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恢复了清醒的陆袁修,看着华院判和几名御医,肿着的脸虽然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仍然在期待着有奇迹的发生。
他倒是仍然还记着基本的礼节,对几名御医说道:“要辛苦华院判和几位医官了!”
众人见他如此,都点头应道:“不辛苦,定然为侯爷尽心诊治。”
第一个负责检查的,是华院判。
他先是仔仔细细的为陆袁修把脉,然后又认认真真,极其细致的检查了陆袁修的脸和脚,他检查的时候,表情比较严肃,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什么。
等他检查完,陆袁修顾不得肿脸说话带来的疼痛,努力的看着华院判,问道:“院判,我……我……怎么样?”
华院判同情的看向他,叹了一口气,先是说道:“我先说脸吧,你的脸看着可严重,实际上问题不大,定期涂抹药膏,注意饮食方面的禁忌,十天左右当可恢复。”但还没等陆袁修放松下来,华院判就接着说道:“只是,你的双腿,恕在下没有能耐……
华院判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的未尽之意,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体会。
陆袁修虽然已经早有猜测,但听到华院判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嘟囔着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然后,他就把希冀的眼光看向了与华院判一同过来的其他几位御医。
华院判理解他这种不放弃任何希望的想法,虽然据他的诊断,陆袁修双腿的神经已经因为雷击灼烧已然完全坏死,但医学一途,不乏奇迹,所以华院判坦然的看向几位同僚,说道:“你们也一起来给陆侯看看吧。”
陆院判这么一说,几位御医立马道是,有序的按照距离的远近,先后走向前去,仔细的观察起陆袁修的症状。
有一位御医还在征得陆袁修的同意后,用随身携带的金针进行了针灸的刺激与治疗;
另有一位御医,则是用的自家独门的摸骨疗法……
可是,就算他们再多独门的绝技,面对陆袁修整个神经坏死的双腿,也是无济于事,最后都只能败下阵来,对陆袁修摇头示意。
一个接一个的上前,一次又一次的怀抱希望,然后又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累积到最后,陆袁修的绝望深重如山。
废了,是真的废了……
御医们集体的诊治结果,让陆袁修再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认清事实的,还有一直在房内安静当背景板半天的侯夫人何芳。
以前,何芳眼中的陆袁修,是风神俊朗、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一般的绝佳郎君,而现在的陆袁修,顶着一张难以直视的“猪头脸”,神色慌张又狂躁,和以往判若两人,让本就是颜党的何芳非常难接受,
这样就算了,何芳没想到,陆袁修的双腿,竟然还废掉了……双腿废掉,岂不是就相当于一个瘫子,得随时伺候着?……而且双腿废掉,仕途也就废掉了,未来要怎么过?……还有,这双腿还是被天雷给轰掉的,“天打五雷轰”咒的,一般可是那种天理难容的坏人,就冲着陆袁修今天的遭遇,他甚至是宁德侯府原本积累的名誉和声望,基本都毁了。以后还要怎么见人?以往那些本来嫉妒她的“姐妹”,估计都要笑死了吧?……一瞬间,何芳的内心里闪过了很多的念头。
何芳想,看来她得找机会和哥哥聊一聊,好好讨论一下她的将来了。
陆袁修院里发生的事,自然逃不开陆远的眼睛,也就很快的传到了陆凌瑶的耳中。
头顶有青天。
陆凌瑶想,虽然陆袁修靠着旁门左道和祸水东移,避开了那些直接的因果,但是,看来上天自有自己的运行规则,不然也不会一个小小的霉运符,就能够那么巧的将天雷牵引到陆袁修的双腿上。
这样也好,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轮椅,除非被人抱着或丢轿子上,陆袁修基本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失去行动能力的侯爷,对下人的威慑力和影响力,估计还比不上一只拔掉了牙齿和爪子的老虎。
既然如此,原本考虑的离开侯府的计划,倒是可以缓一缓了。
此刻的陆凌瑶还不知道,对于她,还有更值得高兴的消息在前面等着她。
文相与几位大理寺的官员,坐在书房中,正在议事。
大理寺的官员, 相互的对视几眼之后,其中一人发问了:“文相, 您看,接下来怎么办好?”
