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男生小说女生小说纯爱耽美

当前位置:趣书网 > 女生小说 > 全文免费阅读

替嫁高门后死遁了(白月轻舟)

本书简介: 【已到文案剧情!!】【高冷世子追妻火葬场】
永安侯府的世子贺知煜和新皇演了一出君臣失和的戏,只为在他与孟氏的婚宴上拿下反贼。
不知情的孟家怕侯府落难嫡女受委屈,慌忙推了养女孟云芍替嫁。
大事落定,贺家怪她换人欺瞒,孟家怪她占了姻缘,孟云芍落得个两边不是。
为了生存,她只能乖顺隐忍、八面玲珑,活成了京城贵女中的贤妻典范。
都道她终是坐稳了少夫人的位置,其实她早就倦了。
只待攒够了傍身的钱,就和两家都断了关系,断得干干净净,远走高飞。
她本是四海翔鱼,云中飞燕,要痛痛快快地,只为自己活一回。
————
贺知煜出身高门,清贵如寒山玉,孤高似崖松雪,却摊上了门糟心亲事。
和离不成,他看孟氏温婉柔顺,倒是有些正室风范,
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又巴巴求着他圆房,
终是给了她名分相伴左右,未来亦可绵延子嗣,白头偕老。
直到有一日,春日宴上,贺知煜下场去寻说是有些头晕的妻子,
却看见角落里,她和曾与之有过婚约的内阁新贵江公子激烈争着什么。
青年轻笑软语,煦如和风,
而他那永远温柔知礼的小美妻,却不知听见了什么,气得涨红了脸,还瞪着杏眼踩了那青年一脚。
是他从未见过的生动表情。
————
从此以后,贺知煜生了心病,
非要激她生一回气。
损友帮他出主意:那来出使的大盛国宁乐公主不是对你有意么,你骗她准备休妻再娶!生气?包的。
贺知煜信了,结结巴巴斟酌用词通知她:也许、可能、或者、大概、没准会让公主进门,为妾。
孟云芍一直柔情笑意的脸上,骤起愁云。
贺知煜心中狂喜,马上反口指天誓地绝不纳妾,满意离去。
孟云芍蹙起娥眉合计他几句话,提取出了关键:公主进门,不是纳妾。
那我走?
数了数银子,还超了不少。好的,跑路!
然后,全京城都知道,永安侯府贤惠温柔的世子夫人没了。
烈火烧身,尸骨无存。
而向来醉心事业无意情爱的世子,疯了。
【高岭之花一次张嘴换来终身内向】
外表温柔乖巧内心自由飒爽养女 VS 外表高冷守规内心疯批深情世子
双C 1V1 HE
排雷指南:
①文案有夸张成分,有发生背景,不喜勿入哦~
②成长型男主!作者会让他付出代价以及改正问题的!!已经在渐渐改好了!
③架空免考据,私设很多,作者历史废水平有限,介意勿入。不过大家提出来的历史问题我会认真看,完结后修文能改的会统一改掉。
④非大虐大爽文,喜欢这种的宝贝勿入!至少男女主之间没有那种需要互相捅刀子才能解决的问题,更多是家庭和环境造成的问题。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成长 高岭之花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 孟云芍 视角 贺知煜 配角江时洲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追妻火葬场
立意:女子也能争出天高地阔

腊月初一,汴京城难得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
铺天盖地的雪花簌簌落下,六七个时辰过去仍未停歇,细细密密地覆盖了永安侯府里的碧瓦朱甍和亭台楼榭。
刚到天光熹微的时刻,整个天地仿佛都还浑然未醒,一切银装素裹,静默如画,只有庭院中的几树墨梅安然绽放。
侯府内院扶摇阁里一个唤作素月的女使,从暖意融融的棉被里刚探出身子,又被瞬间包围的凉意刺激钻回了棉被。
她已然清醒,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狠心,掀了被子速速穿上了绣着雅致兰花的藕荷色窄袖短衣和及地长裙,翻身下了床。
睡在旁边的小女使香陌听见动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囔道:“素月姐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素月搓着双手呵出一口白气:“今个儿是初一,少夫人定是早早就起床了,我得过去陪陪她。”
简单梳洗完毕,素月把一直煨在炉火旁的菌子清鸡汤放进食盒,又套上了绛紫色细绸对襟棉马甲,掀开门帘看了看,虽没几步路,可雪实在是大,又返身撑了把伞才出门。
她是侯府世子爷正室孟云芍的陪嫁丫鬟,大约三年前同孟云芍一起来到侯府。
孟云芍是高嫁,刚来的半年没站稳脚跟,侯府上上下下都没个好脸色看,两个人虽是主仆,但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另外孟云芍性子宽和温柔,最难的时候亦真情待她护她,她也投桃报李,是真心疼自家小姐。
像这样的日子,别人定然都还在休息,就是一天都躲懒不出屋子也不奇怪。可她的少夫人掌管中馈,必定为了前月的账目,已经早早起床开始核对梳理。
果然,刚走到孟云芍的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算盘翻动的噼里叭啦声,那清亮的声音本是不大的,可在安静如斯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撤了伞进门,看见屋里仍是暗的,孟云芍点着烛火,又凑着窗边透进来的隐隐天光在算账。
她随意别了根素雅玉簪,散着泼墨一样的长发,披了件白底绿萼梅苏锦兔毛披风,专注地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打着木头边缘都磨得发亮的算盘。
听见素月进来,孟云芍抬头露出个春风吹皱湖面似的温柔笑容,软语说了句“你来啦”,便又低下头继续核算。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颜色。
素月虽已跟随孟云芍多年,可仍不时会感叹自家主子生的是真美。
樱唇贝齿,乌发雪肤,本是鲜妍娇丽的长相,可她又有种清淡雅致的气质,两种本不该相遇的美却在她身上融合的极好,只衬得整个人清丽脱俗。许是夹杂了感情的缘故,素月觉得便是放眼整个汴京城的名门贵女,也无人能及。
两人关系极好,素月也不在云芍面前拘着,感叹道:“天爷!可惜世子爷没在,真该叫他瞧瞧主子现在的模样,真是美得像幅画似的!”
云芍早习惯了素月的大惊小怪,心思仍在账本上,未抬头道:“那人对美或不美无甚兴趣。我也只盼着他在外多待上几个月,也叫我稍微松快些。世子回来,规矩更多。我一面管着家里大小事,一面伺候世子,实在是分身乏术。”
素月放下鸡汤,烧上了一壶水,准备给云芍备上个暖手的汤婆子,道:“可我昨儿听大夫人院里的女使长乐说,侯爷和世子出京给皇上巡察南洲的边防之事已了结,最近便要回来了。”
云芍停下了手中的算盘,刚才的笑容淡下去几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有这回事。昨儿你去给新来的女使们讲礼仪没在,婆母把我叫过去说了,世子给她来信,四日后便能到家了。账目的事情一完,我得着手操办接风宴了。”
素月听了,随口道:“世子也是奇怪,每次都给大夫人去信,倒是一句话也没有给咱们扶摇阁的。”
云芍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世子性子冷且极勤勉,一门心思都扑在家族繁盛和公务正道上,素来对儿女之情都是淡淡的。
素月察觉到自己失言,恐惹云芍伤心,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道:“临行前,世子答应了要给您带南洲的珠串回来。我听说,南洲的珠串可是极品,世子心里是有主子的。”
云芍倒是显得浑不在意,道:“有没有的也就那么回事吧。再者说,不过是他身边的竹安开玩笑说让他给我带条回来,他没吱声罢了,算不得答允。那人脑中都是公务,这已是三四个月过去,怕早已忘了。且就算是买回,怕也落不到我手里。”
素月把汤婆子递给云芍,脸上有些不解:“啊?那是为何?”
云芍接过来,还伸手勾了下她的鼻子,脸上又染上了几分笑意道:“随便说说罢了,本也是没有的东西。”
素月又盛了碗菌子清鸡汤给云芍,那汤色泽清亮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碗面上无一丝油花,只丝丝缕缕的漂着着翠生生的碎葱,不会让人瞧着就觉油腻。
素月道:“少夫人喝口暖汤歇一歇吧,忙活了一早上,也不急在这一时的。”
云芍手里拢着汤婆子,有些冰凉僵硬的手指回暖了几分。
瞧着那碗清鸡汤,才想起自己昨晚忙着和贺家长盛街上两个新铺子的老板定分利的事情忘了吃饭,此时还真是有些饿了,一勺一勺喝起汤来。
算账的思绪一停,暖汤入腹,云芍便有些走神 ,想起了自己这几年在贺家的日子。
孟云芍不是安定侯府世子贺知煜原定要娶的女子。
孟家和贺家早在贺侯爷的父辈便是同窗故交,原定两家的儿女结亲,却没成想到在贺侯爷这一代,两家均只有男丁,婚事只能作罢,便聊起待到再下一辈续上亲事,也只是当时口头聊天,无文书一类的凭证。
孟家发展本也不错,孟老爷子荣登三品,可到了下一代实在没什么拔尖的人物,等到老爷子过世,更是显出了颓势。
孟云芍的养父孟东齐算是这一辈顶梁的人物,当年科举也是真才实学进了榜十。可他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人却不擅纵横谋划,心胸和眼界比他父亲都差些意思,在官场上始终没能攀上高位,最后还是靠着父亲在京多年经营的关系,调任回京,堪堪提到了从五品太常少卿的位置。
贺家却全然不同。
贺老爷子年轻时一表人才,摘得探花之后第一次入翰林院,便被因逃课去摘莲蓬而被太傅罚了在翰林院抄书的安平公主看上,成了驸马。
公主生下了贺逍和贺遥两兄弟,贺逍就是贺知煜的父亲。贺逍是公主的第一个孩子,本就千宠万爱,他又实在争气,三十岁便靠着收复西南十四州的军功封侯。
贺逍自己是世家弟子中的典范,他的妻子岳氏誓要让嫡子女不辱家门,管教极是严苛,每日只许做应当应分的正事,玩乐消遣一律不允,也确是被她调教出了两个人中龙凤。
大女儿贺清娩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和大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嫁给了门当户对宁国公府的嫡子曹霖。
三儿子贺知煜因从小聪慧被选入太子伴读,十六岁上又开始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弱冠之年被金兵围困墨于城七天,弹尽粮绝之时,他独自一人顶着刀林剑雨出城,一箭射死了敌首,导致敌人群龙无首节节败退,最终以四倍兵力悬殊以少胜多,自此纷乱了数年的北境安定。
贺知煜惊才绝艳,名盛汴京,因他自小清贵甚少言语,却又生了一副玉面书生的长相,也得了一称号“冷玉公子”。但纵是冷如山巅雪,也成了无数汴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贺家平步青云,风光无两,和孟家的态势是全然不同了。
两家老爷子也相继去世后,相互间的关系也越发稀薄,结亲的事情渐渐不被人提起。
只是孟家如今的主母常氏是个能钻营的,不愿女儿放弃嫁入高门的机会,一直念着这档子事。
苦于当年只是口头约定,没有文书怕贺家不认,或者随便指个不得宠小妾的庶子,反倒平白耽误了女儿的姻缘。
于是常氏瞅准了机会在公主六十寿宴上携厚礼而来,还让女儿孟云姝弹琴一曲献寿,而后顺理成章当着满城名门的面介绍女儿同时提起结亲之事,并提出当场做定。
公主高贵,自有傲骨,不愿否了老爷子当年约定之事。
贺遥从小脾气乖觉,察觉出对方逼迫的意思,十分不屑拂袖而去。贺逍作为长子责任亦重,只得认下。他下有三子,而仍留正妻之位的,只剩因常年在外还未婚配的贺知煜。
若只到此节,这场婚事虽有逼迫之嫌,但也不算太坏。
且孟云姝本和贺知煜也是少年时在学堂相识的,孟云姝又弹得一手好琴,素有“京城乐仙”的美誉。门第虽有些悬殊,但也不算辱没了贺家。
孟云姝还托人悄悄给贺知煜递信,诉说自己闺阁相思,实在是心意在君才出此下策,若是贺家指到了其他人是断然不肯的。贺知煜虽没回,倒也算是默认了这场婚事。
可天有不测,谁料就在婚礼前两三月,贺知煜挟军功醉酒上朝,新皇大怒,降旨斥责。而后贺知煜心怀不满越发放肆,到处散播不敬之言,新皇再次斥责。直到婚礼前三日,贺知煜竟庭前失仪和新皇大吵,新皇当场判其削夺爵位,关入天牢候审。念其军功,可婚礼后再入狱。
其实,一切不过是新皇和他演的一出君臣失和兔死狗烹的戏,贬斥期间,贺知煜借怨怼新皇之机和大将军萧穆搭上了线,暗暗收集了萧穆意图谋逆的证据,并假意答应其在贺知煜婚礼后当夜一同举兵造反。
怕婚事有变影响大局,贺知煜特登孟家门深聊,虽个中情况涉及朝政无法言明,但亦说清若孟家不能接受他此时境遇也可即时作罢,贺家聘礼全做补偿;若能共渡此难关,凭着贺家已然打下的基业,也必不会有大事,日后定不相负。孟家父女二人皆指天誓地不负婚约,贺知煜才离去。
谁知,婚礼当日贺知煜去孟家接人,那盖着喜帕的新娘一脚迈出孟家大门,贺知煜便看出帕子下换了人。
而被换上的,就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贺知煜素来稳重老练,早担忧孟家临时整出什么幺蛾子,这一看倒也是靴子落了地反倒心安了,可仍是被之前孟家人的嘴脸厌恶到。但为了和新皇谋划在婚礼上拿下萧穆的大事,也只能忍下。
孟家于寿宴上挟旧情相逼,后又以相思之情为己开脱,再有指天誓地同进同退的保证,却最终背信弃义丢下贺家。
孟云芍和贺知煜的这场婚事,从开头便都是错。

第2章 温顺 她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这方……
孟云芍喝完汤,又继续对了一个时辰的账,把账目对应的事情也梳理清楚,直到天光大亮,才全部做完。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瞧了一眼门外没有要停歇样子的飞雪,唤素月过来为她梳妆。
素月给孟云芍寻了一身黎色襦袄和牙色罗裙,这颜色在京城贵妇装扮中常见,却略显庄重成熟,寻常人穿上都显老,就是孟云芍穿上也把她的明丽姿色压住了几分;又梳了规规矩矩的寻常单螺发髻,每一缕发丝全都妥帖梳起,无一丝凌乱飘逸;配了支样式简单的海棠攒珠金钗和小巧的葫芦型吉祥福禄金耳坠,既不失身份又不事张扬。
孟云芍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自己片刻,轻轻笑了笑:“素月,就是你最懂我。”
素月道:“知道主子今儿要去给大夫人报账,要既体面端庄又不显铺张,只是外边雪还下着,咱们晚些再去吧。”
孟云芍道:“那可不行,我在这侯府内院想要活得顺畅些,第一都不是伺候好世子,而是让我这位婆母满意。婆母素来严苛,我若是晚了,她面子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计较的。”
准备妥当,孟云芍抱上几本账,素月打上油纸伞,两个人就一齐去了大夫人的院子清黎院。
进了门,岳氏已吃完早饭在用茶,她端坐在会客正厅,仿佛在等人的样子。岳氏的小女儿,家中排行亦是最小的贺清娴坐在旁边。
孟云芍心里暗自庆幸没有仗着雪天晚来一时半刻,向着婆母和小姑子问礼。
岳氏脸上现出些微不可察的满意表情,似是对孟云芍的准时到来颇为受用,嘴上却客气道:“大雪天路滑,你还巴巴地赶过来,反叫我担心了。我既把掌管中馈之事交给你,便是信任你,你回不回我都是一样的。”
贺清娴整个人恹恹的,微不可闻地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嫂子”。孟云芍知道这位小姑子素来逆反,虽然名字寓意娴静,但一直是个花样百出的顽劣性子,婆母最是头疼。定是一大早上被婆母叫起心有不忿,并非针对自己。
孟云芍柔和一笑,敬上账目,回婆母道:“儿媳年轻愚笨,缺乏历练,如此大事若没有婆母指点着,我倒是寝食难安了。”
岳氏嘴上说着回不回都一样,手上却收了账本细细地看了起来。
孟云芍的这个婆母岳氏,其实不是贺知煜的亲生母亲,但这件事除了岳氏自己偶尔提起,在整个侯府都是讳莫如深的,没人敢主动说嘴。
孟云芍开始也是不知情的,也是巧合才得知。
当年她初到侯府,因这婚事实非良缘,贺知煜受了气想着和离,侯府上下均知底细,对她多有轻慢。
只是孟云芍不愿和离。她本是孟家养女,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本以为顶替了嫡姐,贺家能念她共渡难关之心意,以后不管富贵或者没落,都一起过安生日子罢了;孟家能念她替姐挡灾之情谊,虽往日对她多有薄待,往后也算是她的娘家。
可她又怎么能料到,这婚礼的背后,有如此的大事发生。
贺家没有灾殃,自然不必珍重她那份心意,反而只剩下了被戏耍的恨;孟家没得实惠,自然她的挡灾变成了享福,也只剩下了对她嫁入高门的妒。
婚礼后三日回门,贺知煜和新皇一同唱戏的事情已全城皆知。贺知煜自然是没陪着她回去,可孟云芍没想到,一进孟家门,便被嫡姐揪住狠狠扇了巴掌。
原来嫡姐是真的对贺知煜有情,那日,也真是铁了心要嫁。
她被常氏关在屋子里,寻死觅活哭闹半晌,以为自己终于被从小看她长大的李嬷嬷不忍放出来,却没想到嬷嬷是母亲派来的,哄她喝下了安眠汤,再醒来已一切都晚了。
孟云芍以为的两边得好,最终变成了两边做不得人。
贺家不好待,孟家也是回不去了。
可她孤身一人,没有足以傍身的钱财和本事,也没了未出阁的身份,又能去哪里呢?
也就是那一天,再回侯府,岳氏见她形容狼狈,终是询问了缘由,才知她是替姐出嫁。良久,说了一句:“其实,我亦是替姐姐嫁来这家。”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总得想办法过活。
那段时日,纵使婚礼后孟云芍几乎没再见过贺知煜,她也像个正常媳妇般日日给婆母请安,岳氏也没阻拦。
渐渐地,岳氏偶尔和她说些话;日子久了,岳氏看出她事事得体,也弃了让儿子和离的心思,拨了不少仆妇伺候给她体面,还把常年戴着的白玉镯也赏了她,暗喻她的地位;再后来,见她实在是个聪慧之人,更是把掌管中馈的事情交给了她。
侯府众人见风使舵,也看她行事稳妥大方,亦渐渐唤她一声“三少夫人”。
孟云芍虽需要事事和岳氏禀报,但也终是在侯府站稳了脚跟。所以,虽然岳氏待人严苛人人不喜,孟云芍对她也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岳氏和孟云芍替嫁的情况表面上有些相似,其实又大有不同。
孟云芍是身不由己,岳氏却是自愿替了姐姐来做续弦。
岳氏本是贺知煜亲生母亲的妹妹,当年其姐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嫁与贺逍,虽是举案齐眉但也无甚情分,生了贺清娩贺知煜一双姐弟之后,身子也日渐凋零。
贺逍早于军中结识一女子沈氏,纳其为贵妾,恩爱如斯,赶在嫡妻前边先生下了长子。且因为贺知煜母亲身体不好,掌管中馈之责也交了出去。
贺知煜亲生母亲眼看着自己要奔赴黄泉,担心一双儿女无人照顾未来堪忧,便找自己妹妹小岳氏哭诉。
两姐妹自小情深,相知相扶,小岳氏便主动提出,若真有姐姐身子撑不住的那一日,嫁进来给侯爷做续弦,照顾一双儿女,也续了岳氏家族的荣光。
贺知煜母亲过身之后,小岳氏便真的嫁了进来。
彼时贺逍心思全然未在她身上,可小岳氏拿捏住了侯爷光耀门楣、看重声名的心思,也为着姐姐的嘱托,对贺清娩贺知煜一双姐弟严苛管教,三岁起天不亮就入学堂,下学后弟弟习武姐姐习琴习女红,无一日懈怠,只盼着两个都能成材。
有一回她过生日,当时年仅八岁的贺知煜一时兴起,亲手用鸡、猪肘、鸭掌、野菇、人参等二十几种食材经历七八道工序吊了极鲜的高汤,配了面,想给她贺寿。
生日宴上端到面前,岳氏看到贺知煜稚嫩的脸上写着等待赞扬的神色,又听他说是自己花了三天时间和侯府厨艺第一的大师傅学了做的,且本是大师傅家的不传之秘,被他磨得受不了才告知。
谁知岳氏挑起柳眉,发了很大的脾气,当着众人直接摔了碗,命人拖过来大师傅当着贺知煜的面打死,身边知情未阻止者也全部发卖。
贺知煜像是吓住了,人丢了魂一般,连哭都忘了,直接高烧了七天七夜,郎中请了一波又一波,连跳萨满舞的大师也请过来驱邪,最后算是堪堪保住了性命。
病好之后,贺知煜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读书习武以外的事情,待岳氏恭敬了许多,话和笑容也少了许多。
但岳氏觉得,这对子女算是好事,是去往成材路上的更进一步。她一片赤诚,便是下到地府,她和姐姐也有得交待。
待子女严苛如此,岳氏待下人亦是。
在她的严格管理下,清黎院被治理的井井有条,无一奴仆敢造次。贺逍看她擅于管家,而贵妾沈氏无心,便把掌家之权又交给了岳氏。
自此,整个贺府都开始极重规矩,女使仆役在园子里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侯府也有了家风严谨的美称。只是但凡是签活契的下人,契期到了之后基本没有再续的。
说回岳氏看了一会儿账,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之处,便问道:“各院主子和下人们的分例倒是发的清楚,无一错漏,只是看完这账本,我倒是有个疑问,这个月便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犯错之人?怎么分例无一扣减?”
孟云芍早有准备,另抬上一本记事录,道:“这个月倒也有些疏漏之事,诸如丫头吵嘴、摔坏器皿之类,我都循着以往的旧例或罚赔付物品、或罚打手板,没有涉及到例银发放的。”
岳氏接过记事录,逐一翻看,道:“循着旧例倒是无伤大雅。只是到年关了,需得更加严格。这个月有疏漏的,双倍惩罚以儆效尤。”
孟云芍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年关就要更严,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辩驳也无法改变岳氏的心思,反惹得她不痛快,只道:“都听婆母的。”心里却盘算着有些能放水的,也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
岳氏很是满意,开始对坐在旁边的贺清娴发难:“叫你过来,是让你跟云芍学学理家之能,你坐在这里半晌却没个形状!你哥哥姐姐都如此上进,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羞的!”
贺清娴脸上怒火聚集又不敢发作,只得随手抽了本账目翻了翻,却不想真看出些门道:“嫂子,咱们在东市街上的成衣铺子,怎么这个月多卖了这么些钱?我看你这册子上记的,前几个月都生意惨淡。”
岳氏素来只对管好家事在意,对铺子田产不甚关心,几乎没怎么看过自家的产业。听见贺清娴如此说,也拿起看了几眼,才发现原来不少铺子都进项良好。
孟云芍淡淡笑了笑,知道婆母不喜这些事,简单说道:“没什么,江南的风尚总是先于我们三五个月,我差人调查了一番,设计了些时新样式。”
其实,为了盘活这些铺子,孟云芍在背后没少下功夫。偌大的侯府,上百号人要吃穿用度,进项却只靠几个男子。侯爷世子虽高贵,可侯府排场大,花销也多,更何况花无百日红,谁能保证永远繁花似锦。
孟云芍从小寄人篱下饱受苦楚,所以看得长远。
既给了她管家之权,她也愿意多为侯府考虑。
而且练好了经商的本领,还能把自己不多的嫁妆和攒的月例投进去赚些活钱,日后离了侯府,她一有本事二有钱财,也什么都不愁。
谁愿意在这里过一辈子看人脸色的日子呢?反正她不愿意。
纵使是侯府高门,郎君出色,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这方寸之地,仰人鼻息。当然,这是后话了。
贺清娴脸上的怒火和烦躁隐退了,眼睛一亮有些惊喜:“嫂子,你可真厉害,这都能想到的。”
岳氏觉得经商之事低贱,呵斥道:“行了,不是让你学这个的。云芍,你也是,我们侯府还不到缺吃少穿的地步,你少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倒是侯爷世子要回来了,接风宴必要办得妥帖。”
云芍柔声恭敬道:“儿媳知道了。”

云芍忙活了几日,才把接风宴安排了个七七八八。
看似只是吃顿饭,其实里面大有讲究。侯爷和世子这次给皇上巡查南洲边防之事,人虽还未回,但奏表已家急先一步到了宫中,皇帝看后大赞两父子。
接风宴既不能大肆宴请,让众人觉得侯府过于得意惹人非议;也不能不把关系亲近的都请到,让人心里嘀咕侯府得了功劳就关系疏远。
光是宾客册子云芍就反复和岳氏呈报了几次,才得了岳氏的满意。流程上,菜色上,布置上,更是有无数需要操心。
到了当日,两
父子向皇帝禀报完一出宫门,便有小厮快马加鞭回侯府报了信,众人皆来到侯府门口等待。
孟云芍事事需要亲自盯着,只寻了个人群最后的角落位置,不失礼数又能快速脱身。
待到晌午十分,长街转角处,一辆银顶黄盖红帏的枣红色车辇由两匹鬃毛光亮的骏马拉着,三十六个宫中穿着之人分列两行跟随,缓缓朝侯府行进,原是皇上还亲自赐了车辇。
到了侯府门口,车中先是下来一位身材挺拔,肩宽背阔的中年人,正是永安侯贺逍。
他虽已年逾四十,但岁月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小腹依然平坦如旧,走路时步伐稳健,只有眼角些许的皱纹悄然透露出他经历的风刀霜剑。
跟着下来的,是一位长身玉立挺拔窄腰的年轻人,便是世子贺知煜。
他约莫二十余岁,容貌俊朗,周身透着王族公卿天然的贵气,却又自带一种隔岸观火的清冷气质。便是得了皇上赐予如此的荣耀,脸上也不见一丝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
与其冷淡不甚相称的,是他生了一双平湖秋月般的明眸,极黑的瞳仁在人群中逡巡了片刻,似是对上了站在人群末尾孟云芍看向他柔情笑意的眼睛,又飞快地移开了。
浮光掠影般的目光交汇,短得仿佛从未存在。孟云芍也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自己。不过,她也没有心思琢磨这些小事,急忙去厨房盯着菜色了。
忙活了半晌,别人在席面上言笑晏晏,她别说是饭了,连口水都没喝上。刚送走了一众客人,想要坐下歇息片刻,大夫人身边的翠英传过话来,说家里人都在前厅喝茶,唤她过去。
孟云芍叹口气,咬了两口冷了的杏仁酥便匆匆赶去了。
到了前厅,果然公主祖母、婆母、贺知煜兄弟姐妹几人、妯娌等一干人都在,只不见了公公和沈姨娘,连嫁出去的贺清娩都回来了。
孟云芍向众人行了礼,寻了个角落正待坐下,只听祖母道:“现下可真是执掌中馈金贵了,竟来得这般迟。”
公主当年虽允了这门亲事,但对受孟家胁迫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从没给过孟云芍好脸色。
孟云芍只好又站起身,知道祖母并非不知她张罗忙碌,只是挑刺罢了。明白此时不能解释,只能认错,规规矩矩道:“是孙媳疏忽了,日后定当改正。”
贺清娩形貌端庄,举止得体,一直颇受祖母喜爱。她已嫁作他人妇,了解个中辛酸,回护道:“今儿接风宴办得好,云芍定是操心不少,席间我都没见她上桌,怕是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几口,祖母勿怪她了吧。”
没等祖母说话,贺知煜取了手边一个四方礼盒,走上前去呈给公主,道:“祖母,孙儿此次出行南洲,见其特产珍珠白如雪,亮如月,极衬祖母,特带回献与祖母。”
趁着公主接过盒子打开细看的档口,贺知煜朝着孟云芍微微示意了下,她方才坐下。
公主拿起盒子里的珠串对着光细细看了片刻,那珠子雪白浑圆,珠色极佳,知道是乖孙用心挑选,眉开眼笑道:“果然是极好的,我孙儿素来只想着公务,今儿是转了性子,竟也开始送人礼物了。只是你母亲都没有,叫我不好意思。”
贺知煜又命贴身小厮唤作竹安的取来一个大盒,打开看到里面竟是数条或青粉或透白的珠串,温润华光,颗颗动人:“祖母放心收下,您这串是特意配的,您气质压得住最大珠。母亲和各位姊妹、嫂子、弟媳也都有,孟氏也有。”
众人纷纷欢欢喜喜上前挑了,云芍跟在后边拿起最后剩的,却发现盒子里便是她拿完也还剩一串,有些犹豫。她抬头悄悄扫了一眼,发现岳氏面色不善,寻思似是没见到婆母来拿。
果然,岳氏板着脸开了口,满满都是责备:“年纪轻轻,心思不在公务上,皇上唤你回京,让你领了城防之责,你却总想着这些妇人事情。你们都要吧,我不要。云芍也别拿,你是他媳妇,该以身作则规劝着他些。”
众人本讨论着珠串华美,互相对比细看,听闻岳氏之言,欢愉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拿了珠串的也不敢再言语。
云芍默默把那串青白带粉的珠串又放了回去。
贺知煜恭恭敬敬道:“母亲说的是。本是皇上在筹备和邦交大林朝会晤之事,欲选取我国特色物产以谈两邦商交。儿子此次巡察南洲,亦帮此会面遴选南边好物,才顺便办了此事。”
岳氏听闻,脸色才稍有缓和。
公主有些不悦,道:“孩子的一片心意,你甩脸色做什么,扫了大家的兴致。”
岳氏假意勾了勾唇角,脸上却没有笑意:“是媳妇多事了。云芍,你包了剩下的那两条,给清娩带回去吧,让亲家也知道我们的礼数。”
贺清娩并不想占了母亲和弟媳的珠串,可也了解这个继母的性子,是又故意在给弟弟脸色看了,她若此刻拒绝也显得不好,是故也没再说什么。
云芍顺从道:“好。”
珠串的事情便是过了,众人又开始喝茶聊天。
云芍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食,腹中实在有些饥饿,只能就着茶水压一压。她胃不好,饿得狠了便有疼痛烧灼之感,心里盘算着这茶局怕是奔着晚上去了,恐只能等到晚饭了。
正想着,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贺知煜忽然说自己饿了,命女使给每人桌上都上些点心。
贺清娴性子跳脱,取笑道:“怎么三哥从南洲回来,倒是变成了大肚,刚用完午饭才多久,又开始喊饿了。”
贺知煜没说话,等女使把各色点心端上桌,带头吃了不少。
众人也随意跟着用了些,孟云芍拣了两块扎实顶饥的核桃馅方酥用了,方才觉得胃里好过些。
众人一直聊到黄昏时候,贺知煜姐弟二人被公主留下用晚餐,连贺清娴都没被留下。孟云芍随着众人一起退了出去,回到了扶摇阁。
却说贺知煜这边,陪祖母用过饭,被大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反复叮嘱他外出几月才归家,必要先去祠堂祭拜生母,堆积的公务也务必要尽快处理,儿女情爱赠礼小事都不应是大丈夫操心之事,下次即使是为着公务顺便为之也实在无需多此一举云云。
听到最后贺知煜实在是有些烦闷,终于忍不住借着祭拜生母的由头告辞躲进了祠堂。
贺知煜跪在祠堂里,烦乱的心思终于有些回笼。
他两岁时生母便已离世,印象实在是不深。
小时候岳氏待他严苛,他曾真情实意地在祠堂里哭过梦过被生母温柔对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再后来他也有些憎恨她为何早早丢下自己撒手人寰,也曾说些大逆不道之言;等他再长大些,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对生母无爱无恨,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他们缘分太浅,于她或他都是辛酸事一桩,可命运无常谁又能奈何,他们明明都没有错却都承担了许多,只能祝愿她早日再投好胎。而他们之间,也再无话可说。
可多年来小岳氏“应做正事”的谆谆教诲已经有如实质般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融进骨血,长成了和他血脉相连的参天大树。
孩童时期,其实很多事情是岳氏逼着他做;但今时今日,他在不做些“正事”的时候,便会心下焦虑,寝食难安,早已不是靠岳氏的三言两句驱动。他虽待岳氏恭敬孝顺,却也知道凭着自己的地位成就,早就无人可真正相逼。
譬如他明明已和生母无话可说,每次还是会在祠堂待够一个时辰,因为他觉得“应当”。譬如他当初就对和孟家的婚事极不满意,但还是为着祖辈之约父母之命允了,因为他觉得“应当”。
譬如他有时也觉得只有正事的生活太单调无趣,但仍是不会参加诗会、品鉴美食、游山玩水、夫妻调情,因为他觉得“不应当”。哪怕只是想给媳妇带件礼物这样的小事,都得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升级为孝敬长辈人人喜乐的家族事,不仅是为了说服岳氏,更是为了说服自己。
终于磨够了一个时辰,贺知煜早就唤自己的小厮竹安在附近的厢房备下了洗澡水和换洗衣物,把自己从里到外收拾妥当,细细沐浴过后,还新换了幽兰松柏调和香淡淡熏过的里衣,披上了莹白色的狐裘
这纷乱嘈杂的一天终于结束,天已完全黑透,几乎到了入睡十分。可贺知煜的心情却不知为何忽然明亮了起来。
竹安是个还没二十岁的啷当少年,性子欢脱,话也多,也是自小就跟着贺知煜的。贺知煜自己不大爱说话,却喜欢竹安能带来些活气,由着他天到晚的叽叽喳喳。
竹安伺候贺知煜沐浴换衣完毕,跟着世子朝扶摇阁走,笑道:“世子可真奇怪,不要回自己院里洗漱,偏要在外边。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在这院里另找了个美貌通房伺候,谁成想是我在受累。”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莫要胡说。”
竹安叹了口气,道:“也是,这满园子谁能有少夫人美貌。只是没想到世子花了三个月的月俸,亲自托到当地的珠会会长头上,挑了上千条才得这么几条极品的珠串,夫人却连颗珠子都没捞到。平白便宜了旁人,还领了一顿骂。”
贺知煜停顿了下,正色道:“本就不是为了孟氏买的。为天子办事,自要用心。”
竹安耸了耸眉毛:“是是是,世子不是为了少夫人才买的。那请问世子,咱们现在是依着大夫人的意思,今晚回书房处理公务然后睡在书房呢,还是现在回扶摇阁呢?”
贺知煜听了竹安之言,才惊觉自己心里压根都没有去书房的选项,有些隐隐的愧疚。佯作犹豫了片刻,终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道:“夫妻同心,家族昌盛。今儿刚回来,我该是先回扶摇阁和孟氏团聚,不能让她多心。”
竹安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跟着他往前走。
谁知进了扶摇阁,竟是漆黑一片。许是孟云芍这几日太过操劳,竟已灭了灯睡了。
贺知煜看着一片寂静,当场有些愣住。
竹安亦有些尴尬,道:“许是夫人见天色已晚,以为世子歇在书房了吧。世子看要把夫人唤起来吗?”他心道谁让你不早些出祠堂,还要装模做样地梳洗一番再回。再者夫人没得珠串,也不说早些回来安慰一番,怕不是生了气才没等你。
贺知煜回过神来,语无波澜道:“算了,便回书房吧。本也想着处理些公务的。”
腊月的夜晚很冷,前几日下的雪有些化了,正所谓“下雪不冷化雪冷”,竹安跟在世子后边,连世子的背影都觉得越发寒凉,那白色的狐裘大氅似是冰雪做的,和天上的冷月融成了一景。
贺知煜一路再没了话,闷闷地走近了书房,看见黄晕的灯光亮着,心想连女使都知道给他留一盏灯,不由得心上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
默然推门进去,一片融融暖意扑面而来,烧得火热的碳火“啪”得响了一声。
贺知煜抬眼,深湖似的眸子里倏地燃起了一片光亮,定在了桌旁黄梨花木椅上坐着的人身上。
用手肘支着脸颊露出一小段雪白手腕,歪着头安安静静读着一本《庄子》的,正是他的媳妇孟云芍。
孟云芍见他进来,柔柔一笑道:“怎么这样晚?我道你定是会先来书房处理些公务,给你送些热牛乳暖暖身。”

第4章 情事 她讨好般主动吻上了那人的双唇……
贺知煜看着那椅上之人,一身月白色的素锦长褙配一支和田玉刻梅花簪,细白的手腕上挂着母亲送的白玉镯,整个人似一朵玉兰般素净淡雅,而看向他的一双眼睛里满盈着喜悦和温柔。
他眸光似乎柔和了几许,冷淡如寒山的神情似淡淡染上了一层朝云之色。
竹安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贺知煜淡淡答道:“在祠堂久了些。”
孟云芍起身给他盛了一碗炉火上慢温着的牛乳,端到面前道:“我还道世子今日不来书房了,正说回去看看,怕世子错去了扶摇阁,白走了冤路。今日办宴席,下人们也跟着忙前忙后,我便熄了灯过来,也放他们早些休息了。”
贺知煜道:“没,想着处理些公务。”
孟云芍乖顺笑了笑,看着桌案上的卷宗道:“这几个月下来,积攒的事情却是不少。我也帮不上什么,便对照着之前世子放在书房的职务图,把要位之人呈递的都挑选出来,又按照卷宗的厚薄排了序,盼着世子处理方便些。”
贺知煜随意翻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一本,问道:“为何如此放?”他心道寻常人一般都会按时间顺序排,孟云芍却自想了一套方法,有些新鲜。
孟云芍早已把墨研好,递给贺知煜一支笔,柔声道:“妾想着统领禁军必是难事,可也和管理家事有相通之处。世子得皇上如此看重,定是把下属职位都安排的明白。身居要位的必是领的要事,需写数页才能说清的又必是大事难事。而其他繁杂量大的卷宗,虽有些看似时间紧急,却不一定重要。”
贺知煜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看起了那一本,又细细地批注了起来,近一个时辰都未停歇。
他之前虽是打算今日休息的,可办起公务来也毫不含糊,并非只是心猿意马地装些样子。孟云芍点了几支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贺知煜专注而轮廓分明的侧脸,黑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把他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冲淡了积分。
孟云芍安静地陪伴在侧,也自认真读着手里的书,房里似乎落针可闻。
终于,贺知煜停下,啪的一声合了那本卷宗,亦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他一直微蹙的双眉舒展开来,道:“今日便到此吧。”
孟云芍轻声道:“嗯,世子今日实在是奔波,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贺知煜面色和缓,似有满意神色,道:“此本关系整个城防的布局改制,看此一本,可当已看过五成。”
两个人一起回到扶摇阁,四下寂静一片,只有一轮冷月独挂空中,明亮辽远。
贺知煜看向孟云芍,道:“你放他们都休息,却是无人伺候了。”
两人虽是夫妻,但循着礼数,一路都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此刻进了自己的院子,四下无人,孟云芍有些放松,笑道:“世子想要什么?云芍来伺候。”
贺知煜没说话,却徒然牵起孟云芍的手,快步走进屋内。孟云芍紧追了两步,才跟上他的脚步。
进了里屋,孟云芍伺候世子更衣,为他脱下繁复的墨绿绣金锦袍,卸下镶嵌温润白玉的长腰带,露出了雪白的里衣。
那衣服带着好闻的清冷气息,是她亲自花了功夫为他特调的幽兰松柏香,似在雨后空谷中停留。孟云芍感觉到头顶看向她的视线似乎变得有些灼热,便抬起温柔湿润的眼睛和他对视了片刻。
贺知煜猛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拉她上榻。
孟云芍知道今夜难逃一劫,索性像他们大多数的开始一样,讨好般主动吻上了那人的双唇。
有些软,也有些热,不似他看上去那么冰冷。那人停顿了片刻,似是冷眼看她出尽了底牌,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回应,倒似乎有些情深的味道。
可他余下的动作却仍是无情,毫无温柔可言。
贺知煜生得一副朗月清风的如玉长相,却因着常年军中的历练,有一副精干强健的身体,再加上天生的颀长挺拔,白天自是玉树临风的天生衣架子,夜晚却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每次都要堪堪折腾到后半夜。
他还惯不喜欢人出声,每每她实是受不住,低低呜咽着唤一句“世子”,他都会冷淡地说“不要喊世子”,然后吻住她的唇,让她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任谁也不知这帷帐中的无边春色。
可纵是受不住,孟云芍仍是愿意。
甚至为了有这么一次,常常像今日一般费尽心机。
贺知煜满心的公务正事是没错,但也未必要在奔波回来的当日便要赶着去书房处理。
她不过是打着温柔贤惠的幌子演一出欲擒故纵,让他稍稍在扶摇阁虚虚吃一点闭门羹,好给那人的心里稍稍留下些浮光掠影。
因为有了这些,她才是侯府正正经经的少夫人,才能拥有冬天烧着不起黑烟的细银碳、拥有不敢把爬世子床的心思舞到她眼前来的婢子、拥有一起看戏时不会在她旁边言语嘲笑的妯娌和随意处置自己园子里满树落花的权力——这些对于她来说更真实的东西。
就像今晚,若是稍微差了一步,他当真去了书房没回来,那明天一大早,世子出门三四个月回
来当天却没进主屋的消息就会在侯府人尽皆知,便是规矩再严也挡不住下人们的满脸鄙夷。
而那些,三年来,她真的看够了。
她想要的也不多。
无上宠爱她早就不奢求,也不可能在那人的身上求来,她盼着每月他能来那么两三次也已足够,能为她“正道”便好。
别学着以前有一次,左不过是三四个月间多来了几次,下人们都私下议论她得了世子的心,婆母便下脸子对他训斥了一番,说他纵情过度,他便整整三个月都没再出现,要么睡在书房,要么睡在公廨。
孟云芍想尽办法才借着中秋的团圆宴把他请回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连合卺酒都没喝的关系,本就该是难的。
孟云芍记得新婚那夜,她头上蒙着喜帕,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端正坐着,腹中空无一物却也只是忍着。
她没进过侯府,但也知道高门规矩多,盼着能在新婚夜搏夫君一个知礼的印象。
她想过喜帕揭开,喝合卺酒的时候,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想说,我虽不如嫡姐身份高,但既然命运使然,上了你的八抬大轿,也是真心实意想过好日子的。明日不管上意如何,贬斥也罢,流放也罢,我们夫妻患难与共。
谁知她听见外边吵吵嚷嚷,兵器交戈,似是有大事发生。
直到三更天,才有人推门进来。
她有些紧张,不知来的人还是否是自己的夫君,却仍是不敢自揭喜帕,出声问了句:“是谁?”
那人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道:“在我贺家,你问我是谁?”
她默然,知道来的人便是世子,亦想到了定是情形有变。
贺知煜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野山上的风刀霜剑,又带着不容置喙,说了在接下来的一岁里,对孟云芍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我不想碰你。自己揭了帕子,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孟云芍闻言,默默揭下了自己的喜帕,像被当街抓住人赃并获的贼一般,无可遁形。
贺知煜居高临下目光有如冰锥,冷冷道:“庶女?丫鬟?”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又有些倔强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回看贺知煜,道:“回世子,我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贺知煜没再说话,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讽刺鄙夷之色,那亦是在接下来的一岁里,孟云芍在他脸上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
不过,新婚之夜虽如此难堪,但时光流转,一年多之后,贺知煜还是同她圆房了。
本来他是铁了心要和离的,只是刚刚成亲又遇朝堂大事,他处在风口浪尖,此时和离于双方都不好。便想着不若冷个一年半载,等汴京人对这件事也都淡了,有了新的谈资再论。
他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场悲剧,但那是孟家造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良善,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和孟家那种人家扯上永恒甩不脱的关系。
于是从成婚的那天起,他便再没回过扶摇阁。
孟云芍也不知这关系该如何进行下去,只是每天如常给婆母请安问好。
婆母对她有些怜惜,她自然懂得这件事里孟云芍很是无辜,时间久了也给她拨了些人伺候,也是顾着侯府的名声和脸面;可侯夫人也知道世子想和离的意思,况且从心而论,她也不愿自己金尊玉贵的儿子结上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一辈子招人耻笑。
孟云芍想着,便是能一直这么凄凄冷冷地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只要还能有口粗砺饭菜吃,只要能护住两个陪嫁丫头素月和青若,她觉得都可以忍下去。
世道艰苦,女子本就是难的。
像她一样貌美出挑却无倚仗的底层女子,只怕出了侯府,想清清白白都难。
可后来她发现,在这偌大的侯府,没有丈夫的倚仗,她根本活不下去。

第5章 情种 他为何需要补阳?她在暗示些什么……
那是她嫁过来初初满一年的时候,也是冬天,也极冷。
过了一年的苦日子,陪嫁丫头青若生了离开的心思,说是收到了老家表哥的求亲信,求孟云芍放了她的身契准她回家嫁人。
她本签的是死契,可孟云芍和她几年作伴,看她实在哭的可怜,也知自己这里毫无前程,便同意了。还不顾素月的阻拦,从零丁的嫁妆里取了一对银镯一只银簪给她做嫁妆,让她莫要叫人看轻了去。
青若拿了身契和嫁妆,拜了又拜,第二日便要离去。
当夜,孟云芍觉得这冬夜异常温暖,一直做着昏昏沉沉的噩梦,后又忽然如坠冰窟,只感觉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唤“小姐”,却听不真切。
终于,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寒风刺骨的院子里,而素月正抱着她哭个不停。
原是青若自请最后一回她来值夜,睡前给孟云芍喝下掺了安眠散的汤,又在屋子里烧了几倍于平时的碳,把屋子关得死死的,竟是想让她中石碳毒,要她的命。
素月这才哭着说,之前看到青若有一回私下和孟云芍的嫡姐孟云姝在街上说话,也没背着人,顾着情分也担心只是碰巧错怪了她,没有向孟云芍告发。这事已过去小半年,素月也渐渐安心,还当是两人只是街上偶然遇见,是自己多心。
只是这夜她心下有些莫名慌乱,一直睡的不踏实,听见主屋的门响了一声,犹豫再三出来看看,才发现青若已人去楼空,而孟云芍不省人事。
经此一事,孟云芍生了场大病,身子久久未愈。
侯夫人倒是差大夫来看过一次,可三副药下去没见好,孟云芍却是不能再烦扰一次她了。
有一日,她躺在冷气森森的屋子里咳得厉害,想着自己如此这般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在意。
上次之后,她实在是怕了容易中碳毒的黑炭,却又已经没有高级的银碳,只能在冰窖一样的屋子里生生受着。
几个仆妇看她病弱,更是不把她当作一回事,也不知是谁日日偷换她的主子菜饭,她也实在爬不起来管。便是今日,他们都借着帮忙搭台子的由头跑去看沈姨娘喊的南曲班子了。
正在心灰意冷之际,素月却忽然哭着跑进了院子。
孟云芍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是因她生病,素月求了门房上的管事想再给孟云芍请个大夫看看,那人却借着帮忙对素月动手动脚。
孟云芍抱住素月,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她到贺家以来,第一次哭。
她好恨自己这般无能,顾不了自己,护不住丫头,还识不清人心。
她好恨。
贺知煜走进扶摇阁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因为孟云芍住的扶摇阁原是他的住处,他的私章放在隐蔽处,此次是不得不过来拿。
且他也没什么可躲的,冷了一年,许也是该和她说说清楚,一拍两散。
他却看见她穿着单薄的素淡旧衣站在冷风口里,站在院子里已落得没了叶子的梧桐下,怀里靠着瑟瑟哭着的丫头,自己亦是病弱悲切,苍白如纸。
她似是从自己去母亲处偶然见过几次的乖顺中活了过来,有些愤恨地看着他,不见了印象中便是出现得不合时宜也让他不得不暗叹惊心的鲜妍美貌。
可明明是病着的样子,却又透出一种别样的倔强。
像婚宴那日红烛摇曳的洞房,她直白坦荡地看着他说:回世子,我是孟家的养女,孟云芍。
来时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直到几年后,贺知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便是他无可救药迷恋上她的开端。
而后来的那些春风化雨的温柔,又把那颗长在他贫瘠荒芜心上的情种,浇灌得亭亭如盖,最后遮天蔽日。
而亦是几年后贺知煜才知道,那也是孟云芍下定决心离开的开端。
那天,侯府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世子动了气。
他寒山般不动声色的样子一如往昔,只是从不管内院之事的世子,发话发卖了扶摇阁的几个下人,处置了轻薄少夫人陪嫁丫头的管事,其中不乏已用了十几二十年上的府中老人。
世子还差人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白太医,在银丝碳的暖意融融中,为孟云芍医治。
孟云芍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柔软的样子,似乎之前露出一瞬的小小
獠牙并不存在,只是贺知煜一个人的错觉。
病好以后,孟云芍恢复了给婆母日日请安,经此一事,婆母许是有些自责因去青台山拜佛差点误了云芍性命,褪了手上的玉镯赏了云芍,还另让她日日去书房给世子送一盏汤。世子知道了,也没有反对。
但云芍炖那汤不用心。
素月春日里起夜受了寒,又因之前吃食太差,断断续续一直身上不爽。
她喜淡淡的甜,爱喝鲜鸡椰枣汤,孟云芍便借着给世子送汤的由头,让厨房日日都炖。
孟云芍生了离开的心思,想着如此日子也不如遂了那人心愿,和离也好,左右是在哪儿都难罢了。那也不必再日日都看他脸色。
只是她要走,也该有些盘缠。之前虽有那么小小一包嫁妆,但实在是不够。
她不光得顾着自己,还得顾着素月,那丫头,明明她允了也放了身契给她,她却不肯走。
所以虽则不用心,她也日日应付着。
毕竟还在想办法离开,也不知这冷漠之人是否还有些用处。
鲜鸡椰枣汤送了月余,有一日贺知煜终于忍不住,道:“我素日不爱甜,也换换吧。”
孟云芍满眼是要溢出来的温柔小意:“回世子,此物温和却最平春日内燥,最利女子滋阴……和……和男子补阳。”
她有些走神,一不小心说了真话,只能临时编了半句添补。
落在贺知煜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补阳?补什么阳?他为何需要补阳?
送了这么久,她在暗示些什么?
他有些了然。
贺知煜拿起汤匙喝了一口,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笑了一下。
孟云芍看他忽然心情不错,有些莫名。
不过她不在意他是为什么,抓住这难得的时机,道:“世子,我来了贺家也一年多了,扶摇阁的月例能否给我打理?”
贺知煜愣了一下。
扶摇阁的月例,他之前也一直是让账房给她送过去的,他便是之前想着和离,也不缺这点金银,不愿苛待了别人。不过他也知道,上次处置的有个一等管事女使,确是仗着熟悉侯府,钻了漏洞背后贪了不少。
可这两三个月,他怕再出差池,都是叫账房亲自送她手上。
只是他不知道,侯夫人看她之前病着,便直接把下人们的发了,她的那份则给她存着,怕她一时身弱难管,新一波再来的仆妇又有错了主意欺她的,反**里不缺什么,也就没说。
贺知煜心道早就给了你的事情,为何又来求一个确认。
难道是要听他亲口承认,承认月例应该给她,也就是承认她扶摇阁少夫人的地位?
他心念一动,问:“为何?”
孟云芍觉得奇怪,要月例自然是为了花,还能是为何?难道他看出了她想攒钱跑路的心思,不愿平白出这冤枉钱?
孟云芍试图找些合理的理由,不能让人看出离开的心思,强调道:“我入了贺家的门,也就是贺家的人了,自然也该和旁人一样有月例。”是呀,贺家满院子数百的丫鬟婆子哪个没有月例,为什么她孟云芍不能有?你们缺这点吗?
贺知煜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她太过直白急躁,该是更加含蓄些。
说什么是贺家的人,不就是他贺知煜的人?她就那么想成为他贺知煜的人?
可他察觉到自己并不反感,甚至有些不该有的得意和高兴。
说起来,她是身份不高,背后没有倚仗,对他的家族无甚益处。可他的身份已足够高,皇亲国戚、兵权在握、皇上亲信、富贵无极,他为何非要强求她这些?且他觉得那些本该就是男子去争抢的东西。
她没有的,他恰好都有。
这两三个月,他冷眼瞧着她偶尔在书房陪伴,原竟是读过不少书,颇有些见解,跟他是能说上话的。更何况,她美貌,温柔,聪慧,坚韧,定是比原定要嫁过来的孟云姝强上数倍。什么京城乐仙?他又不爱听琴。
孟云姝他都没说什么,换来一个更好的,他又缘何这般冷落?
孟云芍见他不回答,有些心虚地催促道:“世子觉得呢?”
贺知煜没有想得很清楚,他觉得应该慎重一些回答,这似乎代表了什么。
应该坐下来,细细盘一下。
像推演沙盘一样,算一下她有什么,他又没有什么,能不能合得上对得齐。再推演一下,该是什么时候给她露出什么层面的意思,至于她说的成为他的人,也该是循序渐进的,不能叫人觉得他轻浮随便,前几个月还想着和离,没过几天便转了心思。
可她就站在旁边,眼神里满是期盼,急等着他回答。
他便压了压嘴角,糊里糊涂地简单答道:“可。”

日子便这么不紧不慢地过。
从那日以后,孟云芍给贺知煜送的汤都精心了不少,似是变着花样哄他满意,贺知煜照单全收。
她寻了个花瓶,就着繁花荼蘼的春,总从园子里折几样不同的花枝子摆弄得甚是清雅秀丽,插在瓶子里摆在贺知煜的案前。
贺知煜觉得有些花香得太过,却也承认它们实在开的太好太绚烂。
他是喜欢的。
他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在往他筹划的那条“循序渐进”的路上走。
既然那日,他已经同她承诺了,君子一言九鼎,他不会再变。
他该是寻个合适的由头,请母亲教她管家,让她莫要再像之前那样制不住下人;带她参加些宗祠之事,识的族中的长老;再请嫡姐带她去几次汴京名门贵女的聚会,他觉得无甚趣味,但可能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他也会和她立好规矩,让她知道在侯府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随便往桌子上摆花这事便是有些逾矩的,她该是先问过他的意思。
其实他不想揪着这些小事,但母亲可不似他这般宽容,还是警醒着些好。
什么都教好之后,一切都妥妥贴贴了,再有一段时间培养下感情,他们也可以圆房,然后生几个孩子。
他会为她求了诰命,让她一辈子风风光光高高在上,再也无人敢拿她养女的身份说项。
说到圆房这事,既错过了新婚之夜失了正当时机,就等再慢慢看机会。
虽则她有些急着想成为他的人,但他认为不能太急,恐显得有些不妥。
他还想到了纳妾的事情。他不会纳妾。
这一年多以来,已是有不少亲族张罗着要给他纳妾了。
他不喜欢这些,反倒是一个人清净,以前甚至怀疑自己压根没生情根。也一直认为无论是战场杀敌的自己,还是回京赴职的自己,都不需要这些。
所以之前虽则对和孟家的婚事不满,但他亦觉得无可无不可。
他现在更是不能了。
但他觉得倒也不是他就多么喜欢孟氏,要为她守身如玉,而是看她那么用心待自己,有些不忍罢了。
他认为自己只是良善。
贺知煜自认为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只是有件事情打破了他细密的筹谋。
是个春末的日子。
他那日休沐,在练功场练了会儿功实在提不起精神,便回书房坐下,手里虽拿了一本《军策论》,却是心猿意马,一页也没看进去。
他心里有种隐隐的焦躁不安,因为孟云芍已经好几日没来送汤了。
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小事,极小极小的事,他不该在意。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为何,前几日一直忙碌着倒也还好,今日他闲下来着实有些难安。
就是这时候,侯夫人叫人传话喊了他去,等到了他才发现嫡姐贺清娩亦在。
贺清娩亦是重规矩之人,几个月前出嫁后,除了回门还没回来过。
姐姐表情有些凝重,似是有大事发生。
她蹙着眉,先开了口,道:“知煜,姐姐跟你说件事,想着你也不是刻薄之人,定是会成人之美的。”
贺知煜有些奇怪的不好预感,不由得皱紧了眉,问:“何事?”
贺清娩道:“咱们有一门子远房亲戚,在新洲行医的,也是姓贺,你记得吧?”
贺知煜不知道姐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地微点了点头。
侯夫人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说吧。这件
事,早些天我便知了,必然是不合我侯府规矩的,我一直反对,可你姐姐特意跑回来劝我,我便寻思,做人也不能太绝。”
“娘知道你心气高,一直想和离,不愿和孟家那样的人家牵扯。可孟氏,说到底她也没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她是孟家人。可她一个孤女,也为自己决定不了什么。”
“你们成婚已有一年多,便是你没同她圆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再信她仍是清白之身,反倒要耻笑她说出来矫情。出了这侯府,再想嫁个头婚的青年才俊,怕也是难了。咱们虽是无意,也确是把她耽搁了。”
贺知煜心中一惊,不知母亲缘何会提这些。预感有些不祥。
侯夫人却无知无觉,继续说道:“上次你姐姐出嫁,咱们那门远房亲戚也来了席面,有个叫贺思安的青年,陪你父亲去内院取物,正碰见了孟氏。”
“该也是命运使然。她那会儿身子还没好全,席面没去,只是出来接了下清娴给她送的前厅点心,便也没有盘头梳妇人发髻。”
“那青年路过,恰巧看见了,以为是家里的庶出姑娘,回去之后一直念念不忘,竟想来提亲。”
贺知煜心里霎时掀起惊涛骇浪,是惊讶,也是怒意。
他联想起几日都没见到孟云芍的人影,心里有些不好。
贺清娩接着母亲的话说道:“贺家奶奶以前为我看过心痛之症,本也是同我们亲近之人,我便把里面的情由说了清楚。”
“那贺思安竟说全不在意,仍愿求娶,也信我担保你们之间并没什么。那人你我都见过的,是他们家这一辈的有才青年,相貌隽秀,精研医术,且还是头婚。”
“我们倒不若成人之美,也解了你的困顿。孟氏这边,我来同她慢慢说,她一个孤女,母家又待她如此,没有更好的去处,应也是会同意的。咱们也不算平白耽搁了人家一生。”
贺知煜听闻热血上头,顾不得礼节,厉声道:“姐姐这样做,是要把我置于何地?!”
贺知煜从未对嫡姐动过气,他讲究人伦纲常,又和姐姐从小相依,两人的感情看似平淡实则很深。
侯夫人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知书知礼的儿子竟能在清黎院撒泼,喝道:“住嘴!怎可和嫡姐如此说话!”
贺清娩亦没料到他竟如此反对,料想他定是觉得颜面有损,自己还没办妥和离,妻子就找好了下家,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母亲也是念及此,犹豫多日,她今日顶着婆母不悦的脸色特意回来,好不容易说通,怎能再绊在弟弟这里。
但她也不惧他,正色道:“我贺家虽是高门,但也不是随意毁人前程的人家。既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有个了结。你纵是隔着面子不愿意,我也会亲自问一问孟氏的意思,她若同意,两相看中,这事也由不得你!左不过,办得低调遮掩些便罢了!”
贺知煜怒喝道:“有何可问?!”
她是我的妻子,你竟要问她要不要嫁与旁人?更何况,她心中倾慕之人,该是我才对!
贺清娩冷哼了一声,道:“女子名节,何等重要。能再有此缘,于她也甚是不易。你欲和离再娶贵女,也不愿再与孟家来往,姐姐都能够理解。但也该留旁人一条活路!好在你们没有圆房,他家亦信我们,也算是……”
她还未说完,贺知煜冷喝道:“圆房圆房,我今日便同她圆房!”
说完贺知煜起身,愤然摔门离去。
门外刚被屏退,在外侯着的仆妇众人从未见过世子敢在家里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跪下一片。
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话……
贺清娩和侯夫人有些惊住了,面面相觑,表情古怪,两个人都估摸出了世子刚才话里的深意……
半晌,贺清娩先开口道:“我没会错意吧,他这是……没有和离的心思了?要和孟氏过下去?”
侯夫人亦是不知该从何忆起,愁眉不展道:“别说是你,我日日见他,也没察觉他是何时心思转圜了。”
却说贺知煜离了清黎院,便直奔扶摇阁而去。
他热血上头,放了狠话,可是铁青着一张脸进了门,看见孟云芍正在园子里认真摆弄些新开的芍药,直起腰来一脸天真茫然地看他,却又像烈火上忽然被覆了一层厚厚的湿布,那火气腾的一下便灭了。
孟云芍看贺知煜脸色极差,不明缘由,问道:“世子……怎么了?”
贺知煜有些愤愤地想,是她的错。
是她出了院门却穿着无状,才惹得狂蜂浪蝶,叫他忧心。也是她身怀锦绣却不知遮掩,惹人觊觎。
便是罚她,她也该认。
是他大度,不愿苛责。
但若是嫡姐当真来问她,她会不会真的同意?
新洲那地方远离京城,有山有水,自由快活。
那不知耻能来求旁人发妻的男子,定也是个油嘴滑舌的,比他嘴甜,比他知情识趣。
他有些慌,所以刚才吵得那样大声。
贺知煜一语不发,径直走进里屋坐下。
孟云芍赶紧跟着进去,小心翼翼道:“世子……喝杯茶吗?”
贺知煜看向她,清亮的眸子几乎迸出火热的光,要把孟云芍射穿。
但他却只是恨恨问道:“这几日,为何不来送汤了?”
孟云芍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她确是忘了,有些心虚。
但她这几日过得实在也不算好。
前几日她上街,听见有人喊着从河里捞起一具女尸,她本不想去看,但素月好奇心作祟,大着胆子手挽着手一起去看了一眼,没想到死的竟是青若那丫头!
孟云芍恨她背叛,可也没想过她年纪轻轻便这样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周围有人报了官,官府询问知情人一番,最后说是她和自家男人一起来卖些粮食,昨夜一起饮了些酒,不慎跌进河里。
男人救她不起,竟弃了她直接返乡了。
前些日子婆母把几个月的例银一并送了来,云芍便差人买了口棺将青若埋了,又给她烧了纸钱。
起初还没什么,孟云芍回了府里,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她总觉得这背后有些什么,怎么就这么巧,青若害她不成,没几日便死了。
之前虽说素月怀疑青若和孟云姝有关联,她虽没四处宣扬,但也把青若的事报了官,到底是没查出些什么。
她不信只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不管是孟云姝当真变得缜密阴狠,还是背后另有人操纵,她都心惊。
孟云芍有些害怕,担心若此时离了侯府,实在有些不安全。更何况,银子还差的不少。
眼下,最好还是能想个法子,长长久久地在侯府待下去。
等她有些羽翼,再飞出这笼中。

