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那年,沈岁宁被母亲送到顾家寄住。
第一次遇见顾衍时,他穿着一身运动服,脸上挂着浅淡笑意,对她说:“进了家门就是一家人了,有事就说,哥哥帮你。”
这一帮就是一年多——
沈岁宁作业不会,他教;
沈岁宁要开家长会,他去;
沈岁宁画画缺个模特,他当……
那年,沈岁宁在笔记本里悄悄写下几个愿望:
1、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2、开口讲话
3、成为一个优秀到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鼓起勇气表白的那天
沈岁宁抵着顾衍的胸膛,泪水将他的衬衫打湿。
身前的男人无动于衷,温声回答:“我们确实不合适。”
“我对你,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一直以来都只是将你当成妹妹看待而已。”
她如他所愿,离开北城,离开他的身边
五年后,沈岁宁大力拍开对面房门,看着面前熟悉的人,冷声质问:“顾衍,难道我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鸟吗?”
顾衍攥着她的肩,缓声回答:“宁宁,你见过谁家养在笼子里的鸟能飞得这么远的?”
家庭聚餐上,两人安分地坐在一边。
眼尖的人瞥见他破损的嘴角,问道:“阿衍,嘴怎么了?”
顾衍抬起手,随意地轻抚了下唇角:“没什么,上火了。”
身旁的沈岁宁一声不坑,脸都快埋进碗里,露出的耳廓通红。
什么上火啊,明明就是昨晚两人争吵时,她发狠留下的……
【SC,HE,男女主彼此唯一,年龄差五岁】
特别注明:
1、男女主无血缘关系,只是双方家长认识
2、女主因为家庭原因,有心理障碍,前期不会开口说话,会以其他形式代替女主语言
3、不写生娃,男主默认结扎
4、文案略咯噔,内容很朴实(认真脸)(尖叫跑开)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时尚圈 正剧
主角视角 沈岁宁 视角 顾衍
一句话简介:不是兄妹,是恋人
立意:勇往直前
“宁宁,去了徐阿姨家要好好听话,乖一点。”
“爸爸妈妈在国外可能很多事都没办法及时照顾到,你有什么事就和徐阿姨说。”
江愉半蹲在地上,垂着头边帮她整理从衣帽间拿出来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进行李箱中,边嘴上叮嘱着。
沈岁宁就坐在床尾凳上,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人,胸口像是压着块巨石,连呼吸都困难。
手机坚硬的棱角将掌心硌得生疼,她却迟迟未能打下那串在心头徘徊了无数次的话。
如果真那么放心不下我,为什么不能带着我一起离开?为什么要将我丢到别人家?
可这样的话早在几日前,在江愉说家里公司要拓展业务,她和父亲都将一同前往国外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
那时江愉是怎么说的呢?
宁宁,你乖一点,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她又追问,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在家中呢?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江愉仍旧拒绝了她。
现如今,她看着江愉这副模样,明白事情显然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徐阿姨有个孩子,叫顾衍,比你大五岁,在A大读研。”
“你跟哥哥好好相处,平时没事的话也可以多跟他取取经,将来……”
再然后那些话沈岁宁就听不见了,她一骨碌爬上床钻进被子,将自己的耳朵捂了起来。
正值寒冬,清晨雾气朦胧。
透过车窗,远处的景色都像笼了层浓厚滤镜,却依稀能看见别人家门前悬挂的灯笼。
通红通红的,破雾而现,却不让人觉得喜庆。
沈岁宁昨晚几乎一夜未眠。
原以为会困顿得睁不开眼,但可能是心里想着事,脑子难得清明。
江愉就坐在她身旁的位置上,垂着眼看文件,纸张翻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岁宁悄悄弯了弯肘,两人的衣料极轻地碰上。
仅一臂的距离。
却是两人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车厢内的空气好像突然就变得憋闷。
她倏然收回手,抬手降下车窗。
冬日的寒风呼啦一下灌入车内,如钢针般,扎进她的身体,刺激得五脏六腑都微微疼痛着。
江愉在这时出声道:“宁宁,风大,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她只好又把车窗关上,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车子在市区七拐八,最终开到了落月湾。
落月湾是北城有名的富人区,依山傍水,远离车水马龙的喧嚣,住在里头的个个都是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沈家条件还算不错,但不住在这边,而是在相反方向的西城区。因此,这也是沈岁宁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原以为顾家也就是这片富人区中的其中之一,但车子一路行进,却始终未停留。
拐个弯,缓慢开上了一个山坡,最终在半山腰一处人家停下了。
入眼是高大梦幻的建筑,蓝白色调的城堡设计,屋顶是高高的塔尖,门前有个大型喷泉,两边草坪开阔。
处处都彰显着房子主人的浪漫情调和绝对的权势。
能将房子建在落月湾这个地段的人,整个北城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门卫在确认了她们的身份后将门打开。
江愉在这时从一旁伸出手来,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放轻松,徐阿姨跟妈妈关系很好,你安心住下就行了。”
沈岁宁朝她挤出个浅浅的笑,推门下了车。
走动间,大衣下的裙摆不小心露出,上头褶皱深重。
在沈岁宁的料想中,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应该都带着些上位者不近人情的冷清和漠然。
可恰恰相反,徐月极其温和,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看起来亲和力十足。
大人们交谈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她已经非常适应这样的状态,甚至每当这时候都会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不会说话,不用费心去思考说些什么好,只需要在旁人偶尔的问询中点头或是摇头,又或是打几句简短的话回应。
但很显然,徐月还不能很好地接受这个事实,目光偶尔落在她身上,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的欲言又止。
沈岁宁很熟悉这样的神情,这些年,她见过很多次,几乎每个人在知道她不会说话时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该怎么去形容呢?
同情?惋惜?遗憾?
好像这样巨大的缺陷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
一个家世不错,模样也尚可的少女,却连最基本的开口说话都不会,怎么看都是一件非常令人惋惜的事。
更何况,她不是先天性失语……
沈岁宁微微笑,忽略掉她的目光。
看得出来,江愉跟徐月的关系是真的不错,两人相谈甚欢,沈岁宁久违地在自己母亲脸上看见笑意,是发自肺腑的,比过往好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她有些恍惚,一点也想不起来她上次这么对自己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们仍在交谈,她的目光在她们脸上徘徊,被江愉的笑意激着,有些念头又很不合时宜地开始冒头,如枯草被春风唤着,悄然复生。
沈岁宁仍旧是不甘心的,即便现在已经坐在了顾家。
可万一江愉突然也舍不得她了呢?
万一她心情好了比较好商量了呢?
她在心里百转千回地纠结着,还未思考出一个答案,江愉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就像是一个预兆。
她无比谨慎地盯着江愉,像是等待着头顶铡刀落下的临刑之人。
果不其然,江愉挂断电话后抱歉地冲徐月笑了笑,说:“公司突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今天不能再跟你叙旧了,咱们改天再约。”
沈岁宁脑袋“嗡”地一声响,那些思绪全断了,头脑突然一片空白。
江愉已经扭过头,对她说:“宁宁,妈妈得先回去了,你在这里乖乖的。”
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了,沈岁宁根本来不及思考别的,看江愉站起,她也“噌”地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引来她们的侧目。
好在徐月体贴,重新坐下,给她们留出空间。
江愉也愣了下,无奈地笑了笑,说:“那就送妈妈到门口吧。”
她就这么跟在她的身后,到了门边,脑子里始终乱糟糟的,什么好的理由都想不出来,翻来覆去都还是先前的那些。
江愉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就送到这里吧,妈妈走了。”
她看起来无比淡然,脸上没有一丝离别的不舍,就如同只是出门上班一样平常。
可明明不是的,她要出国,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够回来,离开这个家门,她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面。
那些难过突然就化成了生气。
为什么她可以做到如此淡然呢?
为什么只有自己在难过?
沈岁宁想问她,难道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一个厚重的包袱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我吗?
可是不能,她还想跟着她离开,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不能这样问。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攥住江愉的衣角,一只手匆忙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颤抖着手急切地打字。
「我能不能跟在你的身边?我会很乖,不让你操心的」
拜托,答应我。
拜托,带我一起走。
江愉看了眼手机屏幕,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宁宁,你就留在这里,徐阿姨会替妈妈好好照顾你的,等妈妈回来。”
她又换了说法:「那我留在家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妈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有司机,也有保姆」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沈岁宁不明白。
过去十几年的时光,他们不在家的日子里,她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现在就不一样了呢?
眼中缓慢地积聚起雾气,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继续追问:「那要等多久呢?几个月?一年?两年?」
江愉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连一个明确的答案都无法给出。
一瞬间如坠冰窟,沈岁宁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拽着她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知道,此时此刻,不追问就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不追问,就不用面对残忍的真相,只要不追问,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是为了她好。
可偏偏做不到,绝望之际反倒生出无限的勇气,她近乎自虐般,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打下一直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猜想——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愉垂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沈岁宁眼眶泛红,里头带着浓重的希冀。
她突然就有些不舍了,可还是压下了,“宁宁,你乖一些。”
江愉没有否认……
沈岁宁紧咬着唇,眼中那股希冀瞬间散去。
雾气终于凝成雨滴。
门边的人说完那句话后就匆匆离去。
于是,雨滴啪嗒落下。
她彻底陷入自己的世界,自然也没发现,不远处的二楼,有人悄无声息地窥见了这场雨……
第2章 落空
沈岁宁在门边站了许久,久到脸上的泪水已经彻底干涸,久到攥着手机的那只手掌已经被坚硬的棱角硌得发麻,彻底失去知觉。
门口的北风呼啸着灌进屋子,钻进她的身体,于是身体深处也传来呼啦呼啦的风声,让她止不住地战栗、颤抖,淌过泪水的脸颊紧绷绷的,被风一吹,像是要撕裂开来一样。
原来期盼再次落空是这样难受。
原来,即便再次被放弃,她还是不能够习惯。
可很快的,她又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那个地方也从来不像是一个家,现在无非是从一个房子换到另一个房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难过了。
沈岁宁仰起头,重重地吐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将眼眶中的泪水都逼了回去,嘴角缓慢扯出笑意。
做好这些后,她转过身去。
只是,步子刚迈出一步,在看见不远处二楼的人时,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逆着光,沈岁宁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楼梯口,身后是大片的日光。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迅速抬手蹭了下自己的眼角。
与此同时,徐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阿衍,下来了?”
江愉之前提到的顾衍?
沈岁宁回到客厅的时候顾衍也刚好从楼上下来。
走近了,她才发现他比刚才在楼上时看起来还要高,估计185往上了,穿着一身深黑色运动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神从她的脸庞扫过。
她几乎下意识的就屏住了呼吸,忐忑不安地猜测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他看见刚才发生的事了吗?
如果看见了,又看见了多少?
他会在这时候开口询问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太过紧张,亦或是错觉,沈岁宁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眼睛的时间有些长。
这与她而言是个危险的讯号。
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开口说了句:“沈岁宁?”
低沉的,轻缓的三个字,与她设想的那些都不一样。
沈岁宁有些错愕,过了好一会儿才看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徐月在这时走了过来,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对顾衍说:“这就是妈妈之前跟你说过的江阿姨的女儿,岁宁。”
扭过头又对她说:“宁宁,这是阿姨的儿子,顾衍,比你大五岁。你妈妈都跟你说过吧?”
她又点了下头。
不止说过,江愉还对他大夸特夸了。
很显然,徐月在之前就已经跟他说过自己的情况了,对于她长久的沉默,顾衍没表现出任何疑惑,简单地和她打过招呼后便说自己约了朋友打球,要先出门了。
他这话一出,沈岁宁悄然松了口气。
什么都没说,那应该就是没看见吧?
谁知顾衍走没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漆黑的双眸似是染了墨,让人分辨不清他的情绪。
就在她的心再次提起的时候,沉缓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进了这个家门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哥哥。”
顾衍到俱乐部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一场比赛了,此刻全都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用毛巾擦着刚才出的汗。
见他过来,坐着的人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不行啊,顾少,怎么来得这么晚?怕不是被哪个妹妹缠住了手脚?”
顾衍神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搭腔。
见他不搭话,秦屿又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胳膊自然地抬起,还没搭上,身旁的人已经一个灵巧的闪身,避开了。
顾衍皱了皱眉头,眼神警告:“都是汗。”
得,忘记这大少爷有洁癖了。
秦屿讪讪地收回手,耸耸肩,又嬉皮笑脸地凑近问:“干嘛去了,迟到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家里有点事。”他言简意赅地带过,不打算细说。
“怎么,你家老佛爷又来了?要你陪驾?”
说到顾衍家那个老佛爷,秦屿觉得浑身鸡皮疙瘩又抖擞着要起立,和他说:“你知道吗?上次我妈去你们家,老太太竟然和她说赵家的姑娘不错,让我去多走动走动,说不定是一段好姻缘。”
不远处的赵越坏笑着接了句:“照我说,老太太眼光真好,赵姑娘跟你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
秦屿抬脚就是一下:“滚你丫的!这上好的福气留给你。”
顾衍说:“挺好。”
“挺好?!”秦屿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看向顾衍,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哪里好你说说?赵家那姑娘谁不知道啊,跆拳道散打样样精通,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我跟这种人在一起,不死也得残吧?”
“所以跟你特别合适。”顾衍不以为意,走到凳子边将手机放下,准备热身。
秦屿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旁:“你小子是不是最近哪里看我不顺眼,然后去给你家老太太出这样的馊主意?”
“有病就去治。”顾衍翻了个白眼,“我要收拾你有一千种方法。”
秦屿想想也是,“那她怎么好端端的跟我妈提这茬?”
“你去问她。”
“得了吧,我还想多浪几年,招惹不起。”秦屿光是想想顾家老太太那张严肃的脸就觉得一阵恶寒,视线往场外一点,很干脆地转移了话题, “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我感觉她一直在盯着我看,我打算等会儿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去玩,要是打完球她还在的话。”
有时候自恋也是一种病,顾衍不打算搭理他突然的犯病。
整理完鞋带,他终于抬起头,却意外对上场外某个女生的眼神。
秦屿在一旁兴冲冲地说:“你看,她又看我了!”
顾衍视线顿了顿,看那那女生扭过头去和身旁的人说话,没一会儿又转过头来,这次换上了直勾勾的眼神。
他扭过头,看了眼仍旧在自我陶醉的某人,没点明,只是淡淡说了句:“随便你。”
秦屿早就习惯顾衍这副不冷不淡的鬼样子了,也不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些什么来。
等他热身完,那伙人也休息够了,稍稍活动了下筋骨便准备上场。
上半场比赛,秦屿他们队的比分已经高对方许多了,等顾衍上场,那比分更是一路拉开,到后面已经呈遥遥领先之势。
都是群成日花天酒地的富家公子,年纪轻轻的,身体机能已经消耗得像中年人一样了。顾衍打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劲儿,动作也开始变得散漫。
结束后秦屿兴奋地挨个儿击掌庆贺,到顾衍的时候不出意外的又被避开,他愁苦地叹了口气:“哎,我们顾少真是一根手指头都不让人碰啊。”
说完又想到什么,贱兮兮地说:“你这样碰都不让人碰的,以后谈恋爱了怎么办?不会女朋友也不让碰吧,直接柏拉图式恋爱。”
顾衍没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拿起一旁的水仰头喝了几口,音调没半点起伏:“下次叫年轻点的。”
秦屿知道他的意思,今天这场球赛是临时起意组织的,都是些相熟的酒肉朋友,那些个家伙,成日花天酒地的,打没几下各个气喘吁吁的,闹着玩儿似的,确实没有意思。
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想呛他:“你要多年轻的?幼儿园的小弟弟够不够?”
顾衍扭过头,递给他一个“有本事你就找来”的眼神,兀自先进了淋浴室。
出来后,那个女生果然还在。
沐浴过后的秦公子觉得自己现在神清气爽,足以迷倒万千少女,颇有些骚包地撩了撩自己还有点湿漉的头发,冲顾衍挤眉弄眼:“你看,她还在等我,我这就叫她和我们一起吃饭。”
说罢,还真就走到人家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两个女生不停地掩唇轻笑。
顾衍从不怀疑秦屿哄骗女孩子的能力,他们认识不过短短几年,他身边的女孩子加起来能组成一个班。
平心而论,秦屿人长得不错,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出手又大方,也没某些富二代的变/态癖好,像这样的人,确实讨女生喜欢。
果不其然,那个女生跟着他过来了,顺便还带着自己的小姐妹。
一行人到茗居吃了顿晚餐,酒饱饭足后,又转战到观澜。
观澜是北城前几年新开的会所,名字取得挺文雅,内里却是纸醉金迷,很符合这帮人的调性。
包间的角落,顾衍两手随意地搭在敞开的双腿上,掌心向下擒着酒杯,修长的身影几乎要隐匿在昏暗的灯光下,只偶尔氛围灯打过来时会现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前头的秦屿抱着立麦鬼哭狼号,调子能从北城的最北边跑到最南边,偏生唱的人不自知,甚至沉醉地开始摇头晃脑,俨然一副在开演唱会的派头。
顾衍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抬起手腕,暗红液体流入口中,清清爽爽的葡萄味。
昏暗中,有人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他这边,穿着短裙的大腿状似无意地贴到他。
顾衍性子冷,每次来这种场合也不会跟他们厮混,永远都是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一般人也不会到他跟前自找无趣。
当然,也不排除一些特殊情况。
就像此刻。
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眼身侧的人。
不出意料,是刚刚篮球场上的女生。
两人的视线撞上,他没出声。
包间角落昏暗又冷清,他就坐在这里,长着张生人勿近的脸,外界的热闹都被他屏蔽掉,格格不入,却又格外招人,让人很想知道这样的人落入世俗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想着,那女生更觉心潮澎湃了,又鼓起勇气往他身边凑近了点。
要拿下这种人,绝对不是一件易事,不主动的话永远不会有故事。
“你……“
刚开了个口,便被他冷冷打断:“离我远点。”
“啊?”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需要我重复一遍吗?”他皱了皱眉头,“我说离我远点。”
那女生也是有脾气的,喜欢归喜欢,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再死皮赖脸地贴着,冷哼一声,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了。
包间前头,秦屿终于唱过瘾了,拎着酒杯跟人干了几杯,又蹭到他身边。
其实整个包间里,也就秦屿跟顾衍熟一些。
秦顾两家交好,两人是大学同学,研究生又在一起,关系自然不比这里的其他人。
他懒懒地往顾衍身旁一坐,语重心长道:“我说,顾大少爷,你总这么干坐着有意思吗?大好年华,不就是拿来挥霍的吗?你这样可真没劲。”
说完,觉得喉咙有点痒,手刚伸进裤兜又无奈地抽了出来。
差点又忘了,大少爷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吸烟。
“不是,顾衍,我还是不太明白啊,你说你每次来会所,不唱歌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跟那些人交际,你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衍冷淡地丢下一句:“你拉我来的。”
“噢,好像是哦。”
秦屿嘿嘿笑了两声,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问道:“今天调得怎么样?这可是我特意叮嘱的。”
“还行。”
“下次让他们研发个新口味。”
顾衍没回应他,抬手看了下腕表,“先走了。”
秦屿跟着看了眼表,调侃:“这才几点啊,你就回去?你家该不会真藏了什么漂亮妹妹吧,让你这么归心似箭?”
回应他的是骤然关上的包间门。
第3章 撞见
是夜,顾家别墅,二楼的某间房。
床上的人眉头不安地紧皱着,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皮鼓动了几下,像是在与可怕的梦境做着斗争。
几分钟过后,沈岁宁终于缓慢地睁开了眼。
四周一片漆黑,身体仍旧被强烈的失重感裹挟着,她在柔软的床铺中无限地下坠,直到耳边传来沉闷的声响,是肉/体摔碎、破裂的声音。
她在那刻惊魂未定般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始终觉得氧气稀薄。
耳边充斥着呼呼的风声,眼前还残存着梦中江愉决绝的眉眼,跟白日里的一样。
她恍惚着,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顾家,不是沈家。
江愉又一次不顾她的哀求将她放弃了。
这个认知让她的身体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冷意,让她不得不弓起身子,用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好抵抗寒意的侵袭。
满室寂静,更显得她的喘息声粗重,鼻端有若隐若现的清淡檀木香,是徐月特意为她准备的安神香,怕她换了个陌生环境会睡不好。
心头渐渐回暖,她伸手按亮床头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她不适地眯了下眼,待睁眼看见床头柜上安然摆放的凉白开时,又晃了下神。
在家时,家里阿姨怕她半夜醒来会口渴,每晚都会在她床边放上一杯水,不成想到了这边还会有人留心着这些小事。
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杯水无疑成了最能缓解糟糕情绪的东西。沈岁宁伸手抓过水杯,一杯水见了底,却仍觉得不够,喉咙干渴不已,里头仿佛积蓄了一小团的火苗。
渴意驱使着她走出房间。
她记得二楼的客厅有饮水机。
打开房门,走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偌大的一层楼,连一盏壁灯都没开。
怕贸然开灯会惊动屋子里的其他人,她又折回房间拿了手机,就这么打着手机手电筒的灯光一路走到了客厅。
等又饮尽一杯水,喉咙里的那团小火苗才终于被压下。
以防万一,她又再接了杯。
怕会干扰到其他人,全程她的动作都放得很轻。
可千考虑万考虑,沈岁宁万万没想到竟会那么凑巧地碰上晚归的顾衍,更加没想到刚刚那杯装的满满当当的水会尽数泼在他的身上。
“咚咚”两声,玻璃水杯和手机一起落地,随之而来的是嘴巴猝然被人紧紧捂住。
不甚明亮的光线照亮两张同样吃惊的脸庞。
顾衍微微皱着眉,垂头看着突然回身撞过来的人。
沈岁宁也同样皱着眉头,眼睛睁大,写满惊诧,仰头看着这个大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先前提着的心悄然放下。
两人的视线在微光中对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岁宁觉得顾衍的视线又在自己的眼睛上停了好一会儿。
她回以一个疑惑的目光。
紧接着,捂住自己嘴巴的大手松开了,她终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
顾衍退开一步,英挺的眉头依然紧皱着,低声解释:“抱歉,刚才只是怕你会吵到其他人。”
话音落下,两人皆是一愣,显然都意识到了什么。
她刚刚只是下意识地张嘴,那是人受到惊吓时的本能反应。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纵然嘴巴张得再大,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顾衍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弯腰捡起她落在地上的水杯和手机,摸到满手的潮湿。
随着他的起身,沈岁宁才注意到他毛衣下半截明显不同于上半截的色差,连带着裤子都一同遭了殃。
她有些诧异地捂着嘴,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无措地抬眼看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手机还在他手上。
顾衍在这时将手机递给她,她急忙解了锁,刚打下几个字,屏幕便闪了闪。
下一瞬,屏幕变成漆黑一片,无论她怎么按都没有任何反应。
客厅的最后一丝光源灭了,顾衍瞬间从她眼前消失。
这样的场景让她联想到刚才的梦境,手脚在顷刻间泛起冷意。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落了空。
他走了吗?
心脏没来由地又下坠了几分,因这永远被放弃的命运。
她苦笑了下,尝试着迈开腿。就在这时,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她四处摸索的手,反扣住她的手腕。
顾衍拉着她走了几步。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知到的便是那双温热的手。
源源不断的热度地传递到她的手上,刚才的冷意消失无踪,让她的皮肤小范围地起了火。
她没数自己到底跟着他走了几步,只知道某一刻,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下一秒,灯光乍然亮起,满室明亮。
她在亮得晃眼的光线中茫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
顾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夜盲?”
沈岁宁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想起她刚才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又骤然失落的模样。
“手机进水坏了?”他又问。
沈岁宁当着他的面又按了下手机,毫无反应。
按完后仰着头看着他,无声告诉他答案。
顾衍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手机,踹进自己的口袋,“明天还你。”
他还会修手机?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解释道:“我试试看。”
沈岁宁不擅长拒绝人,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便也点点头同意了,反正都是要修的。
顾衍看着她,又从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摊在她面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岁宁看着他握着手机的修长指尖,想起刚才他牵着自己时的感觉,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廓,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快又改了主意,接过手机打了两个字:「谢谢」
紧接着,又在后面接了两个字。
顾衍看着屏幕上那句“谢谢哥哥”愣了愣,很快便露出个浅笑。
“回去睡觉吧。”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走廊,示意那自己走了。
经过他的身旁时,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他灰色毛衣肩侧一块淡黄印迹……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雪,沈岁宁醒来时那雪还没停,飘飘扬扬地从天际洒落,远处的苍山已经被白雪覆盖,只隐隐透出几点灰。
一切都是陌生的景致。
一觉睡醒,那种恍惚感又再次席袭上心头。
她今后,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好一段时间了呢……
下楼时徐月正坐在餐厅用餐,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招呼她:“宁宁,早啊。我正想着要不要叫你起来吃早餐呢。昨晚睡得好吗?”
沈岁宁在她对面坐下,抽出口袋里装着的纸笔,写好后挪到她的面前。
「阿姨,早上好。我昨晚睡得挺好的」
徐月疑惑地皱了下眉:“怎么突然用纸笔了,最近在练字吗?”
沈岁宁不得已解释:「手机昨晚不小心进了水,坏了」
“啊?怎么这么不小心?那要送去修吗?还是说我打电话叫人送部新手机过来?”
她这么一问,昨晚那些片段突然又涌入她的脑海,手腕处开始升腾起异样的热。
「不用了,阿姨。顾衍」
写到这里的时候,笔顿了顿,她又在后面添上:「哥哥说他帮我修一下」
“你昨晚还跟阿衍碰上面了?”
「嗯,昨晚起来喝水,刚巧碰上顾衍哥哥回来」
顾衍晚归是常有的事,徐月也没再追问什么,简单用过餐后带着沈岁宁在顾家逛了一圈。
顾家很大,等逛完一圈已经半个多钟过去了。
沈岁宁平日里很少锻炼,也很少出去逛街,这么一圈下来,已经有些微喘。
徐月笑着看她,问:“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徐月索性跟她一起在后院凉亭坐下。
期间,照顾日常起居的张妈过来了一趟,端来一壶花茶和几样小点心,摆在小桌上,两人便惬意地边吃些小点心边聊天。
沈岁宁听着她和自己说话,开始思寻她为什么会和江愉成为朋友,毕竟两人性格截然相反。
江愉性格清冷,即便在家也极少笑,不管是对着她还是对着自己的丈夫,要不是昨天难得地见她笑了笑,沈岁宁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的母亲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了。
但徐月却很亲切随和,看人时嘴角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话题专挑轻松有趣的讲,怕她没手机沟通会不方便,她还将自己的手机给她,好让两人能够顺利地交流。
这还是她不能开口后第一次有人这样热情地同她交流。
如果说,言语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那摆在她面前的,则是一座断桥。
没有人会愿意想办法跨过这座断桥和她交流,江愉也不会。
可现如今,有个人在试图跨越这座断桥。
她不知道这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真心,只知道这一刻,看着徐月带笑的脸庞,有种久违的温暖悄悄席上了她的心头。
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她只得匆匆找了个话题,问她顾衍去哪里了,怎么一早上都没见到他。
徐月说:“阿衍啊,一大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里。”
说曹操曹操到,几乎是她话音落下,顾衍便从小径出现,身上穿着深黑色的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目清冷。
很奇怪,几乎是在看见他的那刹,她的手腕就开始发烫,明明只是非常短暂的接触,她的身体却好像被种下了火种。
一下觉得整个人都开始不自在了,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无措地将手踹进衣兜后,她终于悄然松了口气。
好在身旁的人没发现她的异样,冲顾衍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他走近,沈岁宁才注意到他手上抓着个白色的盒子,不知道是什么。
还未彻底看清,顾衍已经微微俯身,将东西放下。
大理石桌面上,赫然摆放着两部手机——
一部旧的,一部全新未拆封的。
第4章 多余
沈岁宁错愕的抬起头,跟他的视线对上。
也是在这时候,她才发现顾衍的眼睛长得极好,瞳色不深,是像琥珀一样的淡棕色,双眼皮的褶皱很深,眼尾微微上扬,很勾人的一双桃花眼。
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他解释道:“修手机的人说有个零件进水烧掉了,修是修好了,但估计也用不长多少时间了,新手机拿着备用吧,以防万一。”
所以,他一大早就出去是为了帮自己修手机?
她的心里莫名被什么点了下,很轻很轻的,让人有些无措。
沈岁宁抓过自己修好的手机,想说些什么,手指放在屏幕上时却迟迟没动。
她跟人接触的经验其实很少,在学校也很少跟同学有什么交流。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除了不能说话外,一切都跟正常人无异,送去特殊教育学校显然不适合,江愉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但在正常人里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自然也是异类般的存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圈子,有自己无话不说的小伙伴,她顺理成章地成为落单的那个。
长此以往,她和别人沟通时总是觉得有些局促,生怕自己会说错话。
就像此刻,她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该和顾衍说些什么好。
纠结来纠结去,屏幕上只出现了两个字:「谢谢」
顾衍笑了笑:“谢什么,小事情。”
徐月也在一旁附和:“宁宁,不用这么客气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跟家里人说。”
沈岁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做到理所应当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本身她在这里住就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他们其他的事。
所以,几乎是徐月前脚刚走,后脚沈岁宁就轻轻扯了扯一旁顾衍的衣角。
顾衍低头看过去,深色衣摆上落着一只莹白的手,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目光很快移到她的脸上。
沈岁宁的眼睛很大,眼珠像是饱满的黑葡萄一样,又黑又亮。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看人时目光却总是带着几分的胆怯和欲言又止。
这样的表现其实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像她这种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自信又张扬的,决不会像她这样,处事小心翼翼,时刻掩着自己的情绪。
沈岁宁来之前,徐月其实提过几嘴关于她的事,只不过那时他并没认真听。他并不在意谁会来自己家,也不在意来的人是谁,反正不管是谁,他都会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现如今,看着她这副样子,他突然就有点好奇了,也仅仅只是好奇。
见他不说话,沈岁宁有点忐忑,飞快打好字,将手机递到他眼前。
「新手机多少钱,我转回给你」
见顾衍没反应,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这才将视线移到面前的屏幕上,看完后又沉默着看了她两眼。
片刻后,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二维码。
沈岁宁扫码加上,通过后点开转账功能,顾衍却迟迟没出声,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法,她只得再次扯了扯他的衣服。
这一次,手机屏幕被人伸手覆住,顾衍那张脸猝然在她面前放大。
“沈岁宁,你叫我什么?”
跟她的问题毫不相关的一句话。
沈岁宁怔怔地抬起头,距离很近,顾衍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庞离她不过半臂的距离,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慢慢地扑在她脸颊。
同样的,顾衍也能察觉到,沈岁宁骤然屏住的呼吸。
但他没有退让,一双眼直视着她,看她的睫毛无措地扑闪了几下,怯怯地看向自己。
答案其实就在嘴边,却因这过近的距离变得有些烫嘴。
沈岁宁试探性地张了张唇,心里打起了鼓,却还是努力动了动唇,开合了两下——
「哥哥」
缓慢的,无声的,非常新鲜的称呼。
顾衍终于轻轻勾了勾唇角,直起身子,跟她拉开距离。
“那就当是当哥哥的人给妹妹的赔礼了。”
风将他的声音带到她的耳边。
地上有枯叶被卷起,随风飘荡,落入未知地。
两人回去的时候家里的张妈正拿着件衣服从楼上下来,见顾衍回来,远远地问道:“阿衍,这件衣服你是不要了吗?”
一旁的人脚步顿住,沈岁宁闻声看过去,视线跟着落在张妈的手上。
张妈解释道:“我看你将这衣服放在浴室洗手台上,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过来问问你。”
“不要了,弄到脏东西了。”
说这话时,顾衍脸上的表情很淡,沈岁宁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她有点夜盲,白天的视力却很好,除此之外,她的记忆力也挺不错的。
所以,沈岁宁很确定,张妈手里拿的那件衣服就是顾衍昨晚穿的那件。
被她泼了一身水的那件。
“诶,那我便拿去处理了。”
“嗯。”他点了点头。
等侧过头看见沈岁宁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他又问:“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沈岁宁很快摇了摇头,冲他笑了笑,到底还是压下了心里的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要了,难道就因为被她泼到水了?
可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丢件衣服而已,不管是什么价位,对顾家而言都跟丢块破布一样。
徐月在厨房也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出来后问了顾衍一嘴:“去哪儿碰到脏东西了?洗不干净啦?”
顾衍看着她,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怎么,您连我丢一件衣服都要管了?”
徐月露出个不太赞同的目光,“妈妈只是想提醒你,还是要多注意,张妈是老太太那边的人。”
顾衍脸上的笑意褪去几分,应道:“我知道了。”
那时沈岁宁还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直到两天后——
沈岁宁有午睡的习惯,这份习惯到了顾家也继续保持着。
睡醒一觉,她打算去楼下看看徐月在干什么,要是她在做小点心的话她就去帮帮忙,顺便偷偷师,这些天都是这样的。
但今天的状况好像不太一样。
她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楼下传来交谈声,其中夹杂着几个她从未听过的人声。
应该是来客人了。
沈岁宁踏出去的脚又迅速收了回去,转身打算继续在房里待着。
主人家来客人,她应该回避的。
只是……
“宁宁,醒了啊,快下来,见见人。”徐月出声叫住她。
迫不得已,沈岁宁只能又折回身去。
客厅里果然有两个陌生的面孔,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个,因为其中一个她虽然是第一次见,但那副面孔却实在算不上陌生,顾衍跟他有八分相。
不用说也能猜到那人的身份——顾恒远,顾衍的父亲。
至于顾衍身侧那个捏着佛珠,头发已经染上几抹白的妇人,估计就是之前他们口中的老太太,顾衍的奶奶。
她一一点头微笑,对上一旁顾衍的视线时突然就觉得不大自在,唇角的笑意都变僵了些,好在他应该没发现,冲她微点了下头。
徐月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沈岁宁来顾家的那几天顾恒远刚好飞国外去了,今早刚落地,老母亲的电话便过来了,说想自己孙子了,准备过来一趟。
老太太说要见孙子,他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回了老宅一趟,将人接了过来。
沈岁宁会过来这事徐月事先是问过他意见的,因此看见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也不觉得意外。
“你就是岁宁吧,在家里住的还习惯吗?”
距离有些远,她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很习惯。
对于她的沉默,他没有表现出异样,想必也是早已知晓。
整个客厅就一个不知情的人——老太太。
顾恒远前几年跟家里闹得不太愉快,几乎是到了要断绝关系的地步,父子俩到现在见了面也仍旧势同水火,话都说不上几句。
做母亲的比较心软,见不得自己唯一的儿子跟家里关系闹得那么僵,一直从中缓和关系。但自己的小家有什么事,顾恒远也不会和两位老人商量。
老太太看了眼坐在对面的人,缓缓转了转手中的那串佛珠,压下心底的那点不悦,开口问道:“这位是?”
沈岁宁有些无措地眨了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好,总不能打串字走到她面前去给她看吧?
好在一旁的徐月已经替她解释了:“妈,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叫沈岁宁,会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宁宁的情况有些特殊,暂时不能开口,您多担待些。”
她配合地冲对方露出个略带些歉意的笑,好在老太太没再追问,也没再开口和她说话。
他们一家人闲话家常,沈岁宁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天人交战了会儿,终于寻了个机会和徐月说觉得自己头有些疼,想先上去休息。
徐月忧心地问:“是着凉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
「可能是有些没睡好,没关系,你们聊」
“好吧,那你先上去休息,要是还有哪里不舒服给阿姨发消息,阿姨叫家庭医生过来看看。”
等终于从客厅离开,沈岁宁才觉得松了口气。
几乎是她前脚离开,后脚客厅里的人便出声质问——
“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徐月你是觉得阿衍一个孩子不够照顾,要多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么?”
“妈,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阿月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有权让任何人住进来。”
“那孩子话都不会说吧,在家里出了意外谁负责?”
沈岁宁站在楼梯口,脚步像是生了根。
楼下断断续续的争执声传到耳中,让她脸上热一阵冷一阵的,羞愧催着她快步离开。
楼下客厅,懒散坐着的人缓慢地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仍旧在争执的人时,眼底滑过几分不耐。
第5章 星火
沈岁宁匆匆跑回房,背靠着门板将房门反锁后,她终于脱力般靠着房门滑坐在地。
卧室的窗帘在起床的时候就拉开了,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大风吹得树枝乱晃。
她看着,突然就觉得风雪好像都涌进了屋内,手脚都开始发凉,脸上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热。
脑袋昏昏沉沉的,耳边回荡着刚才听见的话。
来之前,沈岁宁就已经设想过千万次这样的状况,不被接纳,被冷眼相待,被视作负担。但真正面对时,才发现现实远比她设想的还要令人难堪。
原来不被接受这件事,是无论在心里演练多少次都仍旧无法坦然面对的。
可老太太说的话都是事实。
她住在顾家本就是巨大的负担了,再加上不会说话这一点,会给顾家的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可想而知。
他们非亲非故的,没有理由要接纳她。
沈岁宁将自己关在房间画了一下午的画。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情绪不好的时候画画,看着笔端不断在纸上游走,会觉得那些坏情绪好像也跟着一并被带走。
傍晚的时候,徐月上来了一趟。
她匆匆藏好自己的画,在桌上摊开本书,才去开门。
徐月是上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顾家老宅的,他们打算今晚过去一趟。
沈岁宁想起下午老太太的那番话,摇摇头,说自己还是有点不舒服,想留在家里。
徐月一听,立马不放心地皱起了眉,说要请家庭医生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猛摆手,说没什么大碍,说不定是下午睡多了才头痛的。
好说歹说,终于将人劝走了。
他们不在,家里只有她一口人,沈岁宁让阿姨煮个面随便对付了几口,吃完后又回了自己房间。
江愉的电话就是那时候打过来的。
两人自那日分开后就没再联络过,以至于沈岁宁看见通话界面江愉这两个字时都觉得有些恍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下接通。
不过几天的时间,再看见江愉那张脸时她已经觉得有些陌生。
其实比这更久不联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江愉每天都很忙,忙着谈生意,忙着交际,忙得没空回家,忙得没空管她,忙得十天半个月才想起来要给她打一通视频,例行公事一样问一下她的近况。
今日也依旧如此,电话一接通,她便问道:“宁宁,在做什么?吃晚饭了吗?”
