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完“陛下圣明”，文相接着就问了：“那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宋城反问了一句，才意识到是问陆袁修的两个孩子：“你是说燕儿和她的……姐？”
宋城对陆凌燕还是熟悉和亲昵的，毕竟是自己外甥的女儿，陆凌燕偶尔也会进宫和小公主们玩。但是，对陆凌瑶，宋城只是隐约听说陆袁修把大女儿接回了京城，几年没有音信，孩子叫什么名字已经秉性如何，他早已经忘了干净。
“是的，等安排和离之后，陆侯的小女儿倒是还好，跟着她娘去尚书府就是。但是，他的大女儿，您知道的，就有点尴尬。”文相知道陆凌瑶的存在，想到这孩子亲娘早死，刚刚被亲爹接回京城，就又遇到这样的事情，内心不免有些愧疚。
宋城没有注意到文相的异常，因为他在听到“大女儿”三个字时，也陷入了回忆。
当然，宋城想到的不是陆凌瑶这个没怎么见过的小辈，而是猛然想到了蓝心璇。说起来，蓝心璇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又漂亮又会来事，别人怕宋城的冷脸，但蓝心璇不怕，总是宋叔叔宋叔叔的叫个不停，让人很难对她产生恶感。但是，当年的形式，他不能不对蓝家下手，至于蓝心璇这么个小姑娘，其实是无关痛痒的，他也只提醒了下外甥，不要让她还像小时候一样知交遍京城，徒增是非……其他他也就不可能过多关注了，没想到的是，蓝心璇会疯会死，也是难免让人感叹红颜多劫。
这么想着，宋城对陆凌瑶倒没有像文相预料的那样产生猜忌，他问文相道：“那姑娘你见过吗？怎么样？性子像不像她娘？”
这话把文相问住了，他不是那种盯着人家内宅的人，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清楚，只能含糊的说道：“这孩子回来以后，似乎没参加什么京城的聚会，大概是因为常年不在爹娘身边，性子不像她娘那般肆意。臣听说当年是为了她的身体将她送去了道馆，常年生活在道观，想来应该个性偏向于清净无为吧。”
文相这般说还真不是刻意，却同样巧合的契合了宋城的心理。
如果陆凌瑶像她娘一样擅交际且又肆意妄为，宋城还真有些担忧。但宋城比文相知道得更多，陆凌瑶并不是在道观里长大，而是在乡野间长大，恐怕那性子不仅仅是清净无为，还有懦弱自卑……
这……就太好了。
宋城正需要一个这样的角色，来笼络那些因为蓝府和刘府而平地起波澜的军心。陆凌瑶活着，就证明他这个皇帝的仁心。
如果文相知道宋城怎么想的，肯定会忍不住想送他个白眼。杀了人家满门，然后利益权衡之下，留下个毫无威胁的小姑娘，来证明自己的仁心，简直是侮辱了仁心这个词。
不过，宋城和文相都没有读心术，因此，表面上他们依然是一派君臣相得。
宋城看着文相，表面一脸疼惜：“那这孩子还挺可怜的，才回京城不久就遇上这样的事。要她跟着住到尚书府确实是不太合适，文相你看怎么办比较好？”
文相说出自己的想法：“老臣想，要么还是让她回之前的道观？毕竟是她长大的熟悉的地方。又或者是把她送去陆冯冰那？毕竟是她的亲爷，照顾起她来倒是比尚书府要合适一些。”
文相的这两个建议一出，宋城琢磨了一下，笑了：“道观毕竟不是家，都特意接回了京城，再送回去，未免有些残忍。至于陆冯冰，那家伙，连自己的孩子娘子都不照顾，指望他照顾这么个小姑娘，就更不现实了。”简单的两句话，就否决了文相的两个建议。
“陛下说得是，那陛下觉得怎么办比较好？”文相听出来宋城另外有想法，顺势的将问题抛回给了他。
宋城稍一沉吟，就说道：“她再过几年就要出阁了，我想，要不就让她挂名在诚侯府，给诚侯当个小女儿吧，一方面免了百姓因为她的身份而找她麻烦，另一方面，也让她出阁时有个身份。”
诚侯，是宋城登基以后，给母族加封时封的一个侯爷，虽然说是侯爷，毕竟不是世家底蕴，所以在京城的侯爵中是相对边缘化的一个，平时性子也是唯唯诺诺，对宋城这个皇帝恭敬有加、唯命是从。
将陆凌瑶挂在诚侯名下，倒确实不用担心诚侯不尽心，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但是，也有问题啊……
文相问道：“如果是给别人当女儿，那和去尚书府也差不多吧。后者毕竟是她名正言顺的继母，而且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姊妹。”