第7章 圆房 这是她的头一回,她不愿草草而过……
孟云芍几夜都没睡好,想到了不如请人给青若在道场做场法事,也全了她们几年的主仆情谊。
听闻沈姨娘请过,便去询问。
沈姨娘便是侯爷当年在军中结识的女子,当年在军中为少见的女官,曾领百夫长之责,既有见识也颇有些野性。
她听闻孟云芍说完事情来由,察觉她有些害怕,又看她眼下的乌青,有些鄙夷。
沈姨娘说完法事的事情,送她离去时,忍不住道:“你怕什么?你夫君勇冠三军!战场上可射杀敌首,京城中能生擒叛贼,他若不能护你周全,那整个汴京城,还有谁能?”
孟云芍当然知道这话是没错的,这也是她想先安安稳稳待在侯府的原因。
可那人素来冷淡,她实在相处不得法。
她亦忽然想到,这几日神思恍惚,竟忘了给他送汤了。
她看沈姨娘虽满脸嫌弃,倒也直爽,便有些黯然直言道:“可是世子向来待我冷淡,对我并不看重。”
沈姨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到底是年轻不经事。他冷淡,你不会主动些?男人不都那么回事么?”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她一个闺阁秀女,能怎样主动?她给他插个花,已算是主动了。
沈姨娘拉住她的手,贴近了,轻声道:“你来了也不是一日半日,你也看到了,前些日子谁都敢欺到你头上,如今不过他一句话,还有谁敢?我的事情,怕你也是听过的。以前在军中,也是一呼百应,谁敢在我面前造
次?可当年为了情,成了这家的姨娘,到头来还是得想办法留住男人,才能自保。我问你一句,我听说,你同他还没圆房?”
孟云芍羞红了脸,微点了点头。
沈姨娘叹了一声,道:“你为自己想想吧。男人不过都是这样,你主动些,他就是没有真情,也未必不从。”
孟云芍逃也似的回去了,闷闷的想了半日,实在不得法,索性蒙上被子睡了一觉。
今日,她仍是烦闷了半日,于是想着摆弄些芍药,静静心。
心还没静下来,没成想贺知煜却来了。
那人却来得蹊跷。
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必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才会踏进扶摇阁,且来去匆匆。
今天这样子却明显不是。
贺知煜一脸的阴沉狠厉,周身写着风雨欲来。
孟云芍有种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他要来拿她下狱之感。
孟云芍心中忐忑,似当初婚礼那夜听见兵器交戈时的惶恐不安。
可是他终于开口,竟是问她送汤之事。
看着他酝酿着骤风暴雨的脸色,孟云芍不敢直说自己忘了,小心回道:“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那汤都是我亲炖的,所以耽搁了。”
自从上次贺知煜允了她月例的事情,孟云芍觉得拿人钱财做事需得用心方是正理,确是不再从小厨房拿现成的,亲自炖了。
贺知煜的面色瞬间和缓了不少,问:“怎么,病了?”
孟云芍如实说道:“倒也没有。前几日河边见到个淹死的人,原竟是上次害我的那个丫头。我有些怕,睡不安稳。”
贺知煜戾气徒然全失,道:“怎的也不同我说一声?”
孟云芍心道,我跟你说得上么,好像你关心一样。又不是卧病在床,不过失眠几天,说了还怕被你训斥多事。
脸上却换上温柔假笑道:“一点小事,说了怕耽误世子正事。”
贺知煜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孟云芍还是没明白世子是来干嘛的,被他盯得有些心里发毛。
良久,贺知煜低垂眉眼,道:“我还当你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
孟云芍圆睁着一双杏眼,天真好奇道:“什么事情?”
贺知煜回转过脸,正色道:“既是荒唐事,不必知道。”
这话说得孟云芍更是好奇。
荒唐事?难道是世子在外边有了什么风月之事,怕传到她耳朵里?
她并不反对夫君正经纳妾或者收些通房,世子身居高位,便是为了家族缔结和人情世故,怕也是免不了的事。
但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她还并不是扶摇阁真正的夫人吗?她本就没有权力过问。
她知道,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寻机会和离,只是时候未到罢了。纵是最近几个月两人关系稍有缓和,她也知道不能长久。
眼下这样,不过是一怜她身弱孤苦,二怕她死在府里让侯府落了草菅人命的名声,于他官声不好。
不然,他也不会像腊月冰河边的石头,捂也捂不热。
这么久了,从不主动过来,也总是没个笑脸,任何的示好碰到了他都像是精卫填海,徒劳无功。
她便只是为了按时领月例也不想和他关系太疏离陌生,可她用心给他做了生辰面的时候,他只冷硬地说自己从不过生辰,让她莫要再胡乱费功夫。
她送了这么多回汤,他除了笑过那一回,也再没说过什么,仿佛这碗汤乃至她这个人,都是不存在的。
些许怜悯还是真的有情,她分得清。
两个人相顾无言,孟云芍有些尴尬,软言道:“我为世子备些茶点吧?”
贺知煜不置可否:“随意。”
孟云芍看他没有反对,备了一壶西湖龙井,又添了桂花糯米糕和山楂奶酪酥。一甜一酸,吃着不腻人。
贺知煜心不在焉地用了些茶,用完没有走。
两人又陷入沉默,孟云芍实是心中纳闷他怎么还不走,可又不好直接问,试探问道:“世子晚上想用些什么?”
贺知煜简单答道:“都可。”
孟云芍心道这是要留在这里吃饭的意思了。
她精心准备了几样菜饭,有山药糯米百合粥,酸梅糖醋小排,鲜蘑菜心,鲍干煨丝瓜,核桃软糕等等,还有那道他后来又说喝惯了的鲜鸡椰枣汤。
贺知煜兴趣缺缺,只把一盏汤喝完了,还是没有走。
眼看着天已黑了,孟云芍实在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看出他实在是没什么正事,一派淡如云烟的模样,手里连本书都没有,也不大说话。
只有孟云芍努力找了话题,才惜字如金地回几个字。
但他又坐在她屋里不肯走。
腰背挺直,不动如山。
孟云芍心念一动,寻思他至晚不离全然不合他循规蹈矩的性子,又想起了沈姨娘说的“主动”,试探性的小声问道:“世子……要……要伺候世子沐浴么?”
在她看来,这句话已是十足十的暗示,有这根弦的人都该能听懂。
贺知煜却没有犹豫,直接答道:“不必,下午练功后已沐浴过。”
孟云芍心道果然是没那个意思,可这又是做什么?
正狐疑间,素月来报说是小丫头香陌弄坏了一个白玉盏,要孟云芍过去看看。
孟云芍正愁搜肠刮肚找不出话,赶紧出来了。
谁知刚出来,素月赶忙把她拉到阴暗处,一脸凝重道:“主子,出大事了。”
孟云芍疑惑:“怎么了?”
素月悄声道:“今日世子被侯夫人喊过去,说起了你们夫妻之事。当时下人们都被屏退,只隐约在门外听见些‘规矩’‘耽搁’‘圆房’之语,侯夫人和大姑娘似是都对世子动了气,最后世子愤然说‘今日我便同她圆房’,摔门离开了。因这一句声音大,大家都听得真切。世子从未顶撞过侯夫人,下人们都不敢传,还是香陌的亲姨程姑姑偷偷告诉我的,说让主子……有个准备。”
孟云芍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这是找我来圆房了?”
素月点点头。
孟云芍火速在心里拼凑出了真相。
婆母极重规矩,最近又颇怜惜自己,怕是不想让贺知煜和离,遭人诟病,坏了侯府清正的名声,又耽搁了自己,便逼着他同自己圆房。
他虽不愿,但毕竟孝顺。再加上大姑娘一起相逼,他还是来了。
孟云芍心下了然,但也有些不是滋味。
素月拉着她道:“主子,事情已逼到了眼前,你得拿个主意了。”
孟云芍思忖良久,终于坦然一笑,道:“我又矫情什么。不正是遂了我的心愿。”
心思已定,孟云芍也没急着回去。
她去了偏房,细细沐浴过,又精心梳妆。
换上朱红窄裁绫罗抹胸和海棠色精绣长裙薄衫,浅画娥眉,朱唇轻点,鲜妍如娇花照水。
一头瀑发简单盘了上层,素无一簪,其余流泻而下,亮如皎月,黑如沉玉。
哪怕他浑不在意,哪怕透着强求,这也是她的头一回,她不愿草草而过。
待再回到里屋,时间已过去不短。
她看见贺知煜竟着人布置了屋子,几个丫头正收拾完退了出去。
龙凤花烛,鸳鸯喜被。
彤色纱曼,红艳锦绸。
是她成婚那日用的东西。
她心道,他可真是不忘规矩。
而贺知煜站在床前,芝兰玉树,君子谦谦。
听见她进来,他转过身,见屋内没有旁人,终于坦坦荡荡道:“孟氏,我们今日圆房吧。”
他语气平淡,唤她孟氏。
像在说,我们一同用饭,又或是,我们一同拜见母亲。
龙凤花烛摇曳,孟云芍看他灯下挺拔隽秀,眉眼如画,心道,其实我亦不亏什么,只是和我想要的有些许不同罢了。
两个人明摊了牌,却仍是良久无话,不知从何处开始。
孟云芍有些自暴自弃,干脆把心一横,上前点点脚尖,勾住了贺知煜的脖子,把一双朱唇凑了过去。
那人身量极高,她有些费力。
贺知煜愣了片刻,似是没想到她能主动如此,但想起她这几个月以来待他温柔似水,关心备至,必是早就情难自已,又觉合理。
虽有些孟浪,但只有他们二人之时,他愿意宽纵她一些,允她直白展露倾慕之情。
他觉得无伤大雅。亦觉得自己知晓了些许闺阁情趣。
于孟云芍来说,那也是出乎意料不错的一夜。
不像贺知煜后来很多时候在那件事上没完没了的强悍索求,那夜他极克制也极温柔。
开始她心里有些委屈,难以自控地默默流了些眼泪。
那人很快察觉,轻柔地吻干她的眼角,停下来问她是不是有些疼,问自己应该怎样调整。
后来他们渐入佳境,她是春夜里隐秘绽开的芍花,娇妍鲜艳;而他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无声。
她开始觉得这件事也并不坏。
夜色阑珊,他似是还未满足,却隐忍着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揉搓她的手,命令她睡觉。担心烛火耀眼,又用温润的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孟云芍心想,那人真是有意思的。
一场不情不愿的情事,也能办得妥帖严谨,郑重开始,柔情结束。
若不是红烛明亮,看得真切,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她亦是感激,感激这一夜没有任何的难堪、粗野和冰冷。感激他的高门教养,予她尊重。
孟云芍虽不觉得那是爱,但那依然是后来的几年里,她隐秘藏在心里,认为可遇不可求,如浮光掠影般,极好的贺知煜。
从不期待复现。

第8章 璧人 他目不转睛贪婪地注视着她。……
那夜过后,侯府上下都知道,贺知煜认了孟氏是正头娘子。
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孟云芍收管扶摇阁下人权力的侯夫人,翌日便放了权,还拨了几个人给孟云芍用。当然,又过了几个月,侯夫人看她聪慧能干,又直接给了她整个府里的对牌钥匙,又是后话了。
虽只是小小管几个人,但每个人都知道,风向不一样了。
都不需要是侯府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老人儿,凡是长眼的,都开始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少夫人”。
就如贺知煜巡南回府这日,世子当晚在扶摇阁过夜的消息,在府里像水波摇曳,转瞬便铺了满湖。
一别三四个月,世子在外边没有什么风月艳情传出已是不易,又第一夜就回了扶摇阁,可见孟云芍的地位不曾变。
几个月来,颇有些没安好心的下人在心里笃定孟云芍和世子的感情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如此久别,世子定会和很多男人一样乐不思蜀,整出些话本子里的风流事,搞不好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个通房外室。
男人,不都一样是那多情性子,侯爷当年和沈氏如此恩爱,还不是一样又娶了三姨娘柳氏。世子怕见了南洲带着海边氤氲潮气的风情美人,也会记不起家中的糟糠妻。
这些人全都吃了瘪,寻思着必然最近要夹起尾巴做人,恐之前的心思被怠慢的行为出卖,被孟云芍看了去。
有好事者夜里偷偷朝外看,瞧见两人双双回了扶摇阁,更听见到了丑时末,有值后半夜的丫头端着水盆送到门口,世子却是不叫进,自己亲自来取了。
第二天晨起,扶摇阁的每个下人都早早就起了床,赶在卯时二刻侯府规定的晨起时间前便都收拾齐整,生怕怠慢了世子夫妇。
这就是孟云芍要的,为她“正道”。
不过眼下她实在是困。
为了接风宴忙碌了几天不说,昨夜又几乎没有休息。早上她迷迷糊糊听见值夜的敲钟使并不真切的敲钟声,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想起,挣扎着睁开眼几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贺知煜倒是马上清醒起身,脸上依然神采奕奕,仿佛睡了个饱觉。其实他也就睡了一个时辰出头,但以前他在军中行走,黑白颠倒是常有的事,熬这么点小夜对于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看了孟云芍片刻。
看着她闭着眼睛,露出雪白的玉臂,想把被子推开逼自己起床,又赌气似的把被子拉过头,仿佛索性要睡个够了。但片刻后又开始露出脑袋,重复刚才的动作。
通常只有这样她浑然未觉的时候,他才好意思目不转睛贪婪地注视着她。
他觉得很有意思,对自己解释说像在观察一只漂亮的小动物。
过了一阵子孟云芍还是没起来,贺知煜看时间实在是磨蹭的差不多了,轻声道:“孟氏,起床吧,一会儿还要和母亲一起用饭。”
听了这句话,孟云芍像被兜头浇了冰水,霎时便清醒了,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贺知煜看见,有些隐隐的心疼和愧疚,心道下次还是不能如此折腾她。
素日因着母亲规矩太多,他亦不想沉迷儿女私情,故给自己定了规矩,至少十日才能来一回。每每隐忍至极,到了日子便实在有些控制不好。
这次一别三四个月,他更是有些忍不住。
两个人梳洗完毕,一齐来到清黎院。
一路上,两人虽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亦没有什么聊笑的言语,但并排而立,孟云芍清丽,贺知煜挺拔,看上去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一进清黎院,孟云芍便自觉去盯着小厨房上饭了。
昨日,贺知煜给她在旁留了位置,她却依然是没吃上饭。今天可不能再如此了,他非得把她唤过来才行,不然饿着了怕是胃疼的毛病怕又要犯,贺知煜想。
今日她倒是不多时便过来了,因着人不多,只有侯爷夫妇、贺知煜夫妇、贺清娴,孟云芍没像昨日一样牵扯太多精力。
但各色蒸点甜咸搭配、各样小菜荤素皆有,再加上几样不同的粥品和汤,也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但每样又精致小巧,都是孟云芍前日提前想好便定下的菜色。
贺知煜看见放在自己面前那道豉汁胡椒蒸蹄筋、鲜鸡椰子汤和葱丝小饼,知道是孟云芍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都是他素日爱吃的。
孟云芍又动手给众人盛粥,侯爷喜食五黑粥,侯夫人喜食山药糯米豆浆粥,贺清娴喜食猪肝鲜菜粥,贺知煜喜食熬得粘稠的小米粥,她都一一盛了。
贺清娴喝了一口猪肝鲜菜粥,笑道:“嫂子,自从你接管了中馈,我是第一个服的,连我的猪肝粥都再没出现过腥气了。”
她这话说的天真诚恳,孟云芍却心里一紧,她之前是婆母在掌家,小姑子这么说,是犯了忌讳了,岂不是暗讽婆母掌管得不如她好?
孟云芍赶紧道:“都是一样的东西,许是这两回到了冬天,猪肝保存容易些。”
贺清娴却无知无觉,继续胡说道:“你若是我的亲姐姐就好了,那我从小就要赖着你,什么都被照顾得好好的。”
这话孟云芍更是不敢接了,她若是姐姐,那贺知煜成什么了,虽谁都知道只是清娴无心之语,但侯夫人最讲规矩,这话她听了怕是要恼。她讪讪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贺知煜淡淡地说:“清娴,莫要胡说了,用饭吧。”
贺清娴却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咬了一口芸豆排骨包子,认真说道:“哥,虽然你是我的哥,我说的却也是真话。你不知道,前几日母亲让我跟着嫂子学掌家,我可知道嫂子厉害了,家里事管得井井有条不算什么,我真想跟她学做生意的本事……”
侯夫人听闻贺清娴竟公然说自己要学经商之事,怒喝道:“六姐儿!”
孟云芍亦吓得一哆嗦,悄然放下了筷子。
侯爷一直没说话,此时面色阴沉,道:“这就是你在家用心教的好女儿?”
侯夫人和贺清娴被侯爷的话吓住了,都不敢言语。
侯爷冷哼一声,扔了筷子,径直走了。
这一顿早饭,谁也没吃好。
侯夫人罚贺清娴去祠堂跪着思过,贺知煜先走了,孟云芍留下来收拾了残局。可怜提前根据各人的口味定好了菜饭单子,提前差人采办了上好的食材,又教了上菜丫鬟哪些菜放哪里,却没吃几口都被撤下了。
收拾完毕,她见侯夫人在里屋一个人呆坐着,手撑着额头,一副发愁的样子,上前安稳道:“婆母,侯爷许是刚刚归家,有些未休息好,你别往心里去。”
侯夫人叹了口气,道:“云芍,你不经常见他,你不知道,他一直是这么个性子。”
孟云芍静静地未说话。
侯夫人又道:“人人都道我要求严苛,却不知道,我不过是按着侯爷的意思办罢了。我若不如此做派让侯爷信服,得他青眼,当年,他和沈氏交好,在我亲姐姐前便生了长子,只怕知煜、清娩都是无人问津的孩子,知煜更得不了世子之
位,清娴怕是都不会有。”
孟云芍有心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她和侯爷相见甚少,只感觉见过的几次都是威严有加,但因侯府一直规矩严谨,也未见他发过脾气。没想到今日,自己亲生的女儿才说上几句,他便气性如此。
相比之下,贺知煜的冷淡都不算什么了。
她亦想起在孟家,养父孟东齐虽对她不闻不问,但对亲生的嫡姐孟云姝十分好,视若掌上明珠,任她撒娇撒泼,她常常暗自羡慕。
侯夫人却自收了伤感情绪,道:“算了,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只是今日清娴无心之言,恐连累你了。怕是他会连你一起挑剔了。回头,我还是会想些办法帮你弥补下。”
孟云芍心里觉得侯夫人有些夸大,管理家中的田产铺子本就是她的职责之一,难道侯爷还会因做得好怪罪她吗?不过她嘴上亦没有说,道:“谢谢婆母,是我做事不周了。”
侯夫人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孟云芍道:“那儿媳先退下了。”
侯夫人想了想,又道:“云芍,虽则你娘家于你不好,可多少算个倚仗。我们女子立世,能依赖之所甚少。我瞧着你平时便是合着规矩能归家探望的时候也走动的不多,这次借着知煜回京受赏的机会,你也归家看看,我们的礼数需得做到。”
孟云芍听闻有些头大。
她对孟家让她替嫁之事并未耿耿于怀,她天生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对谁都能理解三分。
孟云芍的养母常氏,虽在儿女事上能钻营,但她当年顶着孟父的压力,仅凭着和孟云芍亲生母亲少女时的一段交情,便在孟云芍八岁时立誓收养她把她养大,也不是一般女子可以做到的。
只是经验累月,情怀渐淡,可孟云芍样貌才情处处出挑,家中资源又少,亲生的孟云姝却平平,才渐渐惹的常氏不快,对孟云芍多有怠慢。
好在孟云姝苦练琴艺博了好名声,又攀上了好亲事,本是前程大好,光明灿烂。谁知贺知煜新婚夜过后便要下狱,孟云芍平心而论,怕是任哪个母亲都有些接受不了,偏孟父拦着不让退婚,几厢阴差阳错,常氏才错了主意,以养育之情逼迫孟云芍替嫁。
孟云芍有些心冷,但也没有恨。
她从小看惯了世态炎凉,常氏至少还曾真情对过她,只是那段好时光有些短暂罢了。
只是,她有些怕了孟云姝。
她没想到孟云姝,是真的,真的喜欢贺知煜。

第9章 纳妾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疯了。……
当年,孟云姝原定和贺知煜成婚时,已时年十七。照理说已不算早,是常氏一直生等着攀上贺家亲的机会,给女儿拖了一两年。
如今三年过去,孟云姝已年过二十,早过了寻常女子成亲的年纪,可她仍是迟迟未嫁,原因就是仍念着贺知煜。
谁都未想到她心里藏着对贺知煜如此深的情谊。
常氏不过以为她是闺阁女子乖顺听话,才一直等着母亲的安排,直到婚礼那天常氏看她拼死抵抗要上花矫,也只以为她是女儿家注重名声,不愿背弃丈夫而已。
孟云芍也以为她和贺知煜虽认识但不过只是点头交,互相知道姓甚名谁罢了。后来和贺知煜相处中也证实了对世子来说确是如此,他甚至已不记得和孟云姝是何时的同窗,只说认识。
故而常氏迫她替代,她也以为是两个人一起的意思。
若早知道她怀揣着多年酿成陈酒的暗恋,孟云芍只会帮她一起想办法,说什么也不能允了常氏的要求。
可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都晚了。
莫说孟云芍,就是常氏也后悔了。
贺知煜没出事反倒步步高升是一回事,孟云姝疯魔癫狂就是另外一回事。
甚至后者才是常氏更无奈的。
当年婚礼后第二日,孟云姝才醒来。
当时早已礼成,贺知煜拿下反贼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满城皆知。
孟云姝呆愣坐在闺房里,怀里抱着本册子,不事梳妆,整个人似已灵魂抽离,没有话语,也没有眼泪。
从前常氏就经常看到孟云姝翻看那册子,满脸羞涩甜蜜的笑容。
还道是闺阁女儿记录少女心事的本子,不过是些转瞬情愫,无伤大雅的东西,她不愿赶着上去揭开惹女儿难堪,一直也未曾看过。
直到此时,常氏才知那册子,竟是女儿和贺知煜当年短暂同窗三月,在言家开的官家子弟学堂里收集的贺知煜的墨宝。
不过都是些夫子留课业让写的寻常文章,有些甚至只是书籍批注,或者干脆只是贺知煜落在纸上的签名。也不知自家女儿是费了多少功夫才求得。
此时常氏便已隐隐感到,只怕自己这次错的离谱。
孟云姝面如死灰,不寝不食,常氏自己以及几个嬷嬷都日夜陪护,瞧着她这样子,真怕一不小心错了主意,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
孟云芍回门那日,孟云姝却忽然来了精神,明明已两日水米未进,她却忽然回光返照般冲到门口,突然哭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揪住孟云芍的头发,狠狠扇了她几个巴掌。
然后孟云姝四下张望,见贺知煜没同她一起回来,又状似癫狂地狂笑起来,辱骂孟云芍这样生抢旁人姻缘的贱人,活该不得丈夫的心。
孟云芍看她衣冠不整,行为痴狂,与其说被羞辱后气恼,更多的反而是震惊。
孟云姝以前给她的印象是个娇滴滴的嫡女,虽有些做作清高,但也乖巧文静,没想到还能有如此作派。
给她的感觉,便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疯了。
这几年里,孟云姝也总是逮住机会骚扰她,有时辱骂她是**,有时又恳求她收其作妾。
孟云芍不胜其烦,也委婉地透露过是婆母和贺知煜不想再纳孟家女,可她还是不依不饶,似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很纳闷为什么孟云姝就偏要缠着自己,就是去贺知煜的公廨门口等着,想办法给他送衣服送饭,也要强上许多。
毕竟他若点头,她也没有不从的道理。
还有上次青若的事情,孟云芍总觉得和孟云姝脱不了关系。
若是和贺知煜订婚以前的孟云姝,她觉得万做不出那些阴狠事情,可如今的孟云姝,她说不好。
常氏也连带着烦了孟云芍,明明是她让云芍替嫁,到头来又怪她当时没有抵死拒绝,每每也是给她脸色。
这世上的人若都能讲讲道理,该有多好。
比起在贺家炖刀割肉的受气感,孟家是直白的刀劈斧砍,孟云芍这样的体面人有些抵挡不来。
她是真不想回去自讨苦吃。
可偏生奇怪,婆母总爱撺掇她回去,按道理贺家厌恶孟家,本是不该。
但婆母总是说些“孩子还是要留在父母身边”“父母有错孩子也不要太过怨怼”“得有娘亲做靠山不能闹太僵”之类的话,且语带伤感,让孟云芍摸不着头脑。
每每又直接强势地帮她准备好回去的车驾礼品,叫她无法拒绝。
就和这次一样,孟云芍还没说话,婆母便吩咐人从此次陛下的封赏里挑了些东西,又从库房补了些,命孟云芍今日便去。
孟云芍知道拒绝不得,干脆温柔笑着答应了。
贺知煜这边,碰见几个拿着封赏物品的丫头,带头的是大夫人院里的一等女使露荷,竹安好奇上前询问,才知是侯夫人命孟云芍回母家探望。
露荷想得周全,询问道:“世子是否和少夫人一同回去?我看看要不要知会少夫人,等您一下。”
竹安提醒道:“世子,今日雷将军说要来找您商量年末城防军中提拔的人选,大约在午后。”
贺知煜犹豫了下,道:“那便不去了吧。”
孟云芍这边,先遣了小厮快马去孟家报信,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叫素月找人套上马车,两个人叫了几个下人,也一同出发了。
孟云芍一路上心里忐忑,只盼着这条路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到达终点。
但其实贺家和孟家其实距离不算远,两刻的时间便到了。
距离孟家还有一眼能望到的距离,素月掀开帘子探出头看了看,道:“今儿也是稀奇,老爷和少爷竟在门口等您。”
芍柳眉凝成一团,道:“大姐姐在吗?”
素月仔细看了看,道:“没在,夫人也没在。”
孟云芍稍稍宽了下心,寻思许是她们二人出去采办了,并未在家。
转眼到了门口,她哥哥孟其岩见她下车,赶忙上去迎接,笑着道:“云芍啊,刚知道你要回来,我和爹赶紧出来迎接你了,这可不是谁都有的待遇。”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行了个礼:“哥哥好。”又转向也站在门口的孟东齐,亦行了礼,道:“父亲好,怎么好教父亲在冷风口里等我,可真是折煞云芍了。”
孟东齐身上带着几分文气,露出一个敦厚温和的笑容,道:“回来就好。”
其实孟云芍出嫁前和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好坏,当时孟其言已弱冠,成日在外边为立业奔波,没说上过什么话。孟东齐则几乎视她如无物,仿佛是对待同在一个院子里的租客,完全是淡如水的感情。
到她出嫁以后,这两人却纷纷转了性子,把她当成血亲一般。
孟云芍亦无所谓,力所能及的,她还是会为他们办些事情。比如哥哥因科举不利,事业上一直没个着落,她跟贺知煜提了一次,贺知煜也瞧着他是个机灵的,给他谋了个军中的差事。
几人礼貌聊着进了厅堂,孟云芍一看一片静悄悄,常氏和孟云姝当真是不在,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刚坐定,就听孟其岩对着个小女使问道:“我娘呢?刚刚不是还在吗?还有云姝,这一上午也没见她人影儿。”
小女使似是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知。”说完竟直接跪下了。
孟云芍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此时,忽然从后厅冲出一个艳粉色的人影,扑通一下跪在了孟云芍的面前。素月反应神速,一个箭步冲上去,赶忙拦在了孟云芍的椅子前,生怕那人做什么对孟云芍不利的事情。
那人抬起头,虽相貌不算上乘,容色却是描画得十分精致,涂着雪白的粉底,画了一双入鬓长眉,唇上和双颊都涂了细腻的胭脂,周身着艳粉色襦袄罗裙,正是孟云姝。
她这妆色和衣衫十分隆重,虽则艳丽,但有失庄重,看着倒像是些高门大户纳妾时的衣裳。
孟云姝一句话都没有说,脸上虽没有表情,却又似藏着隐隐的疯狂。她忽然猛的朝孟云芍磕了三个头,磕的额头在地上咚咚作响,待抬起头,已青了一片。
众人都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孟云芍的养母常氏也从后厅冲出来,后边还跟着几个行动慌张的丫头,似是没有看住孟云姝。
常氏哭着拉动孟云姝,道:“儿啊,你这是要让娘难受一辈子啊!你快些起来吧,莫要再这样了!”
拉扯间,竟从孟云姝的身上掉下了一个雪白穿着衣服的小人,上边还写着生辰八字。孟云芍扫了一眼,确是自己的生辰。
孟云姝却平静道:“我已经对着这小人练过几次了,可她不回我。今日,我必得说给妹妹听。”
说完,她又忽然站起身,飞快从桌上端了一杯女使刚沏的热茶。
那茶滚烫,是女使刚从开水壶子里倒出来的。孟云姝以为她要泼过来,赶紧一把推开了素月,自己也歪身到一边去。
谁知,孟云姝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凄凄切切地对着孟云芍道:“妾,请主母饮下这一杯茶吧。”

孟云姝说完,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甚是楚楚可怜。
常氏擦了擦眼泪,道:“云芍啊,如今你攀了高枝,也不能不顾着姐妹情分。可怜我儿云姝……她一片痴心,你便允了她吧。”
孟其岩想到若是姐妹两个都嫁进侯府,那贺家同孟家的关系岂不是更加亲密,也附和道:“妹妹,你在侯府孤身一人,若是有自家姐妹帮衬,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孟东齐却脸色黑得如同子时浓夜,喝道:“莫要再丢脸了!来人,送姝姐儿回屋里去!”
几个女使赶忙上来拉扯孟云姝,她奋力甩开,哀哀地哭了起来。
常氏亦哭着道:“孟云芍,你现在也姓孟!若不是我养了你,你早就被人卖进勾栏瓦舍了!没想到我却养出了个白眼狼,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孟云芍轻叹了一口气,道:“母亲养我一场,我报答是该的。当年我亲娘留给我的嫁妆,给哥哥延请名师,为姐姐做了添妆,修了如今孟家这园子买了仆从,我都认。母亲让我弃和熟洲江家定下的亲事于不顾,以自己一生的前程做赌注,替了姐姐出嫁,我也认。只是纳妾这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常氏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嫁了高门就如此忤逆尊长!说什么做不得主,我看你就是故意推脱!”
孟父喝止:“住嘴!”
孟云姝恨恨地盯着孟云芍,道:“你这是非要逼我死!好,我死得的。我死了,好教世人知道你这侯府少夫人的嘴脸,如何苛待长姐,逼死良民!”说着,便起身要往柱子上撞。
众人吓得不轻,急忙齐齐拦住孟云姝。只是她此时力气甚大,几个人才堪堪将她拖住。
孟云芍停顿了片刻,静静看她挣扎许久,忽然道:“好,我允了。”
屋里忽然就安静了,每个人都似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发不出声音。
孟云姝的脸上瞬间露出欣喜神色:“什么?你允了?”问完急忙又拿起茶水,道:“你喝下,便算我进门了。”
常氏拦了拦,道:“既是允了,得有个说法。云姝是你嫡姐,原比你尊贵。只是你们姐妹间,也不必讲究这么多,便让云姝当平妻,你敬着她些就好。”
孟云芍心里有些好笑。
刚刚还说是妾,她茶都没喝就变成了平妻,若喝下了这碗茶,怕是要直接位置调换了,她为妾,嫡姐为妻。
孟云芍却不慌不忙道:“茶却是不急着喝,只是要入侯府,规矩必是乱不得。我得先看看,姐姐能否习惯这高门大户的规矩,能听我这个主母的话办事,否则,我也请不起。”
孟其岩道:“妹妹,你们都是姐妹,就不必如此了吧。”
孟云芍道:“哥哥此言差矣,钟鸣鼎食之家,最顾尊卑规矩。我婆母,便最在意此道。我提点姐姐,也是让她进门之后别出了丑,丢了孟家的脸面。”
孟东齐道:“芍儿,别听你姐姐的。这件事你别再管。便是你同意,我也不会让她做妾。”
孟云姝却哭着道:“父亲!你给女儿一条活路吧!”
孟云芍淡然一笑,道:“那你便去街东头的白记水粉铺子里,给我买一盒胭脂吧。”
孟云姝想到了她是存心刁难,却不想如此简单,慌忙道:“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去。”
孟云芍却道:“不,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
孟云姝咬了咬下唇,道:“你就是非要羞辱我吗?”
孟云芍道:“做妾,是一辈子的名声。不过穿着你最想穿的粉红嫁衣去买盒胭脂,左右走不过几百步的事情,你都觉得丢脸。那日后,这一生坐实的身份可怎么了得?难道是想等着到了侯府,再夺我的位置吗?”
孟父一脸深深的失望,恨铁不成钢地对孟云姝道:“也是平时骄纵你太过了。你便尝尝自甘堕落的滋味罢。”
孟云姝咬牙切齿道:“好,我买得的。”说完,便冲出了家门。常氏也急忙跟着她出了门。
走到街上,孟云姝的装扮颜色实在过于鲜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路途虽不远,可孟家在这里住了多年,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没走两步便碰见了隔壁同出来采办的大理寺少卿家的李夫人。
李夫人看到这一对母女有些惊奇,她是个实诚人,道:“云姝,青天白日的,这是怎么了?你母亲怎许你这么穿!这都是妾室才会穿的衣服,咱们官宦人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赶紧回家换了吧!”
李夫人旁边的女使唤做翠桥的,悄悄拉了拉李夫人的衣服。李夫人扭过头去,见翠桥给她使了个脸色,示意别管。
李夫人瞬间懂了,没想到孟家文官清流,竟已堕落到要让嫡长女给人做妾的份上,顿时一脸鄙夷,急忙寻了个借口远离
了两人,生怕掉了自己的身份。
路边已有人开始交头私语,说是私语,其实巴不得孟云姝母女听见。
“哎呦,这孟云姝穿成这样,是真要做妾了?可还没听说进谁家的门啊。”
“不就是永安侯府吗?折腾许久了。世子爷瞧不上她,一直巴巴上赶子呢,可真是自掉身价。”
“不会吧?孟东齐当年也是真才实学的进士出身,竟纵女如此吗?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你懂什么,人家可是能算计经营的。当年好不容易攀了高枝,结果算盘没打好,送了养女过去。这不过了三年,又开始卖女儿的前程了吗?”
“也说不定啊,就是孟家嫡女好这口!当妾多好,每天穿粉着艳,风流快活,就是整些勾栏样式也无人责怪,比当正妻啊,有滋味!”
几个人聊笑着,走远了。
孟云姝自小清高,但娇养闺中,一直天真少思。
虽为了嫁给贺知煜想到了做妾,却只想到了要在孟云芍面前做低伏小这一层,万没想到会被人人耻笑,甚至连累父亲一同被骂。
且孟东齐本人并无妾室,她虽知道妾室低人一等,但实际并没见过妾室真实的待遇。
孟云姝下了狠心,捂上了脸,飞奔着去到白记水粉铺里随意拿了盒胭脂,顾不得之前相熟的白家大公子的一脸疑惑鄙夷,话也没说一句,便匆匆跑了回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常氏跟她不上也奔跑起来,两个人进了门,却都是汗水淋漓。孟云姝画的浓妆有些化了,脸上颜色有些交混,现出些狼狈之色。
孟云姝恶狠狠地拿出胭脂,摊手递给孟云芍,道:“你要的胭脂!现在可以了吧!”
孟云芍微微一笑,接过打开看了看,却道:“你难道看不出,这颜色实不稳重,与我正室的身份不相称。你重新买过吧。”
孟云姝怒道:“孟云芍!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孟东齐却道:“为人妾室,若连这点子气都受不得,只怕要被主人家发卖了!”孟东齐便是妾室所生,个中苦处,他了解得透彻。因不愿重复悲剧,才没有纳妾,又怎么能让亲生的嫡女受这份苦?
孟云芍平静道:“父亲说的对,妾,便是奴婢。我不过让你重新买个胭脂,你便如此不满。我还没让你为我洗脚捶腿,更衣伺候呢。若是伺候的不满意,我也可以不让世子见你。姐姐真能做到?”
孟云姝没想到孟云芍竟这样说。
她幻想中做妾的生活,是虽位比正室低,却情比正室真。
少了一桩打理家业的烦心事,每日只和贺知煜两个人花前月下吟诗弹琴,孟云芍有名份又如何,不过是个劳碌命,凭她的才情才能同他说得上话,该是能让他宠妾灭妻,两厢情深的。
孟云姝心气高,听了孟云芍的话,只当是她故意羞辱,却不知世间妾室,大抵如此。话本子里尊宠胜过正室的故事,不过多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气不过,从身旁桌上拿起茶壶,就要朝孟云芍砸去。说时迟那时快,孟云芍早想到她会恼羞成怒,快移了两步躲了。
与此同时,伴着一声“住手!”,一道剑影劈了过来,生生把那茶壶劈成了两半。
来的人却是贺知煜。
众人看得心惊,都不敢言语。那剑若偏上几分,非直接落到孟云姝身上不可。
贺知煜冷着脸收剑,那剑是御赐的“破军”,闪着冷冷的寒光,凝成一线,似是锋利无比,嘭的一声便入了鞘。
贺知煜周身散发着如剑气般冰寒的气质,却走到孟云芍的面前,轻声道:“我来接夫人回家。”
孟其岩最先反应过来,赔笑道:“哎呦世子来了,快留下吃了中饭再走吧。上次世子给我安排的差事,还差了人带我,一直说想当面感谢。”他不敢直接唤其妹夫,仍是称呼世子。
贺知煜却没看孟其岩,对着孟云姝冷冷道:“今日当着孟家人的面,我同你再说一次。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可能,莫要再做无谓的事。”
孟云姝哭着说:“你我本有少年情谊!当年你我同窗,我受秦大公子欺负,你还训斥过他,你全都忘了吗?三年前你都同意了与我成婚,若不是孟云芍,我现在才是你的发妻!”
贺知煜道:“跟谁都不相关。之前你日日纠缠于我,我看你是女子不愿计较。但如今你欺到吾妻头上,实难相忍。”
孟云姝道:“你以为孟云芍是什么好货色吗?她之前和江家的二公子定了亲,看到你是侯府世子,弃了前人才跟了你的。那会子两个人常常凑在一起,谁知道他们做些什么,那江家二公子,对她可是忠心的很呢……”
孟东齐和孟其岩齐声喝止道:“云姝!”
贺知煜却充耳不闻,对孟云芍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孟云芍跟着贺知煜走到门口,贺知煜又回头语气平静但带着十足的寒意:“若再有此胡乱言语,或逼迫欺辱我妻的举动,我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但会让你们整个孟家后悔。我说到做到。”
说完,贺知煜便带着孟云芍离开了。
孟云姝仍在背后不停叫喊:“贺知煜!你是被她骗了!我才是最在意你的人!”

贺知煜和孟云芍两个人一同乘车驾回府,素月和竹安陪伴在侧。
经过刚才一番激烈争辩,几个人各怀心事,都有些沉默。
孟云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活络氛围,像她一贯那样,温柔浅笑,软语盈盈,可她这会子着实有些装不出。
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她回来受一番羞辱,她感激贺知煜帮她解围,可若不是婆母非要叫她回来,也断不会生出这些事端。
她生性恬淡,并不喜言语争强,况且便是此番争论赢了,怕是后边和孟家的关系也更尴尬。
不理不睬,有违孝道;可见面亲近,又徒受些腌臜气。
孟云姝还在贺知煜面前提起了江家二公子江时洲,当年和她有婚约之人,此番掀出来,也怕是不能清净善了。
她倒不是怕贺知煜有什么想法,那人既冷淡,又清贵,一直是高楼俯瞰的态度,怕是不会把什么江公子王公子放在眼里;也对孟云芍的过去漠不关心,从未问过。
但若是被府中一直盯着她掌管中聩之权的长子媳妇公孙燕或者爱搬弄是非的侯爷三姨娘柳沅沅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脑中千丝万缕,纷纷乱乱,忽然抬头,却正好对上了贺知煜平湖秋月般明亮的眼睛。
贺知煜似是无心,转过脸去。
孟云芍看着他清隽安静的脸,被莫名吸引,心瞬间跟着安定了下来,像阴云的午后忽然开始落雪的庭院。
她心想,管这么多做什么,索性抛开了一切,先过好眼下再说。
自己总是要离开的。
她总有一天会和两家都断了联系,去过自己的日子,真正自由的日子。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小心翼翼伺候谁,简简单单快快活活的日子。
而若是哪一天来了,即使相隔不远,只怕此生亦再无理由相见。
他在她最难的时候护过她,过去是,今天亦是。为了声名也好,规矩也罢,她都认。
夫妻一场,也许最后连正经的告别都不会有,现在多看几眼,也是值的。
想到此处,孟云芍恢复了一贯的柔和姿态,密闭的车厢里似吹来了一阵软风,氛围都悄悄变了。
她微笑开口道:“世子一贯都是不来的,怎么今天过来了?”
贺知煜道:“休沐左右无事,母亲让我来看看。”
果然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孟云芍客气道:“一点小事,耽误世子时间了。”
贺知煜亦客气回道:“不必。”
旁边的竹安一脸的一言难尽。
自家主子怎么就是这么个不争气的闷葫芦性子,且那张嘴比起汴京城的城墙怕还是要更硬些。
明明是听见少夫人自己过来的消息便开始坐立难安,明明是差人去辞了雷将军的来访,明明是去清黎院寻少夫人,侯夫人说“你不去亦可”后争辩几次“于理不合”才出来,非要说一句“左右无事”。
竹安若不是亲眼见过三年前拿下反贼时,贺知煜玉面冷颜大杀四方的样子,有时候还真难把自家主子这个内敛规矩性子和外边传的孤肝野胆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
竹安不禁找补道:“其实,今日本也是有事……”
贺知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便住嘴了。
好的,尊重每个人的命运。竹安想。
孟云芍又问:“听世子的意思,姐姐之前去找过世子,怎么也没听你说起过呢?”
贺知煜不欲多言:“一点小事。”
许是离了侯府,孟云芍有些放松,笑了笑打趣道:“可我看她这样子也不是轻易罢休的,怕找了世子多次吧?世子却说是小事,难道世子日日碰到这些?”
贺知煜微蹙了眉,道:“莫要乱说。”
竹安又是一言难尽。
乱说,怎么就是乱说了?今日表婶要把二姑娘塞过来做妾,明日贵妃母家的言氏女托人递过来拜帖,后日又有孟云姝这种实在攀不上关系的等在公廨门口送汤送衣送信,贺知煜一个都没搭理过,就不能老老实实说一句:其实我有夫人一人足矣?
若不是他从小跟着贺知煜,又日日跟在他身边,还真瞧不出他对少夫人的这份心思。
竹安又想救自家主子一回,顶着压力说道:“哎呦,可就说呢,这每天排在公廨门口……”
贺知煜制止道:“你今日话怎么这样多!”
竹安没了脾气。
好的,继续尊重每个人的命运。
待到了侯府,下了车,贺知煜道:“我还有事要出门,你先回吧。”
孟云芍对贺知煜盈盈做了个简礼,道:“今日若不是世子,云芍恐受人欺负了。谢谢世子。”
贺知煜:“不必。”
等孟云芍走远了,身影在小径尽头消失不见,竹安悄声对贺知煜道:“主子,我去查查那个江二公子到底是何人。”
贺知煜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何可查?”
竹安惊奇道:“难道……您都不好奇吗?曾和少夫人定过亲的!”
贺知煜道:“我不也曾经和旁人定过亲吗?”
竹安有些无语:“那能一样吗……这种定亲的,大多是青梅竹马……”
贺知煜打断道:“什么青梅竹马,那叫相识较早。但凡读过些书入过学堂的,总要认识些人。我和她嫡姐,不也早就相识了,不过点头交罢了。”
竹安发现贺知煜竟连续说了好几句话,偷笑了一下,道:“世子真不打听?”
贺知煜停顿了片刻,平静道:“她同我讲过。”
竹安恍然大悟:“原是这样!”他还在为人家小两口的事情操心,殊不知人家早已坦白过去互诉衷肠了!属实是多此一举了。
贺知煜微微勾了勾嘴角,脸上现出些柔和神色,没有说话。
他心想,是的,早已说开了,她心里只有我。
所以今日,她亦不用解释什么。
那个江家二公子人,他知道的。
是新科状元,江时洲。
江家乃是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江时洲的祖父曾官至首辅,其父江无晦潜心学问,不愿涉身官场,未有官职,但多年累积的关系还在。江无晦的学问天下皆知,是当世的名儒大家,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便是皇帝和太后也礼敬三分,常常请他给大臣们讲经世之道。
其子中最出色的是家中排行老二的江时洲,过去时常同父亲一起来讲学,此人温和有礼,见之如沐旭日,谈古论今,颇有见识。
贺知煜从前便听过几次他讲学,确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之前贺知煜听说,江时洲被江家定了做江无晦的传人,远离庙堂,发扬江氏。可后来不知为何,他忽然转了性子,去参加了科考。
按道理,这种传世大家反受束缚,不愿让子孙科考。万一名落孙山,整个家族跟着丢脸。像江时洲这样的,更是万众瞩目,多少人暗地里巴不得他考场失意,闹出笑话。
可江时洲一骑绝尘,就在去年,拿下了新皇登基后,首次科举的状元。他入翰林短短一年,受皇上器重,又直升内阁,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
跟贺知煜的生性冷淡不同,江时洲是个平易近人之人,他善倾听,善理解,不管是谁与之交往,都能照顾得当,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入朝短短一年,与他交好的大臣竟十分多。但是他提出的政论,赞同的官员往往不少,在派系林立暗潮涌动的朝堂十分不易。
平心而论,贺知煜觉得江时洲的性子和孟云芍有些像。谁都能体谅,谁都不得罪,脸上总是挂着笑,仿佛天生便是一副笑颜。
有一次贺知煜与其在宫道上相逢,擦身而过,贺知煜嗅到了他身上的幽兰松柏香。
那是他曾经在孟云芍处,闻到过的一种香。当时她说是闲来无聊,自己调的。贺知煜当时觉得此香不是很适合女子,但也并未多问。
贺知煜问江时洲是何处所得,江时洲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忽然激起了一层锋利的波澜,并告诉他是珍重之人相赠。
贺知煜本不喜香,归家之后,他向孟云芍讨了,并宣布自己很是喜欢,以后日日都要用于熏衣,且他特立独行,素不喜与人相同,叫孟云芍切勿再给旁人。
孟云芍虽不明就里,可也照办,并承诺此物为贺知煜专属,且可以无限量地为他制作,保年年岁岁无忧。
贺知煜感到满意。
并认为这是孟云芍要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一种隐晦承诺。
就如同之前他允她掌管月例便是认她当家主母身份的承诺一样,都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第二天下朝后在宫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江时洲。
他告知江时洲自己亦喜欢这种香,以后会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都用。
并且制香之人已允诺会无限量地提供且再不对外,而江时洲手上的那瓶,早晚都会用完。
如果江时洲不介意,他也可以高价回收,或与波斯进贡的奇香一枝春相换。
从没人见过温和如风的江时洲如此动怒的表情。
从此以后,江时洲和贺知煜碰见,不是睥睨而过,便是装作未见。
那副暖阳般的温和笑颜一碰见他,总是瞬间变了天气,时云时雨。
贺知煜觉得江时洲不如别人口中的知礼。

第12章 见面 她去见了青梅竹马。
孟云芍带着素月回到扶摇阁,两个人脚步匆匆,似有什么急事赶着,片刻便到了。
其实,倒不是真有什么事情,而是孟云芍归心似箭了。经过这几天的折腾,从月底对账到准备接风宴到伺候世子再到回娘家,她实在是累的很。
她觉得自己像东街云水茶楼里的茶博士,捧着个笑脸,给这个上茶,给那个添糕,忙忙叨叨,不能停歇——怕是茶博士的营生还更容易些,只用“好嘞”“好嘞”地回应,一味和善便好。
她还得想着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哪些人该这样对待,哪些人又该那样对待,着实是费心费力。
此刻她似是终于刑满释放,得了片刻的安闲,又怎么能不心急。
两个人进了正房,素月最知道孟云芍的心思,遣了无关的下人,吩咐上些新鲜水果点心,沏上了一壶君贵金蜜在小炉子上温着。
孟云芍换了舒适得体的常服,随意丢开鞋子,一下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干净的被子中。
素月笑她无状,道:“亏得是我刚才关了门,主子这当家主母,被人看去了这不端庄的模样可是不好。”
孟云芍起身,抱住了素月,紧紧地贴着她撒娇道:“素月,就是你对我最好。在你面前,我才不用拘着。”
便是此时,孟云芍才露出了一丝娇嗔少女的样子。她十六岁出嫁,至今不满二十,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照顾这个,照顾那个,什么都八面玲珑,处理得宜。
不被偏爱的人,是没有资格做少女的。
素月任她抱着,轻声道:“主子,你先歇着。我让小厨房给你备些吃食。”早上没吃几口,中午在孟家也没吃上饭,她怕孟云芍又要胃痛。
孟云芍的脸挨着素月的衣服蹭了蹭,柔声道:“倒是不饿,先帮我把那药端来吧。”
素月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道:“是药三分毒,今年入了冬,你一直手脚凉,也不知是什么影响了,虽胡济堂的大夫说没事,但一直喝药到底是不沾光,咱们不若停了吧。”
孟云芍松开了素月,认真道:“那可不行。不过你也别担心,这避子药是
我家祖传的方子,虽需日日都喝,但药力甚浅,绝无大碍。”
从和贺知煜同房开始,孟云芍便一直偷偷在喝避子药。
她手上有一张当年她亲娘带在身上的避子方子,这张方子传自异域,一直供贵人们使用。它药力缓和,比常见的避子药安全不少,对身体无甚伤损。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子会微觉寒凉,需注意保暖。
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侯府。
若要离开,和离也好,死遁也罢,最好能少些纠缠牵扯,干干净净地走。
她和贺知煜之间并无太深的情感羁绊,自觉不会对世子造成太多影响。但若有了孩子,就多了解不开的牵绊,虽则她也不确定世子是否会在意她生的孩子,但终归是两厢麻烦。
素月叹了口气,说:“我瞧着,世子虽不是情深之人,但好在正派,是个能靠得住的。主子当真要离开吗?”
孟云芍道:“我何尝不知。若这个家里只有我和他两人,纵使他对我态度冷些,又有何妨。只是你也看见了,这家里人多事杂,等级森严。我跟个漂萍一样,外无娘家撑腰,内无丈夫宠爱,靠着贤惠、温顺才堪堪能保住一点地位,也只是不被人随意宰割罢了。我无心富贵,也不求权势,只盼能过些自由康乐的日子。”
因为,我亦只有一个一生。
虽然,在整个侯府人的眼里,我都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小官家不被在意的养女,甚至连庶女都不如,本该是温柔懂事,一生做低伏小。虽然,在汴京贵妇的眼里,我能攀上贺家的亲事,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合该老实听话,时时刻刻想着笼络丈夫、伺候公婆。
但我,也想随心所欲地度过这一生。虽然世道艰难,女子不易。但我依然不愿把一生都浪费在靠取悦旁人来换取生存的权力上,我亦想自由自在地看看这世间弱水三千,繁花似锦;甚至想像男子般驰骋旷野,看遍河山。
只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那是困在这侯府之中,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素月没再说什么,煎了避子药过来,孟云芍喝了。
孟云芍没什么感觉,反倒是素月有些伤感,满脸的郁郁。
孟云芍想哄她开心,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不开心什么,这都是我计划的一部分。等我再攒攒钱,学了经商之能,咱们便离开侯府。到时候,你想跟着我也罢,想嫁人也罢,都随你。若要跟着我,我便送你一间铺子,咱们两个还是在一处。若是想要嫁人,我也给你好好准备嫁妆,咱们绝不上旁人小瞧了去。”
素月蹙了蹙眉,道:“奴婢哪里都不去,就要陪着主子。嫁人有什么好,便是这侯府的夫人们,奴婢瞧着也没什么快活的。二公子庸碌,四公子暴躁,他们的夫人也过得一般。尤其是四夫人,奴婢瞧着怕是日日都要受气。”
孟云芍笑了笑,道:“那就咱们两个作伴。快些拿来我的黄木雕花盒子,让我看看有多少积蓄了。”
素月拿了盒子过来,那盒子分两层,一层是些值钱的珠翠首饰,一层是些纸类的地契银票。
孟云芍打开了花旗小锁,打开一层,数了数里面的银票和地契,确是已有不少。没花完的月例和她之前剩的一点点嫁妆,再加上她投了铺子赚回的钱,除了之前已经买了的一间头面铺子,现如今攒的七七八八,也够再买一间。
孟云芍管家许久,知道放在手里的钱虽是有用,但还是要能长久再生钱才是可行之道。
如今在侯府里,比侯爷世子俸禄更多的其实是皇上的封赏以及祖辈的基业。可她一个孤女,只能靠着自己,还是得想些能长久无忧的法子,长些这方面的本事。不然银钱再多,也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孟云芍问素月道:“前个儿咱们看上的那间转售的茶铺如何了?如今汴京人文人墨客越来越多,都喜饮茶,我瞧着是门好生意。”
素月道:“基本已是谈妥了,也按主子的意思签了意向文书。可是那店主人说他也是替人做事,转售这种大事,最后还是要主子和他们东家签字的。不过他已将事情全然和他东家说明,只需到时当面办妥就是。”
孟云芍有些为难,道:“你代我签过呢?如今侯爷夫人都听不得‘经商’二字,我恐万一被发现,又触了他们的霉头。”
素月道:“也已说过了,我开始假作便是主人家,可那店家见多识广,奴婢又不懂个中细节,几句便被问住了,实在隐瞒不得。”
孟云芍叹了口气,道:“也罢,那我便走上一遭,左不过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莫叫他们发现便罢了。”
又过了七八日,孟云芍才得了空闲,差素月去给对方传了话,对方欣然应允。
到了约定的日子,孟云芍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得七七八八,待一大家子用过中饭,才悄悄回了扶摇阁。
此时是午休时间,众人都在各自院里歇了,天气又冷,极少有人出门走动。
孟云芍悄悄换了身低调素气衣裳,低着头跟着素月一起出了扶摇阁。
刚出侯府的大门,她便一头钻进了素月提前备好的车子里,给自己带上了帷帽。
贺知煜前几日便已结束休沐,开始上值。
近日,城中出了一个狡猾的大盗,一月有余连盗九户人家,都未被捕获。那大盗日渐猖狂,青天白日竟也开始下手。贺知煜本是不管这些琐事,可此事件影响恶劣,他便亲自定了计策抓捕。
这天中午,正是收网之时。贺知煜顺利捕获了大盗,正待回到公廨,忽然看见自家的马车挡得严严实实,快速驶过。
他一向警觉,瞧着车夫着急,心里有些奇怪,停下看了片刻。
正好马车走出不远,便停在了闹街上的一家铺子门口。而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人,虽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帷帽,但贺知煜仍一眼便看出,是自己的夫人孟云芍。跟在她后边下来的,自是她的贴身女使素月。
贺知煜猜测是自家夫人出来办些铺面上的事情。
他知道父亲母亲素来不喜经商之事,家里也确不靠这些进项来支撑,以前外面的庄子、田地还是京中旺街的店面,一直都是荒废的状态,请了人随意打理,无人在意。
孟云芍却很喜欢摆弄这些事情。
她费了不少心思,初时也毫不得法,一通乱折腾,无甚成效。
贺知煜见她挫败伤感,实在看不过,便托了关系,又出了高价,聘了两个原在京中经商富户家中打理店面的妈妈,给了孟云芍做账房管事,孟云芍跟着多学多看,也渐渐摸索出了些门道。
当然,孟云芍并不知道此事是贺知煜所为,还当做是自己幸运,偏巧碰见这两位。
贺知煜也并不想让她知道,他觉得自己做的也不甚对,不该纵着自己的媳妇折腾些旁门左道,只是为了不让她过分难过罢了。
贺知煜见孟云芍下车进了店里,寻思自家媳妇虽然八面玲珑,可若遇见些油滑奸商,也不免吃亏。但贸然跟上去,也有些不妥,届时他该对她用心管这些经商的事情拿个什么态度,他说不好。
他左右无事,便在茶铺对面的茶楼,点了壶上好的碧螺春,消停坐下,朝茶铺二层会客的厅堂里张望。
那厅堂通透,看当真能看得清楚。
厅堂里坐着他的媳妇,好像连素月都没跟在后边。另有一高挑白衣青年在和孟云芍交谈,他背对着他,看不到脸,却依然能感觉到气质不凡,应是和孟云芍谈事之人。
贺知煜瞧着那背影似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片刻后,那人似是觉得有些憋闷,转身推开了窗子。
这一下,贺知煜看得真切。
是江时洲。