但不一样,今日的江愉很不一样,身上的陌生感很重,她一时也说不上为什么。
直到……
视线落在江愉身后的背景上——法式风的装修,整面墙的落地书架,浅色的窗帘……
一切都是陌生的。
她知道答案了。
看着电话那端的人久久没回话,也没有任何动静,江愉不由又出声叫她:“宁宁?”
沈岁宁转了转眼珠子,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还是强撑着打下一句:「你在哪里?」
江愉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僵了点,很快又坦然地开口:“爸爸妈妈已经在国外了,这是国外的新家,你还没见过,要看看吗?”
说完,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站起了身,举着手机在家里逛了一圈。
镜头里的场景不断变换,从书房到客厅,再到各个房间。
最后,江愉在一扇门前停下,手按上门把手,微笑着和她说:“这个是你的房间,看看怎么样?”
沈岁宁看着镜头里浓浓公主风的房间,一下愣了神。
电话那端,江愉自顾自地说:“你之前说的是这个风格吧?妈妈没记错吧?”
沈岁宁回答不上来 ,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因为她确实说过,但那已经是她六岁时候的事了。
沈岁宁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迷恋迪士尼动画,天天都闹着要公主同款,这其中就包括了公主房。
但江愉那段时间特别忙,承诺她等自己忙完后就找人重新给她房间装修一下。
于是她等啊等,没等到江愉找人装修她的房间,却等来了家里的大战——江愉和沈蔚开始不断争吵。
家里每天都硝烟弥漫,这件事自然也就耽搁了,后来也没人再提起过。
她以为江愉早就忘记了。
事实上,如果今晚江愉不说,沈岁宁自己也忘记了她原来竟然还喜欢过这些了。
她看着江愉脸上那点久违的温柔笑意时,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几分悲哀。
她说:「妈妈,我今年十七岁了」
不再是那个六岁的孩童了,也早就过了喜欢公主风的年纪了。
江愉唇角的笑意凝固了,看向屏幕里的她,迟疑着问:“你现在不喜欢这种了吗?”
还未等她回答,她很快又说:“那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妈妈重新找人装修。”
沈岁宁移开眼,仰头深呼吸了几口气,转移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我过去?」
“在顾家住得不习惯吗?”江愉。
沈岁宁没回答,抿着唇,执拗地看着屏幕里的她。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好几天没再冒头了,可大概是因为老太太今晚的那番话,又重新冒了头,甚至比之前都更加汹涌,她想离开,不想给别人添负担。
但江愉的答案也同之前一样:“再等等吧,再过一段时间。”
沈岁宁木木地点了点头,开始明白这个问题大概永远都不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自觉地不再追问,不去和她讲今天发生的事,也不提自己想离开。
母女俩,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知道说什么,随便又扯了几句话便匆匆结束了通话。
等挂了电话,沈岁宁看着彻底按下去的屏幕,才发觉江愉连自己在国外的地址都没告诉她。
什么属于她的房间,什么再过一段时间,全都是虚假的。
这个认知就像一条引线,那些积压了一天的坏情绪都被引爆。
她扯了扯唇角,想让自己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是眼泪却不听话地砸落,紧接着像是跟开了闸一般,迅速打湿了整张脸。
沈岁宁已经许久没这样哭过了。
她其实很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大的时候,心情郁闷的时候画一下画,睡个觉,也就好了。
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之内,情绪上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四方的小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想着,哭得更加厉害了。
直到耳边传来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声响。
沈岁宁懵懵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仔细听了会儿,才确定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
顾家的人都回老宅去了,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这个时候来敲房门的只有张妈,估计是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没动,想着过一会儿张妈估计就走了。
果然,敲门声停了。
她又重新趴下。
谁知下一秒,“咔哒”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沈岁宁蓦地睁大眼,诧异地回过头去。
走廊只开了昏黄的壁灯,她房里的光线却明亮,那人就站在那半明半昧的光线分割处,穿着一身黑衣黑裤,手腕上还挂着一件大衣,面容沉静地看进来。
顾衍一手搭着门把手,还未开口,眼睛已经先一步发现了沈岁宁的异常。
少女错愕的神态和红肿含泪的眼眸在明亮的光下暴/露无遗。
这是,哭过了?
突然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装作淡然地问道:“吃过了吗?”
沈岁宁愣愣地点了点头,看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时,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地背过身去,飞快地抬手蹭了下自己的眼角,再扭过头去时已经换上了浅浅的笑。
视线重新对上的那刻,门边的人突然开口问道:“想不想出去?”
直到坐在顾衍的车上,沈岁宁还是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跟着他出来了。
深夜的苍山,两旁高大的树木看起来森严又可怖,冬夜的寒风从开着小口的窗户灌进车内,将她的脸颊边的长发吹得凌乱。
沈岁宁伸手捋了把糊到脸颊的头发,余光瞥见驾驶座上凝神开车的人时,心跳后知后觉地乱了序。
刚才顾衍提议时,她的脑子还乱糟糟的,还未回答,他已经说换衣服吧,带你出门。
非常果断地就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而她竟也真的就跟着他出来了。
他没说带她去哪里,她对这一片也不熟。
这是沈岁宁到顾家之后第一次出门,不方便在他开车的时候打扰,她只能看着窗外飞速变换的景色,猜测着会他在哪里停下。
虽然已经过完了年,但是元宵在即,节日的氛围依旧浓厚,沿途的街道还挂着小红旗和灯笼,打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喜庆。
顾衍一直没出声,车子穿过市中心后,周围的景色逐渐荒凉。
沈岁宁这时候才开始有了些不安。
怎么说,他也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异性,深更半夜的,他们也不熟……
车子不知道开到了哪里,某一刻,窗外的风突然变大了。
外头乌泱泱的,她分辨不出是什么地方,只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风浪声,混杂着引擎的轰鸣声。
更加忐忑了。
顾衍却在这时一脚踩下刹车,终于扭过头去看一旁扒着车窗的人:“下车吧。”
直到跟着他下了车,迎面吹来冷风,风浪声愈发大,沈岁宁才终于知道他是把她带到湖边来了。
很大的一个湖。
明明带她出来的人是他,顾衍到了目的地后却什么都不说。
两人沉默着,肩并肩地沿着湖畔漫步。
北城冬天的风总是很大,湖边的风更甚。
沈岁宁将出门时顺手拿的围巾缠在脖子上,柔软的羊绒很快就发挥出了它的作用,抵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脖子瞬间变得暖呼呼的。
再看身旁的顾衍,修长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冷风中,但他却好似一无所觉,连半分瑟缩的姿态都没有。
虽然他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脸上的表情也和平常一样,但沈岁宁就是直觉他今晚心情好像不太好。
为什么呢?回到老宅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说,她也不敢贸贸然地去问他,就这么茫茫然地猜想着原因,直到周围越来越暗,直到手臂突然被覆上温热的掌心,她的身子一歪,被他扯了过去。
沈岁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惊慌不定地扭过头去。
眼前是黑蒙蒙的一片,她看不见顾衍在哪里,只听到他解释:“有块石头。”
“夜盲怎么这么严重。”
沈岁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夜盲为什么这么严重,反正……就是这样了。
她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摸索到自己的手机,还未掏出,眼前突然一亮。
顾衍先她一步打开了手电筒。
小小的光束打在两人之间,她终于看清了他清俊的面容,微皱着的眉头,被风吹乱的额发。
她的心跳突然就变快了,比刚才突然被他扯过去还要快,只好转移注意力般低下头去,看见了他说的石头,就挨在她的脚边。
如果他不拉她一把的话,她踩上去一定会崴到脚的。
她暗自舒了口气,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顾衍没说什么,松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沈岁宁跟在他的身侧,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顾衍侧头看过去,屏幕上一行小字:「哥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
顾衍想起在今晚在老宅的晚宴——
一如既往的沉闷氛围,长桌尽头的老爷子百年不变的冷脸,徐月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顾恒远的沉默不语,身侧老太太刻意展露的关怀……
这个家,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每个人脸上都戴着虚假的面具。
他也不例外。
回到那里,他总是有些烦躁。
但今夜的烦躁明显要比以往都要重些,看着他们虚伪的嘴脸,脑海莫名就浮现出了下午沈岁宁在楼梯口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很确定,她听见了那番话,却选择了以那样的姿态离开。
胆小,怯懦,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演技很拙劣,顾衍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和他们比起来,她讨喜多了。
他提前回了家,路过了她房门口,看见了里头亮着的灯,脚步突然止住了。
本意只是看看她在干什么,推了门看见她红肿着眼睛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时却改了主意,鬼使神差般将人带了出来……
沈岁宁还在等他的答案,顾衍眼神落在屏幕上,却没回答。
她有些尴尬,将手收了回去,抬头望天。
在走了一段路后,却突然听到他问:“这里的湖风是不是挺舒服的?”
她转过头去,看见他仍旧平静的一张脸。
顾衍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兀自接着说:“闭上眼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忘记烦闷。”
他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说自话,沈岁宁看了他一会儿,试探性地将眼睛闭上,能感觉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呼呼的声响,全身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很冷。
可渐渐的,突然有种畅快的感觉涌上来,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被风托了起来。
她在那一刻偷偷睁开一只眼,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他偏头看着自己的视线,又飞快地将眼睛闭上了。
她就那样站在他的身旁,闭着眼睛,身体感受到的渐渐不再是冰冷,而慢慢有暖流注入,那些沉重压着心脏的坏情绪慢慢随风而去。
沈岁宁不知道自己闭了多久的眼,直到耳边突然炸开“砰砰砰”的巨大声响。
她睁开眼,看见的先是面前的顾衍,而后才是他身后的烟火,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映着一场盛大的烟火。
“砰砰砰——”
烟火声不绝于耳,夜空明明灭灭地变换着模样,他的表情却好像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沈岁宁仰着脑袋和他对视着。
余光里,一簇星火冲上天际,“砰”的一声炸开。
与此同时,她看见他张了张唇,声音夹在爆炸声中,低沉的,缓慢的一句:“开心点了吗?”
第6章 目睹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去吹了风,夜里回来的时候,沈岁宁的头就开始有点不舒服,这回是真痛。
太晚了,她不好意思起来问顾衍家里的医药箱放在哪里,灌了一杯热水后便裹着被子躺床上。
想要睡觉,大脑却异常活跃,反反复复地循环着他在湖边问的那句——
“开心点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甚至忘了反应,心里涌上一股非常难言的、复杂的、陌生的感情。
沈岁宁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在别人口中听见开心这个词了。
这些年,她似乎已经习惯被忽视了,不会有人在意她开不开心,江愉不会,沈蔚也不会。所以每次有情绪的时候,她也总是自己去默默消化。
可今晚,他在她最失落最无助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没有戳穿她拙劣的伪装,没有追问缘由,没有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安慰她,只是默默陪在她的身边,等她将那些坏情绪都消化。
在此之前,还没人这么对待过她。
哥哥……
哥哥……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对她而言还非常陌生的词,忍不住翘了翘唇角,终究还是抱着被子沉沉地睡去了。
徐月是在第二天早上回来的。
昨晚在顾家老宅的时候,她就一直忧心着沈岁宁的身体状况,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上楼去看她。
敲了敲门,里头没什么动静。
她站在门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推了门进去。
房间的窗帘拉得很死,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床边的壁灯是唯一的光源。
徐月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床上的人的额头,触到滚烫的温度时吓了一跳,伸手拍了拍:“宁宁,醒醒。”
沈岁宁一向睡得不沉,大概是身体不舒服的缘故,难得的没立即醒来,皱了皱眉,抱着被子又翻了个身,继续睡。
脑袋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间,只听到耳边有人在说:“宁宁,你好像发烧了。”
半个小时后
“有点低烧,不是很严重,吃点药就好了,不用吊水。”
沈岁宁靠坐在床头,窘迫地看着家庭医生和徐月说话。
“吃点药就能降下去是吗?”
“也得看个人体质,如果体质不好的话,还是有可能会烧起来。”
“啊?”
“也不用太担心,先吃药看看。”
“好,麻烦您跑这一趟了。”
“应该的。”
送走医生后,徐月又回到她的房间,还端来了张妈重新为她准备的小米粥,很清淡,只按照她的口味加了一点点的糖。
沈岁宁喝完粥后自觉地吃了放在一旁的药。
徐月就坐在床边,心疼地看她吃完了药,忍不住嘀咕:“怎么好好的就发烧了?是不是昨天就有点烧了?”
“早知这样,我昨天就不回老宅了。”
说罢,又看了眼她床上的被子,“是不是被子不够厚?”很快又推翻,“不应该啊,家里暖气挺足的。”
沈岁宁抿了抿唇,下意识地隐瞒了昨晚的事。
「阿姨,我没事的,吃个药就好了,您不要太担心了」
徐月叹了口气,抬手捋了把她的头发:“你妈妈将你托付给我,结果这才几天啊,居然就让你生病了,我都不知怎么跟你妈妈交代好。”
提起这些,沈岁宁不免又想起昨天老太太说的话。
她确实是个负担没错,害得徐月要为自己操心。
见她脸色黯下去,徐月又按了按她的手,解释道:“阿姨不是责怪你的意思,是怪自己太不细致了。”
「阿姨,不怪你,是我自己体质不好,你已经很照顾我了」
徐月没再说什么,叮嘱她好好睡一觉便出去了。
顾衍早上出去了,到下午才回来,知道她发烧后,也来看了她一次。
沈岁宁那时候刚醒来,抱着被子在床上发呆,听见敲门声就起身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看见是他时还有些囧,正犹豫着要不要让他进来,他的手已经干脆利落地贴上了她的额头。
沈岁宁身体瞬间僵硬,想退又不敢,只好睁大眼睛看着他。
“还在烧?”他问。
她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起来还没量体温,她也不知道。
顾衍看着她因生病泛红的脸颊,想到昨晚她穿着羽绒服又裹着围巾的样子,得出结论:“体质太差了。”
沈岁宁更囧了,她自然知道自己体质差,一到换季就小感冒发烧不断,但又实在不爱锻炼,眼下也不知说什么好,依旧呆呆地站在门边看他。
他看着她那呆呆的模样觉得好笑,又看了下她那细胳膊细腿,很有家长范地说:“改天跟我一起去跑步锻炼身体。”
这次她吃惊地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很是为难。
“不情愿?”
「可以拒绝吗?」
他很是果断地弯唇笑了笑,明明是很温柔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不可以。”
沈岁宁的烧在当晚就退了,只不过活力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恢复,因为生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蔫巴。
徐月觉得她还没好完全,那两日连后院都不让她出去,怕她吹了风又会重新烧起来。
到第三天的时候,沈岁宁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
这一好,便动了出去的心思。
开学在即,她得去书店挑几本教辅资料,顺便再买个画架。来的时候怕东西太多,家里的画架也没带过来,得重新买一个,画纸也没了,也要买。
好徐月有约,要出门一趟,她便问能不能顺便将她捎到附近的书店。
徐月仍旧有些不放心她,拉着她的手说:“宁宁,要不然你把需要的东西写个清单,阿姨叫人去给你买回来?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住。”
她是真的特点紧张自己的身体。
沈岁宁失笑:「阿姨,我已经好完全啦!而且我也不清楚自己需要些什么,想亲自去书店看一下再决定」
话都说到这儿了,徐月也没有再阻止的道理,捎着她一起出了门。
到书店的时候两人分开,她又留了个号码给她,叮嘱道:“你要回去的时候就给家里的司机发消息,他会过来接你。”
沈岁宁应了下来,背着小包走进书店。
是周末,书店很是热闹,阅读区坐满了人。
沈岁宁目标明确地奔去教辅区,认真挑了几本看起来还算不错的习题册,再去挑了画纸和画架,下楼排队结帐。
买的东西有点多,再加上画架有些大,她拿着不太方便,结帐的时候选了送货上门。
搞定这些花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她出来后发现时间还早,又折了回去,出都出来了,索性再看会儿书。
她一沉浸下来做事就会忘记时间,等脖子酸痛不已的时候她才终于想起来要看看时间。
这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显示晚上六点了,出来的时候徐月还叮嘱过她早些回去的。
沈岁宁心下一惊,匆匆收拾了东西出去打车,她还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让顾家的司机过来接自己。
冬天太阳下山早,六点的光景,天色已经漆黑,街灯也亮了。
沈岁宁站在书店门口,等自己的车来。司机离这里还有三公里,还要一些时间,她百无聊赖地看过往的行人打发时间。
突然的,视线就定住了。
脑袋嗡的一声,下一秒,身子已如离弦的箭,飞快地冲到了路边。
耳边响起尖锐的鸣笛声,有人头探出车窗,看着她破口大骂:“不要命了?走路不用看路的?”
沈岁宁看看面前的车,又看看对面渐渐远去的身影,咬了咬下唇,匆忙又不甘地收回脚步,退回路边。
面前是飞驰而过的车流,在她眼中晕成一片灯海。
从未觉得红灯如此漫长过,好不容易等到绿灯,她拽着自己的包带,用了百米赛跑的速度飞快冲到对面。
入了夜的商场四周人来人往,哪儿还有刚才的身影?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她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看着一个个陌生的身影,一颗心就这么坠了地。
到底还是不甘心,沈岁宁又进了商场,四处搜寻着刚才看到的身影。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她无头苍蝇似的在商场乱转的时候,刚才那对男女就这么闯入了视线,他们肩并肩走着,背影都透露着恩爱。
沈岁宁无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他们,暗自在心底祈祷着:千万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下一秒就见男人偏了偏头,露出一张仍算俊朗的侧脸。
“轰——”
惊雷声在她耳边炸响,将她的脑子炸得一片空白,将她的身体炸得不住颤抖。
记忆像是卡了壳,江愉前几日打电话来时说的话不停在耳边回放——
“我和爸爸已经到国外了”。
那时,她说的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是她和爸爸。
那谁能来告诉她,面前这个和沈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呢?
包里,手机铃声一直在响,估计是刚才约车的司机到了却找不到人,可她再顾不上这些了。
沈岁宁的手脚颤得厉害,脑子混乱得像是被一团浆糊搅住。
人在混乱之际却显露出了超乎寻常的镇定,唯一知道的就是跟着他们,跟着他们,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们进了家餐馆。
不敢离得太近,沈岁宁只敢远远跟着,进去找了个不容易被他们发现的位置,拿餐牌挡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观察他们。
服务员过来问她要些什么,她随便指了个东西,摆摆手让她离开,仍旧留心着那边的动向。
在路边的时候没留意,只看到了两个大人,刚才才知道,他们身边还有个小孩。
是个小女孩,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样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坐在沈蔚的身侧,不时冲他甜甜地笑,那个陌生的女人则坐在他们对面。
沈蔚脸上有着她不太熟悉的笑意,她看着,仍旧不敢相信他怎么会在北城,又怎么会和别人在一起。
至于其他的,他们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像一家人,刚出头就被狠狠压下。
她不敢想,更害怕这个猜测是真的。
可事实不是她逃避就不存在的。
她看见沈蔚拿着餐牌,满脸笑意地对坐在他身旁的小女孩说:“安安,今天想吃些什么?”
她的耳朵很短暂地因为这个名字嗡鸣了一下。
很快的,又恢复了正常。
那个被叫做安安的小女孩拿着餐牌,指着上面的一样甜品,对着沈蔚甜甜地说:“爸爸,我想吃这个!”
沈岁宁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周遭的热闹都消失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古旧的大钟里,有人敲响了钟,震得她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很漫长的一段空白,等再恢复听觉时,他们已经点完了餐。
沈岁宁捏着餐牌的手指变得僵硬,却仍旧受虐般地留意他们的动向。
沈蔚捉着小女孩的手在玩,一会儿捏捏她的手心,一会儿捏捏她的指头,脸上的慈爱都快要溢出。
她突然就像被人喂了颗酸到极点的柠檬,心口酸胀到发痛,偏偏手脚都像被缚住,无法动弹。
她就那样悲戚地看着他们,看着她的爸爸哄着别人。
对面的女人也在看着他们玩闹,眼睛里漾着笑,抬手喝了口手边的茶水,突然问:“那个小哑巴呢?”
沈蔚捏着小女孩手的动作停了停,随即无所谓地说道:“去别人家了。”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餐牌脱力掉落。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岁宁。”
第7章 狼狈
正值饭点,餐厅很多人,交谈声、脚步声、欢笑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很是热闹。
那人的音量不高也不低,不至于引人注意,却又刚好能让她听见。
沈岁宁错愕地回过头。
顾衍的身后是来来往往的顾客和服务生,而他就那样站着,眉头微拧着,抿着唇看向她,一双眼辨不出情绪。
脑袋突然就宕机了,她僵着脖子又扭过头去,对上一双写满诧异的眼眸。
沈蔚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巴看着她这个方向。
只一秒,身体便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抓起手边的包包,埋着头就往外面冲。
身子撞上了什么,身后有人在急声叫她的名字。
可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一个讯息:逃。
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所有的一切。
餐厅里的人被他们的动静惊动,纷纷抬起头来,眼看着两人风一般消失在了门边。
秦屿还站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衍的衣角消失在视线尽头。
“我去!什么情况啊!”惊呼一声,也拔腿追了出去。
沈岁宁从未跑得这样快过,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人就已经从商场到了外面。
寒风迎面而来,灌进胸腔,她突然就被呛到,不住地咳嗽,咳得喉咙像是被烙铁灼烧过,泛起细腻的疼。
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狼狈过,她撑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喘着气,抑制住自己想要干呕的欲/望,茫茫然地抬眼看着周遭的事物。
远处街灯已经亮起,霓虹的色彩点亮这座城市,那样繁华,也是那样陌生,陌生到她分辨不出自己来时走的是哪条路,陌生到她不知道可以到哪个地方去。
有家,却似没家;
有亲人,却似没有;
甚至连这样跑出来,沈蔚都没有追出来……
委屈、伤心、失落、气愤、难堪……
所有的情绪在瞬间倾巢而出,眼前的事物突然就蒙上了一层水雾,直至再也看不清。
雾气越来越浓重之时,胳膊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热度灼人,顾衍带着几分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岁宁!”
她倏地抬起头,将落未落的眼泪在看见他的那瞬终于顺着眼眶滑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觉得这样好丢人,又匆匆忙忙地低下头去,抬手拼命擦自己的眼眶。
可是没用,越擦眼泪越多,越擦越觉得难堪,思绪混乱得不成样,下意识的又想逃。
顾衍这次没再给她逃跑的机会,在她刚转身的时候,就拽着她的手臂将人拉了回来,声音有些冷:“跑什么?”
跑什么?
沈岁宁也不知道。
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么丢人的模样,下意识地想将自己所有的不堪都藏起来。
她挣了挣,挣不开,于是眼泪掉得更凶了,成串成串的眼泪从眼眶滚下来。
今晚的风很大,她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没多少分量的牛角扣外套,纤瘦的身子仿佛风吹一下就能吹走,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顾衍突然就忘记自己刚才为什么有情绪了,拧了拧眉,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伸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裹到了她身上。
不属于自己的气息突然袭来,沈岁宁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眼泪还没刹住,一双眼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不远处,秦屿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顾衍……”
顾衍眼神一暗,动作利落地按着她换了个位置。
沈岁宁只觉肩上一重,紧接着,一顶棒球帽落在了头上,牢牢遮了她半张脸。
秦屿很快就到了跟前,气喘吁吁,不忘问他:“你没事追人家女孩子干什么?还跑这么快?累死我了!”
女孩子……
女孩子?!
他的眼睛瞬间瞪大,震惊地看着顾衍身后的人,正是刚刚在餐厅的那位。
再看前面的顾衍,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却牢牢将人挡在身后。
秦屿忍不住又探了探头,试图看清他身后的人的模样。刚才在餐厅的时候没留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顾衍追出来。
只可惜,张望了许久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样子,只看到一节白皙的手腕和清瘦的下巴,头上扣着一顶棒球帽,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套。
等等……
棒球帽?
外套?!
秦屿今晚第三次瞳孔地震,脸上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稍稍对顾衍熟悉点的人都知道,这人有点洁癖,从不轻易让人碰自己的东西。
早些年出去的时候,老有人不知死活地想接近他,总是借故和他搭讪。
有个小姑娘,大冬天的穿着小短裙,在风里冻得直发抖,娇羞地暗示说他的外套看起来真暖和。
顾衍点点头,同意了对方的说法。
对方见他不为所动,更为直接地说能不能借他的外套穿一穿。其实目的不在外套,更重要的还是那份特殊。别人都没有的待遇,如果她能有,多特殊,更何况对方还是顾衍。
换个稍微知情识趣点的人,肯定也就给了。但顾衍不是一般人,在对方如此直接地表达了想法后,礼貌地说:抱歉,有洁癖。
眼下,这个有洁癖的人就这么将自己的衣服裹在了一个女生身上,甚至连帽子都给人家了,这说出去不得吓掉那帮人的下巴?
秦屿一脸“我都懂我都懂”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打趣道:“好啊,瞒着我有情况了是吧?嘴巴可真够严的。”
说完,又和他身后的沈岁宁打招呼:“哈喽,我是顾衍他好朋友,秦屿,你怎么称呼?”
眼看她人往顾衍身后挪了一步,迟迟没出声。
秦屿又去看顾衍,见他脸色冷着,有些不耐,很快便意识到了气氛不对,讪讪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用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顾衍没有跟他交代的打算,冷淡地留下一句:“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拉过身后的人的手扭头就走了。
秦屿:“……”
第8章 保密
这是沈岁宁第二次坐顾衍的车,上了车他也没和她说话,打着方向盘便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很安静,安静到那些紧急刹住的情绪又卷土重来,甚至比刚才还要凶猛些。
脑海里不停回放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今年过年,沈蔚只回了一次家,在大年三十那天,匆匆回来吃了顿晚饭,给了她一个红包,第二天她起来时就不在了。
然后是江愉说他们要出国,不顾她的反对也要将她送到顾家。打电话来说他们已经在国外了,电话里却未曾出现过沈蔚的身影。
那时以为他在忙,不在家。现在想来,不是忙,是因为人压根不在那儿。
最后是今天看见的一幕幕。
他和别的女人一起,有个小孩叫他爸爸,他任由别人诋毁她……
也算不上诋毁,那是事实。
多可笑啊,明明是他们犯了错,逃跑的人却是她。
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在心底期盼着他会追出来,跟她解释,说不是这样的,是她误会了。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过往的那些在此刻通通都串联了起来,最终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江愉在国外,尚且能够说不方便带着她,可沈蔚在国内,他也不愿意带着她。
所以,结果只能是一种——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要她。
原来,七岁那年发生的一切还不算彻头彻尾的抛弃,现在才是。
车外,白光一闪而过,昭示着即将有一场大雨倾盆。
车内,空调暖风呼呼地吹着,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但顾衍知道不是的。
余光里,身旁的人肩膀一直在颤抖,身上的大衣有色彩堆积愈来愈浓烈。
她一直在哭,安静的、无声的。
这个认知让人感到莫名心烦。
终于,过了个路口,他打着方向盘,在路边停了下来。
沈岁宁不知道他已经停了车。
直到下巴被人捏着抬起,迷蒙的视线中出现顾衍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下意识地就将脑袋往一边撇。
能听见他打开储物格的声音,紧接着是纸张抽动的窸窣声。
顾衍扭过头,她还是闪躲着,原本只是打算将纸巾递给她,让她自己擦,可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时又改了主意,纸巾直接触上了她的脸。
脸色不算好看,动作却算得上温和,耐心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
沈岁宁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连呼吸都屏住,看他脸上没半分的嫌弃,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又滚了下来。
是不是没怎么受到过优待的人都这样容易感动?
他只是替她擦个眼泪,她心里就像被人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心头的委屈比刚才更甚,像是引发了一场汹涌的海啸。
“没出息,哭成这样。”他低声说着,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天塌下来了?”
不知是哪个点触动了她,话音刚落,肩膀被重重一撞,沈岁宁抵上了他的肩,哭得更厉害了。
他瞬间僵住,不知所措地捏着被她眼泪浸润的纸巾,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沈岁宁哭。
她刚到顾家的那天,在门边不知道跟母亲发生了什么争执,一个人在那里站了许久,最后仰头拼命地将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前几日,她在房间偷偷掉眼泪,看见他出现后又欲盖弥彰地扬起唇角冲他笑……
她是内敛的,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不堪,所以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天却忘了收敛,抵着他的肩膀哭得像是天真的塌了一样。
到底是有多难过……
耳边的抽气声断断续续又凌乱,不断掉落的泪水将他肩上的衣料都浸润。
顾衍的眉心皱成个川字,垂在两侧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抬起,轻轻拍了拍她瘦薄的脊背。
“好了,别哭了。”
他不会安慰人,想来想去也只想出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语调却有些硬梆梆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沈岁宁哭得反而更过头,连呜咽声都开始止不住。
很低很低,还断断续续的,像是小动物发出的声音,跟一般人不太一样的声音。
他一愣,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岁宁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身后始终有一双手,在轻轻慢慢地拍着她的背,她在那样的安抚中,觉得心里的疼痛愈演愈烈。
是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在难过时有人哄,哭泣时有人擦眼泪。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儿时。
她放纵着自己发泄心头的难过,等脑袋逐渐清明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
面前的人是顾衍,她的额下是他的肩膀,透过衣衫,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而她的手心是他的衣服,刚才下意识地就揪住了……
不用抬头,她都能想象他被她折腾得有多狼狈。
这么一想,头更加抬不起来了,心里百转千回地思考着等会儿该怎么跟他解释。
顾衍没给她多少时间,发现身前的人渐渐趋于平静,手便绕到身前,又像刚才那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帽檐下,沈岁宁的眼睛比刚才更红更肿,再往下,鼻头红彤彤的,唇瓣因为极力隐忍,被咬得嫣红,受力最重的那处微微渗出血珠。
看起来可真惨。
索性又抽了几张纸,掠过她出血的唇瓣时,动作放轻了许多。
沈岁宁木木地由他擦着自己的脸,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顾衍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肩上一片水渍,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身上的毛衣被她揪得像麻花。
只看了一眼,她便没有勇气再看,怯怯地挪开眼。
擦完眼泪,顾衍收回手。
收至一半,被人伸手攥住。
他微抬了下眉梢,低头看下去,沈岁宁又受惊般将手缩回。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机递到他的眼前,眼神躲闪着。
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
顾衍端详着她的神色,没回话。
「我赔你,衣服」
顾衍垂下眼眸,看了一眼,干脆地抬起胳膊,将身上的毛衣脱了下来,丢至后座。
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衬衫,领口褶皱锋利,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生气一样。
沈岁宁有些慌张,继续重复:「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抬着眼,很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要不是眼眶还红着,几乎已经看不出刚才还狠狠哭过,好像刚才的放肆都是他的错觉。
顾衍的喉结滚了滚,仰头舒了口气,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为什么哭?”
她抓着手机的手垂下来,眼神也瞬间黯下。
没一会儿,又扯出个笑:「就是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都过去了,如果顾衍不曾亲眼目睹这一切,估计真的会这么以为。
他知道,她又开始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了。
他没问到底是什么事,因为已经大致猜出。
顾衍是看着沈岁宁进餐厅的,鬼鬼祟祟地跟在别人身后,偷偷找比较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观察别人,人家笑意越深,她的眉心就拧得更紧。
他本来打算装作没看见她的,却在目睹她手中的餐牌掉下时,选择了出声叫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地跟着人家,直到她仓皇离开。
人在下意识的反应能说明很多东西,她下意识的逃跑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顾衍不是没见过出轨的男人,特别是在这个圈子里,表面家庭和美,私底下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伴是常事。有的人碍于利益关系,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法忍受的,也会大闹特闹。
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成年人之间的事,是夫妻间的纠葛,可放到一个孩子身上,让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出轨,任谁都没法接受。
她不说,他也不再追问,打算就此揭过,重新发动车子。
回到落月湾已近八点,顾衍将车子驶进车库,下车前,衣服又被人扯住。
他垂下头去看她的手机屏幕。
「你能帮我保密吗?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叔叔阿姨,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她轻咬着下唇,眼里带着几分祈求,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顿了顿。
许久后,终于出声:“嗯。”
第9章 转移
沈岁宁和顾衍两人刚进家门,徐月便急急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她回来的时间晚了,徐月自是免不了一通问询,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岁宁怔怔地看着她紧张的神色,再看看站在一旁的顾衍,冰冷的心开始渐渐回温。
没成想时至今日,最关心她的人竟是只相处了几日的他们。
她和徐月解释说自己在书忘记时间了,手机开静音忘记调回来了,这才没听到她的电话。
怕她不信,她还特意给她看了手机。
确实是静音了。
徐月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责备道:“下次不能出门不能再这样了,手机一定要能找到人,你不知道阿姨有多担心你。”
沈岁宁乖乖保证:「不会再这样了,下次出门我一定会将手机调好,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两人在门边说话的时候,顾衍已经抬步往里走,问道:“还有什么吃的吗?”
徐月这才想起,又转头问沈岁宁:“还没吃晚饭吧?”
沈岁宁扯了个慌,说自己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了个饭团了,不用准备她的了。
知道顾衍还没吃饭,张妈又重新给他下了份鸡汤小馄饨,还未出锅香味便从厨房飘了出来。
顾衍是真的有些饿了,晚饭没吃成,都忙着去追沈岁宁了,闻着味道便直接起身进了厨房,懒得再挪动,索性倚着厨房的流理台吃。
吃至一半,又想到什么,抬头问张妈:“锅里还有吗?”
张妈笑了笑:“还有呢,怕你不够吃,多下了些。”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下头,吩咐,“再装一小碗出来吧。”
沈岁宁回到房间先进浴室洗了个澡,湿着头发出来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只好边擦头发边去开门。
以为是徐月不放心自己,还想再问些什么,打开房门却是顾衍。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懒懒地倚着房门,手上端着个碗,浓郁的鸡汤味传到她的鼻间。
她歪着脑袋看他。
他开口道:“张妈下多了点,吃点。”
沈岁宁现在其实不太想吃东西,那些饱胀酸涩的情绪已经将身体都填满了,肚子感觉不到半分的饥饿感。
不过看他不容置喙的态度,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打算接过。
顾衍看了眼她湿漉漉的掌心和尚在滴水的头发,避了避:“房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她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向他,迟钝地摇了摇头,直到顾衍错开她,端着馄饨进了房间,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跟上。
顾衍没当即离开,她吃馄饨的时候他就靠在一旁低着头看手机。
沈岁宁本想着先放放的,碍于他在,三两口便解决完了。
勺子刚放下,他便扭过头来,看了眼已经被消灭干净的碗,拿着碗就出去了,全程什么也没说。
他走后,沈岁宁还有些愣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的举动真像个监督小孩好好吃饭的家长……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雨终究还是在后半夜下了,隔着厚重的玻璃都能听见外头雷声滚滚,更别提那时不时透过窗帘缝隙将房间照得亮堂的闪电了。
沈岁宁握着手机,垂着眉眼坐在床头。
从她离开商场到现在,已经过了近八个小时。
这期间,她的手机未曾收到过一条新消息,沈蔚就像是从来没见过她一样,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江愉今天也没给她发消息。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她心头的难过已经转为了酸楚。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敢问他们任何一个人:是真的吗?
她懦弱地选择了逃避,比他们更害怕这一切暴露在日光之下。
脑中突然掠过那个叫安安的小女孩。
她多少岁呢?
五岁?六岁?七岁?