宋城道：“那可不一样。你说何必想让他妹子和离，难道就是想养她妹子一辈子不成？按我对他的了解，肯定是想要再给她妹子找一个如意郎君的。到时候，带上她亲身的女儿还行，但是，带上不可能还带个继女一起吧。”
宋城这般说，倒真是掏心置腹的为人考虑的样子，文相也不免点了点头。
但是，终究都是寄人篱下啊，文相不免叹了口气。
看着文相的反应，宋城又笑了：“我知道文相你在担忧什么，不过你的担忧不存在的。我刚刚说了，挂名，那就只是挂个名而已。我打算封她做个县主，把京郊的落霞庄和庄子里的奴婢赐给她，再让她带几个贴身的奴仆，这样，她也算有点倚仗，能够独立生活。等过个几年及笄了，再给她找个夫君，让她从诚侯府出嫁，这样，不算亏待于她了吧？”
县主？落霞庄？……听到这几个词，文相一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陆袁修终于意识到，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九岁的孩子, 没有什么功绩，甚至还是一个即将被处死的犯臣之女，不对, 而且还是当娘的全家被满门抄斩的人，却突然加封, 甚至还送庄子、送出身、还承诺包婚姻，这算咋回事？
一边打板子, 一边给糖吃吗？
再说, 一个还为及笄的女孩子, 带着一帮赐的奴仆，就算能够有县主之尊, 能管好下人吗？有能力养活一帮下人吗？
文相越想越觉得宋城这想法实在是不能理解加不靠谱。
人和人的脑回路有时候是无法共通的。
文相看向宋城, 这位从普通将领黄袍加身的皇帝，他的表情少了点冷漠，看上去有点温度，而且表情是自得的, 他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这个提议, 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文相也只能往好的方向想, 至少皇上留了这个蓝家遗孤一命，并且暂时没有迁怒的意思……不管他这么做，到底的原因是什么，暂时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未来，大不了自己多帮忙盯着点就是了。
这般想着, 文相点头了, 依然是那句：“陛下圣明。”
听到文相的附和和肯定, 宋城松了一口气，他也不迟疑, 一气呵成的自己写下了恩旨，自己用印，然后给到了文相，这般下来，陆袁修一家的事情，在宋城这边就算基本了了。
至于什么长公主可能的埋怨，宋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妹子，在宋城眼中，也不过是一个依附于他而获得尊贵地位的女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要想继续尊贵的过下去，不接受也只能接受。
剩下的就都是文相的事了。
当那杯毒酒被送到陆袁修面前时，陆袁修根本不敢相信。
“你们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
“陛下是我的舅舅，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他自己说的，我比他那个太子懂事多了，还说要让太子跟我学习。”
“我可是陛下理想的继承人，你们这些狗奴才，别看我现在腿废了就欺上瞒下。等以后我的腿好了，等我登上的皇位，我要你们全部都杀掉。”
或许是在这牢房中什么也干不了，倍受煎熬，以至于神志不清；又或许是这杯毒酒让陆袁修实在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简单就被放弃了……陆袁修开始口不择言，把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他这话一出，牢房中不管是狱卒还是囚犯各个哄堂大笑。
“原来这陆侯脑子这么不清楚。”
“是啊，人家皇帝自己有儿子，还立了太子？他一个陆家人居然还想着继承皇位。哈哈哈哈哈哈……”
“他算是哪根地里长的葱啊！哈哈哈哈哈哈”
在哄堂大笑中，陆袁修也算回过一些神来，是啊，皇帝舅舅有宋源这个儿子，而且还给他加封为了太子，不是很明显的选择吗？自己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有机会得到那个皇位呢？
陆袁修眼神恍惚。
脑子里不由的浮现了往日的那些情景：