第13章 冠玉 你还会回到江宛哥哥的身边吗?……
孟云芍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不受控制地激烈了起来。
她和素月进了铺子,掌柜的引她们到二楼的会客厅门前,却又说东家吩咐了,只能孟云芍一个人进去。
孟云芍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于礼不合。
但青天白日,闹市街上,应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之事,她还是独自一人进去了。
推门,那正对着她,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的所谓“东家”,竟是曾经与她定亲之人,江时洲。
是她刚到贺家的第一年,哪怕再装作无知无觉,也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在梦中见到之人。
她甚至忍不住地想过和他重逢的场景。
也许是在他讲学的杏坛,他于高台之上,她与千百人于台下,看他传道授业,光芒万丈。
也许是在汴京城的街头,他簪花骑骏马,她躲在人流的缝隙,看他状元及第,笑至青云。
总之不会是这样独处一室,他站在她面前,真实得好像幻觉。
她也忍不住设想过江时洲再见到她时的表情。
也许是对于她攀附高门弃他而去的愤恨,也许是情已消散但伤疤犹存的鄙夷,也许是经年释然不愿再忆的冷漠。
总之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他看着她,仍是一副当年和煦少年的样子,便是她负了他,也依然只是温柔里带着情切,看着她问:“李笙笙,我的冠玉呢?”
她很想客气礼貌地回答,我是孟云芍,公子认错人了。
或者干脆一些,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早忘得一干二净。
她也确实忘了。
从她坐上了去贺家的花轿,送出了给江时洲的绝亲信,她已决意忘了;而自从她与贺知煜圆房,更是不敢再想起。
渐渐的,也便真的忘了。
忘记他曾说,要在弱冠礼后便娶她为妻,让她离了孟家那个冰窟,同她一起踏雪折枝,西窗剪烛,护她一生一世。
而一向把心意捂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在那天,在钟声悠远千年古刹的银杏树下,看着漫天黄叶簌簌,破例说,待他行完弱冠礼,要送他一枚冠玉。
如今,那枚几乎花光了她最后一点嫁妆钱的冠玉,正和她稍微值钱些的珠翠一起,安静地躺在黄木雕花盒子的上层。
孟云芍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直视江时洲的眼睛,反问道:“江二公子,到如今,送不送,不都是一样的结局么?”她又补充道:“我如今是孟云芍了,江二公子切勿再叫错了。”
江时洲的眼睛明明灭灭,停顿片刻,道:“所以,那枚冠玉,是真的有?”
孟云芍自知失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道:“我不知道江二公子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只是来见这家铺子的主人的。如果恰巧就是江二公子,那我这生意只能作罢。虽你我心中坦荡,但身份尴尬,再有往来着实不妥。云芍婆家规矩甚严,还请江二公子见谅了。”
江时洲哂笑了一下,道:“心中坦荡?你觉得我心中坦荡?是为了你信里的一句‘不愿嫁与白衣’便和父亲对抗跑到这明争暗斗的朝堂之上算坦荡,还是为了见你一面精心设了这局诱你的女使上钩算坦荡?”
孟云芍低垂眉眼,静默无声。
片刻,她道:“江二公子慎言。”
江时洲目光如炬,照得她整个人有些发烫:“阿笙,从前你还没有这般无情。”
孟云芍不敢再抬头,低声道:“江二公子也说了,那是从前。”
江时洲道:“你这话说得人透不过气。”他转过身,似是真觉得有些憋闷,打开了窗子。
孟云芍见状,重新戴上了进来前摘掉的帷帽,防止被外面的人看到。遮住自己的容颜,亦遮住生了微澜的眼睛。
江时洲看见,未说什么,轻声问:“他待你好吗?”
孟云芍小声说:“好。”
江时洲拆穿她道:“可能吗?就贺知煜那个冰一样捂不热的性子,就他那个满脑子趋炎附势却又满嘴人伦纲常的爹!”
孟云芍沉默了片刻,道:“便是在我面前,又怎可如此议论侯爷。”
江时洲似是有些伤感,语带悲切道:“我才不关心永安侯如何,他结党营私也好,鬻儿卖女也罢。只是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本不可能接受他那金尊玉贵的嫡子和孟家结亲,你也好,孟云姝也好,都不可能。不过是时机未到,尚未反应罢了。阿笙,你若嫁了良人,我也便死心了,可你入了那虎狼窝,叫我怎么安心!”
孟云芍道:“侯府不过也就是规矩严些,哪有你说的如此吓人。我平素连侯爷的面儿都见不到,他对我这个人权当不存在罢了。”
江时洲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问:“他当你不存在,那其他人呢?亦当你不存在吗?”
孟云芍咬了咬嘴唇,道:“江二公子,你这样说,我实在无法与你再聊下去。况且这都是我的私事,江二公子无需过问。
江时洲看了她良久,问道:“若当真过得好,又为何要来给自己买铺子傍身?永安侯府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他贺知煜还能短了你什么不成?难道……难道你未曾想要长久地待下去?”
他似是自言自语,继续道:“是了,我的阿笙是自在的风,是天上的燕,如何能一直困在那样的地方。”
孟云芍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这么轻易被他勘破。
早在她六岁随母流落到熟洲之时,便已和江时洲相识了。那时他们是邻居,是两年的儿时玩伴;后她入了孟家之后,中间又被养在熟洲几年,又有三载同窗之情。
且她那个时候还天真一片,同他说过许多事情,不似如今把自己的心护得铜墙铁甲,刀枪难进。
他对自己的了解,确是旁人比不过的。
孟云芍有些被揭破的恼怒,愠声道:“还请江二公子勿要胡乱猜测,坏了我的名声。”
江时洲没再继续问,停顿了一会儿,道:“好,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有兴趣的事情。这铺子,你还要吗?”
孟云芍有些黯然道:“不了,我不想再和江二公子再有牵扯。”
江时洲却笑了笑,似是全然在意料之中,道:“可是,之前你的女使已拿了你的章签了意向文书,你若反悔,”江时洲伸出了四根细长的手指,道:“仍需付四成。”
孟云芍知道自己中计,气道:“我赔你便是了!”
江时洲依然温和有礼,不徐不疾:“你赔付和买下都是一样的流程,都要与我签字,公证,送呈官府备案。为何不直接买下?还是说,阿笙心里还念着我,不敢再相见?”
孟云芍思忖良久,知道江时洲早设好了圈套,自己是待宰的羔羊,没得跑了。索性恨恨地说:“卖铺子的契约给我,我签。”
江时洲莞尔一笑,递给她,道:“你仔细看看这契约,莫被我诓骗了去。有四处签名,皆需签过。”
孟云芍接了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开始签字。
江时洲站在旁边,看她认真,幽幽问道:“若真有那么一天,阿笙……还会回到江宛哥哥的身边吗?”江宛,是他的本名。当年孟云芍与他相识时,他还未及弱冠,因着两人孩童时便相识,彼时孟云芍一直唤他江宛哥哥。
孟云芍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接着刚才说离开侯府的事情在问。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宜再听这些话。
孟云芍四下张望了下,确认周遭无人,又谨慎地走上前关了窗子,转身道:“江二公子切勿再说这些轻薄言语,云芍已嫁做人妇,你亦平步青云,切勿留恋明日黄花。纵使有一天,云芍成了下堂弃妇,那你我也是云泥之别,毫无可能!”
说完,孟云芍匆匆收了自己那份契约,放下备好的银票,转身推开门跑下了楼。旁边候着的素月不明就里,也赶紧跟上。
江时洲笑了笑,推开窗子,见孟云芍跑出了铺子,朝她道:“阿笙,还有未完之事,何日再见?”
孟云芍气得跺了下脚,又不能不回,回头道:“等我消息。”一瞬便钻进了车子。那车子也似安了闪电,快马加鞭,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茶铺对面的茶楼上,一双亮如秋月的眼睛把一切尽收眼底,泛起了狠戾之色。
孟云芍的心有些乱了方寸。
她没想到江时洲还这样念着自己。
她承认,他曾是她少女时光里的白月光。
明月何皎皎,照彻故人归。
只是后来她才懂得,他可以是年年望相似的江畔月,而她却是只能开一季的春时花。
他们短暂相交,终是无缘。
孟云芍是个现实的人,她的生活只能往前看,并不被允许活在幻想之中。
想太多也没有的东西,还不如便放过自己。
三年过去,时移世易,她对江时洲也早已释然。此次相见,她有些触动,但更多的,是担忧。
女子每走一步
都是悬在钢丝线上,在她把一切备好之前,她一步都错不得。
她理了理思绪,回了贺家。
谁知刚迈进大门,就有几个女使婆子等在门口。孟云芍瞧着,是清黎院的管事婆婆,也是婆母用了几十年的贴身嬷嬷,陈妈妈。
陈妈妈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对着孟云芍道:“三少夫人,侯夫人请您清黎院走一趟。”

难道她与江时洲相见之事,这么快就被翻了出来?
可她想想又觉不对,从她见面到回来几乎一气呵成,不曾喘息,便是有好事者想生些波澜,也万不会这么快。
但如果是为着她私跑出来处理铺子的事情,却也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孟云芍索性不想了,和素月一起,跟着陈妈妈和几个女使仆妇去到了清黎院。
两个人悄悄交换了眼神,都不得其解。
到了清黎院,孟云芍看见侯夫人、柳姨娘、二公子贺知齐和夫人公孙燕、四公子的夫人颜巧倩、未出阁的贺清娴几个人都端坐在厅堂的椅子里,一片肃然。
孟云芍心中忐忑,向众人行了礼。
柳姨娘是侯爷的第三个妻妾,亦是当前最得宠的,她身材婀娜,打扮亦是颇有风情,一贯精心细致描画,服饰鲜艳华美。
她亦是这家里的女子里,仗着侯爷的宠爱,唯一不甚尊重侯夫人之人。
柳姨娘先开了口,透着几分轻薄:“呦,今个儿穿的可真是素气,倒是白瞎了咱们三哥儿媳妇这张脸蛋了。”
孟云芍规规矩矩道:“出门办些事情,因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便随意穿了些。”
她一句话,便给自己留了余地,先扣个帽子“不是重要之事”,叫别人知道她的态度。若真是怪她经商采办之事,至少左右能圆上一些。
二哥儿媳妇公孙燕听见有人起了头,也笑着开口道:“弟媳一句‘不重要之事’,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拿了公中的钱,去给自己采办铺子。如此的事情,还算不得大事么?”
孟云芍听了,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地,松了一口气。
必定是二公子的媳妇公孙燕发现了自己买铺子的事情,有所检举。如此便还有解释余地,好过掀起她私见旧人之事。
二公子是侯府长子。
当年贺知煜的亲娘和沈姨娘相继怀孕,贺知煜的亲娘生下了大姑娘贺清娩,沈姨娘则紧接其后,生下了二公子贺知齐。
当时沈姨娘和侯爷正是两情相悦,蜜里调油之时,贺知齐又是长子,在府中受到千宠万爱,侯爷更是捧在手心,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以致于冷落了贺清娩母女。
他对贺知齐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盼他能同爹娘一般,驰骋沙场,扬名立万,不负贺家列祖列宗。
可贺知齐年岁渐长,连家里的管事嬷嬷、陪读书童都慢慢地看出来了:二公子实在不是个可堪大用的坯子。
他倒是乖顺听话,勤奋刻苦。
读书上学孜孜不倦,耍枪练剑夙兴夜寐,可是,偏生就是缺了些灵智,学起来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侯爷强求多年,终于弃了扶他成人中龙凤的心思。甚至连带着也冷落了沈姨娘,怨怪她在孕中之时随侯爷去过几次军中,说是将士列队的呼喊吓坏了腹中孩儿发育中的脑子。
彼时贺知煜却在继室的调教下日益显出颜色,他这颗没有父亲过多荫庇过的树苗,却成了人人称道的少年,又凭着自己的才学入宫当了太子伴读。
侯爷便转头奔回正道,又培育起嫡子了。若非如此,只怕最后世子之位,都落不到贺知煜的身上。
不过,贺知齐虽资质平平,但自有福缘。
他靠着敦厚老实的性格和侯府长子的身份,与当今皇后娘娘的娘家公孙氏攀上了亲,娶了皇后的亲堂妹公孙燕。
只是,公孙燕因出身皇亲国戚,在家又是嫡长女,一直自视甚高。
若非要细细算起来,她嫁贺知齐,确实有些嫁低了。
待到了侯府,众人虽看她娘家的身份待她恭敬有加,可在下一辈女眷里,还都是以孟云芍为尊。
不为别的,就为着孟云芍不仅是世子的正妻,手里还握着掌家之权。
公孙燕多有不服,一直紧盯着孟云芍行事,巴不得有什么错漏,她好接管中馈,扳回一局。
孟云芍知晓她这份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孟云芍还未开口,六姐儿贺清娴却抢着说:“二嫂怎么血口喷人!空口白牙,便要污人清白!”
贺清娴自从上次对孟云芍起了敬佩之意,被侯夫人罚跪了祠堂也不曾改,常跑去扶摇阁请教孟云芍,十分亲近,竟真像她说的,变成了孟云芍自己的妹妹一般。
侯夫人训斥道:“娴儿!你怎么就管不好自己这张嘴!”
孟清娴撇了撇嘴,没敢反驳。
侯夫人转向孟云芍道:“孟氏,今日公孙氏举告你私污了公中的钱,给自己采办铺子,可有此事?”
公孙氏亦补充道:“早些日子我的女使灯蕊便注意到,你那贴心的素月前日给你买了间头面铺子,如今又继续给你物色旺铺,所花费用可不少。定是你挪了公中的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给自己用了。”
孟云芍恭谨谦和,对着侯夫人道:“回侯夫人,绝无此事。我今日确系出门采办,所采为南市街上一商铺。但云芍采买所用银钱,皆为自己嫁妆和月例剩余,绝无一分一毫动用公中的银钱,还请夫人明察。”
公孙燕哂笑道:“你说没有便没有,南市街可是好地方啊,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能有多少嫁妆?竟能买得起?可有什么证据是用你自己的钱财?”
孟云芍莞尔一笑:“谁人检举,谁人举证。嫂子对我随意泼脏水,自该拿住我贪污的明证。若只一句话,便要我把嫁妆物品一一列出、月例花费去向如何全都细细明列出来给你看,那这作践人岂不是毫无成本,反纵了这府里随意攀蔑他人的风气。”
侯夫人道:“孟氏说的不错。公孙氏,你若是无理取闹,我今日也定不饶你。”
公孙燕一向看孟云芍乖顺,却不想这几句话反驳得利索,她咬了咬牙道:“侯夫人放心,自是有证据。”又转身对女使上来,道:“唤他们三个下人上来吧。”
说着上来了三个人,一是掌管库房的张管事,一是门房上接待来客的小厮何重,另一是孟云芍院里的小女使香陌。
香陌年纪小,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吓得直掉眼泪,道:“这是要作何呀?我家主子没做什么亏心事!”
公孙燕笑了笑,道:“香陌,你别怕,不过是请你说句公道话罢了。你主子若是当真行得正做得直,那便没什么事情。之前你同我的女使灯蕊说,上次接风宴后,看见你家主子抱了两个紫檀木长盒,一个鎏金多宝方匣放在了里屋,我问你,是也不是?”
香陌哭道:“我当她是个朋友,竟是存心套我的话吗?我只说主子拿了一下,可没说她污了去!”
公孙燕轻轻笑道:“有这回事便行了。”又对着张管事和何重道:“你们来说吧。”
那门房小厮何重是之前因欺侮素月被赶出府的管事的亲侄子,一直想报复孟云芍,他抢着道:“接风宴当日,我亦见过这些东西。一个紫檀木盒是首辅莫大人送来,一个是兵部尚书梁大人送来,最后一个匣子是个穿着讲究的管事送来,不知其身份。”
公孙燕假作好奇,问到:“这盒子名贵,想来里边的东西也稀罕,弟媳拿到自己院里看看也情有可原,只是,不知后来是否又入库了呢?”
张管事是个老实本分的,道:“我管着公中的物品库,那天也是我当值,确是没看到这几样东西入库。但至于是否有什么缘由未见到,或者主母放去了其他什么地方暂时保管着,便是未可知了,奴才也不敢乱说。”
公孙燕讽刺道:“还能有什么地方,左不过便是她自己房中罢了。”又对着孟云芍道:“弟媳,不若你拿了账本过来,咱们一起看看,这几样名贵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孟云芍叹了口气,对着素月道:“唤几个人 ,和你一起把账本全部拿过来吧。”
公孙燕笑了,似是难以理解:“还要唤几个人?你便是把侯爷、世子全唤来,这账本也变不出花样来。拿便拿去,你那账本子都是公示给几个院的主子的,其实我早已细细查看过,根本没有这几样。”
孟云芍但笑不语。
素月领了命,回去拿账本。待到回来,素月高高抱着一摞子册子,后边跟着的两个小女使也是如此。
三人将怀中册子等物放下,竟密密排了三十余册。
公孙燕见了,蹙起了眉头。
孟云芍不慌不忙,从中抽出四册,对着侯夫人道:“请夫人过目。这四册,是祖母这边的的账目记录。祖母乃是公主,身份高贵,吃穿用度自有一套规矩,故一直有单独的划账池子。这两个紫檀木盒中其一是颜大师的传世名作《千鸟图》,因祖母喜欢,送去了祖母的小库房,记录在这四册中其一。”
侯夫人接了过来,随意翻看了几下,道:“竟记得这样严谨。”
公孙燕目瞪口呆,断没有想到还有此出,不死心道:“那还有其他呢?”
孟云芍又从账本中抽出一册,道:“这本亦请侯夫人过目。另一个紫檀木盒中是吴大师的墨宝《登琼楼》,因着和亲戚家中礼尚往来,送去了公孙家。另还准备了舞阳金钗送去了四弟媳家,南洲珠串两条送去了大姑娘夫家,另有其他物品一应记录在册。”
侯夫人这次没接账本,笑了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孟云芍有对着公孙燕盈盈一笑:“嫂子竟不知,这紫檀木盒,是送往了你家中吗?”
公孙燕脸色苍白,有些说不出话。半晌,她道:“还有那个鎏金盒子呢?你说啊?我就不信你个小门小户出身,见到这些东西能不心动?”
孟云芍却缓缓道:“这第三样东西,确无记录。”

第15章 求情 他竟然为了她撒谎
公孙燕似是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笑道:“看看,便是只那一物,也价值不少了。我看那盒子精致典雅,里面的东西想也价值不菲。你故弄玄虚半天,最后却还是拿不出!”
谁料,还没等孟云芍说话,侯夫人却面色阴沉,斥道:“够了!这最后一样东西,只有管家主母才配知道去向,你还没这个资格!”
公孙燕被吓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从小在家里千娇百宠,众星捧月,从未受过这般声色俱厉的责骂,使劲咬住下唇才没哭出来。
但她同样也懂得侯门世家里的弯弯绕绕,霎时心思电转,忽然明白了过来——这最后一样,定是侯府用作了隐秘用途,不方便公示于人。
她急着踩孟云芍,竟忘了此层。
她猜的确是没错。
最后一样,乃是皇上所疑之人相赠,收不得亦退不得,孟云芍早禀明了侯爷夫妇,侯府不日便已上交天子。
侯夫人冷声冷言:“如此搬弄是非,我若不管,倒是纵着府中的歪风邪气了。公孙氏,我罚你去祠堂跪足三日,再加罚俸三月,你可认?”
闻言,贺知齐瞬间急了:“母亲,燕儿不过是操心家中之事罢了,如此责罚,也太重了些。”
他这个人,虽无甚能力,却是个出了门疼媳妇的,这也是当年公孙家千挑万选,最终拗不过女儿自己的心思,定了贺家一个庶子当女婿的原因。
公孙燕名门秀女,也自有些孤高傲气,忍了忍眼泪,道:“别说了,今儿是我错了,侯夫人罚我,我认。”
孟云芍听了,一则觉得罚的有些重了,二则她也不愿彻底得罪了公孙燕,亦求情道:“侯夫人,这么大冷的天,在祠堂跪上三天,人非跪坏了不可。我作为这事的苦主,还请夫人减轻责罚吧。”
公孙燕却不领情,红着眼睛瞪了她一眼,道:“孟云芍!谁要你做好人!偏就是你,出身低微,却能当上主母,我就是不服。你们孟家做下的好事,当所有人都忘了么。”
一直当戏看的柳姨娘轻蔑地笑了一声:“嗬,三哥儿媳妇,瞧见没有,人家看不上咱们这种出身低的。你也别演什么姐妹情深了,真是没趣儿。”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三哥儿媳妇,把你那采办铺子的契子给我也瞧瞧。”
孟云芍本能地有些不想给她看,柳姨娘是个爱挑拨是非的,推脱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一件小事罢了,姨娘无需在意。”
柳姨娘调笑道:“既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怎么不拿出来,莫非这契子里,藏着什么秘密?”
孟云芍犹豫片刻,此时那契约就在她手里,她不坦荡地拿出来反显得不好,还是递给了柳姨娘。
柳姨娘匆匆扫了几眼,笑道:“旁的我也看不懂,只是这瞧着,着实是个划算买卖,这样繁茂的地方竟卖的这般便宜。看这店主人的名字,怕是个男子吧,必定是私下里瞧见咱们三哥儿媳妇的芙蓉面,便把持不住,让了利呢!三哥儿媳妇,你可别推说不是。”
说完,柳姨娘蛇信子似的眼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要穿透孟云芍的衣服,将它剥个干净。
孟云芍有些愠怒,柳姨娘不过胡说罢了。
这铺子虽确是江时洲经手,但他诱她入局时,也想到如果过分便宜,反令人生疑。故仅是说急需出手,比正常价格稍低罢了,哪有柳姨娘说的这样夸张。
她笃定众人不懂铺子价值几何,明褒实贬,随意挑拨。嘴皮子翻翻,不仅说孟云芍私见外男,还断定两人之间似有苟且猫腻,着实阴狠。
孟云芍正要开口,却听到侯爷的声音响起:“沅儿,让什么利?”正是永安侯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肃杀之气,从门外进来,墨色的狐裘大氅随着流星步伐摆动,似带来了冬日凛冽之风。
柳姨娘嗔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感叹三哥儿媳妇娇美,想购置个铺子,私下这么一聊,便有男子巴巴给让利,觉得有趣罢了。”
孟云芍心道不好,柳姨娘这几句话,后宅女子都能听出她用心不良故意找茬,回怼她几句也便过了,可侯爷这种看重侯府名声的男子却未必不信。急忙解释道:“侯爷,并非如此。这铺子本来……”
永安侯贺逍冷冷打断:“又是铺子。是我永安侯府少了你吃穿吗,如此不务正业!”
侯爷语气颇为不耐,带着威严。
此言一出,堂中鸦雀无声。
孟云芍着急解释道:“并非……”
柳姨娘却又似没听见她在说话,迎上侯爷道:“侯爷,你别怪她。三哥儿媳妇是个能干的,您看这契子,签的价钱多合适。为了这个,三哥儿媳妇亲自去同那男店主私谈的。这口才这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永安侯没有说话,本已不善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直接对孟云芍道:“跪下。”
他语气无甚波澜,却透着毋庸置疑。
孟云芍一惊,赶忙跪下。
侯夫人想帮她解释两句,上前劝解道:“侯爷,孟氏不过……”
侯爷精光乍现的眼睛冷冷地扫向她:“你还有脸说话,这就是你选出来的当家主母?”
侯夫人觑着他阴沉的脸色,没敢再言语。
侯爷居高临下,对着孟云芍道:“身为主母,行为有失。我不想听你解释,亦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或许觉得心中委屈,但你代表侯府的身份,经商教坏娴儿在前,同外男牵扯不清在后,有错是错,无错亦是错。今日该用家法罚你,鞭戒二十。”
众人俱是一惊。
贺家家法,身体伤害是小,羞辱意味更大。
柳氏不过三言两语,毫无凭证,便要如此治孟云芍的罪,实在有些过了。那以后,岂不是想要害谁,便翻翻嘴皮随意污蔑即可。
再者说,就算是孟云芍见了那店主,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女子虽要尽量避免与男子碰面,但看病抓药、采办物品、出外走动也都是些免不了的事情。
青天白日的,难道当真躲在府里永不出门?作为主母,管着一大家子的事,也实难做到。
可侯爷说得冠冕堂皇,叫人反驳不得。当然,也无人敢反驳。
孟云芍亦是全然未曾料到。
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这种时候,虽已明知解释已是徒劳无功,但她仍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真要动了家法 ,且不说身体要受到伤害,她作为当家主母,脸面又该往哪里搁。以后,还怎么让她管教下人。
她张了口,刚要出声,却忽然听见贺知煜低沉好听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父亲,都是误会罢了。今日是我同孟氏一起去的。”
贺知煜似从外面匆匆赶来,寒气裹身,却连个大氅都没披。他脊背挺直,步伐稳重,侯夫人一瞧心里便生了些安稳。
可孟云芍听见他这样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亦有些隐隐担忧。
惊骇的是贺知煜竟然能当着侯爷侯夫人的面撒谎,还是为了解救她而撒谎,超出三年来她对这个枕边人的了解。担忧的是贺知煜随口这么回护她,侯爷定会细问,只怕接下来更不好圆了。
侯爷听见贺知煜如此说,漠然的表情已经变成了眉头紧锁,道:“你又陪她去做什么,去经商?”
众人都为世子捏了一把汗。只怕这事越搅越混,越说越乱。
贺知煜却坦然一笑,云淡风轻道:“本不是为了买铺子。今日我约了江大人在这铺子对面的茶楼,谈论相邀江大人为贺氏一族子弟讲学之事。因家中这些事都是孟氏操办,也喊了她一起。”
孟云芍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贺知煜是知道她和江二公子见面的事情。她心里想到便是过了眼前侯爷这一关,还要再同贺知煜解释与江时洲之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侯爷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问:“然后呢?”
贺知煜继续道:“父亲有所不知,这铺面乃是内阁江大人的产业。交谈之时,江大人偶然提起不欲再做小门面的生意,想要转售此铺面。儿子心想不若通过此间联络,加深彼此联系,全当是个人情。便以要族中子弟习茶道为由,请江大人割爱。因办得仓促,未从公中划账,便是先以孟氏的名义采办了。”
侯爷的表情有些松动,但依旧狐疑:“这江大人,出身书香门第,摆弄些铺子做什么??”
贺知煜回道:“不止这铺子,其实京城大半的茶行、书行、学堂都是江家的产业,虽是生意,也都是些与文人墨客相关的文雅营生。
侯爷又想起了什么,问:“我之前怎么听谁说过一句,你同江大人关系不和,不大说话。还道问问清楚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今日你们又在一处了?”
贺知煜淡淡笑了笑,道:“没有的事情。儿子在朝堂数年,知道深浅。江大人出身世家,又乃内阁新贵,前途无量,儿子还分得清轻重。至于有人传说我们不和,之前倒是有一次,儿子想同江大人买一味稀罕香料,江大人未曾割爱罢了。都是那些好事者添油加醋罢了。”
侯爷点点头道:“江大人这样的名儒大家后人,能牵上关系最好。便是不能,也不该闹得太僵,我正是要叮嘱你此事。那如此说来,今天得事情,倒是我儿心系家族传道授业之事了。”
贺知煜一揖道:“儿子不敢当。但此事,实不是孟氏之过,还请父亲饶过她吧。”

第16章 吃醋 不许同他生气!
侯爷鹰目似的眼光冷冷扫过孟云芍,道:“此次事情便算揭过。但你身为当家主母,让他人误以为你行为不检,若传出去更是坏了侯府的清誉。我刚已说过,无错亦是错。今日知煜为你求情,且饶过你一次,自己好生思过吧。”
孟云芍抬起头,道:“儿媳记下了。”
侯爷又转头对世子说:“知煜,你也该好好管教妻妾,今日我虽揭过,但你该罚也要罚。孟氏出身低,若行为再落了旁人话柄,那我侯府岂不成了京中笑柄?”
贺知煜恭谨回道:“父亲说的是。”
见侯爷饶过了孟氏,贺知齐也赶紧壮着胆子道:“父亲,刚刚你未来之时,我妻公孙氏误会了孟氏,母亲罚她在祠堂跪上三日再加罚三月月例。这错处,我们认下,给弟媳赔罪了。但可否只罚月例,不再罚跪?实在是冬天地凉,燕儿她受不住。”
侯爷听闻,也不问究竟公孙燕犯了何错,简单道:“公孙一家与侯府素来交好,便免了吧。”说完便同柳姨娘一起离去了。
众人看事情已了,也都纷纷离去了。
孟云芍亦步亦趋地跟在贺知煜后边,有些心虚。
世子是怎么知道她今日见了江时洲的?是恰巧看见,还是有人报信,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不知道,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若是贺知煜想知道,定有百种方法。
那么,世子知道她和江时洲的关系么?她又应该主动坦白么?
孟云芍想了一路,踏进扶摇阁的瞬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今日如此护她,她又怎能相欺?
况且时过境迁,她又何必捂在心里不敢坦荡,既是陈年的物件,不如放在日头下晒一晒,该是见见真章,该消散的也便让它消散罢了。
进了里屋,贺知煜转身坐在了黄檀太师椅上,孟云芍差下人们全都下去。
雕花木门被关紧,孟云芍走到了贺知煜的面前,忽然倏的跪在了世子的面前。
贺知煜面如远山般淡然沉静,看了她一眼,无甚语气道:“我不会像父亲说的那般罚你,起来吧。”
孟云芍却不肯起,道:“不是为着这件事情。但是云芍,还是要先谢过今日世子维护。”
贺知煜语气自然和气,丝毫没有责备:“不必,也并不是为了维护你。你若出丑,我亦面上无光。”
孟云芍大概想到了世子维护自己的原因,此刻亦得到了世子的亲口证实。
不过她是个论迹不论心的人,这一生对自己好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不管什么缘由,对她好的,她都记在心里。
孟云芍纤白的双手放在贺知煜的膝上,露出了腕上的白玉镯,一双潋滟杏眼小鹿般看着贺知煜,道:“有件事情,云芍知错了,还请世子责罚。”
贺知煜低垂双眸并未看她,黑羽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了眼中神色,好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错哪儿了?”
孟云芍圆睁着双眼,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又咬了咬一边的下唇,小声说:“今日所见的江二公子,曾与我有过婚约。”
贺知煜抬起双眸,定定得看了她须臾,又收了目光,道:“你倒是肯承认。”
听起来,是早就知道的样子。
孟云芍心中暗叹还好自己未曾隐瞒,不过也有些惊讶:“世子知道?”
贺知煜简单点点头:“知道。”
孟云芍想了想,记起上次孟云姝曾对她说过,也许后来又透露给了他具体是哪个江二公子也不一定,没再细问,继续道:“去见江公子,本是不该。可今日,确不是云芍知情而犯。那店铺掌柜说,必得让我见了东家才与我签契,我亦不知那东家竟是他。”
孟云芍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好似有了一丝一缕的变化,多了一些淡不可知的明亮,但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似乎经常对贺知煜有这样的感觉,看不出这人到底是真的开心了,还只是自己的想象。
更何况贺知煜的表现还和表情变化不符,他冷嗤一声,似是不屑:“真是惯会使些手段。”
孟云芍想了想,明白了他是在说江时洲。
贺知煜看着她道:“以后,不许再见了。”
孟云芍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是,若像今日这般偶然碰见,云芍也有些无能为力。”说完一双圆溜溜地杏眼看着他,眨巴眨巴,流露出些无辜。
贺知煜蹙了蹙眉,但也没说什么,继续道:“便是见了,也不能让他乱喊名字,成何体统。正正经经喊世子夫人就可!再不成,叫声孟娘子也罢了。”
孟云芍明白这是听见那句“阿笙”了,亦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小声道:“早已说过了,可是我也管不住旁人的嘴……”
贺知煜看着她,有些微微生气,道:“竟是一个也做不到。”
孟云芍见他不悦,胡乱保证:“做到,做到。”
贺知煜又补充道:“还有,也不能生气。”
孟云芍这回很是奇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能生气?何意呀?”
贺知煜不满,动了些气:“就是不能同他生气!我见……我见你……见你气得跺脚。”
孟云芍很是纳闷,这是什么要求:“旁人造次,我为何不能生气?”
贺知煜气急,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憋了半天,耐着性子问:“那你怎么不同我生气?”
贺知煜说不上来。
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看见孟云芍对着旁人露出温柔笑意以外的表情,哪怕是生气,他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好像那一刻,他的小美妻不再是恭谨谦和的“孟氏”,而是那个叫做“阿笙”的姑娘。
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姑娘。会生动地生气,但又似乎不仅仅是生气,带着一点点女孩子的娇娇气,对着一个知道定是会惯着自己的人,泄露出一丝放肆。
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被阻隔在外了。
只是他是贺知煜,侯府世子,皇帝亲信,这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情绪,即使只有他和孟云芍两个人,他也说不出口。
孟云芍体会不到贺知煜个中情绪,奇怪道:“世子身份高贵,我侍奉世子,自然是不能同世子生气的。”
听了这句话,贺知煜一双秋水双眸看着她,半晌未说话。
孟云芍不知道是不是因那眸子生得太好太亮,以致状似存了深情,还仿佛透着一缕伤心。
半晌,贺知煜收了眼神,恢复了冷淡,道:“我同你说不清楚。”
说完,贺知煜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边又回头道:“今晚歇在书房了。”人却停住没有走。
孟云芍看出他是真的不高兴了。
可她不懂,她生旁人的气还不成了?
况且她也没做什么,不过跺了一下脚,碍着哪条家规王法了?难道做了侯府的媳妇,就得恭顺谦和到对谁生气都不成?
侯爷让她不出门,世子让她不生气。你们侯府干脆找个泥人来当媳妇!
真是岂有此理,她现在就想生气。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孟云芍忍了忍,又换了温柔贤惠样子,款款上前柔情拉住世子,又胡乱保证道:“世子,我以后再不生气了。谁的气都不生。”
想了想,又柔声补充:“必做个有贤惠名声的世子夫人。”
贺知煜难以理喻般看着她,似是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他“蹭”得一下抽出了孟云芍手中的衣服,又“哐”得一下甩上了门走了,留孟云芍在原地目瞪口呆。
自己的气性如此大,却不让夫人生气,未免也太双标了些。
孟云芍胸中有些郁郁,没出去追他。她冷静了片刻,开始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
侯爷那边虽过了关,但连续两次下来也对她颇有不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侯爷并不喜欢她这个人。侯夫人虽有心向着她,可终究拗不过侯爷。
若她此时再失去了世子的支持,恐怕在这个家又要有一段难捱的日子。
今日世子人前护她,虽说是为着夫妻一体一损俱损,该也是对她有些举案齐眉的尊重,还是得尽快把人哄回来。
可再者说,也不能显得世子待她太好,虽然那也不大可能。
侯爷已放了明话,说世子也该罚她。若世子非但未罚,还显得两人过分亲密,不管是不是事实,最后都会再惹出麻烦。不光侯爷,只怕侯夫人那边,又会觉得她过分痴缠,阻了贺知煜的正道,没有嫡妻的样子。
她和贺知煜仿佛在天平的两端,远不得近不得,永远需要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晚上,她又亲自炖了汤,装进食盒温着,打算去书房给世子。
素月见她要出门,赶忙迎上来,道:“主子怎么也没唤我一声,我拿把伞陪你去。这外边又飘起雪来了。”
孟云芍道:“今儿不用你,我自己去吧。”
素月见了今日情状,当她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世子说,也没再强跟,拿了件披风想给她披上,孟云芍道:“不要了,没两步路便到了。”
素月又要给她伞,可孟云芍已经出了屋子,回头又冲素月笑了笑:“这个也不要,我晚些回来。”
素月觉得孟云芍的神情有些奇怪,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孟云芍进了贺知煜的书房。

书房里,竹安正在给贺知煜研墨。
竹安偏瘦,细竹竿似的站在贺知煜的书桌旁,见到孟云芍来了十分高兴,道:“少夫人来了!主子今日早回了家无事,想起练字来了。”
孟云芍一瞧,贺知煜弯着腰,正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许是听到孟云芍进来破了专注,最后一笔有些歪了。
贺知煜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半句话也没说,便继续低头写字了,仿佛写字是一件特别重要之事。
他团了写坏的那张,随手扔在了旁边的纸篓子里,又换了一张名贵的澄心堂纸,仍是写“静”字。
孟云芍没出声,静静地看着他写。
贺知煜工工整整写了四笔正楷,似是烦了,随意改了行草,两笔便把剩下的笔画连完了。一个字写得动静结合,不伦不类。
他抬起头道:“做什么?”
一副面上仍是空谷落雪的清冷,内里却又有些掩不住的气呼呼的样子。
孟云芍觉得稀罕。
虽则她并没弄明白贺知煜到底在气些什么,就连她见了旧情人这种大事都能轻松揭过甚至还帮她遮掩,却因为她对旁人稍微动了一下气便觉得她失了嫡妻风范。
但她居然觉得这样的贺知煜有些可爱。
比每日一本正经地喊她孟氏,张口便是公务、侯府,清冷得纵在身边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世子好多了。
不过她可不敢当着世子的面夸他什么可爱。
她心里清楚得很,他占着她夫君的位置,两人表面上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她温柔知礼,他一心上进。
可正是因为没什么感情,才能堪堪维持住这种表面和谐,一起唱一出繁花似锦春意浓。
若真是喜欢,便会有贪嗔痴念,会撒娇,会生气,会心疼,便是每天稳稳当当地互唤“世子”“孟氏”怕也是不能。
就如此刻,她亦想甩下手里的汤,丢条绣了幽兰的素锦手帕到他脸上,质问他摆什么脸色,发什么疯。
可是她不能。
贺知煜是她实际上的东家、主子,是能左右她前程,甚至决定她一菜一饭是好是坏的人。
是虽不曾“滥用”,却“拥有”作践她权力的人。
谈什么平等,谈什么情爱,痴人说梦罢了。
她只能收了性子,乖乖巧巧地把人哄回来。
她赌不起。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道:“来给世子送汤。”
贺知煜又团了刚写的字,再换了一张纸,这次直接换了草书,在纸上画花似的描,低头道:“不喝。”又补充道:“今日不喝。”
竹安还从没听过贺知煜说不喝汤的时候,奇怪地观察了下世子,终是发现贺知煜似乎心情不大好。
竹安上前接过了孟云芍手里的汤,圆场道:“世子,这汤定是少夫人亲自炖了许久的,若是不喝可就浪费了。”他说得真诚,好像真的很怕浪费一般。
孟云芍附和道:“世子,你离了扶摇阁我便开始准备了,炖了一时三刻才好。天气冷,世子喝一口暖暖吧。今儿是你爱喝的鲜鸡椰枣汤。”
贺知煜有些难以决断,他本想赌气到底,直到孟云芍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可是听她这样说,他脑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便是孟云芍忙前忙后,认真候在炉火旁等汤好,甚至不小心被煲汤罐子烫了一下手的样子。
贺知煜无语了片刻,微蹙着眉,似是认命道:“那便先放炉火上温着吧。”
竹安笑着道:“得嘞。”说着便把汤放在了小炉子上。
孟云芍看他没有抵触之意,趁机问:“天已黑了,世子喝了汤,与我一同回扶摇阁吧?”
贺知煜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了,实在是有些纵着了,稳了稳声音,道:“不去,歇在书房了。”
竹安又劝解道:“世子,这雪中难行,天黑路滑,少夫人一个人走过来的。一会儿不如送少夫人回去吧,顺便歇在扶摇阁了。”
贺知煜瞬间被说动了心,脑中霎时浮现出孟云芍一个人孤零零提着食盒,在漫漫风雪中难行的样子。
他看了她一眼,竟连个氅子都没披,黑亮的头发微湿,还带着些未融化的雪。
贺知煜有些不忍,又默默告诫自己一遍需
得有些规矩,这次绝不能退让,下了狠心道:“说不去便是不去了。”
孟云芍却未在意,微笑道:“是世子还要再忙些时候吧?那我等世子。”
贺知煜看了看自己笔下那个草草的“静”字,也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道:“说了不去,你要等便等。”继续低头胡乱收拾起桌上的笔墨来。
孟云芍这次却没再坚持,温柔对着贺知煜一礼,转身出门了。
待她关上了门,竹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世子说:“主子,今日我听到少夫人被妯娌刁难的消息,赶紧跑到公廨去给你报信。你急得连个外衣都没披便赶回来了。你说你……”他自觉如此说自己的主子有些不该,但也有些不吐不快,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贺知煜一脑门的官司,皱着眉道:“我说过了,今日无事才回来得早,和旁的都不相干。”
竹安的眼睛往上瞥了瞥,道:“哦。那既是无事,便和少夫人一起回去呗?”
贺知煜不懂怎么连自己的贴身跟随都开始跟自己过不去,道:“无事我可以躺下休息,可以读些诗文,为何非要回扶摇阁?”
竹安又把眼睛往上瞥了瞥,还撇了撇嘴巴,终是没有说话。
贺知煜说完,却当真进了书房的内室,到床榻上躺了下去。还拿了本诗集翻开遮在了脸上,想遮一遮外边扰人的光景。
他还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梦见了些什么,总之纷纷乱乱,让人睡不安宁。
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被竹安推醒的。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见了竹安惊恐的神色,然后听见了些比冰水浇头还让人清醒的话:“主子快醒醒,少夫人一直在门口跪着等您,说什么都不肯起,人都快冻僵了!”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了他须臾,从竹安慌乱地神色中确定不是莫须有,霎时脑中空白,起身冲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嘭”得一声开了,在贺知煜的身后吱吱呀呀摇晃个不停。
面前跪在雪地里的人,娇娇小小的一只。
她浑身已落满了雪,月白色绣淡雅素梅长锦袍外,只有薄薄的一件兔毛棉褙,怎敌得过如此风雪摧折。
可她偏端端正正地跪着,倔强又平静,和当年他见到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不一样,却又一样。
贺知煜流星几步走到她的面前。
孟云芍已冻得有些虚脱,嘴唇发白,眸子却黑亮如夜星,抬头轻声道:“世子……”
贺知煜铁青着脸,一句话都没说,打横抱起了她。
孟云芍有些惊了,虚弱地阻拦:“世子不要……”
贺知煜冷冷道:“闭嘴。”转身抱着她进了书房,要进内室。
孟云芍还没忘了规矩,纤细的腕子环着贺知煜的颈,微弱道:“世子,书房的内室我不能进,这于规矩不合,若是婆母知道了……”
贺知煜看了她一眼,目光泠泠,打断道:“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孟云芍听了,没敢再说话。
贺知煜把她放在了床榻上,唤竹安道:“去,准备些热水,少夫人要沐浴。”
孟云芍冻得发红的小脸又流露出几分为难,嗡声道:“世子,何必在这里沐浴,我也没有那么冷,回扶摇阁也是一样的。”
贺知煜却不理会,继续吩咐竹安:“东西都备齐了,水要热些,再备着些替换的。沐浴的高桶放在平时我平时洗漱的侧房即可。”
竹安应了,快步跑出去准备了。
孟云芍声如细蚊,却依然小声挣扎道:“世子,书房这边连个女使都没有,也不方便。不如我还是回去……”
贺知煜转头看向她,脸上依然有些淡淡的阴霾之色,问:“你怕些什么?”
孟云芍看他脸色不悦,圆圆的杏眼只扑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贺知煜平静道:“你跪了足足一时二刻,侯府就这么大,这消息早就传得各院人尽皆知了,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现在夜已深,各房各院已都歇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必再作戏了。”
孟云芍被当面戳穿,有些脸红,小声问:“那世子怪我吗?”
她如此做,不过是让众人以为贺知煜回去,便依着侯爷的意思罚了她,让侯爷侯夫人放心,不再继续为难她。
而世子这边,也一贯是个大度的,见了她扎扎实实地受了苦,也必不会再揪着什么生气不生气的小事不放。
只是贺知煜心明眼亮,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伎俩。
说起来,这事情还是她利用了他,终是办得不地道。
贺知煜有些不悦,眉头微锁,道:“我还敢怪你么?下午说了你几句,晚上你便要跪在雪地里不起来。若不是竹安恰巧出门去取炭火,你难道要跪一整夜?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
孟云芍自知理亏,讪讪地低下头,又小声辩解道:“我听竹安说过,知道他吹灯前都要备齐些炭火、蜡烛、净水等物,必是要出门一次的。”
贺知煜气极反笑:“孟云芍,你当真是聪明啊。”
孟云芍没顺着问答,却拉住贺知煜的衣角,不依不饶地问:“那世子还怪我吗?”
贺知煜有些无奈,像泄了气的河豚,撇过脸去不看她:“不怪了。”
孟云芍得逞似的笑了笑。
贺知煜看她脸上贴着被融雪打湿的长发,俊俏娇挺的鼻尖冻得通红,明明很是狼狈却又十分得意的样子,忽然没忍住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两个人俱是一愣。
贺知煜尴尬得转过了头:“你……鼻尖上有雪。”
孟云芍信了,伸手摸了摸,道:“哦。”
就在此时竹安过来了,说东西已备全,询问世子要不要唤从扶摇阁唤两个女使过来给少夫人沐浴。
孟云芍对竹安说:“不必了,外边风雪这样大,别让她们跑来跑去的。”又转头对贺知煜道:“世子,我自己沐浴就成了,也就是长发洗起来麻烦些。”
贺知煜还有些没从刚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头脑有些发晕,鬼使神差地说:“我帮你洗吧。”
孟云芍赶紧道:“不用不用不用……”
贺知煜瞧她抗拒得厉害,有些糟心,道:“你不是常给我沐浴么?这有什么。”
孟云芍心道那能一样吗,你是金尊玉贵的主子,我可不想倒反天罡,没得被人知道了说嘴。却也一时没找到什么冠冕堂皇上得了台面的理由。
竹安没想到自己主子今日能如此支棱,赶忙笑着道:“好嘞!世子和少夫人这边请。”不由分说就让两人一起出了门去了侧房。
烛火轻摇,水汽氤氲。
孟云芍背着贺知煜褪了衣衫,他亦避过脸去未看。
明明是连最亲密的事情都一起做过的人,此刻却都有些不好意思。
孟云芍觉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厉害,带得整个胸腔都燃烧起来。
她好像脱掉的不仅是被雪打湿的衣衫,还有一些旁的什么。
一些她一直死死捂着不能萌发也不能见到天日的东西,此刻在冬夜暖屋的热气蒸腾里,堪堪便要探出头来。
有些危险。
她止不住地想,他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真的只是为了规矩、脸面?就没有一丝一毫一枝一蔓旁的东西?
可她又不敢想。
怕自己自作多情,怕又是镜花水月。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从小熟读诗书,又被娘亲教导,怎能不知。
孟云芍坐于温水之中,背对着贺知煜。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流瀑一样的长发,那人动作轻而慢,像怕不小心扯到哪根青丝弄疼了她一般。
他细细地用水流点点浇注,又轻轻为她上了皂角搓揉。
忽然,一直没有言语的贺知煜问:“是哪个‘笙’?”
孟云芍有些疑惑,不知他在问什么,道:“世子说什么?”
贺知煜问:“阿笙……是哪个‘笙’字?”
孟云芍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以前的名字,不是很想细说此事,道:“哦,老早以前的事情了,早不用的名字,世子不必在意。”
贺知煜没了声音,似是已被说服。
他又为她细细清理了皂角,用兑了几滴茉莉精油的水重新洗过,再取了桃木梳子一
缕一缕梳得流畅,像工匠在精雕细琢什么物什一般,耐心十足。
过了半晌,贺知煜忽然继续问道:“高升的‘升’?长生的‘生’?还是风声的‘声’?”
孟云芍没想到他还在问,这次再不说实在有些不礼貌,答道:“世子,是‘笙歌散尽游人去’的‘笙’。云芍进孟家之前,本名叫做李笙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好名字,后来换了也换了,便也没人再提了。”
贺知煜顺着她的解释若有所思地念道:“‘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是欧阳修的诗。”
孟云芍轻道:“嗯。”
她这一生,便是始于一场轰轰烈烈繁花似锦的盛会,笙歌曼妙,歌舞升平,而今却零落成空。
第二天一大早,清黎阁的下人们已早早起床,有序清理积雪。
陈妈妈似是有什么急事,脚步匆匆,但也没乱了形态,走得端正。
她走到内室,看见侯夫人还在梳妆,只差头发还未盘起,走上前去对左右两个女使道:“你们下去吧,我来。”
两个一等女使马上会意,不光自己出了门,还把外屋里洒扫的其他女使都喊出去了,最后紧紧关上了门。
侯夫人对她问:“昨日最后如何了?”
陈妈妈道:“夫人料事如神,孟氏在世子书房门口跪着,怕不是世子的意思。”
侯夫人似是早已料到:“我猜是云芍听了侯爷的话,自己怕过不了侯爷这一关,主动罚了自己。她最是聪明乖觉,办事一向滴水不漏。这么一来,侯爷和我的嘴堵上了,世子那边也落不了长辈的埋怨,她自己也脱了让世子为难的罪名。她看着落了下风,其实才是全了侯府嫡妻的教养,坐实了她懂事明理的名声,只有不长眼的才会继续追着她为难。我选出来的人,我知道。世子是个宽和心软的,倒不一定能做出这些来。”
陈妈妈点点头道:“侯爷昨日便知道了,听说夸世子做得对,也没再说孟氏的不是。”
侯夫人又问:“那后来,世子同她说什么没有?”
陈妈妈道:“昨日,露荷躲在暗处一直看着,生等着世子从里边出来,可世子一句话都没说。”
侯夫人疑惑道:“竟是一句话都没说?那是何意?”
陈妈妈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话。
侯夫人听闻,惊讶道:“什么?抱进去?成何体统?”
陈妈妈附和道:“就是说。露荷看得真切,孟氏想下来,世子不让。好在当时四下确实无人,除了她也没有旁的人看见。”
侯夫人眉头一锁,右手扶在了额头上,满面愁容。忽然抬头道:“这世子是对云芍真上了心了。”
陈妈妈为她梳着端庄的元宝发髻,把鬓角的碎发都细细地理上去,道:“奴婢看着也未必。不过一次半次示些好,说明不了什么。”
侯夫人有些心烦,道:“一次半次?世子为了她破了多少次例了。从一开始他转了心思非要同她圆房我就觉得不对。现如今,竟然敢直接对着侯爷撒谎了,你几时见过世子这个样子?那江二公子是什么人?侯爷不知我可知道,是从前同云芍定过亲的人!我统管全家,从前就都查得清楚明白了!便是如此,他都能照样遮掩不误!”
陈妈妈也愁上眉头,道:“那不若,咱们再拿这件事做做文章?”
侯夫人轻喝道:“不可!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云芍不会真做些什么。咱们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是要置她于死地。”
陈妈妈给侯夫人梳好了头,开始插些珠钗,道:“叫我说,夫人对那孟氏也太好了。一开始便不该对她心软,由着她死活罢了。现如今,您娘家岳姑娘的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想嫁过来当平妻,可是真等不得了。”

第19章 怨怪 夫人尚且年幼,我却不得周全
侯夫人点点头,似是下了决心,道:“是等不得了。舒窈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我必得让她风风光光舒舒服服地嫁过来。”
陈妈妈道:“可是那孟氏能同意么?如今世子这样看重她,她若是在世子面前一闹,可不好说。”
侯夫人沉默片刻,道:“我若好好同云芍说,她不会不同意的,只是怕不同意的是世子。别说是娶平妻了,他现如今怕是迷上了云芍,连纳个妾,找个通房都是不肯了。这几年你瞧瞧,他里里外外拒了多少想给他纳妾的了。我开始也是掉以轻心了,想着早晚要把舒窈嫁过来,也不想屋里头人多,给她添堵,所以他一直拒绝,我也没有在意。”
陈妈妈出主意道:“咱们得想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最好能让侯爷出面,叫世子不得不从。”
侯夫人瞥了她一眼,道:“若是那么好想,还用等到现在?”
陈妈妈急道:“哎呦,不是不好想,是夫人您瞻前顾后,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还真能在侯府翻了天不成?恕我直言,您怕是也和世子一样,被那个孟氏迷了魂了。只是一个是您自己家里的人,一个是没有血缘的姑娘,您该是掂量掂量。”
侯夫人蹙着眉,道:“谁远谁近,我还分得清。只是这件事,也不可操作过急,反而让世子抵触。我若是强硬塞给他也是行的,只是,怕这样做反而误了舒窈。”
陈妈妈又出主意道:“那是,咱们倒是也不急在这一时。不过这马上就要年节了,正是个机会,可以先接岳姑娘过来小住,同世子也亲近亲近。外边的那些,终是没见过。世子是个心软念旧的人,那孟氏不就是住了一年,同他熟了,他才收入房了吗?”
侯夫人叹道:“这倒是个正理,便这么办吧。回头我想个由头,把舒窈先接过来。”想了想又道:“昨儿云芍在雪里冻了那么久,女孩子家家的,别冻坏了。还是请个郎中过来看看稳妥些。”
陈妈妈道:“哎呦,我的天爷!您看看,您还想着她呢!我刚才还没说,昨儿大半夜的,世子便请了郎中来看了!还是请的太医院妇科圣手的徒弟廖怀春。若不是他师父昨夜在宫中当值脱不开身,只怕世子也要一并请来。”
侯夫人听闻,眉头深皱,道:“当真?如此不知礼数,又不是真的发了病,半夜便将人请过来了?”
陈妈妈皱着一张脸,焦急道:“可说呢!”
侯夫人有些不愿相信:“那廖怀春一直同世子关系不错,想是挚友之间,未计较许多。”
陈妈妈恨她自欺欺人:“哎呀,夫人!”
陈妈妈元宝发髻已梳得将将完成,只差最后一只金钗。
她翻动着一大盒子的金钗,比来比去却找不到合适的。不是与衣服不相称,便是侯夫人不喜欢。
两人折腾半天,侯夫人烦了,终于随手指了她第一回 选的彩燕迎春钗。
陈妈妈拿起给侯夫人戴,那头发却扎的有些紧,插了金钗拉动了附近发根上的皮肉。
侯夫人“嘶”地轻叱了一声,自己上手拔了金钗“叮”得扔在一边,愠怒道:“不要了!今日换朵珍珠绒花!”
陈妈妈看她一脸的不悦,没敢言语,赶紧去重挑绒花。
贺知煜担心孟云芍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会不会发起热来,夜里便差人去请太医院的廖怀春过来瞧瞧。
孟云芍一再推脱,贺知煜冷着脸说,若是病了便要影响年节庆典和物品的筹备,会耽搁了侯府的规矩礼仪和人情走动,孟云芍这才没再言语。
当下廖怀春给孟云芍看过之后,说是无甚大事,但也有些寒症发作的影子,当下开了一副驱寒的汤药给孟云芍,亦说最好留宿一晚再观后效。
贺知煜赶紧差人打扫了厢房给廖大人居住。
廖怀春和贺知煜素来交好,也没推脱,便住下了。
晨起,廖怀春又给孟云芍号了一次脉,确无大碍,便补开了三天的汤药,说按时按量煎服即可,之后就提着药箱准备回去了。
贺知煜出来相送。
他一直把人送出了府,又差人备了马车和答谢物品,一一打点妥帖。
廖怀春本已上了马车,贺知煜亦转身打算离开。廖怀春忽然掀了帘子喊住了他,又从车上下来了。
贺知煜有些奇怪,但也不敢马虎,怕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把廖怀春拉到了一边,才谨慎问道:“敢问廖兄,是否还有何不妥之处?但说无妨。”
廖怀春犹豫了片刻,道:“本不打算说了,也是有些没影子的事。但你我关系亲近,我还是言语几句。”
贺知煜道:“还请廖兄赐教。”
廖怀春看了看四下无人,才谨慎道:“贵夫人不知缘何故,体质寒凉,恐怕……恐怕于子嗣上……有些难。”
贺知煜惊道:“体质寒凉,那是何故?”
廖怀春道:“有些说不好。贵夫人体内这寒来得奇怪,我还从未见过。许是天生如此,又许是接触过什么极寒之物,或者误食过什么寒性的药物。这脉象奇特,倒让我一时无法说清了。”
贺知煜急切道:“可有解法?”
廖怀春摇摇头道:“凡事有因才有果,也必知因才能除果。不知这寒从何而起,所以廖某已想不出对症之法。今早,我也隐晦地问了贵夫人,夫人答自小体质寒,亦未接触或服食过什么药物。我怕说了,她反而忧虑多思,也未提及发问缘由,只道是例行询问罢了。”
贺知煜有些紧张,立刻道:“万不可告知于她。”
廖怀春道:“怀春知道轻重,这事情说出来本已是逾矩。贵夫人只是于子嗣上有些难,不过这凡事要看机缘,也未必是一定没有的,或许过上一段也能恢复。只是你我相交多年,我知道知煜家中亦一直没有妾室,还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吧。若是未来,贵夫人也有了,那便是两厢欢喜,最好不过了。”
贺知煜愁绪翻飞,几乎没听见廖怀春后面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说道:“夫人贤惠,若是得知此事,必要为我纳妾。届时,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廖怀春听他此言心中惊讶,方觉自己刚刚已经失言。
贺知煜却没有察觉,恳切道:“还请廖兄勿要再对第三人言,若被父亲和母亲知道,只怕夫人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夫人尚且年幼,我却总是如昨日一般不得周全,便别让她再平添烦恼了。”
廖怀春心道都是成亲几年的妇人了,怎么还说什么年幼。
只怕是心中先有怜爱,才方觉伊人楚楚。
他一直听说贺知煜的夫人贤惠大度,是个出了名的贤妻。还道是个笼络不住丈夫的心,便只能靠温和大度撑着脸面搏一份尊重的女子。
而今听他无意中的短短几句话,才知原来在贺知煜心里是如此重要,还好之前一起喝酒的时候没有听礼部王家老四的撺掇,劝贺知煜收了王家一个庶女做贵妾,难怪提了几次之后,贺知煜便避着同王家老四来往了。
廖怀春庆幸自己刚才的话没被贺知煜听到,道:“应该的。知煜也不必过于忧心,世间自有缘法,待时机到了也许就有了也说不定。我亦留心着看有没有什么对应的书籍记载或者相似脉案,若遇到随时告知。”
贺知煜拱手相拜:“如此就多谢廖兄了。”
贺知煜待廖怀春乘车走了,依然站在门口没动,还想着这档子愁事。
正巧老二贺知齐和老四贺知霖出门办事,瞧见他站在侯府门口正当中。
贺知齐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知煜,想什么呢。”
贺知煜回过了神,看见是贺知齐,冷冷道:“无事。”
贺知齐却似没察觉到他的冷淡,笑着道:“正说要去找你呢。昨日那事,燕儿做得欠妥当了,为兄替她向你赔个不是。”说着弯腰一揖,看似十分诚恳。
贺知煜却不接受,冷笑了一声,道:“兄长大可不必。”
贺知齐见他表情不善,却也不敢说什么,温言道:“昨日的事情办得确实欠妥。只是都是自家兄弟,知煜别生哥哥的气了罢。你不是喜欢我屋里那幅宋子灵的《千川图》吗?今日为兄送你当做赔罪了。”
贺知煜却不领情,道:“若是轻轻巧巧一句道歉便能抹平一切,那未免也太简单了些。昨日的事情,虽最终不是嫂子推波助澜,但她亦是始作俑者。若不是因为这些没来由的事,我夫人断不会被罚跪在雪地里几个时辰。”
贺知齐讪笑了一下,他心道明明是贺知煜自己顶不住爹娘的压力,罚了自己夫人雪地里跪着,又关他的燕儿什么事了?再者说,不就一个多时辰,哪有“几个”了?
若是他,便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
便是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跪个通宵,也不能叫燕儿受苦。
贺知煜继续道:“再者说,兄长便是道歉也该喊上你那金屋里的夫人去给我夫人道歉,而不是来寻我。还是说,兄长怕我不给你办前日托付我的几件事,这道歉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全然没有考虑到真正的受害人?那兄长还真是想的很对,前日说的几件事,我就当没有了。”
贺知齐被说中了心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前几日托贺知煜给个发小寻个营生,还托他帮忙和户部尚书牵个线,正是怕和贺知煜生了嫌隙不给办。
更何况,他这个弟弟可是有出息的很,往后求着他的事情怕是只多不少,断然不能得罪了。至于他那个出身低的妻子,他也没想过要当面道什么歉。
不过,贺知煜同他夫人感情虽只是淡淡的,但昨天的事到底也是打了自己这个弟弟的脸。他纵着自己的媳妇前去挑衅,这事确实办得不地道。
贺知齐嘴有些笨,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可以既不得罪人,又能护住他的燕儿。
旁边的贺知霖听了,笑着圆场道:“三哥别生气,不过为着些女人的事情,犯不上。”
贺知齐赶忙道:“就是就是,犯不上,咱们哥仨有空喝酒去。我请我请。”
贺知霖的亲娘正是柳氏,真正欺侮孟云芍的人。
贺知煜亦看他不爽,脸上无一丝笑意,比这冬日早上的庭院还冷:“还有四弟,你也该规劝着些你母亲,莫要同你一般胡言乱语。你日日寻花问柳不敬嫡妻也就罢了,可你竟四处结交酒友妄谈后宫之事。日后你还要不要科举?别说是这些话传到皇宫,便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也够你喝一壶了!”
贺知霖脸色发白,没想到自己同酒友饭席上为着助兴,盘点了后宫各位娘娘小主,谁最娇美,谁最泼辣,评了个宫花七美。不过无心之言,竟已传到了贺知煜的耳朵里。
如果这些腌臜话真叫皇上知道,只怕轻则永不录用为官,重则直接下狱了。他这个哥哥从小入宫伴读,同皇帝亲近,可别真的说出些不该说的。
贺知霖赶忙赔笑道:“都是我错,都是我错。改日弟弟见到合适的美娇娘,定先给三哥送上赔罪。”
贺知煜有些无语,一脸的对牛弹琴之色,不愿与之多言。
贺知霖见他不言,以为他是被说动了心,男人哪个不喜欢新鲜的,只有他那个傻二哥才一天到晚围着自己的娇媳转悠,一口一个“燕儿”“燕儿”,没得叫人笑话。
说到底,贺知煜是一直忙着些公务大事,于女人的事上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若是有几个花样多、样貌娇的,他还能为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放这些狠话,跟兄弟隔阂了?
便是那个孟氏长得不错,也不过新鲜一段罢了。两三年了,也该是够了。
贺知霖赶紧又道:“三哥,刚我去侯夫人处请安,正听到她喊了嫂子在聊,让岳家你一个表妹去你院里小住的事情。那表妹叫什么舒窈,你可认识?”
贺知煜面色冷淡:“不识。与我何干?”
贺知霖狎昵地搂住他的肩膀,凑近了笑道:“三哥呀三哥,这你都听不出?小住不过是个幌子,你可曾见过侯夫人请什么姑娘来住过?这是想着要给你纳妾了!”
贺知煜一惊,蹙着眉看着贺知霖。
贺知霖笑道:“没关系,若是不够颜色,弟弟回头再给你寻好的。”说着在心里盘算着从哪里寻个妙人塞给贺知煜,免得他再找自己的麻烦。
贺知煜同他说不清,索性不再吱声。只是心里想着这些事,烦躁又起。
贺知齐心里嘀咕,刚还要为自己妻子出头,转眼便又要纳妾,也真是够虚伪的。
三个人各怀心事,倒也和气,一齐走了。

