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冲和也知道齐双去广东府做生意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然而他却是敢怒不敢言,齐家在京城之中攀附的权贵无数,只怕他一旦说出来,就有很多人要来为他说话。
沈持默然不语。
“对了,沈大人,你上回在朝堂上提到的常平仓的事,”秦冲和说道:“清平年月久了,当时都以为不可行,如今几处遭了灾荒,奸商囤积粮食不肯售卖,若再次提出设常平仓,该无人反对了吧?”
沈持想了一想,依旧没有作声。
除了秦冲和外,这个时候,群臣之中有一些正直有见识的人也开始在朝堂上重提常平仓的事,而沈持却绝口不提。
因为他知道现在再设常平仓已经来不及了,而灾荒开始之初,粮价还没涨起来,百姓家中还有余粮,皇帝和群臣心存侥幸,可能还不会同意,既如此,何必浪费口舌呢。
对于他来说,设常平仓的时机还未到,稳住,再等等。
几日后,朱尧从豫州府回到京城,他出现在沈持面前时形容枯槁:“沈大人,你不知道蝗灾有多可怕……一棵庄稼都没了,没了……”
“我见过了,”沈持拍了拍他的肩头:“会过去的。”
“先回去歇着吧。”
“沈大人,还是想法子设常平仓吧。”朱尧不肯走:“有了常平仓,纵然遇到灾荒年月,有粮食吃,百姓就有活路了。”
他不敢想象没了收成,今、明两年,济南府的百姓要怎么活下去。
沈持:“再等等。”
朱尧嘶声道:“沈大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沈持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朱尧又悲又怒,拂袖转身而去。
沈持内力虽心急如焚,但面上一丝不露,他每日按时上朝,臣心如水,勤勉公事,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浮云几何,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到了五月中,本是北地冬小麦收割的季节,然而京郊的大片良田只有不到三成的收成,看到打下来的麦穗,各家都在长吁短叹。
而先遭干旱又遭了蝗灾的济南府百姓却在绝望中等来了更叫他们万念俱灰的事情——买不到粮食。
其实,当地并非没有米面,而是粮食都囤积在商人手里,他们明知百姓需要买粮度日,却一粒米一斤面都不往外卖。
一直等到全城的百姓家中米面吃得精光,都在四处找地方采买时,他们才以头一天翻五倍,第二天翻十倍的价格开仓售卖……
济南府一片哀嚎之声。
粮价飞涨的事情很快波及到了京城,虽不如济南府那么夸张,但米面涨价三倍已不是市井小民之家能承受得起的了。
京兆府温至和京兆少尹林瑄惶惶不可终日,若不能平稳京城的粮价,他俩就等着被皇帝将罪罢官吧。
林瑄来找沈持大吐苦水:“真不该放齐双出京的,或者说我当初就不该把他从京兆府的大牢里放出来,这个奸商。”
沈持说道:“你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用了,想别的办法吧。”
“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嘛,归玉兄,”林瑄丧气地说道:“总不能抢了齐双的粮仓吧。”
他心道:抢是不能明抢。
即便齐双奸猾不仁,他们也不能直接下手抢了他囤积的粮食,试想, 要是京兆府开了这个先例,传出去后外地府衙纷纷效仿之, 动辄抢治下商行的货物,而商人爱财如命, 岂能任人鱼肉,必激起他们联手反抗, 迟早会引发混战酿成大祸……
但可以动些手段——暗抢。
正好董寻来了, 沈持给他挪了个椅子:“青溪, 坐。”
林瑄又眼巴巴地看着董寻:“董大人,京城粮价飞涨……”
董寻看看他又看了眼沈持, 最后端起茶盏饮了口热茶:“沈大人, 林大人,加上在下, 三个状元郎, 朝廷重臣, 岂能被这点儿事给难住……”
沈持:“好好说话。”
“对,”林瑄皱眉道:“青溪你好好说话。”
董寻瞧了瞧沈持说道:“齐双虽去了光州府,可与齐家交好的权贵们都在京城,若他们出面, 必能说动齐家把粮食拿出来……”
“说动”、“拿”字真是用得好, 把“抢”说得多文雅, 其实就是想让杜权贵出面逼齐家交出所囤粮食的意思。都是从别人手里夺东西,跟抢有什么区别。
听他说道这里,沈持和林瑄对视一眼, 几乎同时说道:“这不难,齐家与京兆杜家勾连很深……”
齐双之前不是亲口说过,他曾为京兆杜家打理田产。
林瑄如醍醐灌顶地道:“对呀,此人与杜家来往亲密,那当年他逼死万姓商人的事,杜家有没有插手?”