宋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的。”“源儿还是太单纯了，得让他跟你这个兄长多学学才是。”
还有宋城在他大义灭亲的时候，对他说的：“上阵父子兵，袁修，你虽然是我的外甥，但是从小养在我的身边，跟亲儿子真的是一样的。这次多亏有你，朕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还有心璇死后，宋城对他的安慰：“袁修，我知道你和她感情好，知道你是为了朕的皇位稳固牺牲了自己的感情。放心，舅舅绝对不会亏待你的，你跟我的亲儿子一样，我自然要给你最好的。……你知道何必吧，他是我最器重、也最年轻的尚书，是我选定的未来宰辅……我把他最重视的妹妹指婚给你，你看怎么样？”
是了，正是这一声一声的“亲儿子”，还有对他的夸赞，让他生出了妄念。
但这些话里有几句真情实意？
陆袁修这些年来，头一次在满堂哄笑中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然后他原本恍惚的眼睛聚焦了，他看到了眼前的毒酒。
答案不是已经很明显吗？他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傻子，是很好利用的工具罢了。
宋城几句话就哄得他当矛当剑，冲在前面去对付每一个对宋城不满、还有对皇位有威胁的人，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吗？
陆袁修这样想着的时候，耳中又听到了一句非常小声的议论，是眼前的两个狱卒在私语：
“想当初，这姓陆的娶蓝老将军的女儿，满城欢庆，可真是把所有人羡慕死了，我当时还以为要谋反也会是蓝家那位先一步呢……你说，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你想死吗？这种话我们私下里说说就是。如果被人听到了，你是不要命了吗？”
“好好好，我知道了。只是难免心生感叹嘛。你说当年蓝……哦，当年那位才是真把他当亲儿子呢，说不得……”“……啊，疼，好好好，我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
但即使这人不说了，陆袁修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啊，当年……当年自己在宋家不过是一个边缘化的，没人重视的寄居者，自卑自贱，如果不是蓝老将军还有蓝心璇，谁会注意到他，他又哪有后面的风光呢？
打开记忆的匣子，从旁人的对话里回想过去的人和事……陆袁修再次意识到，自己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而且，他还放弃了那么好的心璇，娶了一个他遇事马上就想和他和离的女人……他还为了那个女人任自己和心璇的女儿自生自灭……他甚至居然还想杀了自己的女儿，他和心璇唯一的女儿，只因为看到这个女儿就会想到自己的卑劣和懦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袁修突然就悲怆的笑了出来。
“报应啊，报应。”“雷劈得对，不劈我劈谁呢？”“哈哈哈哈哈哈……”这般疯魔的大笑了一会，陆袁修果断的拿起面前的毒酒，一饮而尽，并且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的好舅舅啊，你也一定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陆袁修整个人瘫倒在地，头歪了过去，再也没了生息。
“唉。”“唉。”面前负责送毒酒和监看陆袁修喝毒酒的两个狱卒，看着这情景，也忍不住叹息了两声。
这叹息声，似乎久久的回荡在这牢狱之中。
陆凌瑶是一天后，才知道陆袁修在狱中“畏罪自杀”的消息的。
畏罪自杀？这个也太不靠谱了。别说按照陆凌瑶对便宜爹陆袁修的了解，陆袁修这种性格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自杀。就单单说在守卫森严的大理寺牢房中，要避人耳目的找到自杀工具还能自杀成功，那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啊。
那就只能是跟皇座上那位有关了。
陆凌燕没想到陆袁修会被放弃得这么快，放弃得这么彻底。
说起来，陆凌瑶有的是办法让陆袁修悄无声息的死，但他没做。只因为，陆凌瑶并没有想到要让他那么快的死，她一直认为，比起死，痛不欲生的活着才是更大的惩罚。