第20章 表妹 别在意你把她纳入房中?
很快,侯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贺知煜的表妹岳舒窈要来了。
各院的管事都是人精,早都心里明镜似的,和下边人吩咐到位:这岳舒窈身份不一般。
岳家本也是世家大族,不然当年也和侯府攀不上亲,更不要说侯爷的继室依然娶了岳家的小姐。
家最有出息的是当今刑部尚书岳之沧,跟侯夫人是堂亲。他有一个嫡亲女儿,便是岳舒窈。
岳舒窈幼年时,因父亲外调任职,曾在岳家住过一段。彼时侯夫人尚未出阁,在家中时常帮忙照看,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
侯夫人出嫁之后,还几次回去看望舒窈,一直到她长成亭亭少女也不曾间断。
岳舒窈虽没来过侯府,但是跟着侯夫人去的下人们都说,侯夫人每次一见舒窈就很是喜欢,次次都记着准备她喜欢的物什,对于侯夫人这种严苛面冷的人,已是殊为不易。
当时便有心思玲珑的下人猜测,岳家也是高门大户,没准等世子长成便会娶舒窈小姐为妻。
只是后来出了孟家这档子事情,这说法自然便成了陈年旧历,没人再谈了。
只是这一次,又不一样。
世子娶妻已有三载,世家名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娶妻一载不纳妾是为敬重嫡妻之意,娶妻三载不纳妾那便更是把举案齐眉的功夫做足,亦给嫡妻留了生出嫡长子的时间。
三载之后,无论嫡妻是否生出了长子,丈夫纳妾都是合理应当的。
从前侯夫人虽喜爱舒窈小姐,但是从未把她接入过侯府中。只是回门探亲以及名门宴会上才显露出亲近。
而此时侯夫人却破例把舒窈小姐接过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况且岳氏是高门,恐怕这一次都不是奔着贵妾来的,拿下个平妻也不足为奇。
如今这家里虽是孟氏当家,往后可未可知。
机灵些的下人,都懂得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上回侯夫人把孟云芍拉过去说了半天,虽没挑明,但两方都是明白人,没说几句孟云芍便懂了:侯夫人这是要做主给世子纳妾了,甚至是不是比纳妾更高,她也说不好。
但侯夫人又怕贸然让人进屋,反降了身份,这是要先让世子同舒窈先亲近亲近,循序渐进。
所以提前提点她,要大度,要和气,甚至要帮忙。
孟云芍温柔笑着应了。
孟云芍说不上来。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岳舒窈,也会有程舒窈、张舒窈、田舒窈,她拦不住也管不了。而这一天过了三年才来,也是因为世子实在对儿女情长兴趣缺缺,看谁都是一副无甚感情的冷面孔。
其实,之前贺知煜在周公之礼上让她吃不消的时候,她也偷偷想过有个人能分担些也不错。
不过真到了这么一天,她还是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婆母不觉得她会烦躁,所以一五一十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给她听。
舒窈小姐要选在贺知煜休沐的日子来,要住在扶摇阁离世子近些,来的这些日子孟云芍不要再去书房送汤,要安排些他们独处的时间。
侯府上下每个人都没觉得她会烦躁,大家心里全都认准了她是个贤妻,不妒、不怨、不恨,当着她的面讨论舒窈小姐在侯夫人心里如何重要,若是能进世子房里是亲上加亲,她小时候玉雪可爱想来和孟云芍也能相处融洽。
孟云芍只能笑着应婆母,应所有人,好的,这样便是最好,可真是好事一桩呢。
那天夜里,贺知煜前一日刚陪了她过夜,却又破例过来扶摇阁,很有些蹊跷。
两个人没什么话,孟云芍受了冻身子没好全,两个人也没做什么,只干瞪着眼双双在榻上躺着。
月华如水,穿过梧桐枝桠又透过窗格子照进来,照在贺知煜好看的眼睛上,灼灼明亮。
孟云芍忽然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让他说什么。
贺知煜还真开了口。
他忽然轻声说:“云芍。”
孟云芍还从未听他喊过自己云芍,以往都是喊自己孟氏,觉得十分稀罕,道:“世子,我在。”
贺知煜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灼灼:“云芍,过几日岳家有个表妹叫舒窈的,要过来住上一段日子,母亲同你说过了吗?”
孟云芍心道怎么又是舒窈,今儿还真是过不去了,但还是温温柔柔道:“世子,我知道。”
贺知煜像下了什么决心,轻声开口道:“云芍,你……你别在意。”
别……在意?
别在意什么,什么别在意?是你们聊笑亲近的时候别在意,还是纳入房中的时候别在意?
比起这个不在意,孟云芍更没想到贺知煜能亲自同她说此事。
她一直以为他对所有人都是冷冷淡淡,而不仅仅是对自己。
而今天为了舒窈表妹能进门,他竟然破例过来,亲自劝她大度容忍,不要在意。还假作亲和,把称呼都改成了“云芍”。
她只猜测两人该是之前就见过,却没想到这样亲和。
孟云芍觉得此刻烦躁到达了顶峰,恨不得一脚把贺知煜从榻上踹下去。
可是她不能。
孟云芍隐忍了片刻,收了收心绪,冷淡道:“世子,孟氏知道了。”
贺知煜听她开始自称孟氏,怔愣了片刻,没有言语。
孟云芍察觉自己失态,又换上了脉脉柔情的神态,微笑道:“瞧世子说的,孟氏也不是小性子的人,还能苛待了表妹不成?定是给表妹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贺知煜觉得自己好像说得有些不对,却又一团浆糊,无从梳理。
他便又喊了一声“云芍”。接着道:“我……”
贺知煜想清楚明白的说一句,我跟表妹不会有什么,你别听他们乱说太在意。
可是这句话他觉得太亲昵,也太羞耻,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高门男子纳妾再正常不过,他如此说,显得好像他多么在意她怎么想,把她捧在心尖,非要给自己验明正身,立个贞洁牌坊似的。
反正他是会这么做的,那现在说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
另外,他分析自己不想纳妾的理由,确实是有些不想见孟云芍伤心的缘故。
她虽贤惠不反对纳妾,但什么都能柔情似水地为他考虑良多,肯定还是因为倾心自己。
他得投桃报李,不能做得太过。
但更主要的,还是他性子冷不喜人多。
他专心事业,天生就对莺莺燕燕兴趣不大。这种事是天生的,改变不了。
是的,定是如此。
所以他也不应当解释太多反令她误会。他不是那种醉心情爱的人。
孟云芍等了一会儿,听他也没我出个什么来,似是有些疲惫,轻声道:“世子,今日有些累了,我先休息了。”
说完便拉上了棉被,把整个头面都埋进了黑暗里。
棉被包裹的黑暗里,孟云芍觉得有一点安静。
她思绪平复,想侯夫人没有错,侯府上下的人没有错,世子亦没有错,错的人是她。
是她逾越了。
也许一个人在风雪中踽踽独行太久,便会止不住地期盼些温暖焰火。
但火可暖人,亦可烧身。
冰雪长路虽漫漫修远,但尽头仍有绚烂春色在等她,何必为了片刻的温暖和光亮冒险,一不留神便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不若掐灭微火,孑然独行。
转眼快到小年。
一个晴冷的日子,艳阳高照,天地高远,湛蓝的天空无一丝云,偶有几只不怕冷的喜鹊飞过。侯府庭院中的梧桐早已叶落得干净,反显得清爽。
瞧着便是个万事皆宜的吉祥日。
舒窈小姐便在这天来了。
孟云芍安排得妥贴,提前看了黄历和天气精挑细选了日子,给表妹安排在了扶摇阁紧挨着正房的上等侧房,一应物品都按着主屋的规格准备了,还配了两个一等贴身女使,四个二等女使照顾。
家里上下都暗叹,孟云芍果然是个娴淑正妻。
只有公孙燕看见她带着丫头们从库房里往外搬东西,给舒窈表妹布置屋子,当面耻笑孟云芍为了搏个贤名,惯会做低伏小,连夫君也能推出去。
孟云芍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到了日子,孟云芍听着消息表妹快到了,带着些丫鬟仆妇,便去门口迎接。对于一家管事的主母来说,如此做已是给足了表妹脸面。
谁知她等了片刻,婆母和世子也过来了,她还没见过几个这两位能亲自出来接的亲戚。六丫头贺清
娴也被拉了过来,不很情愿地站在一边。
孟云芍心中感慨,这待遇还真是不一般。
不多时,一辆精巧华丽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那马车上除了行李以外,还满载着各色物品,想来都是岳家带来的礼物。
孟云芍瞧着琳琅满目的可真是不少,可见岳家亦是重视。
岳舒窈从马车里款款走出,她穿了身鹅黄绣花毛领小袄,外面罩着个杨妃色梨花坎肩,下系淡黄褶裙,说不上繁复华丽,可又透着秀雅精致,十分得体。头上似随意挽着个随云鬓,未插寻常金钗珠玉,只以些琉璃珠和绒花装饰,既别致新颖又不夺了五官的秀丽。
这副玲珑妆扮,衬出她少女的娇俏明丽,却又不失高门女子的端庄贵气。
同为女子,孟云芍看得出,这是拿捏着分寸精心打扮过的。
平心而论,她觉得岳舒窈也就是中等偏上的相貌。但有了这份不着痕迹的装扮,仍添了几分伊人如花之感。
孟云芍还没开口,侯夫人已迫不及待亲自上前扶住了下马车的舒窈小姐,道:“可是把你盼来了。真是个狠心的,这么多日子竟是没有几封信给我,可是该罚。”
嘴上虽这么说,人却拉住了舒窈没撒手,目光也黏在舒窈身上细细地看着。
舒窈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像醉人的蜜糖,带着些撒娇道:“姑母,舒窈这不就来看您,给您请罪了吗?我给姑母带了礼物,是父亲从苏州带来的双面绣品喜鹊迎春。这绣品一面是喜鹊上枝头,一面是春花满庭院,双面观赏什两个模样,想着姑母瞧惯了金银珠宝,看看这个倒也新鲜。”
侯夫人听了却道:“如此珍品,你父亲何不自己留着。我最念着的,还是你亲手做的山药枣泥糕!”
舒窈泯嘴浅笑:“也给姑母做了,一并带着呢。”
贺清娴在各类雅宴上见过岳舒窈几次,最讨厌她同母亲亲近。
她作为侯夫人的亲嫡女,也没见她对着自己亲昵过几次,都是嫌她聒噪又性直,张口便是责备。
也不知为何却独独对这姑娘亲得什么似的。
贺清娴本就有些不悦,又想到听说她是想来给哥哥做妾甚至平妻,更是心中为孟云芍鸣不平。
贺清娴有些没好气道:“岳舒窈,你来我家做什么?”
岳舒窈笑着道:“原来是清娴妹妹。我来,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情。”

第21章 喂你(含入 V 公告) 便是要吃你吃……
贺清娴听闻,道:“该做的事?不会又是些抢旁人东西的事吧?”
侯夫人皱着眉头道:“清娴,怎么和你表姐说话呢。”
舒窈却浑不在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若是你的,旁人自然抢不了。若不是你的,便也莫怪他人来抢。这世上的好东西就这么多,人人都想要。便是争一争,又有什么错?”
贺清娴听闻,颇觉人生态度不合。看侯夫人在,也不好发作,只撇了撇嘴。
孟云芍瞧着这姑娘的做派,心道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以后的日子怕是事只多不少。
不过经过那一晚,她也想开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是抓紧攒银子才是正事。
孟云芍上前和气道:“舒窈表妹,今日舟车劳顿了吧。已经给你备好了厢房,你看看是先回去休息下,还是先和婆母说说话?婆母可是日日都盼着你早些到。”
岳舒窈把目光移向孟云芍,静静打量了片刻,不确定道:“是……是嫂子?”
侯夫人介绍道:“是,这是知煜的媳妇,你该叫一声嫂子。”
岳舒窈款款上前,端的是弱柳扶风知礼淑女的做派,浅笑惊叹道:“我竟不知,嫂子原有沉鱼落雁之容,叫人见之难忘。”
孟云芍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她今日出来迎宾,自是穿得妥帖保守,收了容色,还故意描画得沉稳,这姑娘的说辞也太夸张了些。
孟云芍轻轻一笑,道:“表妹谬赞了。”
岳舒窈又转向贺知煜,眼中似是有些低落神色,低低娇声道:“贺炎哥哥,怎么信中也不同我说一声,嫂子原是如此美丽。舒窈,有些自惭形愧了。”
说到最后,还低了头,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瞟一瞟贺知煜。似是有些娇羞,等着人来哄的样子。
贺知煜被母亲强拉过来,本想着走个过场,也算全了礼数。
冷不丁的听见这姑娘直呼他弱冠前的名字,这几年都已鲜有人叫,让他心里一激灵。
他刚见到岳舒窈,就记起他确实是认识的。
只是那时候年龄小,不过宴会上浮光掠影地见过几次,印象不深。那时候好像是叫“窈儿”。
只记得这姑娘和妹妹不对付,两人什么东西都要争抢,他当时还觉得这姑娘能争爱抢,不是个好相与的。
另外就是这姑娘明明不爱射箭也无甚天分,却缠着他教。
贺知煜天生聪明,最见不得蠢人。一来二去他烦了,却也不好甩袖子走人,便开始了冷脸大法,一句话都不说。
小姑娘叽叽喳喳了半天,最后也觉得没趣,才又去寻母亲了。
就是这样一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刚才说什么?说自己信里没说云芍美丽?
好生奇怪,首先这封信是什么信?然后他为何要同她说?再者她何必要自惭形愧?
他夫人自然是出水芙蓉,不可方物,可他难道要贴在脑门上逮谁都说吗?说什么?说抱歉你长得丑,请让一让?实在是莫名其妙。
贺知煜又转念一眼,怕不是母亲以他的名义写了什么信,他不知道?那便也不好马上说明白了。
正犹豫间,侯夫人开口道:“这是何话?你和知煜有幼年相识的情分在,自然也是旁人比不了的。”
岳舒窈似乎有些自怜自伤,对着贺知煜道:“那怎么贺炎哥哥也不同我说话?小时候我们一同射箭,一同玩闹,如今怎么不言不语?是怕嫂子生气吗?”
侯夫人微皱柳眉,对贺知煜道:“知煜,怎么见到表妹如此冷淡?”
贺知煜想了想,毕竟是母亲请来的客人,得全着些礼数,客气道:“表妹勿要见怪。见你和母亲聊得投机,未曾插话罢了。”
岳舒窈脸上似是添了几分喜色,道:“我先同嫂子一起去住处收拾片刻,待会儿再去找贺炎哥哥。”
贺知煜拒绝道:“不必,我待会儿要在练功场练箭。”
侯夫人不满道:“今日不是休沐么?客人来了,休息半日又何妨?你先歇着,带舒窈在园子里逛逛,也熟悉熟悉。舒窈还是要住段日子的。”
贺知煜却道:“儿子每日此刻练功,不曾间断。晚些用膳时,再陪表妹吧。”
岳舒窈甜笑道:“姑母,舒窈可不是来耽误表哥正事的,你便由得他吧。这里的仆妇哪个不是熟知园子的,我同谁逛,也是一样的。”
侯夫人有些不悦,却也没再说什么。
孟云芍听了,心里感叹侯夫人可真是铁了心想把这桩好事做成。侯府规矩何等严格,以往贺知煜练功时,春花秋月寒来暑往,她可有哪天敢去打扰过?
婆母一句话,便是要懂规矩。今天又一句话,这规矩便破了。
可见这规矩竟是个活物,也是个看人下菜碟子的势利货。
孟云芍带着岳舒窈去了扶摇阁,同她看了侧屋。
孟云芍温柔道:“表妹,我虽尽力准备,但难免仍是有不周之处。你安心住下,有何短缺,随时同我说就是。”
岳舒窈打量着屋子,屋内纤尘不染,物品一应俱全,笑道:“嫂子真是打理家事的好手,我看竟是什么都不缺的。”
孟云芍礼貌道:“那便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收拾下。待会儿若是想逛园子或者陪婆母说话,让丫头去主屋喊我就好。”说完,孟云芍便打算走了。
她转身走出了几步,几乎就要出门,却听到身后的岳舒窈忽然说:“缺是不缺,可是,我仍是觉得,嫂子的屋子是最好。”
孟云芍回过头,品出她话里的用意,微笑道:“可是你尚未去看过,怎知这主屋更好?”
岳舒窈转过身,一直甜笑的脸上多了锋利:“侯门世子的
主屋,不必看也是好的。”
孟云芍道:“主屋虽好,可屋里已经有人,怕是会太挤些。”
岳舒窈却道:“若是金雕玉砌的屋子,挤些又何妨?若是招风漏雨的屋子,便是有千万间,那又有何趣味?”
孟云芍淡淡笑了笑,道:“人各有志,表妹自便吧。”转身又要走。
岳舒窈又恨恨道:“孟云芍,别一副赢了便云淡风轻的样子,本就是你抢了我的。当年,若不是我还未到嫁龄,姑母怎会迟迟未提表哥婚配之事?你可知道,为了嫁给表哥,我准备了多久?我自小便知道,总有一天我是要嫁给表哥的!”
孟云芍觉得奇怪,若是如此,怎不早早定了亲,也免了这后边的许多阴差阳错。可此时时机不对,话出口反像是质问,孟云芍不想激她。
她寻思两人相识之时不过孩童,应当未到情窦初开之年,也许这姑娘只是守着个执念罢了,劝解道:“表妹身份高贵,正是花样年华,要什么样的高门男子没有呢?”
其实她是真的不懂,又不是卖身给贺知煜为奴了,何必在一根树上吊死。况且那人冷心冷面的,到底有何好处?就说对她,又是横抱又是沐浴害她多想,转眼还不是要纳妾,惹人烦躁。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便是这汴京城的蹴鞠会上,就有各色男子便人头攒动,数不胜数,为场上的人鼓劲叫喊都是山呼海啸一般。
孟云芍小时候偷偷同江时洲去看过一次,当时便有些惊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多的男子。若是表妹见过那场面,该不会如此死心眼。
见过几面,通过几次信,有些亲戚关系。哪怕再进一些,曾有些若有似无的少年情谊,甚至缥缈暧昧。就要一生一世绑死在一起了吗?
没苦硬吃。
岳舒窈却冷嗤一声,似是嘲笑孟云芍得了便宜卖乖,道:“你懂什么。”
这世间事可真是可笑,岳舒窈也觉得该是自己嫁给贺知煜,孟云姝也觉得该是自己嫁给贺知煜,而最后嫁给他的,却是当年早有心上人的她。
她们一个个来找她要贺知煜,她又同谁说理去?
孟云芍同明白人说明白话,同她既说不明白也不想再浪费言语,轻笑道:“若表妹真选了哪条路,我也不会阻着妹妹的前程。容下妹妹的气度,我有;能需我容下的本事,就不知道妹妹是否有了。”
岳舒窈听闻,变了脸色,恨恨地盯了她片刻,一甩头进里屋了。
岳舒窈收拾妥当,也没同孟云芍说,叫上了两个女使,便出了门朝贺知煜的练功场过去了。
她虽出身高门,但在岳家并非长女,且父亲又是个重男轻女的,母亲也向来冷漠,一直对她颇为看轻。
她自小便知道,好东西,要靠自己努力争、努力抢才能得来。若要等着别人送上门来,那必是剩下的、腌臜的,不然怎会直接轮到她的头上?
贺清娴说她爱抢旁人的东西,她确是说的没错。
从前,她仗着姑母喜欢自己,每次见到贺清娴,总要搜刮她几样好物。
小时候是老字号凤月斋刚出炉的新鲜果子,是描画得憨态可掬可爱非凡的磨喝乐,少女时是绣了栩栩如生黄鹂鸣翠柳的苏绣绢帕,是江南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最时兴的珠花,她是故意抢了她的说出去不光彩,可她也扎扎实实得了实惠。便说那只珠花,她今日都还戴着。
岳家待贺家大方,连双面绣的精品都送来给贺家,为的是朝堂上的互相扶持,为的是侯爷世子的地位。可岳家待她可不大方,她若是不东挪西抢,连今儿这身鲜亮妆扮都凑不出。自从人人都知她失了贺家的姻缘,便一直都是如此。
这一回,她若一举拿下贺知煜,那才真是扬眉吐气。
现在,她便要去抢了。
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当做营生地去抢。
到了练功场,偌大的场地极为空旷,只有贺知煜一人正在射箭。
他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却仍是一派玉立潇洒的模样。
贺知煜随意在弓弦上搭了三支箭,嗖的射出,三支分别落在了不同靶子的靶心。贺知煜面无表情,又抽了三支箭,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仍是分别正中靶心。
不过是个普通射箭的动作,却被他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开大合间自有一段真名士自风流的神态。
贺知煜听见练功场有人进来,没有转头,只微转眼睛瞟了一下,见是岳舒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继续刚才的动作了。
岳舒窈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恼,一脸天真甜笑:“贺炎哥哥,你箭法可真好!比小时候可是更加精进了呢!”
贺知煜没有转头,冷淡道:“刚才人多,我没好意思同你说,叫表哥就好。孩童时的名字留到今日还叫着,很是不该”
岳舒窈听完,脸上有些委屈神色,道:“贺炎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怎么同我如此生分了。”
贺知煜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取了三支箭,平静道:“本来也不熟吧。”
岳舒窈没想到贺知煜竟如此油盐不进,本以为他能安慰自己两句,竟直接说不熟。怎么说也是见过好几回,同吃过饭、同赏过花、同射过箭、同行过路,怎么就成不熟了?
贺知煜想了想,又道:“还有,我母亲,是不是常同你通信?那些信都是她写的,我从未参与过。”
岳舒窈怎能不知,当时她那样说,不过是想让孟云芍知道自己同贺知煜熟稔罢了。
她讪讪了片刻,又抬头纯真笑道:“贺炎哥哥,我做了枣泥山药糕,清甜口的不腻人,婆母最爱吃了。我给你也带了些,你练了这会子箭,怕是已经饿了吧?”
贺知煜简单道:“不吃。”
空气中又是一阵沉默飘过。只有箭声一阵阵破空——嗖嗖嗖。
岳舒窈不依不饶道:“为何?姑母说贺炎哥哥你喜食甜食。连汤都是喝鲜鸡椰枣汤这种甜汤。”
贺知煜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别再叫什么贺炎哥哥。是表哥,或者喊我世子也是可以的。”
岳舒窈银铃一样笑了笑,道:“你吃一块,我便改了口。”
贺知煜有些无语。但想着表妹刚来,还是需有些待客之道,方显侯府礼仪,便伸出手,冷淡道:“拿来。”
岳舒窈笑着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白色的软糕,用绢帕包了,对贺知煜道:“我喂贺炎哥哥吃吧。”
贺知煜蹙着眉看着她,伸回了手,道:“你我都已大了,表妹莫再要做孩童言语。”
岳舒窈噗嗤一声笑了,把软糕递给他,道:“开个玩笑罢了,瞧把贺炎哥哥吓得,莫不是嫂子管得严,让你连个玩笑都不许听的,那贺炎哥哥,还真是有些可怜。”
贺知煜有些无语,不欲再多言,接了软糕咬了一口,道:“我吃过了。”言外之意请岳舒窈改口。
岳舒窈凑近了两步,笑着问:“那表哥觉得舒窈的手艺如何?”
贺知煜觉得甜腻腻的,不怎么合自己口味,仍是礼貌道:“尚可。”
岳舒窈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满盈笑意,道:“那我也尝尝罢。”
说完,岳舒窈忽然拉过贺知煜的手,就着他手上的半块咬了一口,风铃一样的甜音泠泠响起:“果真好甜。”
贺知煜愣住了。
他忽觉门口似多了人影,微微转头,正是孟云芍,后边还跟着素月和竹安。

第22章 三合一 感谢支持晋江正版
贺知煜见到孟云芍, 一时慌了神,手里还剩下的一块软糕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岳舒窈轻笑道:“嫂子怎么来了?贺炎哥哥正同我一起吃软糕呢, 嫂子也尝尝吧?”
孟云芍缓了片刻,微微一笑:“正在准备晚饭,婆母想着请表妹过去看看爱吃些什么菜,却左右找不到表妹。我寻思,表妹也许在这里,便来瞧瞧。走过来远远便看见表妹两个女使在门口候着,还真是猜对了。”
岳舒窈听了, 娇笑道:“也是,我的女使也都是嫂子安排的,必然格外注意我的行踪, 这通风报信自然也是很快的。”这一句话, 说得倒像是孟云芍给她安排了探子在身边,时时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孟云芍却不在意, 依旧是和软如柔风:“表妹说笑了。这青天白日的, 有什么通报不通报的?咱们都是清白人家, 行得正坐得直,我便是差女使事事记下你的
行踪, 也没什么可报告的不是?”
岳舒窈见她说话滴水不漏,也不是个能让她在言语上占了上风的, 也就索性闭了嘴, 不再争辩。
她转头对贺知煜嫣然一笑:“贺炎哥哥也一起去看看吧?”
贺知煜心下有些焦急, 想到刚才那一幕被孟云芍看了个干净,有些恼火:“不去。”又对竹安说:“竹安,备些水来,我要洗手, 这手上沾了脏东西。”
岳舒窈却笑道:“不去也不打紧。我知道哥哥素日最爱吃蒸蹄筋和葱丝饼,我让厨房都备上些。晚上,哥哥只管来用饭便是了,保证你喜欢的都有。”
孟云芍瞧她这幅卖力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姑娘还有些摸不清贺知煜的冷淡性子,这样急功近利,只能适得其反。瞧她那努力讨好的样子,打趣添堵:“今日厨房没备这些材料,妹妹却是做不成了。”
贺知煜恨不得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虽则他自己没做什么逾矩之事,可事情落在孟云芍眼里却怕全然是另外一个模样,她定觉得自己举止轻浮,暧昧不清。
贺知煜有些愠怒,对岳舒窈道:“今日我不用晚饭了。”又转脸对孟云芍,语气柔和了几分,道:“我回书房了。”言外之意想让孟云芍晚上去寻他,好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
孟云芍说不明了是假的,可是却又想装作不明了。
不管怎样,她都瞧着有些多事,不愿掺合。
她其实不太信贺知煜能在这种场合公然喂个姑娘吃软糕,想必又是这位表妹的杰作。可那又如何?
他不管喂没喂,这事情也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他许她顶着“平妻”传言出现在这练武场,于孟云芍就已经是事实。
于是她心道你回不回书房同我说什么,这是想要送饭还是送汤?
反正婆母交待了,说最近都不必送了,不去吃饭便饿着吧,反正她回头也有的交待。
贺知煜同竹安回了书房,心绪有些不稳。
本来休沐,也没什么急事。他便来来回回看了数次铜壶滴漏,觉得它今日走得格外慢些,也可以说是极慢。
可一滴一滴沙砾流走,已经堪堪过了日常孟云芍来送汤的时辰一刻又一刻。
却左等右等,都不见孟云芍过来。
况且他晚上都没用饭,换做平时,无论如何她也该来送些。
竹安看贺知煜实在是坐不住,问:“主子,我去清黎阁看看?”
贺知煜怕他不懂,抓不到重点:“去看什么?”
竹安笑了笑,心道我还能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我……去给主子带些菜饭,顺便看看少夫人在忙些什么。”
贺知煜放了心,差他去了。
竹安去了清黎阁,却没见到孟云芍。只见了岳舒窈在同侯夫人说话,侯夫人说让岳舒窈同他一起过来,竹安心道这尊活佛我可惹不起,该拿什么态度,我可还说不好。于是找了个理由说世子正在写奏折,实在是打扰不得,才推脱了过去。
他又询问清黎阁的女使们少夫人去了何处?几个女使皆说没什么异常,用完饭便回去扶摇阁了。
竹安得了消息,提着几样菜饭便回去了。
贺知煜见竹安回来,急切问道:“怎么说?”
竹安见他眉宇间的急切之色,寻思这可有些不好回复世子,恐怕让他失望了,干脆装傻:“菜饭都是热乎的,带回来了,世子用些吧。”
贺知煜嫌他点不透:“我说的不是饭!”
竹安当然知道他是想问孟云芍去哪儿了,怎么还不过来。本想委婉几句,美化些理由,诸如说“少夫人今日有些不舒服便先休息了”,“少夫人陪着侯夫人说话脱不开身”,“少夫人还在给岳表妹准备衣物”之类的。
可竹安转念一想下午见到的情景,世子和那个岳表妹在一起,岳表妹咬了一口世子手里的糕,也不知是世子喂给她的,还是她自顾自吃的,不管怎么样,都是别扭。
竹安一直心里尊着孟云芍是唯一的夫人,少不得有些偏袒。他心道若是少夫人看着膈应不想来,那也是主子着实有些活该。如今这样急切,又有些什么用处?
于是竹安大大方方坦白:“少夫人用完饭便回扶摇阁了,今日汤……也没炖。”
贺知煜有些惊奇:“你确定不是听错了?夫君连饭都没吃,她便回去了?汤都没有炖?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竹安继续老老实实:“便回去了。世子,你瞧这都几时了,炖没炖的,我都问清楚了。”
贺知煜皱着眉头,想努力找些理由:“可是身体有不舒服?可是……有什么事情?”
竹安垂下眼睛,做出个摊手表示不懂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就是回去了。”
贺知煜有些无语。停顿了片刻,道:“我今晚去扶摇阁,我瞧着有些不对,许是有什么事情。”
竹安想让他认清现实:“世子,真没什么事情,夫人就是简单的没有过来。”竹安想了想又补充:“再说了,这离上次去扶摇阁才两天,有些……不合世子的规矩。”
贺知煜一阵沉默,最后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今日休沐,自该特例。”
竹安心道你说特例就特例吧,以往休沐也没见你特例。这眼瞅着年节到了,往后休沐只多不少。难道要日日特例?
贺知煜想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开了窍:“竹安,你说她是不是……是不是同我生气?”说完脸上竟浮现了几分喜色。
竹安瞧着世子的脸色,心说今儿是什么日子,事情都有些邪性。少夫人生气了,世子还要高兴?
贺知煜又微微笑了笑,还没等竹安回答,继续宣布自己的合理猜想:“你说,她……是不是醋了?”
竹安心道,哦,原来世子是打这个主意呢,好的吧。这事情这样大,人都快气跑了,世子还寻思着吃醋的事呢。
竹安卖力点了点头,反正世子要去扶摇阁,也不是什么坏事,想努力捧个场:“我觉得是。”
贺知煜难得的笑了,似是已经压不住嘴角,少见地露出两排皓齿:“我得过去看看。”
说完,贺知煜就去了扶摇阁。他大步流星,没多时便到了。
贺知煜进了主屋,瞧见孟云芍正把雕花黄木盒里的东西摊在桌上,细细地数着什么。她专心致志,精神汇聚,连他进来了也没听见。
旁边的小女使想要唤一声少夫人,被他制止了退了出去。
贺知煜看她披了个羊毛毯子,小心翼翼地点数着些银票和珠玉,还拿着账本对照着看,像被金银财宝迷住了眼。一缕细碎的黑发有些松松的散在鬓边也没察觉,和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有些出入。
贺知煜瞧着这小财迷一样的孟云芍,觉得样子有些可爱,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忽然,他在桌上摊开的物品中,看见了一枚冠玉。
那玉成色极好,在一众珠玉中极为出众,瞧着便不是一般的品质。
贺知煜走上前去,拿起来细细端详,孟云芍才发现他来了。
孟云芍抬头,粉面含笑,柔和宜人,起身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哦,没生气。
贺知煜有些失望。
贺知煜低下头,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揉手中的冠玉。
那冠玉浑然天成,不事雕琢。但又玉泽柔和,触手生温,似暖风熏得人醉,似宁夜了无喧嚣。
这玉,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贺知煜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神色,问:“这是何物?”
孟云芍有些莫名,这该是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冠玉。”
贺知煜星眸如水,看着孟云芍问:“这是……要送谁么?”
孟云芍似想起了往事,嫣然一笑,也没在意:“以前打算送人的。后来没送出去,便一直留着了。”
贺知煜瞧着那玉名贵,不知要花多少金银,且这种品相一般都是供给王侯公卿,寻常
人便是有钱也难得。也不知孟云芍从前在孟家过得艰难,从哪里省出来钱财,又是费了多少心思才得到。
贺知煜全没了来时的愉悦心境,心里有些不好受:“既没送出去,你留着也无用,便给我吧。”
孟云芍勾起嘴角,却正经道:“玉这东西,要与所赠之人相配,方能相得益彰。世子的气质是松上雪,清贵冰洁,却与这玉的温阳性子不甚相同。改日我寻了与世子相配的,再从公中拨了账,为世子采买。”
贺知煜瞧她句句好听,却全是推脱,有些委屈:“哪就那么多讲究了,母亲之前戴着的玉镯,我见她送了你,你也日日戴着。再者说,怎么为我买的,便要从公中拨账?”
孟云芍笑了起来:“怎么,世子还缺这点子金银吗?若是让云芍出,云芍只有摊开在这桌上的一点点体己钱,全给世子看了。便是这么丁点,连侯府的一根毫毛也比不上,可是买不了什么佳品。”
贺知煜无奈:“倒像是苛待了你。你若是缺钱花,同我知会一声,还能短了你不成?”
孟云芍笑道:“缺,刚算了算,确是缺的。”
贺知煜有些奈何不得,便从衣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意丢在桌上,道:“拿去花。有些皇上的细碎赏赐,嫌麻烦也没有入公中账,全堆在我书房的侧屋里,回头全都给你吧。”
孟云芍低头笑了笑,也不客气,说:“那我可得好好数数。”她拿起一看,还竟真是不少,这贺知煜一出手,比她攒上一年的还多,“可还真是不少,那云芍便谢谢世子了。”
贺知煜又拿起冠玉,揉搓半天,不想撒手,最后轻声言语:“那换你这个,够不够?”
孟云芍却从他手中取回,像怕他偷偷拿走似的,似乎认真想了想:“要换这个,却还是不够。”
贺知煜看她放回去,静夜无云般的脸上多了些奇怪神采,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孟云芍,盛了点点明光:“日积月累,总是能够的。”
孟云芍瞧着他,也不知他这话说的无心,还是有意,换了个话题:“世子……怎么今日过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贺知煜:“瞧着你晚上没去书房,来看看是不是有何事情。”
孟云芍也不避讳,直言道:“侯夫人说,表妹来的这些日子,云芍便不用送汤了。不过,想来没有云芍,表妹应也会安排的妥。许是今天是第一日,有些没排开吧。”
贺知煜心下了然,知道定是母亲想要撮合自己和表妹,故意为之。一时间心里的话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我不会娶她。”
孟云芍心里倏地一惊,没说话。
贺知煜有些尴尬:“我……我公务繁忙,无心在此。”
孟云芍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勾了勾嘴角,轻轻笑了:“世子有没有那份心思,云芍都没有二话。世子怎样做,云芍都是能理解,也很支持的。”
贺知煜凑前一步,离孟云芍极近,低沉的磁音就在孟云芍的唇边,温热的呼吸已堪堪落在她脸上,恨恨地说:“你该有个态度。”
孟云芍觉得两人太近,有些越过了常人聊天的距离,她退后了些:“世子,我刚说的,便是我的态度。”
贺知煜有些失了平湖无漪的姿态,拉住她不许退后,几乎咬牙切齿道:“这也好那也好,便不叫态度。”
孟云芍有些无语。心道我左右不了的事情,拿什么态度?我叫你永不纳妾,你做得到吗?我叫你离了侯府分院别居,你又做得到吗?莫说别的,瞧着娶不娶表妹,怕也不是全然由你说了算的。
这世上就是有太多人,在拿不了态度的位子上,却总想拿个态度,才给自己平添忧愁,她孟云芍才不是这种人。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敲门声。
贺知煜放开她,孟云芍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露出了舒窈表妹甜如春蜜的笑容。
舒窈一进门,便瞧见贺知煜面色有些难看,有些好奇:“贺炎哥哥这是怎么了?姑母说,刚没给贺炎哥哥拿餐后的甜点芙蓉糕,叫我送些过来。哥哥尝尝,还是热乎的,舒窈可是用盒子严严实实包起来了。”说着把盒子里的糕饼一一掏出来,果真是精致好看,香气扑鼻。
贺知煜并不想吃什么芙蓉糕,也烦有人打断了自己和孟云芍的聊天,有些愠怒:“我再说一次,叫我表哥。”
岳舒窈看他面色不善,被吓到些许,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道:“表哥。”
贺知煜言语冷冷:“现已入夜。我若在主屋,你是不便过来的。你若要来寻你嫂子,也该提前向下人们询问我是否在。你喊我一声表哥,我便该教你知些礼数。”
岳舒窈脸上青青红红:“表哥怎么忽然如此严厉。是不是刚才嫂子得罪了表哥,表哥便是要来拿我撒气了。”
贺知煜有些不依不饶,继续道:“还有,女儿家名声贵重。你尚未出阁,怎能做出吃其他男子吃过的糕点这般举动?以后莫要再有同下午一般的举动,坏了自己的名声。”
岳舒窈听了如此责备,有些羞臊脸热。可转念一想,八成是孟云芍刚刚因此事同他生气撒泼,他才如此激怒,坏了平日冷静神色。
瞧那孟云芍,下午说得云淡风轻,浑不在意,此时却又搬弄是非,真是有些虚伪。
岳舒窈如此想,反而不恼了。笑道:“表哥同舒窈是一家人,自然不算其他男子。舒窈过来,也是有事。除了送芙蓉糕以外,姑母也说这几日嫂子要出门见些铺面的掌柜一并签些契子,也见些庄子上的管事办些事情,叫我同去,开开眼界。我来同嫂子说一声罢了。”
侯夫人为岳舒窈打算的清楚,若是进门,最好还是能一起同孟云芍管着些家事,方能显出身份。倒不是说一定管着多好,只是一味躲在后面不被众人看见,世子又是个性子冷无法宠溺谁的,早晚要被人看轻。
贺知煜却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转头问孟云芍:“你要去见谁?”
孟云芍:“左不过都是些侯府生意往来上的人,本来有些是侯府自己人经营着的。婆母嫌啰嗦,让我不必在意进项高低,直接请些人照看便是。这次主要便是办这事的。一并见过也一并挑选了,以后咱们也省些力气。”
贺知煜没听见想听的,知她回避,干脆直言:“只是这些?可有其他?上次未签完的茶铺的契约,可也要见过东家一并办了?”
孟云芍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上次已签了契子,这次不过是要请了人来公证罢了。到场的人多的很。”她这次确是安排了同江时洲一起办契约之事,实在是已经拖不得,再拖便要过了时限了。
贺知煜却不冷静:“不许去!”
孟云芍瞧着他的脸色,觉得他表现实在有些过了,眼神里满是无辜:“若再不签,便要过了时限了……”
贺知煜察觉自己语气带了严厉,收了收情绪,温声言语:“不过一间铺子,过了时限便过了时限,我赔你便是。”
孟云芍皱了皱眉:“虽则侯府势大,可咱们也不能随意毁了契约。况且江大人是内阁之人,侯爷上次还叮嘱世子要牵上关系呢。”
贺知煜知她说的有理,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我同你去。”
孟云芍有些惊奇,若要世子相陪,却又不知要等到哪日了:“世子,这事情已然是拖不得了,明日也不是你的休沐之日,云芍多叫些人去便是了。”
贺知煜沉思片刻,下了决心:“明日城防上也没什么要紧事情,我不若再休沐一日吧。”
孟云芍没想到他竟如此在意。
贺知煜对己极严,几乎从未请假,她认识他的几年间,只有一回侯夫人发热的厉害却缺了一味药,贺知煜亲自骑马去邻城买来才特请休沐一日。
岳舒窈没听明白两人在争些什么,可也暗暗地察觉出必有些隐情在其中。心道必得同去探查个清楚。
她正暗自盘算,忽听到贺知
煜的声音冲着自己:“天已晚了,表妹请回吧,我要安置了。”已全然是送客的意思了。
孟云芍有些奇怪,这才刚刚戌时,世子便说要安置,估计是不想再同岳舒窈周旋,想找个理由打发她走了。
岳舒窈被徒然送客,有些不悦。但又一想时日还久,也不急在这一刻,何必争一时朝夕,勾起了清甜微笑:“那舒窈先回去了。”
岳舒窈关了门,走出去一段,又想起刚才的食盒忘记带走,想去取回来。
她刚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当啷”一声,似是有杯盏打碎了。
岳舒窈正想推门进去看看究竟,却又听到孟云芍小声“啊”了一声,轻轻叫了声“世子”,声音便被瞬间淹没,了无声息。
岳舒窈有些怔愣,虽还没全然明了,却已直觉有些不妥,收了正准备推门的手。
接着,屋内又不时传来“唔”“唔”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一次她听得真切,是唇齿激烈相交时情难抑制的响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而伴着隐秘愉悦,在冰凉夜风里轻弹起巫山云雨的前奏,诉说着屋内悄然绽开的春之秘境。
岳舒窈虽仍在闺中,却也识得一二。瞬间涨红了脸,快步跑开了。
这一夜,贺知煜把孟云芍折腾得不轻。
他心里带了些气,气孟云芍,也气自己。
气她不能干干脆脆拿个态度出来,气自己含含糊糊断不清楚。气这周遭的一切,乌七八糟,纷纷乱乱,条条道路都未朝着他设想的方向铺展。
他要一遍遍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好叫她记得自己才是她的夫君,唯一的夫君。
她答应过他的,此生不能改。
他该是找个机会带她进宫,让她瞧瞧宫里那棵千年的连理枝,遮天蔽日,亭盖苍苍,那才是他模模糊糊想象中他们以后的方向。
上次廖怀春说她体质寒凉,于子嗣上困难些,可也没把话说死。他觉得事在人为,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多努力些,总该是没错的。他不信他们在此事上无缘。
他不贪心,他想要一个长得和他们两人都像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他会好好教导他,不会像父亲一样让他从小尝尽冷漠和严苛。
贺知煜身上好闻的幽兰松柏香,初闻清冷入肺,再嗅雅香及魂,同他的体温和热吻一起,在孟云芍周遭织就了天罗地网,让她逃脱不得,插翅难飞。
孟云芍已受不住,一双杏眼红了又红,却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虽然她做这香的时候他还并没出现,但贺知煜却是比旁人都要更适合的。
她想同他说上一句,便开口道:“世子……”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贺知煜却又低声道:“别叫世子。”又用滚热的唇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只剩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如泣如诉。
别叫世子,叫三郎。
翌日,贺知煜陪着孟云芍在贺家一个专门会客的地方瑞雪堂,见了一天的各色人物。
岳舒窈非要跟着,既是婆母发了话,孟云芍也没有阻拦。
岳舒窈其实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是拗不过姑母,本打算若是孟云芍说句“不便”就顺水推舟不来了,结果贺知煜要来,还有昨日说的江大人,都勾起了她的兴趣。
累了一天,已到傍晚。岳舒窈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江大人,已十分疲乏,昏昏欲睡,对着孟云芍道:“嫂子,我去旁边的屋子吃些东西。”
孟云芍点点头:“好,你先去休息。”
岳舒窈前脚刚走,后脚素月便快步走进了厅堂,同孟云芍道:“少夫人,江大人要到了。”
旁边的贺知煜听闻,对孟云芍做了个示意坐下的动作,独自出门去迎。
走到门口,正巧见江时洲带了几个仆从过来。
他仍是一身白衣,却在飘逸中多了贵气,上面暗绣有节节同样白色的拔竹,靠着层叠密线织造出光影变幻。腰上束着一条浅金腰带,更显身姿挺拔修长。
贺知煜一眼便看见,江时洲的束冠上,装饰着一枚极像孟云芍盒子里那枚的冠玉。颜色、样式都十分相似,只是瞧着没有孟云芍那枚名贵。
江时洲见到贺知煜,收了脸上的春风暖阳的笑,却也并不意外,哂笑一声道:“贺大人,你倒是和我想的有些不同。我以为,你是从不会主动休沐的那种人,今日竟也能出来。”
贺知煜冷淡道:“江大人与我并不相熟,又怎知我是什么性子?”
江时洲经过他,贺知煜留意了他身上的味道。
空无一味。
贺知煜这才心情好些,暗自笑了笑:“那香……终于用完了?”
江时洲斜瞟了他一眼:“没有。只是我与你不同,我不愿在这种地方让她为难。”说完便转身走进了瑞雪堂。
江时洲坐定,摊开几份契约,对孟云芍道:“孟姑娘,这几位都是在官府挂了名的公证师。只要当着诸位的面再确认一次,签过之后,咱们这次的生意就算是成了。”
孟云芍听闻,正要提笔,贺知煜阻拦:“我来代夫人签吧。”
江时洲笑了笑:“贺大人,这本是孟姑娘自己的事情。你又何必代劳?”
贺知煜拿起笔,正色道:“我朝律法第七十六条,女子采买购置商铺者,可由丈夫代为签字。我和孟氏是官府留存公证的结发夫妻,我来代之,十分合理。以后你再有事情,直接寻我便是。”
江时洲似是毫无意外,薄唇依旧含笑:“话虽如此。但律法也规定,若是将来孟姑娘和贺大人和离,需再办转移手续,倒是免不了有许多麻烦之事。”
贺知煜听闻,脸上起了戾色:“江大人!”
江时洲轻笑如风:“不过是贺大人讲了律法,就顺道一提,贺大人不必挂怀。”
孟云芍刚刚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道:“还是我自己来签吧。”说着未及贺知煜反应,便从他手中接过了笔。
孟云芍瞧着这份契约,倒是比之前厚了不少,询问江时洲:“江二公子,与上次有何不同吗?为何瞧着厚些?”
江时洲客气有礼:“商法规定,公证之时,已是最后敲定。需将个中细节之事全部补于附加条陈之中。孟姑娘,还请你仔细看过,无误再签。”
孟云芍草草翻了一下,前部确与上次基本相同。那附加条陈里密密麻麻全是小字,她略略读了几行,也全是些听起来没什么内容的场面话。
她本想再细看看,只听贺知煜道:“还是我来签吧。”说着便要伸手过来拿她手中的笔。
孟云芍听闻,也没顾上再读,草草动了笔,埋头签完了,才微笑道:“不必劳烦世子了。”
旁边的江时洲把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贺知煜怔了片刻,心中升起一道难以言喻之感,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好了,这便签完了,江大人你可以走了。”
江时洲对各位公示人道:“感谢各位今日临场见证,江某谢过各位。这就可以回去了。”听完江时洲的话,几个人纷纷离开了。
贺知煜冷言冷语:“他们都走了,你如何不走?”
江时洲瞧他样子有些好笑:“听闻贺大人要同我商量去贺氏学堂讲学之事,不如今日一并聊过?”
贺知煜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没什么变化:“你听谁说的?”
江时洲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笑道:“这倒是奇了。不是贺大人自己同父亲说,知道轻重,要与我交好,请我去贺家学堂讲学吗?”
贺知煜想了想,八成是自己那个脑子不灵光的二哥,听父亲说了要同江氏交好,还真以为自己和江时洲关系不错,便巴巴地赶过去,同江时洲说了许多。
江时洲一脸浪荡无谓:“我是无所谓的,我入朝堂前,常年随父亲游历讲学,多讲几场也是无妨。只是不知道贺大人想听什么,律法,茶道,还是制香?我全都懂。”
贺知煜看着他,目光炯炯:“江大人说笑了,江大人是当朝状元,讲这些又有何兴味?听闻江大人文采飞扬,妙笔生花。想来定是对诗词文章极通的。那不如请江大人讲些夫妻和顺的诗词,也好教族中子弟明白夫妻齐心,方得家族昌盛。比如苏
轼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比如汉乐府的‘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江时洲哂笑一声:“‘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贺大人竟觉得这是好诗?若要讲情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喜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他看向孟云芍,收了面上的笑容,道:“柳永的《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孟云芍听江时洲这些言语越发于礼不合,低声喝止:“江二公子!”
孟云芍不愿再听,起身道:“两位且先聊着,家里还有诸多事情,孟氏先同表妹回去了。”说着便要离开。
江时洲却喊住了她:“孟姑娘,我还有事情。”
孟云芍转头:“我与江二公子的生意到此已走完了流程。后续去官府备案,孟氏会请府中的师爷代为处理。以后也不必再见了。”
贺知煜听闻,脸上的冰雪瞬间消融了些,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江时洲却依旧笑颜如玉:“孟姑娘,备案虽可代办,但有一事却不行。”
孟云芍奇道:“还有何事?”
江时洲:“请细看这条陈。此中说道,如新东家经营不善,若半年内出现亏损,则前东家有权宣布此约作废。”
孟云芍有些莫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条我看见了。那又如何?这距离半年还早,还未知分晓。”
江时洲不徐不疾,指向契约:“还有这里。为避免此种情况出现,旧东家需准备一十二次讲解,包括茶行门道、铺面以往情况、所售品类介绍等,每次需不低于一个时辰。新东家必须来听,不可由人代劳。”
孟云芍和贺知煜面面相觑。孟云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江时洲耍了,有些怒从心头起。
江时洲继续和风细雨般轻言:“如果出现由夫妻代签契约的情况,则需夫妻均来。若是没有,则只需由当事人来便可。”他对着贺知煜微笑:“贺大人,我已都考虑周全了。”
孟云芍听了终于忍不住,咬着贝齿:“江宛!”她怒目圆睁,却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写进条陈,签了契约,又得了公证。她是无力可改,说什么也无用了。
江时洲确是有激怒她的本事。
今日来之前,孟云芍想起上次贺知煜同她闹气的事情,便是嫌她生江时洲的气。
她虽不明就里,但这次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再生气。可是临了,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
她想起少年时,他便总是顶着一张人畜无害温和知礼的脸,对她说过不少谎话,激得她生气。
说是要让她同去听学,其实是骗她去看南城街上戏班子新排的《西厢记》,她生气,最后却还是看了。
说是家中有事不能赴约,其实偷跑去揍了学堂里抢孟云芍香囊的纨绔,弄得浑身是伤,她生气,最后只剩心疼。
便只是这个人,能让自己怒意四起,失了分寸,却又无可奈何。
贺知煜瞧见此间行状,孟云芍面上薄怒,眼中却又似有些哀伤,亦失了平静面色:“江大人!你如此做岂是君子所为?”
江时洲很是无所谓:“君子?我几时说过我是君子?再说了,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我说了要仔细瞧瞧,你非要和孟姑娘抢夺谁来签,自己不让人细看,便要怪我吗?你们永安侯府素来看轻经商,你不懂个中蹊跷,还需我教你吗?不过,”江时洲对着孟云芍道:“孟姑娘我是可以教的。与人签契需注意之事,我会放在一十二次讲解中的一节,定让孟姑娘所得非虚。”
他看着孟云芍满脸得逞的笑意,孟云芍却蹙着柳眉似有愁容,旁边站着的贺知煜更是面色冰冷不悦。
岳舒窈便在此时推门进来了。她听人说江大人来了,便又想过来看看。
一进来,岳舒窈就察觉到厅中气氛微妙,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过岳舒窈看着江时洲,更是有些惊叹。
几乎是一瞬间,她脑中有种“原是世间并非只有贺知煜一个青年才俊”之感,忽然懂了几分孟云芍的劝解。
江大人长得是极能入眼的,丰神俊秀,仪表非凡。但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和风化雨的气质,仿佛再困难的事情,再冰冷的人,都能在他春风拂槛的笑里消融,叫人安心。
江时洲见到有外人来,收了得意眼神,又端出了和煦公子的作派。但刚刚的一缕异常,终是没逃过岳舒窈探究的眼睛。
孟云芍看见她过来,柔声招呼:“表妹过来了。”又对着贺知煜道:“世子,我家中还有事,咱们这便回去吗?”
贺知煜:“你同表妹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岳舒窈有些不情愿,她想同贺知煜一起走,眼神怯怯地看着他,低声道:“表哥,一会儿我同你一起走吧。”
贺知煜有些不耐,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
岳舒窈瞧他面色冷峻,终是没再开口说什么,同孟云芍一起走了。
江时洲今日目的已全然达到,也对着贺知煜告辞:“今日事已毕,我也回去了。贺大人,朝堂再见。”
贺知煜却伸手拦住了他:“江大人请留步。”