她分辨不出来。
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脑中闪过无数个问题,却没有哪一个能有确切的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沈蔚看起来很爱那个小女孩……
沈岁宁想起自己跟那小女孩差不多大的时候,沈蔚每天回到家都会用力将她抱起来,问她想爸爸了吗,那时的沈岁宁已经学会故意跟他唱反调了,每每总会说不想,见他故作忧伤地皱起眉头来了,才咯咯地笑,改口说我今天超级想你。
然后沈蔚便会将她抛高,一口一个“哎哟我的小公主好像又长大了些,都快要抛不起来了”。
只是每次这么说着,下次还是会乐此不疲地重复这种游戏。
那时,他看自己的目光也如今日看那个安安一般,可这不妨碍他今日听到别人说她是小哑巴时无动于衷。
她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句话:爱是不会消失的,爱只会转移。
沈蔚只是转移了自己的爱意。
从她身上剥离的爱,他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的温柔,他的溺爱,都不再与她有关……
外头风雨声又重了些,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玻璃窗。
沈岁宁起身,披上衣服出了门。
顾家负一层是影音室,先前徐月带她来过一次。
她推开厚重的门,却听见里头传出音响声,光线倾洒而出,渐渐露出里头的场景。
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顾衍撑着一只手臂坐在沙发上,大屏幕的光在他脸上变幻。
沈岁宁踏进的脚步又收了收,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下一瞬,那个一直看着大屏幕的人却突然扭过头来,眼神直直地对上门边的她。
“干嘛来了又要走?”他说。
迫不得已,她只能又进去,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顾衍在她坐下的那一刻问了句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她摇摇头,本就是来这里打发一下时间,至于看些什么,都不重要。
于是屏幕上便一直放着他看的片子。
他选的是国外的片子,已经放到了后半段,沈岁宁一知半解地看了会儿就没再留意剧情,开始对着屏幕放空。
中途回了下神,身旁的人还保持着她进来时的姿势,撑着手臂漫不经心看着屏幕。
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竟然也在走神。
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电影上,偏又在深夜如此凑巧地到了这个地方。
她的心中涌上一股微妙感。
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她又转过头去,假装认真地看电影。
直到电影开始出现片尾的字幕,她动了动脖子,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不甚明亮的光线衬得眉眼轮廓更加深邃。
这样看着,突然觉得他身上疏离感很重。
可就是这样睡着后看起来清冷不可接近的人,却在今晚她最难过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帮她隐瞒着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的不堪……
沈岁宁忍不住又悄悄凑近了一些,近距离地凝视着他熟睡后的脸庞,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衣角,触电般,整个人都又缩了回去。
顾衍是在后半夜醒来的。
电影已经结束,没人调下一部,便一直停留在简介页面,四周静悄悄的。
长久维持着一个姿势,胳膊和脖子都很酸,他坐直身子,这才发现沙发另一端还有一个人。
沈岁宁蜷在沙发角落,外套滑在了地上没发觉,就这么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给她重新披上。
这样近的距离,他终于看到她湿润的脸庞。
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她的睫毛不安地颤抖了几下,眼睛却没睁开,只嘴唇翕动了下。
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室内,传来模糊到仅能靠音调勉强分辨出来的一声——
“爸爸……”
第10章 兄长
那年,北城下了格外多场雪,白茫茫的大雪将这座城市覆盖,空气中都是凛冽的寒。
沈岁宁在顾家的日子过得非常悠闲。
每日就是陪徐月在后院逛逛,天气好的时候一起晒晒太阳喝喝下午茶,剩下的时间,不是在自己房间画画,就是在塔楼。
起初,她还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在别人家,要帮忙做些什么才好,但徐月看见一次后就非常严肃地制止了她,说家里的事有人打点,接她过来不是要她帮忙做家务的。
于是,她也不再想着插手家里的家务事,只在徐月心血来潮想做些什么好吃的时候在一旁帮忙打打下手。
顾家的人也对她很好。
徐月对她关怀备至,每日嘘寒问暖,江愉将她留在这里,她好像就自动充当了她监护人的角色,甚至比江愉更像个母亲;
顾恒远的话,沈岁宁跟他的集不多,他每天都挺忙的,几乎只有饭桌上才能见到,但他对她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至于顾衍……
沈岁宁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那日在影音室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而她的身上奇迹般的多了张毯子,原先靠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也变成了平躺,想也是他做的。
她想跟他说声谢谢,却没见到他人。
那之后的几天,她也再没在家里见过他。
徐月说他已经开学了,学校的事情多,他直接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住了。
沈岁宁犹豫了几天,在手机上跟他发了句谢谢。
他没问她为什么,只是回了句:客气什么?
就像是温和的兄长对待妹妹的态度。
那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流。
这日,沈岁宁坐在塔楼的窗口,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画笔,不时抬眼看看窗外,收回视线后快速在画纸上增添几笔。
到日中时分,画纸上的图案才渐渐成型。
就在抬头打算再细化一下的时候,远处的大门突然开了,法拉利驶入门内,银灰色车身被日光切割出锐利的线条,呼啸着停在屋前。
没一会儿,车上下来个多日不见的人。
沈岁宁无意识地伸出脑袋,往窗口凑近了些,看着楼下的人。
大雪天,他却穿得单薄,一件长至膝盖的黑色风衣,内搭灰色高领针织衫,发丝被寒风吹得凌乱。
大概是视线有些受阻,他走着,抬手撸了下额前的头发。
然后,步子就这么停住了,视线突然朝窗口这边看过来。
沈岁宁心下一跳,蓦地缩回脑袋,点在画纸上的手一重,最后一笔就这么毁了……
顾衍推门进来的时候,沈岁宁正在动手将那幅残了的画从画板上取下来。
听见声响,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片刻前还在楼下的人,转眼就出现在了面前,懒散地靠着门框,抱着双手看她,目光沉静。
他身上那件外套进家门就脱了下来,此刻就穿着内里的毛衣,下身一条黑色休闲西裤,很是斯文清隽的富家公子样。
沈岁宁动作顿住,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蓦地想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站在楼梯口,远远地看着她,她满心忐忑,猜测着自己的狼狈会不会被他看了去。
谁知后来,比那天还要狼狈的情况都被他遇见了。
她的模样有些呆,顾衍看着,突然勾唇笑了下:“干嘛这么看着我,几天不见就不认识哥哥了?”
沈岁宁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弯了下唇。
眼看他抬步往里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突然想到什么,挪了挪脚步,将身后的画架挡住。
顾衍脚步没停,问她:“在这里在干什么?”
沈岁宁很缓慢地张了张唇。
“画画?”他照着她的口型猜测,走近,“画了什么,让我看看。”
她摇了摇头,后退一步,有些抗拒地挡住他的视线。
“画了不能让我看的东西?”他问。
怎么可能?
就是刚刚失手了,不想让他看见,感觉有些丢人。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咬咬牙,往旁边挪了几寸。
顾衍终于看清她身后的东西,视线停留了会儿,又落到她脸上,问道:“这不是画得挺好的吗?干嘛不让看?”
沈岁宁看着他那不明所以的样子,闭了闭眼,身子又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她不让他看的原因,有些失笑:“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失误?”
才不是小失误,明明是很大的失误,就差最后一笔了,结果全毁了。
沈岁宁觉得有些难为情,脸颊发烫,又悄然往回挪了一步,将那一角挡住。
顾衍看着她的小动作,微微叹了口气,说:“有些可惜。”
他对绘画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面前的这幅画笔触很细腻,色彩也调得很好。如果忽略掉那像烂泥般的一坨的话……应该算是一幅相当不错的画。
不知是不是为了挽尊,沈岁宁突然转过身去,将那幅画取下来。
而后退开一步,让他看。
下面的那幅和刚才的那幅别无二样,只是少了那样明显的失误。
顾衍挑了下眉,往前走了一步,随手翻了几张画纸,无一例外的,都是苍山,白雪皑皑的苍山。
他挑了下眉:“你每天都画这个?”
沈岁宁在他扭头看过来的时候点了下头,看到他又翻了几张,突然凑近,有些急切地按住了他试图继续翻看的手。
少女的掌心柔软,带着几分凉意,落在他的手背,按得有些紧。
事情发生得突然,顾衍的动作顿住,有些意外,偏过头去看她。
沈岁宁的神色难得的有些严肃,抬眼跟他对视,无声地反抗着他的行为。
他低笑出声,很是善解人意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嗯,这个是不能看的,知道了。”
沈岁宁如释重负般松开手,摸出手机。
「哥哥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还会转移话题。
顾衍没立即回答,状似随意地翻了下自己的掌心,视线落到指尖上,干净的、洁白的,又想到刚刚看到画纸上大片大片浓郁的黑。
轻捻了捻,什么也没沾上。
抬起头,再看面前尽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沈岁宁,慢悠悠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才解释道:“到楼上找本书,张妈说你在塔楼,过来看看。”
噢,所以不是因为刚才在楼下看见她了才上来的。
沈岁宁闷闷地点了下头,目光追随着他。
塔楼内部不高,窗子是倾斜的,顾衍这样的身高走到窗前需要微微弓着身子,才不至于碰到顶。
她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微弯的脊背,将毛衣撑得平整的宽阔的肩,曲折的手臂,骨节分明的十指,修长的双腿……
日光罩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温柔极了。
也是这一刻,沈岁宁才发现顾衍是真的很好看,是那种不同于她这个年纪的男生的那种好看,他的身上没有毛头小子的青涩,却还残留着几分少年气,又有着成年男性的成熟气质。
总之就是跟那些人不一样。
在她看着他,偷偷在心里下定论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沈岁宁推翻了先前的定论。
不是很好看,是特别好看。
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顾衍自然不知道她在心里想着什么,只是视线落在她脸上时,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亮了些。
这次他没问为什么这样看着他,视线一转,又落在了一旁的画架上,问道:“画的画能送我一幅吗?”
沈岁宁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用眼神问着为什么。
他的回答也像是解释:“苍山的景色确实不错。”
一幅画而已,他都帮了自己那么多,要一幅画有什么的。
沈岁宁没拒绝,从画架上取下几幅画,供他挑选。
顾衍随意翻了下,无法抉择,又问她:“哪张最好看?”
沈岁宁也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都大差不差,山林不是瞬息万变的,她每日对着一个地方画画,画出来的东西也一直长那个样子。
但想了想,还是非常认真地挑了一幅。
是她画的第一幅。
她还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前一夜下了特别大的一场雪,苍山上厚重的白雪被日光照得透亮,比后面几天的都要美一些。
顾衍收下她的画,毫不吝啬地夸赞:“很漂亮,谢谢。”
他上来本就是为了找书的,没打算久留,得了她一幅画便打算离开。
只是,走到门边,想到什么,蓦地又回头问:“后天开学了?”
第11章 光亮
沈岁宁开学那天是徐月和顾衍一起送她去的,颇有种小学生开学家长护送的阵仗。
徐月比她这个要去上学的人还要紧张,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到新学校也不用怕,顾叔叔已经和学校的人打过招呼了。
沈岁宁看着她这样,忍不住笑了笑,伸手轻轻抱了她一下,背起书包就下了车。
走没两步,又回过头去。
开学第一天,校门口很热闹,上学的师生,接送的家长,车子大排长龙。
晨光中,那辆黑色轿车仍旧稳稳停在路边,徐月坐在后排,见她回过头来,微笑着冲她摆了摆手。
她的眼眶忽然泛起一点涩意,视线又移到前排的驾驶位上,顾衍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窗上,也懒懒地抬手冲她摆了摆。
二月底的天,空气中仍旧浮动着寒气,她吸进去,心里却莫名变得暖洋洋的。
其实沈岁宁也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毕竟是新学校,她昨晚甚至有些失眠。
不过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些。
她到校后先去办公室找了新班主任,对方见到她没多说什么,很快就领着她去了教室。设想中尴尬的自我环节也贴心地被省去,班主任简单说了下她的名字就让她落座。
新同桌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她坐下后小心翼翼地低声说:“你好,我叫林桑,以后请多多指教。”
沈岁宁礼貌地冲对方笑笑,在纸上写下:「你好,我叫沈岁宁,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了句:「我不会说话,只能通过纸条或者手机回应你,不要介意」
她将纸条推到林桑的手边,随即自若地拿出包里的纸巾擦拭着桌面。
这样的告知她已经重复过许多次,每接触一次新同学就是一次循环,她循环着告知他人她不会说话的事实,也循环接受着他人知道这件事后露出的错愕和尴尬。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林桑没有像之前的那些同学一样,惊诧过后是尴尬的沉默,她小小地“啊”了声,很快接了句:“当然不介意啦!你不要介意我话多会吵到你就行。”
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纸条上,又夸赞了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跟你人一样。”
沈岁宁的动作彻底顿住,这种陌生的善意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是扭头冲同桌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日后和面前的这个女生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沈岁宁在二中的日子适应得还算快,班上的同学都挺随和的,没有因为她不会说话而戴有色眼镜看她,相反的,还格外照顾她,这是她先前没想到的。
只是,有个问题——
落月湾离二中有点远,再加上周围也没有公交,如果自己骑车去的话,每天得浪费将近五十分钟的时间。因此,开学至今,都是顾家的司机送她去学校的。次数一多,沈岁宁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即便徐月再三和她强调在家里不用顾忌那么多,可她始终做不到坦然自若地麻烦他们,住在这里就已经够叨扰的了。
她辗转着想了好几天,最终产生了住校的念头。
如果住在学校的话,就不用麻烦司机了,张妈也不用每天早早起来给她做早餐,她心里的负担也可以稍微轻些。
在心里斟酌了许久,沈岁宁在星期四那晚终于和徐月说了自己的想法。
徐月知道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住了,拉着她的手问:“宁宁,你是不是觉得阿姨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到,所以才想住宿?”
她早在心里预设过徐月的反应,神情恳切地解释:「不是的,阿姨,我只是觉得很快就要高三了,住在学校的话可以节省更多的时间学习,我到周末就会回来了」
这是她想了几天得出来的最合理的理由。
徐月端详着她脸上的表情,见她不像说谎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但还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宁宁,阿姨知道你是个用功的孩子,但是不行。”
沈岁宁歪了歪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
“阿姨答应过你妈妈要好好照顾你的,你在学校的话很多事阿姨可能就顾不上了。而且……”徐月顿了顿,思索了下,“你这个情况住在宿舍,不太方便。”
话落,她又拍了拍她的手,解释道:“阿姨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你会明白阿姨的用意的对吗?”
沈岁宁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她自然知道徐月是为了她好,也正因为如此,她无法再继续坚持己见,辜负徐月的一番好意。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她们都没再提过。
没想到是,再次提起的人会是顾衍。
那是周六的晚上,沈岁宁在房里做作业。
她习惯将作业在周六做完,留一天的时间来做其他的事,看书也好,画画也罢,总之就是不能两天都做作业。
好不容易将作业都做完,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她转了转酸涩的脖子,想喝口水,扭头才发现杯子里的水已经在刚才喝完了,不得已,只能出门去装水。
走廊的壁灯开着,在夜晚散发着柔和的光,沈岁宁捧着杯子穿过走廊,然后,脚步就这么顿住了,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的客厅,黑色沙发上坐着个人,不知是刚从公寓回来,还是刚结束完什么聚会,神色有些疲倦,正微仰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这是自她开学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沈岁宁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正思考着要不要假装没出来过调头回房,他忽然偏了偏头,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神色未变,默不作声地继续喝水。
她就这么看着他将杯子里的水都喝掉,脚步始终没动。
直到顾衍突然出声:“不是要倒水,一直站在那里干什么?”
沈岁宁轻吐了口气,假装自然地经过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等捧着水杯回头的时候,突然就有点进退不得,是该留下还是就这么回自己房间去?
她的脚步放得极缓,再次经过他的身前,正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房,他却忽然伸出一条腿来,挡住了她的路。
沈岁宁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不解地看向他。
顾衍微抬着头,以一种仰视的角度看着她,她莫名觉得自己是在被审视着的错觉,瞬间无措起来。
直到他随意地开口问道:“在学校还习惯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拦下自己就是为了问这个?
顾衍俯身将手中的杯子一放,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膝上,眼神往一旁的小沙发上一点,示意:“坐。”
待她坐下后,他却没立即出声,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岁宁有些忐忑,顾衍不开口,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两人的关系始终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
她想亲近他,却又有些畏惧他,两人共处时只要他不开口就莫名觉得紧张。
她面对人时时常有这种紧张感,但面对他时尤甚。
大概是因为他见识过她很多的不堪,这种两人共同守着秘密的感觉很奇妙,让她萌生出一种他们是盟友的亲近感,又害怕哪天他会将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
所以面对他时总是这样尴尬着,纠结着。
顾衍沉默了一段时间,沉默到她心里又开始猜测着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他终于开口:“为什么突然想要住宿?”
沈岁宁没想到徐月竟然还将这件事和他说了,只好继续重复自己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多点时间学习」
顾衍挑了下眉,抬手理了下自己衬衫的袖子,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你之前也没在学校住宿。”
「快高三了,时间比较紧迫」
“沈岁宁。”
他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看着我的眼睛。”
不强调还好,一强调,她的眼神就止不住想躲,脑袋立马就垂下了。
顾衍却有些强硬地坚持:“看着我的眼睛。”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又抬起头来,眼神却游移着,始终不敢直视他。
“告诉我,是真的因为想多些时间学习,还是因为别的?”
这一层只住了他们两个人,除了他的说话声,再无其他声响。她的心跳短暂地漏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凌乱的加速。
他的眼神有些锐利,好像能够洞穿这世上所有的谎言。
沈岁宁咬了咬唇,指甲陷进掌心,这次没再选择隐瞒——
「我不想给你们添乱」
「住在这里已经够打扰你们的了,我不想每天都麻烦张妈和王叔」
灯光下,少女的神情看起来平静无波。但细看,会发现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泛红,显然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顾衍的喉结滚了滚,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其实他知道,在徐月和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知道原因了。
他目睹过许多次她强忍自己情绪的时候,知道她惯爱隐藏,知道她在这个家始终没有安全感,知道她习惯将自己装成乖巧懂事的模样。
同样的,他也知道这一切的缘由——
因为没安全感。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害怕会麻烦他们;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总是不敢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总是要掩藏自我。
顾衍沉默良久,又灌了口水。
“这些都是小事情,既然选择了接纳你,就不会计较这些。”
沈岁宁垂着眼眸,没动。
她当然明白他说的这些,可是怎么才够心安理得地接受?
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愿意管她,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更何况是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非亲非故的顾家?
她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对自己的好?
“我妈和你妈妈是好朋友,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妈妈也曾帮了我们很多。”他说,“如果非要一个能让你心安理得的理由的话,这就是。”
安静的夜里,他的语调很平缓,可落在她的耳中,却像有人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巨石,在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沈岁宁愕然地抬起头,她从未想过他会为她找理由,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地接受他们的好意。
但远不止如此。
“可是,不是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他又喝了口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就像此刻,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没有理由。”
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沈岁宁陷在绵软的床铺中,揪着身上的被子,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脑中反反复复的都是顾衍刚才的话——
“就像此刻,我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没有理由。”
这句话就像是被脑子刻录了下来,反复地进行播放,每循环一次,心头那种被什么充盈的感觉就更深。
身下柔软的床铺变成了云,而她成了站在云端的人,稍不留神就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眼睛的酸涩从听到那番话后就没褪去过,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她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
这次她没有低头,可那些温热的液体还是不可抑制地漫了出来,滑过眼眶,倏地一下隐入了发间。
原来,被人在意着的时候竟会有落泪的冲动。
她又想起他今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该学着去接受别人对你的好,不问理由,不背负担。
说这话时他就坐在灯下,灯光罩住他的身子,略凌厉的五官都因此变得柔和。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月球上的人,那个地方坑坑洼洼,没有任何的光亮,可是很突然的,太阳光照了过来。于是,月球终于获得了光亮,她的世界也一并透进微光。
眼眶还湿着,可唇角却在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沈岁宁开始困了。
抱着被子失去意识前,困顿的大脑却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贪心一些,她还想再向太阳偷一点点光。
一点点,就一点点。
第12章 乐队
不知是不是因为顾衍的那番话,沈岁宁罕见的睡了次好觉,整夜无梦。
醒来时晨光已经悄悄落进了房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开了暖气的房间热烘烘的,让人舍不得离开被窝半刻。
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
沈岁宁伸手摸到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神志还未彻底清醒,先感受了被人信息轰炸的滋味,新消息提示铺满了屏幕。
解了锁才发现是许久没有动静的乐队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突然就活跃起来了。
就看屏幕那几秒钟的时间,群聊又新增了十几条信息。
沈岁宁点进那个名为【Enjoy】的群,一路往上翻,终于看到了许俊在八点多的时候发的消息——
躺在金山上:「一个个的干嘛呢,最近怎么大家都没动静啊?」
隔了几分钟,萧潇回了他一句:「动」
躺在金山上:「……」
躺在金山上:「感谢大小姐百忙之中抽空敷衍我」
就爱看帅哥:「不谢」
躺在金山上:「人呢人呢?都出来都出来,怎么放个假大家都悄无声息的?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又拉了个新群?」
W、就爱看帅哥、睡到自然醒:「你猜?」
躺在金山上:「?搞孤立是吧?」
W:「还不至于拉新群」
W:「必要时刻我会把你踢出去,比拉新群简单」
躺在金山上:「谢知珩,你个狗东西,怎么忍心这么对待你英俊帅气的室友?」
W:「你镜子又坏了?」
就爱看帅哥:「哈哈哈哈哈」
睡到自然醒:「他不是镜子坏了,他是眼睛坏了」
躺在金山上:「滚!!!」
一群人插科打诨,话题一路跑偏,沈岁宁看得止不住笑。
再往下,又看到许俊发的新消息:「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有个朋友给咱们介绍了一单活?」
就爱看帅哥:「什么活儿?」
躺在金山上:「他有个认识的朋友新开了家俱乐部,下下周开业,准备邀个乐队去热热场,他就想到了我们」
躺在金山上:「怎么样,去不去?」
群聊短暂地停歇了下,过了会儿,陈晨接话:「我都可以,看你们」
躺在金山上:「@W@就爱看帅哥你们呢?」
W、就爱看帅哥:「可以」
躺在金山上:「等等,是不是漏了个人?」
躺在金山上:「@tree 小岁宁呢?你可以吗?」
突然被@,沈岁宁愣了下,开始认真思考起可行性。
就爱看帅哥:「小岁宁是不是高二开学了?能不能抽出空来?」
短暂的思考,沈岁宁回道:「我跟家里人说一下,看看可不可以」
躺在金山上:「好嘞,最好快点哦,要是你不能来的话,我看看能不能找个人顶上你的位置」
tree:「好」
隔日下午,放学的铃声一响,沈岁宁就火速背上自己的书包起身。
身后的林桑诧异地看着她飞快消失在门边的背影,暗自嘀咕了声:“见鬼,怎么今天这么着急?”
沈岁宁到校门口时,门口的车已经大排长龙了,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车。
昨天他们说完后她就想了个理由,和徐月说自己放学后想在教室多学习一会儿,以后就不用安排司机来接她了。
徐月不太放心地追问了几句,见她坚持,也没反对,只叮嘱她尽量不要学到太晚,要是太晚打车不方便就叫家里司机去接她。
她一口应下,很快就在群里回复自己可以。
一行人商议过后,将排练地点定在了B大。
乐队里头,谢知珩和许俊都是B大的艺术生,本身在的社团有个固定的活动课室,里头设备很齐全,最近没什么活动,刚好可以用上。
到B大时,萧潇已经等在教学楼楼下了,见她从车上下来,立马冲她挥了挥手。
上去时其他人已经在了,见她过来,纷纷打了声招呼。
他们乐队的人不多,很基础的五人配置——主唱谢知珩、吉他手萧潇、贝斯手许俊、键盘手陈晨,沈岁宁是鼓手。
除她以外,其他四人都是大学生。
其实从外表来看,很少有人会将沈岁宁和鼓手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她看起来太乖太文静,任谁看来都应该是那种乖乖坐在琴凳上弹着优雅的钢琴曲的人,架子鼓这种激昂、奔放的乐器和她放在一起多少有些违和。
想当初,萧潇在乐室见她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女生在练架子鼓也挺诧异的,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也就是那次驻足,两人开始结缘。
那日,沈岁宁出了乐室,萧潇在门外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将她拦下:“哈喽,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我叫萧潇,在这里学吉他,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沈岁宁来乐室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她拦下,问她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当下有些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没给她答复,忙又掏出手机打字:「你好,我叫沈岁宁,很高兴认识你」
萧潇神色有几分错愕,看着她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嘀咕:“练鼓还能把嗓子练坏?”
她摇了摇头,解释:「不是,我不会说话」
萧潇当即敛起自己有些打趣的神情:“抱歉,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没关系」
那天,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但是好一阵子都没联络过,只是偶尔在乐室碰面了会点头打下招呼。
直到某天,萧潇再次拦下她,问:“我有个朋友想组个乐队,还缺个鼓手,你有兴趣加入我们吗?”
沈岁宁看着对方脸上真挚的神情,心头突然一动。
就像当初在手机上看到别人打架子鼓的视频觉得很肆意,然后心头一动偷偷背着江愉报了班学习一样。
那次她也心头一动,对着萧潇点了下头。
真到萧潇带着她准备去见乐队的其他人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萧潇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来问你吗?”
「因为你只认识我一个鼓手?」
萧潇哧地笑出声来:“当然不是。”
“我只是觉得你很渴望在音乐的世界获得些什么,或许是自由,或许是想要释放自己的情绪。”她顿了下,“总之,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那天在乐室看见你的那刻就觉得我们会是一路人。你想要的,恰好也是我们所追求的。”
“我觉得你会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的感觉的。”
萧潇说得没错,沈岁宁确实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喜欢到连时间飞速流逝都没发觉。
整个傍晚,大家商议完要表演的曲目后就一直在排练,直到许俊开小差的时候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惊呼一声:“我去,都这么晚了啊?天都黑透了。”
沈岁宁这才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快要七点了。
这期间,徐月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她都没看见。
她匆匆起身,在群里跟他们解释自己要先回家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
大家都很理解,知道她还是个受家里人管控的高中生,让她到家了报个平安。
人走到门边,许俊突然站起身叫住她:“等等,我送送你吧。”
又回头冲其他人说:“真是,让小妹妹一个人走,人家第一次来这里,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沈岁宁想说自己记性还挺好的,他已经到了门边,抬手招呼她,只好又作罢。
很快就到了正式演出的那天。
沈岁宁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在车海中搜寻谢知珩的车,昨晚大家在群里说好了今天会接上她一起去俱乐部。
是许俊先发现的她,在副驾笑着招手:“这里这里!”
她小跑着过去,上了车才发现萧潇已经化好妆了,是比较浓的烟熏妆,她本就是比较明艳的长相,被这妆容衬得更像是朵盛放的玫瑰。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萧潇指了指自己的脸,问:“怎么样,我今天的妆是不是很好看?”
沈岁宁毫不犹豫地冲她竖起大拇指。
萧潇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伸手摸了下她的下巴,笑说:“等会儿姐姐也给你化个这样的妆,保准大家眼前一亮!”
一个小时后,沈岁宁对着镜子,脑袋往左边转转,又往右边转转,一时连自己都分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
萧潇抱着手臂,将她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番,最终满意地点点头:“完美!非常完美!”
沈岁宁的眉头皱起,又看了眼镜中的人一眼——狭长上扬的眼线、亮晶晶的眼影、红润的嘴唇……
怎么看怎么不像她。
见她这副样子,萧潇又问:“怎么,不好看吗?”
还未等她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问坐在小沙发上低头玩手机的三位男士:“来来来,看看我们小岁宁,是不是特别好看?”
三位男士一同抬起头,然后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沈岁宁咬了咬自己的唇,想跟萧潇说要不还是算了,她可能不适合浓妆。坐在沙发上的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拍了拍手,开口——
许俊:“脱胎换骨。”
陈晨:“美若天仙。”
谢知珩:“挺好看的。”
沈岁宁:“……”
倒也不用这么夸张。
准备好后,一行人到后台候着。
虽然已经排练了许久,但他们这群人毕竟是第一次登台,之前都是私下练习的,最多也就是在周末的时候到周边的公园露天表演,性质和现在不一样。
沈岁宁看着台下那些人,紧张地手心都已经有些汗湿,不动声色地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听见许俊说:“靠,我有些紧张!”
谢知珩站在前面,扭头看了他一眼:“紧张什么?”
“不是,你们不紧张吗?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接这种商业性质的演出,我站在这里,感觉已经想到很多年以后了,那时候的Enjoy,会不会已经红透大江南北了?”
话落,大家突然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沈岁宁微抬着头,看着他们隐隐发亮的眼眸和微微上扬的唇角,第一次读懂了憧憬这个词。
“以后”这个词,好像总是带着无限的希望。
那些在当下无法立即实现的东西,好像一被冠上带着未来属性的字眼,就拥有了成真的可能。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霓虹灯光迷人眼,不知是不是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沈岁宁在这样的环境中,头一回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从小到大,她都在按部就班地学习,考取好成绩,以为自己表现得好一些,爸爸妈妈就会多爱自己一点。可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好像连分毫都没得到。
当那唯一一点念想都落空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方向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人。
可此时此刻,她站在这群人之中,看着他们憧憬的面庞,心底好像突然就有什么念头开始蠢蠢欲动。
可惜,还未抓住,便被谢知珩的一声打断:“时间差不多了,准备上台吧。”
一群人迅速从各自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互相看了一眼,像过往表演一样,各自伸出拳头碰了下——
“加油,Enjoy!!!”
三月初,室外的寒风依旧凛冽,俱乐部内已经沸腾。
俱乐部外,银灰色法拉利在门口停下,门童在人下车后接过车钥匙。
站在门口的侍应生看清下车的人后,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顾少,老板已经在楼上等着您了。”
第13章 骚扰
俱乐部今天是第一天开业,先前造足了势头,老板今天叫了很多圈子里的人过来捧场,因此也不显得冷清。
顾衍跟着侍者穿过人潮,上了二楼的包间。
到的时候包间已经围坐了一圈的人,摇骰子的、打牌的、喝酒的……干什么的都有。
顾衍扫了一眼,没看见秦屿的身影,兴致缺缺地和坐在最边上的人说了声:“往里坐一下。”
那人从牌桌上抬起头来,见是顾衍,立马推了下身边的人,小心地往里撤了撤,给他让出位置来。
顾衍不甚在意地坐下。
在场的各位都知道顾衍,但是真正见过他的却不多,大家只知道他性子冷清,不热衷这样的场,能来就已经是十分赏脸了。今天要不是秦屿出面叫他,以他们的身份,是不可能叫得动他的。
也因此,今晚来的人格外多,都是想着能借此攀上顾家的关系。即便攀不上,在顾衍面前刷一下脸也是好的,要是能混个眼熟,日后有什么合作开展起来也会顺利许多。
看似平常的玩乐,背后交织其实的都是一条条利益链。
顾衍坐下后就掏出手机来,没和他们搭话,坐在他身旁的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贸然和他搭话。
直到秦屿和赵劲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他一人坐在边上玩手机,抬手示意他们再往里挪一下,坐在顾衍身旁的人有些不甘,却也不敢发作,一行人又往里挪了挪。
秦屿坐下后就往他屏幕瞥了眼,什么也没看不见,但不妨碍他嘴贫:“顾少,干什么呢?手机对面藏了什么大美女吗,让你坐在这里还玩手机?”
顾衍不咸不淡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点了几下屏幕,才收起手机。
他们说话的空隙,赵劲已经叫人又拿了几瓶好酒上来,亲自拿着杯子倒上,俯身想敬一下顾衍,被秦屿拦下:“他不喝酒。”
“啊?”赵劲还是第一次见来这种地方不喝酒的人,一时有些傻眼,不过很快就转了个方向,笑着跟秦屿碰了个杯,在他身旁坐下。
赵劲也是前一阵子在朋友的酒局上结识到秦屿的,后来又偶然碰到几次,秦屿人比较好说话,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些交情,这次俱乐部开业也是特地邀了他。
听说他跟顾家那位关系比较好,他又试探性地提了嘴能不能叫上顾衍,秦屿说得看顾少爷的心情。
现下顾衍就坐在这里,赵劲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有秦屿牵桥搭线,顾衍对他的态度还算可以,没有很热情,但至少比传闻中的要好一些,起码还算有回应,没晾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包间里空气不太好,人又多,顾衍坐了会儿就觉得无趣,起身出了包间。
秦屿紧跟着起身出去,包间门一推开,就听见楼下乐队激昂的歌声——
「I’ve tried but I just can’t take it
我已经尝试了,但再也无法忍受它
I’d rather fight than just fake it
我宁愿抗争着伪装
I like it tough
我喜欢它粗暴的方式
You know that I’ve had enough
你知道我已经受够了
与楼下火热的气氛相反,这一处却略显冷清。
俱乐部刻意营造的昏暗灯光打在边上的人脸上,昏暗处,顾衍的右手指节随着乐声一下一下敲击着栏杆。
“唱得还不错。”秦屿走到顾衍身旁,随意地扫了眼楼下的情况。
顾衍没什么表情的点了下头,难得肯定:“是还不错。”
说实在的,认识顾衍这么久了,秦屿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这人捉摸不透。
就像今晚这样的场合,如果他不喜欢,大可以不来,而不是来了又一个人出来透气。可他偏偏又来了,却又表现得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秦屿这种及时享乐主义者真的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但现在他没心思再探究顾衍是什么想法,语气陡然激动起来:“岂止不错,是妙极了!”
他一副发现了新大陆的模样,啧啧摇头:“真的是太妙了!怎么会有女生这么酷?”
在顾衍看来,秦屿这人没什么很特别的,硬要说一点,那就是他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永远都能在人群中发现自己喜欢的女生。
这种喜欢不是特指某个人的,是指所有的美女,是个漂亮的女生他都喜欢。
顾衍没空干涉别人的喜好,同样的,也对别人的喜好不感兴趣,连表情都没变一下,非常敷衍地“嗯”了声,指尖仍旧随意地在打着节拍。
直到乐声突然停了,台下有清脆的掌声响起,秦屿兴奋地说:“走,下楼去,我要去要联系方式!”
一直背靠着栏杆的人终于缓慢地转了身子,眼神随意地扫了下舞台。
秦屿非常执着地想让自己的兄弟也看看自己刚看上的天仙,抬手更为激动地指着台下的人:“靠!就是那个,你看见了吗?那个拿着鼓棒的那个!兄弟我今晚就要知道她全部的信息!”
话音刚落,敏锐地发现身旁的人倏然沉了脸。
沈岁宁从没想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到俱乐部就会发生意外。
演出结束后,她跟在乐队的人身后下台,大家的脸上洋溢着笑,说着哪里的宵夜比较好吃,今晚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她安静听着,在他们偶尔回头问自己行不行时点头确认。
她没有什么好的建议,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接这种带点商业性质的演出,在这种灯红酒绿的环境,若是放在平时,她是断然不敢踏进这种地方的。
她埋头跟在他们身后,心脏跳得有些快,有种一步一步慢慢从虚幻之中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
俱乐部的音响开始放起劲爆的DJ舞曲,舞池中的人狂热放肆地扭动着身体,脸上泛着迷醉的神态。
纸醉金迷,穷奢极欲,醉生梦死。
沈岁宁穿梭在这样的世界之中,脑中茫茫然地想:他们快乐吗?
还未思考出答案,很突然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下。
她踉跄了下,手腕被两只手扶住,一只是走在她前面的萧潇的,至于另一只……
她抬起眼,看到一张陌生的异性的脸。
沈岁宁扬起唇,感激地冲对方笑了笑。
对方看见了,却很奇怪地没松开手。
苏津今天也是过来凑凑开业热闹的,北城的那几家场子他都玩腻了,寻思着新的场子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乐子。
谁知天公作美,还真让他寻到了。
刚在楼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楼下的乐队了,视线略过前头的几个男生后很快地落在了两个女生身上。
就那么一下,眼神便无法再挪动分毫。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结束,迫不及待就出动了。
他不加掩饰地盯着沈岁宁看,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萧潇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下流的东西,警惕地将沈岁宁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先生,麻烦松一下手。”
苏津不为所动,视线紧接着转到萧潇身上,目光中带着调笑,无赖地说:“你朋友刚才绊到我了。”
“我替她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眼中的调笑意味更重:“如果我说不接受呢?光是嘴上道歉有什么用?”
一句话,两人都瞬间明白了对方是故意找茬。
萧潇的脸色一下就冷了:“那你想怎样?”
走在前面的人原本以为只是个小插曲,等着她们解决完过去,眼下看形势不对,又调回头来,纷纷围在他们身边。
在这样的地方,一个男性拉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的手,不愿松开,什么心思不用说。
谢知珩克制着自己的脾气,按住苏津的手:“先生,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抓着一个女孩子的手不放不妥当吧?”
这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苏津已经有些不耐,视线落到谢知珩身上,认出是刚才在台上的人。
毛头小子,不足为惧。
他扭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人。
都是混迹这种场所的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暗示,有人出来说:“嘿,兄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连我们苏少都不认识?”
“劝你们还是识时务一些,你朋友不小心冲撞到了我们苏少,喝杯酒道个歉就是了,别搞得大家这么难看。”
“难看的是你们。”谢知珩手上加重力道。
闻言,许俊和陈晨又往走前了几步,堵在那些人面前。
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正是力气没处出的年纪,自己乐队的女生被人骚扰,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语气也不自觉地染上戾气——
“大庭广众之下骚然女生,你们还有理了?”