又压低声音说道:“庄王府是否干净?”
沈持理了理官袍的袖口:“先去趟大理寺查查当年的案卷吧。”
“归玉兄,”林瑄追出来:“我跟你一块儿去。”
“先去市面上转转,”沈持说道:“等晚些时候再去。”
这样不容易引人耳目。
随后他先打发人去给在大理寺任职的孟度送信,说他晚点儿过去。
他们从户部衙门出来,一边谈论家常一边走到街肆上,沈持留心看着,路上的行人都紧锁着眉头,与往日的悠然比起来,多了几分不安与焦躁。
林瑄与他侧目眼神交流:百姓们有些慌啊。
从街头走到街尾,没看见一家米面铺子开门的,全都不做生意,来往的百姓望着紧闭的大门,有叹息的有失声痛哭的,有情绪不稳蹲在地上捶地的……
沈持拉住林瑄不让他上前:“走吧,找个茶馆喝杯茶去吧。”
他们穿着官服比较醒目,万一有人过激朝他们发泄情绪怎么办。还是避开的好。
二人沿街走着,遇到茶馆钻进去要了壶菊花茶,一盘点心,坐到天将将黑下来时,起身去大理寺。
二人到大理寺的时候已经黄昏末,孟度点着风灯在等他们,他这两年受到大理寺卿柳正的赏识,升了官,正仕途得意。
“哟,两位贵客来了?”
“夫子,”沈持笑着说道:“大约九年前,贞丰十六年,京城商人齐双与湖州万姓商人争抢生意,后来听说万姓商人被逼死了……此案当年是大理寺经手的,我和林大人想看看案卷。”
孟度:“竟有这等事情?”
林瑄:“嗯,是当年翁泉任大理寺丞时候的事儿了。”
孟度拿来阁楼的钥匙:“走,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查。”
他们挑着风灯去了大理寺的阁楼。
夜月朦胧,清辉洒落。
木楼梯散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到了二楼,孟度说道:“贺俊之死后,大理寺很少再出风头。”
皇帝外祖父柳家的远房表哥柳正任大理寺卿后,没有再动过酷刑,也不会无事生非找别人的事,非常的安分。
也非常的平庸。
求的就是安稳。
沈持一步步走上阁楼,他想起贺俊之,在心中莫名唏嘘一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九年前的案卷,”孟度在里面看了一会儿:“在里头那间屋子里。”
他找了一会儿:“是这卷。”孟度抽出一卷泛黄的卷宗,上面写着“贞丰十六年寅月二十一”,是当年结案的时间。
落款是翁泉的官印,看来从头至尾经办的都是时任大理寺丞的翁泉,没有经过别人的手。
沈持打开浏览一番,递给林瑄:“万姓商人家人的诉状、供词,被涂改得面目全非。”
案卷涂涂抹抹,一看就有人做过手脚,且做得并不高明。
他又对孟度说道:“夫子,大理寺还有以前的老人吗?能不能查到翁泉当年收了齐双多少贿赂,是他一个人经手的还是还有别人插手?”
孟度:“我问问。”
他叫来一个牢头李栓,询问此事:“你在大理寺有二十多年了,知道此事吗?”
李栓一双眼睛浑浊,干瘪,一张嘴口臭熏人:“回孟大人的话,小的听说过。”
“齐双犯事后,”孟度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香囊,问道:“是他的家人还是别人拿着银子来找当时的大理寺丞翁泉的?”
