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便在夏侯芙方才的位置坐下来,不动声色观察了一圈她的闺房——永宁侯府已经没了,这里应该勉强算是她的闺房,虽然住的时日不多。
“你先前便是住在此处?”陈廷问道。
这里跟她出嫁前几乎一模一样,但不论是原主还是沈望舒,对这里都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当一个暂时的住处,因此也没什么怀念的。
沈望舒点点头:“在这里住了快三个月吧,日子过得真快。”
三个月前,陈廷想了一下自己在哪。
永宁侯府被抄家的时候他应该正带着十几人,孤军深入敌军后方,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
人生活过的地方总会留下来痕迹,陈廷看着床头柱子上细细的划痕,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沈望舒想了想:“我刚来的时候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时常在梦魇中沉浮,分不清楚白天黑夜,意识不清的时候,便用簪子在上面刻下一道痕迹。”
第29章 我为你报仇
柱子上有数不清的划痕,毫无章法,力道也不统一,难以想象她是在什么情况下刻出来的,又是怎样独自一人度过那可怕的梦魇,再不安睡去。
一想到这几个月来她将那些无法告知任何人的苦楚纷纷藏进肚子里,如同打落牙齿混血吞,现在才能这样若无其事的说出这些话,陈廷就心疼不已。
沉默了片刻,他道:“永宁侯府的事儿,我为你报仇。”
沈望舒却兴致缺缺道:“我家被抄家灭门,不是某一个人的原因,是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她回眸懒散瞥他一眼:“夫君要为我造反吗?你想帮我报仇的话,把狗皇帝的脑袋摘下来给我踢才算。”
陈廷被她这一眼迷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想,反正京城那些人他也不喜欢,老皇帝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若是为了她......颠覆这个王朝又如何?
大周的江山本就是他一仗一仗打下来的。
心中这么想,陈廷面上还是冷静自持,只是情不自禁靠近她,压低了声音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这院子都是我们自己人,隔墙无耳,我们沈家上下百余口人,就剩下我......我一个,我还不能骂他两句了?”沈望舒不以为然:“夫君会让我的话传出去?那你可就彻底跟我绑到一条船上了。”
陈廷看着她纤薄柔弱的身体,终于忍不住俯身抱住,轻叹道:“我不会。”
这傻丫头怎么就不知道,从她嫁过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老皇帝还能真的不知道他娶的是谁吗?京城稍微有点手段的人都知道镇国将军的新夫人是何方神圣,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他愿意跟阿念绑到一条船上,看她惊慌失措,只能抱紧他寻求安慰。
沈望舒将下巴搭在他肩头,听到了男人内心的阴暗想法:“......”
好你个陈廷,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背地里居然还有这种念头。
午膳时夏侯夫人果然提出了赏荷宴的事儿,沈望舒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了,要是镇国将军夫妇愿意赏脸,他们夏侯家在整个漠云城的地位会更上一层楼,她孩子们的婚事也会更好挑。
所以得巴结。
沈望舒表示她跟陈廷都会留下,夏侯夫人立刻高兴的合不拢嘴,觉得自己当初风光送她出嫁真是最正确的决定了——虽然现在看到这跟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的镇国将军,夏侯夫人心中却一点也不后悔替嫁的事儿。
她并不认为换了自己女儿去,便能将男人调教成这样,她清楚芙娘的斤两,是万万没有一点道行的,沈望舒跟镇国将军夫妻恩爱和睦,说明缘分是他们的,跟旁人没什么干系。
一顿饭用的宾主尽欢,陈廷虽然看起来像是个闷葫芦,实际上礼数周到,餐桌上跟老爷子还挺聊的来,他想多了解一些沈望舒的过去,奈何她前十几年也没怎么来过漠云,上一次老爷子见她的时候,沈望舒还是个病歪歪的黄毛丫头。
用过午膳,二人在落樱院散步消食,婢女丫鬟们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路过凉亭时陈廷看到了东屋的方向:“那边也曾住人吗?”