局面一下就变得有些僵。
沈岁宁看着他们谁也不打算让谁的模样,大脑快速运转着。
对方一看就是有些权势的人,身上纨绔子弟的气息很重,这类人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出了事也无非是打通电话就能解决。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只是一群学生,要是正面发生冲突的话……
海立马就闪过谢知珩他们和他们动手的场面。
沈岁宁一下就慌了神。
要是事情闹大了,必然是他们吃亏,皮肉伤难免,搞不好还要因为她背上学校的处分。
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他们陷入困境。
可是……
她四处张望了下,喧闹的俱乐部里,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无人在意他们的动静。又或者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家对这些事情都见怪不怪了,谁也不会平白为了几个陌生人让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有些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心说几杯酒而已,虽然没喝过,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刚要点头,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苏津,你想谁陪你喝一杯?”
第14章 解围
周围好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嘈杂声在那瞬间退潮般散去。
沈岁宁眼睁睁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突破人群,如同电影的慢镜头般,却在转瞬间就到了她的身边,脸色森冷,唇角抿得紧紧的,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眸光中的冷冽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颤,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又被他看见了。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按住了那人的手,那只纠缠了自己许久的手又是何时慢慢松了劲儿,她通通都没察觉。
恍惚间,只看见他张了张唇,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冷,对那个被他称作苏津的男人说:“你刚刚说想让你陪你喝一杯?”
见他出现在这里,苏津有些诧异,唇角仍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的笑意,摊了摊手,满不在乎地说:“怎么?顾少今天兴致这么高,跟苏某看上了同一个人?”
顾衍冷哼了一声,并未立即搭腔。
气氛比刚才更僵了。
乐队的人不明情况地看着他们,许俊以为是又来一个,正打算上前,被谢知珩拦下:“冷静,这人好像跟岁宁认识。”
许俊这才重新留意起他们来,见沈岁宁虽然满脸惊恐地站在他身后,眼中却没了刚才的那股抗拒,这才老实地往后退了一步。
苏津跟顾衍向来不和,他看不惯顾衍那种清高劲,到哪里都是一副俯瞰众生的模样,仗着自己是顾家独子,私下里碰了面也从来不会跟他打招呼,多了不起的样子。
眼下还跟他抢人,他看他更碍眼了,即使手一直被大力按着,却始终没放开:“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顾少,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顾衍表情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声:“不懂。”
苏津眼神在他和沈岁宁身上扫了下,倏尔露出个微妙的笑意:“我倒是第一次知道顾少还有英雄救美这样的癖好。”
跟这种人浪费唇舌简直就是浪费生命,顾衍再没了耐心,手下的力道加重,紧接着,重重将人甩开。
苏津“嘶”了声,面庞都变得扭曲,手腕疼得像是碎裂了般,顾念着在这么多人面前不能丢了脸面,又立马摆出淡然的模样。
“既然顾少都出面了,那我今晚就放她一马。”他的视线落在沈岁宁身上,轻佻地勾了勾唇,“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姐下次有没有那么好运了?”
沈岁宁刚才就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动向,怕顾衍会因为自己惹上麻烦。听他这么讲,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一样,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就往顾衍身后躲了躲。
顾衍平静地看着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冷淡地吐了一个字:“滚。”
苏津虽心有不甘,但也自知跟他正面发生冲突不会讨得什么好处,忿忿地转过身,对身后的人招呼:“我们走!”
他刚走,乐队的人就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萧潇刚想过去安慰一下沈岁宁,就见她微仰着头,紧咬着嘴唇,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刚帮她解了围的英俊男人。
两人之间那股微妙的氛围让她的脚步又缩了回去。
沈岁宁屏住呼吸,几乎一动不敢动,手腕在顾衍的手心无法自控地发抖,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
很快的,手腕被松开了,顾衍终于转过身来了。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仅仅只是视线重新落在她脸上,她就立马害怕地又重新拉住了他的手,眼神中带着恳切,无声地看着他。
顾衍抬起手,刚覆上她的手背,想将她的手拉下来,秦屿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顾衍,你还没……”
剩下的话在看见他身前的人后生生卡在了喉咙,脸上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秦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中途跟朋友寒暄一会儿的功夫,顾衍就在俱乐部跟女生拉上了手,而且对象还是他刚才看中的。
“怎么回事?你们……”他往前走了一步,震惊地指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顾衍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扭头看向沈岁宁,见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惊惶不定的神情,又想到苏津那番话,最终还是拂开了她的手。
“帮我看着她。”他对秦屿说。
“不是,我说……”
秦屿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已经错开身子大步离开了。
沈岁宁垂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再看他大步流星离开的身影,瞬间觉得心里头好像也空了一块,鼻子涌上酸意,又被她死死压住了。
秦屿回过头,看见的就是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顾不上再去探究她跟顾衍是什么关系,不自觉地就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安慰:“别怕,我们在这里等他回来。”
沈岁宁抬头看他,很乖地点了下头。
秦屿刚刚在楼上只是觉得她看着挺酷的。
可是现在,他低头看着她嫩生生的一张脸,无辜的眼神,一边疑惑着一个人的反差怎么会这么大,一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成水了。
简直是,精准狙击心脏了……
苏津俯身站在洗手池边,镜中的人眉头紧蹙着,满脸写着不快,垂眸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痕时,更觉心头的郁气一阵高过一阵。
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入眼的猎物,谁知接二连三地冒出程咬金来,连顾衍这种向来不沾女色的人都跑来搅局,偏又不能硬碰硬。
顾家这几年的生意越做越大,连苏家都开始要仰仗他们。
他家老爷子最近盯他盯得严,要是被他知道他因为一个女人跟顾衍发生了冲突,害家里生意受损,老爷子非得扒了他一层皮不行。
所以他即便不爽,但也还是忍下了。
只是,他越想那张小脸,心里越觉得痒,大鱼大肉吃腻了,突然觉得这种清纯挂看着更勾人,要不是顾衍,他现在早就得手了。
这么想着,苏津更觉气闷,接了一大捧水往脸上泼,企图给自己降降火。
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身后渐进的脚步声,等他抬起头,看见一旁站着的顾衍的时候还惊了一下,很快便又挑衅般问道:“怎么,顾少将人抢了过去怎么还在这儿?身体吃不消?”
顾衍冷淡地抄着口袋,站在他的身侧,从镜子里看他,眼神分辨不清喜怒。
苏津猜不出他想干什么,只知道被他那样看着心里更烦了,嘴上也越发没把门:“那你这可不行,年纪轻轻的,白白浪费了小美人。”
他垂下头,蓦地摩擦一下了自己的手心,露出个下流的笑:“还别说,没想到我们还有口味相同的一天,小美人的手可真滑啊。你什么时候不感兴趣了,告诉我,其实我不介意……”
话未说完,脑袋蓦地被人按住,顾衍手上下了狠劲,猛地将他按进洗手盆中。
“砰”的一声,脑袋因为跟洗手盆大力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紧接着,水龙头被拨到水温最冷的那边,冷水哗哗冲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苏津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冷水浇了个透,冰冷的水流打在脸上,让他瞬间剧烈挣扎起来。
“靠!顾衍你……”
他在短暂的喘息空隙间骂了句。
话未说完,身后的人又加了力道,死死按住他的后脑勺,他的脸紧贴着洗手盆,脸颊肉都被挤压地变形。
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水,无尽的水,快要将他淹没的水。
冰冷的水流激得他身子直打颤,身后顾衍的声音比这水还要冷:“你刚刚说什么?”
苏津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为了一个女人竟敢这样对他,可是却无法反驳,每一次他试图开口,喉腔就被迫呛入冷水,鼻子也在进水,他几乎要溺死在这水流中。
巨大的恐慌在这瞬间席卷了他,他开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双手死命地往身后抓挠,什么都没碰到,还被反剪了双手。
顾衍微垂着眼,看着面前无力反抗,像条死狗一样的人,终于大发慈悲般拎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拎起。
终于获得自由,苏津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忍不住骂:“靠!顾衍,你……咳咳!”
情绪过于激烈,他又被喉腔的水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喉管像是着了火一样难受,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还未等喘匀气,紧接着又被大力推到墙面。
“砰——”
肩胛骨传来剧痛,苏津的眼前开始发黑,顾衍的脸成了阴冷的罗刹,浑身都散发着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气息。
他不甘地喘着粗气问:“靠!顾衍,你他妈到底几个意思?为了个女人?我不是都让给你了?”
“让?”顾衍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低头笑出了声。
很快又收住,一个大步上前,抬手狠狠扼住苏津的喉咙,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嗓音一沉,裹了利刃般:“谁准你碰她的?”
苏津仰着头,喉间空气稀薄,艰难喘息着问:“她……她是你什么人?”
“你没资格知道。”顾衍松开扼住他的那只手,神色平静,却在转瞬间将他的头发往后重重一拽,另一只手同时拧上他的右手,手下用力。
“啊——”
苏津瞬间发出一声惨叫。
“这只是给你的一个小小教训。”
他阴鸷的声线让苏津头皮发麻,可他现在浑身都痛,手好像脱臼了,压根没有一丁点还手的能力,只能努力瞪大自己的眼睛看着他。
顾衍无趣地退开一步,松开钳制着他的手,攀上他的脸颊。
“啪。”
一个巴掌落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啪。”
再一下。
“啪啪。”
连着几个巴掌落在苏津的脸上。
顾衍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极好,苏津的脸都没红,只是脸上的肉轻轻颤了颤。
他的说话声也很轻:“这次是警告,管好你的手,再有下次的话,我不敢保证你的名字会出现在新闻或者报纸的哪个地方。”
苏津怒极,他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威胁过,就算他是顾家的人又如何,嘴硬地反驳:“顾衍,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你……咳咳!”
“就算是你老子,都还要卖苏家几分面子,你算什么?”
顾衍骤然逼近他身前:“你大可以试试我敢不敢。”
顾衍回去的时候沈岁宁还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旁站着秦屿。
秦屿远远地看见顾衍回来,热情地招呼:“怎么才回来啊,去哪儿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秦屿已经搞清他和沈岁宁的关系了,眼下看着他都不自觉的带了点讨好的意味。
只不过顾衍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非常难得和他说了句谢了。
秦屿笑着说:“害,说的哪门子话,你妹妹就是我妹妹。”
顾衍现在没心思去计较他这番话:“先走了。”
“这么早?”
沈岁宁的头在秦屿出声的那一刻就立马抬起来了。
现在听他说走了,却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也没看她一眼,直直地从她身旁擦肩而过,一下就慌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他解释清楚,顾衍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还不跟上来?”
第15章 揭开
顾衍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沈岁宁费了好大一番劲儿也没完全跟上他的脚步。
等她急急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估计已经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一身的黑衣黑裤,双手抄进口袋里,背影看起来清冷又肃杀。
她的脚步突然就定住了,在他身后犹豫了许久,也没敢走上前。
直到有人将他的车开到门边,顾衍冷不防地回过头来,语气沉沉:“你准备在这儿站到什么时候?”
说完就绕过车头上了车。
沈岁宁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忙不迭地便跟着上了车。
几乎是安全带刚扣好,车子便飞驰出去,迅速融入夜色中。
沈岁宁吓了一跳,死死地抱紧身前的安全带,一动也不敢动。
车厢内的空气几乎凝滞,顾衍抿着唇,一双眼紧盯着路况,一句话都没跟她说,也没看她一眼。
这种情况,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打扰他了。
眼看车子开的路线越来越熟悉,沈岁宁瞬间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昨天跟徐月说了她今天要去朋友家住一晚,明天才回去的,如果就这么回去,那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可是……
她又看了眼浑身散发着现在别来惹我气息的顾衍,在让大家都知道和顶着顾衍的低气压向他求情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沈岁宁深吸了两口气,摸出手机,快速敲好了一段话,然后在心里祈祷着快来个红灯吧,她好跟哥哥解释。
或许她的运气还不算太糟,没一会儿,车子果真一个急刹,在路口停了下来。
她面上一喜,随即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见他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头,那本就没多少的勇气又漏走了些。
再不说的话,他就要开回家去了。
这么想着,她终是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顾衍终于扭过头来,一双黑沉的眼淡漠地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了视线,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久久未出声。
直至红灯结束,沈岁宁都没等来他的答案。
就在她以为今晚大概就是这样了,他还是要她送回家去,让家里的两位大家长语重心长地来教育她,告诉她今晚做的一切有多么不合适,他却突然打了方向盘,车子往与落月湾相反的方向驶去。
沈岁宁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也不敢问,一路都安安分分地缩在副驾,极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路上,顾衍都没和她说一句话。
车内除了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微弱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她在这样极度安静,极度磨人的环境中,忐忑不安地想着待会儿下了车要怎么跟他解释,要怎么他才能不那么生气。
还未想好,车子已经开进了一个小区。
沈岁宁在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他的私人公寓。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边,地处市中心的高级公寓,一梯一户的结构。
她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刷卡进电梯,看他抬步走出电梯。
然后是“滴”的一声,他推开家门。
沈岁宁埋着头跟他着进屋,在他低头换鞋的时候局促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顾衍换好了鞋,抬头时看见的就是一动不动站在门边低着头装鸵鸟的人,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又重新弯下腰。
“啪”,一双拖鞋落在了她面前。
“换上,去洗手。”仍旧是不带温度的一句话。
沈岁宁怔怔地抬起头,看见的就是他的背影,宽阔的、疏离的,跟她像是隔了千里远。
沈岁宁挤了一大泵的洗手液,揉搓着自己的双手。想起片刻前发生过的事,不由又加重了力道,近乎粗暴地将那块皮肤都搓红。
在她洗手的时间里,顾衍进房间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未彻底烘干的衣服黏黏腻腻地贴了他一路,到家后便一刻也无法再忍受。
等他出来,卫生间仍旧水声哗哗,沈岁宁还在洗手。
他脚步没停,径自走到沙发,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终于停了。
又再过了会儿,两条笔直纤细的腿在他面前停下,脚上穿着双大得空了一大截的拖鞋。
他没说话,也没抬头。
沈岁宁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刚洗净擦干的手心又开始渗出汗珠。
她特意在卫生间磨蹭了那么长的时间,就是希望出来的时候他能稍稍消气。
但很可惜,他看起来一点没消气,仍旧不打算搭理她。
死一般的寂静。
公寓的隔音做得很好,外头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又或许是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都休息了。
她就像一只被架在烤架上的小羊,反反复复地煎熬着,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属于她的审判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今晚的时间都要消耗在这样的沉默中时,沙发上的人终于开口了:“出息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却不受控地狠狠打了个颤。
“夜不归宿,混俱乐部,撒谎。”他冷声罗列着她的罪状,倏地抬起头,黑沉着脸,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沈岁宁,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她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不安、羞愧、难过、心虚,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再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想说不是的,她只是跟朋友一起去那里表演,不是去那里厮混,可她夜不归宿是事实,跟徐月撒谎说自己去朋友家住也是事实,无法反驳。
如果可以让她知道今晚会在那里遇见他,那她一定不会去的。
他会怎么想自己?
像他说的那样,将她定义为一个爱玩爱撒谎的人吗?
他会觉得自己很装吗?总是装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实际上一点不学好。
他会对自己失望吗?
沈岁宁的脑子乱糟糟的,一点没意识到这种时候,她最在意的竟然不是他会不会将这事儿告诉徐月,告诉江愉。
「我没有」
她张了张唇,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会不会相信她,只是想要解释。甚至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急切地拉住了他的手,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顾衍却没理会她的示弱,冷着脸毫不留情地拂开了她的手。
手心一空,她垂眸去看他的手臂,那些被人骚扰,怕无法脱身,怕连累乐队的人,怕给他惹来麻烦,怕他对自己失望的情绪突然就一窝蜂涌了上来,眼眶都阵阵发烫。
再看他抱着手臂,一副不愿再搭理自己的模样,心里就像被人挖了个口一样,空得厉害,也疼得厉害。一想到他可能已经对自己很失望,决定从此都不再管她,就彻底崩不住了,眼睛一眨,眼泪就成串地掉下来了。
怕他会发现,便死死咬着自己的牙,紧盯着地板,连呼吸声都克制着。
没人知道她有多害怕让在意自己的人失望。
这世上对她好的人本来就少得可怜,每一个她都珍之又重之,生怕连那为数不多的几个都离她而去……
顾衍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强硬地掐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见她通红的眼眶时觉得更加心烦意乱了,语气也染上几分不耐:“对着我哭什么?是我在欺负你?”
「不是」
沈岁宁张了张唇,眼泪却掉得更厉害了。
下巴被钳制住了,她被迫仰着头,因为一直强忍着眼泪,嘴唇被咬得通红,眼泪无止境一样从眼眶中漫出,看起来可怜极了。
顾衍的喉结克制地滚了滚,再大的火气看着她这样也有些发不出来了。
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如果不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等到意外真的发生,而他没有及时出现的时候就无法挽回了。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晚我没出现,你会有什么下场?”他看着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沈岁宁还是摇头。
她不知道,她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招惹到了他。
顾衍的视线钉在她的身上。
沈岁宁脸上的妆都还没卸,不知道谁给她画的小烟熏妆,眼皮上有亮闪闪的亮片,眼尾处画了长长的眼线,口红的颜色也很鲜艳。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还是演出时的那身衣服,黑色的紧身露脐小背心,外搭一件黑色皮衣,下身是黑色工装裤,很朋克风的穿搭。
他看着这样一幅明显与她的身份和年纪不符的装扮,眉头紧紧蹙起。
顾衍也是男人,即使对女人没有多么浓厚的兴趣,但也有最基本的审美。这样的沈岁宁很漂亮,这是不可否认的。
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又刚好在舞台上,秦屿只是看了眼,就被她深深吸引了,苏津就更加不奇怪了。
不是任何人都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即便喜欢也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世上多的是那种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喜欢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即便手段下三滥。
苏津就是那样的人。
他想起苏津看她的眼神,直白、猥琐、下流、写满欲/望,又想起曾经听到过有关于他的一些传闻,那些被他糟蹋过的女人的下场。
如果今晚他没有那么凑巧地遇见她,那么沈岁宁会成为他的猎物吗?
她才多少岁?
还是十七?
这样花一般的年纪。
他无法想象,如果苏津对她下手,她会变成什么样。
因此,他看着她楚楚可怜的一张脸,仍然维持了绝对的狠心:“使下三滥的手段,灌酒,下/药,迷/奸。”
沈岁宁光是设想着他说的那些,就觉得心惊。
可他还在说着:“如果我今晚没有出现,你就会被他带走。他会哄着你喝酒,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放一些能够让你失去理智的东西,直到你可以任由他摆布。”
他平静地说着这些从来不会跟她搭上边的词,残忍地揭开黑暗的面纱。
“你不会彻底失去知觉,因为他觉得那样没有意思。你会昏沉着感受到他对你做的一切,承受一个恶心又下流的男人的欲/望。”
不,不要再说了……
“你会受伤,严重点可能会进医,因为他不会对你温柔,禽兽是不会对发泄欲/望的工具温柔的。”
顾衍手下用力,强硬地定住她不断试图扭开的脸庞,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
“这些,你都想过吗?”
第16章 解释
沈岁宁已经彻底被他所描绘的状况吓住了。
她不过十七岁, 知道圈子里有很多混乱的事,却从未亲眼见过,以为不主动招惹就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今晚的一切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恐惧后知后觉地在心头蔓延开来。
看她彻底呆住的模样,顾衍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他松开钳制她的手, 转而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不算温柔地擦了擦她湿漉漉的脸庞。
“好了, 别哭了。”语气还是硬梆梆的。
沈岁宁立马咬住自己的唇, 仰头将自己的眼泪都逼回去。
等到终于收住,才小心翼翼地去瞄他, 见他的情绪好像比刚才松快些了,才鼓起勇气去和他解释——
「我没有去那里厮混, 也不是有意要骗徐阿姨的」
「乐队接了演出, 大家都一起去,我们原本打算表演完就离开的, 没想到会遇到这些事」
顾衍抬手按了下自己的眉心,郁气一时无法全然消散,见她罚站一样一直站在自己跟前, 也没打算叫她坐下。
他相信沈岁宁说的是实话, 但应该还不算完完全全和盘托出, 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吐了两个字:“乐队。”
沈岁宁的神情立马又谨慎起来。
乐队的事情, 是偷偷瞒着家里人进行的, 没人知道。
可他已经发现了, 她知道在他面前无法继续掩藏这件事。
「是我刚上高中的时候组的」
又匆匆接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没有带坏我, 是艺术学院的人,不是什么社会上的混混」
解释完这些,她又偷偷抬眸去观察他的表情。
顾衍仍旧紧绷着唇角,眼里的幽深让她捉摸不透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他严肃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可怕,沈岁宁又心虚地移开目光,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不自觉的收紧。
她的这些小动作自然没逃过顾衍的眼,他开始思考是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非常可怖,让她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这么想着,他思忖着要不就这样结束这场谈话吧,手机突然铃声大作,直接将现在的局面打破了。
沈岁宁看着他接起电话,眉头仍未舒展,凭表情无法猜出对面的人是谁,只是听见他说:“嗯,直接交给物业,让他现在帮我送上来。”
“好,谢谢。”
顾衍挂了电话,才发现沈岁宁还在他跟前罚站,脑袋低垂着,感觉能将家里的地板盯穿条缝来。
他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突然有些无奈。
其实他也没什么面对青春期的小女生的经验,这还是第一次,这样语重心长地去跟一个异性沟通。
如果不是因为她住在自己家;
如果不是因为她叫自己一声哥哥;
如果不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容易被人欺负;
如果不是因为曾经……
算了,他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她已经知错了。
他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温柔:“喜欢架子鼓?”
一直垂着头的人蓦地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时又不大自然地错开视线。
喜欢吗?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应该是喜欢吧,宁愿瞒着家里人,宁愿对徐月撒谎也想要和他们一起去演出,应该就是喜欢吧……
沈岁宁缓慢地点了点头。
顾衍看着她,她连点头承认的模样也是小心翼翼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做什么事都好像带着几分胆怯的人,刚刚在台上的样子却像是会发光,挥动鼓棒的动作干脆又利落,脑袋后面的高马尾也欢快地随着节奏晃动着。
那种张扬和洒脱,隔了那么远都能让人感受到。
顾衍有些出神,视线触及到她纠缠在一起的指头时,又问:“你爸妈知道你玩这个吗?”
沈岁宁这次点头的动作更慢了,脑袋也垂得更低了。
不过很快又抬起头看着他,换上祈求的目光,扯扯他的衣袖。
「你能帮我保密吗?」
又是这句话。
顾衍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秘密了,好像自从认识她以来,他就一直在帮她保密。这么小的一个人,怎么就藏了这么多的事?
他颇有些头痛地按了下自己的额角:“沈岁宁,你到底还有多少个小秘密要我帮你保密?”
沈岁宁露出非常纠结的表情。
明明是因为每次都那么刚巧就被他遇见了……
好在顾衍没为难她,嗯了一声,终是点头应下了。
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顾衍却还板着脸,声音没那么冷冰冰的了,但也绝算不上温和:“下次还敢撒谎去那种地方吗?”
沈岁宁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了」
也不敢再去了。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又去扯他的袖子,讨好地仰脸冲他笑笑。
她的眼眶还通红通红的,鼻头也有些泛红,微扯唇角时一侧尖尖的虎牙露出,看起来非常人畜无害,也和刚才在舞台上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衍很快挪开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再这么下去,他的衣服迟早要报废几件……
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同样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只是因为知道她今天去了那样的地方?还是因为她撒谎了?亦或是看到苏津那样对她?
这些想法纠缠在一起,让他无法捋清。
最后只是沉声告诫:“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去的,很乱,很不安全。”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沈岁宁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今晚,他也出现在了那里。
她突然想到舞池边摇晃着身体亲密相贴的男女,还有卡座中那些在酒/色中沉浮的人。
他出现在那里,也跟那些人一样吗?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慢吞吞地打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留下一句——
「那哥哥去那里干什么?」
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沈岁宁不安着,却头一回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还未开口,门铃声突然响起,在安静的室内,像是一道突然敲响的警钟。
顾衍站起身,丢下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就去开了门。
沈岁宁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如梦初醒,不安蔓上心头。
刚才是魔怔了吗,怎么突然有了那样的心思?
他去哪里,做什么,用不着跟她交代。
也是这时候,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跟顾衍之间的差距:他们之间虽然只相差五岁,可五岁却如天堑一般。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做任何事都不需要跟别人交代,而她还处在需要被家长管束的年纪,做错了事甚至还要接受他的教育……
顾衍回来的时候手里头拿了两个袋子。
他走近时,沈岁宁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因为演出没怎么填饱的肚子非常合时宜地咕噜了一下。
音量不算大,她慌忙地伸手捂住。
等他将纸盒揭开,露出烤得金灿灿的披萨时,她更是悄悄咽了下口水。
沈岁宁是真的饿了。
晚饭吃得潦草,只是匆匆对付了几口,乐队的人本来说好结束后去吃烧烤的,结果烧烤也泡汤了。
顾衍回头,看她还在那里站着,皱了皱眉,手指往桌上一指,“一起吃点,我饿了。”
说饿的人是他,结果真的坐下来吃了,沈岁宁却发现他有些兴味索然,倒是她吃得挺多的,大半个披萨都被她解决了,最后剩了几块,顾衍合起来放进了厨房。
她看着他走远,趁他不注意,终于大着胆子打量起了他这间公寓。
黑灰色主色调,很沉闷冷清的装修,家具很少,偌大的屋子里几乎找不出比较有个人特色的东西,连个摆件什么的都没有,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跟她想象中的不同,跟他这个人好像也不太相符。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装修风格。
原来,他没回家的时候,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她对这个地方生出更多的好奇来。
还未来得及再细细观察,顾衍已经转过身来,她又克制地收起自己的目光,冲他挤出一丝笑。
他走过来了。
来的路上,沈岁宁一颗心都提是着的,担心他会告诉徐月,担心他会对自己失望,担心他会因为自己招惹来麻烦;他语重心长地教育自己的时候,她想的也是怎么解释才能让他不那么生气,除此之外,再没想别的。
可此刻,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她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多少有些不太妥当。
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异性,在深夜共处一室。
沈岁宁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好在顾衍并不知道她的小心思,越过她,俯身拎起放在桌上的另一个小袋子,塞给她。
沈岁宁扒开袋子,看见一瓶卸妆水和一盒卸妆棉,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过去。
顾衍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会儿,语气不知是无奈还是无语:“你想顶着这大浓妆睡觉?”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卸妆了,刚刚在俱乐部的时候太害怕了,他出声后她一步都不敢离开,就一直站在那里等他回来,脸上还是萧潇给她画的浓浓舞台妆。
她今晚还掉了很多眼泪,也不知道脸上的妆花成什么样了。
这么想着,又马上低下头去。
“去卸妆,洗澡,睡觉,浴室下面的柜子有干净的毛巾。”顾衍说,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明天我会送你回去。”
沈岁宁囧囧地抱着袋子就往浴室走,走了一半,突然想到什么,又往回走。
顾衍已经坐下了,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又抬起头来,沈岁宁又回到了他跟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她有些难为情:「没有换洗的衣服」
顾衍看看手机屏幕,又看看她,许久没出声,这次是真的无语了。
只记得家里没有卸妆水,却忘了家里也没有她能穿的换洗衣物了。
这个点,商场都关门了。
沈岁宁看着他,刚想说我可以将就一晚,他突然站起身,错开她进了房间。没一会儿,手上拿着一套女士睡衣出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的那套睡衣时,很突然就想起了一段算是比较久远的记忆——
不小心将水泼到他身上的那晚,她有看到他肩头的粉底液痕迹。
再结合现在的女士睡衣……
所以,他有女朋友,并且女朋友在这里过过夜吗?
第17章 夜晚
顾衍今年已经22岁了, 谈恋爱,将女朋友带回家过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
这个猜测却莫名让她的心头生出几分微妙的陌生情绪,只是看着他手里的衣服, 也没伸手去接。
“愣着干什么?”见她一直不接, 顾衍出声。
沈岁宁还是没接,刚摸出手机想说我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将就一晚, 就听见他说:“你徐阿姨放在这里,没穿过的。”
徐阿姨的?
沈岁宁蹭地就将手机收了回去, 伸手接过衣服扭头就走了。
她的情绪转变地很快, 顾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听浴室的门被轻轻关上了。
他看着紧闭的浴室门, 眼底滑过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
沈岁宁去洗澡的时候,顾衍就在客厅摊开电脑看文件。
浴室门再次打开的时候,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未开灯的走廊, 只有浴室透出的冷白灯光,沈岁宁就站在那冷光下, 侧着头,用干毛巾擦拭着洗净的长发,没了化妆品覆盖的小脸嫩生生的, 嘴唇也是淡淡的自然的粉。
这个样子顺眼多了。
下一秒, 视线对上, 沈岁宁擦拭头发的动作顿住,远远地看着他。顾衍在那刻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看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却忽然觉得有些心烦。
正出神, 又听见她的脚步声靠近了。
很快的,余光中出现了沈岁宁的身影, 她在他侧边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顾衍没和她说话,视线仍旧定在身前的屏幕上,却分了点神去留意她的动向。余光里可以看见她一直在看着自己,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真的很胆小很爱纠结,一句话好像都要在心理建设半天,他在心里猜测,如果自己不主动开口她能憋到什么时候。
沈岁宁过来其实是想问他家里的洗衣机在什么地方的,可是走近坐下了却又突然不急着知道了,于是便慢吞吞地擦着自己的头发,眼神不住往他身上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家居服,纯黑色的,看起来很普通的款式,可穿在他身上却意外的好看,沈岁宁突然就想不起今晚见到他时,他穿的是什么了。
沈岁宁很少这样仔细地去观察一个男生,克制着,却又好奇着,想要多了解他一点。
视线继续漂着,又落在他不时敲打键盘的手上,白皙细长的指节,手背处可以看见凸起的青筋,很漂亮的一双手。
也很温暖……
这个认知一闪过,沈岁宁突然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低头看了眼手机,时候不早了,她终于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敲了句话就给他发过去。
很快听到他电脑传出的消息提示音。
顾衍看了眼,很快便起头来,将电脑放在一边,站起身:“跟我来。”
沈岁宁跟着顾衍将衣服放进洗衣机后就回了房。
顾衍没说明天几点回去,她想到自己的书包和衣物都被萧潇带回家去了,明早还得去一趟她那里,调了七点的闹钟。
起码,得赶在他前面醒来,不能让他等着自己。
可这么想着,却一直辗转着睡不着,不知是认床还是其他什么。
思绪飘忽着,又落到晚上发生的事情上,想到那个恶心的男人,想到像是从天而降一样的顾衍,想到他和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是第一个和她说这些事的人。
江愉和沈蔚对她是放养式教育,但他们的放养式教育和别的家长不同。
别的家长是放手让孩子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他们则是完全不过问,他们不在意她过得怎样,学习怎样,只要她还活着就够了。
沈岁宁想起自己来初潮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体里流出鲜红的血液,她吓得半死,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绝症。
她颤抖着手给江愉发消息,说:「妈,我流了好多血,怎么办」「我是不是生病了」。
江愉没回她消息,也没回家。
隔了一个晚上,江愉终于回了家,看到她发的消息,问她怎么了,而她已经在网上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们根本不关心她,也从来不教她什么。课本之外的知识,她都是自己从书本上、网络上、电视上了解的,这之外的,便无从得知。
顾衍是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会在意她开不开心,会替她保守秘密,会告诉她这世上有很多她想象不到的黑暗,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人。
他们认识不过一个月,可他给她带来的温暖,比她过往十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沈岁宁终于放弃挣扎,起身打算去外面倒杯水。
出了房间才发现书房的灯仍旧亮着,她走近,在半开的门缝中看见书桌前坐着的顾衍,电脑屏幕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后,是沉沉的夜色。
脚步就这么顿住了,等想起该离开的时候,他那么刚好地就抬起了头。
显然是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顾衍的神色有些惊讶,随即边揉着脖子边走出来。
“睡不着?”他问。
沈岁宁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他没问原因,只是说:“给你热杯牛奶?”
于是,原本只是喝一杯水的计划,最终演变成了在厨房看顾衍忙活,看他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两杯出来,放进微波炉里。
寂静的夜里,微波炉运作的轻微声响格外清晰,不间断地骚动着耳朵,那点红光微微刺眼,她看了一会儿,视线又重新落到他身上。
顾衍安静站着,抬起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眉心,神色倦怠。
沈岁宁看着,心里突然就泛起几分愧疚。
她其实特别怕给别人添麻烦,可是自从遇见他之后,她好像就不停地在给他添麻烦。
「哥哥怎么这么晚还在忙?」
终究还是没忍住,她走前去问他。
顾衍游走的神思突然被拉回,按压眉心的手也停下,垂眸去看灯光下她的身影。
沈岁宁仰着一张素净的小脸,眉心拢着层淡淡的忧虑,专注地看着他。
他这段时间是挺忙的,忙学校课题的事,忙公司里的事。
顾恒远在慢慢放手,将公司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交到他手里,压在他身上的事一下就多了起来,他不得不挤出时间去处理。
“在看项目书。”他回答。
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只知道顾家的生意好像做得很大,没想到他竟然还要熬夜处理公司的事情。
他白天还要上学,好辛苦……
这么想着,她很认真地劝告:「熬夜对身体不好,不要总是熬夜」
顾衍看着这一行字,再看她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很突然的就笑了。
是笑出了声的那种。
这还是沈岁宁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不是那种放声大笑,是那种低低沉沉的,特别挠人。
她在他这样的低笑声中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攀上热意,脸也莫名其妙有些烫。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笑?」
她不明所以地追问,不解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这副天真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头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
他顿了顿。
「觉得什么?」
该怎么说呢?
觉得她一本正经劝告自己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的样子很傻很天真?她大概还不知道,熬夜对成年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沈岁宁还在等他的答案,微微歪着脑袋看他。
微波炉在这时突然“叮”了一声,他又摸了一下她的头,看着她说:“没什么,你自己记住不要熬夜就好了,熬夜会长不高。”
熬夜会长不高的吗?
沈岁宁茫茫然地看着他转过身去的高大身影,悄悄将手抬到自己脑袋上,然后伸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只到他的下巴。
他真的好高……
所以,熬夜真的会长不高吗?
她在顾衍将牛奶端到桌上的时候,在浏览器输入了这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快速喝完了牛奶。
躺在床上后,不停催眠自己:沈岁宁,快睡快睡,熬夜长不高……
第18章 盯紧
第二天, 沈岁宁真的赶在他面前醒来了,洗漱好换上衣服后,顾衍的房门还紧闭着。
等他终于起来, 她已经在客厅背了好多单词了。
顾衍知道她还要去朋友家拿东西也没说什么, 只是负责将她送到萧潇楼下,然后就在车里等她。
昨晚她离开得匆忙, 今天又早早地来拿东西,萧潇看见她就不放心地问:“昨晚没事吧, 你那个哥哥看起来好凶, 回去之后没骂你吧?”
沈岁宁担心顾衍一个人会在楼下等得不耐烦,顾不得细说, 匆匆跟她解释了几句便先离开了。
下去的时候却发现车上没人,她四处张望了一下, 终于发现了在花坛边的他的身影。
这样短的时间, 他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包香肠,几只流浪小猫围绕在他脚边, 正低头吃得不亦乐乎,他时不时地伸手摸一下小猫的脑袋。
晨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如此生活化的场景, 和昨晚那个冷着脸教育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忍不住在心里暗叹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此之前,她对顾衍总带有几分的畏惧。他是温柔的, 但那层温柔又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大概是从小养尊处优, 他的身上带了股常人没有的淡漠,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冷淡下来,然后成为遥不可及的陌生人。
但此刻, 那块屏障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触手可及的邻家大哥哥,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亲近感。
沈岁宁看他一边低声跟脚边的小东西说着不要抢,还有很多,边不紧不慢地剥着手上的香肠,脸上带着柔和的笑。
她被这样的他吸引着,一步步慢慢走近,在他身旁蹲下,跟他一起将香肠都剥开,让小猫能够顺利吃到。
顾衍偏了偏头,见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包,问:“都拿到了?”
沈岁宁点了点头,拿着香肠碰了碰小猫的唇,看它们欢快地围过来,快速吞吃着,又看他抬手摸了下小猫的脑袋,没忍住,也跟着抬手摸了摸。
流浪猫没人照料,毛发有些粗糙打结,算不上舒服,但她摸到它们温热的皮毛时,还是一下就弯起了眼,忍不住又薅了两下。
顾衍看着她这副开心的模样,突然就问:“喜欢小猫?”
沈岁宁不假思索地就点了头。
他又问:“养过小猫吗?”