孟云芍已带着表妹走远, 消失在了门外。
江时洲见状,收起了面上最后一丝笑容:“贺大人, 我实与你无话可说,你又有何事?”
贺知煜故意将他留下,是誓要今日同他说个清楚明白:“江大人,我知道你曾经同云芍定过亲。但既已是往事,你何不放手?你如此逼她来相见,除了坏她的名声,给她平添烦恼, 又有何益?”
江时洲也懒得同他再演戏下去:“贺大人也不必给人乱扣帽子。阿笙同我青梅竹马,我视她更是如珠如宝,怎会想要坏她的名声?不过是帮她做些想做的事情罢了。”
贺知煜冷笑一声, 只当他是随口胡说:“你能帮她什么?”
江时洲亦冷冷道:“我托了关系寻了数位京中富商, 想同她讲讲经商之道,免得她在你们贺家窝窝囊囊施展不开, 不得其法, 待了三年所得都买不上几个铺子。难道贺大人以为, 江某是想让阿笙过来,行些龌龊之事?那贺大人也太看轻江某了。”
贺知煜确是没有想到江时洲背后的用意, 但也依然不想让孟云芍掺和这些事:“若她想学,我自会寻人来教, 何必劳烦江大人?江大人是明白人, 该知道进退有度的道理。”
江时洲似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 面上全是讽刺:“江某是个莽夫,只知是非,不懂进退,与贺大人不同。贺大人自是能进能退, 你说会寻人来教她,可你贺氏极重门第阶级,看轻经商之事,若是你母亲不同意你会如何,若是永安侯出来反对你又如何?届时你是否就要‘进退有度’呢?”
贺知煜沉默了半晌,道:“为何一定要经商?便是在家中,清静做个少夫人,安宁喜乐、富贵一世难道就不好吗?”
江时洲哂笑一声,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那贺大人为何一定要入军中?侯门高贵,难道缺你的俸禄?一辈子混吃等死不好吗?何必要死守墨于,安定北境。又何必要新婚之夜,擒捕逆党。若不是你非要唱这么一出戏,我与阿笙又怎会分离?你有抱负,旁人就无吗?”
贺知煜哑口无言。
这些事情他从未细想过。
他想说因为他是男子,她是女子,一个建功立业,一个相夫教子,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哪个女子不是安安稳稳从父从夫?
大姐名门闺秀,不一样是夫唱妇随,鲜少抛头露面?大姐出嫁的时候,他记得母亲还拉着她的手说“第一要
务是服侍夫君传宗接代““侍奉公婆礼不可废”。
可是他又模模糊糊觉得有些不对。
易地而处,倘若给他换了身份,让他在内宅里操持一切,同些多事之人日日周旋,那滋味怕也并不是他所说的“安宁喜乐”。
江时洲看他不言,继续道:“再者说,富贵一世或许是吧,安宁喜乐却未必吧?我就不说旁的,今天在她身边那个装乖卖巧的表妹是来干嘛的?我瞧着,看你的眼神很是不同呢。”
贺知煜被戳中了痛处,有些不悦:“表妹就是表妹。”
江时洲一脸不信:“当真只是表妹?还是你要娶的平妻?”
贺知煜定定看着江时洲,不知江时洲如何得来的这些消息。
江时洲却不在意:“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也不是我在你家里有什么眼线。只是我在这朝堂之上人缘太好,什么新鲜消息,旁人都爱说与我听。如今这消息还算是稀罕,可你若再多带这表妹在这汴京城内转上几圈,那可不一定。”
贺知煜否认:“我与她什么都没有,我不会娶她的。”
江时洲嗤笑一声,似是取笑贺知煜孩子气:“贺大人素不喜多言,于旁人来讲,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只需看你的行动便罢了。更何况,贺大人说了,自己是个懂得进退之人,定是能顾全你侯府的大局扶保大义的。届时,若是只能委屈了孟姑娘,那只盼贺大人能怜悯江某忤逆了父亲,从熟洲迢迢而来,不知进退的一点苦心,早日与她和离吧。”
贺知煜怒道:“你!”
江时洲不欲再言:“江某告辞。后续课程的请帖,不日便会送到贵府上。贺大人若是不信江某所言,届时也可一同来听。只是,江某并不欢迎。”说完便拂袖而去。
孟云芍同岳舒窈回了侯府,岳舒窈直奔侯夫人处去了。
岳舒窈心里有些急切,她总觉得孟云芍和江时洲的关系有些不一般。
好不容易拿住了一点,虽说是捕风捉影,她也该去姑母面前吹吹耳边风,试探一下她的意思,再看看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岳舒窈瞧出来了,别看贺知煜冷心冷面的,但不知是为了侯府清誉还是旁的什么,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似乎知情但还是没有捅破。
那姑母呢?姑母该是蒙在鼓里的。
姑母向来严格,想必得知此事,虽没什么实证,可也定要细察一番,给那孟云芍添添堵。她想起昨晚的事情,心里就越发不痛快。
孟云芍先是假装不在意,然后又勾得贺知煜责备她,最后竟当着她的面同他欢好,叫她难堪。不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么?她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岳舒窈急步走进清黎阁,侯夫人刚用过晚饭,正在休息。
侯夫人见她过来,亲近道:“舒窈回来了,云芍怎么如此晚才放你回来,累着了吧?我让小厨房单独给你备些饭。”
岳舒窈笑意盈盈:“姑母,嫂子是想让我多学些东西,才让我多待了些。舒窈今日可真是开了眼界,虽是愚笨,可也学到了不少呢。”
侯夫人满目慈爱:“也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来便罢了。”
岳舒窈走近侯夫人,坐在她旁边,伸手轻轻环住侯夫人,嗔怪道:“就是表哥都不大理舒窈,不知道是不是同舒窈生分了。”
侯夫人都能想象出贺知煜冷淡的表情,但还是要安抚下外甥女:“你别理他。他便是那么个性子,回头我好好说说他。”
岳舒窈点点头,似是十分理解:“也是,表哥见谁都是如此。今日表哥见了江大人,我看他也冷淡的很。”
侯夫人心里升腾起一阵不祥:“江大人?可是内阁江时洲江公子?”
岳舒窈悄悄观察着侯夫人的脸色,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有些阴沉,必是有些古怪,试探道:“是,正是。听说那江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内阁,还曾是状元。可也真是个人中龙凤,瞧着便是才俊呢。”
侯夫人满脸不悦:“世子去见他做什么?”
岳舒窈笑了笑,装作只是无心之语:“也不是表哥想见的。是嫂子约了江大人,表哥觉得不方便让嫂子一个人见,才同去了。”
侯夫人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岳舒窈看她面色,心道恐怕这孟云芍和江大人之间果真有些牵扯不清,必要抓住此次机会:“姑母,舒窈本不是多事之人,只是舒窈同姑母亲近,还是多嘴一句。今日瞧着,那江大人看嫂子的眼神,着实……有些不对,这还是表哥在呢,若是表哥不在,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侯夫人不悦,声音提高了些:“舒窈!切莫乱说!”
岳舒窈吓了一跳,没想到侯夫人是如此反应。
侯夫人察觉自己态度过了,缓和温言道:“你莫要胡思乱想,你嫂子和江大人并没什么关系,不过上次置办铺子的时候见过一面罢了。女子名声贵重,你虽是关心家里,但也勿要以此事来说项,恐造成家门不宁。舒窈,你该是记着些。”
岳舒窈听侯夫人这话,是不愿因此事掀起波澜。以后若是侯夫人真成了她的婆母,该是她强力的倚仗,她不能做的太过,失了她的支持。
当下岳舒窈便决定,先将此事放下不提。
只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又让姑母觉得她为人轻浮爱搬弄是非,岳舒窈心中仍是有些不服,做出委屈形状:“白白说这些,叫姑母觉得我不知礼数了。舒窈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许是舒窈思慕表哥心切,瞧着表哥对舒窈却是冷冷淡淡,有些失了分寸。”
侯夫人恢复了往日对岳舒窈的慈祥面目,努力笑了笑:“日子还长,你才来了两日,事在人为。”
她严厉多年,面相已改,刻薄严苛之色浮于相貌,这等故作慈态,反显得十分不协调。
岳舒窈心里觉得有些嫌恶膈应,却不便表现出来了。
岳舒窈假作心灰意冷,做出无望神色:“姑母虽厚爱我,我却已到嫁龄,确是等不得了。之前姑母同我说,想让我嫁来当平妻,我心里是十分欢喜的。但若是表哥一直不允,将来,嫂子生下了嫡长子,我却一日大似一日,就算能进门,怕也只能当妾了。舒窈,确是不想落得个如此前程的。”
侯夫人想叫她安心,急切安抚:“你放心,云芍绝不会生下嫡长子。”
岳舒窈闻言心中一惊,有如闪电劈过。
这是何故?她想起昨夜情状,瞧着孟云芍同世子两个人鸳鸯一对,于情爱事上好得很,还不是说有就有了。
可她转念一想,孟云芍嫁来已有三载,确是一直无所出,直接问道:“那是为何?可是嫂子……有何隐疾?”
侯夫人的眼睛如深潭望不见底,幽幽看着她,却没说话。
岳舒窈知她刚刚已是失言,也没再继续问。
侯夫人只模糊了说辞,想叫她安心:“你只要安安稳稳同世子亲近些,这家里自有你该有的位置。旁的姑母都会为你安排好,你不用想。”
岳舒窈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追问,又用双臂环住侯夫人,把一张圆脸贴过去在她身上蹭了蹭,笑道:“舒窈知道了,就是姑母对舒窈最好啦。”心里却暗暗盘算起来,若是孟云芍真有什么隐疾,她该找个法子给她捅破。
无法生子,在高门是何等大事。
一朝被发现,莫说是娶个平妻算不得什么,就是休妻再娶也并不稀罕。届时贺知煜知道了,必不会如现在般维护看重她。
只是瞧着姑母的样子,不知为何还想为她隐瞒。她要做这件事,需得做得不留痕迹,手上干净,莫让姑母发现是她故意为之。
至于孟云芍,她生不了,是她福薄,命里接不住侯府的泼天富贵,怨怪不得。
孟云芍回了扶摇阁。
这忙忙叨叨的一日,她还没来得及喝避子药。
她换了身衣裳,便唤素月过来,悄悄端了,一饮而尽。
刚刚喝完,孟云芍便觉得腹中有些寒凉,十分不适。
她今日来了葵水,本就有些不舒服。又喝了这药,想是
有些激着了。
素月瞧她微蹙着柳眉,似乎疼痛难忍,给她端了热水,又添了汤婆子,忧心道:“主子,咱们不若停一阵子吧,等开春了再说。瞧着,你今年这身体格外寒,可别把身子折腾坏了。”
孟云芍皱着小脸,腹中逐渐疼痛如搅,确是苦不堪言:“怎会如此难受。按道理,这药也不该有如此烈性。明明是娘以前用过的方子。”
素月劝解道:“便是方子是好方子,也要对人体质,合着节气的。主子天生体寒,又逢这寒天地冻的日子,且终日忙碌不堪没个安闲,需得格外注意着些。上次那宫中的太医不也来看过,当时还问了主子体寒之事,虽没深说什么,可谁知是不是有些影响。”
孟云芍沉思片刻:“你说的也有理。不管因何事,若是把自己的身子作践坏了,那才是真真的不该。”
素月见她被说服,一直有些悬着的心放下了,面上浮起一层悦色:“那主子先停上一阵,咱们先看看。等开春天暖和起来,主子身子也好些了,再做打算。”
孟云芍却又皱起了眉,想起了一桩麻烦事:“若是停了,可不便让世子再来了。”
素月看着她:“啊?那……那世子由何人伺候?”
孟云芍噗嗤笑了一下,露出些小女孩的调皮面容,抬起下巴指了指旁边屋子:“那边不是有个现成等着的?你还怕世子缺了人伺候?”
素月脸上却有些愁云:“世子真要娶舒窈小姐?”
孟云芍看了看她,轻叹了一口气:“他说他不娶。不过我瞧着,婆母是铁了心的,只怕世子忤逆不得。”说着又自顾自的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别人巴巴求着,我却还不想让他来我房中呢。等他再来,我非要找些理由搪塞过去。就说,素月夜里害怕,非要我陪,这屋里没他的位子!”说着眼中流光莹莹,流露出些娇俏神色,又笑了起来。
素月听闻,瞟了她一眼,笑道:“主子越说越没个形状。”
孟云芍使劲儿搂了一把素月,又笑道:“咱们呀,就过好咱们的日子,他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婆母成日让我给表妹和世子制造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去泡温泉么?赶明儿我寻个好去处,让大家同去,带上你。”
素月却轻推了她一把,嗔怪一句:“主子我手里有药壶呢!你慢着些,要洒了!”
两个人推推搡搡,亲亲密密,又笑做了一团。

新岁越来越近了。
虽仍是冰天雪地, 却似乎也堪堪快到尽头,温度再也降不下去。反倒总是晴好无风, 碧空万里。
晨钟伴着日晷光阴时刻变幻准时敲响,永安侯府里的一日又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庭院空阔,廊庑曲折,不见一丝杂乱无章。厨娘火热掌勺,园丁修剪草木,洒扫仆妇轻挥扫帚,马夫书童各司其职。
幽深的院, 四方的天。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却与往日不同,贺知煜少见地在清黎院停留了一个多时辰。
他本是来同母亲问安, 这本不是稀罕事, 往日也只是打个招呼便走了。
多年以来,他同侯夫人之间, 始终难以建立母子间亲密的联系。
他那一点与生俱来渴求母子亲情的人之常情, 早就连同八岁侯夫人生日宴上的那碗面, 一齐碎的干干净净。
往后的岁月,知敬重, 守孝悌,却再难对母亲敞开心扉, 便是面对着刀林剑雨也都变成了一个人的默然忍受。所以每次, 他不过只是在清黎院短短停留, 几乎从未和侯夫人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刻。
侯夫人上午本有些事情,中书令家的王夫人过来给她看些丈夫去云贵办事带回来的翡翠玉镯,有辣绿,有春彩, 有冰白,各个种水极好,都是珍品。说让侯夫人挑选一二,以感谢之前女儿出嫁时请了孟云芍帮忙谋划筹采嫁妆之事。
侯夫人本对这些妆扮之物都无甚兴趣,以往都是孟云芍为她定期添置。
今日却不知怎的来了兴致,挑到了兴头上,仔仔细细对着日光看了半晌,才挑出个含紫春带彩的,那颜色少见,戴在手上光色流转,煞是好看。
王夫人看那颜色鲜嫩年轻,知她定不是为自己挑:“可是给你家儿媳选的?要我看,你家这儿媳可真是个鲜亮人物。这回来我家帮忙我可看出来了,还真是如同外头传的,办事妥贴,温柔可人,长得又天池仙女一般。从前都说她身份低了些,可要我看,却是你有福呢。”
侯夫人笑了笑,却没说话。
王夫人当她默认:“这夫妻和顺的家庭便是蒸蒸日上的,瞧着从前知煜性子冷些,现如今是不是也受了云芍的影响,我看这一上午在你厅里也没动,瞧着倒是比从前同你更亲近了。”
侯夫人一惊:“他还没走?”
王夫人笑了:“合着你是没看见,我还寻思你也不招呼他一下,却原是我打扰你们母子叙话了。正巧你也挑完了,家里还有一堆事等我操持,我却没有像你这么能干的儿媳,我是该回了。”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侯夫人走进厅堂,见贺知煜还真是在。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读着一本《甘时星经》。
那书是侯夫人厅堂书架中一套十六册中的一册,他手中拿的已是第三册 ,显然是为了打发时间随意从书架上取的,却已读了很久。
侯夫人几乎没见过贺知煜因何事主动等她良久,可要说是急事却也显然不像,有些奇怪:“你是有什么事么?早上不是已经问过安。”
贺知煜放下了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周遭的女使。
侯夫人心领神会,吩咐众女使:“这会子没什么事情,都下去吧。”
贺知煜见人已空了,开门见山:“母亲,儿子确是有重要之事。今日终得了空闲,特来同您说一声,儿子还不想纳妾。”
侯夫人不想却是此事,顿时拉下了脸,却也没有马上发作,只是皱着眉没说话。
贺知煜坦诚道:“儿子公务繁忙,无心妻妾之事。您虽未同儿子明说,但府中如今却盛传儿子会与表妹论亲。儿子不愿如此不清不楚叫人猜疑,坏了表妹的名声,也令家宅不安。若只是儿子无端猜测,还请母亲全当未曾听过儿子今日言语。若是母亲确有此意,还请就此打住,儿子自请之前未说清之罪。”
侯夫人沉默半晌,道:“是如今无心,还是一直不想了?”
贺知煜没有说话。
侯夫人明知故问:“可是因为云芍?”
贺知煜淡然如风:“与云芍无关。是儿子自己天生不喜人多,总是独来独往,怕委屈了旁人。”
侯夫人的脸色已开始酝酿骤雨:“知煜,你该知些分寸,懂得进退。”
贺知煜不语,面上拒绝的神色却丝毫未改。
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江时洲同他讲的“贺大人自是能进能退”,便下定决心,既已说出了口,这次便绝不能退。
侯夫人瞧着他的脸色,极少见到贺知煜这般倔强,心里暗暗思忖他这次是打定了主意不放松。本想立马发作,可想到舒窈的前程,还是忍了忍,想着自己不能言语太过严厉,反失了调停的空间。
侯夫人收了厉色,苦口婆心道:“成家立业,绵延子嗣,是男子大事。前者,你已十分出色,此时更该该着意后者。咱们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家,纳起妾来没完没了,不过叫你多娶一个,日后于子嗣上也能多些倚仗。就说你大姐,她短短嫁过去两年,已为丈夫张罗了几房?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为着侯府福泽绵延,你该心宽些,给大事让路。”
贺知煜不解:“二哥为侯府长子,不是也没有纳妾?”
侯夫人不悦:“他是何身份 ,你又是何身份?你该知道,你父亲对你的期许,与你兄弟不同。”
贺知煜仍是没有说话。
侯夫人看他这次是要拒绝到底,话锋一转:“另外,你也该为云芍想想。”
果然,贺知煜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何意?”
侯夫人叹了口气:“我也喜爱云芍。只是她已来侯府三年,三年都无所出。且她出身低,与侯府并不相配,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只这两样,她便已十足落了下风。你若有个能在此两样上弥补上缺漏的平妻,你父亲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不能,只怕日子久了,你父亲终会不满。上次你也瞧出来了,你父亲实是不喜欢她这个人,便是她做的再好,于他心中也都是些旁枝末节的事情,也都是无用的。”
贺知煜这次听闻目光闪烁,似有些动摇。
侯夫人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得见好就收:“好了,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母亲也不愿逼你。但于此事上,你却必定要听我的。只一样,这事,不仅是对你好,对于云芍,也是多有裨益的。舒窈那边,你也该是多走动着,你们熟了,自会觉得同云芍一般好的。”
正说着,女使忽然来敲门:“侯夫人,少夫人和舒窈小姐来了。”
侯夫人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叫她们进来吧。”
岳舒窈一进门,见到贺知煜,笑得春花灿烂:“表哥原来在姑母这里,让我好找。我还道是最近日日去你书房,你烦了我,要躲着我呢。”
侯夫人笑了笑:“说什么傻话,正说着要让知煜同你多走动,叫他带你四处逛逛呢。”
岳舒窈撒娇道:“姑母这么说,表哥却不一定依呢。”
侯夫人笑道:“他便是这么个少话的性子。他不说话,就是应了。”
贺知煜却忽然开了口,冷冷道:“我先走了。”
侯夫人对孟云芍使了个眼色,孟云芍赶紧拦住贺知煜:“世子,云芍正有一事要同婆母说,世子一同听听吧。”
贺知煜没说话,脚步却也没再挪动。
孟云芍赶忙拿出手中几本册子,分发给众人:“咱们汴京城北边的小汤谷,温泉是最好,京中的不少高门也都是常去的,听说去年连皇上都同贵妃娘娘去了。往年咱们都是在京中过年,这来来回回也没什么趣味。今年表妹来了,咱们倒是也可学着,一家子去小汤谷住上几天,舒舒服服过个年节。待到过了初三,到了亲戚走动的日子,再回来拜访。”
侯夫人翻开册子细细翻阅着,似是很有兴趣:“皇上也去过,那倒也是新鲜。似乎也不只是汤泉?”
孟云芍点点头:“虽然不在闹市,但那地方经营多年,倒也繁华。有集市、有庙宇、有雪场,周边也有镇子,不是荒芜之地,什么也都方便的。”
岳舒窈笑容覆满的脸上满是期待:“嫂子同我看过了,确是个好地方。舒窈还从没去过,很是喜欢。表哥也同去吧?”
贺知煜翻开看了看,里边的内容有地图和路径指示、有美景城镇圈点、有特色风物推荐等,标注得十分详尽。
他心里不觉升起些不悦,这些人坐享其成,只想着旅途之乐,也不知他的小美妻费了多少功夫才收集了这么多信息,又一笔一笔记在纸上,才合成这么一本她们潦草翻看几眼的册子,一页页全是心血。
如江时洲所言,这与他自己挑灯熬夜做的城防方案又有何不同?
让岳舒窈嫁过来?那是妄想。
他难道还能真信了侯夫人的话,再给夫人塞一个在侯夫人心里当着珠玉宠着的人来添堵。
她们既说不通,他得想个法子亲自同她说清楚。
贺知煜心里有些不爽,又想到届时岳舒窈必定又要惹些麻烦,想说自己不去了,抬头却发现孟云芍一双圆圆杏眼小鹿似的无辜,正求助似的看着他。
那眼神清澈而可怜,似是在说若他不允,自己定是难以交差,求他答应。
贺知煜心神一阵激荡,嘴里有些发干,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上次见了江时洲回来,孟云芍就开始对他去自己房中推三阻四。
他本不常去,上次回来却格外想去。竹安都想笑他又不遵自己的规矩,为着他的身份才苦苦忍下未言,却又全都写在脸上,他瞧得出,可顾不得。
可是她说来了葵水身体不适,无法伺候世子。
他耐着性子忍了几日,她又说忙着清算年货,仍是无法伺候世子。
他想说自己只是想去看看她,想在烛火熄灭时分,摸一摸她的墨色瀑发;在夜色掩盖之下,肆无忌惮地环她入怀,可以不必再顾着白日的规矩礼仪,让一切变得正当合理。
说什么伺候不伺候,又不是非要行周公之礼,能静静一起待着,却也是好的。
可是他不敢说,怕她仍是拒绝。
怕她会如上次问她冠玉的事情一般,那么直白地拒绝,直白得让他难受。
岳舒窈羞涩笑道:“表哥,我听闻那里有一棵千年的连理树,和宫中的那棵不相上下,且许多有情之人都在树上系上红绸许愿,保佑情长岁岁年年。我们比不得你能常常进宫,一起去见见这棵,也是好的。”
连理树……
是该带她去看看。
“好。”贺知煜答应了。
厅中众人都眉开眼笑。
孟云芍可算松了一口气,他若还是不去,婆母又必会再让自己再寻别的法子撮合二人,着实烦得很。侯夫人也暗自心悦,想是自己刚才的劝解起了作用。岳舒窈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下十分爽快。
贺知煜想了想,问:“何日启程?”
孟云芍想的周到:“想着家中无事的哥儿和女眷,收拾妥当,后日便可出发了。世子在朝中事多,等到除夕再去也是可以的。我把你的衣物一并准备好,你当日下了朝快马过去便是,什么都不必操心的。”
贺知煜却唤竹安道:“竹安,送信去宫中吧,说我自今日起开始休沐。”
竹安惊到了:“啊?今日就休沐?这离除夕还有好几日呢。”
侯夫人也惊到了,阻拦道:“其实也不必……”
贺知煜却依旧同竹安道:“辛苦忙碌了一年,也是该好好休息下了。你尽管去送信,就说我同家中女眷一起去泡温泉,放松放松。”
一双狭长的单凤眼冷冷扫过桌上的奏折。帝王的威压化作实质隐隐流于空气中,空阔的大殿里落针可闻,宫女太监都低垂眉目,不敢言语。
龙椅上的人却伸了个懒腰,又随意翻起了近日官员休沐的统计呈报册,慵懒的嗓音响起:“年节到了,也无甚新鲜事。这帮人虽心里想着新春磨着洋工,告假休沐的倒也不多。”
他又扫了一眼,忽然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知煜这就休沐了?真是奇怪。”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难道,就是最近了……”

第25章 趣味 四弟刚刚送来一个美人
温泉之行便是敲定了, 可却没有按孟云芍所想,后日便出发。
循着侯夫人的意思, 孟云芍又张罗了贺知煜大姐宁国公府曹家同往。
因着人多事杂,又拖了一日,方才成行。
众人到了小汤谷,看到山野视线开阔,间有汤泉热气涌动,群峰峰顶白雪皑皑,在金阳日照之下熠熠生辉。都感慨与城内景色截然不同, 别有风情。
两家人循着孟云芍早已筹备
好的汤泉府邸先放下了行李,便去用饭。众人欢欢喜喜坐了一大桌,倒也热闹。
孟云芍准备了风物小菜, 一一端上桌, 又差素月上前为众人介绍。
素月嫣然一笑,一一介绍道:“各位主子, 这道炖鱼脍用的是山中冻湖的野鱼, 在冰面上凿了洞现钓上来的, 最是鲜美。这道是用这山中所采野菜制成的风腌小菜,初秋采摘,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天腌制方才成味,虽算不上是佳肴大餐, 但酸甜宜人, 别有滋味。还有这个, 便是当地最有名的泉水蛋,是用温泉水煮制而成,嫩滑无比,绝无腥味, 主子们尝个新鲜吧。”
“介绍的好。”一个男声突然响起。
素月循着个陌生声音望去,却是贺知煜大姐的夫君,宁国公府的嫡子曹霖。
曹霖笑道:“亲家府里的丫头也是不一般呢。人打扮得清爽宜人,说起话来也利落干脆,是亲家调教有方。”说完,一双桃花眼笑眯眯,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素月。
孟云芍见状,本打算让素月伺候用饭,却赶紧吩咐道:“素月,这里没你的事情了,去厨房看看菜吧。”
素月得了令,赶紧走了。曹霖的目光却追随她而去。
“知煜敬姐夫一杯。”贺知煜突然对曹霖说。
曹霖回过了神,转头看向了贺知煜,觉得稀奇:“弟弟不必客气,你主动敬酒还真是稀罕,可折煞你姐夫了。”说着把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再回头,却发现素月已然不见了。
见曹霖还是朝素月走远的地方张望,孟云芍转移话题道:“还真是可惜了,这里的镇子有个习俗,在小年夜会放烟花,可惜咱们晚了一日,却是没有看到。大姐,姐夫你们说呢?”
贺知煜的姐姐贺清娩兴致不高,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笑了笑。
曹霖听到孟云芍叫他,回转过头,也来了聊天的兴致:“弟妹说的没错,我也听说这地的烟花极好,且那品种是宫廷专用的。因着这里地广人稀、山景开阔,燃放烟花也无甚影响,先皇特批了这里到了年节可以使用。城中有不少人每年特意赶过来看。咱们这次却是错过了。”
岳舒窈有些遗憾:“那可真是可惜了。不过明年还是能来看的,是吧表哥?”
贺知煜如同未闻,没有说话。
孟云芍圆场道:“刚才没来得及看,我给大家分了屋子,写在这里了,都看看可合心意?”说着便把几页纸分给了众人。
贺知煜拿起了纸,发现自己竟没同孟云芍一屋,且距离甚远,反倒是离岳舒窈的住处很近,一脸疑惑地看着孟云芍。
孟云芍却假装没有瞧见他在看自己,继续同众人说分配房间之事。
贺知煜伸手在桌下轻轻拉了她的衣衫一下,孟云芍躲无可躲,对着他温柔一笑:“世子,这房间都是同侯夫人看过的,可有什么没照顾到的吗?”
贺知煜无语了片刻,道:“我看见东院无人,我要一人去东院住。”
孟云芍还没开口,岳舒窈说道:“这东院还挺大的。表哥一人住着也是冷清了,那我移到东院门口的这屋子,既不在同一个院,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贺知煜还没说话,侯夫人便道:“舒窈想得周全。知煜你难得休沐,要多照顾一下表妹。”
贺知煜不置可否。
待到用过了饭,众人都回去收拾屋子了,贺知煜喊住了岳舒窈。
“表妹。”贺知煜看着众人已纷纷离去,道:“我有话同你说。”
岳舒窈心中欣喜,她听侯夫人之前的消息,说是已劝得贺知煜动心,以为他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自己说。
岳舒窈连忙凑上去,一脸春风笑意:“表哥有什么事吗?”
贺知煜却正色道:“岳表妹,近日以来,不知我是否误解了你的意思,今日想同你说清楚。”
岳舒窈听他语气,面色一变:“表哥想说什么?”
贺知煜坦诚道:“我并无心纳妾,更无娶平妻之意。特同表妹说明。如果是我误解了表妹的意思,还请表妹见谅。”
岳舒窈沉默了半晌,道:“表哥,你我两家原本就是要结亲的,不过因为孟家从中作梗才耽搁了,如今不过是回归正途。近日,我放下身段,屡屡主动找你,你却冷若冰霜,这可是侯门之道?又岂是君子所为?”
贺知煜却言语冷冷,答非所问:“我已同母亲说过,也同你说过。我已十分烦躁,若你仍是不依不饶,也莫怪我无礼了。”
说完,贺知煜大步离开,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冷风口里。
岳舒窈紧紧咬了咬下唇,对着贺知煜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我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听我的,还能不听姑母的?”
其实,她也没有多么喜欢贺知煜。
说实话,上次在侯府门口见到贺知煜的时候,她几乎没认出来。
不过是童年时见过几面,虽贺知煜当时长得道门仙童一般好看,一双深潭似的明眸又有着一般孩童没有的沉稳,确实叫她记住了几分。可年岁久远,又留下了几分印象呢?
可她自小听姑母所说,一直承诺自己是要同贺知煜成亲的。她在岳家过得不好,这门姻缘便成了自己的心之所系,愿之所托。如今徒然让她放弃,她又怎么甘心?
岳舒窈却听到旁边树丛一阵窸窣响声,似是有人在偷听,薄怒已然上了脸:“谁?”
从树丛中走出来的,却是柳姨娘。
柳姨娘看着岳舒窈一脸的怒意四起,却笑了:“我看你呀,还不是真的想嫁入侯府。”
岳舒窈知道侯夫人和柳姨娘位子不同,有些不对付,不想同她说太多:“又关你何事?”
柳姨娘笑道:“我帮你出主意,你却这般。”
岳舒窈今日羞辱已经受够,由着自己耍性:“一个妾室,能有什么好主意?”
柳姨娘却一点都没恼:“妾室又如何?凭我在侯爷面前,多年受尽宠爱。我便是比旁人都要了解,如何拿下男人。”
岳舒窈听闻,心里有些心动。她确是知道,柳姨娘一直是侯爷最看中的,多年宠眷不衰。
柳姨娘看她目光闪烁,继续说道:“我先说一句话,你听听是也不是。要想拿下三哥儿,靠着在他面前装巧卖乖,是绝不可能的。想必,你方法已经用尽,却仍无效果吧。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岳舒窈想想自己近日处境,知道她说得极对,语气柔和了三分:“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法子?”
柳姨娘却道:“我却不会白白给人出主意。你日日在侯夫人身边,想必知道些隐秘之事。若这里面有关于孟云芍的把柄,你挑一个告诉我,我便也告诉你。咱们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岳舒窈疑惑:“你同她有什么过节?”
柳姨娘笑了:“我便是天生看她不爽利,又有什么不能?她于你实是阻碍,我帮你解决了她,于你又有什么损失?”
岳舒窈不是很相信柳姨娘,可她想起刚才贺知煜的冷言冷语,以及近日以来种种冷落都历历在目,若是能利用柳姨娘给孟云芍添添堵,也未尝不是好事。
于是便叫柳姨娘附耳过来,同她说了怀疑孟云芍身体有疾,不能生育之事。
柳姨娘得了消息,笑道:“确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那我也遵守承诺。你听我一言,若要拿下三哥儿,你需得从他这个人的性子入手。他严于律己,极重规矩。若是你想个计策,让他一不小心同你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以他的规矩性子,必会对你负责到底,必不会让你吃亏。你若需要,”柳姨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这里有房中秘药一夜春,能让中药者情。欲似火,保你心想事成。”
柳姨娘说着便拿出一个精巧的镶银紫葫芦瓶。那葫芦瓶不过小指大小,色泽浓郁,雕工精美,只是看着不像本地之物。
岳舒窈没想到竟是此等龌龊方法,瞪大了眼睛,怒火直冲天灵盖:“我还当你是个什么好的,竟能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来!我岳舒窈名门贵女,便是不嫁,也断不会做出如此龌龊举动!”
她刻意不看那瓶子,仿佛看一眼都像是脏了自己一般。
柳姨娘讪讪笑道:“不做便不做,生什么气。”
岳舒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快步走开了。
正巧柳姨娘的
儿子贺知霖路过,看见岳舒窈满脸怒气地走了,问柳姨娘:“娘,这是怎么了?你何必同贺知煜未来的平妻较劲?”
柳姨娘收了笑容,道:“我几时同她较劲了?我好心给她出主意,她却当成我要害她。她若当上世子夫人,我反倒高兴。不过,今日得了孟云芍的把柄,也是颇有成效。”
贺知霖懊恼道:“娘,你做什么和孟云芍不对付?你说你惹他们一家子做什么?上次惹得三哥不痛快,差点把我的不慎言语捅给陛下!娘,你也该为儿子想想。”
柳姨娘恨铁不成钢道:“你以为你娘我很闲吗?专挑着无关的人找不痛快?你娘多年宠眷,靠的不光是以色侍人,还有你娘对侯爷的了解。侯爷看重门第,纵是宠我多年,我也只能是妾。他对待孟云芍的态度也是一般,怕是早就想法子让她别待在世子夫人的位子上了,只是这事没那么急,也没有由头,便一直耽搁着。我若能为侯爷分忧,自然能得侯爷青眼。”
贺知霖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我好不容易寻了乐府一个妙人,正想着这几天舒坦休沐,送于三哥。那我还送是不送?别耽误了那岳表妹同三哥说亲。”
柳姨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送,为何不送?正好激将一下她。”
贺知霖又看着柳姨娘手中未及收回去的银紫葫芦瓶道:“既然岳表妹不用这好东西,娘不如给了我,我总能派上些用场。娘放心,儿子知道轻重,断不会乱用。”
柳姨娘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终是一把塞到了他手里。
岳舒窈走后,直奔侯夫人处而去。
她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想着这次不能再继续告状了,恐惹得侯夫人心烦,再不帮她。便只让侯夫人帮她喊出贺知煜就行了。
柳姨娘有一点确是没有说错,贺知煜看中规矩名声。虽则她做不出下作的事情,但只要她因着亲戚关系,多去寻他几次,天长地久,以后慢慢的看见他们二人同行的人越来越多,来上一段时日,必传得满城风雨。
到时候贺知煜自然会因被声名裹挟而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同侯夫人说了一会子话,撒娇让侯夫人请贺知煜过来,陪她去镇子集市上逛逛。
侯夫人允了,喊了贺知煜过来。
这次贺知煜却没拒绝,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悦神色,竟直接答应了。
岳舒窈心中痛快,心想你再不满意,还不是不能忤逆自己母亲的意思。
两个人并排而立,走到了东院门口,贺知煜忽然停住了。
岳舒窈问:“表哥怎么停住了?是反悔了?可是你当着你母亲大人的面答允的事情,若是片刻便反悔,表哥也太言而无信了些。”
贺知煜却少见地笑了:“不是。只是想着还是人多些热闹些,想再喊个人去。”
岳舒窈笑道:“表哥说的是嫂子么?我听姑母说,嫂子刚才同素月出门了,并不在这里。”
贺知煜看着她,目光灼灼:“既然出来休闲,喊你嫂子有什么趣味?我这里却有一个妙人,可以与我们同去,增些趣味。”
岳舒窈疑惑道:“不是嫂子?那是谁?”
贺知煜像是换了个人,脸上换上了轻柔和笑,往日的冷淡神色一扫而空:“四弟刚刚送来一美人,可与我们同行。”

“依柔, 出来吧。”贺知煜道。
说着从东院门后,款款走出一位姿容娇艳的美人, 却是艳而不妖,娇而有度。她眉目单独看虽不算极上乘,但胜在仪态万方,一颦一笑都流露出一段风情。
冬日寒冷,她身型婀娜,步步生花,却衣裳单薄, 婷婷袅袅立于风中,更显几分楚楚。
那美人开口,声音悦耳如薄酒微醺:“世子。”
贺知煜玉面浮起浅笑:“依柔, 这是我表妹, 你该来见过。”
那唤作依柔的女子温柔开口:“既是表妹,那也同世子一样, 是依柔的主子。奴家见过表妹。”
贺知煜语调温和:“说什么奴家, 你已脱奴籍, 你我同游,何必如此拘礼。”
岳舒窈目瞪口呆。
这什么叫依柔的, 头发丝丝缕缕垂下没个端庄形状,双唇染得火红如同枫叶, 衣裳之外罩着一层柔粉薄纱, 美人倒是确实是个美人, 但一看便似是个秦楼楚馆的风流女子,亦或是乐府的伶人,贺知煜怎么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
虽说世家公子哥交往几个这样的“知己”并非稀罕事,出来游玩带着一起四处游荡有些风流韵事也是常事, 但岳舒窈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仿佛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贺知煜见她面上一脸的疑惑鄙夷,轻笑一声,解释道:“依柔因父兄受难,曾蒙尘乐籍,幸得四弟相助,终脱离苦海。但依柔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又于歌舞极通。表妹该是放下成见,礼遇待人。”
贺知煜一番话说得岳舒窈不好开口。
她若是嫌弃,倒显得自己格调低了。可让她假装大度不在意,又有些做不到。
贺知煜却没给她时间反应,轻笑道:“今日同游乡野,必是别有趣味。休沐便是要这般轻松自在,表妹别在意许多了吧。”说着未及岳舒窈反应,便出了门。
岳舒窈见那女子跟着贺知煜出了门,也顾不及想,跟着走了。
到了镇子上,贺知煜还真是来闲逛的,带着岳舒窈和依柔走走停停,随意四看。
逛了一会儿,依柔说听过这里有一家茶楼天悦阁,在当地十分有名气,不光有各类茶水点心,还有琵琶弹唱。贺知煜便说要带两个人去看看。
到了天悦阁,贺知煜寻了个宽敞的雅间,又点了些茶水点心坐定。
岳舒窈心里越发憋闷。
她越想越觉得不爽,那依柔是何身份?她又是何身份?凭什么让她同自己站在一起。
且一路上,贺知煜对依柔照顾有加,言语轻柔,倒是和往日的冷淡态度颇有不同,自己几次都插不进话。两个人倒像是一对,自己反像是横插其中的跳梁小丑。
她气不过,故意撒娇说想吃糖人,让贺知煜买给自己。谁知贺知煜给她选了个猴子糖人,却给那依柔选了支牡丹花形的,还笑着对依柔说是什么样的人该配什么样的物。虽没对着她说,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心里不爽,几碟子精致点心放在了桌子上,也无心去吃。
贺知煜却把一叠粉绿千层莲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表妹这是气什么呢,怎么也不说话?我们出来游玩,你该大度些。”
依柔浅笑宜人,却言语讽刺:“世子怎么不懂,舒窈妹妹这是嫌依柔出身低,不愿与依柔同行。”
岳舒窈亦目光不善,满是鄙夷:“既知道身份,合该低调些。”
依柔也不是个善茬,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舒窈妹妹,我听贺四少爷说你想嫁与世子做平妻。若想做平妻,那必得有容人的雅量。我可听说世子那原配妻子孟氏,很是个贤淑人物。妹妹比得了吗?”
岳舒窈冷笑一声:“贤不贤淑,也与你这样的人无关。”她想了想,又道:“不是说依柔姑娘极通歌舞么,倒不如你现在就跳上一曲,给我们助兴?”
依柔却浑不在意,款款笑道:“这又有何难?”说着,还真唤了琵琶女为己弹奏,道:“我便舞上一曲,为世子助兴。”
岳舒窈看她要为自己跳舞,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些许上风,心里有些痛快。
琵琶声起,依柔轻旋舞步,姿态婀娜,如弱柳扶风。
她的步伐随着琵琶的韵律起伏游走,行云流水般自然,明明与琵琶女从未排演过,却似是已经练过了百遍般出神入化。她的腰肢细软,手臂纤柔,轻轻舞动,如花瓣随风吹落,似柳枝摇摆生姿。那眼神也是光华流转,顾盼生姿,婉转多情。
岳舒窈没想到她竟跳得这般好,一时间有些后悔。
她转头一看,旁边的贺知煜像是看痴了,嘴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依柔。
依柔亦是看着贺知煜,眼中含媚。
忽然,琵琶声转换了悠扬曲调,她舞到贺知煜面前,又一转身,背对着他,轻轻摘下了发上的桃花簪,一头长发流泻而下。
忽又回眸一笑,百媚千娇。轻轻转手,似要用桃花簪挑起贺知煜的下巴,调情的意味弥漫四周。
就在此时,贺知煜眼中似闪过一点寒光,偏头躲开了,却又瞬间恢复了笑意。
依柔收了簪子又别到发上,笑道:“依柔献丑了。”
岳舒窈看到如此暧昧情景,心中既有酸楚,又有怒气,却无处发泄。
贺知煜却拍了两下手掌,道:“依柔姑娘果真是舞中仙,甚妙!”
岳舒窈有些薄怒:“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出去透透气吧!”
说着便出去了。
贺知煜笑了笑,也喊了依柔一同走了。像是没注意到店小二和琵琶女一直隐隐的窥视。
孟云芍这边,收拾好了行李,便同素月出去闲逛了。
一年到头没个安闲,这次她终是得了片刻的喘息。
两个人在集市上走走看看,亲亲密密,愉悦非凡。
孟云芍像是放出笼中的鸟,笑容都多了许多,见到什么都想买,一不会儿就买了不少东西。各种山野干货、当地风物、时令鲜品,都被她采买了回来。
素月问:“主子今日可是真大方,怎么见到什么都买?”
孟云芍拿起支淡蓝丝绒珠花在她头上比划了一下,甚是合适,对老板说:“老板,这个同刚才那个珊瑚手串一同包起来。”
说完,孟云芍对她笑了笑:“这个给你。”
素月拦住她道:“主子,咱们还要攒钱呢,可是不敢乱花。我珠花多的是,何必又买?”
孟云芍却麻利付了钱,道:“一支珠花,能值几个?我瞧着新鲜,你戴也好看。”
素月见她坚持,蹙着眉头没说话,神色仍是有些忧虑。
孟云芍笑道:“瞧我平时是有多小气似的!看把你愁的!实话告诉你,我可不只是随心乱买。我呀,是想着这里风物别致,想看看有什么能拿回京城卖的。你瞧这个桃木梳子,虽是朴素,倒也浑然天成,有些野趣。这种东西城中就没有。若是我能联系一批售卖,想必能赚上不少。你那珠花也是,拿回去我给旁人都看看。”
素月听她如此解释,才露出了笑容:“还是主子想的周到。”
说着,孟云芍却看见面前的摊贩上,摆着一个玲珑黑银盒子。
她被吸引住了,伸手拿起来打开看,里边放着十二根银针。银针纤长绵细,状似无物,只在对着阳光时闪出丁点幽蓝寒光,尾端却又是一段鲜红,艳如滴血。
素月看她看得入神,问:“主子,这是什么?”
摊主笑道:“这位姑娘好眼光,这是产自大盛国的碧彤针。是个稀罕物料,便是在大盛国也只有薛氏的能工巧匠才能打造,我也是偶然得之,等待有缘之人。”
素月好奇道:“瞧着倒是有趣,可这究竟有何用途?”
摊主道:“此针玄妙,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素月知他是故意卖关子,也倒是捧场:“如何杀人?又如何救人?”
摊主道:“若用此针当做暗器,虽看似雨丝般和软却能一瞬穿喉而过,杀人无形。若用此针用来疗愈,却能细微入里,比寻常针灸更能手到病除,增效数倍。”
素月看着孟云芍仿佛十分喜欢,翻来覆去地看,起了好奇心:“那此物价值几何?”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孟云芍却合了盒子,低头放了回去:“此物名贵,咱们买不起。”
说着她一抬头,却看见了贺知煜。
贺知煜平时喜穿深色,不是沉黑,就是墨绿,要么绛紫,可今日却是一身淡青色长衫,简单用飘逸长带束了发,一派闲散公子哥的模样。
孟云芍却看见他旁边跟着岳舒窈……和一个风月女子。
孟云芍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小声喊了句:“世子。”
贺知煜走近,刚刚还春风满面,和旁边的女子谈笑风生,此刻面上又换了冷淡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孟云芍被他一句话说的有些懵。这温泉镇子就这么大,碰上了难道算什么稀罕事?
贺知煜面色冷峻:“今日刚到。你身为侯府世子夫人,自该操办家中事宜,打点府中一切。母亲是否已经安顿好?长姐一家又是否已经安顿好?你却在这镇子上,由着自己闲逛。”
贺知煜脸色不善,言语里带着威压,吓了孟云芍一跳,久久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素月也少见世子如此脸色,也低着头不敢言语。
贺知煜又道:“坊间盛传你贤惠持家,是个明事理的贤妻,你虽身无所长,于这一点上确是妥当。你该警醒着些,知道自己的身份,懂得何时该做什么。”
孟云芍张了张口,想为自己解释:“世子,今日我是……”
贺知煜却冷冷打断了她:“回去吧。”
孟云芍不知道他今日是怎么了,话说得如此重,却也不敢忤逆,低眉顺眼道:“世子,孟氏知道了,这就回去。”
孟云芍转身,贺知煜忽然又叫住了她:“把我同两位妹妹买的新鲜物件一并带回去吧。”
孟云芍看他提了满手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一路给“两位妹妹”买了多少,再瞧瞧自己刚才也置办了不少,已然有些拿不了,却仍是乖顺点头:“好。”
说着从贺知煜的手中接过了物什。
依柔笑道:“世子别生气,我瞧着这摊子上的珠花好看,虽不名贵,倒也清雅,世子给依柔挑一支戴上吧。”
贺知煜听闻,又转了面色:“好。”说着拿起了一支海棠色珠花,在依柔的鬓边比了一下,似要看插在何处合适:“这颜色衬你。”
依柔低垂下头,等着贺知煜为她插上,长发垂髫,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颈。
她等了许久,贺知煜却没有动作,只是笑着说:“仍是俗了,难配依柔妹妹清雅。”说着又放回了摊上。
又转身对孟云芍道:“怎么还不走?”
孟云芍赶紧拉上还在愣神的素月,一起走了。两人提着不少东西,步履有些蹒跚。
因提着重物,走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终于回去。一直忍到回去进了自己屋子,素月的眼圈红了。
孟云芍看见了,问:“怎么了?”
素月有些哀戚:“我就是看不得旁人欺负主子!世子怎能如此?他自己同两个姑娘闲逛,却赶主子回来辛劳!岳姑娘也就罢了,旁边那个妖娆无格的又是哪个?”说着,竟兀自抽泣了起来。
孟云芍给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是我不对,刚怕被人听见,路上没同你说。”
素月擦了擦眼泪,问:“没同我说什么?”
孟云芍道:“世子有要事在办,自有安排,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的,你别当真。”
素月睁大眼睛道:“有要事在办?主子如何知道?我也没见他同你说。”
孟云芍笑了笑:“我就是知道,你别乱想了。听世子的,这几天咱们就在家里泡泡温泉,睡睡懒觉,少出去逛吧。”
素月收了眼泪:“别是主子为了让我高兴,故意诓我的吧?”
孟云芍温柔神秘一笑:“你等着瞧。”
素月才终于破涕为笑。
孟云芍见她不哭了,也跟着勾了勾嘴角,心里却忍不住升腾起一阵忧虑。
她还从未见过贺知煜这般,毕竟是自己夫君,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是否有何危险。

的大家闺秀, 名门贵女。
她永远都是一副妥贴体面的样子,一身遮不住的非凡贵气,妆容温婉而恰到好处,衣饰华贵而不事张扬,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
孟云芍见到贺清娩的次数不多,但一直对这个大姑姐的印象十分好。
有一次,孟云芍在贺知煜的书房里见到一幅《兰亭集序》的字, 那字体刚柔并济,气韵磅礴,连绵不绝, 却又透着隽秀节律, 似是女子所写。
孟云芍见之向往,想着背后书写此篇的定是个胸有千秋, 不受拘束之女子, 询问贺知煜是哪位名家作品。
贺知煜却说是姐姐所写。
贺清娩的婚事也不错, 是当年侯爷亲自定下的,嫁的是门当户对宁国公府的嫡长子曹霖。
只是孟云芍私下里听说, 曹霖长得虽也是一表人才,但却是个好色之人, 贺清娩同其成婚几年, 已经为他张罗了姬妾七八房。
是故那天曹霖多看了素月几眼, 孟云芍就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赶忙让素月走开了。
这次她开门见到是贺清娩,瞬间想起了饭桌上的事情。孟云芍霎时猜想是不是曹霖托了贺清娩来当说客,想把素月要了过去。
贺清娩进门的瞬间, 孟云芍虽面上微笑温和,心里却已暗暗开始盘算若真是素月的事情该如何拒绝。
她与素月情同姐妹,断不能让她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去给别人当通房丫头,便是做妾她也不同意。
哪怕就是她自己想,她也要拼着得罪了她,把她骂醒才行。不过她觉得以素月的性子,也断不可能同意。
孟云芍打定了主意,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客客气气地把贺清娩请进了屋。
孟云芍有礼道:“每次见大姐都是匆匆,正好今年过年咱们一起聚聚。”
贺清娩笑了笑,道:“是,咱们姑嫂好好聊聊。”
孟云芍也不想打太极,直白问道:“不知大姐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贺清娩却说:“也没什么事情,不过叙叙话罢了。”
孟云芍想是不是自己猜错了,又问:“大姐……是来找世子的吗?”
贺清娩却柔和一笑:“也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云芍,你和知煜这性子的人在一起相处,定是很难吧?他这性子,便是会让女孩子吃苦的。”
孟云芍觉得稀罕,还从没听过旁人问过,她和贺知煜是否相处难。
每个人都说,她是高攀侯府,她该伏低做小,夹起尾巴做人,可大姐却说她难。
她亦想起了贺知煜从南洲回来时,祖母为难她的那日,是贺清娩帮她说了几句好话。
只不过是短短一句问话,孟云芍却忽然有些感动。就像一个在风雪中走惯了的人,忽然有人把你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柔说着你辛苦了。让你一直以为已经变得很硬的心,忽然就软了。
不过孟云芍对着贺清娩,也不好说什么,她只静静地看了看贺清娩,一双杏眼明亮如镜,没有说话。
贺清娩又笑了,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长你几岁,也不必在我面前拘着。他那个性子,我最是知道,不会待人好,也不会表达自己。我们这一家子,都是在规训里长大的,日日年年,难免已经不敢再露出自己本来的样子。但是……”
贺清娩看了看孟云芍,继续道:“不对便是不对。既已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也不能什么都再怨怪过往经历,怨怪父母,怨怪童年。若是自己主动改变不得,也不能怪旁人受不得你,离你远去。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理由让旁人什么都包容,什么都忍让的。”
孟云芍听她话锋转圜,还以为她会为贺知煜再圆回来几句,没想到竟又说了这番话。
孟云芍静静地听着,不禁握住贺清娩的手,有些动容:“大姐……”
贺清娩笑了:“其实有时候,这世上没那么多规矩,不过都是作茧自缚罢了。知煜和我,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多年积重难返,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契机。”
贺清娩正说着,素月上来为贺清娩倒上了一杯滇红,行了礼,又退下了。
贺清娩笑着端详了素月片刻,道:“果真是个美人胚子。云芍人长得漂亮,贴身女使也是清雅灵秀,花朵一样的人,合该有个美好姻缘。”
孟云芍听她如此说,心里忽然一咯噔。
可贺清娩说完这句话,却再没提什么,由着素月下去了。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出门前,她又拉住了孟云芍的手,贴近了她,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留心瞧着,知煜心里是很有你的。”
孟云芍听了,有些脸热,没有做声。
贺清娩松了手,就离开了。
几日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贺知煜四处溜达闲逛,真把休沐的几日用到了极致,专挑热闹繁华的地方钻。
先是去雪场滑了雪,又同一众雪场刚相识的人去湖边烤肉,还跑到冰球场去打冰球,又呼朋唤友一起去牧场看北境带回来的雪狐。
折腾了一番,最后还同一帮子人去看了当地极著名的连理树所在的万和山园。
若不是亲眼所见,岳舒窈还真不敢相信贺知煜竟有如此自来熟的能力,能滔滔不绝和陌生人聊上许多。
几天下来,岳舒窈已是十分疲惫,可看见那个叫依柔的也同表哥形影不离,心里气性越来越大,也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贺知煜倒也没怎么冷落她,到处带着她们二人闲逛,可她心中仍是不悦。
她想去告诉姑母告状,说贺知煜寻了个不正经的女子,日日厮混在一起,但又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难道她日日都要靠告状活着?
况且,除了到处游玩,他似乎也没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连人少的地方都没去过。
转眼到了除夕这一天。
今年侯爷外出办事,没在京中,祖母也同手帕交一起南去避寒,侯府的长辈并不多。
用过了年夜饭,贺知煜就起身同侯夫人告辞了。
侯夫人奇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外头,怎么今日除夕,还要往外跑?”
贺知煜道:“儿子约了人,晚上还有些事情。”
侯夫人疑惑:“什么人?你在这里能有什么认识的人?”
贺知煜笑了笑,道:“没什么要紧事情。镇子上今夜有花灯表演,约了同伴想出去看看。”
侯夫人道:“既是去花灯,带上你表妹一起去吧。”
贺知煜恢复了常日冷淡,拒绝道:“今夜不便带着表妹。”
侯夫人有些不解:“不就是看个灯么,为何不能?”
岳舒窈也有些疑惑。
贺知煜没有说话,停了半晌,也没有过多解释:“确是不便。”说完,对着侯夫人简单一礼,便匆匆走了。
贺知煜一双长腿大步流星,几步就出了门。到了门口,他朝孟云芍看了一眼。
那目光深深,却意味不明,孟云芍的心徒然跳得快了起来,好似即将有大事发生。
岳舒窈心里有些黯然,不懂怎么今日不带自己了,也推脱身体不适告辞了。
可她回到住处,却恰巧看见贺知煜带了依柔,两个人说说笑笑出了门。
岳舒窈心道还当是什么事情,竟是美人在侧,携伴出游了。这几天明明都是三人同行,如今贺知煜竟撇下了她,带了依柔独自出去。
她前两日还无意中听见贺知煜私下同人说,除夕之夜万和山园本不开放,他要携家眷同游,包了园子,还请人保留灯盏。
岳舒窈心里想着难道是贺知煜要独自带那依柔同去夜游,那可也太抬举了她。
她有些想跟上去看看,又觉有些失礼,踟蹰了片刻,仍是抬了脚步。
岳舒窈刚走出几步,便碰见
了曹霖。
曹霖见她脚步匆匆,问道:“岳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岳舒窈急着出去跟人,没空跟他解释,随口道:“我要同表哥去万和山园。”说完便走了。
曹霖这几日心里有些憋闷。
他确是看上了素月。虽只是个丫头,但清雅中带着些端方,气质更不似普通丫头,瞧着就是个水灵聪慧的,绝非蠢物。
前几日,他对着贺清娩求了又求,让贺清娩去找孟云芍把素月要过来当通房。
贺清娩拗不过,去找了孟云芍,回来却说素月已经许了人家,和乡下的堂哥早就定了亲,让他不要再惦记。
曹霖虽想要美人在怀,但也碍着侯府的地位,着实也不敢太过得罪这位侯府来的大娘子。他便一直想着自己去同素月说。
国公府何等豪门世家,通房相当于半个主子,他不明白有什么不允的?什么乡下的堂哥,能比得过在国公府富贵安稳?
他身边多少小蹄子巴巴上赶子想往上攀,他还不乐意多看几眼呢。
可谁能想到那孟云芍,竟把素月护得严严实实,这几天都没有露面。
曹霖两次同她问起,那人人精一样,全都给搪塞过去了。一来二去,曹霖也就明白了孟云芍的意思。
他心下不满,觉得孟云芍定是想阻了素月的前程,怕自己少了个得力伺候的,没有同素月说。
但这么看来,那素月伺候人的功夫想必也是一流,才让旧主如此留恋,他更想着了。
曹霖听岳舒窈如此说,心道这么大晚上的,难道是要去那园子里看连理树,定终身么?没想到他这个亲家弟弟如此有情调。
曹霖想了片刻,寻思今日碰上,于他真算是好事一桩,他正好借此消息支开了孟云芍,让她忙着给自己救火,他再去找素月说个清楚。
他心中想着,正巧见到竹安过来,把他唤了过来,道:“竹安,我刚才碰见了知煜弟弟,他同我说今夜在万和山园包了园子,让你喊孟娘子过去,切记,只让她一人过去,不要带丫头女使。”说着神秘一笑。
好巧不巧,竹安这两日还看见贺知煜拿着孟云芍做的册子,定定在看连理树的一页。
他心中一乐,主子这是开了灵窍了,要同少夫人夜间同游看连理树,但也真是好事,赶忙去找孟云芍了。
贺知煜这边,却没去万和山园,反而同依柔去了镇旁的湖畔。
两人越走人越稀少,依柔轻轻一笑:“世子今夜,真要同依柔在湖畔的醉仙馆共度良宵,不醉不休吗?”
贺知煜笑道:“我人都已来了。”
依柔娇媚道:“依柔新练了绳舞,只跳给世子一个人看。”
轻云遮住了月光,投下了一片阴影,依柔看不清贺知煜面上的表情。
说着,两人一同踏进了醉仙馆。
除夕夜街巷锣鼓喧闹翻天,醉仙馆的大门缓缓关上,却透出一股诡秘的沉默。
就在门关上的瞬间,贺知煜忽然又反身推开了,笑道:“依柔先进去,我去去就来。”
依柔不解:“世子还有什么事情么?要依柔同去吗?”
贺知煜凑近了道:“有些准备,还是要知煜一人来做,依柔等着就是。”
说完又退了出去,转瞬消失在了夜色中。
依柔站在门内,皱了皱眉。
“他娘的,好不容易到手了,怎么又给他跑了!”一个满脸络腮胡手持长刀的大汉突然跳出来,“他还会回来吗?依柔费了这么多功夫,我们做了这么多准备,怎么这小子马上就要美人入怀又他娘的要出去做什么准备?只差一步,若是他刚才进了房内,兄弟们必已将他拿下!”
又走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明明早就答应了依柔,怎么又走了?这么一来,咱们的计划全乱了,今日的布局全是白费。”
那依柔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瞧着确实是个浪荡公子,按道理今日该是上钩了才对?许是真去准备什么了?”她又想了想,道:“他与那岳家表妹也是交好,不知是否是怕岳表妹生气,又回去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咱们从城内到这里这么多天,终于得了他落单的机会。这一击不中,日后怕是难了。”那大汉又问道。
书生模样的人思忖片刻:“我们暂且等等,派人跟着贺知煜,看他去做什么。今夜非要见血不可。”
贺知煜火速回到了长街上,街上挤满了看花灯的人,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再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在此刻着实不想见到的人,岳舒窈。
岳舒窈浅笑宜人,款款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刚才在街上张望了半天,正不知贺知煜去了何处,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此刻却被她捉到了。
贺知煜冷着脸道:“表妹,我今日真是有事,你离我远些,切莫误入险境。”
岳舒窈笑道:“险境?表哥说什么笑话?皇城根上,天子脚下,这除夕的大街上能有什么险境?”
贺知煜急道:“让开。”
岳舒窈却笑意盈盈地站着,仍是不让。
贺知煜看见已然有几个人追了过来,有些急了:“你让开!”
岳舒窈笑道:“若我不让呢?让了,让你同那个叫依柔的,一起去看连理树?”
贺知煜余光一瞥,这几句话的功夫,刚才甩开的人已然追了上来,潜伏在人群中,重新盯上了他。
贺知煜叹了一口气,思忖了片刻,反而笑了:“连理树这种东西怎么好叫不相干的人同看?那依柔算什么?自然是要和表妹一起。我今日包下了园子,不如表妹与我同游?”
岳舒窈听闻,笑道:“表哥邀请,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贺知煜定定看着她,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自然,真的总比假的好。”
醉仙馆内。
“贺知煜果然是去找他那个表妹了!两个人一同去万和山园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推开了门,对着书生模样的人报信。
那书生笑道:“果然是色令智昏,最后还是栽在美人上,不是依柔,也是表妹。那万和山园空阔依山,正是擒拿的好地方,今日就让他葬身此地,给萧将军陪葬。”
孟云芍这边听到竹安说世子让她去,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心里有些乱糟糟的,又怕耽误了贺知煜的事情,仍是依言去了。
待到了万和山园,却是空无一人。
夜风寂寂,万籁俱静,只有灯烛与月光长明,静默无声地照彻山崖边千年的古树。
忽然,孟云芍听见了几声人语,她本能地躲到了暗处。
人影晃过,是贺知煜和岳舒窈。
孟云芍听两人说着话,也没有贸然上前。只见两人闪过树影暗处,贺知煜的声音响起:“表妹稍等片刻,这里有些暗,我去拿盏灯笼。”
岳舒窈没有回答,却坐在了树下的长椅上静静等着。
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贺知煜回来。岳舒窈也没有心急,仍是规规矩矩地坐着。
孟云芍渐渐察觉不对,总觉得四周有隐隐的响动,却又听不清楚。越等越觉得气氛诡秘,心下开始后悔贸然出门,想要悄悄退出去。
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如惊雷般炸起:“他娘的,怎么又不见了,要不是刚才人马都还没到,该是刚才就抓住了他!他那个娇滴滴的表妹还在这里,不如先抓了当人质!”
一个大汉从树林中里跳了出来,
一把抓住了岳舒窈。岳舒窈一声惊叫,挣脱不得。不知为什么,孟云芍觉得她好像看起来显得比平日要高。
紧接着,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流水一般在空地上出现,各个都拿着刀剑,十分吓人。
为首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不怕,他一个人跑不了,搜山!”
孟云芍惊呆了,又往树影里退了退,怕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捂住了嘴巴。
“梁副将,知煜已经恭候多时了。”贺知煜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的高地上飘来。
伴着贺知煜的声音,周围高地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密布着弓箭手,把中心的空地围得密不透风。
“贺知煜,你真是阴险狡诈,连自己表妹的性命都不顾!你若敢放箭,我便让你表妹死无葬身之地!”那大汉紧紧抓着岳舒窈骂道。
岳舒窈已然傻了,哭得梨花带雨,抬不起头。
贺知煜眼中却闪过寒光,毫不在意,挽弓如满月:“齐夫长,知煜素来冷血,从不受人胁迫。不如我亲手帮你解决了她。”说着箭头竟对准了岳舒窈,嗖的射出了一箭。
那大汉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竟要射死自己的表妹,一时惊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电光火石间,正在哭着的岳舒窈忽然变了脸色,一个轻巧转身便绊倒了那大汉。
贺知煜的长箭在此刻堪堪到达,一箭穿透了那大汉的胸口,天衣无缝。周围众人都看得呆了。
趁着众人片刻的怔愣,弓箭手齐齐开射,空地中瞬间一片哀嚎。
转瞬之间,贺知煜又带着几个持剑的前锋到达,护住了岳舒窈。
那岳舒窈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个功夫好手,打斗几翻下来,孟云芍才对着光看得真切,原是个乔装的男子。
孟云芍终于放了些心。
就在此时,忽然一把刀伸到了她的颈边,一个男子一把抓住了她,喊道:“梁副将!又抓住一个!”