沈望舒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告诉他嫡姐的事儿,想想原著里,陈廷后来自会碰上男女主,便也觉得没什么好瞒,将自己知道的说了:“我长姐曾经住在这里,后来她走了,便只剩我一人。”
陈廷果然没追问沈羲和去哪了,只是心疼起沈望舒来:“你一人在夏侯府,被替嫁时心里很不好受吧?”
“......我当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沈望舒道。
其实说不上好不好受,毕竟跟随原著剧情走是她自己的选择,只是换一种方式罢了,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并且已经在尽量减少这具身体的致死因素,她会努力活很久。
这句话说出来是为了让陈廷难受的。
男人果然垂下眸,想起那夜情景,神情低落:“我的名声很不好,第一晚吓到你了吧?”
沈望舒却扬起一个笑,肯定了他的表现:“都是谣言,夫君很好。”
陈廷的心又跟着她高高飞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处传来几分喜悦。
“阿念说我很好,从未有人说过我很好。”沈望舒听见他心里说:“这真是很让人高兴的一句话。”
院中荷香沁人心脾,美人的唇角微微勾起,漂亮清润的黑眸中划过一丝狡黠。
夫妻俩今夜留宿夏侯府,自然是在落樱院,沈望舒先前住过的西屋。
这边的床榻比国公府的小很多,一个人睡刚刚好,两个人就有点挤了——不过一直到睡觉的时候两人才发现这点。
良嬷嬷皱着眉,有些为难:“这么小的榻要怎么睡人?不若让夏侯夫人给您换间屋子?”
镇国将军可是贵客,挤在这小小一片空间未免太委屈了些,他们夏侯府也不是只有这几间房,招待不起客人,说出去了让人笑话。
“我就睡这儿,”沈望舒认床,并不想换陌生的地方睡,仰头问陈廷:“给夫君另寻房间?”
她小床睡惯了,陈廷这么大体格说不定看不上她的房间。
“不用,我与你同睡一间。”男人立刻拒绝:“只一夜而已,不麻烦舅母了。”
沈望舒有些意外,但还是道:“好吧,你不嫌挤就行。”
洗漱后上榻,她习惯性爬到最里面,还没出门的良嬷嬷看到了,立刻不走了,无声的给了她一记眼刀。
这几日耳提面命的,夫人怎么就记不住呢?
看懂了她眼里的意思,沈望舒:“......”
沈望舒只好当着她的面挪到最外头,准备等一会儿良嬷嬷出去之后再换回来。
从耳房回来的陈廷见她抱着膝盖坐榻边,有些疑惑:“你一会儿还有什么事吗?”
沈望舒摇摇头,抬起眼睛可怜巴巴的看他:“夫君今夜睡里边吧。”
陈廷:“为何?你不是习惯睡里面?”
“我要睡在外头伺候夫君的呀。”当着良嬷嬷的面,沈望舒矫揉造作的说:“不然于理不合。”
“......”陈廷一眼看出了她在捣乱,抄着小美人的膝盖将她放回去,随口道:“什么于理不合,你想如何睡便如何睡。”
而后瞥了一眼还呆站在那边的良嬷嬷,没说话,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将军这么纵容夫人,那她还在坚持什么?
良嬷嬷沉默着开门出去了。
沈望舒就知道,自己说一万句都比不上陈廷随口一句,谁让身份差异在这放着......不过日后她应该不会再在她耳边唠叨了。
两人在这一张小榻果然拥挤,原先在璇玑院的屋子,他们中间宽的甚至还能再睡下一个人,这会儿却不得不紧紧挨在一起。
夏季本就炎热,男人身上更像是火炉一样,沈望舒努力往冰冷的墙角缩,却还是不可避免跟他肉贴肉。
前几日虽然也算的上是同床共枕,但两人从来没离这么近过,这让沈望舒有一种蜷缩在某种大型野兽身边的错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他叼回巢穴的猎物。
她忍不住悄悄挪了一下,下一秒,冰冷锋利的手甲按住了她柔软的腹部,男人的声音有些喑哑:“别动了,好好睡觉。”
隔着薄薄的里衣,沈望舒清楚的感觉到了这玩意儿有将她开膛破肚的能力,某种冰冷的危险感觉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她立刻不敢动了。
那铁爪似乎在她腰部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才收回去。
这距离......有些危险了。
不过陈廷应当不会对自己做什么,沈望舒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就这么别别扭扭的睡了过去。
重新睡回这张榻上,她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是刚来那段时间每晚都会做的梦,梦中火光冲天,她以上帝视角见证了一个曾经无比兴盛家族的衰亡,然后被某种力量强行塞进沈望舒的身体,重复经历着逃亡的过程。
原主悲痛欲绝的心情影响着她,心脏像是被大手紧紧扼住,疼痛欲裂,沈望舒在梦中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侯夫人流着泪的憔悴面容和永宁侯威严但慈爱的面庞不断从脑海中闪过,沈羲和柔软有力的手紧紧牵着她往外跑,最后的画面停留在落樱院。
这世上仅剩的亲人红着眼睛告诉她:“念念,姐姐要走了。”
被抛弃的惊恐和孤独潮水般淹没了她,沈望舒听到一个哭泣的声音不断喊着:“父亲,母亲,阿姐,不要走......”