深岁宁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
顾衍逗弄小猫的手停了下,脸上好像突然就染上了几分落寞。
沈岁宁不知道为什么,但直觉大概是问到什么他不想回想的事了,又转过脸去看脚边的小猫,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小猫的毛。
小猫在她手上格外的温顺,不时往她手心蹭蹭,偶尔又在地上打几个滚,沈岁宁看着,嘴角的弧度就没下去过。
顾衍看着,突然就想到自己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猫,是从路边捡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经常被欺负,特别胆小,都不敢靠近人,总是喜欢躲在家里的角落怯生生地观察着周边的事物。过了很久,知道没人会欺负它之后,才慢慢敢从角落里走出来,跟人亲近。
跟她很像……
回到家的时候,徐月刚好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们一起进来,有些诧异地问:“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沈岁宁没想到会那么刚好的一回来就撞见她,立马紧张地看向一边的顾衍,好在他的反应很快:“知道她在朋友家,正好今天要回,就一起捎回来了。”
徐月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下,没开口。
沈岁宁被她看得心底发虚,生怕她会追问些什么,例如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毕竟顾衍不常在家。
下一秒,却听她说:“见你们相处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沈岁宁骤然松了口气。
很快又听她向一旁的顾衍叮嘱道:“阿衍,你是哥哥,宁宁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多帮帮她。”
顾衍点了下头:“知道。”
周一,沈岁宁照例在六点十五分起床。
在楼梯上看见坐在餐厅的人时,十分疑惑地抬手揉揉下眼睛。
再睁眼,人还是在那里坐着,不是幻觉。
顾衍在她出现的时候就发现了,欣赏完她一大早迷惑的表演后,悠闲地喝了一口牛奶,这才问道:“干什么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没睡醒?”
沈岁宁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好像有些傻,囧囧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这才下楼去。
其实这也不怪她,顾衍已经很久没在工作日的时候出现在家里了,她还以为他又像之前一样,在周日就回公寓那边去了。
这样看着他坐在自己身旁,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冒出一些欢喜来。
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问他:「哥哥今天不用去学校吗?」
“今天可以晚点到。”他说。
噢,怪不得昨晚没回公寓。
她开始小口小口地解决早餐,吃到一半,突然听到他说:“等会儿我送你去学校。”
“咳咳!”她一下就被呛到,扭头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顾衍云淡风轻地解释:“顺路去公司一趟。”
直到坐到顾衍车里,沈岁宁还是有些恍惚。
她小心地用眼角余光观察他,看他专注开车的侧颜,看他疏懒地掌控着方向盘的双手,突然就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脑袋开始缓慢地回放这两天发生过的事,他赶跑了骚扰她的人,他从俱乐部带走了她,他带她回了他的公寓,他在半夜给她热了杯牛奶,现在,他还要送自己去学校……
早高峰时期,车多,学校周边更是堵,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运气不好,几乎每到一个路口都会刚好碰到红灯。
她有些怕他会觉得烦。
毕竟,如果不是为了送她走这条路的话,他应该也不会一直堵在路上。
好在,他全程都没表现出任何不耐,到了校门口,和她说:“进去吧。”
沈岁宁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车门刚关上,身后突然传来顾衍的声音:“沈岁宁。”
她疑惑地回过头,在车窗边看着车里的他。
二中秋冬的校服是绀色的西装外套和百褶裙,她身上背着黑色的书包,扭头看过来的眼神一派纯良,顾衍看着,突然就笑了笑:“我这段时间都会在家。”
沈岁宁一愣。
这段时间都会在家?那她是不是可以经常看见他了?
这个认知让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顾衍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很快就敛了笑意,警告似的盯着她的眼睛,说:“所以,别再想其他的事,我会盯紧你的。”
沈岁宁的笑容瞬间垮了。
她不就是瞒着他们去了一次俱乐部,怎么在他眼中就成了那种叛逆少女了吗?
傍晚六点,夜色渐深,顾家门口灯火通明。
沈岁宁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看着前头一派轻松的人,终于摆烂一般扭身一屁股坐在了喷泉池边。
顾衍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这才看见不远处躲着偷懒的人。
他松松地撑着腰走回去,脚尖轻怼了下池边坐着的人:“这就不行了?才跑了几圈?”
沈岁宁头也没抬,埋着脑袋装鸵鸟,假装没听到他的话。
这是她被迫运动的第四天。
本来以为顾衍在家只是会盯紧她,谁知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要带她一起跑步的话,每日她放学一回到家他就提溜着她到外头来运动。
其实,他对她的要求也不算苛刻,就是要她绕着顾家门前的大草坪跑上两圈。
可即便如此,对沈岁宁这种连体考都是到考前一个月才会突击的人来说,每天跑两圈跟要她命没什么区别。
前面两天,大概是顾虑着她久不锻炼,需要点时间适应一下,顾衍还会允许她跑一会儿停一会儿。
两天一过,他立马就变了,一看见她跑着跑着停下来走路,就开始:“在散步呢?跑起来。”
沈岁宁心里那点对于哥哥终于在家了的欢喜都快变成怨念了。
见她垂着脑袋不理自己,顾衍索性在她身旁坐下,慢悠悠地说:“你今天才跑了一圈。”
一圈已经很了不起了好吧……
沈岁宁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挪,捂住自己的耳朵。
听不见听不见。
顾衍看着她这小动作,突然有些无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掏出手机:「我不革/命」
“那换个说法,”他调整了下坐姿,“身体是一切的根本。”
沈岁宁抿着唇,默默地挪开一大截位置,离他更远了,怨念满满地蜷起腿,下巴杵在膝上,不看他,也不回应。
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将自己的小情绪如实地展露出来。
有些难得,也有些有趣。
顾衍悠悠地起身,走到她身前,用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脑袋。
沈岁宁以为他是过来和她说既然那么不喜欢运动,那就算了吧。
谁知下一秒,他却说:“再坚持几天,习惯了就好了。”
他根本不知道跑步对一个不爱运动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折磨。
她倏地抓住他点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指,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唇抿得紧紧,无声抗议着。
似是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顾衍低着头,看着她紧攥着自己手指的手,难得的有些愣神。
两人无声对视着,她没松开手,他也没抽开手。
他手指的热度在她掌心扩散着,和两人认识的第一晚他在黑暗中攥着她手时的热度一样,很烫,感觉能将她灼烧。
沈岁宁终于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假装自然地松开他的手,态度没松动,嘴巴动了两下,用唇语告诉他:「不想」
顾衍收回手,揣进自己口袋,俯视着她,声音低低的:“真那么不想?”
沈岁宁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非常不想。
他终于大发慈悲放过她:“那今天就先休息一天,回去吃饭吧。”
第二天,顾衍还在学校就收到沈岁宁的消息:「哥哥,今天不用等我跑步了」
还没等他问为什么,下一条信息就进来了:「快要月考了,我这星期都要在学校复习」
他看着这两条信息,几乎能想象到她是怎么辗转了一晚上才终于想出这么一个理由,又是怎么纠结着才终于鼓起勇气发给他的。
他动动手指头给她回了条:「可以晚点跑」
下一秒,对话框弹出很简单的一句:「不……」
第19章 加油
其实沈岁宁说的也不都是借口, 她是真的快要月考了,就在下星期。
只不过复习什么的,不是一定要在学校, 在哪里都一样, 她只是单纯地想逃避跑步罢了。
但既然说了,她便没敷衍, 每日放学后都认认真真留在学校复习。
将今天给自己安排的学习任务解决完后,沈岁宁终于抬起头来, 活动了下自己酸胀的脖子, 收拾好书包便离开教室。
今天结束的时间比较早,出了校门, 顾家的司机还没到。
沈岁宁等得无聊,随意地转动着视线, 然后就这么落在了一旁的小吃摊上, 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食物的香味。
心念微动, 脑中却突然闪过江愉的话,她觉得外面的这些小摊不干净,从来都不让她吃, 以前的学校门口也没这些。
那时候总想着要听话, 不要做那些她不喜欢的事。
可如今, 好像都不重要了。
沈岁宁只犹豫了会儿,便背着书包走了过去。
越近香味越诱人, 她停在一家煎饼果子摊前, 随意指了一个招牌煎饼。
看着摊主从小桶里舀出一勺白面的时候, 她的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快意,像是小朋友故意和家长唱了反调后的那种得意。她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幼稚, 却无法自控。
摊主是个很面善的中年妇女,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吃的,见她指着葱花摇了摇头后,很快笑着说:“你们现在的小姑娘好像都不爱吃葱花,我女儿也不爱吃,要是在外面吃东西有葱花还要全部挑出来,这样不好,挑食。”
“什么都吃,营养才比较均衡些。”
她的话里带着些许的不赞同和无可奈何,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女儿满满的爱意。
沈岁宁听着,刚才的那股快意突然就消失无踪了,竟然开始羡慕起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生来。
等煎饼果子做好,摊主拿小袋子装好递给她,叮嘱说:“趁热吃,等会儿凉了口感就没那么好了。”
她接过,转身低头咬了口,香香脆脆的,却让她的心头泛起涩意。
又咬了口,突然听见老板娘欢喜地喊了声:“桑桑!”
沈岁宁抬起头,看见的就是自己的同桌。
很显然,林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面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下意识地先去看了眼她身后的人,才揪着包带走近,问:“岁宁,你怎么在这儿?”
沈岁宁向她扬了下手中的煎饼果子,又笑着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很快就听见身后的人问:“桑桑,你们认识啊?”
林桑解释说:“这是我同桌,叫沈岁宁。”
她转身又冲林桑妈妈笑了笑,在对方有些疑惑的眼神中感觉到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下,扭过头去,王叔的车已经停在校门口了。
沈岁宁向林桑示意了下,很快就小跑着离开了。
第二天到校的时候,林桑看她的神情有些别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岁宁从她的表情中猜到她大概是想和她说昨天的事。
果不其然的,林桑犹豫着说:“岁宁,昨天的事……”
只是开了个头,她便有些难为情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沈岁宁默默敲字:「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林桑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冲她露出个浅浅的笑。
这个年纪的人,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被同学发现自己的母亲在校门口摆摊卖小吃,觉得难为情也很正常。
沈岁宁并不觉得摆摊这份工作有什么问题,但也能理解林桑的心情。
她想了想,又给她传了张小纸条:「你妈妈人真好,做的煎饼也很好吃」
林桑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她,沈岁宁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见她看过来,又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两人虽然每日都坐在一个教室,穿着同样的校服,但林桑知道,沈岁宁跟自己不同,她身上的气质很特别,是那种长期用金钱和物质堆砌才能培养出来的淡然。
林桑好几次在校门口遇见沈岁宁,她从看起来就很高级的小轿车上下来。后来她偶然听到班上的同学议论,说沈岁宁家里肯定很有钱,每天上学坐的车都是上百万的。她有些乍舌,上百万,她妈妈不知道要摊多少个煎饼果子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因着这样的缘故,在班里的时候,林桑总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沟通,总怕两人之间会有代沟,也怕她会觉得自己见识很浅薄。
但沈岁宁在知道她妈妈在校门口摆摊后,竟然没有露出任何的鄙夷和轻视,这和她固有印象里的那些有钱人都不同。
她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小声问:“你真的觉得好吃啊?”
沈岁宁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
林桑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其实我也觉得很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
好像也就是这天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突然亲近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月考。
最后一科结束后,同学们闹哄哄地开始交流考试的答案,沈岁宁动手将原先为了考试拉开的桌子并拢。
林桑满面愁容地看向她:“岁宁,你觉得这次考试难不难啊?”
沈岁宁摇了摇头,她感觉挺简单的。
两天后,成绩和排名出来。
一直以来,二中都没有明面上的重点班普通班之分,但是学校分了几个实验班,年级里的尖子生都在里头。
每次考试,年级的前二十名基本上都是实验班的学生,更别提前十名,都是实验班那些个人争得头破血流,轮来换去都是那一批。
结果这次月考,年级前十都是实验班的人的定律被打破了,红榜上突然出现了个从未见过的人名——高二(八)班沈岁宁,在第三名的位置,分数紧咬着一二名。
班主任乐得不行,觉得自己真是捡了个宝了,在班上大肆表扬了沈岁宁一番,说她刚来就为班争光,再接再厉。
班上的同学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插班生实力竟然这么强,一时间大家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崇拜。
年级里,大家都在议论沈岁宁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前怎么从来没听过,难不成又是什么高二突然发力的黑马选手,私下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个学期刚转学过来的。
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的,说那个八班的新晋学霸不仅成绩好,人还长得特别好看,于是一大批人纷纷到八班门口围观,搞得班门口闹轰轰的,跟菜市场一样。
沈岁宁看着班门口那些人,非常无措地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她其实不喜欢被人这样关注着,即便她知道他们只是一时的好奇,这股新鲜劲儿过去后就不会再关注她了,可她还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在供人观赏着。
门外隐隐传来几句议论——
“听说她不会说话啊。”
“啊?不是吧?聋哑人?”
“只是不会说话,聋哑人怎么可能在这里上学?”
“那为什么不会说话啊?”
沈岁宁听着,将脸压在手臂上,继续看着窗外放空。
倒是林桑有些担心她会被这些言论影响,小声安慰她:“岁宁,你别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他们也就是看热闹,没什么坏心的。”
她冲同桌挤出笑,轻摇了下头,早就习惯了,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更何况,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放学回到顾家,徐月看她背着书包进来就热切地将她叫到跟前。
“宁宁,我听你们老师说了,他说你这次月考考了年级第三,真棒!”徐月说着,激动地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满脸的笑意。
沈岁宁无措地冲她笑笑,没想到班主任竟然还跟她说了自己的成绩。
很快又听到她问:“能不能把卷子让阿姨看看,让我看看我们家小学霸多厉害。”
沈岁宁看着她满脸的期待,再听她一口一个小学霸地叫,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卷子来。
徐月将卷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后毫不吝啬地夸赞:“我们宁宁真是字如其人,都这么好看!”
放下卷子,她突然从身旁拿了个小盒子出来。
沈岁宁不明所以地看着,见她打开盒子,里头躺着块棕色的手表,复古小巧的设计,很漂亮。
徐月拎出里面的手表,拆开表带,低头就要往她手上戴。
沈岁宁蹭地往回收了收手,见徐月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又解释:「阿姨,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我们宁宁考得这么棒,阿姨送你个礼物当作奖励怎么啦?还是说你不喜欢这个礼物?”
当然不是。
她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没有,我很喜欢」
“那就更没什么好推辞的了,阿姨给你戴上?”徐月抬头问道,见她点了头,笑着就将手表往她手上戴,边戴边说:“真好看,我就寻思着你好像没有手表,有了以后考试看时间也方便。”
沈岁宁低着头,看她动作轻柔地帮自己戴着手表,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着话,突然就觉得眼眶有点泛酸。
她想到刚才打字时瞥见的聊天列表,家庭群聊的最新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她中午发的成绩单和排名,没有人理会她。
晚上她在房间在做作业的时候,房门突然就被人敲响了。
开了门,顾衍站在门边。
“在做作业?”他问。
沈岁宁摇了下头,举起手中的画笔给他看。
“听说你这次考试考得不错?”
她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嘴,怎么连哥哥也知道了?
她一直堵在门边,仰着头张大嘴巴的样子有点傻,顾衍看着,突然就很想摸一下她的头,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说:“卷子拿来,我看看。”
沈岁宁愣了愣,让开位子,放他进来。
等到他进了房间,坐在凳子上,她拉开书包拉链,突然就有些不太想让他看自己的卷子了。这次考试,她发挥得其实不算很好,做完都没检查,有几道题本来可以做对的。
顾衍看她拿个卷子都慢慢吞吞的,不由问道:“怎么了?没带卷子回来?”
闻言,沈岁宁拿着卷子的手就一松,猛点头。
他看着她这副模样,放在桌上的手不紧不慢地敲了敲,突然勾了勾唇:“我看见你刚才拿着试卷了。”
沈岁宁瘪了瘪嘴,递给他一个“那你还问”的眼神,终于不情不愿地将卷子都拿出来放在他手边。
他看试卷的时候,她就垂着头站在他身旁。
顾衍抿着唇,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搞得沈岁宁都开始紧张起来,又想到他研究生都是直接保送的,看到她这个分会不会觉得太低了?
好在,他在看完后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她:“挺不错的,继续保持这个成绩的话,A大不成问题。”
他的学校。
“不过……”顾衍看着她,话锋一转,“还有进步的空间,有几题很简单,不应该丢分的。”
沈岁宁看着他的眼睛,落在身前的手搅了搅,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有进步的空间。
顾衍站起身来,她以为他要离开了,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听见细小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磕在了桌面上,侧过头去,才发现桌上多了支不属于她的钢笔和一本皮质笔记本。
顾衍点了点桌面,说:“时间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这钢笔之前陪了我整个高中,送给你,算是……”他顿了顿,思考了下措辞,“好运的传递?”
“至于本子……随你怎么用。”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继续加油。”
沈岁宁听他这么说着,再看桌上的那只钢笔和笔记本,唇角不受控制地就咧开了,眼睛也弯起来,眸中溢出璀璨的光。
一支旧钢笔和一本不值钱的笔记本也能高兴成这样,真傻。
他看着,却莫名跟着笑了。
顾衍离开后,沈岁宁立马拿起桌上那只钢笔,仔仔细细观察起来。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有一点点的磨损,但还是挺新的,看得出主人应该很珍视。
她对着灯光摩挲着钢笔上浅浅的痕迹,想象着他拿着这支笔奋笔疾书的样子,他认真的时候估计会微微蹙眉,还会抿着唇,看起来估计有些严肃……
她想象着,唇角又扬起来了。
沈岁宁无声笑了会儿,突然就觉得自己这样好傻,又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收敛了。
睡衣的衣袖在动作间往上滑了滑,露出手腕上那块手表,她看着,忽然就很庆幸这次考试没有任性。
其实刚开始拿到试卷的时候,她有想过要不要故意考砸,她考得好爸妈不在意,考得不好会不会在意一点呢?
好在,没有那样做。
这世上,原来还是有真心在意她的人的。
以后,她都要好好努力,不让他们失望。
掌心下就压着顾衍送的那本笔记本,她蹙了蹙眉,开始思考他到底是从哪里掏出这么大个本子的?
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芒,她对着那两样东西发了会儿呆,不由自主就拨开了钢笔笔帽 ,翻开本子,鬼使神差般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顾衍,A大。
A大,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第20章 意外
沈岁宁还未进班就敏感地察觉到班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闹哄哄的,格外热闹,后门聚集了一大批男生, 个个都兴致昂扬的。
等到了位置上再去看, 才发现那堆包围圈里有副陌生面孔,之前从未在班上见过。
这个时候还有人转学过来?
沈岁宁正微微疑惑着, 便听身旁的林桑感慨:“贺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有人气。”
她转过身去, 向同桌投去一个不解的目光。
林桑看着她, 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瞧我,都忘记你来之后他还没来过学校了。”
她手往人群中一指:“那个男生叫贺朝, 咱们学校女生私下封的级草。”
人群中,高高瘦瘦的男生松松散散地靠着教室门, 微垂着头跟周围的人说话, 脸上始终挂着看起来有点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是挺好看的,挺符合这个年龄段的女生的审美, 不过沈岁宁没什么兴趣,只看了眼,很快便收回视线。
课间的时候, 沈岁宁从洗手间回来, 后门依旧围着很多人, 她脚步一转,刚想从前门进去, 结果有个男生忽然说了句:“嘿, 还不给我们学霸让条路, 堵着人家了。”
话音一落,围着的人群快速散开。
沈岁宁面上一热, 低着头刚要从中间穿过去,一条腿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贺朝吊儿郎当地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新同学?”
贺朝开学前跟人打球摔了一跤,手给摔骨折了。他本就无心念书,这手还出了问题,更加不想上学了,好说歹说,终于成功说服了自己的母亲,让她跟学校沟通,在家蹲了一个月,到今天才来报到。
没想到他就一个月没来,班上居然就多了个新鲜面孔,看其他人在逗她,一时也起了点玩心,将人拦住。
沈岁宁蹙着眉头,看了眼拦在自己的面前的腿,抬高腿直接跨过去了。
贺朝“诶”了声,看着她毫不犹豫就离开的背影,有些不满地问身旁的人:“新同学这么高冷?理都不理人啊?”
离他最近的人压低声音回他:“朝哥,新同学她不会说话,你就别为难人家了。”
“什么玩意儿?”
贺朝大吃一惊,又看过去,沈岁宁已经坐在自己位子上了,侧颜看起来恬静又美好。
看起来这么正常,居然是聋哑人?
转念又想,不对啊,聋哑人怎么可能在他们这里上学。只是,不会说话是什么鬼?
自从贺朝来了之后,班上的氛围就明显活跃了许多。
每天下课,大家都爱围在他身边,不论男女。
就连上课,贺朝这个名字出现在老师口中的频率也奇高。班主任的课上,老师站在讲台点名批评——
“贺朝,昨晚干什么去了?课堂不是给你睡觉的地方!”
“贺朝,你自己不听课就算了,少扰乱同学!”
被点了名的人懒洋洋地站起来,“老师,长得帅也不是我的错啊,您怎么就盯着我一个人看了呢?”
班上立马爆发大笑,老师在讲台上瞪着他,极力绷着自己的表情,板着脸说:“少来这套,让你好好听课呢。”
“诶,遵命!”
沈岁宁看向浑然不把老师的话放在耳朵里的人,摇摇头,继续低头做笔记。
很快就到了周四。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老师组织学生做了伸展运动后,便让大家自由活动。
上了高中,体育课就是最放松的时候,一解散,男生们便抱了篮球吆喝着去打球。
往常这种时候,大家都爱邀着贺朝一起,今天是例外,他现在的情况没法跟他们一起打球。
大家组队的时候,贺朝就百无聊赖地坐在场外,看他们打了半场,觉得浑身都不得劲。
中场休息,方靖欠欠地将球拍到他面前:“朝哥,一起啊!”
贺朝单手接住球,用力往地上拍了下,等球弹起的时候顺势拍回给方靖:“滚你丫的,少在这里给我找抽。”
方靖笑着一躲,球直直地往后飞去。
“砰”的一声后,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惊呼声:“我去!!!”
顾衍接到徐月电话的时候正准备从学校回去。
听到电话里的人急急忙忙地说阿衍,你快去医院看一下宁宁,妈妈现在有点事情走不开后,立马就调转方向盘开去了医院。
沈岁宁坐在急诊室的床上,脑门包着块纱布,低头看护士姐姐给自己的手掌消毒,伤口被擦过,引起细密的疼,她忍不住往回收了下手。
身旁的老师看了,皱着眉又开始训斥:“贺朝,你看你这都干的什么事?刚回来就把新同学弄进医院来了!”
说完,又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好在没什么大事,要是岁宁真出什么事了,我看你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贺朝垂着头,看见沈岁宁红着眼眶,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疼痛的模样,心里也觉得有些内疚。只是这谁知道她会刚好打篮球场那里经过,那个球又那么刚好跟长了眼一样就往她身上撞啊?
他觉得自己也有些冤,想反驳又不敢,最后只好摸着自己的脖子,闷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说完,又蹲在沈岁宁身前,低声说:“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沈岁宁懵懵地抬头看过去。
本就人畜无害的一张脸,眼底浅浅一层水光,看过来的样子显得特别可怜。贺朝瞬间觉得自己真像个混球,更加认真地向她保证:“你放心,我肯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沈岁宁更懵了。
他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迷惑间,护士上药上到摔得比较严重的地方了,沈岁宁咬住下唇的动作就是一重,眉头也跟着拧起来。
忽然听到班主任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走远了些,沈岁宁只模模糊糊捕捉到几个字眼:岁宁哥哥,一楼急诊……
只那么简单的几个字眼,她瞬间就紧张起来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只知道顾衍过来了。
竟然是他过来。
她又给他添麻烦了……
这么想着,连上药的那种疼痛都感知不到了,只茫茫然地想着他什么时候会到。
没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沈岁宁。”
熟悉的声音,让她蹭地一下就抬起了头。
顾衍就站在门边,脸色不太好看,沉着张脸。可即便如,她仍旧觉得心头一热,是那种在无助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人,瞬间觉得心里踏实了的感觉。
她看着他,不禁张了张唇。
顾衍眉头紧皱着。
刚才徐月在电话里只说让他赶紧到医院,也没说清楚沈岁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她是出了什么事,严不严重。
等绿灯的间隙里,脑中很忽然的就闪过了前几日,她拿着自己送的旧钢笔无声傻笑的模样。话都不会说,要是哪里难受都没法立刻就让别人知道。
越想越觉得烦躁,一路上油门加了又加。
眼下看她就坐在病床上,脑门缠着纱布,红着眼眶,无声地叫着自己哥哥,心头的那些烦躁丝毫不减,反倒觉得心里蓄起了团小火苗。
走过去开口的声音都是压不住的冷:“怎么回事?她不是好好地在学校上课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班主任看着他那样儿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他说了一遍,最后拍了把贺朝的手臂,严声:“贺朝,还不快跟岁宁的家长道歉!”
贺朝看着面前这个面色冷峻的年轻男人,又瞄了眼乖乖坐在病床上的沈岁宁,边纳闷着这两兄妹怎么差别这么大,边非常诚恳地弯下腰:“沈岁宁她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害她受伤的,对不起。”
顾衍面色冷淡地扫他一眼:“你该道歉的人是沈岁宁,不是我。”
“我已经跟她道过歉了,而且保证她有什么事我都会负责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贺朝觉得自己这么说了后,面前的人脸色更差了,眼神跟带刀子似的。怕他不信,他又去问沈岁宁:“对吧,沈岁宁?我刚刚和你保证过了。”
突然被点名的沈岁宁愣了下,对上顾衍的视线,缓缓点了下头。
顾衍没再继续追究负不负责这事儿,转头问护士:“照过CT了吗?结果怎么样?”
护士正好处理完她的伤口,站起身回应:“照过CT了,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磕碰和擦伤,回去注意好好休息,洗澡的时候不要碰到水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谢谢。”
护士离开后,顾衍回头,看见仍旧傻站着的两个人,皱了下眉:“你们还不走吗?”
班主任立马反应过来,拉过贺朝的手就说:“那沈先生,我们就先离开了,后续有什么状况我们再联系。”
沈岁宁的哥哥,不知道的外人称呼他为沈先生也不奇怪,顾衍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对着他们点了下头。
等他们都走了,他终于得了空低下头去看坐在床上的人。
沈岁宁一对上他的视线就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动作太剧烈,眼前发昏,身子晃了下,被他抓着手臂稳住了。
“急什么?”
她仰着头,很难为情地张了张唇:「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看着她那样,顾衍心里莫名有些闷,“受伤的是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他的语气说不上好,沈岁宁本就在内疚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转身提起病床上的书包背上,埋着头就要往前走,手腕却忽然被他拉住了。
顾衍将人拉近,弯下腰,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还疼不疼?”
沈岁宁早就习惯将难过和委屈都放进心底了,刚刚老师和贺朝在,她也是强撑着,极力不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来。
这么猝不及防地听到他问自己疼不疼,心里瞬间觉得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将那些委屈酸涩的情绪都撞了开来,刚刚硬憋回去的眼泪隐隐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深吸了口气,过了很久才红着眼眶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次的事对她来说完全就是无妄之灾,贺朝跟自己的同伴打闹,却殃及到了她,害她脑袋和手都受了伤。
都出血破皮了,怎么可能不疼?
急诊室的冷光打在她身上,眼底那层晶莹的水光看起来格外刺眼。
顾衍沉默了会儿,视线又扫过她缠着纱布的脑门,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身子一弯,扣住她的膝窝,干脆利落地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岁宁呼吸都瞬间屏住了,心跳完全乱了,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双手非常拘谨地缩放在自己身前,一点不敢碰他。
好在顾衍好像没发现她的紧张,皱着眉头又看了眼她的脑门,说:“运气怎么这么差?人家打个篮球都能砸到你。”
沈岁宁完全没法回应他的话,视线里是顾衍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在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晕乎乎的,分不清自己是因为脑袋被撞了,还是因为被他这样抱着。身体僵硬得不像话,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身体与他相贴的那部分,他炙热的胸膛,他强壮有力的双手。
顾衍抱着她走了一段路,又用力将她的身子往上掂了掂,看她紧紧缩在身前的双手,非常无奈地说:“你这样很容易掉下去。”
这句话沈岁宁终于反应过来,困惑地看向他。
“抱住我的脖子。”他说。
沈岁宁愣愣地看着他,视线慢吞吞地移到他修长的脖颈上,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缠了上去。
见他一直目视前方,没留意她,又悄悄收紧了手臂,脑袋也静悄悄地靠上了他的肩。
一瞬间,心跳声剧烈得像打鼓。
他不会发现吧……
第21章 放学
意外受伤这件事, 到底还是传到了江愉的耳朵里,沈岁宁在房间看书的时候,她的视频通话就打来了。
江愉看见她裹着纱布的脑袋, 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说:“你徐阿姨跟我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怎么上个学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沈岁宁两只手的掌心都磨破了,不方便拿着手机打字, 只能用手指戳着键盘, 告诉江愉都是意外。
“你们学校的学生都怎么回事?妈妈之前就跟你说了,还是私立好, 你非要转到公立学校去。你看,才刚开学多久, 就搞出这么一出来。”
沈岁宁非常不喜欢她这种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说法, 下意识地就反驳:「没有,他们很好, 都说了这是意外,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她在现在的学校比在以前的学校开心多了,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驳, 江愉愣了下, 索性转了话题:“你怎么样, 伤得不严重吧?”
「不严重」
“那也要多注意,伤口不要碰到水, 容易发炎, 发炎了难好。”
沈岁宁乖乖地点了点头, 又听她叮嘱了几句。
直到电话挂断,沈岁宁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半分的喜悦, 明明是她期待已久、来之不易的关心。
她突然想到徐月,想到她回来后,心疼地摸着她的脸颊,苦恼地说怎么好好的就受伤了,还伤在脑门上,要是留疤了怎么办。在知道只要按时抹药,不碰到水就不容易留疤后,还是心疼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宁宁受苦了……
第二日,沈岁宁到教室,书包才刚放下,贺朝就跟从地里窜出来一样,突然窜到她的桌前,将一瓶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她桌上。
“呐,给你。我特意让我家阿姨多做了一份,保证比外面的好吃。”
沈岁宁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扭头看过去。
贺朝见她这样,摸着自己的脖子,有些别扭地说:“这不是害你受伤了,想弥补一下,以后你的早餐我都包了!”
沈岁宁很认真地解释:「我在家吃过了」
“没关系,晚点饿了可以吃。”
她胃口还没那么大。
「我吃不下这么多」
贺朝扫了眼沈岁宁的细胳膊细腿,又一拍自己的脑门:“也是,看你这样儿胃口肯定也不大。”
「那你」
字还没打完,贺朝突然一把按住她的手背,她条件反射就是一甩,身子猛地往后靠,警惕地看向他。
贺朝尴尬地看着她,着急忙慌地解释:“我只是想说你手都受伤了就别说了,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沈岁宁将手背到身后,仍旧瞪大眼睛看着他。
她不习惯跟异性相处,况且两人不熟,她觉得他刚才的行为有点越界了,只希望他快点离开。
贺朝看她那样,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冒犯了,丢下一句“对不起,那我给你换别的”就离开了。
他走后,沈岁宁看着桌上他留下的东西,寻思着要不要过去将东西还给他,可一想到他刚才的行为,又觉得还是算了,暂时不想搭理他,也没将贺朝那句那换别的放在心上。
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她排队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问她:“小学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打。”
前面的林桑跟着回过头来,看见的就是贺朝一脸殷勤的模样,抬手轻轻捅了下沈岁宁的胳膊。
沈岁宁觉得这人真是神出鬼没的,抿着唇摇了摇头,跟着队伍前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等打好了饭,她刚从兜里掏出饭卡,要去滴卡,就见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接着“滴”的一声,贺朝将阿姨递过来的餐盘接到手里,很快说了句:“阿姨,我要跟她一样的,再加两个鸡腿。”
沈岁宁愣在原地,已经打好了饭的林桑也吃惊地看着他们。
阿姨很快就打好了饭,贺朝回过身来,两只手各拿着一个餐盘,冲她扬扬下巴,“走吧,小学霸,去找座位吃饭。”
说完,也不顾她的反应,直接带着她的饭走了。
不得已,沈岁宁只能跟上他。
等找到了位置,他也没离开,直接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还很顺手地将自己餐盘里的鸡腿夹到她盘子里,叮嘱:“多吃点肉,补充补充营养。”
坐在他们对面的林桑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有种自己窥见了不可告人的天机的感觉。
谁能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就过了一晚上,她的同桌就跟贺朝这么亲密了?
可看沈岁宁同样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贺朝,你在干什么?都要把岁宁吓到了。”
贺朝这才发现沈岁宁侧着身子,恨不得离自己八百米远的样子,要不是身旁也坐着人,她估计就直接坐过去了。
他看看自己的餐盘,又看看她的餐盘:“我这不是看她吃的太清淡了,想着给她个鸡腿。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林桑咽了咽口水:“没问题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沈岁宁,她看了眼自己餐盘的鸡腿,动手就想给他夹回去。
贺朝反应很快,飞快地伸出手来,刚想按住她,想到早上的事,又讪讪地收了回去,只说:“给你打的你就吃,我不做点什么我心里过意不去。”
沈岁宁深吸一口气,将鸡腿放下去了,开始动手打字:「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我知道昨天的事你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接受你的道歉了」
“口头道歉太没诚意了,我说过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咳咳!”林桑被他的话呛到,抬头看见贺朝看过来,又摆摆手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贺朝继续发言:“早餐你说你在家吃,我也不勉强你接受了,午餐总行吧,以后午餐我帮你打。”
「不用了,谢谢」
沈岁宁以为这样说过之后,贺朝就会消停了,谁知这人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周一又将一大袋的零食放在她的桌上。
“她们说女孩子都爱吃零食,我周末特意去买的,给你。”
她非常无奈地将零食推回给他,贺朝又推了回来。
自那之后,好像就没完没了,无论她去哪里干什么,贺朝都会半路冒出来——
中午饭堂,他突然冒出在她身后:“小学霸,今天想吃什么?”
课间,她拿着水杯,想出去打水,贺朝长腿一伸,挡住她的路,站起身,殷勤地说:“小学霸,我帮你。”
下午放学,他窜到她桌前,将一本笔记本放在她桌上,说:“我今天上课一点都没走神,老师讲了什么,我全帮你记下来了。”
就连体育课,他也会突然冒出,递给她一瓶饮料,在她身旁坐下,问:“小学霸,你怎么不跟她们去玩啊?”
沈岁宁忍无可忍,掏出手机敲字:「你为什么总出现在我周围?我说了,我原谅你了」
贺朝歪歪脑袋:“可是我还没原谅我自己,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害一个女生受伤,不做点什么会良心不安的,你想看我良心不安?”
沈岁宁无话可说。
贺朝反撑着手望天。
过没一会儿,他又:“诶,小学霸。”
「你为什么总叫我小学霸?我有名字」沈岁宁气鼓鼓地将手机伸到他面前。
贺朝不以为意:“我知道,岁岁安宁嘛,沈岁宁。”
岁岁安宁?
她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还有这意思了。
沈岁宁的脸色迅速黯下去,贺朝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着急地问:“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只说:「别叫我小学霸,好奇怪」
体育课是最后一节课,放学铃声一响,沈岁宁背上书包就往校门口走。
贺朝跟在她身后,问:“小学霸,你怎么回去?要不要我让我家司机捎你一程?”
沈岁宁现在非常、无比、十分地确定,贺朝这人看不懂中文,她下午刚和他说不要叫她小学霸,他还是继续我行我素。
她不理他,贺朝就跟尾巴一样跟着她。
一会儿,你书包重不重啊,要不然我帮你背啊;
一会儿,我做的笔记你要是看不懂就给我发信息,我给你讲;
一会儿,真的不用捎你一程吗?
沈岁宁觉得他真的好吵,到最后直接捂住耳朵往前小跑。
贺朝跟在身后念叨:“喂,你慢点,别摔了!”
直到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沈岁宁。”
沈岁宁松开手,抬头看去,蓦地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大G,车窗半开着,顾衍一手搭着方向盘,远远地看过来。
今天怎么是他过来接她放学?
沈岁宁瞬间顾不上身后的贺朝,揪着自己的包带惊喜万分地跑过去。
拉了下车门,没拉开。
顾衍从车上下来,帮她把车门拉开,皱着眉头说:“手还没好?”
沈岁宁笑着仰起头,将已经结痂的手掌摊开给他看。
顾衍点了一下她的头:“上车。”
等她上去后,“砰”的一下就将车门关上了。
不远处的贺朝看着他们,刚想上前来跟沈岁宁说声再见,就见她哥哥转过身来,目光冷冽地扫了他一眼。
他的脚步立马就止住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直觉告诉他,沈岁宁的哥哥非常不喜欢自己。
顾衍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绕过车头上了车。
车门一关上,便见沈岁宁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他现在已经能读懂一些她的眼神了,问:“今天为什么是我来?”
沈岁宁笑着点点头。
顾衍打着方向盘驶出车子,解释:“顺路。”
原来是顺路啊……
沈岁宁小小地遗憾了下,很快又想,不管怎么样,他能来接自己她就很开心了。
到了晚上,她刚掏出练习册打算刷题的时候,放在边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下,顾衍的信息进来:「我进来了」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顾衍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我进来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乖乖扭过头,等着他推门进来。
于是,顾衍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乖乖坐在位子上,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沈岁宁。
他的脚步顿了下,无端联想到商店里摆放的招财猫,如果她能举起一只手来的话,就更像了。
这个联想让他忽地笑了出来。
沈岁宁满头雾水地看着他,他却没有解释,信步走到桌边,倚着,问她最近的学习情况。
「挺好的,就是前几天的时候手不太好记笔记」
想想也是,握笔估计都不好握。
顾衍说:“我看看你最近都学了什么。”
沈岁宁伸出手来,想够自己放在桌上的书包。顾衍长手一捞,直接拎着她的书包放到她怀里。
等她拉开拉链,他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书包里装着的零食,随口问道:“喜欢吃零食?”