第28章 新岁 原来她已于我如此重要。
贺知煜转身, 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那被抓住之人, 竟是孟云芍。
人群中有见过孟云芍的,忽然喊道:“那是贺知煜的夫人!”
梁副将快步如闪电,跨到孟云芍的面前,用一把短刀抵住了孟云芍的脖颈,笑道:“贺知煜!命你的手下都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你夫人!”
贺知煜面上不动如山,哂笑了一声:“梁副将这几年,是越长越倒退么?竟会以为我贺知煜会为了一个女子停手。不过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 梁副将要杀便杀,想以此胁迫我,实在是多思了。”
梁副将一时想起坊间传闻, 说他这个妻子实是个身份低的, 靠着贤良淑德才在侯府堪堪站住一点脚,却于贺知煜只是平淡相处, 并无恩爱传闻。
他心念动了, 手中的刀便不由得松了几分, 盘算着如若此招不行,是否该猛的推出孟云芍, 趁贺知煜惊异之际,再趁机逃走。再让手下断后, 舍尾求生。
贺知煜面带微笑, 步步走近, 语带调笑:“怎么,梁副将又改了主意,不想杀了?”
梁副将看他距离已不过二三十尺,心中紧张, 手中的刀又不由得紧了几分,在孟云芍雪白的颈上划出了一串血滴。
贺知煜却停了脚步,笑道:“梁副将紧张什么,照你所言,该紧张的不该是知煜吗?”
梁副将听闻皱了眉头,片刻间几乎就要推出孟云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个女声响起:“梁大哥,别中贺知煜的计!”却是依柔。
她款款走来,横眉冷对:“贺知煜,你这几日,对着我演戏,可真是辛苦。”
贺知煜浅勾了下嘴角,眼中溢出些阴鸷:“彼此彼此罢了。萧依柔,萧将军曾买下的乐妓,后随了萧将军的姓。听闻萧将军曾买下乐妓百人,你只是其中之一,你对他,可真是情深意重。你们实在寻不到我身上的破绽,便打听到我四弟在寻人送我,就装作是乐籍美人让我四弟中计。到底是我会演戏,还是萧姑娘演戏在先?”
贺知煜说着,又悄悄向前迈了两步,仿佛只是为了同萧依柔对话。
依柔轻柔一笑:“你这样的薄情之人,怎懂得我和萧将军的情感?不过,”她停顿了一下,道:“我今日却也想赌一赌,赌你是否对你这位夫人毫无情谊,可以看着她赴死而无动于衷。”
贺知煜面上收了笑容,眼神寒锋如刀:“我说了,我贺知煜,从不受人胁迫,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软肋。”说着,贺知煜扔了手中的剑,接过了手下递给他的一把短弩:“不牢诸位费心,我自己便可以处理。”
依柔笑了:“贺知煜,别装了。我这几日同你相处,你没有主动见过甚至提过你夫人一次。我竟也是眼盲心瞎,当真以为你们二人毫无感情。可现在想想,若是你之前对我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那反过来看,岂不正证明了你看中你夫人,才不愿这些麻烦事找上她?现在想想,那天在她面前,你连支珠花都不肯为我戴。还言语冰冷,赶她回去,实际怕不过是为了保护罢了。”
依柔退到梁副将身边,道:“带着她一起走,我赌她就是我们的保命符。”又对贺知煜道:“演了这么半天,世子怎么还不动手?是忘了怎么用弩吗?你便是让我看看,你到底下不下得去手。话说回来,你夫人娇柔,可没有刚才那位乔装打扮的兵士的身手,挣脱不开梁大哥的手。”
贺知煜冷笑一声,眼中寒光迸裂,伸手抬起了短弩,直指孟云芍。
孟云芍抬眼看他,两人静默无言,距离不过数尺,却又像远隔天涯。
她看周围星星点点的火焰,化作万点明光,聚于贺知煜的眼睛,极亮,也极稳。
他亦看着她,眼底不再是寒潭深幽,而是烈焰灼烧,翻滚不息,势可燎原。
她读懂了,那是一句,“信我”。
贺知煜扣动扳机,似真要发动短弩。
刚还轻松笑谈着的萧依柔和梁副将,笑容已然凝固在脸上,紧紧盯着他的右手,生怕他一个转圜,把弩头又对准自己,随时准备偏身闪过。
电光火石间,贺知煜却好似轻扬了一下左手,又好似没有,因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右手之上,谁都没看清那若有似无的动作。紧接着,他右手的短弩“嗖”地一声风驰电掣般射出,堪堪冲孟云芍直奔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梁副将似中了什么暗器,眼睛陡然睁大,手上拉扯孟云芍的劲力霎时松了。孟云芍反应神速,微一偏身,那箭弩擦着她的鬓边呼啸而去,打落了一绺长发。
碧彤针。
梁副将的咽喉上,十二支碧彤针穿越而过,泛着血色,散落在地。眉心另有一支银色细针没入半截,幽幽泛着寒光。
他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场上霎时换了局势,贺知煜的一众手下把余下人等纷纷包围。
见此情景,贺知煜才后知后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的里衣。
从北疆到京城,多少次刀斧加身,险象环生,他可曾有过此等心下寒惧的时刻?
贺知煜此刻心下澄明一片,堪堪冒出一个念头:“原来她已于我如此重要。”
然则,还没松下一口气,萧依柔垂死挣扎,突然挣脱了束缚,暴起猛得伸手一抓,想把孟云芍拉到面前。
孟云芍本离她不算近,但也许是她最后生的希望,萧依柔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
孟云芍闪退一步,仍是被她抓住了衣袂。
她奋力甩手不得,突然依柔自己却脱了力。孟云芍收力不及,一个踉跄摔倒,手腕上的玉镯“叮”得一声撞上了山石,碎了。
原是贺知煜对着依柔的肩膀射出了一弩,呈时献血如注,手臂已然动弹不得。几个手下赶忙上前死死控制住了依柔。
孟云芍看再难有变故,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看着贺知煜踏着夜风,一步步走过来。
她心里忽然有些怕。
她心下一片明了,知道今日是自己错了。世子必没有叫她过来,她定是中了谁的计。她来了,差点耽误了他的正事,惹出了这样多的麻烦。
出口责备,也是应该。
可是此刻,孟云芍见他脚步疾快,却仍是龙姿凤章,气度翩翩,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日亲眼得见他脱险,便是被责备了,也是值的。”
“世子,”孟云芍见他走近,打算先行认错:“我 ……”
贺知煜却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孟云芍脑中一热,忘了刚刚想说的话。
孟云芍感受着他胸腔无序的起伏,察觉贺知煜整个人几乎有些颤抖,一时有些惊异,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贺清娩的脸,是她笑着对自己说:“你留心瞧着,知煜心里是很有你的。”
孟云芍仰起头,看贺知煜俊秀芝兰的脸。
他低垂了眼眸,不想让人看出眼里的神色。可坏在那双眼睛实在生得太好太动人,明光凝聚,是晨曦照湖映出万物,却又收敛光华凝于一人。万般情绪生长,在他眼中起伏涌动,如春潮生,如夏雨泽,过了许久,才被贺知煜堪堪压下,归于清澈。
若说她仍是什么都看不出,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些。
“贺知煜!贺炎!!你竟叫人把我绑了!还塞住我的口不让我说话!”岳舒窈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知煜听见有人在喊,松开了孟云芍。
岳舒窈走了过来,看到满地狼藉:“难道……难道是真的有事……”她看到依柔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写满惊讶:“你……竟是,竟是奸细?”
岳舒窈怔愣了片刻,想起自己晚上非要跟过来的情景,怕是差点坏了大事。又看到贺知煜紧紧握着孟云芍的手,想到刚才来到之时两人抱着的情景,心下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知自己在胡乱折腾些什么的感觉。
她不过是想嫁得一良人。
嫁一个身份高贵能护得住自己不再受苦,亦可以怜惜自己的良人。可若是此人早就夫妻和顺,她横插一脚,便是得了平妻之位,就真能随心所愿吗?
她不怕争,她怕的是一生都要争,日日辛苦,如行钢丝。这几日她同依柔两个争来争去她便体验过了,那滋味并不好受,也并不比在岳家受苦强些。
就在此时,岳舒窈看到一个扮作自己模样的男子同几个兵士嬉笑着走过,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那男子看见了她,笑着说:“岳姑娘,对不起了。我是贺小将军的副将黎子墨,他想用你的身份诱逆党上钩,但又怕你会有危险,便让我扮做你的模样,实在是无礼了。”说着向岳舒窈拜了一礼。 :
岳舒窈思绪混乱,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无妨。”
岳舒窈沉默了片刻,道:“表哥,这里混乱,你和嫂子先忙吧,我先回去了。”
贺知煜道:“子墨,晚间路上人少,派几个人送岳姑娘回去吧。”
岳舒窈也没再拒绝,跟着几个兵士走了。
贺知煜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碧彤针,擦拭干净,装回了盒子里。
孟云芍走近细看,发现正是那天自己翻开的那套。
有些事情,当你一旦知道,那么连带着很多事情,便都有了解释。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笑问:“世子怎么买了这个?”
贺知煜表情有些不自然:“看你拿着好看,随手买的。”
孟云芍却仍是笑着,有些不依不饶:“此针一支即可毙命,难道那卖给你的摊主没同你讲吗?世子真是同刚刚那人有深仇大恨,竟一次射了十二支。”
贺知煜却从梁副将的眉心拔下了一支银色长针,问孟云芍:“这是……是你射的?”
孟云芍笑了笑:“是。世子救我我固然相信,但我也需得自救。今日出来想着不知有何事情,便带上了些防身的东西。不过我这针却没有碧彤针的威力,我只能在针尖淬了迷魂香,中针者会瞬间昏迷。”
贺知煜问道:“对了,你今日为何出来?”
孟云芍:“是竹安同我说,世子邀我前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未敢怠慢。”
贺知煜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奇了,我从未说过。算了,回去问问他便知。”
贺知煜又想了想,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孟云芍看了出来,问:“世子……是有何话说?”
贺知煜面上一阵委屈神色,道:“你一个女孩家,何处学的用这杀人的碧彤针的方法?难道……难道……难道又是?他怎么……怎么……怎么什么都?”
孟云芍听他一会儿难道,一会儿怎么,吞吞吐吐不知在说什么。
她疑惑了半天,看着贺知煜脸上神色,终于明白,哦,他以为是江时洲教自己的。
孟云芍赶忙说:“不是不是不是……以前我娘教我的,不过她主要是教我救己救人用。只是此针名贵,我买不起,只自己仿了,效力却是远远不及了。”
贺知煜听闻,把针盒塞进她手里:“那以后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孟云芍也没拒绝,收好了,又去找自己摔碎的玉镯。
她捡起了几段,用手帕包了,遗憾道:“婆母送我的镯子却是碎了,这可如何是好。”
贺知煜也拿起一段看了看:“我不懂这个。不过这玉似乎确是少见,此色此泽微妙,该不是寻常品种。我听她几次提醒你戴着,想必是个稀罕物什。母亲那性子有时太严苛,遇事也不问青红皂白。若是你怕被责备,我先差人去寻个差不多的,你应付戴着便是了。反正若不是离得太近,也是看不出。”
孟云芍拒绝道:“那可不行,既是婆母心疼我才送我的东西,我弄坏了,便是拼着被责备也该同她说一声。”
贺知煜听了,也没再劝她,道:“那在我也在的时候说。”
说完,贺知煜不知又在想什么,幽幽看了她半天。孟云芍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世子……又有何话吗?”
贺知煜道:“那天在街上,你见到我同两个女子在一起,有没有生气?”又微不可闻地小声说:“有没有吃醋……”
孟云芍扑哧一声笑了,看他问得正经,忍了又忍,含笑道:“世子若想让云芍生气,便该演得真些。不要递给云芍东西的时候,在云芍手心里轻轻画圈,生怕云芍不懂。也不要人家让你帮着戴支珠花都不肯,找些有的没的的理由。”
贺知煜皱了皱眉,轻声道:“那怎么可以,都还未同夫人戴过。”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一兵士来报:“贺小将军,皆已处理完毕,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回京。”
贺知煜道:“这些人打着报仇的旗号,四处作乱几年,虽人数不算极多,却着实是祸害,今日也了却我一桩心事。不过仍有一主力钟离冉未来,那人奸猾异常,却不知何时能再抓到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对着兵士道:“我和皇上约定好了,若是事成,便燃放烟花为信,去准备吧。”
兵士问:“好的,是否像之前一样,燃放三支?”
贺知煜看了他一眼,却道:“不是有三百支么,全部燃了吧。”
兵士脸上惊了,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三百支?”
贺知煜笑了笑:“过了今夜,已到新岁。每每到此时,这些烟花都要重换一批,以防有受潮损坏到了需要的时候不能用的。处理了也是可惜了,今日我们燃了,也算是让这些烟花能物尽其用。”
兵士心道理儿虽是这么个理儿,但你噼里叭啦放这么多,本就是为了传信,皇上可是要看到的,届时又要如何解释?
行吧,反正也不用他解释,他何必操这个闲心。
芍觉得荒谬,却忽然想起来的那日她抱怨说没有看到烟花。
难道竟是为此?
宫中,皇上正在摆除夕宴。
忽然,贴身太监指着汤泉镇的方向,对皇上道:“皇上快看!是贺小将军的传信烟花!”
他侧身转头,遥遥看到一支紫色烟花腾空,接着又是一支红,然后又有一支黄,知道贺知煜已然事成。
皇上脸上浮现出笑容,道:“不愧是知煜。”
谁知,烟花竟越来越多,一支接一支,绚丽华光,层层叠叠,如梦如幻,照亮了天空一隅。宴席上的人都望向了汤泉镇方向的天空,啧啧称赞。
皇上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了,变成了震惊。他看了良久,那烟花却似无穷无尽,不止不息,满脸狐疑道:“贺知煜……是开屏了吗?”
皇后款步上前,笑道:“皇上,是贺小将军在同您问新年安呢。”
皇上一脸的不信,却也没有言语。
皇后又贴近了他,小声道:“贺小将军这次是同家人一起去的。许是,为了给夫人看的。”
皇上不可置信地笑了:“谁?贺知煜?‘冷玉公子’?”这称号从他嘴里说出,似变成了朋友间插科打诨的笑料。
忽地,皇上又似想起了什么:“贺知煜竟也有这一天。让我想起前几日他休沐前,还同我要了一串大林朝会晤时的珠串,还点明了让我给他挑个最好的。”
皇上想了想,又笑了,伸手揽过皇后:“便由着他吧。这烟花既是好看,又怎能只便宜他做好人?朕也同皇后一起看吧。”
连理树下。
孟云芍抬头看漫天璀璨繁花,映照沉静星河滚烫。如痴幻梦境坠落,倾洒点点星辰。
贺知煜递给她一个木盒,打开竟是南洲珠串:“偶尔得之。”
孟云芍笑了笑,道:“夫君可否帮我戴上?”
贺知煜没说什么,帮她戴上了,却又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做出一副公平交换的样子:“那夫人可否同我一起在这树上系上红条?”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前几日为了勘察地形来过,瞧着不少人都这么做,很是有意思的。”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孟云芍,似乎是怕她拒绝。
孟云芍心下敞亮,想到了贺知煜的用意,却想到自己本是不系之舟,早晚有离开的一天,不知能否回应他这份盛情。
那若是……若是当真两相情好,是否便不必走了?
她这么想着,心中却又浮现出了婆母、侯爷、祖母等一众人的脸。想起了无尽的规矩、纲常,雪地里的罚跪,无休止的忍让,不止歇的轻视。
她没有想好,却看见贺知煜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殷切。
她听见自己说:“好。”
连理树,是两棵树木枝干交汇,缠绕而生,又合为一体。树高参天,树枝却低垂。
孟云芍同贺知煜一起系了红色布条。树旁灯烛明耀,照亮他含笑清俊眼眉。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毕竟又是新岁。

几位兵士送岳舒窈回了住处, 便走了。
岳舒窈因着晚上的事情,心情有些繁乱, 天色也晚了,便匆匆赶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刚到,却看见曹霖从贺知煜的屋子里出来,像是喝多了酒的样子,隔着老远就闻到一阵浓浓的酒气。
岳舒窈心下有些疑惑,贺知煜又没在,怎么曹霖从他的屋子里出来, 却也没有多想。
岳舒窈最烦醉汉,掩住了口鼻,想离他远些, 径直进了屋子。
谁知那曹霖路过她门口的时候, 自言自语道:“还当贺知煜是什么正经人,竟私藏着这种东西。哼, 今日正好给我派上用场。”
岳舒窈听这话说得奇怪, 一时好奇, 透过门缝一看,曹霖手中, 竟是那日柳姨娘手中的那瓶一夜春!
原来,晚上曹霖把孟云芍支走后, 便去她房门前截住了出来端东西的素月。
曹霖开始客客气气, 喊住素月, 素月亦十分有礼,询问他有何事情。
曹霖看她懵懂神色,才知原来不管是贺清娩还是孟云芍,都压根没同她提来给他当通房的事情。
他心中有些怒意, 又转瞬变成欣喜,怒骂这两个女人为着自己的私心没同素月说的同时,又觉今日自己必稳稳拿下。
他把人堵到墙角,直白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看得清楚,那素月脸上,先是惊异,然后转为疑惑,最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她嘴上却是客客气气,滴水不漏,但表达的意思又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曹霖心中有些吃味,他堂堂国公府的嫡少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个小丫头片子竟能给他甩脸子,还直接拒绝。
一个通房而已,他能亲自来说已是给了她天大的脸面。按道理,他根本不需要她同意。
他又联想起连续这三个女人都拒绝自己,一个个都当自己是碟子菜了,眼神变得阴狠。
素月觑着他面色变化,被吓到了,赶忙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曹霖心中烦闷,一个人去镇子上喝了一晚上的酒。
喝着喝着,他突然想起了晚上岳舒窈同贺知煜去万和山园的事情,以及前几日陪伴贺知煜有个叫依柔的美人。
心道贺老弟自己左拥右抱,却只有他孤苦一人,不如他去求贺知煜,让他出面叫孟云芍把素月给了自己,贺知煜推己及人,必能理解。那孟云芍也定然不敢不从。
可他坐在贺知煜的屋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贺知煜回来。
他一时无聊,见抽屉外露出一绺紫色的坠子,便打开来看,正是那秘药一夜春。
原是那日贺知煜四弟来送依柔时,还神神秘秘地把这药交到了他手上。贺知煜为着办事,也没拒绝,随手放进了屉中,却被曹霖摸了个正着。
曹霖是个风月场里混惯了的,拿起来闻了闻,便知此药作用。
他喝了不少酒,闻了此药有些上头,心道贺知煜装得明月清风,私下却如此多花样,他都用得,自己为何用不得?
不过一个丫头,今日大年夜尽兴,孟云芍也没在,不如对她用强,睡了也就睡了,事后她还能不从?那时倒要看他还想不想要了。
岳舒窈不知此中情况,却听他言语不对,拿那药说什么“派上用场”,又见他喝了酒,眼神邪恶,心中有些不安。
她犹豫了一下,披上了件衣裳,悄悄跟上了曹霖,心道若是他回的是自己的住处,也就心安了。
可那曹霖却直奔孟云芍的住处去了。岳舒窈之前特别注意了孟云芍的住处,是记得的。
岳舒窈心道孟云芍这次只带了素月出来,她自己又出门了,只怕现在那屋子也没人。岳舒窈放了些心,打算回去了。
她转身走了一段,却忽然想起,还有素月呀!那个一直跟在孟云芍身边的素月!那天饭桌上,曹霖对素月的心思,她也是真真看见的。
岳舒窈拧着眉想了想,为着一个不相熟的奴籍丫头,她何必给自己惹上些麻烦,那曹霖身份高贵,也是个不好惹的。便继续往回走了。
可又走出几步,她又想到曹霖可怕的眼神,良心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岳舒窈一咬牙,转身往孟云芍的住处跑去。期间她还碰见了个懵懂的小丫头,让小丫头快快去喊贺清娩过来。
岳舒窈到了孟云芍的住处,正看见曹霖眼里迸出淫邪的光,他许是酒气上头,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喊着让素月出来,一边“哐哐哐”地一脚又一脚踹着屋门。
岳舒窈心突突地跳,躲进了暗处,想看看形势。
这府邸原就是个度假的所在,房屋建的样式精美却不禁造,屋门自是不比侯府中结实。
他一个高大男子,几番猛踹下来,屋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摇摇欲坠。终于,曹霖使劲儿“哐”的一脚,彻底把门踹开了。
他几步便进去,揪住了早已吓得瑟瑟
的素月,上来便开始扒素月的衣服。素月挣脱不过,外衣从雪白的肩头滑落,露出一段香肩。
岳舒窈眼看着形势危急,跳出来叫道:“曹霖!你这是做什么!你出身名门,总该要些脸面!怎能如此!”
曹霖此刻已是色疾攻心,眼睛都红了,抬头见是岳舒窈在门外喊,骂道:“关你屁事,滚开!”说着一脚踹上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了。
岳舒窈急得没办法,左看右看,从地上拾起了块砖,猛的推开门朝曹霖后脑勺砸去。
那曹霖一摸后脑,手上竟沾了一片血红。
曹霖心下惊惧,虽不觉得有多疼,却着实有些后怕。
他怒急攻心,想他曹霖天之骄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他看上什么人,合该是这个人幸运,怎地一个两个全都针对他?
此刻他急红了眼,已顾不得岳家也不好得罪,上前几步就抓住了岳舒窈的长发,朝后仰去:“我虽不好动你,但你多管闲事,我该让你尝尝这一夜春的滋味。今夜你不得解药,必定情欲迷乱,若是你求我,我也能考虑考虑。”
说着曹霖拿起那银紫瓶,要把整瓶的药都倒进岳舒窈的口中。
岳舒窈拼死挣扎,可力气相差悬殊,难以脱身。她头发被拖拽,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开口,怕曹霖把药塞进自己的嘴里,只发出断续的呜咽。
素月泪水都顾不上擦,衣衫也是凌乱不堪,赶忙跑出来帮岳舒窈。
可那曹霖在国公府长大,擒拿打拳哪个都练过,便是两个女孩相加也实在难敌,此刻他醉意朦胧,反倒更是力气徒增。
曹霖一脚踹开了素月,恶狠狠道:“待会儿再来收拾你。”又使劲儿掰开岳舒窈的嘴,眼瞅着马上就要把药倒进去了。
“住手!”
一声喝止惊得曹霖抬了头。
他一看,孟云芍正拿着一支短弩对着他。箭已在弩,堪堪就要发射。
孟云芍这边刚同贺知煜回来,贺知煜把她送到了门口便说还有事情要扫尾走了,还把弩交给了她说要明日去打野味。谁知她一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
曹霖已杀红了眼,拽着岳舒窈的头发,道:“孟云芍,你算什么东西,敢拿弩对着本大爷!你那身份跟我们国公府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看在贺知煜的面子上同你说几句,你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有本事你放箭射我,有本事你就射啊!我看看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孟云芍站在院门口,距离他有些远,是涂了迷魂药的碧彤针射不到的距离。
她想走近几步,曹霖怒喝道:“滚出去!今夜谁都别进来坏老子的好事!你再过来一步我马上踩花这小蹄子的脸!”说着把岳舒窈扔在地上,就要一脚踩上去。
孟云芍咬了咬下唇,心想若是万不得已,便只能用弩射他了,眼中手上都丝毫不敢怠慢,朝曹霖喊道:“曹公子,你若现在停手,我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你切勿坏了自己的名声!给国公府带来殃灾!”
那曹霖却浑不在意,**道:“这档子事,你们几个女的敢说出去?我要了谁,谁也只能把话吞肚子里罢了,只有你们女人才要在意名节!”说着他又拉起岳舒窈,又想把药灌进她嘴里。
岳舒窈死死闭住了嘴巴,却也已坚持不住。
孟云芍眼看不行,正准备扣动机括,却有一人夺过了她手中的弩,朝着曹霖腿上射了一箭。
曹霖惨叫了一声“啊——”,白色的裤子立时洇出一片血红。
“啊啊啊!”曹霖倒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辱骂:“我叫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竟然敢伤我!贺清娩,我要休妻!休妻!”
夺过孟云芍弩的人,是贺清娩。
夜色中,她的表情漠然。没有怨恨,也没有激动,亦没有哀戚。似乎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不是自己的丈夫,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一棵树木。
孟云芍喃喃道:“大姐……”
贺清娩停顿了片刻,转头对孟云芍勉强一笑,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弟妹,交给我来处理吧。”
因着这件事情,温泉之行草草结束了。
那一夜,孟云芍也没把烂摊子真丢给贺清娩一个人去管。
曹霖整夜声嘶力竭的叫骂,侯夫人如临大敌的愁苦面容,还有贺知煜得了消息又匆匆赶回来的惊异,岳舒窈和素月两人瑟瑟的哭泣,以及贺清娩跪在侯夫人庭前的沉默,都混乱交织在孟云芍的记忆里。
孟云芍想着此事必不能善了,可这件事却在那晚像唱到了一支曲子的最高调,待到第二日回京之后,却并没有孟云芍想象中直接掀起巨浪,但又像投入湖中心的石子,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绵绵不绝。
转眼年节已经过了。
不久之后,江时洲的请帖已然送到她手上。贺知煜拿起看了那帖子良久,上面还列了要请孟云芍过去听何内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都是些经商相关的要紧事,他也没说什么,由着孟云芍自己去了。
可家里多事,孟云芍听了半下午,不由得开始有些走神。
江时洲用书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道:“专心。多少人请我我都不去,给你讲你倒是心猿意马,浑不在意。”
孟云芍回过神,摸了一下脑袋:“江公子该是注意些言行,你讲课便讲课,动我头做什么?不合规矩。”
江时洲有些无可奈何:“你知道吗,你现在说话还真是像个高门贵妇了,张口闭口就是规矩。若是再在永安侯府待下去,怕是要变成第二个岳氏了!”
孟云芍白了他一眼,假装抱怨道:“听了这么久,老师也不让休息下。我只是在想着家里的事情。”
江时洲放下了书,坐到她对面:“还是贺清娩的事情?”
孟云芍点点头:“上次那个曹霖做下了那么龌龊的事情,清娩姐便提了和离。可是那曹霖毕竟被伤到了,他还喊着要休妻,两家一起秘密聊了这么多次,瞧着也没有真的撕破脸,可也没有最后谈下来。我是没见到,但我听夫君说,清娩姐在侯爷书房里跪了三日,侯爷也没答允和离的事情,还生了大气,斥责她不孝不义,竟敢伤了自己丈夫。”
江时洲脸有些黑:“夫君?你叫贺知煜夫君?”
孟云芍蹙着眉上下扫了他两眼:“江公子这话问得奇怪!世子本就是我夫君,我喊一声夫君又有何稀奇?”
江时洲幽幽叹了口气,不欲与她争辩,忽然道:“和离或者休妻,都不会有的。”
孟云芍:“都闹成了这样,还能过下去吗?”
江时洲:“这是利益联结的婚姻,本就不是为着感情才在一处的。国公爷虽这两年没什么功勋,但根基深厚,永安侯不会允许她和离的。贺清娩性子再强,手里却没有筹码对抗父命。更何况,他们家的子女有哪个是真豁得出去的。”
江时洲说着又看了看孟云芍,面露忧色:“还好伤了曹霖的人不是你,但我仍是有些担心。”
孟云芍:“我倒是想伤他!当时他就要把那怪药倒进表妹的嘴里了!是清娩姐从我手中夺过了弩。”
江时洲:“我见过贺清娩几次,瞧着也是个有风骨的。她是觉得你身份有些尴尬,不愿你卷入这些争斗,给自己惹上麻烦,才会这么做。”
孟云芍点点头,又叹息道:“清娩姐这么好的一个人,样貌品行昭昭如明月,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丈夫。”
江时洲:“但我怕,这件事虽会过去,但还是要有人负责。曹家不愿得罪侯府,若想还和贺清娩继续这门亲事,也是不能闹得太僵。岳舒窈是岳家的嫡女,怕是也能逃得了干系。最后只怕会怪到你这个无权无势的人头上。”
孟云芍没想到会绕到自己身上,强调道:“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她自己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辩解有几分可笑,在侯府待了三年,她难道不知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分辨的那么明白?
江时洲想了想,对孟云芍低声说了句话。
孟云芍听了惊讶:“都过去好一阵子了,这也没再提的事情,还会有麻烦吗?”
江时洲点点头,肯定道:“会。”
孟云芍蹙眉看了他片刻,心里对江时洲的信任占了上风,终是回答了一句:“好。”
两人怀着心事,一时无话。过了许久,江时洲忽然笑了,正色道:“今日课程竟全是浪费,你还想不想赚钱!为师觉得该罚!”说着又用书敲了一下孟云芍的头。
孟云芍有些心虚,一双杏眼明亮:“我自然是想。”
江时洲又换上了和风吹雪的温和神情:“好了,我说的这些你没听也就罢了,不过是些常规条文罢了,回头总是能补上的。楼下我请的人要到了,是棠枝记的女掌柜,你可要好好听了。”
孟云芍眼神一亮:“可是那位白手起家,现在却是汴京最大的头面首饰棠枝记的女掌柜纪芷兰?”
江时洲笑道:“正是。”
孟云芍起身下楼:“那我现在就下去了。”
江时洲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面上渐渐没了笑容,自言自语道:“阿笙,你可不要喜欢上贺知煜,那我就有些难办了。”

第30章 心上 他那箭射得可真好
孟云芍同江时洲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棠枝记的女掌柜纪芷兰便来了。
孟云芍之前便听闻,她年过四十, 一直未婚,实属罕见。
她想着纪芷兰和自己婆母年纪差不多,该是个端庄秀雅的夫人,谁知纪芷兰看着十分年轻,左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丝毫没有四十多岁妇人的影子,穿着当前汴京最时兴的衣裳, 用的头面首饰更是不必说。
纪芷兰虽不是天生的骨相美人,却神采卓然,气质蓬勃, 让人见之难忘。孟云芍一时被惊艳住, 都忘了打招呼。
江时洲介绍道:“这便是棠枝记的掌柜纪姑姑,”又指着孟云芍介绍道:“这位是……”
纪芷兰打断了他, 笑意盈盈对着孟云芍道:“时洲, 你让她自己说。”
孟云芍张了张口, 却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同旁人说过自己是谁了,竟一时有些语塞:“我……我是永安侯府世子的夫人孟氏。”
纪芷兰笑着看着她:“不对, 你重说一次。”
孟云芍愣了愣,看着纪芷兰笑意盈盈的眼睛, 明白了她的用意:“我是孟云芍。”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可我不像姑姑, 给自己挣得了声名, 连一个可以形容的词也没有。这世上却是无人知道孟云芍是哪个。”
纪芷兰微笑道:“孟云芍就是孟云芍。记得自己是谁,便不会错了方向。”
孟云芍看着她的眼睛,盛满明亮和坚定,道:“云芍记下了。”
纪芷兰笑了:“样子是个乖巧聪慧的, 没嫌我拿乔托大。那咱们今日便从做生意最基本的东西讲起。”
孟云芍听她要讲最基本的东西,以为是些开铺子的流程、文书一类,道:“云芍在家中掌管中馈,对些经商的基本事宜是了解的。”
纪芷兰笑道:“我听时洲说了,你是个聪慧之人,能将本来表现平平的铺子做得有起色。那我就来问问,你近日可有发现什么可做的生意?””
孟云芍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近日去了温泉镇,看见些当地的风物,有当地的干物,也有手工品。拿回来试着放在铺子上卖了卖,初时也小赚了一笔,但不久便无人问津了。”
纪芷兰:“孟姑娘的思路确是精巧,但仍是失些道行了。我喜欢时洲这孩子,所以也愿意对你说几句实话,姑娘勿要怪罪。”
孟云芍听闻却来了兴趣:“云芍愿闻其详,姑姑不必在意。云芍摸索经商已有两三年,困顿已久,起早贪黑,却只能堪堪赚个辛苦钱。仰望云端的诸位,实在是不得法。”
纪芷兰神秘一笑:“经商最基本的东西,却不是些文书流程,店面管理之类,而是‘择道’。”
孟云芍:“择道……便是选择卖什么东西吗?”
纪芷兰微笑:“是。那孟姑娘来同我说说,你会如何选择卖什么东西?”
孟云芍认真想了一会儿,考虑了自己做铺面的原则:“我会选最好的东西。若是卖物,就是质量上乘,结实耐用。若是吃食,就是定要好吃,用料扎实。人们觉得好,自然就会来买。”
纪芷兰笑道:“孟姑娘是个仁义的人。听你说到吃食,我却也饿了。咱们在这里也是没趣,不如寻几个地方,边玩耍边学,也出去透透气。”
孟云芍心里有些犹豫,想到今日自己出来已是有些违背家中规矩,又四处闲逛怕被人看到。
江时洲见她面上为难,猜出她心中所想,故意激她道:“走么?小小岳氏?”
孟云芍瞪了他一眼:“走!”
三人到了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纪芷兰带着两人去了几家糖水铺子,没一会儿孟云芍就吃了不少东西,山楂酸酪、焦糖奶皮、水晶芙蓉糕、桂花红豆陈皮汤、酒酿圆子等等,整个过程纪芷兰都没提经商之事。几个铺子却都是稀稀落落,只零散有些客人。
吃了一圈下来,孟云芍实在有些忍不住,问:“纪姑姑,刚去的铺子,各个都是好的,却不知道姑姑有何用意?”
纪芙兰问:“孟姑娘喜欢这几家糖水铺子么?觉着他们的东西好么?”
孟云芍:“喜欢!比家中师傅做得还要好吃。可是……”她自己说着便犯了难,这街上左不过就这么些人,想吃糖水的更不是主流,铺子却有如此多,且每个都是开了数年的老店,真不知这些铺子能赚到几何,道:“可我瞧着,他们也赚不了多少,难道是要多宣传,给自己涨涨人气?”
纪芙兰笑道:“那却是更后面的事情了。那孟姑娘想想,如果最重要的不是东西好,那又是什么呢?”
孟云芍:“那便是新!我刚瞧着有个铺子,陈皮汤里放了桂花,就同旁人不一样,很是有些雅趣。”
纪芙兰笑而不语。
孟云芍却自己开始否认:“虽有些趣味,又能引得我吃上几回?且这同我在温泉镇找些新鲜物什,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们新鲜那么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
看她面色愁苦,江时洲笑了笑:“走,带你去我家新开的茶楼看看。”
孟云芍满脸疑惑,跟着他去了。
到了那里,孟云芍发现桌桌满人,座无虚席,和刚吃糖水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江时洲找了个雅间,给她两叠点心,她尝了尝,虽也不错,但也并不比刚才糖水铺子里的更好,味道也没有更胜一筹。
孟云芍看着每桌的人,都是些书生模样,在探讨些什么。
江时洲笑道:“今年来京参加科举之人是往年的数倍,这些人大部分来自外地。我也来考过,是故知道这些考生最缺的,就是消息。茶楼是文雅之地,是科举之人常来交换信息的所在。”
他点了点桌子:“点心人人都吃过,但消息,却只有这里才有。”
孟云芍疑惑:“可你怎知今年科考人数会增加至此?难道你能掐会算不成?”
纪芷兰笑道:“时洲,也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江时洲面上仍是和煦笑容:“很简单。今年皇上颁布了广纳贤士的《招贤令》,采取了数种方法为考生大开方便大门。因有此令在先,必有此景在后。秘密,就藏在皇上年年的政令里。”
纪芷兰这次说得正经:“这便是‘势’。拿住了势,经商才能有大的成就。若是总在纠结些东西好不好,新不新,折腾再久也不过在皮毛上做文章罢了。有些路,若是一开始错了,便终究都是错的。”
孟云芍醍醐灌顶。
原来是自己没明白这一点,才迟迟没有大的起色。
孟云芍想了许久,忽然对江时洲幽幽道:“所以,你转售我那茶铺,是真的不欲再做小铺面的生意?是你觉得此势已去?”
江时洲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兀自笑了起来:“白纸黑字,我说得清楚,也不是诓骗你。如今茶铺的行当在小铺面上已没有空间,竞争尤为激烈。但高级的茶楼茶社却成了文人墨客谈诗论词的风雅之地,且一单收入可抵茶铺散卖几十单。我打算卖了些小
铺面去投些茶社茶楼,恰是有些巧了,才让素月上了钩。”
孟云芍有些愤恨:“那我岂不是……岂不是再如何折腾,也不过混个平平收成!便是从我选了这铺子的一开始,都已经注定了的!你这人为何不同我说!”
江时洲笑了一会儿,道:“如此当真!但我却也不能还你。这做生意,非得走过弯路,吃了大亏,才能摸到些门道。再者说,大家拼的便是眼力,我有我以为的势,你有你以为的,不过赌一个谁看得更准罢了。我却也不是神仙,不能次次都看得准的。”
孟云芍认赌服输:“谁要你还了,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认。”但她仍是有些不满,恨得有些牙痒,从茶桌上拿起本书就要拍江时洲。
江时洲“腾”的一下跑出了好远,躲了出去,笑道:“便是在雅间里,又怎还打人?规矩!规矩!”
孟云芍也笑了起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孟云芍回了侯府,便急急开始盘算自己手上的铺子,忽然觉得心思澄明,敞亮一片,如开了灵窍一般。
忙着理了几日,她速度盘了手里的钱,选了几个她认为的“势”,把银子全投了进去,心下一阵舒爽。
天已渐渐缓和了起来,贺清娩的事情几经周折,声响却越来越小,最后两家还是选择齐齐捂下了此事,当作无事发声。
贺知煜没再提起此事,倒是江时洲告诉她,永安侯和国公爷在朝堂上一派祥和,毫无隔阂。
只是从那以后,孟云芍也没再见过贺清娩。不知怎的,她总是时常想起大年夜贺清娩漠然心死的脸。
一日,孟云芍得了闲,盘了最近自己投出去的钱,短短不多时日,竟已有了惊人起色。
她忙唤素月过来一起算,两个人对着乐了半天。
素月却忽然想起件事,试探问道:“主子……已开春了,瞧着你那寒症也好了不少。近日你总是对世子过来推三阻四的,理由也都用尽了。世子虽没说什么,但那样子瞧着有些伤心,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那……那药,还继续喝吗?”
孟云芍脱口而出:“喝!”她说着的时候,脑中却浮现出了除夕夜同贺知煜一起在连理树上挂红条时,他脸上的虔诚。“喝……还喝吗?”孟云芍转了语气,犹豫不决,问素月,也问自己。
素月也不知道。
前些日子,冬日红泥火炉旁,暖暖洋洋,主仆两个醅些薄酒,她听孟云芍给她讲了除夕的事情。
她倒没有细提两人在连理树上系红条的事情,只是眼神灼灼,说了些没说过的话。
她有些惊叹:“世子在外边原是如此样子”“他那箭射得可真好”“外头传闻不虚”。
也有些遗憾:“很想看看当年他破城而出的模样”“我若是男子也要从军”。
素月感觉的出她的变化。
素月叹了口气:“主子,有世子护着你,以后的日子怕也能越来越好的。那药咱们要不就不喝了吧。”
孟云芍蹙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我再想想。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喝的。”她说着语气有些低落:“只是觉得他箭射得好罢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的。”
素月见她惆怅,对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主子的。”
孟云芍一把揽过她,笑道:“那若是素月以后也有了心上人,还要一直陪着我吗?”
素月嗔怪:“主子怎么又乱说。”心中却暗叹,她竟用了“也”字,自己却毫无察觉,还说只是觉得对方射箭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香陌来送了些糕点。
自从香陌上次被公孙燕利用,虽孟云芍最后也没罚她,但她自觉惭愧,一直对孟云芍怯怯的。
香陌放下了点心,却没有要走的样子,有些踟蹰。
孟云芍看出她脸上犹豫,问:“香陌,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香陌却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上次香陌对不起主子,被旁人利用,已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这次再不敢隐瞒了。”
孟云芍奇道:“怎么了?”
香陌却道:“奴婢前两日出去采办,却碰上了一位江公子。奴婢虽形容不出有多好,但那人一看便是个人物,奴婢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谁知他竟笑着把奴婢请到了一边,说是您的朋友,叫江时洲。您身边若有何异动,就让我传信于他,还塞给了我一个地址。”
孟云芍蹙着眉自言自语:“江宛又在折腾些什么。”
她又转头温和安慰香陌:“香陌,人都会犯错,你不必对自己之前的事太挂怀,我亦没有怪你。你这次做得就很好。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忧,江公子是我少年时的朋友,也是个真真的好人,我也曾做了错事,极对不住他,但他却不会害我。”
香陌听她如此说,安下了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那……”
三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会客厅堂的门被猛然推开了。
推门的人必是用了十足的力,那门“哐”的一声打开,又吱吱呀呀摇晃个不停。
孟云芍心道青天白日,这是谁如此无理?要炸屋子一般。若是客人,怎么也不听有人过来通报一声?
她跑出屋子一看,惊住了。
那会客厅堂里站着,身姿挺健如松,眼里寒光如刀的,是永安侯。

孟云芍看到永安侯气势汹汹, 心道不好。
永安侯找她能有什么事?是哪里又做错了?可他素来也不怎么管后宅的事情,两人几乎都没打过照面。
别是……还是曹家的事情吧。
一瞬间, 她想起了江时洲的提醒,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眼盲心瞎,该是早些把素月送走,怎么看到贺家和曹家客客气气有来有往,心里就存了侥幸,以为自己也能稳稳当当的逃过。
瞧着永安侯这样子,怕是等着秋后算账呢。贺家和曹家的事情暗暗闹了这么久, 虽算和解了,却也要拿出个替罪羊来,给曹家个说法。
另一层, 她心里总隐隐觉得便是有什么事情, 也会有贺知煜护着自己,才过得有些迷糊。
夫君英姿卓然, 临危不惧, 叫人安心, 总该能在这点子事情上护住她。况且,她也并没有真做错什么。
可此刻, 孟云芍看着永安侯真实冷酷的表情就在面前,那活在梦里的心猛然醒了几分。
但她心里仍是有几分期盼, 只要别是为来找素月的麻烦, 若是旁的事情, 罚她她也认了。
她悄悄给也走过来的素月递了个眼色,叫她退下。
可永安侯却没看她一眼,一句话便打碎了她的幻想,冷冷道:“谁是素月?”
一众仆妇见到永安侯来了, 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规规矩矩地站在院里,大气都不敢出。
四周静可落针,看他面色冷峻,谁都不敢言语。
永安侯手背在身后,仍是面对着虚空:“我再问一遍,谁是素月?”
孟云芍开口道:“侯爷……今日素月……”她想咬牙撒个谎说素月不在这里,先想办法搪塞过去,再看如何办。却也知道永安侯目光如炬,实非良策。
“回侯爷,我是素月。”谁知素月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却平稳如山,无波无澜。
她没看侯爷,却抬头对着孟云芍,蹙着眉微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为自己求情。
“拿下。”永安侯无甚语气道。
两个仆役低着头上前,拿着绳子便要捆住素月。
孟云芍心急如焚,两步上前护在了素月前边,争辩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我的丫头可有做错什么事情?”
“你也跪下!”永安侯道。
孟云芍不敢忤逆,跪下了。然而她仍是抬起头问:“侯爷,我的丫头了做错了什么事情?”
永安侯走了几步,在厅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没有回答孟云芍。
他扫了一眼孟云芍摆在厅堂里
的几瓶春条,上面有些含苞的桃花:“世子一个好好的扶摇阁,弄得乌烟瘴气。‘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当年我给他住的地方取名做‘扶摇阁’,是想让他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却不想未纳良妇,整成这乌糟模样。”
他又对着虚空道:“去喊世子来。把各院的主子嫡母都喊来,今日该是有些规矩了。”明明这话不是对谁说的,但仆役们却有序动作了起来,纷纷朝各院去了。
贺知煜这日却出去办了些事,无人知他去了哪里,一时也没找到。
贺知煜回来时路过了新开的干果铺,说是西域来的货,是极甜的。
他瞧着尝鲜的人不少,还排了会儿想带给孟云芍尝尝。
他本只买了一小袋,可走出几步,却又想起母亲知道了定又要说嘴,于是又返回去买了几大袋子,想着众人都有,他的小美妻合该能分上一袋。
他提着几大袋子的果干迈进贺家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竹安惊慌失措焦急如热锅上蚂蚁的脸。
贺知煜还没见过竹安如此慌乱,听他语无伦次:“绑了”“不好了”“少夫人跪着”。
贺知煜云里雾里,听到的话也是魔幻,让他喘口气再说。
竹安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贺知煜,确是有些气喘吁吁。
他定了定,终于说出了囫囵话:“不好了!侯爷去了扶摇阁,要罚少夫人!素月也被绑了!世子快去!”
贺知煜心跳突然增快。
他未及自己大脑反应,已然扔了手上的果干,朝扶摇阁冲了过去。
贺知煜冲进厅堂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永安侯端坐在中间,周围站了些家人,见到他进来,每双眼睛都惶惶然齐齐看着他。
但每个人都像被缝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安静得恐怖。
而他的小美妻,和素月一起,跪在地上。在见到他进来的瞬间,倔强的小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亮。
贺知煜开了口,语气忧虑:“父亲,所为何事啊?”
贺逍冷冷道:“你竟问我是何事?”
贺知煜问:“还是为着曹家的事情吗?”
永安侯如鹰的眼睛看着贺知煜:“上次我便提醒你,管好你的妻妾。你是如何做的?纵着她胡闹去什么温泉过年也就罢了,还要让你大姐一家一起去,又纵了手下的贱婢去勾引曹家!安的什么心,祸害了你的姻缘还不够,还要去祸害你大姐家吗?”
孟云芍哑口无言。
听了永安侯的话,她都不知该如何辩解了。也是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的。
贺知煜语气切切:“父亲,我已解释几次了,此事与孟氏无关。是曹霖无礼在先,且我妻只是在场而已,她什么都没有做。”
孟云芍听到此话才知道,原来侯爷早就同贺知煜说过,想必也是贺知煜背后回护过她几次,永安侯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
必是这两日背后曹家又起波澜,永安侯终是没有忍住,还是要找个替罪羊出来。
贺逍却丝毫不认:“什么都没有做?身为主母,引得此事,合该负责!若不是她的女使行状无端,做出此等勾引高门嫡子的事情,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国公爷就这么一个嫡子,你知道为父为了平息他的怒气,说了多少好话!”
贺知煜争辩道:“这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么?大姐和姐夫,不是已经……已经重修旧好了么?”
孟云芍此刻处境危急,然而听到“重修旧好”几个字,仍是觉得讽刺。
贺逍冷笑一声:“哼,既是‘重修旧好’,贺氏就该拿出个态度来。岳家表妹虽也伤了曹家在先,但自己也受了伤,岳氏也已罚了她禁闭思过。我们贺家,自然更该给曹家个说法。今日,便对孟氏鞭责五十,以儆效尤!”
孟云芍听到鞭责五十,心里甚至松了口气。
上次不过柳姨娘一句话,便要罚她二十鞭,这次五十鞭,若是永安侯能就此放过素月,她也认了。
只是二十鞭和五十鞭,只怕对人的伤害也不只是翻倍那么简单了。但她宁可自己躺上几个月,只要能换得素月平安。只盼永安侯罚了她,就别再怪罪她的丫头。
贺知煜急了:“父亲,这事情与孟氏无关!”
贺逍目光如冰刀,缓缓道:“知煜,你该知道,你姐姐还是要在曹家待上一生的。”
贺知煜停顿了半晌,没有说话,忽然道:“父亲既然定要找个人负责,那便罚我吧。是我管束妻子不力,管束扶摇阁的下人不力,是我的错。孟氏不过一弱女,您罚她又怎能让曹氏解气几分?您罚了我,合该更是能给曹家交待的。”
贺逍眼神阴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煜,我没听错吧?”
贺知煜在厅堂中跪下,挡在孟云芍身前:“请父亲成全。”
贺逍冷笑了一声:“你竟为了……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你真是把贺家的脸都丢尽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儿子?你可是永安侯府的嫡子!将来贺家军是要交到你手里的,你将来会袭爵!”
贺知煜没有为自己解释,漠然说道:“儿子对不住贺家,父亲罚我便是。”
贺逍看着厅中众人,也不想同贺知煜继续争辩吵闹,道:“贺知煜,你从小都听为父的话,从未有过忤逆言行,今日还真是让我刮目了。”
他话锋一转:“可既是你要代罚,怎能按照女子的惩罚来?家法却是不够了,拿我的折虎鞭来!”
孟云芍听闻,心下一寒,仿佛血液从四肢中抽离,周身只剩冰冷。
贺逍擅长使鞭,那折虎鞭是他定制的战场御敌之物,孟云芍听闻每击都有雷霆之势,狠辣无比,一鞭便可制敌,和普通软鞭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用上贺知煜身上,还要打上五十鞭,那身上还能有个好地儿吗?便是贺知煜久经沙场,可人身都是肉长的,怎么能受得过?
贺知煜不是他的嫡子吗?怎么能如此?
孟云芍慌了神,企图同他讲些道理:“侯爷断不可如此罚世子!若是折虎鞭的五十鞭下去,怎么还能有命?”
永安侯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眼神轻蔑,仿佛看着一只蝼蚁,没有说话。就像孟云芍不配同他对话一般。
侯夫人也被吓到了,赶忙劝解:“侯爷,万不可啊!”
贺知齐为人老实,念着兄弟情,也结结巴巴道:“父亲……父亲……原谅三弟这一回吧!”
永安侯却无动于衷,平淡沉稳的语调中透着威胁:“拿来。谁再劝,就和他一同受罚。”
众人看劝解不得,都没了言语。只有孟云芍仍然挣扎求情道:“侯爷……”
贺知煜却厉声对她道:“你住嘴!”
她还从没见过贺知煜对自己如此严厉,一时也没再出声。
永安侯拿了折虎鞭,扬起手臂,用了十足的力,对着贺知煜的后背劈了下去。
折虎鞭快如闪电,毒如灵蛇,一鞭下去便是布帛迸裂,皮开肉绽。
贺知煜闷哼一声,显是痛极,却没有喊出声。
永安侯无甚表情,扬起手,又是足力一鞭。
厅堂中静默如斯,渐渐的,只剩下了鞭子抽打的声音。
孟云芍心如刀绞,仿佛每一鞭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她天真一片,生了些小女儿的情愫,想着贺知煜定然能护着她,可竟是此般回护的方法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只是片刻,也像已过去了数年。
孟云芍看着贺知煜的脸已经变得煞白,一缕血丝从嘴角流出,背脊仍是挺直,却有些摇晃,几乎已经维持不住跪着的姿态。
孟云芍不知自己何时跪在了永安侯的脚下,抓住了永安侯的衣裳下摆,流着泪哀求道:“侯爷……侯爷你还是罚我,罚我,不能再打夫君了,不能再打了……”
侯夫人也跪在了地上,哭着求道:“侯爷,侯爷,再打煜儿要没命了啊。”
竹安也跪在地
上,哭道:“侯爷,侯爷真不能再打了。我听世子说那大盛国的皇子和公主快到了,皇上还要派他护卫,侯爷,不能再打了啊!”
永安侯听了竹安的话,垂下眼睛看着贺知煜,心知确实已差不多了,他也不能真伤重了自己的嫡子。
他扔了鞭子,道:“今日便到此。那个叫素月的,拖出去打死,和这条鞭子一起送到国公府赔罪。”
孟云芍没想到竟然还有后劫,睁大了眼睛,忘了哭泣,开始语无伦次:“侯爷,侯爷,素月没做什么,都是曹公子主动找她的,素月没做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侯爷!”
贺知煜已然很是虚弱,背后血肉模糊,嘴唇却毫无血色。苍白的脸颊滑过几滴汗,却是冰凉。
他听到永安侯要打死素月,又求情道:“知煜,还请父亲留她一条性命。”声音已然是气虚至极。
永安侯嗤笑一声,似是听见了笑话:“呵,你连个丫头都要护着?你今日是吃错药了吗?”
贺知煜继续道:“父亲,我们永安侯府贤名在外,打死下人终是不好。您罚她,去做下等的女使,或者,或者发卖了,去做苦役……”
孟云芍流泪道:“真的……真的不关素月的事。”
贺知煜看她一眼,眼里有百种情绪,无法说清,出口的话却仍是严厉,却已然中气不足:“你退下!怎可如此不懂事!”
永安侯兀自笑了起来:“真是有意思了。我今日,还非要打死她。你这个不中用的,看来我今日还是罚的不够!”说着,便扬起鞭子,又要打贺知煜。
孟云芍看他又要打,紧紧抓着永安侯的衣摆,抬头流泪道:“侯爷!侯爷!”
就在此时,忽然有小厮来报:“侯爷,江时洲江大人来拜访您,在前厅候着,说有个东西先交给您。”
说着,恭敬奉上了一个信封。
永安侯拿出里面的东西,面色一变。竟是素月的身契从贺府变更卖给江府的文书。
那手续是齐的,日期也是签的前些日子,显是早就准备好的。
这样一来,素月便成了江府的人,贺家再要将她处置,实在于理不合。
原是之前江时洲提醒孟云芍的时候,就一并做了此事。孟云芍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为着素月的安全,仍是同他办了。
江时洲见她心存侥幸,怕她一旦遇险不及通报,还找了香陌告知他消息。幸而香陌听孟云芍说江公子是个好人,刚才慌忙跑出去找了他。
永安侯眼中冒火,脸上神情扭曲,沉默了良久。
小厮道:“江大人说……还请侯爷卖江家个面子,日后必有重谢。等不到人,他是不会走的。若是……若是侯府一柱香交不出,他就要去……去报官……”
永安侯冷笑道:“好啊,好啊。他还说什么没有?”
小厮道:“江大人还说,太后娘娘命他一月后举办春日宴,京城名流都会参加。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在他的邀请名单之中,太后与皇上都已看过允准,必是要……要得是……得是全须全尾地去的。若是侯爷赏脸,也可同去。”
永安侯缓了片刻,思忖良久,恢复了冷静神色。曹家虽势大,江家却也不容小觑,江时洲显然是要将事情撑到底,他又何不卖他这个内阁新贵一个面子。
两相权衡,今日罚世子至此,已足够同曹家交差。
虽不确定江时洲有何意图,但不过为了个丫头,他犯不上开罪他。不说别的,就是江时洲在朝堂上的那张嘴,就能给他增无数麻烦。
永安侯想着,面色恢复了平静:“既然已卖给了江大人,就让她滚吧。”
他说完又垂下头,看着贺知煜,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知煜,江时洲竟对这些小事如此上心,我倒是好奇了,他到底是帮你还是帮她?再想想之前你们不和的传闻,可真是让我觉得有趣的很呐。”说到最后,已变成了咬牙切齿。
永安侯说完,又对众人道:“以后,掌家的事情就交给公孙氏吧。”
公孙燕看过了今天这一场闹剧,已吓得瑟瑟,听侯爷突然喊她,吓了一跳:“啊?啊,儿媳遵命。”
她虽一直想要掌家,却不想如此得到机会。且这如今看起来,掌家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之前她看不起孟云芍出身低,但上次的事情,也着实让她看出了孟云芍掌家的本事。
如此如履薄冰、八面玲珑竟都能落得此境地。
众人散去,素月亦被小厮带走了。
素月回头深深看了孟云芍一眼,那一眼,幽深难舍,是倦鸟离巢,是春深花落。
走到门口,她又忽然转身,冲破小厮的阻拦,一句话都没说,对着孟云芍磕了三个头。再抬头,却已经泪流满面。
孟云芍止住的眼泪又瞬间漫了上来。
从孟家到贺家,多少艰难的日子,都是素月陪她一起度过。她没有多少少女心事,但凡有的,都说给了素月听。她们是主仆,是密友,更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一个本以为太平喜乐的日子,她们数着钱,聊着笑,说着心上人,憧憬着未来,怎么就成了别离?
为什么?虽则她无恙,已是万幸。可又到底是为什么?
素月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了她和贺知煜。
贺知煜伤得重,孟云芍扶着他进了主屋坐下。孟云芍忍着眼泪,低垂着头,道:“世子,我去……我去找些药来。”
她转身的瞬间,贺知煜却拉住了她,轻声说:“过来。”
孟云芍听他话留下了,仍是低着头,眼泪却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贺知煜拉着她的手上。
过了良久,孟云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膝上哭了起来,凄凄楚楚。
贺知煜看她哭了良久,才轻声安慰,也只是重复着简单的言语:“别哭,别哭。”
孟云芍抬头,看贺知煜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亦极是心疼,无知无觉地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的血痕,自言自语道:“夫君……”
听到这两个字,贺知煜忽然握住了在他唇边的纤手。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尽是彼此。
他倾身吻了上来。
孟云芍和贺知煜接过许多次吻,但都是于床笫之上两相欢好之时。这还是第一次,两人如寻常情侣般情难自禁地接吻。
无关云雨,却极致缠绵,销魂蚀骨。
他的吻柔软而绵深,明明无滋味却又是万般滋味。像悄然生长的藤蔓,不知不觉就覆满了花墙。
孟云芍亦浑身战栗,深情回应着他。
她想,她必不是在除夕那夜,才悄然爱上了这个人。可能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早上许多。
也许是因为,他虽是冰冷无言,但眼眸早已泄露了温柔,他虽不肯承认,她又何尝不是?
也许又是因为,她日日相看,那面孔实在是清俊如玉,乱人心神。过往温柔,又如何不是真情实意?
可,那又如何?
护不住她的男人,就是无能。
纵使他在外头如何惊才绝艳,天纵英才;在家里对她如何隐忍深情,曲折回护,但护不住,就是护不住。
她要的不是两边讨好,以身周旋,她要的是为了心中认定的正确,彻彻底底的撕裂、抗争、独立。
贺清娩闺中女子,手无筹码,尚能同曹家提出和离,同父亲争取许久,虽未成功,但也已尽力。
你贺知煜,军功累累,位至高官,怎能怕永安侯至此?你便是有万种理由,君臣父子、侯门规矩、数年习惯,又与我何干?
她可是孟云芍。
清醒、独立、要如四海翔鱼、云中飞燕一般自由的孟云芍。
爱上又如何?
便是剜心噬骨,便是血肉横流,她也要踏着自
己的血,离开。