最后是一把能将将世间万物燃烧殆尽的大火吞噬了一切,她的躯体似乎也被烧灼,彻底化为乌有。
好热......好疼......
沈望舒大口喘息的坐了起来,手指紧紧攥住胸口的衣服,感受到胸腔那颗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才反应过来,她还活着,没有被烧死。
陈廷也醒了,正担忧的看着她。
美人脸上惊恐未退,眼尾和鼻头都哭的通红,长睫被泪水沾湿,看起来像是淋了雨的可怜蝴蝶。
“阿念,”他声音很轻的唤她,怕她被惊到,慢慢试着将她抱进怀里:“可是魇着了?”
沈望舒吸了吸鼻子,小声啜泣了一下,点点头,还有些愣神:“我又......做梦了。”
在这张榻上,她总是做同样的梦。
也许是原主灵魂没有彻底消散,所以用这种方式来一遍遍加深沈望舒的印象,不允许她忘记那个抄家之夜,要求她为沈家报仇。
总是确实很有效果,她分明没有亲身经历那晚,却至今心有余悸。
沈望舒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颤抖,许久没有反应的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眼泪跟水一样哗啦啦往下流......直到男人温热健壮的身躯将她重新拉回人间。
“阿念,阿念......”陈廷不停叫她,笨拙的用脑袋蹭她,冰冷的玄铁手甲小心翼翼触碰着她的脸:“别害怕,你已经醒了,我就在你身边。”
感受到一双冰冷柔软的小手迟疑着回抱住了他,陈廷手足无措的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像抱小时候的陈皓那样,将她圈在怀里,脸朝着胸口的方向。
沈望舒在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声中回神,然后慢吞吞用他的衣服抹干净了眼泪鼻涕。
“谢谢你啊,陈廷。”她闷声道,鼻音很重,嗓子也有些哑:“我讨厌做噩梦。”
“是不是又梦到了那夜?”他问。
“你怎么知道?”沈望舒没精打采。
“方才你口中一直在喊父亲母亲,还有你长姐的名字。”陈廷顿了顿,道:“往后我会保护你......不会丢下你的。”
第31章 赏荷宴
前天夜里没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沈望舒眼睛红肿,整个人都看起来憔悴不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病体未愈的时候。
桃红看她这副熟悉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懊恼道:“夫人好些日子没用安神香了,本以为梦魇的老毛病已经好了......未曾想一回来竟又复发!”
沈望舒醒来以后的后半宿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这会精神状态恹恹,在铜镜里看到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无奈道:“今日还要见人呢,这样太难看了。”
精心养病一个月,一个晚上做噩梦就全白搭了。
沈望舒第无数次在心里吐槽完这具破身体,决定哪天找个时间去给原主烧点纸,让她安心的走,自己一定会帮她报灭门之仇的。
否则再这样折腾下去,她这个新来的恐怕也活不到沈家沉冤昭雪就得死了。
梅雪捧着沈望舒的脸左右看了看,接过桃红手上的东西:“我来吧,你这点手艺伺候伺候夫人穿衣服顶天了。”
梳妆打扮完成,沈望舒再抬头时,除了神色沉沉,镜子里是一个跟平日别无二致的明眸皓齿大美人。
“不愧是你啊,梅雪。”她很走心的夸赞道。
小丫头得意道:“那当然,从前连大夫人都时时夸赞我心灵手巧呢。”
要不是出了那等子事儿......