沈岁宁摇摇头,等将课本都拿出来了,才跟他解释:「不是,别人给我的」
顾衍的眉头瞬间皱起:“别人?谁?”
「贺朝」
怕他不知道,她还很贴心地加了句:「就是你下午在校门口看见的那个男生」
顾衍很少记无关紧要的人,但贺朝他自然记得,那个害她受伤的男生。
他随手拿起一本她的笔记本,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没有很好,他说害我受伤过意不去,硬塞给我的」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视线移到手里的笔记本上,上头的笔迹狗爬一样,显然不是出自沈岁宁之手,他看过她的字,非常得娟秀漂亮。
“这谁的本子?”他问。
沈岁宁跟着看过去,看见上头歪歪扭扭的字体,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将贺朝给她记的笔记一起带回来了。
「贺朝帮我记的」
她还在翻自己的习题册,试图翻到自己做了记号的那一页。
蓦地,听见身旁的人嗓音沉了下来:“沈岁宁,别将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你现在最紧要的事是学习。”
第22章 模特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让人忽视的沉凉, 沈岁宁翻着书的动作一顿,抬头朝他看去。
顾衍倚在她的书桌旁,长腿微屈, 脊背也不似平时那般笔挺, 一切都是慵懒随意的模样,偏生那张笼罩在灯下的面庞却有几分冷峻, 看过来时,眼底冷凝的情绪叫她心头都颤了下。
沈岁宁很快就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动动手指:「我一直都有在好好学习啊」
顾衍看了眼屏幕, 视线又转到她的脸上,平静无波, 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
而且……
他想起下午看见她的时候,她好像确实没理那个小男生, 是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这么想着, 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主动问她:“有不会的题?”
沈岁宁见他那样, 也终于松了口气,动手翻到自己做了记号的题目,递到他手边。
顾衍只看了一会儿, 很快就扯过她平常用的草稿本, 在上头开始写解题过程。至于贺朝的那本笔记本, 被他随手丢到了另一边。
沈岁宁的房间只有一张凳子,她站起身, 想让开给他坐, 他直接出声制止了她的动作:“你坐着, 我很快就写完了。”
于是她只好重新坐下。
他写解题过程的时候,她就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 看着他在她的纸上留下字迹。
和贺朝那种歪歪扭扭的字不同,顾衍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笔力遒劲。
家世好,长得好,脾气好,学习好,字写得也好,工作能力好像也很强……
他好像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一室寂静,只有钢笔在纸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沈岁宁的视线慢慢地从本子上上移,移到他握着钢笔的修长指节上。因为握笔的姿势,他手背的青筋微微崩起,青蓝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
她的视线在上头短暂地停顿了下,又继续上移着。
最近天气热了些,他穿得也单薄了些,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粒扣子,可以看见脖颈下凸起的喉结。
喉结……
沈岁宁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就屏住了,看着那块凸起不时地上下滑动一下,竟生出想上手触碰一下的冲动。
“看看能不能懂。”他突然出声。
神思瞬间被拉回,沈岁宁慌忙地移开视线,重新落回到面前的草稿本上,心跳却很难快速平稳下来,一下又一下,沉重地在胸腔里鼓动着。
她发现她越来越爱观察他了,从偶尔不经意的窥视到这样细致入微的寸寸掠过……
那晚,顾衍在她房间,给她讲了几道题。
离开的时候,他走到门边突然又回过头来,和她说:“如果下次考试能够继续保持的话,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沈岁宁当晚在床上想了许久,还真给她想到了个愿望,确实只有他能实现。
那日后,沈岁宁更加用功了,每节课都不敢走神,有时候连下课都还在刷题。
贺朝好几次下课从她桌前经过,她都在埋头苦写,他跟她说话她也不怎么理人,惹得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招人嫌了。
好不容易逮到一节她没在学习的课间,贺朝又蹭到她前桌去,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人家的座位,打趣般问道:“小学霸,你终于不学习了啊?”
沈岁宁叹了口气,摊开自己的手给他看。
贺朝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
她用目光示意他看自己的手。
“手怎么啦?”他仍旧不解,盯着看了会儿,突然伸出自己的手虚空跟她的比划了下,一副发现新大陆的表情,“你手真小。”
沈岁宁彻底无语,摸出手机。
「我手好了」
“我看到了啊,终于好了。”
「所以,你不用总围在我身边了,我现在很好,你也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了」
贺朝看着,神色忽地一敛,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问:“沈岁宁,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沈岁宁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受伤的样子。
平心而论,贺朝这人其实还不错,对人热情又大方,学校里很多女生喜欢他,想尽办法都想接近他,想他对自己上心。
但沈岁宁不是那些人,她不太能接受他的过分自来熟和热情,也不习惯跟异性相处。可这些,都还不足以上升到讨厌,她活了十几年,都还没有讨厌过别人,顶多就是不喜欢罢了。
她不希望贺朝误会自己,想了想,还是决定明说。
「我没有讨厌你,但也不喜欢你总围在我身边」
贺朝跟变脸一样,一扫刚才的失落,又笑了起来:“不讨厌就行,我也没想一直围着你的。只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吞吞吐吐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你就特想逗逗你。”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学习」
她忽然想起顾衍的话,并且将这话送给了他。
贺朝不满地撇撇嘴:“你怎么跟我妈一样,老神在在的。”
沈岁宁将自己的本子一摊,开始赶人:「学习去吧,我也要学习了」
“好吧好吧,我不打扰你了。”贺朝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没两步,又突然折回来,凑到她跟前,“要是我有不会的,可以问你吗?”
沈岁宁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次月考很快就到了,排名出来的时候,沈岁宁不出意外地冲上了年级第一。
年级上下一片哗然,班主任特意将她叫到办公室去,刚好实验班的班主任也在,她声音宏亮地当着人家的面大大地表扬了她一番。
那模样,别提多扬眉吐气了。
沈岁宁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心想着顾衍什么时候回她消息,她刚刚把排名表发给他了。
等了一下午,他却杳无音讯的。
她课间的时候举着手机,切了飞行模式又关掉。
林桑见她这样,不经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手机坏了?”
她也觉得是,不然怎么会一条信息都没有呢?还是说,他的手机坏掉了?
沈岁宁郁闷地收回手机。
「没,我在做测试」
林桑捂嘴:“沈岁宁,学校教的东西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已经进化到开始研究电子产品方面的知识了吗?!”
下午照旧是王叔来接她,回到家,他也不在。
沈岁宁有些失落,想着他可能在忙,但又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忘记答应过自己什么了,要是他忘记了,她要不要提醒他?
这样胡思乱想到饭点,顾衍终于赶回了家。
沈岁宁的目光几乎是在他出现的那刻就骤然变亮了几分,顾及着饭桌上还有徐阿姨和顾叔叔在,才没激动得站起身来。
吃饭的时候,徐月笑着和顾恒远说宁宁这次考了年级第一,真的是太棒了。
顾恒远向她投来一个赞赏的目光,说这么厉害。
只有他,只有顾衍,一直反应平平。
沈岁宁心里那股考了第一名的兴奋一下就淡了许多。
这会儿才觉得,第一名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以前肯定经常拿。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等上了楼洗完澡出来,房门却突然被人敲响。
她磨蹭到门边,等开了门看见站着的人,唇角立马就扬起来了,眼中的期待一点都掩饰不了。
顾衍一手端着碗张妈刚炖好的燕窝,好笑地看着她,觉得她的情绪真的很好猜。
他下午在学校有些忙,看了她的消息想着还是当面问比较好,也就没回她。回来的时候想着他们已经在说了,也没必要这个时候提起。
谁知她竟然就闷闷不乐了一晚上,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
现在……眼中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把手中的燕窝往前送了送,说:“张妈刚炖好的燕窝。”
沈岁宁的视线往下一挪,刚才的期待瞬间就没了,闷头接过东西,转身就要往回走。
顾衍的声音也是这时候响起的——
“想好什么愿望了没?”
沈岁宁收拾好东西下楼的时候,特意看了眼窗外的状况,阳光很好,晴空万里,非常完美。
到花房的时候,顾衍已经在里头了,正俯着身拿手指拨弄着一朵白玫瑰。
因为徐月喜欢花,顾叔叔特地在家里建了个花房,移栽了很多品种名贵的花过来,请专人看管照料着。沈岁宁闲暇的时候也经常和徐月一起来花房,两人浇浇水,赏赏花。
上次顾衍说可以实现她一个愿望的时候,她就想好了,她要他做她的模特。
沈岁宁之前一直都是画风景画,还没尝试过人像,一直手痒来着,顾衍的脸和身材都是顶级的,美术生眼中的天菜,她早就想试试了……
听见声响,顾衍回过头来。
沈岁宁今日穿了条纯白色的棉麻连衣裙,头发编成单股的麻花辫,用一根发带束着,垂在一侧,整个人看起来宁静又美好。
他看她一眼,很快又回过头去,指尖一动,折下了一朵刚才被他拨弄的花。
沈岁宁目瞪口呆,却见他两步走了过来,微一抬手,将那朵白玫瑰别在了她的头发上。
“送你了。”他说。
非常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在她的心头掀起狂澜。
没有镜子,沈岁宁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她料想,一定傻透了……
好在顾衍没留意,往后退了一步,问:“要我怎么配合?”
她这才回过神来,手指往一旁的吊床上指了指,用唇语告诉他:「躺着」
顾衍很配合地过去,悠闲地躺了上去,双手交叠在脑后,偏过头问她:“然后呢?”
沈岁宁冲他点点头,将画架支好,很快便开始调色,上手……
等到开始了,她才发现画人像真的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事,这跟她是不是第一次尝试无关,只与那个人是他有关。
特别是……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她不停告诉自己:沈岁宁,淡定啊,你现在是在画画,专心一点。
可是,每次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时,她还是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到最后,她觉得这样估计得画到太阳下山了,这才不得已地掏出手机,给他发消息:「闭上眼睛」
她远远地冲他扬了下手机,顾衍掏出手机看了眼,很快就把眼睛闭上了。
然而状况并没有就此结束。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衬衫,在这样花团锦簇的世界里,色彩的对比非常极致。
沈岁宁盯着他解开了一粒扣子,露出了喉结的衬衫,觉得如果再解开一粒,露出锁骨,一定会更好看。
她的手蠢蠢欲动,奈何胆量跟不上,纠结了半天,在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和遵循美感之间,选择了后者,走到他身旁,戳了戳他的手臂。
顾衍睁开眼睛,一刹那的冲击,让她又心生胆怯。
“怎么了?”他问。
沈岁宁深呼吸了口气,终于指了指他的衬衫扣子。
“嗯?”
她用手比划了下,做了个解开的动作,引来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沈岁宁整张脸都开始发烫,他才终于慢吞吞地抬手解开了第二粒扣子。
解完后,扬扬眉问她:“还解吗?”
沈岁宁看着他露出的那截白皙的锁骨,飞快地摇了下头,逃也似的扭头离开,重新在画架前坐下。
直到坐下,心跳依旧乱得不像话,脸上的热度持续攀升,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让自己安定下来。
画完的那刻,她几乎是卸掉全身力气一样,沉沉地舒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她又过去戳了戳顾衍的肩膀,这次他睁开眼时,眼睛里带着几分迷茫,感觉像是刚睡醒,见她站在自己面前,哑声问:“画完了?”
沈岁宁点点头,他的目光往她身后一移,没发表言论,只是从吊床上下来,走到画架前。
她跟在他的身后,紧张地等待他发表言论,却迟迟未等到他出声。
顾衍端详着那副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画的画,看着画中那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顾衍,眉心微皱着。
原来,在她眼中,他是这样子的。
那如果,他并不是她看到的那样,她会如何呢?
他沉默着,隔了许久,终于转过身去,看到她紧张又期待的目光,看到她别着白玫瑰的辫子,笑着说:“画得很好。”
沈岁宁的目光一下就亮了,明晃晃地写着:真的?
“真的。”他说。
她低下头笑了,笑得非常腼腆,耳廓却迅速染上红。
某一瞬间,感觉到温热的指腹抚上自己的面颊,胸腔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沾到颜料了。”他说。
第23章 隐瞒
几乎一触即离的触碰, 顾衍很快便收回了手,退开一步。
沈岁宁惊了下,抬手按上那块刚刚被他触碰过的皮肤, 忍不住用手指轻搓, 搓得那块皮肤都开始泛红发烫,还是无法覆盖掉他先前留下的触感。
好像触碰到她的不是他的指腹, 而是一块烙铁,落在她的脸颊, 留下无形的、专属于他的印记。
顾衍就那么低着头看着她, 某一瞬间,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蹙眉道:“你是准备将自己的脸搓掉一层皮吗?”
这下,连手腕也起火了。
可她没甩开, 只是抬着头, 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淡棕色的眼眸, 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面庞。
花房的门敞开着,外头吹来微风,送来馥郁的花香。
在这样一个春日, 她的心头, 好像也有一颗嫩芽悄悄破了土。或许未来, 也会成长为一朵绚烂鲜艳的花。
就在她仍旧失神的时候,顾衍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转过身, 看着那幅画说:“这画是不是应该归我?”
沈岁宁立马就急了, 几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角, 待他看过来时,无声地摇头拒绝。
“画的是我,不应该给我吗?”
她瞪圆眼,「我的」
顾衍好笑地看着她:“画的是我,怎么就变成你的了?不是我的肖像权吗?”
他竟然跟她说肖像权?!
沈岁宁飞快敲字:「在你答应做我模特的时候,你的肖像权就已经授权给我了」
顾衍弯下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现在要收回呢?”
「驳回驳回!」
沈岁宁手臂交叉,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叉。
完了,怕他真的会反悔似的,取下画纸,小心捏着一角就跑了,连画架都没顾上,还留在花房。
顾衍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溜烟跑开的身影,开始思考,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不一样的一面?
从原本的小心翼翼,到现如今的都敢忤逆他了,变得这样鲜活。
不过……挺好的。
北城的春天多雨,连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出过太阳了,每天都是阴沉沉的。
临近下课时,外头更是刮起了风,沈岁宁凝神听了一节课,到这时候也有些松懈了,忍不住趴在桌上,垫着自己的下巴扭头看着窗外飞舞的树枝。
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她在这时候才惊觉,竟然已经到春天了。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看着一教室蔫头耷脑昏昏欲睡的学生,忍不住用手里的课本在黑板上敲了敲:“都打起点精神来啊!怎么一个个都跟快睡着了一样?”
台下瞬间一群学生抱怨:老师,春困啊春困啊,这天想让人不犯困都难……
“最近天气不好,是挺容易犯困的,大家都努努力,克服一下困难。”班主任手抵在唇边,清了下自己的嗓子,“下周一二就是期中考了,可别忘了,期中考过后就是学校的家长会了。”
话音刚落,底下的人瞬间哀嚎,沈岁宁也终于将自己的视线挪到讲台上去。
“家长会之后的日子是好过还是不好过,可全看你们这次考试的成绩了。所以大家伙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争取期中考好一点的成绩。”
沈岁宁发着呆,想着家长会能不能请假,等下了课,立马去问林桑:「桑桑,家长会可以请假的吗?」
林桑扭过头来,“怎么,你的家长不能来吗?”
沈岁宁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自己家的事,只搪塞着回答他们很忙,可能来不了。
林桑想了想她家的情况,估计是没时间处理这些事,“应该是可以的,就是要找老师说明一下情况。”
可被考试一耽搁,沈岁宁始终没想好用什么样的理由去找老师说她的家长不来。等成绩都出来了,这件事还是没解决。
沈岁宁有想过要不要和徐月说一下,可又觉得太麻烦她了,刚好那周徐月要陪顾叔叔去国外出趟差,她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月在周四那天就走了,离开前还叮嘱顾衍在家好好照顾妹妹,等她回来给他们带礼物。沈岁宁笑着将人送走,等回头看见站在门边的顾衍,还是没将家长会的事情告诉他,就这么隐瞒了下来。
等徐月知道这件事,已经周五了。
沈岁宁当初入学的时候,为了方便跟家长联系,留的电话是徐月的。班主任在知道她家长不能到场后,亲自打了个电话,先是大大赞扬了一下她在学校的学习情况,最后话题才辗转到家长会的事情上,询问缘由。
不明情况的徐月在听了后,才知道学校这周要开家长会,但是沈岁宁却和班主任说自己家长没法到场。
其实这个说法也没什么问题,她的家长确实无法亲自到场,但是她代她的母亲看管她,却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失责。
于是徐月跟班主任简短说明了下自己正在国外,并承诺会让岁宁哥哥去开家长会,这件事才算是解决。
顾衍接到徐月电话的时候正从教室出来,秦屿在一旁问他周末什么安排,他抬了下手,示意自己接个电话。
等挂了电话,脸色却有些冷峻。
“怎么了,接个电话脸色这么差?”
顾衍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问他:“你刚才和我说什么?”
“噢,我问你周末什么安排,你都好久没和我们一起出来玩了。都在忙些什么啊你,不在学校都见不到你人。”
问完,他又想到什么似的,追问道:“岁宁妹妹呢?你怎么不带人出来玩啊?”
话落,身旁的人脚步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他,目光幽凉,“谁是你妹妹?”
秦屿看着他:“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
“少来攀亲带故的,收起你那些歪心思。”他警告似地说。
秦屿不满地抗议道:“你这话就有些奇怪了,怎么搞得我好像什么人渣似的?”
顾衍没再理会他这个问题,等走到校门口,才止住脚步,回过头和他说:“周末要去开家长会,没空,下次再约。”
“什么家长会?”
回应他的是“嘭”地一声关上的车门,等车子开走了,秦屿才反应过来,这丫是要去开沈岁宁的家长会,当即笑骂了一句:“靠!我也想去开妹妹的家长会。”
晚饭是沈岁宁和顾衍一起吃的,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饭桌上一下便显得有些冷清。
沈岁宁敏锐地察觉到顾衍好像心情不太好,到家后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连她和他打招呼,他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饭桌上更是安静得过分,惹得她也只敢低头专心地吃饭。
等吃完,她刚起身,那个沉默了一整晚的人突然出声:“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沈岁宁疑惑地回过头,对上他凉如夜色的眼眸时,突然觉得有些心虚,想到家长会的事情。
想了想,还是选择了隐瞒,对着他摇了摇头。
顾衍背靠着椅背,双腿悠闲地交叠着,紧盯着她因为心虚而不停躲闪的眼眸,沉声道:“需要我给你点提示吗?”
见她还是在逃避,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家长会。”
沈岁宁倏地抬起头来,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却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对面坐着的他。
顾衍看她那样就知道她是不打算主动交代了,直接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别那样看着我,回答。”
她这才慢吞吞地摸出手机:「我不想麻烦你们」
又是这句话,顾衍突然觉得有些烦躁,连语气都不免染上几分沉凉:“这个问题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答案我也已经给过你了。”
“沈岁宁,”他突然叫了声她的名字,“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事对别人来说是麻烦?”
本来就是麻烦啊……
但她没那样回答,只是说:「不重要的,我家长都不在这里。以前他们在的时候,也没去参加过家长会」
打下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仍旧有些失落,但顾不上那些情绪,又匆匆地解释:「老师也只是说一下在学校的情况而已,没什么很重要的事,可以不去的」
怕他会气自己又在隐瞒事情,她讨好地扯扯他的衣角,仰头冲他挤出笑来。
顾衍没开口,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她,觉得喉咙被什么梗住了一样。
他想到她的父母,那个让她一个人站在门边哭泣的女人,那个让她在餐厅落荒而逃却没有丝毫行动的男人,又想到很多个看见她的瞬间,她总是在忍耐着,不敢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明明那样乖巧懂事的一个人,却连家里人的疼爱都得不到。
眼下,看到她讨好的笑容,片刻前对她仍旧如此生分的那点气闷,彻底转化成了一种陌生的心疼。
再开口,声音竟然有点哑:“谁说你家长不在这里?”
沈岁宁心头咯噔了一下,想到仍在北城的沈蔚,却听他说:“叫哥哥的不算家长吗?”
她诧异地睁大眼。
“我爸妈不在,现在我是你的家长。所以……”他故意顿了顿,“你明天的家长会我去。”
沈岁宁突然觉得眼眶很酸,猛地低下头去,悄悄深呼吸了两口气,忽然听到他说——
“你不是什么麻烦,不要总觉得自己是麻烦。在你进这个家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
如果有人要沈岁宁说一下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是什么,那她想,就是这句了。
他说她不是麻烦,还说他们是一家人。
她正感动着,却听顾衍话音一转:“明天跟我一起去学校。”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不能让我一个人尴尬。”
第24章 尊重(一更)
因着顾衍的那番话, 沈岁宁一晚上都没休息好,起来的时候眼下都有淡淡的青。
直到坐在他的车上,心里仍旧是七上八下的, 有些难以置信, 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有家长参与的家长会,竟然会是他去的。
她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 一会儿想老师会不会怀疑她随便拉了个人来糊弄,一会儿又想他坐在那里会不会觉得尴尬……
就这么一路忐忑着到了学校, 等他进了教室, 拉开凳子坐在自己位置上时,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顾衍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衬衫,搭黑色的西裤, 稍微正式但又不会过分板正的打扮, 坐在她的课桌前,长腿都被迫弯曲着, 很难容纳进去。
他的周围都是些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家长,他坐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却又不会因为过分年轻而让人觉得不妥, 大概是身上的气场让人觉得他很稳重。
沈岁宁看见林桑的妈妈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稍稍偏着头,认真听她讲话, 唇角扬起温柔的笑意。听她讲完, 他又翻开她桌上摆放着的期中考试的试卷和答题卡, 一张一张,看得仔细。
莫名的, 开始联想他上学时的模样。
他在高中时期,是不是也是这样,过分修长的身子挤在狭小的一片空间里,不管是上课还是做题的样子都专注。他成绩那么好,下了课,是不是会有很多人过来问他题目,其中不乏有对他动心的女孩子。他跟那些女生讲题,也跟和她讲题一样温柔吗……
这些想法鼓胀在她的心间,叫心脏那处生出几分酸涩的感觉来,可她仍旧在想着,无法自控。
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下她的肩,沈岁宁回过头,看见的是林桑探究的目光。
林桑凑在她的身旁,问:“想什么呢?想这么出神,我叫了你好多次你都没听到。”
话音刚落,看见坐在沈岁宁座位上的人,又震惊地睁大眼睛,扭过头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别告诉我,坐在你位置上的是你家长,沈岁宁。”
沈岁宁懵懵地点了下头,立马听林桑倒吸了口冷气,指着她心痛地说:“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怎么优秀的基因全是你家的?啊啊啊,我不服!”
沈岁宁忍俊不禁的同时心里又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不知该怎么和她说那不是自己的亲哥,只是陪着扯了个笑。
教室里,顾衍将沈岁宁的试卷和答题卡都翻看了一遍。最后拿过最上面的那份排名表,看着她名字最右边的数字1,心里头莫名生出一股自豪感,此刻好像真的自觉代入了那种为自己小孩骄傲的家长角色。
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怪异,继续去看她放在教室的东西。
沈岁宁习惯很好,即便是课桌,也习惯将自己的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课本和笔记本都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桌上放不下的就放进桌洞里。
指尖翻动间,视线忽然触及到一个有些眼熟的本子。他往外抽了抽,翻开一角,果不其然地看见了那熟悉的狗爬式字体,眉心立马就皱了起来。
又翻了翻,没看见自己送给她的那本。
沈岁宁正在窗外留意他的动向,见他在翻看自己的东西,心里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就是有点紧张,有种在接受领导视察工作,等待领导给出评价的窘迫感。
忽觉肩膀又被人拍了下,她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下,回过头,看见贺朝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跟前。
“小学霸,你怎么也来学校了?你家长来了吗?让我看看。”这么说着,他跟着往窗前凑了凑,看见坐在她位置上的男人时,脸上嬉笑的表情瞬间凝结了。
说不上为什么,贺朝每次看见沈岁宁哥哥,心里头都有种怪异的感觉。他将其归结为她哥哥不喜欢自己,所以每次见面,他对自己释放的讯号都格外让人有压迫感。
这头,顾衍正将那本笔记本塞回桌洞,偏了下头,想去找寻沈岁宁的身影,却见她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正是那狗爬式字体的主人,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
贺朝正在和沈岁宁说着话,视线不经意地往里看了眼,就这么一眼,就和教室里头的人对上了,一如既往的冷冽目光。
他立马耸了下肩膀,问沈岁宁:“小学霸,你哥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他平时一直这么严肃的吗?”
沈岁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贺朝低头看着她这单纯的模样,想了想,还是算了,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她哥哥的坏话。
见班主任走了过来,又拉了下她的胳膊,看了眼一旁的林桑,提议:“我们别傻站在这里了吧,去小卖部买点饮料什么的等着吧?我请你们,怎么样?”
林桑摆摆手:“我随岁宁。”
沈岁宁抿着唇,摇了摇头。
她不想喝什么饮料,只想在这里,看看顾衍这一上午会如何。
见她不动,贺朝无法,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倚着栏杆开始打游戏,自从她和他说能不能将心思放在学习上,他在学校都好久没打过游戏了。
二中的家长会也跟沈岁宁说的那样,只是简单地说明一下班上学生的学习情况,表扬一下成绩好的学生,接着是老师请成绩好的学生上去分享学习经验。
按理说,没什么比第一名的学生上去分享更具有说服力的了,但鉴于沈岁宁的情况特殊,班主任叫了其他几个学生。
她在教室外都觉得有些枯燥,不知道顾衍在里头怎么样,定睛一看,见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台上的人,又觉得他真是有耐心。
她就这么一边留意着他,一边分神听台上的人讲话,猝不及防地听到班主任说:“今天的家长会主要是想和大家做一些分享,大家听了学生分享的学习经验,想必也跟我一样好奇,家长在家是如何培养孩子的。”
“不如今天我们就请些家长上台来和我们分享一下,大家觉得怎么样?”
沈岁宁在一片家长的起哄声中诧异地回头问林桑:「之前的家长会有这项环节的吗?」
林桑也有些懵,仔细回想了一下后,点点头:“好像有,不过这种环节一般都是老师先跟家长沟通过的,应该不会贸贸然就请人上去吧?”
话音刚落,就听教室里的人说:“沈岁宁家长,不如就请你上来分享一下?”
沈岁宁彻底石化,甚至都不敢立马回头去看顾衍的反应,根本不敢去想他被迫上去分享这种家长心得是什么感受。
困窘的同时心里又有些期待,很好奇他上去会说些什么。
转过身去,就见他已经起身往讲台走去,家长们都在抬着头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的诧异,大概是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家长。
班主任就站在讲台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走上来。和上次在医院见到的不一样,这次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的气场柔和了许多,没那么骇人了。
她站在他的身侧,小声说:“岁宁哥哥,你就简单地说一下就行。”
顾衍有些困惑地看向她:“例如?”
“例如岁宁同学在家如何,平时对她的教育是怎样的,还有她的个人规划之类的。”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隔着一段距离,沈岁宁不知道班主任都和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见他微弯着腰,很耐心地在听着老师说话,不时点点头。
很快便见他直起身子来,两手随意地搭在讲台边沿,看向讲台下的人。
他就那样随意地往那里一站,却给人一种他正在开什么重要会议的错觉,精英感扑面而来,开口却是——
“大家好,我是沈岁宁的家长。”
“关于如何培养孩子之类的心得,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没有。”他忽然低下头,无奈地笑了下,大家都以为他是谦虚,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心得,“她很懂事,在学习上也很自觉,不太需要家里人管束。”
“我个人觉得教育最重要的一点是尊重,尊重孩子的个人喜好,这里的尊重并不是指放纵……”
他就站在讲台上,一贯低沉的嗓音,引得大家都抬头看他,不时赞同地点点头。
她站在教室外,隔着一扇玻璃窗,看他在里头发言,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顾衍,顾衍,顾衍……
这个名字突然就变得那样有吸引力,那样有力量,她想向他靠近,想成为和他一样优秀的人,想自己说出来的话也能够被人听见并接受。
贺朝对家长会的那些发言并不感兴趣,中途溜去买了几瓶饮料。刚回来,便见沈岁宁仍旧直直地站在窗边,神情专注,眼中含着几分他看不太懂的光芒。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台上站着的人时愣了下,视线又转移到她的脸上,触及到她眼中的热切时,心口突然颤了下。
他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想什么呢,那是她哥。
这么安慰着自己,贺朝几步走前,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将一瓶酸奶扔她怀里:“呐,不喝饮料的话,喝酸奶吧,对身体好。”
沈岁宁被他吓一跳,匆忙伸手接住,见他又往林桑怀里也扔了同样的酸奶,这才没将东西塞回给他,冲他笑了下,算是谢过他的好意了。
顾衍发言到一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春日的阳光照在走廊上,沈岁宁站在窗边,身旁站着贺朝,不知那男生和她说了什么,惹得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他眸光一沉,手背不自知地崩起青筋。
阴魂不散的小子。
“我的分享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沈岁宁耳朵再次捕捉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去,顾衍已经走下讲台了。
都怪贺朝打岔,她都没听到他后面讲了些什么。
这么想着,扭头就瞪了贺朝一眼。
家长会是九点开始的,等一系列的发言都结束,已经十点半了。
顾衍亲自去找了班主任一趟,想了解一下她在班上的情况,见她还站在窗边,抬手将人叫了过来。
沈岁宁一看他抬手就一溜烟小跑到了他跟前,仰着头冲他笑。
“问一下班主任你的状况。”他说。
她立马乖巧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班主任一直在夸她,说她在学校上课很认真,平时作业也完成得很好。
沈岁宁听着,眉头却越皱越深,班主任一口一个“沈先生”,她听得怪异极了。不过被称作“沈先生”的当事人倒是淡定得很,一直在认真听老师发言。
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谁知班主任突然话锋一转:“虽然岁宁平时在学校的表现非常不错,但我作为老师还是想多嘴说一句,平时家长在家也要多注意一下和孩子的沟通。”
班主任没点明,但他们都知道她这番话是在说这次家长会沈岁宁擅自和老师请假的事。
顾衍垂眸看了沈岁宁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我们会多注意跟孩子多沟通的,您费心了。”
说完,看了眼仍旧等待和老师沟通的那些家长,说:“那就不耽误老师的时间了,我先带岁宁回家去了,往后还希望老师多留意一下她在学校的状况,有什么问题我们及时沟通。”
“好的好的。”班主任应下来。
等人转身走了,贺朝爸爸站在门边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低喃了声:“顾家的人怎么在这里?”
贺朝不解地问:“什么顾家的人?”
“刚刚和你们老师讲话的那个,你那个同学不是姓沈吗?”
贺朝立马联想到沈岁宁刚才站在窗边的神情,如果……他们不是亲兄妹……
“您确定没认错?”
贺爸其实也就在某次晚宴上远远见过顾衍一面,记不太清他长什么样,但顾恒远长什么样他是知道的,那人跟顾恒远长那么像,绝对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
偏头,看见自家儿子一副望着人家背影出神的样子,忍不住抬手就是一个爆栗:“管人家姓什么干什么,能不能把你的心思放在学习上!”
第25章 酒会(二更)
沈岁宁他们教室在最边上, 靠近楼梯口,学校在那里设了个公告栏,平时贴些告示什么的, 眼下张贴了块红榜。
顾衍视线从上头掠过, 脚步停了下来。
沈岁宁也跟着停下,见他视线落在红榜上, 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尖, 指尖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他跟着念出声来:“沈岁宁。”
声音又低又缓, 和刚才在讲台上的那种低缓不同,像是多了几分温度。
沈岁宁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此刻经由他的口中说出, 她却突然觉得动听了起来。
她在心里回想了下别人叫她名字的感觉, 和他说的不一样,只有他才能说出那种让她心头都微微发麻的感觉。
她低下头去, 试图克制自己已经扬起的唇角,没一会儿,又期待地抬头去观察他的表情。
两人站的距离不算太近,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视线落在她手指向的位置, 平静的面庞辨不出情绪。
沈岁宁忽然就有些泄气, 觉得自己这种求表扬的行为有些小孩子气了,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而就在她将手收回去的那个瞬间, 顾衍终于将自己的视线移到她的脸上, 看到她一闪而过的落寞时, 抬手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毫不吝啬地表扬:“年级第一, 很棒。”
闻言,沈岁宁的情绪彻底藏不住了,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突然觉得第一名真好,她以后都要考第一名。
她要一直待在那个位置,那个最最显眼的位置,能够让他一眼就看到的位置。
顾衍并不知道沈岁宁心里的想法,他有些出神,想到刚才在班上那些站在讲台上发言的学生,如果她能说话的话,那其中一定也会有她。她站在上面,会比任何人都更具有说服力。
只可惜……
时候不早了,他掩下自己的情绪,垂眸看了她一眼,说:“走吧,回家去了。”
沈岁宁点点头,欢喜地跟在他的身旁。
她原本是紧跟着他的,结果下了层楼,涌出许多同样准备回家的家长,便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人高腿长的,走得也快,她一时难以跟上他的脚步,又无法出声叫他等等自己,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还以为他要到楼下才能发现自己不见了,结果没一会儿,就看见了人群中他折返的身影。
对她而言难以突破的重围,他几步路就过来了。
顾衍站在她下两级的阶台上,皱着眉看她:“怎么走着走着也能走丢,笨死了。”
话是这么说,却朝她递出了手。
沈岁宁看着那只手,心跳快得感觉要从胸腔了蹦出来似的。
过了许久,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上。
温暖的,干燥的,一如那个漆黑的夜晚,他伸手紧握住她的温度……
那晚,沈岁宁又失眠了,翻来覆去,脑中全是顾衍。
他坐在她位置上的身影,他站在讲台上的身影,他在楼梯上冲他伸出的手……
有什么在心间鼓胀着,试图破土而出。
辗转了大半宿,她终于放弃,起身下床,翻出他送给自己的钢笔和本子,心念一动,又写下了个他的名字。
几乎是在落笔的瞬间,她察觉心头有什么终于挣脱了束缚,开始茁壮成长了起来……
徐月和顾恒远是在周三的时候回来的,到家的时候刚好开饭。
差不多一周未见,徐月亲热地坐到了沈岁宁的身旁,和她说着这几天在国外碰到的有趣的事情,还说给她带了许多漂亮的小玩意儿,等吃完饭就带去她房间。
这头,两个人聊得起劲,另一头两位男士则显得冷淡许多。顾恒远照例问了下公司的情况后,突然有些不太自然地问了句:“这段时间在家还好吗?”
顾衍愣了下,放下筷子,说:“挺好的。”
“那就好,公司要是有什么搞不定的事,尽管来问我,我这段时间会比较空闲,正好可以指导你一下。”
顾衍表情冷淡地应了声:“好。”
“我在国外淘了几本你之前说想找的书,等会儿拿给你。”
“谢谢。”
他们的对话落到沈岁宁耳中,惹得她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却见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
很奇怪,她总觉得顾衍好像和顾叔叔好像不太熟。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因为顾叔叔对他比较严厉,要求比较高,所以父子俩不亲近。
但这段时间下来,她发现顾叔叔对顾衍无疑是非常关心的。大到工作学业,小到天冷穿衣,就连现在,顾衍只是在上星期随口说了句想找本书没找到,他就连出差在外都还在帮他找书。
经济上,他对顾衍也非常舍得。
顾家车库停着许多辆顶级跑车,都是顾衍在开。沈岁宁之前听王叔提过一嘴,说是顾衍喜欢车,所以顾叔叔便将他喜欢的型号都买来了,看他心情选。
这样的关怀备至,可顾衍对他好像总是不冷不淡,甚至比对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都不如。
沈岁宁有想过他们该不会不是亲生的,可那两张极度相似的脸,想想也不太可能。
再者,谁会对一个外人这么好?
她摇摇头,将那些荒谬的想法从自己脑袋里甩开。
忽然听到顾叔叔说:“这个周末我打算在家里办场酒会,你叫上秦屿过来。你其他的朋友,也可以叫他们过来。”
顾衍的反应依旧平静:“知道了。”
倒是徐月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问:“宁宁参加过酒会吗?到时候阿姨给你准备条漂亮的小礼服裙,你跟着阿衍多认识些朋友怎么样?”
沈岁宁想了想,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她的情况不适合出现在那样的场合,到时候那么多人在,她不想让别人在私底下议论他们,说顾家竟然收留了个小哑巴。
只不过沈岁宁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即便她不出席酒会,别人也早就已经知道顾家收留了个小哑巴了。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处在焦点的顾家,一点的风吹草动,圈子里就已经传遍了。
之前顾衍在俱乐部从苏津手里截走了个女生的事,当天晚上就传开了。
据当晚在俱乐部的知情人士说,苏津从俱乐部离开的时候,还颇有些狼狈。
苏家在北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苏津平日里更是张扬跋扈,一般人不敢轻易招惹。这刚跟顾衍发生了点小摩擦,就落得如此下场,大家纷纷猜测是顾衍出手了。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从向来不近女色的顾家公子在俱乐部怒发冲冠为红颜,挖掘到该女子叫沈岁宁,暂住在顾家,还是个哑巴,到最后竟演变成了顾衍对寄住在家里的小哑巴感兴趣。
于是,这场酒会,不少人都是抱着探究的心思来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生,能让顾衍和苏津直接正面起了冲突。
就连秦屿这个家伙,到顾家的第一件事都是:“岁宁妹妹呢?她今晚也会出席酒会吗?”
