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常平仓里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瓦砾, 踩上去硌脚,行走困难, 沈持找了一块石凳, 看着还算干净, 他让董寻坐下来,他们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废墟残迹,一时都没开口说话。
晒了半天太阳,董寻才触景生情, 生出一番感喟, 幽幽地说道:“这是昔日天下最大的常平仓, 由前朝户部尚书裴彦一手创建,鼎盛时几乎占了大半个平安县,囤积粮食百万石, 后来裴尚书失势,连同这里也被废弃……如今竟成一片瓦砾……”
据史书记载,前朝户部尚书裴彦在设了常平仓后,权势达到顶峰,他的祖母和母亲、妻子皆被诰封为一品夫人,三个儿子、五个侄子全谋了官职,那是何等的荣耀。然而也就风光了短短十多年,他被人告发利用常平仓谋私利,朝廷查下来,从裴家抄出几十万银子,而后,全族被押进大牢,判了死罪的死罪,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设常平仓,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上策,然而于你我,却是不能沾的事,归玉兄,你要想好了。”
说完,他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凉。
沈持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缺的半片瓦片拿在手上:“裴尚书所建的常平仓被废之后的次年,前朝的鲁地、关中大旱,粮价飞涨,朝廷没有囤积的粮食可市价卖出,数十万百姓花光家中的积蓄天价买米果腹后,不得不离开家乡逃荒到别处要饭,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站出来说过他一句好话。”
又不知那些百姓,是否怀念过裴彦的常平仓。
“沈大人想多了,”董寻笑道:“史书记载,裴尚书死后连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裴家犯事之后,门生故旧避之不及,没有一人敢出头为他操办后事。
沈持:“……”
董寻掐了一根草在手里折了折:“沈大人看了这里,还执意要设常平仓吗?”
沈持:“我再想想。”
从长远看,设常平仓无论是对朝廷还是百姓,都是利大于弊的事。
“走吧,”董寻捶了两下腿起身,夸张地扬声道:“要是你不死心,得空就再来一次,不过下次我就不陪你了。”
沈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走。”
二人乘马车返回城内。彼时还早,街肆上人来人往,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声不断,沈持从马车上下来:“青溪兄,今日多谢了。”
董寻一脸疲态,懒懒客套了声就催马车夫赶紧回家。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看见一家摊贩上卖的果子新鲜,他随手买了一兜,又从糕点铺子买了些精致的点心,拎着去了孟度家里。
乐莲舟快临盆了,孟家上下都洋溢着喜气,他站在门外看着庭院内系红绸的盆栽,暂且把烦心事抛一边,高兴地走进去。
孟度听到家仆来报赶忙迎出来:“哟,贵客来了。”
把他请到书房就坐。
“出去了?”孟度看他鬓发微凌乱,问道。
沈持捏着茶盏尝了两口:“嗯,去了趟平安县的常平仓旧址。”
孟度一下子抓到了关键词:“常平仓?”
“嗯。”沈持喝完一盏茶,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常平仓。”
孟度知晓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问他:“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吗?”
沈持摇头:“那倒没有。”
“没有就等等,”孟度说道:“急什么。”
沈持:“嗯,我就是为听夫子这句话来的。”他伸了个懒腰靠在高背椅子上:“师娘身体还好吧?”
“唉,”孟度叹了口气:“随着临盆日近,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到底是比不上年轻女郎,乐莲舟高龄妊娠后精力不济,人也总是疲倦无力。
沈持揪心地问:“大夫怎么说?”
“也没别的法子,”孟度说道:“只叫精心养着。”
沈持宽慰他道:“那就没事,夫子放宽心。”又喝了一盏茶,他从孟家告辞出来,黄昏之前回到家中。
之后的大半个月,沈持再未提及常平仓之事。
然而他要开设常平仓的风声却喧嚣尘上,京城的大商贾们沉不住气了,他们纷纷游说权贵世家,企图扼杀一点点苗头,说什么也不能让沈持得逞,甚至连庄王萧承钧都被收买了,他把右丞相曹慈请到府里,说道:“沈大人提的常平仓这件事,曹相怎么看?”