文相直接把话头抛了回去:“先说说你们怎么想的吧。”
那人听文相这么问, 赶紧接着答道:“是这样的, 我们刚刚在来的路上讨论了一下, 这次这个案子,还是得请宁德侯到大理寺解释一二, 不过, 他现在突然撞上那种事,听说,陛下第一时间就派了好几个御医上门为他诊治,所以我们也有些担心。”
“是啊, 我们担心, 宁德侯毕竟是咱们这位陛下的外甥, 而且还是第一位被封侯的皇亲之一,我们如果不管不顾这个时候上门请侯爷配合调查,恐怕陛下不会同意我们的行动。”另外一个大理寺的官员也立马接着说道。
文相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这次在朝上咱们整那一出,关键本来也就是想看看陛下的意思。”然后他问道:“今天陛下的反应, 你们怎么看?”
大理寺的官员又对视了下, 倒是不敢肆意的议论和请假皇帝的行为态度。他们看向文相, 说道:“还请文相赐教。”
文相道:“咱们陛下,能够容许一个乞丐上朝指证朝臣, 就已经说明他的态度了,他不希望和前朝那位一样,任由民怨沸腾,他要民意。”
文相这么一说,几位官员点头道:
“这倒是的。”
“咱们陛下圣明。”
文相内心底对这种歌功颂德的话,有些不以为意。……毕竟,要按他的真实想法,宋城这个皇帝,多疑,虚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所有人都不甚在意的冷酷,这个皇帝,并不是他多年来一直期待的那种心怀仁义、泽披万民的明君。
但是,好不好总归都是对比出来的,比起前朝的末帝,这位确实是要好多了。
他内心这样想着,面上全然不显,继续说道:“从今天陛下的态度来看,很明显,那就是朝廷的体面要维护,但是,也一定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要给百姓一个说得过去,让他们满意的答案,不能任由他们的愤怒把事情闹大了。”
文相的话说完,几个官员就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要让百姓满意,那陆袁修这个靶子,应该还挺好用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按照原计划传唤?”有一个官员小心翼翼的问道。
文相也点了点头:“等宁德侯府里稍微平静下来,就按原计划,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说是这么说,在请陆袁修到大理寺配合调查前,文相还是单独又进了一次皇宫,向皇帝宋城请示。
这是一个三朝元老的基本政治修养:即他们可以猜测上位者的想法,但是不能仅凭猜想做事。
宋城看着表面一脸恭敬,但整个人又都透着一股不达目的必会另想他法的坚定的文相,脑海里各种心思闪过,
此前朝堂上的一切,以及朝会结束后发生的事情,宋城该知道得都已经知道了。
一个很可能已经废掉了,而且大概率会引起民怨沸腾、朝臣非议的外甥,和一个暂时朝堂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要站谁那一边,这对宋城而言,并不是一个非常难做出的抉择。
只是如果他太快放弃陆袁修,恐怕面前的这位文相也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所以宋城没有太快答复文相,而是犹豫和迟疑了好一会,然后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回复文相。
宋城对文相说道:“揭露真相,以抚民心,是大理寺的职责。朕不会徇私和多加干涉,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好。”说但这里,他沉痛的停歇了片刻。
然后宋城又继续语气坚定的说道:“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早日找出这场大火的真凶;二是妥善处理好受难家庭的安置以及民舍的重建工作。”
饶是文相知道宋城这些好听的话,不过是利益权衡之后的选择,也不由的脑海里浮出了大理寺官员口中说的那句“陛下圣明”。
文相这样想着,也这样说出了口。
这让宋城本来还有些别扭和不适的心情,顿时好过了一些:能从这个老狐狸口中得到这个肯定,值了!