顾衍看他一眼,冷声道:“我上次好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少打她的歪主意。”
秦屿不在意地笑笑:“别这么严肃嘛,我只是许久没见到她了,有些想她而已。”
顾衍非常冷酷:“别想。”
说完,也不再招呼他,径自往里头走。
秦屿在身后小声吐槽:“看不出还是个妹控,看得这么严实。”
顾家有段时间没搞过什么活动,因此这场酒会办得格外隆重,说是放松性质的,实则请的都是些圈子里有权有势的人家,还有一些平时生意上有来往的合作伙伴,年轻人也有不少,都是跟着长辈过来的。
顾恒远有意让顾衍日后接手家里的事业,带着他见了好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
这样重要的场合,即便再不喜欢,也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顾衍连着喝了好几杯的香槟。到最后,是真的觉得有些厌烦了,才退到了一边。
秦屿在这时凑了过来,问他:“怎么样,还好吧?”
顾衍仰头灌了一大杯凉水,才抽空回他:“还行。”
“你这是何苦,不喜欢喝酒吩咐人把酒换了不就行了。反正在自己家,别人怎么知道你换了饮料?”
他摇摇头。
秦屿大概是以为他酒量差,又随手拎了串葡萄过来,“吃点水果看会不会好受点。”
顾衍抬手接过,“谢了。”
他们就站在角落,却吸引了几个女生过来。
秦屿整晚都没见到沈岁宁,估摸着她大概是不会出现了,便也没刻意收敛,和她们聊了起来,几句话就将人逗得频频发笑。
跟他相比,顾衍倒显得冷漠许多,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有兴致来了才会开口和她们说一两句。
沈岁宁在楼上房间,隔着房门,楼下的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地传了上来。
她在书桌前坐了整晚,习题册摊开着,却始终一题未动,心里头始终有些躁动,止不住地想顾衍在那样的场合里会如何。
是不是会有很多人包围着他,那些世家小姐,生意伙伴的女儿,应该都会挺喜欢他的吧?
他呢?他也会在这样的场合和别的女生谈笑风生吗?
这么想着,彻底有些坐不住了。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打开房门前,她这么告诉自己。
可真的走到楼梯边了,艰难地从人群中搜寻到他的身影时,又彻底走不动道了。
他和那个叫秦屿的男人站在角落,手上擒着杯香槟,懒懒地靠着墙,身旁围着好几个盛装打扮的女生。
太过嘈杂的环境,那里的一切却像是静止的,她只看得到他浅笑的脸庞,还有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掩唇轻笑的女生。
楼下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楼上却安静地只有她一人。
沈岁宁站在那里,突然就觉得自己离他好远,远得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像是一口咽下了整颗柠檬,酸得她心头都发涩。
再无法继续待在那里,再无法继续看他和别人谈笑的面庞,沈岁宁转过身,快步跑回了房间。
她的身影消失得很快,楼下的人在她离开后,终于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视线往回收,和秦屿说了声:“我再去前面看看。”
秦屿追上他:“我和你一起去。”
酒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待全部人都离开后,顾衍终于得以脱身上楼。
人刚在沙发上坐下,张妈就上来,端了碗醒酒汤过来,叮嘱他喝了,不然第二天起来会头疼。
他疲惫地点点头,等人走了却没动那醒酒汤,只是闭上眼睛靠着沙发。
眼前闪过许多光景,堆满杂物、凌乱的房子、摔碎的碗筷、散落一地的食物、酒气熏天还在叫嚣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个夜晚重新涌入了脑海,再加上身上不断涌入鼻尖的淡淡酒气,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还未睁眼,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身旁的沙发陷落了一角,他闻到的不再是酒气,而是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白玉兰的花香,很清新,很好闻。
是沈岁宁。
沈岁宁只是出来装杯水的,没想到刚出来就看见顾衍在这里。
她看着放在桌上的醒酒汤,再看闭着眼睛的他,忍不住凑近,嗅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算重。
见他始终闭着眼睛,怕他一直在这里坐着会着凉,她忍不住轻轻伸指戳了一下他的手臂,见他没反应,打算去房间给他找条毯子。
刚站起身,手腕蓦地被人扣住。
“别走……”
第26章 阴暗
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 沈岁宁顺着手腕的温度回过身去,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看见已经睁开眼的顾衍。
仍旧是靠着沙发背的姿势,脸上的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晦涩, 长睫毛掩盖下的眼睛黑沉沉的, 像是蕴了一团迷雾,让她无法分辨出他此刻的想法。
沈岁宁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顾衍松开攥着她的那只手, 抬起,盖在自己的眼前。
眼前是黑蒙蒙的一片, 因为身体热度上升而逐渐变得浓郁的酒气侵袭着他的神经, 那些一直压在最深处的回忆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的耳边不停回荡着一个粗嘎的人声,在说着:“蒋恪, 你个小白眼狼,老子永远都不会放过你的!”
眼前突然就换了另一副光景——
不是富丽堂皇的别墅, 没有觥筹交错的身影, 也没有亮到能将人的眼睛刺痛的水晶吊灯,有的只是老旧的居民楼, 常年照不进日光的房子。
墙角堆着废弃的玻璃瓶和易拉罐,还有几叠旧报纸,厨房里传出劣质抽油机运作发出的轰隆声, 油烟味弥漫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校服, 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书桌的边沿豁开了好几个口, 表层的漆皮开裂微微翘起,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 他们搬进来后就成了他学习的地方。
徐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混杂在轰隆隆的声响中, 听不太清,依稀能分辨出是在说:“阿恪, 出来吃饭啦!”
他放下笔,合起课本,到厨房去帮她将菜都端出来。
四四方方的餐桌同样是破旧的,桌脚还垫着层纸皮,用来稳固桌子。
将菜放下后,他到电饭锅前开始装饭。
装到第二碗的时候,铁门外响起了丁零当啷的钥匙碰撞声,随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他装饭的手顿住,眼中闪过浓烈的厌恶。
“嘭”的一下,铁门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空气中飘来浓重的酒气。
蒋森脚步踉跄着走了进来,大爷似的坐在餐桌前吩咐:“蒋恪,给老子装多点!”
是了,是蒋恪,不是顾衍,是冠着那个男人的姓,曾如影随形伴随了他十八年的名字。
他敛下自己眼中的厌恶,垂下眉眼,给他装了满满一大碗的米饭,放在桌上时听到他说:“家里没米了吗?就装这么点?”
“是没什么米了。”他答。
蒋森猛地站起身,一把掐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拎到了电饭锅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到底还有没有米?你故意让老子吃不饱,自己偷偷躲起来吃是吧?”
离得很近,蒋森身上的酒气侵入到鼻尖,他知道今天还是不要忤逆他的好。
自从家里生意失败,他们搬入这个房子后,蒋森就开始酗酒。
醉酒后的蒋森从来都不讲道理,只要有一丁点不顺心的地方,就会拿他和徐月出气,轻则呵斥辱骂,重则拳头相待。
前几次他气不过反抗,被他推倒在地上踹了好几脚,整整一周稍稍动一下就浑身痛,徐月更惨,那段时间连端碗手都是抖的。
那之后,他就发过誓,在他还不能完全压制住蒋森时,他不会再轻举妄动。
他压下自己心头的火气,顺从地说:“对不起,爸,我再给您多装点。”
蒋森拍拍他的脸颊,冲他呵出令人作呕的酒气:“小野种,别给老子耍什么心眼,小心我弄死你。”
酒气……酒气……
顾衍忽然觉得全身都开始发疼,每一块皮肤,每一根筋骨都不再完好,像是篆刻在表层皮肤之下的印记,在这一刻突然冲破血肉,重新浮现了出来。
秦屿总以为他是酒量不好,所以不喜欢喝酒,却不知是因为每次闻到酒气他都会想起过去的一切,那个缩在肮脏的角落恨恨地咬着牙伺机报复的蒋恪,那个被打得满身伤痕仍旧低声祈求的徐月,那个猩红着眼眸挥舞着拳头的男人……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有些暴戾的念头在不受控制地生出。
即将失控的那一刻,鼻端陡然涌入了清新的玉兰香,紧跟着,微凉的指尖落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他如梦初醒般睁开双眼,重获光明的那刻,看到的是沈岁宁忧心的面庞,她就站在他的身前,低着头看他。
见他没出声,也没制止住她的行为,搭在他太阳穴上的指尖开始动作,一下一下地轻按着。
明明手法不算熟练,力道也不够,他的心却在这样轻柔的按压下奇迹般的逐渐平静了下来,脑中那些阴暗的念头也如潮水般退去。
他靠在沙发背上,仰着头看她,见她艰难地伸长自己的手,忽而身子往前一凑,离她更近了些,视线里一下就只剩下她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的柔软小腹。
顾衍将自己的头低下去,闭上眼睛。
当她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触觉、嗅觉好像忽然就变得灵敏了,身体感受到的是她搭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柔软指腹,鼻端闻到的是她身上的玉兰花香。
侵入他脑海的不再是那些灰暗过往,不再是蒋森,而是她,沈岁宁。
某一瞬间,他想到今晚找他搭讪的那些女生,他们并不认识,而她们找上他,或许是看中了他的皮囊,又或许是看中了他能够带给她们的利益。
那么站在我面前的你呢?
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往,知道这副躯壳下的只是一个阴暗发烂的灵魂,还会总是用那样柔软又依赖的目光看着我吗?
他倏然睁开眼,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按压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沈岁宁懵懵地低下头看着他。
顾衍哑声道:“够了。”
他的话让她瞬间惊醒,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大胆。
沈岁宁“蹭”地一下将自己的手收回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转身端起桌上的醒酒汤递到他的唇边。
顾衍伸手接过,一口气喝光后对她说:“回去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那晚后,沈岁宁又连着好一阵儿没在家里见过顾衍了,徐月说他又开始忙了。
和上次一样的理由,可沈岁宁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她只记得那晚他让自己回去睡觉时,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沉,就好像要和她划清界限一样……
她不禁想,是不是自己那晚的行为让他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他突然觉得她有点烦人?接着,又想到那晚和他谈笑的女生,她这才恍然发觉,他从来都没说过自己是单身。
这么想着,连手机上找他都不敢了,两人就这么断了联系,只是偶尔能够听到顾叔叔在家里说他最近又做了什么项目。
明明曾经离得那样近的人,却突然间只能通过别人的口,才能知道他的近况。
北城转眼就入了夏,大课间的时候,林桑问她要不要去小卖部买汽水喝,沈岁宁趴在桌上,蔫哒哒地摇了摇头。
学委突然走了过来,招呼林桑:“要不要一起去小卖部?”
林桑兴高采烈地点了下头,起身跟着他走了。
沈岁宁扭过头,看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身影,忽然有种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的感觉。她又抬起头,在班上环顾了一圈,凑在一起谈天说地的男男女女好像都多了不少。
十七八岁这样的年纪,开始留意身边的异性,开始萌发对一个人的好感,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
林桑回来的时候,顺手在她桌上放了瓶酸奶,说:“学委让我带给你的。”
沈岁宁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她。
林桑眼神飘忽着解释道:“害,就是……那什么……你懂的。”
同桌说的话像谜语,但是沈岁宁听懂了。她摸出手机,问:「你们在一起了?」
林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说完,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我们就是在互相了解的阶段,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学习重要,你说对吧?”
沈岁宁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学习确实很重要。
谁知,林桑这么说完后,又八卦兮兮地凑过来说:“岁宁,你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你最近总是心情低落,该不会是因为那个人吧?”
这下慌乱的人轮到沈岁宁了,她“腾”地直起身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林桑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已经将她看穿的表情:“你说谎,你现在这副模样明显就是心虚了!我最近经常见你看着手机聊天页面发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顾……”她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顾衍!”
沈岁宁猛地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巴,林桑见她这样更兴奋了,拉开她的手,激动地问:“是不是?是不是?我没记错吧?”
「你竟然偷看我的屏幕」沈岁宁气鼓鼓。
“我可没有偷看,是你一直停留在那个页面,我眼神随便一瞟就看见了。你快跟我说说,那是不是你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帅不帅?高不高?比贺朝好看吗?”
沈岁宁手速飞快:「比贺朝好看多了!」
两人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贺朝好看是好看,可在她眼中,他就是个心智没成熟的毛头小子,顾衍可比他成熟千万倍。
林桑一看,眼睛都亮了,“比贺朝还帅?!那得帅成什么样啊?跟男明星一样吗?”
沈岁宁摇摇头:「更帅」
他比任何人都要好看。
林桑“啧啧”摇头,“看不出来啊,沈岁宁,你居然还是个恋爱脑,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在你这里可算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她瞬间就急了:「他真的很好看,特别特别好看,反正肯定比贺朝还有那些男明星都要好看」
“好啦好啦,知道他很帅啦,不纠结这个了。”林桑拍拍她的肩膀,“他是这个学校的吗?还是别的学校的?他比你大吗?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快给我说说。”
该怎么说?
说他不是这个学校的,比她大好多,足足有五岁,我住在他家,我叫他哥哥,他还来开过我的家长会。
这些话说出来,恐怕不止林桑会觉得她疯了,她都要觉得自己疯了。
沈岁宁,你怎么敢?喜欢这样一个遥不可及,和你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铃铃铃——”
上课铃突然响了。
林桑坐正身子,和她说:“我们下次再说。”
可沈岁宁却魂不守舍了半节课,手上就握着手机,却没动作。
最后,林桑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给她递了张纸条过来:「想联系就联系呗,你不说自己想他,他怎么会知道」
沈岁宁看着字条,陷入沉思。
联系他吗?
手里的手机突然就变得烫手了起来。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编辑来编辑去,给他发了一条:「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家?」
第27章 难过
沈岁宁左等右等, 等到快要睡觉了,还是没等到顾衍的回复。
第二天醒来依旧没有,那条信息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便这样消失了。
那之后, 她再没敢找他。
就这样到了六月底,很快就是期末考。
周四体育课的时候, 贺朝又凑到了她身边。
不知是不是她之前说的话奏了效,他这段时间出现在她面前的频率真的低了许多, 偶尔在下课的时候出现, 也是为了向她借课堂笔记。
也因此,沈岁宁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贺朝刚跟人打完一场球赛, 身上热气腾腾的,脸上的汗珠还在欢快地往下流淌, 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估计不太好闻, 他没凑她太近,就在她下两级的台阶上站着, 俯身去看她在做什么。
面前骤然投下一片阴影,沈岁宁抬起头看过去。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乌黑、澄净, 看人时总能让人心头一软。
贺朝将自己手里拿着的矿泉水递给她, “喝点水吧, 大热天的,别中暑了。”
沈岁宁伸手接过, 冲他笑了笑, 算是谢过了。
她很平静, 倒是坐在她身旁的林桑忍不住捂嘴偷笑,见贺朝看过来, 又艰难地将笑意憋了回去。
贺朝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下,转而继续看着沈岁宁,问:“你这周末什么打算,也在家学习吗?”
沈岁宁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贺朝眼神微微闪躲着,说:“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周末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爬山?就是班上几个人,方靖,还有学委那些,人多比较热闹些。而且,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看日落什么的。”
沈岁宁很果断地摇了摇头,拒绝了。
她对爬山不感兴趣,和班上的同学也不算熟,感觉和他们一起出去有些尴尬。
见她这么果断地就拒绝了,贺朝瞬间就有些急了,极力说服:“别啊,整天在家学习有什么意思,人要适当地去户外运动运动,劳逸结合。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吧,就当作是考前放松了,不全是男生,还有女生的。”
沈岁宁不为所动,林桑倒是被他说得心动了,主要是学委也一起去,他们还没在周末一起出去过,大家都一起的话,感觉也很不错。
贺朝跟学委的关系不错,是知道林桑最近和他走得近的,他过来这里问,也是看中了林桑或许能成为自己的说客,见她果然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向她使了个眼色。
林桑立马挽上沈岁宁的手,“岁宁,去吧,我也挺想去的。”
她边说边挤眉弄眼,沈岁宁立马就读懂了她眼里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犹豫。
林桑又凑过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求你了,好同桌,我想和学委一起去爬山,要是你不去的话我会很尴尬的,你就当次好人,算是成全我们了,行不?”
沈岁宁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耳根子软,林桑这么一央求,她便没法拒绝,点点头,同意了。
贺朝立马就笑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咱们周六不见不散!”
说完,生怕她反悔似的,几步就跳下了看台,边走边回头大声说:“食言的是小狗!”
周六,王叔送沈岁宁到了山脚下的汇合点。
王叔有个和沈岁宁差不多年纪的女儿,因此看她也格外亲切,见她下了车,忍不住叮嘱:“爬山的时候注意安全,要回来了就发信息,我就在这儿等你。”
沈岁宁微笑着点头,冲他挥了下手,转身去找大部队在哪里。
贺朝口中的有男有女,实际上还是男生占了一大半,都是些平时跟他玩得比较好的,女生就三个,她、林桑、班长。
而且,她走了一段路后发现,林桑和班长的目的似乎都不是单纯的爬山。林桑是冲着学委来的,至于班长……一路上都在跟一个男生说说笑笑。
知道同桌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和学委一块儿出来,沈岁宁不想夹在他们之间,很自觉地落后一段距离,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贺朝原本是和方靖走在最后面的,一见她落单,立马就追上去了。
他到她身旁时,身后的方靖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很快便越过他们,追上了走在前头的人。
沈岁宁不太喜欢方靖,大概是因为他每次都喜欢用那种很暧昧的目光打量自己。好几次她打后门经过,他站在那里,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她,然后冲贺朝暧昧地挤眉弄眼。
她知道私底下有人在议论她和贺朝,说贺朝和她是一对。
沈岁宁觉得这个传言非常荒谬,但鉴于暂时还没人直接到她面前来问,也没理会过这个传言,只是平时自觉减少了和他的接触。
这次要不是林桑说想来,她是万万不可能答应贺朝出来的。
贺朝可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见她面颊泛红,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问:“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沈岁宁停下脚步,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腿酸得已经不像她的了,感觉再往前走随时都可能腿一软摔倒,便也顾不上要和贺朝保持距离,点点头同意了。
贺朝四处张望了下,找了张石凳,脱下自己的防晒服铺上,回头对她示意:“坐。”
等沈岁宁坐下后,他跟着在她身旁坐下。
沈岁宁看了眼还在继续行进的队伍,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们说一下,万一他们回头发现我们不见了,会不会着急?」
“没事,我手机上和方靖他们说一下,等你休息好我们就追上他们。”
她终于放下心来,俯身捶着自己的小腿。
贺朝看着,忍俊不禁:“小学霸,身体素质不行啊,不能光顾着学习,体力也要跟上啊。”
这话有些熟悉,上一次她生病的时候,顾衍好像也说过她身体不行,他还说要带她锻炼,结果现在人影都见不到。
想起他,她心里一下就像被人拿了团棉花堵住一样,闷得慌。沈岁宁发泄般用了点力气捶了几下自己的腿,而后站起身,张唇示意:「走吧」
贺朝有些诧异:“你这么快就休息好了?”
她率先走了几步,用行动证明自己休息好了。
后半程的路,大概是心里憋着股想要发泄的劲儿,沈岁宁走地比前半程还要快,没一会儿便追上了前面的人。
一行人说说笑笑着,很快就爬到了山顶。走在前头的人不由自主地大喊了声:“终于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防线松了,沈岁宁在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后腿就是一软,好在身旁的贺朝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臂,才没让她跪在地上。
她也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冲他感激地笑笑,很快拂开他的手,刚往前走了一步,脚步就顿住了。
山顶空旷,山风猎猎,天际已经隐隐暗下,瑰丽苍穹之下,那个消失了将近一个月的人,如同从天而降般,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和长裤,眉目间多了几分她不太熟悉的冷然。
沈岁宁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惊喜,脚无意识地朝前走了一步,却在看见从他身后走出的女生时停住了。
于此同时,顾衍也看见了她身后的贺朝,向来平静无波的脸庞,突然就沉了下来。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往前走一步。
沈岁宁也收回了自己迈出的腿,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个离她很远很远的他。
这段时间里,她想过许多。
每每想起他的时候,脑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浮出那晚他和别的女生谈笑的画面。
她不是没想过他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除了忙学业和工作外,也在忙着和女朋友一起,可这些终究只是猜测,总归不是事实。
可此时此刻,看见那晚在宴会上的女生出现在他的身边,那些猜测都彻底变成了实景,沈岁宁忽然就觉得难过极了,那种难过从心里涌了上来,让她觉得嘴巴里都是苦的。
所以……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见她突然停下,贺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同样的,也看到了他身后的人。
他又低头去看沈岁宁的表情,见她紧抿着嘴唇的模样,突然觉得之前的猜测都被证实了。
贺朝扯了下她的衣袖,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就见那人大步朝着这里走了过来,沉声叫她:“沈岁宁。”
沈岁宁没有任何动作,手脚像是被定住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顾衍走到了她的面前,将贺朝的手扯开,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突然走近的他。
“怎么,不认识我了?见到人都不会打招呼了?”
沈岁宁艰难地扯起自己的唇角,冲他挤了个十分难看的笑。
很快被他拉到了一边,顾衍非常有压迫感地俯视着她,沉声:“一段时间不见你又出息了,又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
沈岁宁摇摇头,他说的话她一直记得。
顾衍不信,看了眼一旁的贺朝,眼底划过一抹寒光,“那你怎么和他在这里?”
第28章 落日
沈岁宁这时才想起贺朝的存在来, 抬眼看见他就站在一边等着她,下意识的就不想让他看见太多,换了个位置, 背对着他站着。
落在顾衍眼里就是一种维护, 她怕他会对贺朝发难,所以选择挡在他的身前。
心头突然就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紧盯着沈岁宁,语调冷然:“今天又是用什么借口出来的?这次别再想我帮你保守秘密。”
他话语里的漠然和冷淡让沈岁宁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 掏出手机解释:「我和徐阿姨说了,我跟同学出来爬山」
这句话并没有让顾衍的态度缓和,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贺朝,继续发问:“她知道你是和男同学出来爬山?”
沈岁宁低着头, 看着两人的脚尖, 只需要两步,只需要上前两步, 她就能碰到他。
可是不能,她没有资格。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落在顾衍眼中就是心虚,他朝前逼近了一步, “地上没有答案, 抬头, 回答我。”
只剩一步了。
她盯着他的脚尖,听着他近乎命令的话, 看见他那一刻的惊喜和知道他大概是恋爱了的难过交织在一起, 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反叛心理, 反问道:「那哥哥呢?徐阿姨知道你这么久不回家是跟女生在一起吗?」
这句话完全是头脑一热打出来的,等他垂眸看过来的时候, 沈岁宁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有多冲动了。
她往回收手速度没有他看的速度快,顾衍只扫了一眼,视线移到她脸上的时候,很突然地就笑了,气笑的。
挺好,一个月不见,就学会顾左右而言他了。
没有丝毫悔改之心就算了,还管上他的事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平淡得不含任何感情:“我和你不一样。”
沈岁宁突然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攥住了,难过得做不出任何反驳。
是啊,他们不一样。
他是个成年男人,家世好,学历好,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人群的焦点,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女生谈笑风生,可以和女生恋爱、约会,可以做任何世俗允许的事。
可是她不一样。
她还是个在学校的高中生,还没有成年,连喜欢一个人都会成为老师家长口中的大逆不道,更何况她喜欢的人是他。
她寄住在他家,接受着他们一家人的恩惠、照顾,叫他一声哥哥,却对他有着非分之想,别人会怎么看?他会怎么看?一定都会觉得她疯了吧?
更何况,她连话都不会说,她是个小哑巴……
她不能,她不配。
沈岁宁往后退了一步,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情绪,抬头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前面。
刚想和他解释其实不止贺朝,还有很多的同学,便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顾衍。”
这一声,让贺朝和刚要过来找沈岁宁的林桑都讶异地睁大眼,同时看过去。
与此同时,秦屿也终于看清了站在顾衍对面的人,热切地几步走过去,直接略过顾衍,弯腰和沈岁宁打招呼:“嗨,岁宁妹妹,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在俱乐部见过的。”
沈岁宁自然记得他,那晚在俱乐部就是他帮顾衍看着自己,还一直安慰她说没关系,顾衍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收回自己的手,对着他笑着点了下头。
“真巧啊,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了。是吧,顾衍?”
这么说着,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出来找顾衍的,转头看见他不算好看的脸色时,才发觉两人之间的氛围好像不太对,感觉在他来之前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样子。
不过,秦屿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顾衍的问题。毕竟,妹妹看起来这么乖,还不会说话,怎么可能会主动招惹他。
他曲肘,捅了下顾衍的手臂,不满道:“冷着张脸干什么?别把妹妹吓到了。”
顾衍不想在外人面前管教沈岁宁,被秦屿这么一打岔,脸色稍稍和缓了些,视线仍旧落在面前的人身上,说:“跟我走,等会儿送你回去。”
沈岁宁摇摇头,拒绝了。
顾衍刚缓和些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
很快就见一个女生小跑过来,挽住沈岁宁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岁宁,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你人了,怎么在这儿?这是?”
林桑是故意这么问的,她在家长会上见过顾衍,对方长了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她自然不会忘记他是谁。
她只是看他们之间的氛围好像不太对劲,想着沈岁宁今天是因为自己才会来这里的,这才壮着胆子跑过来替她解围。
听她这么一说,沈岁宁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本来就是想着要跟他解释的,现在正好。
「我是和班上的同学过来的,这是我同桌,还有几个在前面」
给他看完,她伸指指了下前面正在拍照的人,示意他看。
顾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了些。余光扫到她身后不远处的贺朝时,唇角又抿了起来,仍旧坚持:“回去的时候叫我,我送你回去。”
沈岁宁再一次拒绝了:「不用了,我等会儿和同学们一起回去,哥哥你和朋友们玩得愉快」
没等他回答,知道他看到了后,沈岁宁拉着林桑的手就跑了,贺朝目光复杂地看了眼顾衍,很快便拔腿追了上去。
顾衍眸光晦涩地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终于将视线收回。
同样依依不舍地还有秦屿,自从上次俱乐部一别后,他一直想再见她。哪怕沈岁宁年纪小,他也觉得没关系,就当妹妹相处也挺好的,正好他没有。反正他看见她就想对她好,眼缘这种东西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可惜顾衍这家伙看沈岁宁看得跟什么样儿似的,从来不将人带出来,他一直没机会。今儿个好不容易碰到,谁知话都还没说上几句,人就跑了。
说不遗憾是假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就对上了顾衍微凉的视线。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现在可不是我要跟你抢妹妹,是那个毛头小子。你不去收拾人家,瞪我干什么?”
顾衍绷着脸:“少说两句我也不会当你是哑巴的。”
沈岁宁跟着林桑回去的时候,大家还在拍合照,见他们回来,立马将人拉了过来。
方靖回头看了眼后头跟来的贺朝,非常积极地将人往沈岁宁身边一推,“来来来,拍照!”
相机“咔嚓”一声,留下影像,站在中间的两个人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他们上来的时间不算早,一群人拍完照后立马找了块空地坐下,齐齐等待日落。
沈岁宁跟着在林桑身旁坐下,曲着腿,用手环住自己的小腿,将自己缩成一团,视线落在天际,却是在发呆。
没一会儿,听见身旁的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好美”的惊叹,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肉眼可以看到太阳在缓缓下落,天际残阳如血,整个山顶都被染红,所有的人都在惊叹着大自然的壮丽。
沈岁宁悄然回过头去,终于在人海中搜寻到顾衍的身影,山顶的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翻飞,他的手随意地插在兜里,头微微仰着。
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看着同样一片晚霞,他的身边有很多很多的人,没有一寸可以容下她的地方。
积攒了许久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察觉到的那一刻,沈岁宁飞快地抬起手揩去。
回去的路上,林桑坐在车上,视线不住地落在沈岁宁身上。
她的情绪明显比来时低落许多,向来低调的人,却在下山的时候说叫了家里司机上山来接,没和其他人一起坐缆车下去。
林桑看她状态不佳,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主动麻烦她,说自己恐高,能不能让她家里的司机也捎她一程,沈岁宁自然没拒绝。
当目光再一次落在她身上,看见她隐隐在发颤的嘴角时,林桑没再犹豫,悄悄伸手按住了沈岁宁的手背。
掌心下的手僵了下,很快又放松下来。
林桑知道,沈岁宁在难过,至于具体的原因,她也不清楚,脑子里懵懵地,仍旧在消化着下午知道的一切。
自从上次知道沈岁宁有个喜欢的人后,她就一直好奇着那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够让她面对贺朝这么个热情洋溢的大帅哥都无动于衷。
直到今日,她知道那个传说中的顾衍是谁之后,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可同时,她也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疯狂了。
她怎么也没办法将那个给岁宁开过家长会的男人和她喜欢的人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沈岁宁在今天见过他后,情绪就非常低落。
一路沉默着,车子在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停下,前排的司机贴心地回头问她:“同学,是这里吗?”
林桑往外看了眼,立马点头:“对,就是这儿。”
她背起自己的小包,在开门前抱了下沈岁宁,小声在她耳边说:“岁宁,你别难过了,要是你今晚想找人说这件事,我随时等着。”
说完,她松开手,和司机道了个谢,又再和沈岁宁说了声再见后便推门下了车。
车子继续向着苍山驶去……
同一时刻,顾衍刷卡推开老旧旅馆的房门。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空气里浮动着浅浅霉味扑鼻而来,他毫不在意地将刚买来的一块小蛋糕放在窄小的床头柜上,又将自己自己身上已经微微湿润的外套脱下,扔在床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地上没有铺地毯,坐下的那瞬间便有凉意传到身上,他在这片凉意中闭上了眼睛,瞬间就觉得安心了不少。
这一个月以来,他就住在这里。
不是像城堡一样华丽的顾家,也不是市中心的高档公寓,而是这里,一个建在这座繁华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破旧小旅馆,一个能够短暂容纳他这个破旧灵魂的地方……
第29章 往事
旅馆的房间很小, 设施也很简陋,只有简单的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间狭小的洗手间,一台运作起来会嗡嗡作响的空调。
房间很不隔音, 清晨可以听见对面马路小贩的吆喝声, 到了夜里,可以听见夜宵档丁零当啷的玻璃瓶碰撞声、叫骂声, 偶尔还有一些不太和谐的呻/吟声。
顾衍自记事起,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父亲在经营着小本生意, 挣不到什么大钱,但也还好, 养家糊口是够的。母亲是一家外资企业的员工,每月的薪水要比父亲可观许多, 支撑起了他们这个家的大部分开销。
除了父母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有些疏离外, 他们这个家和别的普通家庭没什么不同。
他小的时候,蒋森和别的家长一样, 喜欢将他扛在肩上,带他“开飞机”,他和徐月的关系一般, 但是对他却不错。
这样的态度随着他越长越大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蒋森从某日开始, 突然待他不再亲厚,喜欢长久地端详着他的脸庞, 低声问:“你真的是蒋恪吗?”
那时候, 顾衍不太明白蒋森这个问题, 他不是蒋恪还能是谁?
直到某天,蒋森突然和徐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将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就是一片狼籍的屋子,还有坐在地上,脸上印着鲜红巴掌印的徐月。
他问徐月发生了什么,但徐月只是贴着他的脸庞无声地掉眼泪,喃喃重复:“阿恪,妈妈对不起你。”
那之后,蒋森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的酒气,浓烈到呛人。他倒了杯水端到他的面前,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蒋森盯着他,恶狠狠地说:“小野种,从我家滚出去!”
这句话顾衍知道,是骂人的。
此后的数年间,他无数次从蒋森口中听到这个词。
蒋森会在吃着饭的时候突然用那种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凶恶眼神盯着他,会在夜晚归家后突然一脚踹开他的房门,将他的作业本都撕得粉碎……
这还算是好的。
后来,蒋森的生意出了问题,要赔人家很大的一笔钱。他将自己和徐月所有的积蓄都填补了进去,连他们住着的房屋都被变卖了,带着他们搬进了更加老旧的小区。他开始成日酗酒,夜不归宿,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对着他们破口大骂,用尽各种不堪的词汇。
再后来,徐月的工作也丢了,因为蒋森跑到她的公司去发疯,上司觉得她的私事严重影响了公司。家里一下就没了经济来源,连吃饭都是问题。徐月想再出去找工作,可是蒋森不许,他觉得她是跑到外面去勾搭男人。
他们不断地争吵,严重的时候还会动手,从推搡发展成暴力手段。
起初,顾衍会冲上去拦。阻拦的后果很严重,蒋森会变本加厉地将他们母子俩一起收拾,一旦激怒他,他们母子俩都没好果子吃。
几次过后,他学乖了,他不再反抗,只是在拳头落下来的时候紧紧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只需要十几分钟,他偷偷计算过的,蒋森的精力只够折磨他们母子俩十几分钟,如果激怒的话,他的暴力会持续更久。
顾衍十四岁前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争吵、暴力、饥饿……
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快快长大,不是像其他人所希望的那样,长大了好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希望的只是自己有一天能够一拳就击倒蒋森。总有一天,他会将蒋森付诸在他们母子身上的一切都回馈给他。
这个愿望随着他的成长渐渐实现了一半,他能够在蒋森冲他们挥出拳头的时候制住他,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蒋森不再能肆意伤害他们母子。
他用他的拳头让蒋森终于同意了和徐月离婚,他带着徐月搬出了那个家,开始了他们清贫的生活。
直到顾恒远出现在他们面前……
顾衍在那时终于明白,蒋森口中的野种到底是什么,不是他为了自己的暴力宣泄找的借口,也不是误会,他的的确确不是他的孩子。
原来,他的亲生父亲姓顾,叫顾恒远,有钱又有势。
他摆平了一直纠缠着他们的蒋森,他将他们接到了顾家的大房子里,他不顾所有的人反对要将徐月娶进家门,他给他改了名字,叫顾衍。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从住在贫民窟的蒋恪,摇身一变,成为了顾衍。
他不需要再为蒋森不时的骚扰苦恼,不需要再为了生计奔波,不需要中午放了学在学校的饭堂兼职,只为了十五块钱的酬劳和一顿免费的午餐,不需要辗转各路公交到别人家里给小孩子补课,不需要在寒暑假在的时候在外头打工……
顾恒远给了他金钱、身份、地位……一切身为蒋恪所不会拥有的东西。
但他讨厌顾恒远,讨厌自己和他过于相似的面庞。
就是因为这张脸,所以蒋森知道了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就是因为这张脸,所以他和徐月长期活在暴力和恐慌之下。
这一切,皆因他的错误而起。那些物质不过是他为了弥补内心愧疚而做出的补偿罢了。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慢慢接受顾恒远,不会一看见他就想起蒋森,想起那些过往。
可那些灰暗的记忆还是会时不时跑出来,提醒着他所谓的光鲜亮丽不过是一个肮脏的错误,他只是个令人唾弃的私生子。
他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用自己曾经为了能够念大学而辛苦积攒下来的学费开了这间房,一呆就是一个月。
而现在……
他的目光突然瞥到床头柜上放着的小蛋糕。
他知道,他该回去了。
眨眼,学期末就到了。
沈岁宁交完最后一科的试卷后,到教室外面提起自己的书包,准备回家。
林桑在后面急匆匆地追上她,挽上她的胳膊,问:“岁宁,你暑假有什么打算啊?有空的话一起出来玩呗。”
暑假什么打算?