曹慈无奈地说道:“殿下,圣上疏远臣不是一天,臣也快干不下去喽。”
庄王微皱眉头。
曹慈:“这两日,正准备找钦天监楚大人给算一算,臣的仕途是不是到头了,该告老致仕了。”
钦天监。
“曹相这么说,”萧承钧听着他的话眼眸忽地一转,笑道:“本王也得去找他给算算,最近晦气事太多了。”
曹慈隐约一笑:“殿下,臣告退。”
萧承钧目视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冷然:老狐狸。
不几日,早朝之上,钦天监楚元忽然来了:“陛下,臣有事要奏。”
他没事一般不用上早朝,他一出现,要么吉兆,要么有凶星闪现,将要有坏事发生。
皇帝萧敏面色一肃:“请楚爱卿近前说话。”
“今年以来,太岁星频现,”楚元缓缓太和殿外走上丹陛:“臣以为,各地不宜动土兴建工事,尤其是朝廷的工事。”
这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的字面意思。
一语毕,大殿里倏然静下来,全朝堂都知道他这话是冲着沈持来的,一个个默不作声。
皇帝萧敏听了手指曲起在龙椅的扶手上叩了叩:“众卿都听见了?”
“是。”右丞相曹慈最先答道。
皇帝:“听见了就好。”他对楚元摆摆手:“退下吧。”
然后他微闭上眼:“沈爱卿听到了吗?”
“回陛下,”沈持赶紧施礼道:“臣听到了。”
皇帝:“那就好。”
意思是不让他提常平仓的事了。
沈持知趣地说道:“是,臣遵命。”
他能感觉到,他说完这话,朝中的很多人深深地松了口气。
皇帝为了让他安心,问工部尚书李为:“李爱卿,工部工事他们到昆明府了吗?”
李为说道:“启禀陛下,三名工部工事已启程前往滇地。”
皇帝点头:“大概还能赶上春耕。”
众人山呼万岁,说了些天佑我朝,定能赶上春耕播种棉花之类的吉利话。
皇帝又问道:“江南的蚕桑如何?”
李为又道:“蚕桑一如既往,丝绸的产量无忧。”
皇帝微一点头,不再问话,只听大臣们上奏别的事情,一直到退朝都没说再开口,叫群臣摸不着头脑。
下朝之后,丁吉追出太和殿,对沈持悄声说道:“沈大人,你来,万岁爷找你呢。”
沈持微怔了下,赶紧跟着他去了上书房。
到了之后,发现十皇子萧福满——皇帝觉得小名不错,对外说懒得起大名了,就这么叫吧,也在,对着他吐了个舌头翻个白眼,用不太清楚的口齿说道:“沈大人,本殿下又看到你了,你还好吗?”
沈持心道:你小子还挺神气啊。
“臣见过殿下,”他说道:“多谢殿下挂怀。”
“沈大人,”萧福满拿胖乎乎的小手去牵沈持的衣襟:“听说你会让虫虫唱曲儿,你给我逮一只好不好?”