“齐掌柜下了大狱后,”李栓咧了咧嘴:“杜家来人了,跟翁大人说要保此人……”
杜家捞的人。
孟度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多谢告知。”他摸出几个铜板塞到李栓手里:“夜里值守劳苦,打盏酒喝吧。”
李栓谢过他后告退。
孟度把此事跟沈、林二人说了:“看来齐双与杜家的关系密切啊。”
沈持:“既然如此,便不必遮遮掩掩,就让杜家知道我在追究此事。”
捅出去,看杜家是下水保此人还是抽身与他撇清关系,不沾染半分是非。
孟度眯了眯眼眸:“嗯,我办事你放心,保管今夜一过,明日全京城的人都知晓你要翻齐双的旧账了。”
沈持:“麻烦夫子了。”
孟度提着风灯领着他们从大理寺出来:“京城的粮价……这几日跟着了魔似的在涨……”
“夫子,我们今日来查旧案,”沈持说道:“为的正是粮价。”
孟度看了沈、林二人一眼,没有多问:“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二人谢过他,各自匆匆回家。
午夜时分。
一名衙役模样的人鬼鬼祟祟敲开了杜家的后门,杜家家仆打着哈欠来开门后,他说道:“快告诉杜大人,京兆少尹今日去了大理寺,调阅了齐掌柜九年前的案卷,怕是要坏事……”
齐双贿赂翁泉是杜家给牵的线。
家仆吓了一跳,赶紧去叫了管家杜二来。
杜家的子弟多在外地为官,如鹤州知府杜不寒,如今留在京城的京官只有任兵部右侍郎的杜凌泉,就是那衙役口中的“杜大人”。
京兆杜家和庄王萧承钧是姻亲,杜凌泉的女儿嫁给庄王萧承钧做了王妃,虽然是个继室,但庄王见了他得称一声“岳父”,身份非常矜贵。
杜二:“我知道了。”说完给了来报信的衙役一把钱,把人打发走了。
他赶紧悄悄告诉将要就寝的杜凌泉。
杜凌泉听说后凝眉耷拉着眼:“沈持要找齐掌柜的麻烦?”
杜二回道:“回大人的话,大理寺的衙役亲口说的,跟沈大人在一起的还有京兆少尹林瑄。”
“京兆少尹林瑄……”杜凌泉想了想:“听说京城粮价飞涨?”
“是,”杜二说道:“不光涨价,还买不到粮食。”
杜凌泉微愕:“齐家去年不是囤了百万石粮食吗?”怎么会没有粮食售卖。
“齐家的粮铺关门打烊。”杜二说道:“或许现在还没到最缺粮的时候,齐家在等时机,要卖更高的价钱。”
杜凌泉说道:“这也难怪沈持找他的麻烦。”
“大人,”杜二也没少收受齐家的好处,他急切地问:“咱们不管吗?”
杜凌泉想了想说道:“你先下去吧。”对这件事,他得琢磨琢磨。
杜二:“是。”
杜凌泉又叫住他:“咱们府上没少和齐双来往吧?”
杜二:“……大人,九年前的那件事……”
杜凌泉说道:“你把那件事咱们府上插手的痕迹抹干净,一切都推到翁泉身上,给他来个死无对证,咱们,”他摇了摇头:“不能被牵扯到。”
齐双,只怕保不住要成为弃子了。
杜二应了声“是”,退下筹谋事情去了。
杜凌泉闭目养了会儿神,他让夫人李氏拿来衣裳:“我去一趟庄王殿下府上。”
李氏不解地问:“三更半夜的你去打扰殿下做什么?”
“出了一点儿小事,”杜凌泉说道:“早些告诉殿下,省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说罢,他匆忙赶到庄王府。
到了庄王府,萧承钧已睡下,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见他,面带几分不耐:“岳父这么晚过来,什么事啊?”
齐王妃杜氏也跟着出来斟茶见客:“父亲。”
杜凌泉起身行礼:“王妃。”
杜氏点点头,躬身告退。
杜凌泉这才说道:“京城粮价飞涨,甚至无粮售卖,沈持和京兆府盯上了齐家。”
萧承钧面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盯上了齐家?他想做什么?”忽又冷笑:“齐双走得远远的,谁搭理他。”
“殿下……”杜凌泉想说:齐双是不在京城,可是九年前的旧案,牵扯到杜家了啊,然而权衡了下他却说道:“这京城的粮价不光是沈持和京兆府的事,也是朝廷的事,齐家胳膊拧不过大腿,齐家的粮仓弄不好早晚回到姓沈的手里,”他知道沈持颇有些手段:“殿下想,如今京城粮价飞涨甚至短缺,百姓叫苦不迭,谁要是能让他们买上粮食,谁在百姓之中的威望岂不是大涨?”