谁能想到，她不过是使用一个简简单单的霉运符，就会产生这么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呢。
到这地步，陆凌瑶只能说，大概真的是“人在做，天在看”，是老天爷觉得，该要给到陆袁修的报应，让他醒醒脑了。
与陆袁修“畏罪自杀”消息一起来到宁德侯府的，还有三个其他消息：一是关于侯夫人何芳与陆袁修和离的；第二个是关于陆凌瑶的安排的；最后一个则是关于宁德侯府的遣散与处置的，要求将宁德侯府所有的一切物品查抄上缴国库，以补偿受到火灾伤害的百姓。
这三个消息里，前面两个消息，是文相私下里密旨带到的，不过因为陆凌瑶有陆远这些鬼线人们，何芳这里发生的事情，也没能瞒不过她的耳朵。
“树倒猢狲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一时陆凌瑶脑中冒过不少词，她有些好奇陆袁修又是报着什么样的心态签下的和离书；也忍不住想何芳做出和离选择时又是什么心态……
反正，不管这两人是什么心态，听到现在这样的结局，陆凌瑶莫名为原主和蓝心璇感觉到有一点点的爽。
对于陆袁修“畏罪自杀”还有侯夫人与陆袁修和离的消息，反应最大的，是陆凌燕。
她的哭声，很快响彻了整个宁德侯府。
“爹……我要爹爹！”“爹爹不会抛下燕儿的”，因为陆袁修一直很关心照顾她，陆凌燕为陆袁修哭得真心实意。
但陆凌燕大概也是这侯府中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为陆袁修而伤心的人了。
何芳或许有一丝伤感，但更多的是为自己能够在最后关心和离成功，不用守活寡感到庆幸。而后院里其他的那些姨娘们，伤心是伤心，悲泣是悲泣的，但哭的都是自己的命运，哪还顾不上一个死去的陆袁修。
陆凌燕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就让她想到了陆凌瑶，她像颗炮弹一般的冲进陆凌瑶的房内，连珠炮一般的对陆凌瑶说道：
“阿姐，阿姐，你不是有见鬼的神通吗？你能不能让我见一见爹爹？”
“我要问一问爹，他就算没有腿，但他还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啊，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还有，爹爹那么好的人，他肯定不会放火害人的，他一定是冤枉的，阿姐，我要为他洗刷冤屈。”
“阿姐，你帮帮我！”
陆凌燕的这些请求，听得陆凌瑶不由露出了苦笑的神情。
有些事情要想通和消化，是需要时间的。
陆凌瑶问陆凌燕道：“如果你心目中完美的爹, 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呢？”
陆凌燕惊诧的看向陆凌瑶：“阿姐，你怎么说得好像我爹不是你爹一样呢？你不相信爹吗？”这样反问完，陆凌燕思索片刻, 又问道：“阿姐，你不相信爹爹, 是因为爹爹对你不好吗？我觉得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你才这样的。我替他道歉，你帮帮他好不好？”
陆凌燕的锲而不舍, 让陆凌瑶有些难办。
要留下陆袁修的鬼魂, 陆凌瑶也不是没办法, 毕竟无常兄还欠着她认清呢？
可是，把陆袁修鬼魂留下来干什么呢？留下来恶心自己吗？陆凌燕想知道得这些问题, 她都有答案啊！
陆凌瑶看着这个被养得单纯无比的妹妹, 最后，还是打算告诉他实情。陆凌瑶锁上房门，打上隔音结界，半真半隐的, 将原主的身世还有原主和自己这些年的真实遭遇, 还有陆袁修前段时间要害她才遭反噬的事实, 透露给了陆凌燕。
她不想瞒着陆凌燕，她想知道，在知道真相以后陆凌燕的选择。
陆凌燕一点都不怀疑陆凌瑶说的话的真相，她的阿姐是“神仙”，没必要骗他一个“凡人”。但是, 正因为如此, 陆凌燕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裂开了。
那个在她心中无比完美的爹爹, 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吗？
阿姐竟然这样的可怜的吗？
爹爹怎么能够那样对阿姐的娘亲和阿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