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掩面泣道:“万岁爷好歹叫人查个清楚,既是给薛大人一个交代,也好还沈大人清白……”
皇帝萧敏不语。
这是他从一个宫女之子走到太子, 又到如今当了二十多年太平天子的习惯,话少,不爱表态, 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
那就是他觉得周淑妃的心思过于直白, 不体面了。
在他沉默下来的瞬间,一股凉意爬上周淑妃的脊梁,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一桩事情,那便是:薛溆家世好, 文章好, 可殿试上万岁爷点的状元郎不是他, 是沈持啊!
也就是说,这二人, 皇帝更看重沈持!
在“出身”和“皇帝的看重”两者间, 后者甩前者十八条街。
而她,一叶障目, 太把出身当回事, 以至于没摸清楚皇帝的心思便贸然开口, 叫他不喜她,冷落她,白白让郑才人捡了得宠的机会。
也令她在失宠的急躁不安中棋差一着,周淑妃此刻清楚地知道, 这次, 她失手了。
“万岁爷, 妾错了,”她坦诚说道:“妾争强好胜爱攀比在先,只想着为承彧择个出身高的老师, 却不闻沈大人才高,今日又妄自猜测沈大人为人在后,妾短见薄识,请万岁爷责罚。”
周淑妃说完哭湿了妆容,叫皇帝萧敏瞧着生出几分心疼来:“爱妃,朕问你,潜入薛家的盗贼,是周家指使的吗?”
“万岁爷,”她见他终肯开口,将头伏在他膝上,说道:“妾与周家,都与此事无关。”周家没那么大胆子敢在京城行这种勾当,只是凑巧了。事发后她沾沾自喜想利用一把打压沈持出气,没想到竟弄巧成拙,周淑妃懊悔不已。
不是周家做的便好。
萧敏抬手抚着她的乌发:“你是承彧的娘,想为他择一位出身高的老师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再说,爱妃什么都不瞒着朕,好的歹的全都倒给朕了,你陪伴朕多年,朕岂能为这点儿事罚你,”他说道:“起来吧。”
他娘贤懿太后活着的时候孤苦,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对后宫中的女子还算宽厚,并没怎么苛责周淑妃,只是下意识地放低了对她的期望。
此后,帝妃二人和好。
周淑妃虽再未被皇帝萧敏冷落,但先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宠风光不再,郑才人日渐得宠,很快在后宫之中与她平分秋色。
而有了前头的教训,周淑妃小心翼翼地约束着自己,不敢再生半点儿事端。
贞丰十九年新春期间,竹节胡同。
离开禄县老家,在京城过年没有乡里乡亲来家中一坐半晌吃酒说笑,冷清是冷清了些,可人情来往还是有的。
竹节胡同里住的多是文人士子之家,比如他的好友林瑄家也住同一条胡同,还有两位不怎么熟的同年,搬进来后正逢新年,过了初五送别孟度回乡后,少不得挨家挨户送了帖子,拜访一回,算打招呼了。
沈持是年初七去的林家,彼时林瑄正读书读得乏味,得知他来,兴冲冲地从后院跑出来:“沈大人,许久不见了。”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四月份时候的事了,此后沈持奔赴黔地办差,林瑄闭门苦读志在后面的春闱,再无来往。
“挚一兄,”沈持笑道:“扰你读书了。”要不是过年期间牲口都歇了,他说什么都不敢给读书人家里递帖子登门拜访。
“归玉兄说的哪里话,”林瑄也与他以字相称:“我巴不得你时常来坐坐,只是这大半年看你实在是太忙了,东奔西走只顾着高升,想来无暇他顾,”他大笑:“谁知你竟不声不响搬来与我做邻居呢了。”
其实沈家与林家虽同在竹节胡同,但还隔着四五家呢,算不得正经邻居。
沈持玩笑道:“正是瞧准了挚一兄住这里,我才搬来的。”
“咱们竹节胡同好啊,节节升高,”林瑄也不大严肃地说道:“保准你住不了多久就该升官了。”
“借挚一兄吉言,”沈持说道:“只等他日你登科后相扶相携,共步青云呢。”
说了几句话后,林瑄问了一下孟度的事,把贺俊之臭骂一顿:“话又说回来,他这一离京,京城不大安宁啊。”
“我怎么听说薛府被偷了?”