有了皇帝金口玉言的支持,请陆袁修到大理寺配合调查的事情很快被提上了日程。
当大理寺的官员直接带着一个牛高马大的下人来到宁德侯府请陆袁修时,陆袁修的脸已经稍有恢复。
正因为如此,陆袁修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也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不过,大理寺的官员,此时对他的脸色,已经没太多惧怕念头。表面上还对陆袁修用着敬语,只不过是因为他的侯爷身份头衔没被剥夺
但朝野上下都知道,陆袁修的腿废了,就跟一只凤凰变成了山鸡。皇帝不护着他,他自己平时也没多少会为他赴汤蹈火的知交,如果他好不起来,他陆袁修剩了的,也就是个头衔而已。
陆袁修并不傻。
他心里很清楚,在他已经这样的情况下,大理寺还会上门,必然是已经获得了皇帝的授意。
再是生气,再是无奈,再是绝望……
他也没有了拒绝的权利。
陆袁修最终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他要求要用侯府的轿子,由侯府下人将他抬至大理寺,再由他自己的贴身小厮小柱子背他到大理寺指定的地方。
这点体面,大理寺的官员想了想,最终还是给了他。
但一时的体面又有什么用?
人到了大理寺,虽然陆袁修的身份决定了不能对他用刑,但是作为重案要案的审理机构,大理寺代代相传,多的是不用刑也能让人受不了的审案逼供的方法。
陆袁修一开始还抵死不认。
但随着精神的逐渐崩溃,还有各种真真假假证据逐一呈现在他面前……渐渐的,他没能守住自己的秘密,在话里漏了线索。
而只要一个线头,大理寺的官员立马就能顺着这根线头,找到最终的真相。
在自己和莫飞的关系被挖掘出来,火是他放的这个事实遮掩不住了以后,陆袁修也不再端着,他大声的喊叫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不是我干的,你们逼供,让我见皇上……”“我什么也不会再说的。”“我是宁德侯,皇上是我的舅舅,就算是我做的,我舅舅也一定会保我的。到时候,你们加诸于我的耻辱,我会加倍还给你们的。”
陆袁修没这么说之前,大理寺的官员还顾忌着他的身份,对他多有关照,刑审也多有控制。
但现在他都这样说了,大理寺上上下下顿时就紧张了,大家几乎没有商量,就隐秘的达成了一致。
陆袁修断了双腿,在牢狱中无计可施,只能盼望着侯夫人何芳甚至陆凌瑶、陆凌燕能够来牢里看一看,让他有机会求救。
但是没有,陆凌瑶不会,陆凌燕也被何芳带去了她的舅舅何必那……何必告诉了何芳他对当下局势的分析,因此,何芳已经计划着要跟陆袁修和离,自然同样不可能去触霉头引火烧身。
陆袁修感觉到了极端的挫败。
他突然想到了蓝心璇,想到了蓝心璇当年被他明为保护实为软禁的“囚”在侯府的日子,蓝心璇当时还有朋友能够无惧权势给她通风报信,自己却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他有种莫名的宿命感。
如果……如果是蓝心璇,如果那个长袖善舞、友遍京都的蓝心璇还活着……又或者,如果那个一直把自己当亲儿子一样的蓝老将军还活着,这会,是不是他们都只会忙着给他全国各地的寻找神医,而不是放任他像烂泥一样的,在这牢狱中任人宰割?