沈持赶紧说道:“臣如今身居高位,不敢怠慢公务,实在不敢陪殿下玩乐,还请殿下宽恕。”
萧福满听完一脸委屈。
皇帝萧敏笑了笑说道:“福满啊,等到了鸣虫季节,你多跟沈大人要几次,他心软,保管给你。”
萧福满龇着刚冒头的小虎牙咧嘴笑:“听父皇的。”
皇帝萧敏看着沈持,半天才动了动唇说道:“沈爱卿,朕打算明年让你来教福满。”
这是明牌了,要他给十皇子当老师。
沈持愣了一瞬:“臣受如此天恩,不胜惶恐。”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件事,皇帝大概是要告诉沈持:别惦记常平仓的事了,容易触犯众怒,朕还指望你安安稳稳的给十皇子当老师呢。
“不仅是天恩,”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还要知朕待你的苦心。”
沈持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臣多谢陛下隆恩。”
他心里的火苗在此刻熄灭了一半,想着到了今年秋日交田税的时候,让有条件的府县直接收粮,或者敲打一下粮商,行朱尧提出的下策或者中策吧。
皇帝让沈持陪着十皇子玩了一会儿:“没什么事了,沈爱卿回去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他回到户部,巧了,朱尧也在,是来问他常平仓的事情。
沈持跟董寻说道:“钦天监说今年不宜兴土木,建造,圣上的意思也是要顺应天命,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朱尧听了倏然起身,慨然道:“钦天监,天命?同是爹娘生养,为何有的人命里矜贵享一辈子锦衣玉食,有人却命贱如蝼蚁,穷尽心力而只求能活命的一餐?这是天命吗?哼,奸商趁着朝廷收田税的时间点压价收粮,从百姓身上谋利,也是天命?无非是让他们心安理得敲骨吸髓无须任何负罪愧疚的借口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泪如泉涌,竟至泣不成声。
他的一席话,让沈持和一旁的董寻都沉默下来,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闷。
沈持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朱大人,喝杯茶润润喉咙。”
“沈大人,”朱尧说道:“下官一直以为你是最能体恤百姓的。”
沈持:“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朱尧一怔,他起身走向沈持,董寻走过来挡着他:“朱大人,冷静。”
朱尧发笑,是那种无奈的笑:“青溪,下官就是像让沈大人听得清楚些。”难不成他们以为他要打人吗。
沈持苦笑:“朱大人,听本官一句劝吧,也许此事时机未到。”
不能急。
他这次本来就是试探皇帝的态度和各方的反应。
皇帝萧敏似乎不愿意建常平仓,他怕起波澜。太平日子过惯了,受不了波折。
朱尧颓然坐在椅子上:“那我们只能等?”
“眼下只能这样了,”沈持说道:“不提这件事了,对了,朱大人的去处定了吗?”
他是去年考中的进士,今年很快要去吏部选官了。
董寻抢先说道:“沈相爷哟,你无论如何把他要来户部,不能便宜别的地方。”
沈持笑了笑:“也要看朱大人的意愿。”
朱尧立刻对着二人施大礼:“下官愿意来户部。”
沈持:“本官知道了,回头跟陛下和穆尚书说一声。”
朱尧:“沈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必竭力报效朝廷,与大人同进退。”
沈持在心里笑了:这个书呆子。
他推心置腹地说道:“当下之势,人心各异,利益纷乱如麻,我若执意设常平仓,乃舍本逐末之举,必然劳而无功,无论三公九卿,还是府县小吏,须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沈大人的话叫下官豁然开朗,”朱尧懊恼地说道:“是下官没沉住气。”
“我当年初入仕途,”沈持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胡诌:“也如你这般热血。”
朱尧听了很是动容:“多谢沈大人教诲。”
董寻听了在一旁低声发笑:“听他吹牛皮,谁不知道咱们的沈相爷最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①’,谁见过沈相爷为什么事儿冲动说过一句过激的话?别信他。”
一番话把朱尧说迷茫了:“这……”
沈持故作一脸愁容:“青溪啊,我的老底都快让你揭完了。”
他说完,三人一起大笑。
这日散值后沈持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看书,史玉皎进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听说沈相爷出师不利?”
她已经听说了,沈持想要舍常平仓,而遭到了钦天监出面反对、阻止的事。
他拉着史玉皎坐下,微微冷笑道:“钦天监这是无稽之谈,必然是有人想借他的嘴扼杀我想办的事。”
“没事,”他说道:“我不急,我可以等,总会找到时机的。”
工部虽去滇地种植棉花,但就一定能有好的收成来填补广东、福建的欠收吗?这个谁都不敢说。
这事儿早晚还要面对。
到时候或许他要的设常平仓的时机就来了。
史玉皎:“沈相爷还挺沉得住气,是个成大事的人。”
沈持抓着她的手搁在他手心里:“在做忠臣贤士之前,我首先是爹娘的儿子,是你的相公,我不敢与高门显贵硬碰硬以身犯险,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史玉皎温情一笑:“你知道就好。”
沈持:“哎,那天的驴板肠蛮好吃的,再去吃一顿啊,这回我请你。”
“今儿我想吃烩猪蹄筋,”史玉皎说道:“你想吃吗?”南市有一家用竹笋、火腿烩的蹄筋特别美味,她馋好久了。
“好,”沈持:“我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去。”
他进了后院厢房,看见几上放着一箱东西,问赵蟾桂:“这是哪儿来的?”