沈持:“我也听说了,是年三十的事。”
林瑄感慨道:“这些盗贼也太胆大了。”
“是啊,”沈持说道:“贺大人前脚才离京。”
“偏他偷的还是薛府,”林瑄说道:“我怎么还听说,有人议论说是你恼恨薛大人升了侍讲学士,气不过指使人干的。”
沈持笑了:“嗯,是有人这么猜测。”
京城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落到好事者嘴里都是挂在墙上的弓,盘在井边的麻绳,成了阴谋诡计的蛇影。皆因京城之中,官吏之间互相倾轧捅刀子乃是常态,你也怪不得旁人这样想。
“你不气?”林瑄问他。
“他们议论他们的,不关我的事,”沈持:“既有人起头偷盗,不会只偷薛家一家,挚一兄,咱们两家也要当心些。”
薛家被盗,显然是窃贼图财,与其他无关。偷盗是历朝历代治禁之小事,但是难事。
小偷小摸,图财之事,对盗窃者用酷刑,他们怕了不敢干,不用酷刑,关几天打几棍子,放了,过几日他又开始手痒偷盗,偷东西上瘾,一辈子都戒不了。
即便后世各大街小巷都安装有摄像头,也免不了常有偷盗之事。他大学先后丢了六七辆自行车,真是人类社会的顽疾。
沈持觉得治理一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似乎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段时间内或许能做到,要长长久久这样,除非始终有个如贺俊之那样酷虐成性的人镇着,否则不大可能。
怕耽搁林瑄读书,他略坐了一坐便告辞回到家中。
沈家,沈煌在暖阁的炉子上温了一壶酒,见沈持回来招手唤他过去陪饮:“跟爹喝一杯?”
沈持过去提起酒壶给他斟酒:“好啊。”
没了禄县的老友们吆五喝六划拳过年,沈煌有些寂寞,他微带着些酒意说道:“阿池,爹和你娘厚着脸皮跟你来京城享福,心里很过意不去,来,爹敬你一杯。”
沈持:“爹,你喝多了。 ”当朝重视孝道,在京城做官的士子谁不是携家带口的,光说些见外的话。
“没有,爹清醒的很,”沈煌说道:“爹和你娘着实拖累你了,阿池。”
沈持:“……”
“阿池,”沈煌再度开口:“其实我和你娘来京城不是为了享福,”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操心你和你妹子的亲事……”
他和朱氏既怕沈持娶不上好媳妇儿,又担忧沈月嫁不出去,只能跟着这兄妹俩,万一遇到合适的随时给张罗起来。
这俩孩子没这心思,他们当爹娘的可不能不想事。
沈持:“……”他陪着沈煌饮了一杯酒说道:“我眼下不急,爹和娘给阿月留意着合适的人家吧。”
沈煌哼了声:“你都十八了。”还不急。
沈持:“……”催婚,虽迟但到。
正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忽然门外递了张帖子进来,是贾岚邀他去下棋的,很好,有理由逃避老沈了。
而后,翰林院的同僚、同年们相互宴请两三回,立谈之间到了正月十三,要开始新一年的点卯上值了。
京城各家也都慢慢从过年的状态中剥离出来,合计新一年的事情去了。
清晨卯时中,沈持骑着马走出竹节胡同,再拐进兵马司胡同,从这里穿出去,在辰时之前到翰林院去点卯上值。
竹节胡同里很安静,但兵马司胡同就不一样了,里面住的武官之家较多,他路过时,听到操练各种兵器,刀枪剑戟的声音,大抵是武将们晨起在练武。
武信侯史家也住在这条胡同里,沈持在去年三月份来竹节胡同寻访林瑄时头一次路过史家,听到了史家的丫鬟在追着一个孩童数落……
今日,好巧不巧,他骑着马经过武信侯府时,一位三十来岁模样的夫人手里握着鞭子,她柳眉倒竖,又撵着那孩童出来了……
夫人下了狠手,“啪”一鞭子落在孩童身上,棉袍都被她打烂了,棉絮和着血飞出来:“叫你不好好习武,叫你偷懒不读兵书……”
这位夫人实在打孩子打的太狠,沈持看得头皮发麻,心道:不知史小将军小时候有没有被她娘亲这么打过。
他于心不忍,赶紧骑着马走过去。
今日翰林院的同僚们都来得早,点卯之后,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叙话。
薛溆到宫中给七皇子萧承彧讲课,因此不在翰林院中。同僚们说起他家被偷盗之事,难免做种种猜测。