陆袁修不想这样想。
但是他忍不住这样想。
以前,他一直觉得,像自己的舅舅宋城一样,凡事权衡利弊,永远能做出“正确”选择的人,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而当这种利弊权衡中,被放弃的那个是他,陆袁修才知道,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
外甥像舅,外甥像舅……
陆袁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自嘲的笑了,报应,报应,他从大理寺对他微妙的变化里,已经感知到,等待他的结果,不会多么好。
果然,当皇帝宋城向文相问及案件的审讯结果时,文相按照大理寺众人的期望,给到的答复是这样的:“陆侯爷已经承认了,那把火确实是他放的。他承认以后,一直说要见陛下,他说自己是陛下的外甥,帮您做了很多事,您一定会救他的。您看……”
这话禀报的巧妙,要说撒谎,文相确实是实话实说。但是,这句话里,规避了大理寺在得到这一审讯结果中起到的作用,而是给人一种陆袁修因为“皇帝舅舅反正会救我,所以我认了又如何的感觉。”这自然会让宋城觉得陆袁修不为自己这个皇帝舅舅考虑。
更妙的是,文相深知皇帝宋城那点忌讳,在话中看似不经意的加的那句“帮您做了很多事……”
这话很难不让宋城产生联想:陆袁修这是在暗示什么?他居然这么有恃无恐?……文相禀报的一句话,把陆袁修送到了宋城的对立面,同时也决定了陆袁修的归宿。
他闭了下眼, 不一会,就下定了决心。
宋城对文相说道:“既然真相已经查明,就让他签字画押, 公之于众吧……也好让百姓知道,不管是谁犯了罪, 就算是朝中权贵或者皇亲国戚,朕都不会姑息。”
这话说得很漂亮, 但文相没说什么, 因为他看皇帝宋城的姿态就知道, 宋城的话还没完……
果然,宋城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敲了敲案桌后, 就继续开口了:“不过, 袁修毕竟是我的外甥。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相信,他也不是故意要伤及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所以,我想, 就不要公开处刑, 让他被京城百姓的臭鸡蛋砸了, 给他赐壶酒吧,也算给他留下最后的一点体面。你说呢?”
文相心知肚明,这是宋城担心陆袁修在公开处刑的时候乱说话,要私下里堵嘴呢……但宋城的一切反应,本就在文相的计算和预料之中, 所以文相自然不会多嘴反对, 他只是回了一句万能的“陛下圣明!”
说完以后, 文相抬头看向宋城,看似不经意的接着问道:“那长公主那……?”
长公主就是陆袁修的母亲宋倾, 他在宋城登基后的第二年,就和陆袁修的父亲陆冯冰和离,嫁给了宋城器重却又倚重的一员大将,然后跟着新的丈夫去了属地,远离了她的伤心之地,也因此,陆袁修近年来的一些行为中,都少了她这个当娘的的约束,陆袁修出了这等事情,她也一时半会收不到消息。
但陆袁修毕竟是长公主的儿子,等他收到消息后,说不得就要闹将起来。
文相提到长公主宋倾,皇帝宋城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宋城说道:“长公主那,你们就不用管了。朕会去解释的。”
既然文相提到了长公主,宋城不免想到陆袁修的其他家眷,尤其是陆袁修的夫人何芳。礼部尚书何必这家伙,最近为了自己妹子都进宫两趟了,虽然因为之前陆袁修罪名未定,言语间没有落井下石,但言语间一直在告罪,表达想要接妹妹回尚书府的意思。何必这家伙虽然有点无脑妹控,但是作为他一手提拔的新秀,一直都是最为忠诚于他的一波,所以确实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让他寒心,甚至还应该继续施恩才是。宋城在内心里这样想着。
这般想毕,宋城对文相说道:“袁修的夫人对他的事想必一无所知,咱们也不搞连坐那套,有罪就是有罪,没罪就是没罪,你找个机会,在袁修喝下鸩酒前,让他签下和离书,放他的夫人何芳归家吧。”
听宋城说的这话,文相简直没敢直视宋城,怕自己脸上的嘲讽遮不住。他想,不搞连坐,那一生戎马保家卫国的蓝老将军被满门抄斩算怎么回事?那不也是陆袁修的夫人家吗?甚至两家可一向结的是通家之好呢。
算了,算了。
成王败寇,他一个年迈的文官,也只能尽量保全自己而已,很多事情,明知道真相,却也只能装做不知道,因为一旦说穿了,不仅于事无补,不过是给皇帝的屠刀下再增添一条亡魂而已,甚至因为他的影响力,到时候添的恐怕不是一条两条。
文相这些念头倏忽而过,顺从的答道:“好,臣会安排,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