个大奉朝的百姓们都在为了这场战争而付出,没道理只盯着世家们,也许世家们没有出太多的人力,但是每年缴纳的粮税、资产,却是普通人的数千倍。”
“那么我试问那些钱从何而来?”谢君仪打断道,“天子不与民夺利,才致使的国库空虚,可世家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枉作君子之仪,却趴在数万百姓的脊背上,如同吸血的蚂蟥一般,连拿出一部分无关痛痒的钱财,都做出此般恹恹之态,难道又是什么骄傲的事情吗?”
“竖子胆敢放肆!”
观众席上的世家再次被气得跳脚来,当场指着谢君仪的鼻子,就想开骂,却被身后的童继本一把捂住嘴,强行噤声。
角落里的童启默默后撤了一下,心里感叹谢君仪这小子的毒舌敢说。
难道是因为本身就出自世家的原因吗?说出这话,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底气。
还挺爽的。
柳三变连忙敲了三下木槌,竭力维护着礼堂内正常的秩序。
“观众请噤声,正方继续。”
谢君仪轻蔑的看了一眼堂下那熟悉的人,挑眉道,“我说完了。”
若没看错,方才那位应该便是他父亲的世交好友了。
想必这次回去肯定会和老头子告状的。
不过告就告吧,他还生怕气不到对方呢。
在华夏书院几年,他喷人的功夫见长,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过小场面罢了。
陆无双强行压下涌到胸口的怒气,干脆连谢兄也不叫了,直接就称呼谢君仪道。
“你这皆是谬论。不与民夺利,指的是不从商,与百姓计较那些蝇头小利而已,而世家的累积,大部分源自于前朝多代的赏赐与奖品。你怎么知晓世家的祖先们不像是如今的厢军们一样,拼死在战场上搏杀过呢?我们从未有过轻蔑边疆战士的意思,相反,我们十分维护他们的荣耀,但一切皆有章法。世家与百姓并非敌人,我们皆属于同一个阵营之中,都是大奉朝人,战争谁也不想看到,这也是为什么童山长千里奔赴西夏,游说谈和的原因!”
“只是这责任并不能归结于我世家一方罢了,若朝廷征召,那我们自然可以共同帮助去解决遗孤安置问题,可陛下不言,我等也没道理擅专啊……”
两方你来我往,火药味越来越浓,到最后更是几乎撕破了脸。
声音也越加高昂上头。
随着柳三变宣布辩论赛的结束,在场的所有人仿佛从梦中抽离,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如同被反复拉扯的风筝一般,久久难以缓过神来。
童启等了一分多钟,这才缓缓走上台,宣布下面的辩论结果。
“这的确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赛,两方势均力敌,就连我也难分伯仲。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摞票,下面有请在场所有听完辩论赛的观众朋友们,从左到右,依次上台,为自己认可的论点,投上自己宝贵的一票吧。是输是赢,让我们交给大多数去选择。”
童启将自己手上的卡牌拿出,这是他之前低阶卡池里抽到的,有点类似于
那种扑克牌,应该是小孩子的玩具,硬硬的,不容易弯折,用来统计票数,再合适不过。
而两个辩手身前,则被抬上了一个透明的箱子,用来计票。
如此光明正大,毫无遮掩,完全没有暗箱操作的可能性,令众人忍不住一愣。
谁也没想到,最后的胜负竟然是在场的观众们决定的。
他们皆以为既然是童启举办的这场辩论赛,那一定是有其偏向的,所以结果自然也会是童启去宣布。
不管谁赢谁输,他们都可以大做文章,说童启包含私心。
可对方直接交给了现场的百姓们,那完完全全就是不在控制之内了。
一时间,就连吴老等人都愣住了。
大礼堂一共有一千三百个位置,可楼梯上、门口挤着的,但凡听完全程的百姓们,都被计入了投票的权利之内,一共凑齐了一千六百八十二人。
他们依次从左到右,接过手里的权利,又将这权利投到自己偏向的辩手箱中。
陌生而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却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神圣感。
在场的百姓们内心茫然,这好像是他们从出生开始,第一次被人在意态度和想法,明明只是来凑热闹来的,却好似自己也发了言,平平无奇的想法,也被赋予了千金般。
因着这场猝不及防的投票,一众世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压根没有串通的可能性,几乎匆匆给陆无双投完,便站到了一旁。
所以大多数人这一场,都是凭借本心,投出的喜恶。
当结果唱出来,自然也更具有真实感。
唱票结束,不出所料,谢君仪胜。
童启唇角微扬,并不意外。
实际上若论辩论内容,陆无双明显是优于谢君仪的,可站位不同,人心自有偏向,有偏向,就绝对不可能做到绝对公允。
这辩论赛本就是他为了启发民智,想要把大家没有想到的,或者从未想过的,一直忽视的内容,借个由头搬到明面上来而已,那么百姓做出任何反应,都属于正常。
因为这源于他们被压抑了数千年的意见,被看见的结果。
吴老等大儒当场愣在了原地,世家、贵族们则难以置信,纷纷扭过头去看后方那些低着脑袋的平民们,愤怒又无力。
陆无双骤然卸下了所有的力道,颓丧无比。
努力了,但没有成功。
他身后站着无数大儒又如何,百姓们敌意抗拒,他便失去了最大的基本盘。
童启悄然将他叫到一旁,低声询问道。
“你虽然输了,但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还算是有些特长之处,既如此,你愿不愿意从补录生开始,先进入华夏书院学前班观察后效,若能在小组实践或者赛事中获得荣誉,便转为正式的学生,如果违法违纪,则永久开除学籍,再不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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