然而到了晌午时分,京兆府那边收到报案,继薛家被盗之后,京城又接二连三发生偷盗事,尤以高门大户之家和商贩为甚,让京城百姓惶惶不安,都在抱怨京兆府碌碌无为。
京兆尹温至被人骂委屈了,在早朝时上奏道:“陛下,治禁之策本属于京兆少尹所管辖,奈何空缺多年,又兼臣年迈精力不济,实属有心无力,还请陛下任命京兆少尹,协助臣治禁,抓捕偷盗的窃贼。”
至上一任京兆少尹辞官离任后,一直无人选任,已空缺有十来年了。
管辖京兆府治禁——治理偷窃等朝廷禁止事宜的京兆少尹空缺,动辄抓捕人投进大狱鼎镬刀锯的大理寺卿贺俊之不在,出现鼠窃狗偷之事不稀奇。
皇帝萧敏预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他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吏部尽快选人上任京兆少尹。”
“各部的贤臣,翰林院的翰林、庶吉士,但凡有才者,不论是谁,都可任用。”
温至说道:“陛下,不用麻烦穆大人,臣闻沈修撰在黔州府治理时颇有方法,不如请他来京兆府治禁,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萧敏想了想:原本打算让沈持给七皇子当侍讲学士的,奈何淑妃不肯,让他在翰林院修书编书太闲了,京兆府缺人,那便先让他去吧。多历练一番总是好的。
于是在正月底, 皇帝萧敏下诏,命沈持出任京兆少尹。
这在当朝是从四品官秩,年俸为四十两银。除了俸禄之外, 朝廷还会给四品往上的京官一些额外的赏赐,比如夏季用来消暑的百余斤冰, 冬季取暖的五十斤银炭,逢年过节各地进贡的吃食、土仪等等, 待遇还是非常丰厚的。
吏部的任命文书送到翰林院之后,沈持一面笑着接受同僚们的恭贺, 一面在心中嘀咕:就是活儿不大好干, 京兆府的各级官职从汉代一直持续下来, 是历朝历代官员主动辞官最多的位子,唐代杜甫有诗云“京师四方则, 王化之本根。……如何尹京者, 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①”
诗中说的是唐时京兆尹、少尹的更换频率相当之高, 据有人根据史书统计, 诗中的“十年十五人”并不是夸张虚指, 而是真的换了这么多位官员,还都是自己不干的。无他,干不下去了。
可见京兆府的差事一直是滚油锅里捡金子,刺猬窝里摘花, 有点难以下手。
无奈沈持还是觉得朝廷给的实在是有点多, 他缺钱, 人穷志短,这俸禄也还是可以挣的,试试吧。
他安慰自己, 京兆少尹的活儿虽不好干,但他毕竟主抓的是地方治理——京兆府是比较特殊的州府,一般不会有机会直接卷进牵连朝堂大事,保命相对容易些。
事到如今,只能想着不好干的活儿自有它的好处。不然,还能怎样,清闲事少俸禄高的官职多的是,这不是不给他随便挑嘛。
沈持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接受了吏部送来的少尹官印,拿在手上一看是镀金的,翰林院正六品修撰的官印是青铜铸造的,放在一处,少尹官印比起修撰的官印,不仅黄色更显贵气,连龟纽的眼部造型看来都更深沉精明,对比下来,六品的青铜官印上的龟纽是有点眼神清澈的。
不得不说,做龟纽的工匠也是个人才,这么微末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从四品的官袍是绯色的,当朝四品以上官员皆着绯色,只是补子不一样,四品的是云雁,取忠贞仁爱之意,上忠贞于君,下仁爱于民,从四品的大雁尾巴上有一抹黑色,正四品没有,只这一处细微差别。
新旧龟纽,官袍放在一处,似乎见证他从仕途新人到可能是官场老油条的转变,他在心中呵呵两声调侃了自己一会儿,开始做翰林院这边的交界,以及到京兆府去上任的准备。
沈持高升的消息一出来,林瑄抽空跑来恭贺他升官:“归玉兄,我说的怎样,竹节胡同好吧,你住进来才多久就高升了,以后还要步步高升呢。”
从六品官到从四品,看得他都眼热,恨不得今年加开恩科,让他去考会试及早登科,一步跨入仕途。
沈持笑道:“是呢,这地方真吉利。”
心中却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头紧张成什么样子了。