好了,往事不提,梅雪将梳洗完成的夫人推出房门:“快些去用饭吧夫人,一会儿宾客们就该来了。”
陈廷在饭桌旁等她,见她出来时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愣了愣。
难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夫人怎么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光彩动人的。
沈望舒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夫君,你在看什么?”
陈廷轻咳一声:“没什么,来用饭吧。”
后半夜醒来以后,陈廷一直陪着她,两人都饿着肚子熬了一整夜,此时看到色香味俱全的早膳,早就迫不及待。
刚用过早膳一会儿,夏侯芙就来了。
她看到陈廷的时候还是有些怕怕的——尽管这个将军姐夫多数时候都不说话,但是不怒自威的气场加上那双怪异的铁手,就足够让寻常人敬而远之了。
“念念表姐,姐夫。”夏侯芙飞快的行了个礼,然后跑到沈望舒身侧,借她的身体挡住自己:“开宴了,你能出来陪着我吗?我不想跟母亲待在一起。”
此时的夏侯夫人身边一定围满了漠云城的达官贵夫人,这场赏荷宴本就是为了夏侯芙的婚事所办,她跟着过去,免不了被拉着问这问那。
沈望舒笑了笑,道:“好吧,不过我还是得先过去跟舅母请安。”
“没问题,然后你带着我走就好了。”夏侯芙小声道:“今日府中也会来不少小娘子,我可不想被拉着比来比去。”
陈廷看了看被另一个小丫头拐走的妻子,沉默的跟在二人后面。
穿过游廊,沈望舒头一次见到了夏侯府颇负盛名的荷塘——虽然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她还真没踏足过除了落樱院之外的地方。
这块荷塘至少有数十亩,荷叶层层叠叠,粉嫩盛放的荷花袅袅婷婷缀在荷叶四周,一眼过去甚至望不到头。
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碧色的莲叶上滚动,水面下的红色锦鲤偶尔会托举起某一片荷叶。
真真是一出动人的鱼戏莲叶图。
沈望舒看的有些出神,昨夜的阴郁心情被眼前的美景一扫而空。
不远处的凉亭中,几个身材丰腴的贵妇正聚在一处小声说话,被包围在人群中心的正是夏侯夫人。
一位夫人转过头,不经意瞥到了夏侯夫人的爱女,而后目光很快便被她身边那位梳着妇人发髻的美貌女子吸引。
今日阳光正好,美人白皙的肌肤像是在发光,五官柔美精致,身姿窈窕,单单是站在那里便明艳不可方物,气质矜贵出尘。
“那位便是将军夫人么?”某位夫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你们夏侯府的远房表亲未免也太……”
太不像小地方来的了。
“我瞧着,比起那些京城小姐,容貌气度也分毫不差呢。”
夫人们纷纷恭维起来:“难怪国公府心甘情愿同夏侯知州结亲,有女如此,前来求娶的人不是要踏破门槛了!”
“夏侯夫人的爱女也是明媚活泼,清丽动人呢,我家有一小子,正好同她年纪相仿,今日也来了……”
“夫人家的芙娘也生的花容月貌,如今还有国公府做亲家,要不说您真是好福气呢!”
夏侯夫人笑着接下这些夸赞,心中暗道,将军夫人的气度容貌能不好么?
因为这沈望舒确确实实是京城世家精心娇养出来的贵女,她的芙娘站在旁边,都被衬得失了颜色。
第32章 月华公子和宝亲王世子也来了
说话间,那袅袅婷婷的美人已经朝着这边走来,夏侯芙躲在沈望舒身后,故意不去看她娘亲。
“舅母安好。”美人笑盈盈的问了安,夏侯夫人也慈爱的将她带到身边:“一家人,不必多礼。”
“这位是凉郡太守夫人,这是刘通判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