贺知煜比孟云芍预想的更快好了起来。
永安侯打得巧妙, 那伤口看着吓人,却只伤皮肉, 未动筋骨。他下手分寸,毕竟是亲子,教训不懂事是应当的,却也不能真伤了底子。
贺知煜公务紧急,也没有休整太久。
孟云芍卸下了掌家的担子,府里的下人说不好风向,不敢离她太近, 却也不敢离她太远,仍是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三少夫人”,只是瞧着不少都疏远了许多。
但也仍是有些热心肠或者受过她指点恩惠的, 待她一如往昔。
她心中戚戚然, 原来自己掌家两年,也并非全是雁过无痕, 有些东西, 自在人心。
至于孟云芍本人, 瞧着是一副春明景和的样子,毫无雪催霜折, 仿佛更添了几分卸下担子的松快之感。
明明按道理无事可做,她却比之前更忙碌了。每日早出晚归, 不知去向。
门房上的小厮心里暗暗嘀咕过几句不合规矩, 但好在最近也无人留意对她过问。
公孙燕掌了家, 才知道收拾这么大一摊子事原是如此不易,跟她想象中坐于高堂,人人尊崇的感觉千差万别。
坐到了这个位置,她才幡然醒悟, 原来自己不过是夹在侯爷侯夫人和侯府仆妇中间,万事要担起责任,却又没什么实际权力。
但既是侯爷吩咐,她也不敢怠慢,侯夫人又总嫌她不够通透,往往说上几句便烦了,干脆自己下手做了。公孙燕颇觉的难堪。
公孙燕咬牙撑了半月,终是忍不住去请教孟云芍。
她做了百般的心理准备,以为她会羞辱,再不济也是嘲讽,可孟云芍只是和颜悦色,用心同她讲了许多关窍。
公孙燕找了她几次,没忍住问了句:“你为何如此帮我?你不该看我笑话吗?”
孟云芍温柔笑了笑:“这里是你的天地,终究还是要靠你的。”
公孙燕听这似是而非的言语,隐隐察觉到什么,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似有些惋惜。
她却又忽然转了话头,说是听说自己母家有个姐姐过得实在不顺,被丈夫打了,在闹着和离,才知道原来和离也有诸多意料之外的条陈需要注意。
又说侍奉了几年也合该让女子带走些体己,任人欺负几年白白就走了的都是傻子。
她最后又认真说是有专门做这方面营生的先生,如果孟云芍周围也有想要和离的手帕交或者亲戚,她倒是可以引荐。
孟云芍笑着应好。
这天,贺知煜从外边回来去了扶摇阁,正看见孟云芍在算账,脸上的笑容都要溢出来,连贺知煜进来了也没察觉。
贺知煜走近:“这么高兴,又在数钱了。”
孟云芍见他进来,站起身来,关切道:“世子是刚回来么?怎么这样晚?合该多休息些。”
贺知煜道:“无妨。也是最近大盛来出使,皇上派了我负责护卫调动之责,实在是推脱不得。”
孟云芍停顿了一下,问:“可是我们邻邦崇尚歌舞礼乐的大盛?”
贺知煜:“是。大盛国力强盛,与我邦素来交好。我之前也去过,那里真真是人人懂音会舞,是个繁华昌茂的所在。”
他有些想说若是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可想想又觉得只是句空话,女子常安分待于家中,何时才能有正当的理由远行至邻国?
贺知煜转了话头:“不过近些年,大盛国主玩物丧志,倒是国力有衰退之相。只是大盛基业尚在,实是不可小觑,皇上对这次出使极是重视。护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是要扬我国威,勿让他们生了虎狼之心。”
孟云芍好像很有兴趣,又继续问:“来出使的是谁呀?上次听竹安说,有皇子,也有公主?”
贺知煜笑了:“怎么今日如此关心。是大盛的大皇子和宁乐公主。那公主随身都带着琴,还真不愧是大盛来的。”
孟云芍不再问了,有些娇嗔道:“不过关心世子罢了,世子不想说,那云芍便不问了。”
贺知煜极少见到她这副样子,还直白说关心,心里有些受用,没有说话。
他拉住孟云芍的手,在掌心里揉搓,轻声问:“怎么最近总是往外跑,都见不到你面。”
孟云芍浅笑温柔:“忙些商铺上的事情。最近学了很多,全都用上了。虽时日还短,尚未赚到我预想的,但云芍很是有信心。”
贺知煜听闻,却面露愁容,道:“夫人,最近……最近还是稍稍收敛些,少管些商铺的事情吧,免得父亲知道了又不悦。你先缓缓,先缓缓……”
孟云芍却也没有不悦,只是笑着仿若开玩笑地说:“我用我自己的钱,他也不高兴?不高兴便不高兴,不让我管我也不高兴,那我同谁去说?”
贺知煜有些无奈:“夫人!”
孟云芍面上又极是温柔:“好。反正已都进入正轨了,少管便少管,我听世子的,不给世子惹麻烦。只是……”
她话锋一转,仍像是开玩笑般,却又看着贺知煜,眼神明亮:“世子为何一定要听侯爷的?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然后对他甩一个你那惯常的冷脸,头也不回地走!”
孟云芍说着还模仿着贺知煜的声音和语气,装作面色冷淡的样子,模仿完又兀自笑了起来。
贺知煜听呆了,半晌才说:“夫人……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如此忤逆父亲?”
谁知,孟云芍却仍是一脸笑意,说了更石破天惊的话:“为何忤逆不得?我瞧着,世子年轻英武,没准是比侯爷厉害的。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同他讲讲道理。或者若是他实在不讲道理……”
她噗嗤一笑,仿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拿鞭子打你,你就拿起箭假装要射他。鞭子所及之处有限,箭却远近可射,该是世子沾光些,侯爷怕了也不一定。”
贺知煜满脸错愕,那神情仿佛从未认识过孟云芍。
他停了片刻,脸上爬上了冷郁神色,正色道:“如此不孝之言,便是开玩笑,夫人也该有些分寸。”
孟云芍眼睛好像明湖倒映秋月,盛了笑意盈盈看着贺知煜道:“好。随口开玩笑罢了,反正这里只我们两个人,世子别当真。”
孟云芍说完,面上的笑容却淡了下去,感觉自己心里只剩了一缕的微焰也被北风吹动,呼的一下熄灭了。
贺知煜察觉自己言语严厉,缓了缓神色,又把话题转回了经商上:“那……那江大人的课,也暂且先不去了吧。父……”
他想说父亲察觉你们关系不一般,这话却叫人难堪,实在说不出口,转圜道:“府里也有懂这些的人,既然不往外跑经商之事,那课便也一起先停了吧。”
孟云芍已无甚所谓,平和问道:“世子是不想让我上课?还是不想让我见人?”
贺知煜踌躇了片刻,给了句明话:“我都不想。”
孟云芍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世子小气。不过听些课罢了,也没做什么逾矩之事。”
贺知煜有些急了:“这事情……如何大方?我……我上次见你同他在街上吃吃逛逛!虽还有别人,可也于礼不合!”
孟云芍听到了这话,睁大了眼睛:“世子……世子你……你一直跟着我?”
贺知煜的脸仍是白,耳朵和脖颈却腾起了一片红,感觉自己丢脸到了极致,只能找出几句狠话撑撑场面:“你也替我想想!若是我要纳妾,你该是何感觉!”
孟云芍撇撇嘴,言语越发放肆:“这能一样吗?好像云芍可以嫁三个五个似的。你纳,你尽管纳!漂亮的,高门的,与你身份相称的,全娶回来。反正我也管不了了。”
贺知煜气得说不出话。
芍看他气急,想到不久之后便要离开,何不温柔乖顺一些,就当是成全夫妻情分一场,全都胡乱答允就是了,柔声道:“好啦,开玩笑罢了。世子别气,以后不见了。我在侯府一日,就一日不再见了,煜郎可满意了?”
贺知煜听她竟喊自己“煜郎”,是自己想都想不到的称呼,一点气愤转瞬无踪。
他觉得今天的孟云芍似乎有些不一样,多了放肆,也添了柔情。
该是她待自己越发与旁人不同,才不小心吐露了更多的性情。
他觉得很好,这便是人们说的“情深”吧?
转眼,便到了春日宴。
每年到了春花最盛之时,太后都要大办春日宴。曲水流觞,遍赏春花,笙歌缭绕,诗情风雅。太后、皇上、皇后以及一众高官都要参加,因是个和乐的场合,京中名门的主要子女亦会参加,也都以被邀为幸。
今年的春日宴格外隆重,只因大盛皇子照王和宁乐公主恰巧在京,也一同参加。
有一说法是宁乐公主是为择婿而来。大盛国力强盛,宁乐又是大盛国君唯二从出生就予了称号的公主,而另一个宁音公主已不慎早夭,若是能娶得宁乐而归,其中的份量不言而喻。
宁乐公主和哥哥照王坐于席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人长相秀丽,衣饰明艳,与汴京的沉稳风格截然不同。
刚刚坐下,宁乐公主便对哥哥照王低声道:“哥哥,这些日子我细心看了,这里虽尚还不如大盛繁华,却有蒸蒸日上之势。我暗暗盘查了一下,在民税之策上,许多国策设的巧妙,既能让国库不虚,又能无碍人民乐业。实是有诸多我们大盛可以借鉴的地方,回去我们该细细盘盘。不过,这里的礼仪规程颇多,也让我觉得束缚。便是今日这春日宴,光是开场的仪式已许久了,真真是让人疲惫。”
她想了想又道:“还不如昨日在演武场看的有意思。”
照王笑道:“妹妹难道不喜欢看花,怎么还喜欢起演武了?可真是奇了。”
宁乐认真道:“倒不是喜欢看些演武,我自是知道他们不过是为扬国威震震我们罢了。只是惯常不过是些兵士排阵演习之类,昨日却偶然瞧见他们另有一计划‘图南’。让我感到背后设计之人的巧思。”
照王问:“妹妹觉得巧思在何?”
宁乐道:“巧在背后的用意。不仅是用丰厚军饷、为国奋战来激励,而是叠加了对于兵士们对于自己能力的追求和突破,看到了背后的‘个人’。无仗可打之时,依然有突破限制的赛事,且捧得地位极高,人人都可挑战,再叠加了虚拟的头衔和实际的奖赏,便是事半功倍的。”
照王笑了:“确是如此。该是之前护卫我们的那位首领贺将军做的,今日也该是在场的。话说,你不是同父皇说,要寻一英武之人为夫婿,遍看大盛而不得,才要来到邻国来看?近些日子可有目标了?
宁乐笑了笑,没有说话。
照王又道:“今日该是好好看看的,汴京的高门子弟今日便都聚集于此了。”
宁乐公主敷衍地看了一圈,却道:“倒是那边坐着的姐姐瞧着真是个美人。只是她妆扮的颜色有些沉了,和她娇妍的相貌不甚匹配。”
她说的,正是被邀而来的孟云芍。

第33章 【文案指路】嫉妒 小美妻踩了那江公子……
孟云芍规规矩矩坐着, 察觉到有一道目光看着自己,一抬头, 竟是孟云姝。
孟云姝见她看自己,又把脸转过去了。
孟云芍有些疑惑,按照孟云姝的家世原是不该参加这种宴会的,不知今日为何也到了。
她见孟云姝面前放着一把琴,心道估计是因为她弹琴好,请过来献乐的。
孟云芍收回了眼神,却听旁边一人轻声道:“嫂子瞧谁呢?”
孟云芍转头, 是岳舒窈。两人也有段日子没见了。
岳舒窈坐到她身边:“你瞧着倒是气色不错。”
孟云芍笑了笑:“表妹近日可好?之前的伤可都好了?”
岳舒窈神色有些黯然:“你上次想救我,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那日慌乱, 今天同你道个谢。”
孟云芍笑道:“怎么道谢还这般萎靡神色?”
岳舒窈假做不悦, 带出些女孩的可爱模样,坦荡道:“因为我仍是有些不甘心。想着自己多年所想成空, 我是不好再同你争了, 可也不知自己怎么办。家中父母待我疏远, 对我的事情也不上心。”
孟云芍:“表妹……是个有心气之人。我曾劝过你,表妹出身高门, 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呢?便是今日这宴会,就有多少才俊都在呢?”
岳舒窈淡然一笑, 道:“许是因为从小姑母总是提起, 说想让我在她身边, 让我生了些执念吧。”岳舒窈摸了一下手上名贵的春彩镯,是之前侯夫人送她的。
两人好像是第一次坐得这样近。
孟云芍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冒出一句话:“表妹……长得和侯夫人有些像。”
岳舒窈笑道:“是,从你这角度看是有些像, 我今日梳的这发髻突出了脸型才看得出。我小时候同姑母长得更像,如今大了长开了,倒是不显了。以前有一次贺清娴那丫头说我像姑母,姑母又待我好,该是我才是姑母的女儿才对,姑母听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斥她胡言乱语。”
孟云芍听了她的无心之语,霎时间心中惊骇。
婆母对让她回娘家的执念,对岳舒窈格外的偏爱,非要让岳舒窈嫁过来的执着,甚至岳舒窈身为嫡女亲生父母对她的冷淡,似是一切之前觉得奇怪之处都有了答案。
她怔愣之间,岳舒窈面色为难,又似乎下了决心似的说:“其实我来找你,是因我有一事对不住你……想来想去,还是得当面同你说了。之前在温泉镇,我胡乱对那柳姨娘说,说你……你生育上难,现在想想,也不过是乱猜测,也不知给你添了麻烦没有。”
孟云芍不解:“你为何会如此猜测?”
岳舒窈面上红了,没有吱声,半晌又说:“看你自己都不知,定是没有的事情,是我多想了。”
孟云芍看她样子为难,也没再继续追问。
她再一抬头,发现宁乐公主正看着自己,刚才她已看见过一次。
孟云芍这次没有回避,朝公主嫣然一笑。宁乐见了,也回以一笑。
照王看见妹妹微笑,也看过去,正看见贺知煜坐在了孟云芍的身边,还道她是在同贺知煜打招呼。
宴会已经开始,先是观赏春日奇花。数百种花房匠人培育出的品种争奇斗艳,芳菲如云,众人啧啧称赞。
赏花之后,又有舞乐环节。清歌雅唱,舞曲曼妙,引人沉醉。
宴会正酣,众人沉浸。
忽然有一女使来寻孟云芍,说有个东西要交给她。孟云芍打开一看,是素月惯常用的一支素簪,配着一张简单的字条:一切安好,主子勿念。
孟云芍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江时洲朝她眨巴了一下眼,告知她是自己送的。又微抬了下下颚,示意她出去聊几句。
自从贺知煜不让孟云芍再去上课,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了。
孟云芍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转过了头。她想起贺知煜之前说的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时洲无语,面色有些不爽。
舞乐节目过后,江时洲上台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逢此盛会,又恰有大盛高朋来到,岂不快哉?大盛乃礼乐之国,幸得宁乐公主不弃,愿与我邦知音同弹一曲,高山流水,共叙佳话。”
宁乐公主取出身旁的古琴,笑颜如花:“宁乐不才,愿为诸位助兴。不知哪
位知音与我同奏?”
江时洲道:“孟氏有女懂乐,可与公主同探琴艺。”
他说完,本该是孟云姝上场,可孟云姝还未动,忽听得台下不知谁家的公子说了一声:“便是贺小将军的夫人,素有‘京城乐仙’之称的孟氏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了贺知煜这边。
当年贺知煜祖母寿宴上逼婚的一场闹剧,京中人大多是知道的。只是后来替嫁之事,实不光彩,贺家和孟家都齐齐捂着,了解个中情况的并不多。
汴京家长里短甚多,传来传去年代久远,最后众人能记得的是几个串起故事的词:“寿宴弹琴”“孟氏”“京城乐仙”“婚后贤良”。听到有人点到贺知煜的夫人是京城乐仙,也无人深究。
孟云姝有些惊诧,但转眼一想又心中暗爽。
她自小容貌和机灵比不过孟云芍,在弹琴一事上却是胜她许多。
虽则孟云芍也会弹些基础调子,但今日为表对外邦敬意,用的不是寻常的琴,而是大盛常用的二十一弦古琴,比寻常七弦琴要难驾驭很多,何不趁此机会矬矬她的气焰?
至于被人误解之处,就谎称她当时不在场,再寻了机会解释便是。况且,若是此时说明,那当年之事又掀波澜,说到底不过白白让孟家丢脸罢了。
想到此处,她便决定按兵不动,微笑看着孟云芍,眼睛里染上了几分嘲讽之色。
江时洲笑如春风,对着孟云芍道:“那便请孟姑娘上前吧。”
孟云芍疑惑得看着江时洲,江时洲却仍是笑意盈盈直视她,装作浑然未觉。
孟云芍环顾四周,连太后、皇上等人都在看她,实是骑虎难下。
贺知煜看向江时洲,不明白他怎么会跳出来为难孟云芍,回护道:“江大人,内子近日手腕有些不适,不若……”
他倒是见过孟云芍在名门宴上同贵女们弹过一两次琴,但侯府素来不喜这些,一般只请师傅当做技能教授闺中待嫁女,他也说不好孟云芍能不能弹得了。
他还没说完,皇上却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是邦交友会,贺卿,便让令夫人弹上一曲,交流而已。”
贺知煜心中明了,皇上这是不愿在大盛面前显出弱态,也不便再说话了。
孟云芍见推脱不了,大方走上台前,走到备好的古琴边,同公主道:“孟氏不才,愿向公主请教。”她对公主粲然一笑:“听闻大盛有曲《繁花似乐》,适合二人同弹,我与公主弹此曲可好?”
公主听闻,先是一愣,又点了点头。
汩汩琴音从二人指尖流出。
初时如泉,流入春时山涧,看柔枝悄然染上新绿;中段如阳,暖意照彻平原,万千花苞次第开放;后段如歌,掀起漫天飞花,骤雪般轻舞绽放,芳菲遍野,绚烂动人。
两人配合极好,全然不似从未一起对弹过。
孟云姝越听越惊心。
旁人只能听出些好听与否,她却是个最懂琴的。
一是奇在,孟云芍竟真能驾驭二十一弦琴,显然是从前便有底子的,她的水平恐怕比自己知道的要高上许多。
二是奇在,孟云芍虽有底子,但显然又是近期疏于练习,弹得节奏稍稍有些不稳,那公主却显然是个中高手。但不知是不是为着两方礼仪,公主用尽技巧回护,尽力让对方亦显得琴技高超,节奏相宜。
孟云姝不禁回忆起过往。
常人习琴,三岁便可启蒙。以孟云芍到她家里的年纪,却是可能早就会了的。
小时候,孟云芍处处拔尖,胜她一筹,后来才日渐惹得母亲和自己不悦。她记得她开始也弹琴,后来慢慢的就不怎么弹了,说不爱学,说学不通。
原来,在此事上,她也是一直在让着自己的。
贺知煜看孟云芍弹琴的样子,才明白江时洲根本就是早就知道。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孟云芍并不全然了解,看到的只有在侯府中贤惠温柔的她。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日积月累,他总能了解的。
一曲终了,众人如痴如醉,都赞叹琴曲精妙绝伦,扣人心弦。
公主拉住孟云芍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位孟姐姐弹得极好。”
皇上亦笑道:“宁乐公主真是把二十一弦古琴弹得出神入化,贺卿的夫人亦是琴艺高超,该授予‘雅音夫人’的称号。”
其实,皇上虽懂些音律,亦觉得二人弹得好听。但究竟是不是出神入化、琴艺高超,他也听不出来许多了。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只要说两句场面话,既让大盛觉得得了脸面,也不让自己占了下风就行了。所以今日这孟氏,必须要赏。
孟云芍回了席位。
她的思绪仍在刚刚的琴乐之中,心神有些不稳。
她同贺知煜轻声说了句“我有些头晕,先下去歇歇”,也没顾贺知煜问她是否需要照顾,便急匆匆地走了。
“贺大人,没想到你家夫人琴艺真如传闻中高超。”
贺知煜听有人同他说话,转过头,见是刑部的焦大人,便礼貌聊了几句。
待贺知煜和他说完话,再一转头,发现江时洲也不见了。
孟云芍走着走着,忽觉后边有人轻步在不远处跟着。
她快步走到了一处僻静角落,转头道:“江二公子,你不对我解释一下吗?”
听到她这样说,那和煦笑着,从灌木掩映的曲折幽径中走出来的,正是江时洲。
孟云芍面上已然薄怒:“你今日是疯了吗?要害死我!那台下应和的人也是你找的吧!”
江时洲却软语轻笑:“你急什么,又不是不会弹。你三岁开始习琴,便是指法生疏了些,但底子却定是在的。况且我就刚想同你说,是你自己装作没看见我。”
孟云芍不买账:“你便是刚才同我说,不也已经晚了吗?”
江时洲笑道:“谁让你对着我喊那个冰坨什么‘夫君’,让我听着心烦。我便是要吓唬你的。阿笙怕了吗?”
孟云芍无语:“今日面对的可是皇家,你也太过儿戏了!”
江时洲面上仍是和煦:“我能真害你吗?我算得清楚,这种场合只要你能弹得出,好与不好皇上都得赞你一句,难道当着外邦的面打自己的脸吗?这种场合得了赏赐,终是荣耀。贺家多少得对你敬着些,免得总是让你受气,叫我难安!”
孟云芍蹙着眉头没说话。
江时洲又继续道:“我还能不知你弹琴的水平?再者说,还有那宁乐公主……”
孟云芍听他越扯越远,打断道:“你停停停停……以后少管我孟云芍的事!”
江时洲却仍旧笑着,不以为然:“我管的是我阿笙的事,关孟云芍什么事?”
孟云芍听他言语,娥眉拧紧,脸有些红,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看着他。
江时洲温润如玉的和气公子模样岿然不动,面上一派笑意,仿佛极爱看她这副动气模样。
眼神却又在暗暗观察她是不是在酝酿要暴起打自己,一副随时准备用手护住自己的样子。
孟云芍看了看四处无人,又瞧他手上戒备,出其不意伸出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江时洲吃痛,又不敢高喊,压低声音“啊”了一声,对她道:“从小便是凶!从没见你对我温柔过!”话是这么说着,面上却又毫无不悦之色。
孟云芍踩完没理他,便昂着头走了,走出几步又转头凶凶地警告道:“少管!”
江宛哥哥啊,我也不能次次都靠你助我。
待我离开了,你还是要在朝堂上与他们共事的。
只愿你,别被我拖累。
树影之后,贺知煜看到了一切。
他见到江时洲也出来了,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便也匆匆离席了,正巧看到二人开始对谈。
她明明已经答应自己不再来见江时洲了,为何又来见?
最可恨的是,为何他们二人之间总是有种极微妙的气氛,便是没说什么逾越的话,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仍是让他嫉妒到发疯。
江时洲说她从未对自己温柔过,可是他更羡慕她能轻易被江时洲气到,他为何见不到这生动的、娇气的模样?
他想要那气鼓鼓的样子只对着自己,也想要她气极踩自己一脚,江时洲嫌痛他可不嫌,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 ?
他感觉自己心里的嫉妒滔天,是火星燎原,瞬间便烧干了一切。

停了片刻,贺知煜也回来了。
她见贺知煜脸色极差, 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声问道:“世子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贺知煜听她问话,忽然转头看着孟云芍,那眼中酝酿着伤心、愤恨、忧虑,甚至还混合了几分无助,仿佛有无尽业火,要将孟云芍吞噬。
孟云芍吓了一跳。
贺知煜一贯清冷自持, 有情绪而不外露,也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刚刚去见江时洲,心道不会又被贺知煜看见了吧, 这可又得怎么解释, 着实有些为难。
可就在片刻之间,贺知煜眼中的情绪退潮般消散了, 他声音仍旧是平静而冷淡:“无事。早上接到北境来报, 发现一重要位子的将士叛逃。他曾跟随我几年, 也不知为何如此,我一时有些伤感。我缓缓便好了, 夫人不用在意。”
孟云芍听闻,心想原是因为这个, 倒是自己多想了, 温柔道:“若是夫君心中难过, 可以同云芍讲讲。”
贺知煜垂下眼睛,微点了一下头:“嗯。”又转过头对她轻轻笑了一下:“没事的。”
宁乐公主见到孟云芍回来,又朝这边看了过来。
皇上虽眼中是宴席歌舞,实际却格外注意大盛皇子和公主的举动。
他很快便发现, 宁乐公主似乎对孟氏有些兴趣,频频朝那边望去,可能是刚才二人弹琴相和,有些投缘。
皇上暗暗思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这大盛公主这次来,虽没明说,但他听着照王的意思,公主是有意要在这里择婿的,还特意说了提了要认识些“英武之人”。
大盛国力强盛,若能两方联姻,自是乐事一件,更不要说宁乐在大盛身份高贵,哥哥照王又手握兵权。但到底让公主择哪位贤婿,他也实在有些为难。
他尚还年轻,膝下皇子都不过几岁,自是不可能娶公主。
若是便宜了自己的兄弟或其子嗣,那这联姻还不如不联。他上位没几年,位置还不稳,让其他王爷娶了公主,如虎添翼,不是上赶子给自己添堵吗?
他也想过让公主入宫为妃,可这几日他也瞧出公主明确的拒绝。
再者说,当年他登基,背后倚仗着皇后母家的权势。近两年他又为着笼络权臣,在后宫添了不少世家的人,皇后嘴上不说,脸色却越发难看,他便想着缓缓。
若是此时再让这尊贵的公主入宫,他也担心皇后的不满会加剧。
想来想去,若是公主能嫁给一个他信任之人,那就着实能解此结了。可是这满朝文武,他信任的且能入得了公主眼的又有几个?
昨日演武场上他便看出来了,这公主对贺知煜设计的东西兴趣极大,没准能和贺知煜对上眼,和她自己要求的“英武”也是相合的。
贺知煜是他童年伴读,两人配合多年,彼此信任。若能成此良缘,便是最好不过。
但又有一难办之事,贺知煜早已婚娶。
且上次新年的事情他便看出来了,虽贺知煜一贯冷淡,话都藏在心里,可他与他夫人怕实是关系不错,上次做的烟花那事情让他至今想想都觉得可笑,实在是突破了他对贺知煜多年的了解。
他当面问起,他还一本正经地跟自己扯什么“新旧更替”“物尽其用”之类的鬼话。
如此,他便不能逼得太紧,毕竟是他至信挚友,可用良才,只能看着情况试探一下他的意思。
不过,看着公主与孟氏投缘,没准将来可以让贺知煜娶了公主,孟氏的身份降一降,两人和睦相处,也许也是有可能的。
这事的难处,就在于为求公主易妻,对贺氏的声名有损。但若是贺家有办法能让孟氏主动提出,倒是可以转圜一些。不过这种小事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想到此节,皇上的心中一片敞亮。
可此事他也不好贸然提起,让自己平白做坏人。万一是不成,他还得给两人的关系留有余地。有些难事,该有旁的人为自己分忧。
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对坐在附近的永安侯道:“贺卿,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公主昨日在演武场可是一直夸赞。”
说着他微抬了下巴让贺逍看,贺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公主朝贺知煜夫妇的位置看去。从他坐的位置,看起来倒是更像公主在看贺知煜。
贺逍嘴上客气道:“皇上过奖了。”却注意起公主的举动,也暗暗思忖皇上话里的意思。
春日宴结束,孟云芍又恢复了惯常生活。
倒是上次在宴席上贺知煜说的北境之事,因叛逃之人掌管要务,似乎带来了些麻烦。贺知煜忙着处理,多日不见人影,同北境那边通信几次都未能完全解决,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
料峭下了两场雨,孟云芍好像有些着了凉,请着大夫来看了几次,每日倒腾些苦药喝着。
柳姨娘见大夫来来往往,朝扶摇阁的小丫头打听,只说少夫人得了寒症,需得吃些药养着。她想寻个机会看看孟云芍吃得什么药,可是孟云芍日日在家中看得紧,竟是一个机会也找不到。
一日,孟云芍在家里读书,忽然门房来报,外面有一人找。
孟云芍出门一看,那人带着白纱帷帽把脸遮得严实,衣裳颜色却是鲜妍娇嫩,盈盈问道:“孟姐姐猜我是谁?”
孟云芍噗嗤一声笑了,道:“宁乐公主虽换了汴京的衣服,却仍是比着大盛的颜色挑的。不想穿在公主的身上,倒也是和谐明艳。我想不知道你是谁都难。”
那人听闻,干脆把帷帽一摘,笑道:“我便是不爱那些沉稳色。”正是宁乐公主。
孟云芍看了四周没有跟着人,问道:“公主怎么来找我了?怎么身边连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
宁乐道:“本是有的,刚刚到了便都被我遣走了。我和孟姐姐一见如故,都跟着,我怎么和孟姐姐说话?宫中已经够没趣了,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想再没趣了。”
她停了停,又道:“将来我是要嫁到汴京的,想找个人陪我逛逛,看看这汴京的风物。左右也是谁都不认识,宫中的那些姐姐们也没办法陪我出来,就想起来找孟姐姐了。”
孟云芍笑了:“好,今日我带公主去转转。以谢过前些日子在春日宴上,公主好心维护之恩。”
宁乐嫣然:“姐姐确是弹得好,只是稍微有些指法生疏了。”
两人在长街上随意逛荡,孟云芍先是带她去了些头面首饰店,又去了做衣衫的名店,可宁乐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草草包了些,说是等过些日子回大盛,给亲族朋友带的。
到了付钱的时候,宁乐却又细细问过,其中税收几何,店主所得又几何。
孟云芍看她不爱些小女孩惯常喜欢的东西,就改了策略,逢店便逛。不想宁乐却来了兴致,细细看着哪些行当是大盛没有或是与大盛不同的,同孟云芍说了些认为可以引入大盛的行当。
看到城中施粥的粥棚,宁乐又感慨汴京对底层人民友好,放眼望去见不到什么流民和乞丐。
孟云芍陪她逛了半天,笑道:“我瞧着公主,却不是真心想嫁到汴京的。”
宁乐听她之言有些惊讶,笑道:“孟姐姐为何这样说?”
孟云芍:“听公主之言,处处都为着大盛着想,必是热爱大盛子民,且有鸿鹄之志的人。你这样的人,嫁到异邦又来作何呢?完全是毫无施展之处了。”
宁乐沉默了半晌,又微笑道:“女子,不就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安稳一生么?此才是正道。”
孟云芍笑了笑:“公主便是拿这话来诓骗旁人的吗?”
宁乐听闻,笑容却淡了下去,道:“可是父亲,哥
哥,他们都很爱听我这么说。在大盛父亲催我择婿,我胡乱说要寻一最英武之人,尚未寻到。我想同哥哥一起来汴京看看,看看这里有何是大盛能借鉴的,他不允准,我只好又用这个理由搪塞,才放了我出来。可我给自己行了方便,却也添了烦恼,大家都当了真,近日哥哥总催我,父亲也写信过来,提了此事,我实在是有些为难。”
宁乐转头看向孟云芍道:“其实,我今日来找孟姐姐,不光是为着游玩,是另有一事。”
孟云芍好奇:“何事?”
宁乐迟疑了片刻,道:“这事我有些不好说,有些我自己的猜测在里面,却还是想同姐姐说一声。近日,我看见永安侯同我哥哥走得很近,永安侯虽在试探,但意思也很明显,我哥哥更是觉得永安侯于自己夺嫡有益,两厢似是有意……”宁乐说完停住了,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又补充道:“姐姐,我其实不想婚配,不管与谁都不想。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是成婚之后就不能再做的。”
孟云芍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她这个公公可真是能钻营,这是又想攀上公主了。
孟云芍想了想,自己之前一直在琢磨如何和离的事情,还尚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和贺知煜开口。
如今情况有变,永安侯竟直接想攀上公主了,那此事还有可能善了吗?
若是贺氏和孟氏和离之后,马上就转头娶了公主,虽大大得了实惠,但对永安侯府的声名损失也极大,永安侯怕是不能允许。
若能抓住些她的把柄,顺利休妻,倒是还对侯门的名誉无损,可若是走此路,孟云芍也必不能同意。
那其他还有何路可走?
孟云芍无奈笑了笑,道:“宁乐公主,你也不必太在意,你同我说真心话,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我原本,就是要离开贺家的。”
宁乐睁大了眼睛,道:“为何?我瞧着那贺小将军同孟姐姐般配,更是不曾对我示好过。姐姐可别被我刚说的影响,本就是些莫须有的事情,便是我会错了意也不一定。”
孟云芍叹了口气:“有何般配?同他一起,便是过不上一日舒坦日子。我本以为自己早就心灰意冷,可近日又知道了件事,更是让我寒心。但我已经累了,无心再计较许多,只盼自己能早点走。”
宁乐听了,知道自己也不了解个中情况,也不好劝解。
孟云芍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知道有个法子,能同时解了你我的困境。永安侯嫌弃我出身已久,这么想攀高枝,我倒不如给他添把火。只是他可能想不到,他儿子和他设想的,怕不会全然一样。”
宁乐公主鄙夷道:“永安侯竟还嫌你出身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孟云芍有些低落:“只是这法子,怕是会伤人至深,我有些犹豫,需再想想。但我也常想,有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附骨之疽?若是不痛,又怎么能轻易去除?不过我要走了,他除不除得了,都与我无关了。”
孟云芍悄然在宁乐耳边说了些话,宁乐越听越惊讶。
最后,宁乐看着孟云芍,拉住孟云芍的手,缓缓点了点头:“那我等孟姐姐的消息。”

第35章 决心 从今往后,全都是好意头。
又过了几日, 孟云芍瞧着风寒早就好了,但仍是时不时请大夫过来。
一日下午, 几个女眷聚在清黎院里喝茶闲聊。
孟云芍卸下了掌家的责任之后,这个人倒显得越发精神标致。
柳姨娘忽然道:“三哥媳妇儿最近总喝的什么药呀?别是些能美容养颜的滋补药膳吧,这人可是越发漂亮了。”
孟云芍懒得说上许多,微笑道:“姨娘说笑了,不过是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吃些惯常药罢了。”
柳姨娘笑了笑:“今日侯夫人请了青阳县过来的一位有名的女大夫,我安排了日子, 一会儿来清黎阁给侯夫人、我与沈姨娘把把脉。我们这年纪上来了,不比你们年轻,还是得多注意些身体。这女子从医不常见, 听说她还是医术极高明的。三哥媳妇儿要不要一同看看, 别落下什么病根。”
孟云芍礼貌勾了勾唇角:“不了,这两日身子已经好了, 谢谢姨娘记挂了。”
侯夫人有些吃惊:“不是说明日来么, 怎的今日就到了?”
柳姨娘道:“原是定的明日, 但我看今日家中女眷都在一处喝茶,想着机会难得, 便着人去请,偏巧她今日也没有安排, 便过来了。”
侯夫人面上没什么表情, 却道:“定了明日, 怎的又成了今日也不说一声。好了,你们都回去吧。女医看病,终是私隐之事,人太多也不好。”
贺清娴却道:“娘, 我也想看。旁人府里惯常一年总要请些大夫给看上一次,为何咱们府里没有?”
侯夫人道:“你小小年纪,不必凑热闹了。”
说着,女使却忽然来报:“青阳县女医魏氏到了。”
柳姨娘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了,都急什么,这机会不易,全都留下瞧瞧吧。”
孟云芍瞧着,二哥媳妇儿、四哥媳妇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面上的表情也都是想看看的,都在犹豫要不要按侯夫人的吩咐离开。
迟疑间,魏氏便进了门,侯夫人也没好再说什么。
魏氏先请了侯夫人去里间,看了良久,出来时两人都是满面笑容,侯夫人赞道:“魏女医果真是女中仲景,名不虚传,我这夜间头痛的病好些医者都诊不出,想来你对症下药,会日渐好转。”
魏氏笑道:“夫人过奖了。”
孟云芍等着没什么意思,她也不想看,一直在等着侯夫人出来后告辞。见到她从里间出来了,道:“侯夫人,我还有些事情,先回去了。”
侯夫人点了点头:“好。”
柳姨娘却喊住了孟云芍:“三哥媳妇儿急什么?你若是有事,我让让你,你先看。”
孟云芍笑了笑,仍是油盐不进:“实在是扶摇阁里有些事情,我也没什么病,便不看了。”
一旁的魏氏忽然道:“姑娘面色有些过分娇红,虽是我多事,但也是把把脉更稳妥些。”
柳姨娘又道,语重心长:“三哥媳妇儿,你成婚已有三年之久,却一直无所出。这位魏大夫最擅长女子之症,不如看看吧,也是求个安心。”
这句话已有些赤裸意味了。
女子最忌讳被诟病不能生育,若是彻底无此能力,便是被休也是合理。此言一出,孟云芍有些骑虎难下。不看反而显得心虚了。
厅中人一听,都有些惊讶。心中暗暗思忖,定是柳姨娘又拿住了什么,才敢如此放肆。恐怕今日让魏氏来给自己看病是虚,来捉孟云芍的不是才是实。
岳氏蹙眉,在一旁怒道:“胡乱说些什么,没个体统!云芍有事,便让她先回去吧。”
孟云芍却笑了:“姨娘,我从不曾得罪你,你这张嘴却从不肯放过我。我说有事不想看,你便暗示旁人我身有恶疾。你强人所难,我可以自证。但既然如此,若是我看过之后无碍,那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个请求?”
柳姨娘皱了眉头,有些不敢应,不知道孟云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孟云芍不等她反应,当着众人的面微笑要进里屋。
岳氏仍在一旁阻拦:“云芍,你不必……”
孟云芍朝她笑了笑:“婆母,无事。今日不看,明日也得看,我总被旁人惦记着也让我心焦,免得再给我添一条罪名。”
她言语已是越发不客气,说的也都是从前的孟云芍不会说的话。
孟云芍同魏氏一同进了里屋,停了许久,二人才出来。孟云芍亦是微笑同魏氏谢礼。
孟云芍道:“我自己的事
本不该拿出来说,但既是柳姨娘如此关心,也同你说一声吧。”
魏氏得了允准,道:“少夫人身体无事。虽底子稍稍寒些,可也是女子十之六七都有的情况,只需平日注意些便是。”她看着众人,又怕自己没说明白,补充道:“于子嗣上无碍。”
早在刚才柳姨娘看着孟云芍坦荡进去,便已察觉出不对,怀疑自己是着了道。
之前她虽然听岳舒窈说了一嘴孟云芍生育上难,可不过一个方向,终是句没有凭证的空话。
她一直寻着机会想看能不能抓住些把柄,趁着那日孟云芍同公主出门,寻到了她日日熬药剩的药渣,请人看了,果真是治疗不孕的方子,且药性猛烈,基本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若非是有大病,断不能用此方。
她心中喜悦,最近侯爷给她透露了些想让世子和宁乐公主结良缘的意思,颇有些踌躇此事从何下手。虽没明说,可她辩音听事,便想着找到孟云芍大的漏洞,寻个正当理由,能休妻就是最好。
心里急着立功,下手便失了稳妥,恐怕这次是被孟云芍察觉,反而利用了她的作为。
她正忐忑间,忽听孟云芍说:“既然我答应了姨娘强人所难的请求,那姨娘也该答应我的。有大家做见证,我总不能平白被人欺负了去。”
柳姨娘茫然抬起头,问:“什么?”
孟云芍微笑道:“便是请柳姨娘把你院子东侧房左边第二个储物柜中最高层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
柳姨娘心惊,那抽屉里放的正是她从各处搜集的些秘药,有上次拿出来过的一夜春,还有些让人发癫或是银针试不出的药。虽则她也常常收集后束之高阁,只是想着备些不时之需,但被发现终是大错。
之前她一直按着孟云芍的事情没有发作,也是心知肚明上次曹霖的事情实际和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低调做人恐被发现。当时众人忙着其他,没把心思放到那瓶药上,还当是曹霖自己带的。
若是都知晓了她是源头,那可是大大的丢脸了。
侯夫人听闻,故意道:“来人,既是柳姨娘刚已经应了云芍,便把东西都请出来给大家看看吧。总不能让云芍白白受了口舌之灾。”
柳姨娘心知若那些东西此刻全拿出来,非得让自己再也抬不起头不可,马上跪下,道:“侯夫人,那里面都是些女子之物,不宜外拿。我口舌惹事,已经知错。愿自请祠堂罚跪三日代替,还请侯夫人允我请求。”
侯夫人听闻,便懂了那柜子里该是些什么东西,也不能真当着众人全都拿出来,打了整个侯府的脸面。
于是道:“去吧。”
众人看事情至此,也没了把脉的兴趣,都怕惹事上身,纷纷告辞了。
侯夫人把魏氏客气送出了府,对刚才的事情千叮万嘱让魏氏勿要外传。
魏氏看多了这样的事情,只说自己今日来看了些夫人,都是身体无恙,开了几副保养药而已,并无其他事情发生。
侯夫人回了清黎阁,却发现孟云芍仍在,还遣了女使们都出去。
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了孟云芍和岳氏。
夕阳快要下沉,透过薄窗把整个厅堂染成金红,既是光光艳艳,又是暮色沉沉。
孟云芍抬起头直视岳氏的眼睛:“婆母。”
岳氏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心虚问道:“云芍……你怎么……怎么还不回去?”
孟云芍已经温柔够了,不愿再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婆母,岳舒窈……是你的亲女儿吧。”
岳氏定定看着她:“云芍,你不要乱说,你……”
孟云芍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我再问一遍,岳舒窈是你的亲女儿吧?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想想后果!你应该庆幸,现在我还愿意喊你一声婆母,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和你说话,而不是直接透露给永安侯!”
岳氏像被吓到了,她沉默了半晌,道:“是。”
孟云芍怒极反笑:“所以,你一早就想好要让她嫁过来,让她当平妻。这些也就罢了,你还怕她落于我后,要给我戴上那个避子的冰蟾玉镯,保证我不能在她之前生出嫡子!”
岳氏有些哽咽:“云芍……”
孟云芍继续道:“你可知,因为你那玉镯,我险些丧失了生子的能力。大夫说,只要再多戴上几个月,只几个月,我此生便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力了。天可怜见,幸而那镯子自己碎了,我才逃过一劫!便是如此,我也要喝三年的药,才能完全痊愈!”
“婆母……什么柳姨娘,什么侯爷,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明明真心待你,为何你也如此伤我!”
她低下头,有些哀伤:“岳家表妹提醒我之后,我知道柳姨娘定会找到机会针对我,喝了多日热性的药,那药用得巧妙,今日才可使身体暂时看起来无恙。也不知是真的瞒天过海了,还是那位魏氏女医瞧着我必能恢复,也不愿点破横生枝节。”
岳氏惊道:“为何……为何会如此啊?我……我只是想让你晚生几年,我……我本想着让舒窈气运不好,因着贺孟两家的亲事走在前头,已然落了下风,若是能生下长子,尚能扳回一局,过得好些。”
岳氏陷入回忆,眼中泪光闪烁:“我其实并非岳家的亲女儿,但岳家仁厚,一直视我如己出,嫡姐更是与我情同亲姐妹。我十几岁时生病养在外乡几年,同当地一男子结缘,岳家不同意我低嫁,可我当时年少无畏,后来岳家无奈,便低调办了婚事,一般人都不知晓。可我们缘分浅,他没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我带着女儿无处依仗,恰逢姐姐身体病弱,想让我嫁入侯府为继室,帮她照顾一双儿女,我自己也可得嫁高门,前程无忧。幸而当年我嫁人匆匆,又远在异乡,知道的人甚少,岳家也帮我打点清楚,捂得严实。姐姐真情相托,我不敢辜负,可我又怎舍得丢下自己的女儿?”
“姐姐劝我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女儿跟着我一个寡妇,终是没什么前程。可以让父母帮我周旋,让她入继了同族出息的亲戚,得了嫡女的身份。她说将来……将来若是知煜成才,也可以两相结亲,她在天上,也是乐于看见的。”
“云芍……你来的那天,我是真不想留你。可我知道了你也是孟家的养女,你也是替姐姐嫁来这里,我便实在是……动了恻隐之心……”
“可人非圣贤,我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受苦,她从小没在我身边长大,我只是想……只是想让她陪陪我……我对天发誓,我绝没有想过要让你绝育啊……为何,为何会如此啊……”
岳氏说着,潸然泪下。
孟云芍漠然道:“因为,我也一直在喝避子药。本都是无害身体的东西,可是两相叠加,药力便强了。婆母,我到底该怪谁呢?到底是怪你对我无情,还是怪我自己大意,或者还是该怪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岳氏惊讶道:“你为何?为何……难道……”
孟云芍点点头,眼睛中已没有光亮:“是,你们觉得我汲汲求取的位置,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下来。”
岳氏沉默良久,红着眼圈道:“云芍,既是你真的如此想,我也劝你一句。”
孟云芍抬起头看着她。
岳氏道:“你莫看柳姨娘总是做些没品的傻事,但有时候事情虽办得傻,但里面的意思却是真。侯爷未必不知道她其实无能,但若有一个人,总是在你身边对你任何的想法都细细揣摩,努力讨好,纵是傻些,你也舍不得弃之不管的,柳姨娘就是做到了这一点。她现在如此着急寻你的错处,怕也是看着侯爷的脸色。我之前也听到一句,侯爷说是……说是皇上,有意想撮合世子和公主的婚事。”
孟云芍看着她,语气无甚波澜:“我可以和离。”
岳氏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此事现在尚无端倪,接下
来也并不好说,皇上也只是提提罢了,还得看着公主的意思和情势发展。只是……我只是想,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也许和离不了。”
孟云芍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没有说话。
岳氏继续道:“皇上自是可以不在意贺家的声名,由着贺家自己解决,侯爷却不能不考虑。若是你早就与知煜和离了,也就罢了。但事情拖到如今,和离之后娶公主,说一千道一万也是于礼不合。要么,找到正当的理由休妻;要么……”
她看了看孟云芍,有些不忍说下去,道:“云芍,你还记得你来侯府一年的时候,死的那个丫头青若吗?她害你不成,后来反而溺水死了。后来,我发现了些端倪……”
孟云芍猛然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岳氏别过了脸,不愿再说下去。
当年报了官也没什么下文,以及她怀疑过孟云姝不至于如此狠毒,也是她嫁过来一年之后才发生,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孟云芍离开了清黎阁。
一切似曾相识。
孟云芍想起了三年里距离最近的,有相似场景的,在清黎阁被刁难的一天,是她和江时洲重逢的那天。
一进府门,陈妈妈就说让她去清黎阁,当时素月还陪在她身边。
她心中忐忑,担心说她在外面经商之事,担心见了旧人的事被戳破,那明明是她少年时心悦之人,为什么她连喜悦或者伤感都不敢有,只剩下了怕被惩罚的忐忑和焦虑,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避免。
那天,她在雪地中跪了好久好久,天真的好冷,她又故意穿得很少,想让他们满意,让每一个人满意,可到头来还是每一个人都不满意。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
比如她早年不懂的时候选的那些根本做不起来的生意,比如她阿娘爱上了一个薄情之人,比如这场替嫁导致的错误婚事,从头到尾,别人在乎的都只有她的门第。
不过如今,她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所亲之人,已不在这里;所信之人,却将她伤害;所爱之人,已不愿托付。
曲径通幽,回廊百折,她就这么一路走着,三年的光阴片段仿佛如泼天雨幕,在她身侧纷纷洒落,摔在地上,碎金一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如星辰陨落。
她记得那天雪夜里,贺知煜问她,阿笙的“笙”,是哪个“笙”?
她说,是“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的“笙”。
不,不是,是“斜月笙箫处处楼”的“笙”,是“万井笙歌不夜”的“笙”,是“元宵无处不笙歌”的“笙”。
从今往后,全都是好意头。
孟云芍回到扶摇阁,给宁乐去了信。

皇上日常接见大臣一般都在养心殿,但他还是喜欢常常喊贺知煜去御书房。
御书房满是藏书, 可以读书,可以批批公务,也可以静静坐着,更安宁也更心静,更能找到他们少年时相伴读书信任无间的感觉。
人到了九五至尊,虽是睥睨万物,却也时常孤单。
每日思虑万千, 更是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被权势推着,孑然踏雪行至更高的山巅。
贺知煜是他寥寥可信之人之一, 甚至是唯一。
他认为自己珍惜这份少年情谊。
两人一起聊了会儿朝中之事, 皇上想起件事:“知煜,你是明日, 就要去北境一趟?”
贺知煜道:“回皇上, 是。上次的事情有些难处理, 张恒之手中负责的事务不少,得重新布局一下。且臣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为何会在此时叛逃?还是得回去细察一番。”
皇上有些不以为然,笑道:“这一向北境安定, 一个师长而已, 不会有什么事吧?叫朕说, 你呀,就是太负责任,其实也不必亲自去。”
贺知煜停顿片刻,道:“边境无小事。去一趟也不麻烦, 来回不过十几日。”
“随你吧。”皇上笑了笑,转了话题:“哎,怎么总觉得你最近闷闷不乐的?成日冰着一张脸。朕都有些受不了你了。”
贺知煜平日面色冷淡,此时确实更如远山上添了不化霜雪,嘴上却道:“没有吧,臣不是一贯如此吗?”
他顿了顿又道:“也许旁人也都是这样觉得,受不了我。”语气却也没什么变化。
皇上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他想到之前让永安侯去撮合贺知煜和公主的事情,也不知道办到何种程度了。
他看见了永安侯和照王最近走得近,更让他觉得合心意的是,宁乐公主虽没有明说,最近却表现出对贺知煜越来越明确的赞赏。
她哥哥有次当着皇上的面暗示她,希望她和贺知煜的关系更近一步,公主虽没有肯定什么,但也没有否认,还一脸的笑意。
可是这两天,照王的态度又模糊起来,皇上有些心焦,期盼能早点定下来。
看贺知煜这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为此事纠结,毕竟是件大事。
不过他被永安侯教导成如今这样,不太可能跟他亲爹闹别扭。
那难道是因为不好和孟氏交待?
皇上想到此节,试探道:“是不是……跟你那个夫人孟氏闹别扭了?我们从小便是至交,不必在朕面前拘着,有话直说便是。”
贺知煜简单否认道:“没有。”
皇上知他不是个轻易什么都对外说的性子,鼓励道:“若有什么烦恼,你跟朕说说。你呀,就是太冷淡,于男女之事上不通。你看朕后宫这么多人,一样处理得洽,一团和睦,哪个不是在朕身边开开心心。你是不是,有这方面的烦恼?”
他想问问贺知煜是不是不知道如何让两边满意,试试他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风向。
贺知煜踌躇了片刻,面上犹豫,又忽然问道:“皇上,你说,如何……如何才能让一个人,让一个人为自己生气?”
皇上愣了。
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问道:“生气?为何要让别人生气?此人可是得罪了知煜?”
贺知煜摇摇头:“不是,就是……”
他似乎难以形容:“就是我夫人,她……”
贺知煜的样子似乎苦恼已久:“她对我总是温柔体贴,我从未见过她因为我生气的样子。”
皇上听闻皱紧了眉头。
他心道朕在等你给朕娶公主回来,你这心里想的都什么跟什么?
这哪里是问如何让对方生气,明明是在问如何让对方更在意自己,如何让两人更亲密。
皇上心道,这事情酝酿了这么久,难道是还没人告诉贺知煜,这人于这些事情上本就没什么经验,是不是没听懂旁人的暗示。
皇上笑了笑,没回答什么怎么让人生气的问题,打算直白一些:“知煜呀,最近照王或者你爹有没有找过你说什么?”
贺知煜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松地像一片雪花飘落庭间:“皇上指的什么?照王倒是有暗示我要不要和他们结亲,我告之其自己早已婚配,回绝了。”
他停了停又道:“真是有些奇怪,他不是在春日宴上见过我夫人么?怎的记性这样差。”
回绝了……回绝了……回绝了……
皇上一阵头大。
那语气,仿佛拒绝的是别人递过来的一张纸,一片糕,好自然。
还说人家记性差,那是记性差吗,明明是根本没把你夫人考虑进这件事情里。
皇上一阵无语,难怪这几日照王态度又有些模糊。
可他又不好明说“娶了也可以重新娶”之类的话,那对于他来说可真是太掉价了。
他又转念一想,上次那个孟氏看起来倒像是个聪明灵慧,一点即透的。
且贺知煜既然能看上,也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那何不直接去给她吹吹风。
既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该能了解蚍蜉不能撼树的道理,没准她知道了,还要更好办一些。
想想办法,再加上孟氏看着就像和宁乐有些缘分,两个人总是能和睦相处的。
想到此节,皇上微微一笑:“刚说的让人生气那事,这还不简单,你还真是妻妾太少,完全不懂。”
贺知煜看向他,虽没说话,但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仿佛很是期待。
皇上假装不经意地说:“这让人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叫她吃醋。”
贺知煜听了停了停,道:“算了吧,吃醋多了滋味也挺难受的。”
皇上笑道:“多了自然是不好受,但是次数少的话便是闺房之乐,可有增进感情的效果。”
贺知煜有些信了:“那……那也不是容易办到的事,该怎么才能做到?”
皇上目光灼灼:“你便说,连那大盛国的公主都对你有意,你骗她没准要休妻另娶。她听了,保准要吃醋的,这一吃醋就会生气,一生气你一哄。哎!两个人关系会更好。”
贺知煜一脸无语,又不好直接反驳皇上:“皇上此言……实在是……”
皇上笑了,揽过他的肩膀道:“真的你试试!我们什么关系,朕还能诓你吗?”
他试图说明自己的话很有说服力:“你不过别人塞给你一个夫人,你再看看朕后宫有多少人,朕说的全都是经验之谈。若非是对你,朕还不愿说这几句话!”
贺知煜停了半晌,终是没忍住,认真看着皇上,反驳道:“不是塞的。”
贺知煜回到家中,已是晚上。
一路上,他心里想着皇上提的建议。他忍不住有点想试试,看看孟云芍的反应。但又担心说的太过,惹得孟云芍伤心。
但是皇上又说,他懂得多。这话没错,他是经验太少,可能得听听有经验的人的。皇上算是他发小,当不会骗他。
到底要不要试试,他想来想去,觉得心中一团浆糊。
为什么军中的事情什么都可以条分缕析,清楚明白,这件事却是一塌糊涂?
他烦了自己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说了。至少从直觉上判断,那些话实是有些不靠谱。
明日便要启程了,今晚也要去做些准备,无法回家。
出门这么久,他得同夫人去告个别。
想着,他便去了扶摇阁。
贺知煜进了扶摇阁,正看见孟云芍坐在桌前,面前又是她那个装着钱和珍贵首饰的宝贝盒子。
他送她的南洲珠串,和其他首饰一起,好好地摆在盒子里。
虽华彩流光,但被主人混在其他物品里随意放着,毫无特殊之处,连位置都不是正中。
而她好像在呆呆地想些事情,手中拿着的,却是那枚冠玉。
刹那之间,贺知煜觉得自己回到了春日宴的那天,心脏突突地跳,满心的嫉妒直冲头顶,叫嚣着让人疯魔。
他想靠着仅存的理智往下压一压,却不如那天顺利,怎么压都压不下。
孟云芍在收拾些值钱的东西,却又在想,攒了这么久,最后也不知能不能带得走?
如今看来,最好的离开方法,怕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但她带着这些东西离开,岂不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故意逃遁?
她看见了那枚冠玉,又拿起来在想,便是走了,也得想办法告诉江宛。
他对自己这样好,断不能平白跑了让人误会伤心。
孟云芍见贺知煜进来了,放下了手中的冠玉,收回了盒子里,温柔笑道:“世子回来啦。”
又是温柔。
又是这仿佛隔心隔情的温柔。
贺知煜勉强点了点头:“嗯。”
孟云芍柔情似水,一笑倩然,盈盈看着他道:“世子累了吧,我给世子盛碗汤。猜到你要过来,刚刚炖好的。”
贺知煜看着她妥贴柔情的样子,鲜妍明艳的脸上无一丝阴云,美好得犹如假面。
忽然很想,很想,很想看她生一次气。
为他生一次气。就这一次便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开的口:“别,夫人,你先等等,我有件事同你说。”
孟云芍看他郑重,有些疑惑,问:“世子怎么了?”
贺知煜热血上头,说得极快,仿佛怕自己反悔:“那照王同我说有意和贺氏结亲,说公主……”
说到“公主”两个字,他仍是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贺知煜心里一惊,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真是荒唐,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孟云芍脸上的柔情和微笑,却瞬间消散了个干净。
她盯着贺知煜问:“结亲?”
贺知煜忽然又不敢说话了。
但他又看着孟云芍的表情确实像是不高兴了,难道是成功了?
孟云芍低下了头,轻声问:“世子要娶公主为妻吗?”
贺知煜马上回道:“那必不可能!”
孟云芍勾了勾嘴角,脸上却没有笑意,讽刺道:“那世子同我说是什么意思呢?不是娶妻,那难道……是要纳妾?”
贺知煜觉得简直太荒唐了,纳大盛的公主为妾?给他多大脸了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离谱到家了。
那他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休妻?
他看着孟云芍的样子,她这次好像真的在意,一脸愤恨地盯着他。
也许皇上说的是对的。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硬着头皮从两个里挑一个他觉得相对不离谱的,反正不过是在两人的房中,先把这该死的谎话圆完:“大概……也许……可能……其实……”
他结结巴巴了半天,一咬牙说了结尾:“没准有这种可能。”
说完,贺知煜又在心里暗暗期盼这段宛如弱智的对话赶紧过去,真是把自己一生的脸都丢尽了。
可孟云芍却并没有放过他。
孟云芍冷笑了一声,道:“世子说什么呢,纳公主为妾,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休妻另娶倒是很有可能的,若是世子觉得云芍这个位置做得不好,云芍可以让出来。”
孟云芍察觉到自己言语里的刻薄,可她忽然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明明想要离开的人是她。
明明给公主出主意,让她故意透露出些不清不楚的意思,逼永安侯快些有所行动的人是她。
明明她也知道贺知煜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没来由的跑来说的不过是些荒唐话。
可她仍然止不住地伤心,为什么他要提什么娶公主的事情。
谁都可以提,但是他就是不能。
贺知煜看着孟云芍的样子,心想,她真的生气了。
可是,好像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云芍说完那句话,便开始流起了眼泪。
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滔滔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怎么止都止不住。
这是她来贺家以后第三次哭。
第一次,是因为自己对她百般冷落,旁人都欺负她,她站在梧桐树下,哭得哀哀戚戚。
第二次,是因为自己没有护好她,让她丢了自己的丫头。
第三次,第三次是为什么呢?竟是他突发奇想,想让她为自己生气。
他该死啊。
贺知煜悔恨到极致,拉过孟云芍,想把她抱进怀里,道:“夫人,夫人,我错了。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伤心。夫人,我错了,我错了。”
孟云芍却推开了他,发了从没发过的大脾气:“就是你的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旁人跟你提什么,你永远拒绝不了,然后就来为难我!你永远有理由,你自己的规矩,你父母的规矩,这次又是谁?皇上还是你爹?”
贺知煜心中已然乱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夫人……夫人说得对,是我的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改。”
孟云芍仍是不依不饶:“你改什么?你能改什么?我嫁过来这么久,你什么都没改!”
贺知煜心乱如麻,没想到她竟反应如此大,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清楚改些什么,想给自己找补一句:“积重难返……怕是有些难,还要些时间。”
孟云芍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了下来,刚才崩溃哭泣的人,渐渐没了踪影。
她叹了口气,拿出张空白的纸,对着贺知煜道:“左下一角,夫君签个名吧。”
贺知煜不懂她要做什么,有些害怕:“夫人……夫人做什么?”
孟云芍顿了顿,语气平静:“你让我生气,得补偿我。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贺知煜如获大赦,赶紧签了,说了一句极少的直
白话:“夫人随便写,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孟云芍愣了愣,放下了纸,主动抱住了贺知煜,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两人都没有说话。
停了片刻,她又抬起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贺知煜,小声道:“煜郎,今晚不走了吧。”
贺知煜心中又泛起一阵甜蜜。
可是明日便要北行,他还是有些准备要做,还有些京中的事情要了解完,实在是没有时间。
便是再儿女情长,公务当前,他也不能有丝毫延误。
他抚摸孟云芍瀑布般的长发,拿起一绺在自己的发端蹭了蹭,贴近了孟云芍,轻声道:“今日实在是不行了。夫人,我很快回来。等我回来,我们把之前新婚夜没有做的‘结发’补上好吗?合卺酒也还没喝。”
孟云芍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贺知煜想了想,又道:“我那幽兰松柏香……快用完了,夫人再帮我做一些吧。”
孟云芍笑了笑,没说话。停了片刻,忽然道:“夫君等等吧,缺了一味原料,暂时做不成了。”
贺知煜了然:“好。”
贺逍同临走前的贺知煜说了些事情,看着他出发,便返回侯府了。
一路上,他想着些事。
公主那件事,他根本就没有同贺知煜提。
他上次就看出来了,他这个儿子跟孟氏的关系已然有些不一般。虽则他还说不好孟氏对于他到底是何等重要,但至少,那心中的位置至少不低。
上次他狠狠打了贺知煜,说到底,也不全然是为着给曹家交差。
国公府高贵不假,但他永安侯府还能怕了不成?不过还是因为孟氏不重要,丢出去抵个罪意思一下,他也懒得争论什么。
但如果是让他的嫡子赔罪,那显然是有些过了。
但是贺逍生气的,是贺知煜居然为了孟氏顶撞自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若那孟氏同公孙燕一般出身或者只是个妾室,也就罢了。
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有认过孟氏,能一直是自己的儿媳。
不过以前他总觉得这事不着急办,既错过了时机,可以先等等看。
可如今公主这机会来了,他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孟氏可以消失。既保全了侯府的颜面,又能和公主结缘。
但这女子如今可不比两年多之前在侯府中无人注意之时了,该怎么让她消失,在没想好之前,他不想让贺知煜觉得自己热切,哪怕他从别人处知道,也比看他相逼好。
可这事又有些急了,公主和皇上的意思愈加明显。
他浸润朝堂多年,也自然看得出皇上是不愿自己出手,想让自己当出头鸟,可他又不得不当。
贺逍想着,有些烦躁。
他走到了自己平日在家中处理事务的慕风堂。
随从来报,说世子夫人说有要事要向侯爷禀报。
贺逍心中惊讶,抬眼一看,堂外候着的正是让他烦躁的源头,孟氏。