“殿下,沈持如今经手左丞相之公务但没有左相之官位,”他口若悬河:“说不定卯足了劲儿要借着此次机会爬上相位。”
“可是殿下,既然齐家的粮食无论如何都要拿出来售卖给百姓作人情,这样的好事情,殿下难道不闻不问,任凭它落到沈持的头上吗?”
“殿下,机不可失,您三思啊。”
庄王萧承钧清淡一笑:听起来是件好事,本王想想。”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么,本王该怎么做呢?”
杜凌泉说道:“殿下,京城的粮商齐掌柜一挑头,他们都会响应的,尽快让齐掌柜回京吧。”
庄王从府里找了个可靠的家仆:“给齐双飞鸽传书,让他尽快回京开仓售粮。”
家仆:“是,殿下。”
庄王又冷笑道:“本王叫粮商们开仓售粮,纵然在百姓中能赢些名声,却还是便宜了姓沈的。”等于说户部的事情他兜底了。
杜凌泉拈着胡须:“殿下赢得威望,这正是眼下急需的,何必在意一个沈持。”
萧承钧:“如若本王命齐双开仓售粮,百姓又怎么知道是本王给他们的恩惠呢?”
“殿下明日着常服去市面上走走,”杜凌泉在他耳边说了个主意:“既要让百姓认出殿下,又不让他们知道,只要做足了戏,过两日齐家开仓卖粮,百姓岂能不知是殿下施恩……”
萧承钧哈哈一笑:“好。本王明日就照你说的办。让沈持竹篮打水一场空白高兴一场。”
翌日,孟度来户部找沈持,悄声告诉他:“昨夜我问了几个大理寺的老吏,有说翁泉当时受贿五千两银子,有说两万两的……这不打紧,问完之后,有个叫冯栓的牢头去给杜家报信了。”
沈持:“果然。”
“我在后面跟踪了他,”孟度说道:“这不意外,意外的是杜凌泉当下就去了庄王府。”
沈持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去了庄王府……”
“去报信?”他摇摇头:“不对,齐双靠着杜家也就罢了,庄王府不会直接和他来往,会不会……”
他忽然凉笑一声:“夫子,没准儿他们觉得齐家的粮仓保不住了,怕落在我手里,要拿来让庄王捞威望了。”
孟度:“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跟他争,”沈持说道:“只要他能让齐家售卖粮食就行。”他本来要的就是这个。
孟度连连摇头:“庄王殿下……”想大声骂人却又不能,气得他面皮通红。
沈持:“夫子不用生气,我并不在乎。”
孟度用眼神无声地发问:可若是他赢得了声望,来日当上太子,日后登基为君王,你得罪过他,能有好日子过?
沈持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个“十”字:“夫子放心。”皇帝中意的太子人选是十皇子,庄王成不了事。
孟度眉眼舒展开:“这般……好。”先任庄王蹦跶罢。
沈持:“这两日多谢夫子了,等师娘生了我再去家里看她。”
沈持回到户部后将此事对董寻说了:“只怕庄王殿下要捡这个漏了。”
“咱们不要也罢,”董寻说道:“对了,沈大人,我看着眼下的情形改主意了,我觉得让商行开仓售粮不过缓一时之急,长远来看,还得想办法设常平仓。”
他原本非常反对设常平仓的,但这几日琢磨来去,还是得设。今年的大旱蝗灾已经没办法了。他不能再让这种惨象出现第二次,至少在他身居高位之时。
沈持:“不急,还没到时候,再等等。”
他总觉得还欠那么点儿火候。
董寻笑了笑:“当初百般说服你打消念头,如今倒换我急了。”
沈持指了指心口:“我这里也急。”
董寻苦笑了笑:“那京城是粮价?”
沈持:“约摸不用愁了。”既然庄王要插手,他们便知趣地旁观好了。
顿了一顿之后,两人相视而笑。
次日林瑄来问,他凑到林瑄的耳畔说道:“庄王殿下要出手了。”
林瑄:“何以见得?”
“你留心点儿庄王殿下的动静。”沈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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