“大人,今儿晌午宫里头的太医院来人,说昆明府给朝廷进贡了一批药材和晒干的菌子,万岁爷高兴,叫赏赐给大人一些。”赵蟾桂说道:“还没来得及跟大人您说呢。”
沈持见上面写着“砂仁”、“当归”等,说道:“赵大哥,你把这些给孟夫子送去吧,他家或许用得上。”
听说砂仁有理气安胎之功效,滇地产的药效好,想来给他师娘乐莲舟看病的大夫会拿来配药,用得上。
赵蟾桂:“大人,这可是上好的东西,咱们不留一些吗?”
“不用留,”沈持说道:“都送过去吧。”
赵蟾桂心疼了一下,抱着箱子往外走:“我现在就给孟家送去。”
沈持进屋换下官袍着了身常服又出来,他对史玉皎勾勾手:“走吧。”
三月中的京城很美,满目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走在街肆上,史玉皎说道:“是我在西南待久了的缘故吗?总觉得京城的雨好少啊。”
今年入春以来,竟没下过一场雨。
沈持回想了下:“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今年都到这个时候了,京城的春雨还未至呢。”
二人走着说着,到了南市那家烩猪蹄筋的馆子,又是食客盈门一桌难求,生意红火得不行。
冒出来的香气勾着他去排队,史玉皎:“我还要一大碗。”
“我跟你一样,”沈持眉目舒展地笑道:“来一大碗。”
史玉皎故意提醒他:“别忘了再要二两酒。”
笑话他仅有二两的酒量。
沈持顺着她的话说道:“今日我要三两,媳妇儿,要是我真醉了,你听见我胡言乱语就敲晕我,然后回家让赵大哥赶马车来把我搬回去。”
二人正玩笑着,忽然听见前头排队的一个大嗓门男子说道:“……瞧瞧这春雨金贵的一直请不来,我赌今年京郊肯定要大旱……”
“京郊大旱,”跟他相熟的一人说道:“京兆府岂不是要征发人力去疏渠引水灌溉农田了?”
“唉哟,”又一人说道:“看样子咱们跑不了服役了。”
听着市井百姓的谈论预测,沈持隐隐有种不好的预兆,这顿饭也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果然,十多天之后,四月中,他便看到了京兆尹温至请求提前疏通京郊的引水渠,应对可能的旱的折子。
“温大人未雨绸缪,”皇帝萧敏说道:“是好事,朕准了。”
而后没安生几天,到了三月底,济南府,豫州府的奏折来了,说今年春耕之后迟迟不下雨,恐生大旱。和京兆府一样,他们请求朝廷准允征发人力,疏通河道、渠道,灌溉当地的庄稼,以保夏粮的收成。
皇帝看到奏折后略有些不安,对沈持说道:“工部之外,你们户部也派个人去瞧瞧这两地可能发生的灾情。”
“陛下,翰林院庶吉士朱尧学识渊博,又颇有些经济头脑,”沈持说道:“遣他去走一趟如何?”
皇帝萧敏说道:“嗯,朱尧,去年殿试时朕对此人稍有印象,他是松江府人氏对吧?”
沈持:“正是。”
“让他去办差,”皇帝问:“给他个什么官职合适呢?”
沈持顿了一顿:“陛下,户部尚有职位空缺。”
“那就让他充任户部工事,”皇帝道:“尽早去济南、豫州两府察看灾情。”
沈持很满意:“臣这就去传陛下口谕。”
“嗯,”皇帝又嘱咐他:“归玉啊,你回京不久,资历也浅,这件事不要独揽,让六部与其他京官一道担着,去吧。”
沈持谢恩退出。
回到户部后,他立即跟尚书秦冲和说道:“秦大人,倘若京郊大旱,今年京城的粮价必然飞涨,咱们得提前摸一摸京中粮商手中有多少粮食,以免到时候他们故意惜售,哄抬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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