第37章 【文案指路】死遁 跑路咯!
永安侯看见孟云芍, 皱了皱眉,心道这个节骨眼儿上, 孟氏怎么来找他,不知能说出些什么来。
难道是听说了公主的事情,要来求自己将她留下?
永安侯想着,心中的烦躁更盛,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把她斥走。
孟云芍进了慕风堂。
她没等侯爷招呼,径自坐在了会客椅上。
永安侯有些目瞪口呆,皱起了眉头:“如此不知礼!长辈还未吩……”
孟云芍直接打断了他, 一双杏眼笑意明亮,开门见山道:“侯爷,你很想让我消失吧。”
永安侯心中一惊, 顿了顿, 冷笑一声:“什么?”
孟云芍笑了笑,靠在椅子上, 一副泰然的样子:“我听世子说, 公主有意和贺氏结亲。”
永安侯轻哂一声:“世子, 亲自同你说的?”
孟云芍点点头:“是。”
永安侯在心里暗暗感叹,真不愧是自己的儿子, 大局当前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没被一点点私情蒙蔽了眼睛。既是他主动和孟氏提了, 合该也是有与公主结缘之意, 想先去探探孟氏的意思。
如此一来, 想让孟氏消失,也容易了许多。世子就算是心里对她有些感情,怕也是有限的。回头糊弄一下,总能过去的。
孟云芍继续道:“世子只是一提, 倒也没说其他。我看他的样子,仿佛也不是很急。不过,我在想,侯爷,却一定很着急吧。”
永安侯被看穿了想法,心虚道:“我着急什么?”
孟云芍勾了勾唇角:“侯爷着急,大盛那边虽有些兴趣,但心思难测,怕给不了公主明确的回应,错过了这段好姻缘;可又怕真允诺了公主,这事的眉目清楚了,又让侯府陷入不义的传言中。我设身处地想着,觉得侯爷,可真是难呐。”
永安侯听她说得明白,索性也不装了:“那你今日来找我,又是作何?”
孟云芍微笑道:“现在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帮侯爷解燃眉之急。”
永安侯听了,觉得甚是有趣,亦是勾了勾唇角:“怎么解?”
孟云芍道:“我与世子和离,于侯爷不划算。我被世子休妻,于我自己不划算。不如让我消失,对侯爷,对我,都是好的。”
永安侯放声笑了几声,道:“你是个聪明人,难怪知煜有几分喜欢你。我也是个痛快之人,既然你来找我,说吧,你有何条件?”
孟云芍杏眼中波澜不惊:“第一,我要助我离开的文书、车马、物品。”
永安侯应了:“好。这个容易。”
孟云芍笑了笑:“第二,我要十万两银票。”
永安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孟云芍嫣然一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要十万两银票。侯爷图的是大事,自然需得大价钱。你要我消失,我总不好带着些自己平日攒的体己逃遁,我总要生活的。寻常人和离,也都要分走些钱财,何况我从侯府离开?再者说,我掌家几年,自是知道这点钱对于侯府还不算什么。”
永安侯觉得荒唐,面上浮现讽刺神色:“我若不应呢?”
他心道果真是个后宅女子,刚还想着她来找自己有几分聪明,却没想到竟是来要钱的,还是高看了。
孟云芍淡然一笑:“侯爷,今日你我已经明牌。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有法子让你明面上动我不得。侯爷或许想着自己势大,日子久了终是能治得了我。可又何必为了区区银两给自己多惹事徒增烦忧?且公主那边心思难测,不如趁着世子北上之际,办妥了此事,不是于我们两方,都极好么?”
永安侯冷笑了一声,不愿同她再纠缠:“我应了。”
孟云芍又道:“第三……”
永安侯没想到还有第三,喝道:“你别太得寸进尺!”
孟云芍却不畏惧,继续说道:“这第三,却十分简单。我要一张和离书,正正经经由侯爷签字盖章的和离书。”
永安侯狐疑道:“你要和离书做什么?刚已说过,不可和离。再者说,知煜已经去了北疆,谁给你签和离书?”
孟云芍拿出一张纸,正是之前贺知煜签字的那张,上面却已赫然写上了“和离书”几个字,内容也已都填满。
孟云芍道:“东西我已准备好了,不过是想和正经的和离书一样,由父或母在上面签字罢了。云芍是养女,父母签不签都是一样的。但侯爷这边,却必须签上。”
永安侯看着那和离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看了看,上面确实有贺知煜的字迹,但早上明明看他的样子不像知情的,估计是孟氏用了什么法子拓过来的。
按道理,和离书要生效,也不是签上字就结束的,还需要族中长老见证,再送至官府备案才行。
他也不知,这孟氏拿这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孟云芍顿了顿,继续道 :“侯爷不必担心,这东西又不曾秉承官府,左右都是无用的。我不过为了满足自己心中执念,想给事情有个妥善了结,时时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不忘今日之事罢了。”
永安侯想了想,觉得自己虽不能理解,但也见过许多人有这种执念。
心中不由嘲讽,认为这行为实在是有些可笑。
永安侯开始觉得无甚所谓,但想到上面要自己签字盖章,仍是谨慎:“可若是以后你哪日拿出来要兴风作浪,又当如何?”
孟云芍笑道:“侯爷觉得我拿着一张没公证过的和离书跑出来,又于我自己有何益处?我此时不闹,却等着世子和公主成了亲,再拿着和离书出来,那旁人会怎么以为?恐怕若没这东西,我还更好闹些。有这和离书,旁人反而觉得我是得了好处离开,结果又不满足。莫说侯爷,怕是公主也容不得我。”
永安侯想了想觉得也有理,阴鸷的鹰睛中闪过一道精光:“虽是不合情理,倒也可以答允。”
孟云芍:“我的要求,就这么多。接下来侯爷可以聊聊,想让我如何消失?”
永安侯简单道:“假死。”
孟云芍问:“如何假死?”
永安侯像是早已想好:“你假装意外殒身,而后远走高飞。你只需配合我,旁的都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孟云芍思忖片刻,道:“侯爷爽利,只是这假装殒身,也需得有些讲究。若在府中假死,终究是和侯府脱不了关系,便是做得再自然,也恐怕于侯府的名声不利。”
永安侯笑了:“真是个有心计的女子,难怪能哄得知煜多看你几分。”
孟云芍却不在意,眼中凝聚了明光,继续道:“我有个主意。我每年这个时节,都要乘车去汴京外的红隐寺拜佛,中间要经过一段山崖。不如假作坠落山崖而死,那崖高千尺,下无人烟,落下便是粉身碎骨,尸骨难寻。这法子,可谓自然。”
孟云芍想了想,又道:“或者是,到了红隐寺,假作一时遇到麻烦脱不开身,要留下借宿一晚。侯爷打点好之后,等到入夜,将那房子一烧,扮作火灾,也是合情合理,尸骨无存。只是,这法子估计需调动的人多些,我也需得想想用什么理由借宿。”
永安侯听她说完,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下:“那便用第一个吧,听着简单些。我会找人勘察好路线和山崖边让你换车的位置。到时,你就从车上下来,乘另一辆车走,我会提前给你一切通行需要的文书,保你畅行无忧。”
他顿了顿,又道:“就在这几天办吧。得赶在知煜回来之前把一切处理妥当。到时你永不在汴京出现,我亦会告之他,你因意外而死。”
孟云芍笑意泠然,但似乎又有些伤感:“再过三日,便是上巳节。我以前每年都是在那一天去红隐寺。上巳,是女儿节。就在那一天吧,让我干干净净的,如暮春的花一般离开。”
永安侯心道真是个妇道人家,都要死遁了,讲究这些无用的东西作何?
不过想想她刚才非要一张和离书的样子,他也懒得费什么口舌,且这日子听起来也是合适,道:“就这么定。”
孟云芍又确认道:“那我要的东西呢?侯爷何时能给?”
永安侯:“你放心,我贺逍允诺你的东西,绝不会反悔。两日后,我会差人给你送过去。”
三日后,上巳节。
春花烂漫,已至荼蘼。
一大早,许久未见的贺清娩来了侯府,说是女儿节想母亲了,回来看看,瞧着倒像是比之前多了些笑容。
孟云芍陪着贺清娩,同侯夫人聊了不多时。
侯夫人见贺清娩已然想开,试探着劝解道:“清娩啊,既是和好了,还是同曹家好好过。你该是正经考虑养养身子,早日生个嫡子才是正道。”
贺清娩笑了笑:“母亲放心,一直都在准备。也不知为何,一直都还没有,大夫看过了,也说是没什么事情,静候佳音就是。”
侯夫人关切道:“上次同我看病的一个女医医术很是不错,回头也寻过来,悄悄给你瞧瞧。”
贺清娩温柔点了点头,又道:“母亲,看过了你和云芍我便回去了。出了之前的事情,我也不便一直在外久待。”
侯夫人点点头,拉着贺清娩的手,有些不舍。
坐在一旁的孟云芍忽然道:“我陪大姐一起出去吧,正巧也要出门。”
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分别上了两辆马车。
一辆去往了红隐寺,一辆去往了反方向的曹家。
去往红隐寺的那辆,路程遥远,车跑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山涧之中。
去往曹家的那辆,快到曹家的时候,却忽然转了方向,悄悄奔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刚刚出了城,却忽然又换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看着更像是皇家的制式,在晌午温煦的阳光下,安静地奔驰在原野之上。
红隐寺的车,堪堪便跑到了山崖附近,距离和永安侯约定坠崖之处已不远,却忽然停了下来。
永安侯埋下的人手远远看见,有些疑惑。
“怎么不走了?这还没到约定的地方啊。”一个围着头巾,普通农民打扮,实际却是这帮人首领的人道。
“头儿,没事儿,这里荒无人烟,咱们再等等。若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还不过来,咱们人多势众,就冲过去夺了车,再把那小娘们推下山崖就是。”一个亦是低调打扮的小伙道。
那首领点点头:“侯爷吩咐我们今日必得让那女子摔落山崖,粉身碎骨而死,咱们得办得漂亮。”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
许多女子成群结队,打扮鲜艳,发上簪花,盈盈笑语朝这边走过来。
原来,上巳节汴京城常有许多女子由城中结队,等到吉时,再一起出发到红隐寺祈福的习惯。永安侯心中看不起后宅女子,从未在意过这些事情。去勘察的人也只道这里平日无人,没发现异常。
只见人越来越多,那辆车转眼便被人群淹没。
待人流走过,那首领再一看傻了眼:哪里还有那车的影子?
永安侯这边,却是于前日接到了照王的邀约,说要在今日一同出城狩猎。
他本有些犹豫,想着亲眼看着孟云芍的事情彻底办妥,再谈其他。
可是看照王信中暗示,狩猎不过是个由头,其实是想寻个无人之处再聊聊两方的婚事。还叮嘱说事有机密,让永安侯勿带随从。
永安侯想着照王最近态度又变得模糊,不想错过机会,还是去了。
照王这边,亦觉得奇怪。
贺知煜上次明确拒绝了他,他心下不爽。便是自己再想结亲,也不能这般掉价,人家都拒绝了还要一直凑上去。
但是他妹妹却不知为何转了性子,表现出对贺知煜极大的兴趣。看贺知煜不同意,就催他再同永安侯找个私密地方好好说说。
照王想,若是真成了这婚事,强强联合,于他登上皇位确实有利,想了想同意了。
可临到出门,妹妹却忽然呕吐不止,像是中毒的样子。
照王看她情况严重,不敢怠慢,只能先在宫中陪妹妹。本想差人先去告之永安侯,可妹妹又拦住他说,只消陪自己半个时辰就好,一会儿哥哥再去就是。
照王想到之前贺知煜的态度,心中也不爽利。想着不如就让永安侯等等,也灭灭贺家的气焰。
永安侯到了城外约定之地,却久久不见照王,心下有些焦躁。联想到照王的忽冷忽热,更是有些忐忑。
他反复踱步,朝远处望去。
就在此时,一辆宫中制式的马车朝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安侯心中一喜,看那驾车人停了下来,知道是照王的车来了,赶忙迎上去。
他刚走到车边,那车忽然掀了帘子,电光火石间,一道银针“嗖”地一声飞出,扎到了永安侯的眉心。
是碧彤针。
永安侯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忽然感觉自己浑身酸软,虽头脑清醒,却已然管不住自己的身子,摔在了地上。
他看见一个人盈盈从马车中走出,把头上宽深阔大的沉黑帽子摘掉。
是孟云芍。
红螺寺的马车又在山涧间驰骋了很久,才停了下来。
驾车之人走到后边,对着车中的人说:“小姐,我们现在直接回曹家吗?”
“我先下车转转吧。”说完这话,从车中走出一个人,是贺清娩。
她下了车,看着四下寂静无人,远山清淡如墨,淡粉晚樱开遍。山涧寒凉,才得以存留花朵至今,城中的花却已是绿肥红瘦。
她想起早在孟云芍知她和离不掉的时候,就暗暗找过自己,告诉她,如若想要离开,云芍可以帮她。
贺清娩觉得自己身上背负良多,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独自生存,选择了拒绝,但仍是感念她的善意。
再后来,倒是孟云芍自己想要走了。
她希望她成功,希望她飞出这笼中,可以自在如风。
因为,那也是另一个自己。
自己暂时做不到的,就让她替代吧。
哪怕孟云芍对她说,她可能会伤了自己的父亲。
贺清娩想起成婚前,她就早听过曹霖的传言,父亲却仍是要与之结亲。她亦想起上次曹霖的事情后,她为了和离彻夜跪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那冷漠的身影。
她听见自己对孟云芍说:“若是他确是做下了那些事,也合该付出些代价。”
就像曹霖一样,她也必不会给他生什么孩子,也会让他付出些代价。
孟云芍这边,贺逍知道自己着了孟云芍的道,有些惊恐:“你想做什么?”
孟云芍笑了笑:“侯爷问我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侯爷不如猜一猜?”
贺逍实在不清楚孟云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此时她难道不应该在红隐寺附近葬身崖底:“你派人跟踪我?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你还要作何?”
孟云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露出了贝齿:“给了我?侯爷之所以答应的那么痛快,不就是觉得,不管是十万两,还是和离书,你都肯定我根本就带不走吗?侯爷……”
孟云芍盯着他,眼神像要灼烧:“不就是想让我假死变成真死,一了百了吗?!”
永安侯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没有说话。
孟云芍笑道:“当日,我给你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跌落山崖假死,二是烈火烧身假死。你嫌第二个麻烦,选了第一个。可第一个法子,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你处理不了尸体。若有执着之人,或是官府,或是世子,或是其他什么人,揪着不放偏要从崖底找到尸身,根本无从解释。长长久久地找不到,必然要起疑。所以,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侯爷办事老练,怎么会想不到此中关窍?定是觉得根本无需在意罢了,因为在你的计划里,没有我可以逃出生天的一步。”
贺逍见她已然明白,没有否认,冷笑道:“让你走了,终是祸害。活人,哪有死人来得可靠?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有这般本事,能骗得我上当!”
孟云芍淡然道:“声东击西,不过是常用之策。这法子,还是同你那儿子学的。侯爷熟读兵法,纵横沙场,竟也能着了一个小小女子的道?不过是傲慢自大,心中看不起我,总觉得我是蝼蚁,没有自救的能力罢了。”
贺逍定定看着她,没说话。
他确是轻敌了,从没想过一个左不过不到二十的姑娘能如此难处理。早知道,应该更细致地谋划一番才是,也不至于反被对方将了军。
孟云芍返回车上,取出了一把弩。
永安侯动弹不得,看她动作,惊恐万分:“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可是永安侯!”
孟云芍笑了,给弩装上了箭,走远了几步,到了射弩的合适距离:“侯爷聪慧,难道看不出吗?你两次想杀我,难道我只能坐以待毙?”
永安侯吓到了,感觉她已然是个疯子,死死地盯着孟云芍道:“你这是不孝!你敢弑父!”
孟云芍假做不懂,一笑莞尔:“侯爷这话说得奇怪,你怎么又成了我父?我和世子的和离书,难道不是你签的?怎的还又非要认我做儿媳了呢?”说着,她抬起了弩。
永安侯惶惶然,面已如土色。
孟云芍心中闪过一瞬的哀戚,她知道,这一动手,就是和贺知煜之间,再无可能了。
那人守规至孝,怎能容许自己伤害他的父亲?
可是,那又如何?
贺知煜,我不要你了。
孟云芍没再犹豫,扣动机括,射向了永安侯,冷笑道:“那么在意曹霖,不如,你陪他一起?”
利箭破空,带着孟云芍的恨意呼啸而过,“嗤”地一声没入了永安侯的腿中。
永安侯中箭,瞬间腿上鲜血横流,他用手撑地,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眼中的怒火却想要将孟云芍吞噬。
孟云芍收了弩,轻松道:“侯爷的命虽然无甚重要,但云芍却惜命,不愿给自己惹了腥臊,便到此为止吧。”
说着,孟云芍拿出之前贺逍提前已办好的和离书,收了笑意,冷冷道:“贺逍,你听好了。今日,是我孟云芍,主动想要离开你们永安侯府。拿着和离书,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至于怎么给这件事善后,怎么同你那宝贝乖儿子解释,要费多少精力,要笼络多少人,才能办得天衣无缝,你就自己好好笑纳吧!”
永安侯气得眉目眦裂,却说不出一句话。
说完,孟云芍重新披上了斗笠,她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永安侯一眼,鬓发凌乱,满身脏污,狼狈不堪,一改往日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模样。
孟云芍俯瞰他,眼神满是鄙夷。
那日,她跪在他脚下求他,他仍是不肯放过。今日,他却因为看轻自己,也只能伏于自己的脚下。
贺知煜,你当日以为我说要用箭射他,是忤逆。
可我就是做了。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孟云芍同车夫说了声,转身钻进了马车中,渐渐消失于烂漫山花。

一场大火烧掉了红隐寺西南一角的数间客房。
孟云芍完全出乎贺逍意料之外的逃走,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给贺逍惹下了不少的麻烦。
他受伤之后, 想要返回后马上安排人秘密抓捕孟云芍,该是还没走远。
可是不多时,原本相约的照王就到了,照王惊异万分,急忙扶起贺逍,询问发生了何事。
贺逍暗暗观察他的样子,实在是极真, 若说是演得那实在都能去南曲班子唱戏了,打消了心中一点怀疑孟云芍和照王一起联合耍自己的顾虑。
贺逍说自己遇到了山匪。
他看得真切,照王眼里的惊异又染上了些鄙夷, 仿佛在说你堂堂一个将军, 竟能被山匪害至如此,实在是丢脸。
贺逍心中怒极, 可又不能发作, 只能忍下。
照王眼中虽是如此神情, 面上却又十分关心。
不仅驱车送贺逍就医,还非要一直陪伴, 说是自己要出去狩猎惹出的麻烦,必得负责到底。
贺逍想要安排人去抓孟云芍, 以及安排后续的事情, 却是根本不得空。
他早就心急如焚, 偏偏
还得和照王打太极。
等到他终于能够抽手办事,已然到了晚上。
他自己给孟云芍的通行文书他知道,为了显得真,都是准备的最高规格的, 一路必是畅行无阻,反正对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再去抓,人怕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贺逍知道再去找不过是大海捞针,索性先搁置一边,开始考虑如何为这件事做掩饰。
他开始想要说孟云芍逃遁,给她安个逃走的罪名。
可是为何而逃?以及为何逃了却没带家中的东西?实在是难以说清。
传出去怕别人会说是他家为了娶公主,把人藏了起来,或者说定是在家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逃走。
再者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听话守规的背后,除了他和岳氏孜孜不倦的教导,还有他本身天生性格执拗的原因,认准的事情便不能轻易改变。
若说是孟氏逃了,怕是贺知煜会非要寻她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她只消拿出那和离书上贺逍的签名印章给贺知煜一看,届时怕是会更难办。
所以,还得是死了,他还是得帮着遮掩。
贺逍想到此节,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子好深的心计,竟早就想到此节,才说出那番话。可他又不能不办。
贺逍忍着愤怒和恶心,开始安排遮掩的事情,考虑用孟云芍说的另一种方式,在红隐寺烈火烧身而死。
但这件事也属实麻烦,因为孟云芍当日压根就没有踏入红隐寺的大门,相当于全然凭空捏造了一个事情,这和她配合一起做局的遮掩难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再加之贺逍晚上才知,当日红隐寺留宿人极多,根本不可能行谋划之事,只能谎称孟云芍又在红隐寺多住了几天,过了几日才得以安排大火。
正如孟云芍所说,这件事让贺逍费尽了精神。
他拖着一条伤腿,又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指挥谋划,所有环节均得面面俱到,细心打点。
何时入寺、祭拜佛祖、哪里入住,均需人证;起火原因、火烧范围、为何没能逃生、假的尸身、寺庙善后,全是问题。
纵是他手眼通天,手下有人,但因时间紧急,凭空捏事,他又伤重,依然搞得焦头烂额。
而他那条腿,也恰被射中了骨头,太医吞吞吐吐,贺逍却听明白了,日后仍能行走,但完全恢复如初却是不太可能了。
贺逍沉默良久,心中对孟云芍的恨意更盛。
贺知煜到了北境,对汴京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他到了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张恒之叛逃遗留之事。
之前已寻到了军务上替代之人,早已上任,这倒不是难事。
但张恒之所知北地驻守情况颇多,对于粮草囤积、军士布局、驻地地形都有所了解,贺知煜之前已颇费了些功夫重新改换防制,尽量降低影响,让张恒之手中的关键信息无用。
来到北境,主要是当面再做部署,人既到了,当面说得明白,很快便处理完了。
做完之后,他又想了些办法打探金人的异动。
这几年,他身在京城领了城防之责,虽然在北境仍是挂了统帅的虚名,终是有所鞭长不能及。
张恒之这事,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多布了几条线去探查。
处理完一切,贺知煜便准备离开北境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皇上虽是他从小挚友,但这两年,他也隐隐察觉到对方不是很喜欢自己来北境,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他太负责或者太小题大做。
可既是身负此则,又怎能放任不管?有时候他仍是要来。
贺知煜时常想起两人少年时对于盛世清明的设想,彼时一起笑谈风云,信任无间。
为着这份情谊,他不愿用恶意揣度自己的朋友。但也懂得忌讳,每次来去匆匆,这次亦是。
待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之时,贺知煜看着北境恢宏落日,天高地阔,忽然察觉自己其实早就归心似箭了。
好想夫人。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种想念已经嵌进了骨血,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间,每一次心跳时。
但在某些时候,这感觉又会奇妙地加重。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上一次出门,是去南洲之时,他也好想她。
他到了家门口,急着想找孟云芍的身影,看到她在人群的末尾,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心满意足,假装只是眼神不经意间的触碰。过了片刻,他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见了。
贺知煜觉得自己这不能对人表达感情的病实在是有些重。
不光自己不能表达,若是听见旁人给他揭破,他亦是要百爪挠心,尴尬遁地。
有时候竹安想帮他说,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甚至管不住自己不去拦着别人说。
他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极多,大部分的时间不能先见夫人,需得先顾正事;准备礼物的时候不能只买给夫人,需得考虑长辈的想法;不能显得对夫人太特殊,可能反而招惹麻烦。
常有人赞他许多,可他知道那都是别人未曾切身了解。自己这样别扭的性子,实是非常人所能忍受。
可纵是这样差劲的自己,夫人竟仍是喜欢。
是喜欢的吧?
早两年他特别确认,现在看自己越做越差,也有些不敢确认。
应该还是喜欢的。
因为夫人对他总是宽容。
那天他那样混帐,说出那种话来,叫她伤心,流了好多眼泪。
他本该死,再不济也该当场挨上几巴掌,但夫人仍是主动抱他,小声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这句话可以让他笑十年,何时想起何时就会笑。
十年之后她应该还能说出些新的让他如此开心的话来,也许会比这句话还好,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岁月可以一起共度。
还会一起结发、喝合卺酒,也许还能一起看花、一起看月亮。
她是那样柔情似水,鲜妍美丽,又别有一番倔强。
遇见夫人,他好幸运。
他不知不觉中心悦之人,竟也心悦他。那是他少年时根本没有奢求过的事情。
所以他成婚以前对自己的婚事也没什么所谓,父亲母亲说是谁便是谁吧,反正他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夫妻情深,甚至也没见过什么父母亲情。
他决定以后真的得改改自己奇怪又冷淡的性子,改改自己知道做得差劲的部分,然后问问她自己不知道做得差劲的地方,慢慢地都要改掉。
这次可以先从回到家,见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一下开始。
贺知煜打定主意,在回来的路上还悄悄练习了一下。
他先是进宫见了皇上,皇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没听进去他汇报的北境情况,听他说了半天,忽然问:“知煜……回来是否还未返回家中?”
贺知煜点点头:“未曾。”
他心下奇怪,自己从北境回来,自然该先回宫中复命,可也没有多想。
他又继续分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怀疑张恒之叛逃和金人易主有关,新皇上位,也许要重改兵策,还需重视。自己会继续收集暗探报回来的信息,随时秉承皇上。
皇上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他肩上,良久,打断他道:“知煜,今天朕先不听了,你回家吧。”
贺知煜看他神色凝重,还当是皇上有什么事情,告退了。
贺知煜一路骑着马,他发觉有不少人都偷偷对他频频侧目,因为他名盛汴京,有不少人认识他,可平日也没这么多人看自己。
贺知煜联想起刚才皇上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猜测。他心底一阵发慌,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升起。
他越走越快,到了家门口,看见母亲和姐姐在门口等他。不知为何,看见孟云芍没在,他心里的不安陡然加重了。
贺知煜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本该先同母亲问安,此刻却有些慌得顾不上:“母亲,我夫人呢?”
侯夫人神色兴致不高,听他忽然如此问,似乎有些难说,瞥了他一眼便收了眼神,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说。
贺知煜扫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几个下人,发现下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心里不安更盛,又问了侯夫人一遍:“我夫人呢?”
又朝旁边的姐姐问:“大姐,我夫人呢?她怎么没在?是出门了么?”
贺清娩却冷静道:“她在府里,我带你去见她。”
贺知煜听了这话,明明应该安心,可心却跳动的更加猛烈了,仿佛要跃出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没出来,却没问出口。
他无知无觉地跟着贺清娩走着,既不是去清黎院,也不是去扶摇阁 ,走了许久,竟走到了灵堂。
堂内中间停放着一口已经封好的棺材。
贺知煜惊得忘记了呼吸。
贺清娩对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但仍是说:“云芍她……已经去了。知煜,你节哀吧。”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清娩,精神已然有些错乱,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这太可笑了,大姐说的这是什么话,真的太可笑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去了?是什么意思?”
贺清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哀戚道:“去了,便是死了。云芍她死了。她去红隐寺上香,因逢前日一云游来府里的师父说流年不利,便想着在寺中多住几日祈福。谁曾想……那寺庙西南客房夜里着了大火,将她烧死了。”
贺知煜看着贺清娩,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清澈的眼睛变成了混沌一片,写满了迷惑,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坠进了一张沉雾弥漫的噩梦之网。
对,只是个噩梦,他需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夫人还在等他回家,定是还给他准备了汤饭,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真是大逆不道。
贺清娩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父亲说要三日下葬,我想着你还没同云芍告别,生拖着等到了今日。也是那尸身被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才得以保全。你同她说说话吧,今儿已是头七,已做过了法事,一会儿便要下葬了。”
贺知煜仍是不知道贺清娩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每句话都是那么地陌生、奇怪、残酷。
贺知煜忽然冲贺清娩喊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回到第一句没有开始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
贺清娩看他状似淡漠的样子,知道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内心不愿接受,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贺知煜走到棺材前,愣愣地看着,脸上一片疑惑。
他忽然抽出随身带的破军,朝棺盖和棺身接合处劈去。
“贺知煜!你做什么!”贺清娩变了脸色,推了贺知煜一把,那剑的凌厉之势才没落到棺材上,劈开了旁边的一盒纸钱。
黄纸瞬间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贺知煜没说话,又要抬剑劈上去。
贺清娩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又要抬手,直接护在了棺材前,冲下人们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拦下!”
几个仆从赶忙冲上来拉住贺知煜。
贺知煜自小习武,力气极大,几个人都压他不住。
贺知煜甩开旁人,声音嘶哑:“我不信,我不信!姐,你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她!”
贺清娩怒道:“已经做过了法事,她已经安歇,怎可重新开棺?!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信,不信!你让我看看,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贺知煜又挣脱了几个人的束缚,又要抬剑劈棺。
“啪!”
贺清娩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贺清娩冷冷道:“贺知煜,你醒醒!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在意,如今死了,你也别在这里演什么深情!云芍死了,死了!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她烧得几乎尸骨无存,做完了法事,点了安息灯,已经超度。你……你怎么忍心再重开棺,所有这些再来一遍,扰她清静?你若对她还有些感情,就别再闹了。好好同她告别吧。”
贺知煜卸了气力,颓然如倾厦,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尽是灰烬。
尸骨无存……
她怎么就尸骨无存了呢?
刚刚姐姐说什么?
说她是被大火烧死的,该有多疼,那该有多疼啊……他的小妻子,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说是被火烧死了,那火该有多大,烧了多久,才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只剩一点尸身。
她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喊过自己,他该死啊,他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啊?
贺知煜察觉自己下颌和脖颈上不知缘何滑下了些水滴,湿漉漉的,这天气明明也不热,怎么还出汗了呢?
他抬手想擦一擦,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奇怪,是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多。
贺清娩有些不忍心看,劝解道:“该是……该是先头就被烟呛住了,人昏了过去,才没跑出来。她该是……该是昏迷中就走了,没受什么罪……”
贺知煜恍然,神情仿若淡漠无觉,脸上却已潸然如泽。
贺清娩知他此刻心中痛极,旁人不了解她这个弟弟,她却是最知道的。她早看出他其实对云芍很是情深,只是依他那性子,平日能表现出的已是极限。可又该怪谁呢?
贺清娩知道,若此刻由着他悲痛,不知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她停顿了片刻,狠心道:“收拾起你这副颓靡姿态,拿出些侯府世子的样子来。今日还要下葬,事情多得很。”
贺知煜听闻,竟真的勉强站直了些,伸出手想去摸摸那棺木,却又不敢触碰。
里面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他刚才凭着一腔冲动想要看,现在又不敢看了。
他不敢看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她那么美丽,鲜亮,是春天绽开的最明媚的灿烂,是他在侯府见过的唯一的色彩。
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对她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她为何要跑到红隐寺去小住,难道是因为……因为听了那些话,心绪不佳才想要出去散心吗……
“都准备好了吧,赶紧下葬吧。拖到今日,属实是不像话了。”
忽然一道厚重的男音从身后传来,贺清娩转头一看,是父亲。
永安侯这几日思忖,总觉得孟云芍逃离和这个大女儿之间有什么猫腻。
他私下调查她左右的人,都说是那天贺清娩出了贺府就回曹家了。
他也直接问了贺清娩离开贺家后去了何处,可自从上次曹霖的事后,贺清娩对他一直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有问也答但是无问必是一句没有,且问什么都是“嗯”“啊”“好”“呵”,实在问不出什么来。
永安侯怀疑她知道孟云芍逃遁的事情,投鼠忌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生出什么枝节,看她坚持要等到贺知煜回来再下葬,也没再争论。他想着让贺知煜看一眼也好,亲眼看过才好更快揭过放下。
贺清娩答道:“好。”贺清娩答完,便出去寻母亲和其他兄弟了。
她一个已嫁女,回来不过陪陪亲人,不好亲手操持这些事情。
贺逍这几天为着孟云芍的事情焦头烂额,心中对她实在是恨极,气不能抓住即刻绞杀,却又拖着伤腿装出一副大家长的明理知事样子,虽办得低调,可也已经烦闷至极,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再考虑一下和公主结亲的事情。
虽则刚有新丧,不能马上成事,但也可和照王私下先定了此事,回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办。
世事无常,世间男子多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在汴京多得是,也就无人置喙了。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

他看贺知煜的眼神,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连日的心力憔悴奔波忙碌, 不能再完全康复的腿,根本没死拿了他十万两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孟云芍,还有现在他这显然是动了真心的不值钱儿子脸上的表情,真是让他觉得讽刺。
他凭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当年在战场上,贺知煜彼时年少,心气极高,还不懂得进退转圜, 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竟讲了一大通什么“与城同在绝不苟活”“寸心至死如丹”之类的鬼话,贺逍都觉得可笑。
他不过十六岁才从军,到弱冠也只区区四年, 中间还有时要返京读书, 竟能跟自己的父亲叫板。
稚子年幼,他能懂什么?经验还有军策, 他又有什么?
他狠狠责骂了贺知煜一通, 贺知煜也没再坚持什么。
谁知贺知煜转头竟偷拿了他的虎符, 趁着金兵以为就要得胜夜间饮酒欢庆之时,仅数十亲卫相随就悄然趁夜色出城, 又命手下调动兵马在后。
临到敌军营地时,贺知煜再也隐藏不住, 被金兵发现。
他骑一匹墨黑神骏穿敌营而过, 耳边箭声呼啸而不惧, 手上雕弓挽如满月,于本该射程之外的距离,神鬼莫测般一箭射穿了正于台上谋策指挥的敌首的咽喉。
上万将士分几路紧随其后,趁金兵怔愣, 群龙无首之时,以四倍兵力悬殊一举歼灭对方,可谓奇袭。
墨于为北方要害重镇,此战胜利,意义重大。以此为起点,北境失地渐复。
这件事,是贺知煜一生的荣耀,也是整个贺氏光宗耀祖的壮举,足以写进贺家的家族列传之中。
却无人知道,这一直是贺逍心里不能提及的一根刺。
在这个故事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阻碍儿子少年英豪,惊才绝艳的跳梁小丑吗?话本子里都得把他这种归成反派。
从那以后,贺逍更是看不得儿子对自己有丁点的忤逆。
贺知煜倒是也没有再忤逆过,不仅对他毕恭毕敬,对外也一直说都是父亲的谋划。可先皇上心明眼亮,仍是把守护北境之责全权交给了贺知煜。
且常时不时有政见不合的人讽刺贺逍为何不自己去,要遣了自己的亲儿子做这危险勾当,实在是让他里外不是人,有辱威名。
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事关上万人生死,尚还有得可说。
如今他这是什么样子?
在家中,这可是在永安侯府,为了一个把自己父亲害至如此境地的女子,竟能做出这种做作姿态!
“你这是什么眼神?”贺逍冷冷问道,语气中已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怒意。
他想起上次因为曹霖想处罚孟氏的事情,贺知煜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说“此事同孟氏无关”,今天他又想说什么?说“此事于礼不合”?
他现在烦躁至极,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屁话。
“父亲,”贺知煜神色凌厉,开口却语气冷静,似仍是谦和恭谨。
贺逍打断他道:“别再说了!此事我已有定论,你照办就是!”
“父亲,”贺知煜却语气平静,忽然语出惊人:“您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贺逍闻言瞬间呆若木鸡。
贺知煜刚才说了什么话?到底说了什么话?他是产生幻觉了吗?
贺清娩和侯夫人及一众人等恰巧赶到,虽没听到前言,却都听到了贺知煜这句话。
众人霎时惊骇,贺清娩喃喃道:“知煜……”
侯夫人见贺知煜似有疯魔之态,赶忙走上前去,想劝解两句:“知煜你……”却被贺逍伸手拦下了。
贺逍怒极反笑,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什么?”
贺知煜眼中的火焰没有退却半分,一字一顿道:“我说,父亲刚才所说,可是人言?!”
堂中鸦雀无声。
贺逍的脸上满是讽刺:“你竟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区区一个小门小户的养女,如此说你的生身父亲?你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贺知煜心中闪过孟云芍的笑影,她说,“同他讲讲道理”。
贺知煜看着自己的父亲,失望与悲戚溢于言表:“我妻,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室发妻!她温柔贤惠,懂事知礼,为这个家起早贪黑,辛苦操持。父亲竟能说出让她不入族谱,不葬祖坟的话来!父亲此言,可有丝毫顾念父子之情,可有分厘想到为人之义!所以我问,父亲刚才说的,可是人言?!”说到最后,贺知煜的声音几乎已变成了嘶吼。
贺逍何时受过这种悖逆言语?
他热血上头,亦不退让,高声喊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贺氏一族着想?!你将来再娶高门女子,她如此身份,却在祠堂里,在祖坟里,你不是让继妻看着碍眼吗?!”
贺知煜觉得荒唐至极:“再娶?”
娶谁呢?他这一生,还要再娶谁呢?
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她了。他的幸运,已被上天收走了。
再也不会有了。
贺知煜心如死灰:“父亲放心,我此生都不会再娶了。”
贺逍气得脸已变色,咬牙切齿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悖逆之言!你尚且无子!孟云芍,她算个什么东西?让她在侯府中待了三年,已然是她祖坟冒了青烟,对她宽大了!当初真不应该由着她在府里……”
贺知煜看着贺逍,神色凄凄,打断道:“那父亲为何当年同意和孟氏的婚事?为何在祖母的寿宴上,不能像小叔一样,当场拒绝离去!要不是这场婚事,她本该……本该……”
贺知煜说不出口。
他心里如何不知?她本该早就成婚,同那位光风霁月的江大人一起,过上了琴瑟和鸣的好日子。如今却在这里被岁月磋磨,香消玉殒,最后还要落得个连族谱都不能入的结局。
他怎能忍心如此?
贺逍自然只是为着声名才答应的婚事,但又怎能承认:“贺知煜,你是在质疑你的生身父亲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难道你现在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你还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吗?!还是我永安侯的儿子吗?!”
贺知煜的脸上划过泪滴,流进了嘴里,冰凉,苦涩。他不正是一直以来,太过于知道这些,才连想给自己的妻子一点点正当的权利,都如此难吗?
他眼神空洞:“只是侯府的世子,不是人吗?”
贺逍气急,扬手便要扇他一个巴掌。
贺知煜眼前又浮起她的倩影。
她笑着说,“那日世子何必挨打,不如直接夺了他的鞭子”……
贺知煜抬手,瞬间制住了永安侯扬起的手腕,似乎比想象中要容易很多。
贺逍惊讶,没想到他竟悖逆至此,想要抽手再打,手腕却被贺知煜死死制住,纹丝不动。
贺知煜想,原来父亲的力气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大,原来他早就比父亲高上许多。
眼眸朦胧中,他看见孟云芍眼神明亮,模仿他的语气,对他笑着:“为何不能直截了当同侯爷说,‘我夫人便是喜欢经商,父亲管好自己便是’!”
她不过是喜欢摆弄些铺子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贺知煜哀然心死,语气凄然:“父亲出去吧。这里是她睡着的地方,我不想在这里闹了。孟云芍是我的妻子,交给儿子吧。父亲,管好自己的事情便是。”
他唤竹安:“竹安,为我准备丧服。”
竹安一直在外候着,听闻赶紧道:“好。”
贺逍觉得贺知煜简直疯魔到了极致,全然换了个人:“你难道是要为她披麻戴孝?别说是孟氏这种出身,就是高门女子,男子又何须做到如此!你如此高调,将来……将来…… ”
贺逍本想说将来怎么早点娶公主,又想到他刚说的此生不娶,没说出口。
贺知煜苦笑一声:“高调?是。我要全府上下哭丧送葬,绕城一周,让夫人风光葬入贺氏祖坟。再为夫人,守孝三年。”
贺知煜走到侯夫人的面前,低声问:“母亲,不知此时再筹备,来得及吗?”
侯夫人见贺逍神色,知他定然不愿。之前她本想大办,相关事宜都已联络好,是贺逍未允准,此时重拾,倒是不难。
她犹豫了片刻,但想到孟云芍三载过往种种,仍是回答了一句:“来得及。”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响起,几乎和侯夫人同时说了“来得及”,贺知煜转头看,是二哥的夫人,公孙燕。
贺逍无言,他心中疲惫,有些失了气焰,冷笑道:“贺知煜,你当真要如此吗?”
他觉得一切真是荒谬,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说孟云芍跑了便是,何需如此大动干戈。
可他看着贺知煜痛苦哀戚,竟敢忤逆自己的样子,又生出一种“不如就让你觉得她是死了,痛苦剜心”的隐隐痛快感。
又想到若是来日有一天,贺知煜知道孟云芍根本就没死,而是在外逍遥快活,不知会因为今日此举恨成什么样子。彼时他该知父亲用心良苦。
贺知煜将破军入鞘,没有正面回答:“知煜今日持此剑,送夫人。”
漫天纸钱纷扬,送葬队伍漫长。
贺知煜行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看纸钱飘洒零落如尘,暮春绚烂燃烬。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一遍描摹孟云芍的音容。
她红着一双杏眸,看着他,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
那句极好极好,原本以为可以让自己笑十年的话,化作了尖刀利刃,一刀,一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心口。
路旁行人注目停留,都看着贺家这场排场极大的丧事。
“哎呦,还说这贺小将军之前委曲求全,才娶了孟氏。这次出了意外,没准心中欢喜,终于甩了这包袱。结果竟对孟氏的丧事如此大办,该是确实情深。这……若是不久后就另娶,恐怕有些打脸了。”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
有人不以为然:“谁知道呢,一入侯门深似海,讲什么感情,做做样子吧。”
一个妇人叹道:“这般披麻戴孝,风光大葬,便是做做这种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贺知煜看棺入墓室,黄土长封,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吓住了,赶忙都迎上来。
侯夫人上前扶住他,哭道:“知煜啊,你……你节哀啊。”
贺清娩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终是没说话。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于今日,永失所爱。

侯夫人慌忙唤了左右之人, 去寻大夫给贺知煜医治。
贺知煜却浑不在意,随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神色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忽然问贺清娩:“大姐,刚听下人们说,我夫人去红隐寺的早上恰巧与你一起出门,她……可同你说过些什么吗?”
贺清娩听他这样问,有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贺知煜道:“这两年夫人偶有去红隐寺敬香, 可从未在寺中住过,她可同你提起为何要在寺中居住之事?”
贺清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父亲串通了人编的故事罢了,但她也想一起把这故事圆了, 好让云芍安安稳稳地离开:“提了, 这个她确实同我说过,说因流年不利, 要多敬香几日, 且要独自一人, 以表诚心。”
贺知煜:“流年不利,究竟是哪位僧人所说, 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
贺清娩有些编不下去,猜想父亲应该是有安排这么一位的, 不然断不能有此言传出, 但也怕贺知煜揪着问会露馅, 模棱两可道:“其实我听说那僧人也没说什么,都是些冲犯太岁、四化星不吉之类的寻常话罢了。她同我说,也是最近心绪不佳,想要散散心罢。”
谁知贺知煜不依不饶:“心绪不佳……又是为何?”
贺清娩有些无语, 不想再说多了反而露馅,微抬了声音,想显得态度严厉些,直接驳了他去,随口道:“心绪不佳便是心绪不佳,你这话问得有意思的,在侯府里规矩森严,谁能日日快活?总有些糟心事的!”
贺知煜听闻,神色冷淡,似乎在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总有些糟心事……总有些糟心事……到底是谁让她糟心?素月走了,她竟是连一个能陪伴的人都没有。”
贺清娩听他意思竟是要揪住不放,有些心惊,假作劝解道:“事已至此,我知你心里难过,可也别太钻牛角尖了。家里事多,我毕竟已经外嫁,还得你多操持些。父亲近日也受了伤,你为人子,虽今日和父亲起了冲突,也当多关心些。”
贺知煜问:“父亲怎么了?”
贺清娩叹了口气,道:“说是,有一日约了照王去春猎,结果父亲先到,遇上了山匪。那山匪人多势众,起了冲突,父亲便受了伤。父亲腿伤得重,以后怕都不能康复如初了。”
贺知煜皱了皱眉,像在听天书:“山匪,还能伤了父亲?山匪作何要伤害父亲?”他顿了顿,又问:“照王?”
贺清娩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听他连环发问已是无力解释,心道丢给父亲自己去说吧,只捡了个自己认为能回答的说:“嗯,上次偶尔饭间听曹家公爹说起,父亲最近和照王走得近,许是关系不错吧。”
贺知煜听闻,没再言语。
贺清娩心里松了一口气,若他这么继续一路问下去,保不齐会漏出什么关窍来。
她暗暗观察贺知煜神色,他似乎情绪平复很快,刚才大悲大恸,此刻面上恢复了往日冰冷孤高的样子,只是更如霜冻。
可贺清娩又隐隐觉得那冷静神色间添了种说不出的东西,但又似乎没有,仿佛自己多心。
贺知煜忽然又问:“大姐……同曹家那个,关系尚好吗?”
贺清娩收了观察弟弟的思绪,冷嗤了一声:“还能怎样好?”
她顿了顿,对着自己的亲弟弟说了两句真心话:“若不是父亲同那国公府交好,我真该打断了那曹霖的腿,免得他日日在我面前晃荡。我上次还是射的轻了,让他顺利便恢复了,可笑,竟到现在还叫着要让侯府再给说法,说是又在街上碰见了素月那丫头,同江家老夫人在一起活蹦乱跳呢。”
贺知煜淡淡地说:“是啊,想要交好是难,想坏却是容易的很。”
贺清娩总觉得他言语奇怪,道:“知煜,人要向前看。谁也是要经历些坎坷的,你看大家不都一样好好的吗?”
贺知煜道:“是啊,都好好的。”
说完,两人一路再无言。
贺知煜回到侯府,再也没回扶摇阁,而是一直在自己的书房。
他也不再如之前在灵堂里那般崩溃模样,因为神色一贯是冷淡,下人们也瞧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
扶摇阁有些见风使舵的下人已开始考虑自己的前程问题。
扶摇阁惯常都是孟云芍居住,世子来得很少。如今瞧着,世子不知是心里有些忌讳还是公事要紧,竟连夫人刚葬下的日子都没来,恐怕以后也不打算来了。
那这扶摇阁一没人,侯夫人管得又严格细致,以后恐怕下人们慢慢都要四散了,便是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前程可言。再加之前主子死得不吉利,也有人心里隐隐有些膈应。
只是脑子清楚些的下人,还知道在这个当口得先缓缓,先看看风向再说。眼见着世子刚刚对夫人的丧事大操大办,哪怕只是对外的脸面并非真情,也得先消停些日子。
却也有个别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只见到面前方寸之地,刚见到世子没有回来,又看他如常神色,就开始为着自己的前程惶惶不安了,才不过两三日,就有些按捺不住。
贺知煜这日前脚刚进书房,便有个扶摇阁管小厨房事务的何六跑过来找他,噗通一声跪下,道:“求世子给我安排个书房这边的营生吧,我定好好伺候世子。”
贺知煜淡淡道:“为何
不在扶摇阁了?”
竹安站在旁边,对着何六暗暗使了个眼色,何六心道这竹安自己气运好攀上了世子,还想阻旁人过来。
何六想努力证明一下自己的忠心:“我原也是世子的人,三年前扶摇阁被少夫人占了,才一直在那里,如今少夫人去了,我自是仍想追随世子。”
说完他仍觉不够,想起自己之前有一次因帮弟弟还赌债,想同孟云芍提前预支三个月的月钱,被孟云芍驳了回来一直心怀忿恨的事情,又拍马屁道:“少夫人不管是御下之策,还是人品行事,都是远远比不过世子的,何六一直心系世子。”
贺知煜垂下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淡:“她平时就是同你们这帮混帐周旋,才会心绪不佳吧。”
何六一听,心中猛的一惊,刚想解释几句,便听贺知煜道:“既是不想在扶摇阁了,便发卖了吧。”
他语气淡淡,又道:“竹安,同母亲说一声,把府中所有下人都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过,到底是谁让夫人心绪不佳。”
竹安早看出贺知煜宛如冷漠的神情背后其实酝酿着些不正常,也没有再问世子怎么还能把旁人院里的也都叫过来问话,且这人数极多是不是要分批过来之类的细节,赶忙应了便去办了。
流水一样的下人分了几批聚集,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知煜坐在门前放好的太师椅上,平静道:“今天让你们过来,是想听句实话。我便是想问问,平日里都是有谁,对我夫人当面不尊,背后挤兑的?若是有这样的事情,自己报上来,杖责二十;若是被我查出来,杖责五十;若有举告查实,赏银五十;若是发现最近我夫人有何异常行动有所上报,赏银一百。”
众人这才明白,世子这是没了夫人,开始秋后算账了,心中惶惶。看世子此次似乎是动了真格,又看到那何六被直接发卖了,都开始争相说话。
平时因为孟云芍出身不高,虽大部分人还是恭敬的,但也颇有几个或仗着自己是侯府老人儿的身份,或仗着自己有某些主子的倚仗常常给她些脸色的。
噼里啪啦一顿,也问出不少。
除了有平日有欺负孟云芍行为的,还问出了几件事。一是之前柳姨娘似乎是想为难孟云芍但反被罚;二是有人看见孟云芍去红隐寺的前几日有去找过侯爷。
贺知煜沉默了一会儿,无甚表情,对竹安道:“竹安,你来看着,凡是之前欺负过我夫人的,全都责罚之后发卖去做苦役。”
竹安应了,贺知煜起身便走了。
贺逍听下人说贺知煜在慕风堂里等他,隐隐觉得有些烦躁。他刚刚听下人说了贺知煜这又一场发卖下人的闹剧,实在是觉得侯府已经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
贺逍推门进去,看到贺知煜独自坐在会客椅上。也真是巧合,竟是上次孟云芍来得时候,坐的同一位置。
若是从前,他这个儿子,说什么也不可能直接在慕风堂没有自己的允准便坐下的。
贺逍皱了皱眉头,问:“你做什么?”
贺知煜神色冷冷:“儿子今天,知道了件奇怪的事,想来问问父亲可否知道为什么。”
贺逍:“何事?”
贺知煜:“儿子听说父亲近日和照王走得近,又听说柳姨娘最近又来找我夫人的麻烦,最奇怪的是,我还听说夫人在我离家之后竟来找过父亲,儿子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夫人最近心绪不佳才去了红隐寺的原因?”
贺逍听闻一阵恼火。
他知道贺知煜的意思,无非就是猜测,他一早就同照王在聊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柳姨娘知道后便去寻孟云芍的麻烦,让孟云芍也得知了此事,来找贺逍求证之后,因为自己可能会被休弃而心情不好才去红隐寺散心的。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贺逍心道你也是小看那孟氏女子了,她可能还真没把你同不同公主结亲当碟子菜,不然也不会反利用这件事,如此干脆利落地讹钱跑路。什么心绪不佳,真正心绪不佳的到底是谁?
贺逍也不想告诉他实情,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便是伤心吧,便是闹吧,且看你到底能闹出些什么名堂来,你又能奈你亲爹几何?
贺逍冷笑一声,道:“她来找我,是想问,贺氏准备和公主结亲的事情。我告诉她,确有此事。”
贺知煜怔住了。
他早有此猜测,可是听见父亲亲口证实,仍是感觉心中受到暴击。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当了真。
所以那天,自己提到和照王结亲的事情,她才哭得那样伤心。
原来,虽然自己后来有所解释,但她根本没有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是无心之言,而是认定了会有此事。找到父亲确认之后,更是笃信如此。
贺逍又嗤笑一声,道:“贺知煜,你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拿着什么吗?她拿着一张签了你名的和离书。我看那名字确是你的字迹,难道不是你自己签的吗?我便是看见你都签了,才会告诉她这事的。”
贺知煜的眸光骤然亮起,又霎时变成了灰烬。
签了你名的和离书……
他想起她神色平静,说:“随便我在纸上写些想要的东西,有了你的签名,你必得给我。”
而他说:“知煜有的都能给,没有的也可以想办法有。”
可是这东西,他给不起。
所以害她心绪不佳,跑到外面去散心,最终丧了命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吧。
最该受到惩罚,为她偿命的人,哪里是那些什么不相干的下人们,也不是自己差了人按姐姐的想法去打断腿的曹霖,其实就是自己吧。
贺逍又道:“你也别怪为父要和照王牵线此姻缘,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上次春日宴上,皇上就已暗示我要办好此事。”
这话贺逍本也不该对贺知煜说,皇上遣他办的事情,便是让他做替罪羊、出头鸟,又怎么能直接同别人说出来?
但贺知煜连日悖逆,他心中也忿恨到极点,心道你有本事就去同皇上闹,你能吗?
皇上的意思……
贺知煜心中雪亮,所以那日的建议,也根本不是为了他出主意,而是让他去试探孟云芍的意思吧……他竟当了真,真的同她去说了,惹她伤心至此。
这便是他忠肝义胆、一直以来舍命相护的“君”和“友”吗?
贺知煜颓然如山倾,面如心死。
瞬间,他眼睛又似被恨意点亮,起身出门了。
贺逍看他行动如风,转瞬又没了人影,也愣了一下,喃喃道:“他这是去做什么?”
宫中,御书房。
皇上听见有人来报,贺小将军到了。
皇上最近觉得同大盛结亲这事情有些顺利。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孟氏居然自己一命呜呼了,可谓是解了多方的困境。
不过他知道贺知煜同自己夫人感情不错,家里刚办了丧事,好像还办得盛大,还是得缓缓图之,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太急。正巧他今日来了,可以先探探意思。然后再看怎么个“缓缓”的方案。
皇上想到此节,心中虽谈不上愉悦,但也有些舒爽。
他看贺知煜走进书房中,神色是一贯的冷淡,朝他走近。
“知煜,你……”
皇上还没说完,忽然一惊。
他看到贺知煜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皇上身边的常公公也懵了。
平时皇上同贺小将军关系好, 甚至特允准他佩御赐的破军入宫,谁能想到今日是发了什么邪, 怎的贺小将军二话不说就打了皇上一拳?
他怔愣片刻,马上高喊道:“来人!来人!”
周围护卫的御林军没待常公公喊,已经围了过来。
皇上瞬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来不及摸一下嘴角是否流出了血,贺知煜第二拳就到了。
皇上这次反应了过来,偏身躲过,同时伸手想回贺知煜一拳, 他轻巧一转身,也躲了过去。
几个御林军已围上来,要擒拿贺知煜。
皇上吼道:“都滚开!”自己却怒极, 上去和贺知煜撕打在了一起。
常公公看得心惊。
他想上去阻拦, 奈何自己毫无武功,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御林军被皇上骂退, 也不敢贸然上前。
可皇上却显然落了下风, 他常年于宫中养尊处优, 于打斗上怎可能是贺小将军的对手?可贺小将军却像是丝毫不留情面,出拳如铁, 下手如风,打得皇上节节败退。
皇上虽已然毫无胜算, 但也一把扯下了累赘的发冠, 似疯魔一般朝贺知煜打去。虽失了章法, 但也狠厉异常。
常公公简直要被吓死,过了许久,终于寻到个两人片刻分开的空当,赶忙扑上去, 死死抱住贺知煜道:“别打了,别打了!”
“贺知煜你他娘的疯了?不会说人话吗进来就打?!”皇上吐了一口嘴中的血沫,眼睛都因发狠变成了猩红,道。
贺知煜却神色淡漠如死,道:“我便是同你们这些人讲了太多的人话,才致今日。”
皇上吼道:“谁惹你了!谁?!你他娘的冲我撒什么气!”他一时情急,甚至忘记了自称为“朕”。
贺知煜冷冷看着他,眼中却浮起阴鸷:“你说,你有没有让我爹撮合我和大盛联姻之事。你说!那天在这里,你是不是故意说那种话让我去试探我夫人?你现在跟我说没有,亲口跟我说没有!我便信你!”
皇上听闻,有些失了气焰,喘匀了气息,又不愿落了下风,高声道:“是!是我做的!朕想让你和大盛联姻,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猜到贺知煜如此疯魔八成和孟氏脱不了关系,道:“你自己……自己夫人不幸去了,关旁人什么事?要来这里撒野!你这是悖逆!僭越!你这是……这是……”皇上恨极,有些想不到合适的词。
贺知煜冷笑一声:“皇上还想说什么,谋逆吗?造反吗?!你想让我和大盛联姻,你为何不能当面问我呢?便是你没有问我,我也同你说了,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你又为何诓我去试探我妻!”
皇上自知有些理亏,但也不能低头:“那又怎样!莫说是你,朕还不是一样!这后宫这么多人,难道都是由着朕的想法娶回来的吗?!你身居高位,自该为朕分忧!”
皇上说完,又觉此言极为不妥,脸上染了阴狠,冲周围人冷声道:“都滚出去!”
周围人早就如坐针毡,听了皇上此言倒是如蒙大赦,赶忙都退了出去。
贺知煜神色哀戚:“我没有为你分忧吗?当年你虽为太子,但凌王势大,背后宁贵妃权倾后宫,所辖西南亦是平稳安乐。我在北境厮杀,难道不也是因为那里是你所辖,想要建功,助你登上皇位吗?!”
皇上脸色发白,嘴唇气得发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朕什么没有给你?权势,地位,封赏!朕少给你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来闹!”
贺知煜觉得可笑:“权势?封赏?当年我们同在宫中读书,不是皇上同我说,看不上凌王弄权舞弊,先皇亦是纵容,要开创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吗?那才是我忠于你的起点。如今呢?皇上竟同我讲封赏?我现在看着你,看着我父亲,我真的在怀疑,我一直以来到底在忠于些什么?!”
皇上:“朕现在也不曾改!朕,励精图治!只是朕身在此位,需得懂得帝王之术,需得权衡利弊!”
贺知煜凄然一笑:“所以,我也是你权衡利弊里的一环吗?萧明征,如此玩弄别人,你觉得自己洞察人心,很是得意吗?你骗得过我,不正是因为我心中对你从不设防吗?!哪怕你直接跟我说,下旨!逼我!都不会让我觉得像现在这么恶心。”
他顿了顿,又道:“我夫人,便是因为这些事伤心难过,去寺中小住,才不幸遇到火灾去了。我知道,世事无常,这事本怨不得皇上。可便是由着你的本心,让我易妻另娶。那你伤害的,不正是你当年说想要维护的无势平民;你对我所做的,不正是你以前最看不上的玩弄权术吗?!”
皇上被他的激烈言语震住,有些默然:“朕,没想过要伤害你夫人,朕想着她也可以和公主和平共处。朕只是……只是信任你而已,才想要你同大盛结亲。”
贺知煜轻叹一口气,道:“皇上若是真的信我,为何不肯让我长留北境,非要让我回来领什么城防之责。我每每过去,还要言语挤兑。我有时候心里真的不敢想,皇上心里,当真信我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怕我占山为王,想要造反吗?”
御书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皇上冷冷道:“贺知煜,你僭越了。果真是朕待你太好,竟还允你佩剑上殿。由着你此般下去,岂不是连‘忠君’二字都不懂了?!”
贺知煜解下腰间御赐的破军,剑鞘上雕刻了几支或含苞或盛放的玉兰:“当年你我伴读宫中,窗外玉兰开遍。皇上说,玉兰高洁,象征吾志;亦喻挚友,以此赠君。皇上既后悔给臣佩剑上殿之权,便于此剑,一起还于皇上吧。”
说完,他将剑放于御案。
皇上眼圈红了,咬牙说道:“你今日所为,我可以判你斩刑!”
贺知煜一脸漠然:“静候旨意。”说完,他走到御书房中央跪下,像对一切审判都已不在意。
皇上已然崩溃,抄起案上的东西没头没脑全都砸向贺知煜,书籍、镇纸、香炉、笔墨 ……
贺知煜岿然不动,没再反抗。
“哐”的一声,墨玉的镇纸砸在了他额头一角,鲜血汩汩流出,落了满脸。
贺知煜如同无觉,面冷如石。
皇上停住手,看他片刻,喊道:“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进天牢!”
候在殿外的御林军应声而来,制住了贺知煜。
皇上坐于案前,看着入殿的众人,狠声道:“今天的事,谁敢对外说一个字,朕就将他千刀万剐。”
照王看到宫中御林军突然加强了戒备,一队队的兵士,感到十分不解。
他同身边的宁乐公主道:“最近这怪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谁知道背后有些什么腌臜事。妹妹当真要嫁来汴京,我倒是有些不放心了。妹妹最近可还有要嫁给贺小将军的想法?若是妹妹觉得他夫人刚刚故去,不好此时提及,也可两方先暗中定了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再提。”
宁乐微微一笑:“之前也不过夸赞几句,欣赏而已,并非有嫁娶之意。”
照王听闻大惊,愣愣地看着宁乐。
宁乐轻叹道:“听闻贺小将军夫人故去,他同夫人情深,要为其守孝三年,于此地少见。宁乐感佩,若亦能得此情深之人,才愿相嫁。”
照王心知她是不愿嫁人的托辞,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也觉得不能继续再对妹
妹相逼,难道刚刚一个没成,便马上再逼妹妹相看其他,那他成什么人了?
虽则他心系权势,可也不是对亲妹毫无感情,再说这一时半会儿,可能也没有特别合适之人。
宁乐想起之前孟云芍同自己悄悄说:“夫君待我有些情分,若是以为我故去了,远的不敢说,但至少半载一年应当不会再娶,应也可解了公主的燃眉之急。我猜他彼时该会有些反抗的行动,可能会寻些伤害我的人麻烦,或者跟他爹讲道理说暂时不能再娶?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他能做到什么境地,但我想夫妻一场,总该有些动容的。”
只是彼时她低头叹了口气:“不过他素来讲究孝悌,我却不知他究竟能反抗到几何了。也许过段日子,便会妥协了吧。”
宁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惜。
江时洲在朝中消息最是灵通,虽皇上对御书房之事瞒的密不透风,但贺知煜连日不上朝,虽他新丧夫人,还是有人估摸出些不对劲。他暗暗打探,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最后也得知贺知煜被皇上下了狱。
江时洲素来知道贺知煜和皇上交情甚深,心道难道贺知煜又在和皇上一起唱什么戏。真是有意思的,自家夫人都没了,也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说到孟云芍这事情,江时洲起初也并不知道。
有一日,他在街上听说红隐寺烧了大片,还好当时寺中人少,虽有伤亡,但是极少,似乎仅有一人,尚不明确是谁。
春日干燥,红隐寺于山林之中,附近失火之事常有,他也没当回事。
谁知刚回家,便看到香陌抽抽搭搭,肿着一双眼睛来找自己。
江时洲问她怎么如此,香陌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又掏出一封信,说少夫人在红隐寺被烧死了,前日曾留下信件,让她交于江大人。
若是她从红隐寺回来,便于回来之日相交;若有其他异动,听闻之后便直接给江大人送过来。
这话本是奇怪,可江时洲听了前半句,霎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浑身抖如筛糠,一句话都说不出。后边那些竟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信。
信有三页。第一页是一幅画,上面是一只飞燕从笼中飞出,直冲上天,周围花红柳�

首页推荐热门排行随便看看 阅读历史

同类新增文章

相似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