但他不是一个习惯倾诉的人,面上看起来永远是运筹决胜的模样。
林瑄又笑道:“对了归玉兄,那次你去我家,我爹和我叔父看你少年得志为人又磊落洒脱,想为你牵线做媒,你可有意,找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寻一门中意的亲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沈持:“只怕过两日去京兆府上任后一心要扑在治禁上,即便娶了妻放在家中也要叫她受冷落,还是放一放再说吧。”
着实分不出心来娶妻的心思。
“说的也是,”林瑄说道:“这样,我让我爹和叔父为你留意着吧。”
沈持谢过他。
二月初三是他履新头一天。四品以上的官员要上早朝,他得五更初起床,在天还未亮的卯时初赶到皇宫的太和殿去参与朝会,之后在辰时初散了朝去京兆府上值,比之从前,等于每日多了一个时辰的工作时长。
本来在翰林院上值的时候,早起还能打会儿八段锦锻炼下身体,之后这段时间被上早朝给占了,少不得又要改一改生活习惯。
这天是个阴天,早上出门天还黑着,开春积雪在融化,路上又滑,沈持骑马走了两步,马蹄打了一次滑,险些栽倒。这时他才留意到一个问题,京城大员上朝的路上没有路灯,据说先帝时京兆府太穷了,点不起路灯,于是当时的京兆尹编了个怕夜里燃着油灯引发城门失火的理由,上奏撤了路灯,从那会儿起,朝廷大员在冬日或者初春时节只能自己马车上挂着灯或者摸黑上朝。
说有一年冬天清晨下大雪,滴水成冰,一个老大人摸黑赶去上朝——清贫点不起风灯的官也是有的,不小心摔了,摔了之后在那里呼救,奈何刮着大风,路过的官员匆忙赶路,没留意到他的呼叫,等天亮后有人发现告知其家人时,人已经冻僵了,抬回去没多久就过世了。
之后,所有上朝的官员,几乎都有家丁跟着,打着风灯前行。
沈持勒马慢行,尽管如此,路上还是超越了好几驾马车。好多老大人看着这么年少的官员与自己列于朝堂之上,心中那个羡慕啊。
他这前程,将来不知有多优秀,必是要在他们之上的。
沈持早早来到东华门外,他立在那里,身上佩戴的鱼袋、玉带、牙笏将他衬得矜贵,绯色官袍更衬他颀长的身姿,要说先前他是青袍美少年,从今天始往那儿一站就是绯衣一朝臣,英姿洒落,很是惹眼,宫门一开,连太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一些快要致仕的老大人们恭贺他,户部尚书秦冲和还玩笑说道:“温大人下手太快了,只怪本官迟了一步。”
这玩笑倒有几分真心,以沈持的头脑,要是在户部运作,他们必是能日进斗金的。只恨自己下手慢,没把这样的贤才招揽过来。
说笑几句,很快到了入太和殿的时辰,都肃然整衣,端好笏板上朝去了。
从四品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末的,离皇帝最远,沈持只能看见一个明黄色的影子,不过,他又没什么需要上奏的,只安静地听就行了,远近又有什么干系。
朝会上,最多的事就是御史弹劾监督各衙门官员,然后其他衙门同皇帝哭穷,向户部要银子,其他还真没别的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也是掐着点儿,皇帝萧敏没耐性听下去了便找个理由,或者直接摆摆手命退朝,然后拍屁股走人。
百官随后从太和殿中出来,各回各衙门当值去。
散朝后从太和殿出来,沈持又收到来自老大人们的一波恭贺,然后和京兆尹温至老大人一道去京兆府。
京兆府在翰林院和六部之后,离得比较远,他在街上骑马慢慢走着,一路主要是等温至,温老大人真不辜负他的姓,温吞吞的,极慢,沈持在后面总想抽拉他车的马两鞭子。
相似小说推荐
-
术式交换后特级X3(什锦雪球) [无CP向] 《(综漫同人)术式交换后特级X3》作者:什锦雪球【完结】晋江VIP2024-09-15完结总书评数:1296 当前被收藏...
-
乙女游戏摆烂守则(周鸢) [无限流派] 《乙女游戏摆烂守则》作者:周鸢【完结】晋江VIP2025-03-01正文完结总书评数:1142 当前被收藏数: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