说实话,沈岁宁自己也还没想好。
江愉上次在电话里问她要不要给她安排一场旅行,国内外都行,她还没给她答案。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答案了,只是迟迟未能做下决断。
直到晚饭过后,徐月问她暑假什么打算,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寺庙小住一下。
沈岁宁只略微思考了下,很快就点头同意了。
于是,暑假的第三天,沈岁宁就收拾了行李和徐月去了北城的天宁寺。
一开始的时候,是只有她和徐月两个人的。
谁知,还没住上两天,顾家老太太知道徐月来寺庙了,也跟着来了,顺带着,还将张妈也叫了上来。
顾老太太来了,徐月自然要花比较多的时间陪在她的身边。沈岁宁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很自觉地减少了出现在她面前的频率,每日不是在自己房间里抄经书,就是在后院和小沙弥一起扫地。
这样抛开俗世的一切,安稳地挥霍时间后,她发现自己的心境都比之前平和了许多。
至少……不会经常想着顾衍了。
那日山顶一别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手机里,他也没有任何动静,大概是忙着陪女朋友,没有时间。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头瞬间又生起浮躁。
沈岁宁晃晃脑袋,强迫自己将顾衍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低下头,打算继续抄佛经,却看见纸上赫然写着“顾衍”两个字。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就习惯在发呆的时候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比写自己的名字还顺手。
她叹了口气,将纸团揉皱,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这日,吃了早饭后,沈岁宁像往常一样,跟着小沙弥在后院洒扫。完事后,很快又钻进房里开始抄佛经。
抄到那句“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的时候,院子里忽然就传来了脚步声。
天宁寺的游客不少,来这里小住的人也不少。沈岁宁以为又是新来了人,没在意,提起笔继续抄写着,却听闻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好像停在了她的房门口。
似是有所感应一样,她的心跳一下就快了,提着笔的手顿住,却迟迟不敢回过头去。
直到门边的人突然开口叫了声:“沈岁宁。”
提着的笔倏然落在了纸上,墨渍将刚才抄的那句话染黑。
顾衍站在门边,凝视着她迟迟没转过身的背影。
今天天气很好,日光透过院子里的那棵高榕洒下,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她就背对着房门坐在案边,身上穿着一条素净的米白色棉麻长裙,用一根发簪简单地盘了一半的头发,看着像是彻底融入了这清幽的环境一样,连他叫她都没听见。
只犹豫了几秒,他很快便抬步踏进了屋子。
几步就到了案边,他垂首,再次叫她:“沈岁宁。”
沈岁宁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站在案边的人时,突然抬手遮了下自己的眼睛。
顾衍以为她是被阳光晃到眼睛了,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遮住了从侧边照进的日光。
过了几秒,她才将手放下,再次看清了身前的人,终于确定自己刚才不是幻听了。
真的是顾衍。
“在干什么?”他很自然地问她,视线跟着移到桌上,一下便看见了面上那张被染黑的宣纸,随手拎起,轻笑了声,挑眉看向她,“这次又是失误?”
沈岁宁跟着看过去,劈手就夺了过来,藏在自己身后,伸出一只手甩了甩,无声地告诉他:「手酸了」
顾衍看了眼她微微泛红的指尖,不疑有他。
在她身旁安静站了会儿,见她侧身将纸笔归置好,他突然开口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第30章 参观
沈岁宁到底还是没能拒绝顾衍的提议, 和他一起出了门。
两人沿着后院的长廊安静地往前走,顾衍没说走去哪里,她也没问。
他消失得很突然, 出现得也很突然。沈岁宁走在他的身侧, 心里仍旧觉得有些恍惚,觉得特别不真实, 感觉只要眨下眼睛,顾衍便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然后她从梦中醒来。
可照在身上的日光是那么真实, 皮肤能够感受到炙热的温度,鼻子也能闻到寺庙那种醇厚的檀香味。她偷偷将自己的大拇指蜷起, 微微用力,感受到指甲陷进皮肉的刺感。
恍惚感消失了, 她现在很确定, 不是在梦里,不会一眨眼一切就消失不见。
沈岁宁低下头, 抿唇无声地笑了笑。
想到什么,很快又敛了笑意,但还是忍不住拿眼偷偷瞄他。
天气已经很热了, 顾衍身上还是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 只衬衫袖子翻折了一点, 顶端解了两粒扣子,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和锁骨。
他都不会热的吗?
等视线触及到自己长及脚踝的裙摆时, 又觉得自己好像跟他也没差, 只是袖子比他的短了截。
就这样一边偷偷观察着他, 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就走了大殿前。
不同于后院的清净, 大殿这边明显热闹许多。金黄色琉璃瓦沐浴在日光之下,殿内香客穿梭,香烟缭绕。
沈岁宁只在上来的第一天打这边经过过,那时是傍晚,香客那些不多,只零星几个,没想到白天是这样的,这么多人……
察觉到她的脚步慢了下来,顾衍低头问她:“要进去看看吗?”
她愣了下,点点头。
只是抱着进去看看的心理,没想过其他的。
沈岁宁不信神佛,也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这样虚无缥缈的信仰中,如果这样拜一拜就有用的话,那这世上估计就不会有不幸了。
可真的进去了,看见那些在佛像前虔诚跪拜的人时,突然就觉得自己这种心思非常不对。不论神佛能不能保佑世人,信仰总归是值得尊重的,没人有资格对其妄下定论。
她扯扯顾衍的袖子,问他:「哥哥要拜吗?」
顾衍看着跪在蒲团上的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跪在这里,看着面前高大威严的佛像,紧抿双唇,听着身旁的人虔诚地低喃着希望家人身体健□□活顺遂,而他无声地在心底说:神啊,要是你真的有眼,一定要让蒋森早点下十八层地狱,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再为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愿望实在恶毒,神明都听不下去了。
总之,他回家没几天就发了次高烧,而蒋森依旧生龙活虎的。那时是冬天,徐月喂他吃了药后,翻出了家里所有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蒋森回来后觉得他是在装病,将被子全部扯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一床很薄的小毛毯。
他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时候,想的是就这样病死好像也不错,至少死了就不用承受那些了。
许久都没得到他的回答,沈岁宁将自己的手缩回去,忽然见他摇了摇头,说:“不拜,我不信这些。”
于是,两个不信神佛的人走马观花地从这个殿出来又到另一个殿,不到半个钟的时间逛完了大半个天宁寺。
两人刚从殿内出来,沈岁宁见一旁那个也挺多人的,抬步就要走进去,胳膊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
她不解地回过头去,看见顾衍拧着眉,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沈岁宁无声地睁大眼睛,表示疑惑。
顾衍突然抬手抵住自己的唇,轻咳了两声:“你确定要进去吗?”
沈岁宁还是有些不解:「怎么啦?你累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顾衍看着她,抬起手臂,指了指,示意她看。
她跟着看过去,观音殿,有什么问题?
顾衍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懂,非常善解人意地提示:“虽然我们不拜,但进去可能会有些尴尬,不太适合我们。”
他在说什么哑谜?
沈岁宁摇摇头,用唇语问:「为什么?」
“没听说过吗?送子观音……里头的人大多都是求子的。”他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你确定要进去参观吗?”
沈岁宁的脸“腾”地就红了,生怕多待一秒就要被人误会,立马埋头拉着他的胳膊将人拖走了。
顾衍被她拉着胳膊,也没抽出来,只是跟着她急促的步伐,看到她露出的绯红耳廓和脖颈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叮嘱道:“走慢点。”
沈岁宁拉着他走了好远,等终于将大殿远远甩在身后了,才停下脚步来,一瞬间感受到掌心下散发着蓬勃热量的胳膊,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拽着他。
她触电般地松开手,将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搅着指尖,脸上热度一路攀升,感觉已经快冒烟了。
顾衍看着她通红的脸庞,倏然间想到她那个阴魂不散的男同学,微眯了下眼睛,敛起脸上的笑意,警告似的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沉声:“瞎想些什么,脸这么红。小小年纪,不该你想的别想。”
不小了,都十七岁了,很快就成年了……
这么想着,手突然就有些不受控制了,噼里啪啦打了一句:「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我怎么放火了?”
「你每天跟女生出去,还不回家」
刚打完,突然就意识到这话有多不合适,又飞快地删了。
顾衍一直在看着她的屏幕,自然没错过她这句话,皱了皱眉,直起身,将手插/进口袋,慢悠悠地说:“谁说我每天跟女生出去了?”
“你看见了?”
她看见了……
沈岁宁忽然就觉得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是内心的那点探知欲又开始发酵,想知道那天的女生是不是他女朋友。
就这么纠结着,非常生硬地试探了句:「哥哥今天不用去跟女朋友约会吗?」
“女朋友?”顾衍不明所以地重复了句,忽然想起那日见到她的时候自己身边好像是有个女生,秦屿叫的。
再看沈岁宁这眼神不住闪躲的模样,就知道她误会了。
他又抬起手,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见她瞬间皱起眉头抬手揉搓,觉得解气了一点儿,很快又板起脸说:“随便看到个女生站我身边就是我女朋友?”
沈岁宁瞬间愣住,开始想这话的意思到底是说他没女朋友,还是女朋友另有其人?
还未等她想明白,顾衍已经越过她,继续往前走,低沉的声音随风飘到她的耳边——
“我没女朋友。”
这一刹那,心头好像突然放了簇烟花,嘴角完全不受控制,瞬间就翘上去了。
沈岁宁忙调转脚步,看着他挺阔的背影,脚步轻盈地跟上。
两人沿着正殿一路往下走,竟从庙里走了出来。
天宁寺建在山上,与那些建在山下的寺庙不太一样,外头没有卖吃吃喝喝的小贩,只支了个摊位,卖些手串之类的小东西。
因为只此一家,生意很不错,围了好一圈人。
沈岁宁见那么多人围在那里,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顾衍问她:“过去看看?”
她立马点头,于是他便带着她挤进了包围圈里。
沈岁宁对里头的各种佛殿不太感兴趣,倒是挺喜欢这些佛珠手串之类的小东西。
顾衍见她感兴趣,和她说那就去挑,他买单。
于是她在摊位前挑了又挑,最后在几串小叶紫檀之间犯了难。
其实差别不大,就是珠子大小和中间串的小装饰品不太一样。
她拿起,在手上比划了半天,仍旧做不出抉择,又转过身用眼神询问站在身后的顾衍。
顾衍垂眸看了眼,对她说:“喜欢就都买了。”
沈岁宁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嘴,显然是完全没想到还有都买这个选项。
从小到大,她好像都没什么做选择的机会,江愉会替她做好决定,她只需要服从。所以当选择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只能选择一个,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可以全部拥有。
她脸上的惊喜和讶异却完全掩饰不住,顾衍对摊主说:“都要了,帮我算一下多少钱。”
等付了钱将东西都包好,她接过袋子,拎出一串,戴在手上,对着阳光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顾衍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些心疼,不知道过往那些年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明明是那样简单,只需要花一点点钱就能实现的事,也值得她这样开心。
沈岁宁是真的觉得很满足,是那种一瞬之间觉得自己拥有了很多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拥有了好多手串,而是终于有人会考虑她的意愿,并主动帮她实现。
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后,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现在好像有些傻,又将手放下来了。
目光触及到顾衍垂在身侧的空荡手腕时,忽然就闪过了一个比较大胆的念头。
顾衍走在她的身侧,目光看着前路,对她的动作一无所觉,直到手上突然传来绵软的触感。
他低下头去,沈岁宁拉起他的手,将刚才买的一串小叶紫檀顺着指节戴在了他的腕上……
第31章 旧日
这个举动实在大胆, 只要再多思考一秒,就不会有胆量如此。
也因此,沈岁宁将手串戴上顾衍的手上后, 便飞快地将目光移开, 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丝毫不知自己那点心思在通红的耳廓下暴露无遗。
顾衍跟在沈岁宁的身后, 盯着她看了会儿,目光下落到她的手腕上, 很快又移到自己手上, 看到戴着的和她差不多款式,只是珠子大些的手串时, 悄无声息地扬了扬唇角。
两人在一起时,大多都是安静的, 顾衍话不多, 沈岁宁更不用提,但就算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做,和他在一起,她也觉得很开心。
特别是……知道他没女朋友后……
沈岁宁来寺庙这么多天, 一直窝在后院, 这还是第一次出来逛, 对寺庙里头的景致都很陌生。
两人回去的时候,路过一棵缠着很多线绳的树, 沈岁宁不解地皱起眉头, 问顾衍:「为什么这棵树上缠了这么多绳子?」
顾衍看着她, 忽然伸手敲了下她的脑袋:“你来寺庙这么多天了,就一直待在后院的吗?”
沈岁宁囧囧地摸了下鼻子, 又被他知道了……
他一看她这心虚地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略微思索了下,说:“我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这是菩提树。”
“相传,佛祖释伽牟尼就是在菩提树下得道的,一些佛教徒认为菩提树可以帮人实现愿望,解脱罪责。所以很多人在菩提树下祈祷,希望能保愿望成真。”他又看了眼树上缠着的红绳,继续说,“你看到的这些红绳应该就是他们祈祷用的。”
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觉他懂的东西真多。
树下的大师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会儿,见他们停下,开口问道:“两位施主在这儿停留了这么久,可否要求个签?”
沈岁宁的目光跟着看过去,看到桌上摆着的签筒,再看大师和蔼的目光,扭头用眼神询问顾衍。
顾衍目光朝桌上一点,回答她:“想求便求。”
他今天真的很好说话,感觉不管她问什么,他都会应允。
沈岁宁又看了眼树上绑着的那些红绳,往前走了几步,到桌边,抱着签筒闭上眼,默念了几句,摇了摇签筒,听见签声后将眼睛睁开。
大师拾起她摇出的签,在一旁抽出张签文,问她:“施主所求为何?”
沈岁宁看了眼站在身旁的顾衍,非常谨慎地将身子往一旁闪了闪,避开他,敲下两个字。
大师看了眼她的屏幕,随即又往她身旁看了眼,很快便说:“施主目前所求,佛缘未足,恐要再耐心等待些时日。切记不可莽撞,否则伤人伤己。”
大师解签的时候,顾衍就在一旁凝神听着,听到他说佛缘的时候,眉心微蹙,重复道:“佛缘……什么佛缘?”
“天机不可泄露。”大师微微欠身。
见问不出什么来,顾衍转过身去看沈岁宁,见她垂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时,伸手戳了下他的手臂,又指了指桌上的签筒,示意他也去抽一支。
顾衍是不信这些的,不过既然来了,抽一支也无妨,便也跟着求了一签。
签子落下的时候,沈岁宁比他还紧张,一双眼紧盯着大师,很快便听他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前尘已了,施主该全忘之…… ”
两人沉默着从菩提树下离开,一路上都未曾开口,也未曾再驻足,各怀心事,连走回了后院都没发觉,直到身前响起徐月略带惊讶的声音:“阿衍?”
脚步一同止住,沈岁宁抬起头,看见站在自己房门前的徐月。
顾衍叫了声:“妈。”
徐月看着他,问道:“怎么来了也没跟我说一声?”
顾衍不咸不淡地说:“想着上来直接找你的。”
“那怎么没来?”
顾衍面不改色地说:“在外面遇见沈岁宁,就陪着她逛了下。”
闻言,沈岁宁诧异地抬起头,他竟然撒谎了,还是当着她的面……
可比这更让她意外的是,他竟然一上来就先找了自己……
她的心跳一下就乱了,没有拆穿他,反倒十分配合地跟着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成了他的共犯。
徐月没有起疑,和她又说了几句别的后,将顾衍叫走了,说是去看老太太。
沈岁宁没有跟着一起去,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脑中忽然就闪过了刚才大师说的话:佛缘未足。
而她当时在心中默念的是:我和身边站着的人会有结果吗?
沈岁宁再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昏沉沉的,再一抬头,外头天色已经全然暗下了。
她心头一惊,猛地抬起头来,脖子立马传来强烈的酸痛感,但顾不上,她抓过放在桌上的手机,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他走了吗?
连走都没给自己留一句话吗?
沈岁宁遗憾地叹了口气,重新趴下,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顾衍离开后,她在房里抄了会儿佛经,想着不午睡了,等等看他会不会再回来。
谁知……到底还是没能扛过这阵子培养起来的生物钟……
这么想着,她又直起身子,懊恼地锤了下自己的脑袋,突然便听外头传来两声敲门声。随后,张妈的声音传来:“岁宁小姐,太太叫您去西边的厢房用膳。”
沈岁宁迅速疏离了下自己的头发,走到外头,冲张妈点了下头。
「我很快就过去」
“好的。”
张妈离开后,沈岁宁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随意用手掬了捧水洗脸,等觉得清醒得差不多了,才往西边的厢房走。
老太太就住在西边的厢房,自从她上来后,她和徐月大多时候都是在老太太那边用膳。
沈岁宁熟练地拐了几个拐角,到厢房门边时,屈指轻敲了三下,才踏进去。只一步,看见盘腿坐在桌边的顾衍时,脚步停了下来。
顾衍也看见她了,见她走没两步就停了脚步,出声轻咳了两下。
她这才回过神来,又看了他一眼,尽量让自己装出平静的样子,走到桌边坐下。
沈岁宁坐下后,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拿起一边的筷子,对顾衍说:“吃饭吧。”
平常她们三个人一起吃,大多都是沉默不语的,今日大概是顾衍在,老太太难得的话多了些。
沈岁宁听见她问:“阿衍,最近是不是没吃好,怎么看着瘦了些?”
她的目光跟着看过去,看到身旁的人明显尖许多了的下巴。上次在山上就发现了,他比之前瘦了,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瘦了后看起来距离感更重。眼下看着……好像比那时更瘦了。
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吗?
她如此想着,听到他说:“最近有些忙。”
“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你妈也真是……”
“奶奶,我知道了。”老太太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他打断,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后来,他们还说了些别的。沈岁宁安静地吃着饭,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直到察觉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她的心头猛地跳了下,借着埋头吃饭,目光悄悄去看顾衍的手腕,看见他放下的袖子时,悄然松了口气。
老太太的目光在并排坐着的他们身上逡巡,面色如常,却突然问了句:“阿衍有女朋友了吗?”
顾衍的反应很平淡:“还没。”
“有合适的女生也可以先谈着了,要找那种门当户对的,别学你爸那样。”老太太的目光意有所指的在徐月身上停了下,很快又继续说,“要是身边没有合适的,奶奶可以帮你物色物色,到时候发你手机上,你看看。”
顾衍平静如水的面庞下,眼底闪过几分厌恶,很快就被压下,淡声回答:“还不着急,不劳奶奶费心了。”
“你现在还年轻,恋爱的事,奶奶不想干涉你,你自己把握分寸就好。但是婚姻大事,还是要心里有数,奶奶对你未来另一半要求不高,和顾家门当户对,没什么缺陷就行了,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就落在沈岁宁的身上。
沈岁宁动作一顿,抬头对上的就是老太太略带警示的目光,心里咯噔了下,又倏地垂下眼,一时间味同嚼蜡。
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是一概不知了,只依稀听见顾衍好像说了句:“奶奶,够了,别再说了。”
吃完饭后,沈岁宁独自回房。
收到顾衍的信息时,她已经在房间看了好一会儿书了。
手机里简单的两个字:「出来」
沈岁宁立马放下书,快步走到门边,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身影,又折回房间端了盘栗子糕。
刚刚那顿饭,他就没怎么动筷。
顾衍在院子里坐了有一会儿了,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本该直接下山的,但是想到沈岁宁今晚饭桌上明显心不在焉的模样,又折了回来。
老太太唯我独尊惯了,说话向来不顾他人的感受。今晚说的那些,看似都是为了他好,说到底还是为了顾家所谓的颜面。顾恒远不顾他们的反对娶了出身不好的徐月,他们奈何不了自己的儿子,便将那些成见都加诸在徐月身上。
他早看不惯他们的那些做派,但奈何徐月始终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为了不让他们对徐月的成见更深,一直以来,他也只能装作温顺。
但今晚,真的过了。
打着所谓为他好的旗号,却含沙射影地将在场的徐月和沈岁宁都点了个遍,徐月一直在桌下紧紧按住他的手,他才没发作。
他在院子的台阶上坐着,边想着事,边等沈岁宁。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盘糕点,他抬起眼,顺着嫩白的胳膊往上看,看见沈岁宁乌黑的一双眼,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太过相似的角度,一瞬让他想起从前——
是冬天。
那时,他和徐月已经从蒋森租的房子里搬出来了,但是蒋森不知怎么摸到了他们的新住处,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
他放学回去的时候,蒋森就坐在家门口,仍旧是醉醺醺的模样,身上那浓重的酒臭味隔着几米的距离仍旧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鼻端。
见他回来,蒋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口齿不清地叫他:“蒋恪,小兔崽子,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老子在这里等了你多久?”
他看着蒋森那口因常年浸泡烟酒而发黄发黑的牙齿,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意,几欲作呕。他没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孤魂野鬼。
蒋森见他这样,气极,摇晃着身子,几步走近,伸手拍拍他的脸,冲他呵出酒气:“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嗯?以为你们搬出来那些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这些年,是我一直养着你们,你以为你妈跟我离婚就自由了?”
“我告诉你,没可能!”蒋森狠狠往一旁啐了口痰,“呸!一个小白眼狼,一个不要脸的婊……”
蒋森的话未说完,他上前,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到墙上。
他的心里烧起了一把烈火,烧得他失去理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闭嘴闭嘴!
他受够了这无休无止的纠缠了,也受够了他嘴里的污言秽语,蒋森骂他是白眼狼没关系,可是他不能骂徐月。
不管徐月做错了什么,她终归是他的母亲,是在他生病的时候陪在他身边日夜悉心照料的母亲,是在蒋森的拳头落下时义无反顾将他拥进怀里的母亲,是给了他生命的人。
即便他的命轻如草芥,可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便不许任何人用那样的词侮辱她,他会让蒋森付出代价。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手下不断用力,喝醉了酒的蒋森完全不是他的对手,面容在他的手下逐渐狰狞、充血发红。
死亡的威胁让蒋森开始反抗,不断抬手抓挠他的脸、他的手背,有人从背后冲上来,试图将他拉开,嘴里说着:“天啊,快松手,快松手!再不松手他就要被你掐死了!”
这样的动静很快便在老旧狭窄的筒子楼里传开,越来越多的人打开家门,看热闹一般盯着他们。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蒋森已经来过很多次,大家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直到蒋森的脸颊已经快变成猪肝色,反抗也越来越微弱,有人大喊了一声:“我报警了!你快松手,把他弄死你也要坐牢的!”
他终于被唤回理智,松开扼住他脖子的手,拽住蒋森的胳膊,将已经毫无还手能力的他拖下楼。
到了楼下,他一把将将森推到垃圾桶边。
蒋森气若游丝地抬头看着他,似是没料到他今日会如此凶残,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看着坐在垃圾堆里的蒋森,再度恶狠狠地逼近,咬牙切齿地说:“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再有下次,我就算进局子,也要弄死你!”
蒋森看着他,忽然咧唇笑了下,语气阴森:“不会的,阿恪,你不敢。”
他俯身,抬手又给了蒋森一拳。动静太大,蒋森靠着的垃圾桶倒了下来,满桶垃圾倾覆而下,殃及了他。
蒋森被垃圾淹没,坐在那里,跟那些垃圾完美融合在一起。
他看着,终于笑了笑。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他转过身,还未走几步,蒋森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阿恪,你不敢,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一样自私,绝不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他的脚步微顿,随即快步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一口气跑到了公交站,随意拦了一辆车。车里很多人,看到他上来,却自发地给他让出很大一块空地。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裤腿上一片脏污,还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是刚才沾上的。
耳边是别人的抱怨声,他们捂着鼻子,离他远远的。他没管,始终绷着脸,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在车子不知道第几次靠停的时候下了车。
四周是一片繁华的夜景,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知道路过的行人不断回头,周围的人看着他,眼中露出嫌恶。
他视若无睹,找了块空地坐下。
耳边回荡的是蒋森那句:阿恪,你不敢,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一样自私,绝不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这句话蒋森说对了一半,他绝不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他不会为了那样的垃圾赔上自己的未来,那是最愚蠢的选择。
他会好好活着,等挣到足够多的钱,就带徐月离开这座城市,让垃圾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好。
那天晚上,他就那样,孤身一人坐在繁华闹市中。黑暗遮挡了他一双阴鸷的眉眼,他怀揣着对蒋森的恨意,对未来的设想,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没一会儿,天空中飘起了小雨。
渐渐的,雨势变大,将他身上的衣服打湿,头发也湿答答地贴在额前。路过的人很多,他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胆战心惊地快步离去。
他低下头,蓦地笑了起来。
某个瞬间,雨停了,两条笔直的腿停在他的身前。
顾衍抬起头,先看见的是一块蛋糕,再然后是一条细瘦的胳膊,最后才是眼睛。一双澄净的眼眸,里头像是映着柔和的月光,即使在这样暗的地方,也亮得惊人。
她往前一步,用伞彻底遮住他,而后又将自己的手往前送了送。
顾衍静静地看着她,没开口,心头五味杂陈。
她为什么要靠近他?她不怕他吗?她不觉得他像个疯子吗?
见他不接,她兀自将蛋糕放在他的身旁。而后抬手卸下自己肩上的书包,拉开拉链,摸索了会儿,白嫩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掌心朝上,安然放着一包纸巾。
他还是没动。
她看他一眼,再次俯身将东西在他身旁放下,顺带着将伞也留下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转身跑进了雨中。
自始至终,她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话。
那是他们的初遇,只他一人记得的初遇……
沈岁宁手都举得有些酸了,顾衍却始终没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她又将手往前送了送,见他还是没反应,索性端着,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将糕点放下,摸出手机打字,打完后伸指戳戳他的胳膊。
顾衍抖了一下,如梦初醒般看过来,看见她手机上的那句“哥哥在想些什么,连我来了都不知道”后,又将视线挪到了她的脸上。
沈岁宁不解地歪着脑袋,看着他。
她有一双辨识度很高的眼睛,又大又圆,瞳仁很亮,看人时总让人觉得宁静,像她的名字一样,岁宁,给人一种岁月安宁的感觉。
除此之外,她的长相变化也不大,一张脸几乎是等比例放大。
所以,他在顾家重新看见她的时候,一下便认出了她。
原来世界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从未想过多年前的街头偶遇竟还会有再重逢的机会。也是那时候,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日她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那日,他在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他,露出的目光却很陌生,她完全不记得他了。
他想也是,他们遇见的那天,他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现在的顾衍完全不一样,她认不出他也是正常的,可他心头却诡异地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那之后做的,更多的还是出于报答她那夜给予的一点点温暖。
至于更后面的,不管是出于报答也好,不由自主也罢,终究是成了了今日这般……
顾衍看着她尖尖的下巴,忽然伸手碰了碰,问道:“山上的伙食是不是太差了?怎么感觉你瘦了。”
下巴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沈岁宁心跳瞬间加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反驳道:「你才是瘦了」
他很坦诚地点了下头:“是瘦了点。”
沈岁宁在这时从一旁拈起一块栗子糕,抬手就要往他嘴边塞,顾衍配合地张开嘴,咬了一口后伸手自己接住。
“你在山上就吃这些?斋饭,小糕点?”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看了眼她过分纤细的手臂,皱了下眉头,说:“怪不得瘦成这样。”
沈岁宁也低头跟着看过去,没看出来自己哪里瘦了,她一直都这样啊……
顾衍说完这句后便没再发言,两人安静地并排坐着。
山上的夜晚微凉,能感受到晚风轻拂着面庞,夏蝉在寂静的夜里不知疲倦地叫着。
沈岁宁垂下眼帘,看见自己和他靠得很近的腿。她觉得这一刻真的是好极了,好到她将白日抽到的不好的签和晚上老太太说的那些话都忘了个精光,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在身旁的他。
她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将这个夜晚无限拉长。
这么想着,忽然听见顾衍问了句:“想去度假吗?”
第32章 出行
度……度假?
他们两个人吗?
沈岁宁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愣愣地看着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还没等回答他的问题,便听他问了句:“不想吗?”
怎么可能?她当然想!
沈岁宁点头如捣蒜, 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小心地问:「就我们两个人吗?」
顾衍笑着说:“不是。”
沈岁宁张了张嘴,有一瞬的失落, 很快又笑了起来。不管怎样,是和他一起, 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
也是这一刻, 她终于体会到了林桑那种即便和很多人一起,也仍旧为能够和学委一起出门而开心的心情。
她想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哪里?我要准备些什么?都有哪些人一起呢……
好多好多的问题。
一个都还没问出, 顾衍已经开口道:“不止我们两个,还有一些朋友, 秦屿, 就是山上遇见的那个,还记得吗?”
沈岁宁点点头, 她记性很好,更何况是他的朋友,她当然记得。
他又说:“你也可以叫上你乐队的朋友, 带上证件和行李就可以了, 其他的我会安排, 我们坐私人飞机去海岛。”
她再次震惊地睁大双眼,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我可以吗?
顾衍轻易读懂她的眼神, 抬手, 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她的脑袋:“放假, 允许你放松一下。你徐阿姨估计还要在山上待上一阵子,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啊。
又听见他问:“不是跟他们关系挺好的?”
沈岁宁点头,一双眼仍旧难掩诧异。
自从上次在俱乐部被他逮了之后,沈岁宁已经很久没跟乐队的人一起了。放了假又到这山上来,更是彻底没机会和他们碰面。
她还以为他不喜欢他跟这些朋友接触,平时连手机上联系都小心地避着他……
顾衍垂眼看她:“秦屿家的娱乐公司发展得不错,之前你不是说那些朋友里有艺术学院的?如果他们以后想在这个领域发展的话,可以抓住这次机会。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是对朋友很大方,也很仗义。”
沈岁宁完全愣住,看着面前的人,听着他和自己说着话,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好像有什么要不停话地跑出来。
他说的这些,都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她觉得自己平时让他操心就足够麻烦的了,完全没想到,他竟然周到到连她的朋友都考虑到了。
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重重地点了下头,和他说:「我会和他们说的」
到他起身准备下山的时候,没忍住,又从后面拉住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无声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顾衍忽然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子,说:“后天上山来接你,收拾好东西。”
两天后,沈岁宁和萧潇一起逛商场。
那日,顾衍回去后,她就在群里呼叫大家伙,询问他们的意见。难得有能够一起聚头,又不用自己费心准备的安排,大家求之不得,当晚就定了下来。
萧潇私戳她,说自己好久没逛街了,要去度假的话得准备些好看的裙子。她这么一提,沈岁宁才想起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适合去海岛度假的衣服,两人便约着等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一起去商场逛逛。
沈岁宁穿常服的机会不多,上学时都穿校服,其他时间穿的,要么是江愉和别人逛街时看到随手买的,要么就是别人直接送上门的,很少自己亲自去买。
眼下走进商场,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选择困难症,看来看去都挑不出什么来。
萧潇选了好几条裙子,回过头看她还愣愣地站着,不由又折回来,笑问:“怎么啦?选不出来?要不要姐姐帮你选几条?”
沈岁宁点了点头。
萧潇摸着自己的下巴,从上到下地将她扫了一遍,爽快地说:“在这里等着姐姐,这就给我们小岁宁挑几条漂亮裙子。”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看着萧潇拿起一条又一条大面积露肤的吊带裙时,突然就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走前,问:「这些都是给我挑的?」
“对啊,怎么了?不好看吗?我感觉你穿肯定特别好看!”
沈岁宁拎起她挑的那些裙子,看着上头细得感觉随便一扯就会断掉的带子,眉头皱起来,为难地看着她:「去海岛都要穿得这么……清凉的吗?」
萧潇看着她的话,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奇了怪了,不是说你们这代年轻人思想比较开放,怎么你跟个小古板似的?”
沈岁宁非常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子,脸颊慢慢红了。
她也不是古板,就是……就是……觉得萧潇挑的这些裙子好像不太符合她的年龄。
而且……她想起被顾衍逮到她在俱乐部的那晚,他看着她身上的那些衣服,好像特别不满意来着……
转念间,又想到那晚看到的那些围在他身旁的那些穿着晚礼服的女人,蓦地就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中规中矩的棉质长裙。
好像,看起来是有些太稚气了。
她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抱着萧潇选的衣服进了试衣间。
出发去海岛的前一晚,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太兴奋,沈岁宁又失眠了,翻来覆去的,到半夜都还没睡着。好不容易睡着,又梦见自己因为起晚了,醒来的时候顾衍已经出发走了。
她被这梦吓了一跳,立马就睁开了眼睛,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床头的小钟。
幸好,没起晚,甚至比原定的时间还早了许多。
睡得太不舒服了,她索性起来,又将自己的行李检查了一遍,确认是真的没遗漏什么才安心合上去洗漱。
等洗漱完,就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她打开门,看见顾衍站在自己房门口。
顾衍是过来叫她起床的,没想到刚敲门她就过来了,带着清清爽爽的洗漱过后的薄荷味道。他俯下身,凑近了些,看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睛,问道:“昨晚没睡好?”
这么明显吗?
沈岁宁窘迫地挠了下头,过了会儿,才回答:「有点失眠……」
她听见他叹了口气,很快又笑了下,说:“算了,不要紧,飞机上可以睡。”
两人下楼,简单地吃了个早餐,之后便出发去机场。
沈岁宁忐忑了一晚上,还因此失眠了,结果到了机场没一会儿就在专人的指引下登了机,整个过程快得让她觉得自己的那些焦虑十分地多余……
他们到的时候,乐队的人已经到了。四个人,两两坐在一起,看见他们上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沈岁宁也冲他们笑着招了下手,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刚坐下,顾衍跟着坐在了她旁边的那个位置。
她有些意外,以为他会去单独的位置上坐的。
顾衍看她一眼,挑了下眉:“怎么,我不能坐在这里?”
沈岁宁飞快地摇了摇头,头撇到另一边,无声地笑了笑。
她巴不得他坐在这里。
秦屿是最后到的,带着几个朋友,看见沈岁宁,立马热情地坐到了他们对面的位置上,高兴地和她打招呼:“岁宁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沈岁宁腼腆地笑了笑,听见身旁的顾衍说了句:“说了几次了,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乱认妹妹的习惯?”
“那么见外做什么,都说了,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他这么说着,视线落在沈岁宁身上,“对吧,岁宁妹妹。”
沈岁宁有些无措地去看顾衍,只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别管他,来,我俩加个联系方式。”这么说着,秦屿边递过自己的手机,边吐槽,“你哥看你看得可紧,我让他把你的微信推我,他死活不肯给。”
啊?还有这回事吗?他从来没跟她说过。
沈岁宁摸不准顾衍的意思,又扭头去征询,见他点了下头,才拿出手机去扫秦屿的名片。
秦屿看着手机,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嘛,以后有什么事情,找秦屿哥哥也是一样的,你顾衍哥哥这人不好讲话。”
顾衍看着他,喉咙深处冷哼了一声,低下头看手机不再理他。
没一会儿,飞机就起飞了。
秦屿在他们这边坐了会儿,和沈岁宁说了会儿话,很快就招呼她转场,到另一边去玩。沈岁宁不是爱玩的性子,和他也不是很熟,见顾衍懒懒地坐着没动,便也跟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秦屿没勉强他们,叫上乐队的人到另一头去了。
他们一离开,这边便只剩她和顾衍两个人。
顾衍在安静地看着手机,沈岁宁不知道做什么好,也跟着打开手机,萧潇的信息就是在这时猝不及防地跳出来的,问他们怎么没跟着过去玩。
沈岁宁和她解释自己有些困,想睡觉,还未发出去,突然看见她发过来的:「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和你哥哥过二人世界!」
她吓一跳,立马心虚地扣住手机,胆战心惊地偏头去看一侧的顾衍,见他没有在看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可惜心跳是彻底乱了。
她在那晚被顾衍从俱乐部带走后,就简单和乐队的人说明了下情况,没说得太详细,只说他是她的一个哥哥,不是什么坏人,后来也只是和萧潇说了下自己暂时住在他家里。
沈岁宁不知萧潇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才这么问她,还是纯粹和她开个玩笑。心虚的同时,又莫名地升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二人世界吗?
她偷偷拿眼去瞟他,秦屿他们的说笑声从另一边远远地传过来。明明大家在同一架飞机上,可她看着离自己很近很近的顾衍,竟真的荒谬地产生了现在是他们的二人世界的感觉。
沈岁宁摇摇自己的脑袋,阻止自己再继续这样联想下去。
这个动作被顾衍注意到,他看着她,问:“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间摇头?”
她立马心虚地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脖子,假装自己只是在活动筋骨。
“要睡觉了吗?飞机上有休息室,去那里睡比较舒服。”他问。
沈岁宁摇摇头,「现在还不想睡」
“那你等会儿想睡了和我说。”
话是这么说着,飞机飞行了没一会儿,沈岁宁就开始犯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她看了眼安稳坐在自己身侧的顾衍,不想离开。
再坚持一下,沈岁宁。
这还是你们第一次出来,他离你这么近,你怎么舍得睡觉?
这样想着,意识却是没几分钟就慢慢模糊了。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沈岁宁感受到的是自己的脑袋被人轻轻托住。而后,靠进了温热的颈窝……
第33章 大海
飞机仍旧在平稳飞行着, 顾衍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左肩传来的重量不容忽视,沈岁宁的呼吸轻轻慢慢地铺洒在他的颈窝, 屏幕上的字忽然就糊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团, 再无法入眼。
他将手机收起,垂下眼眸, 看见的就是毛茸茸的一颗小脑袋,再往下, 是浓密卷翘的长睫毛。脑中莫名地闪过曾经听到过的一个说法:睫毛浓密的人比较爱哭。
爱哭吗?
他想起自己撞见她的那几次哭泣, 其实她看起来都还算克制,唯有那次在车里。明明前几次看见自己还胆小得像老鼠看见猫一样, 那次却哭得跟天塌下来了一样,眼泪鼻涕不管不顾地糊了他一身。
想到这儿,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视线继续下移着, 落在她小巧挺翘的鼻尖……色泽红润的唇……
他盯着她的唇,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
直到耳边忽然又传来秦屿他们的说笑声,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么不合适,竟然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这样一种凝视异性的目光去打量她。
顾衍克制地将视线收回, 目视着前方, 平复自己的心跳, 肩头的人却似乎是睡得不太舒服,在他肩上挪了个位置。
她这一动, 他的胸口忽然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像是被什么搔过。
他低下头去, 透过自己的T恤领口,竟真的看见一小缕乌黑的发丝。
沈岁宁的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进去。
他凝视着那缕落在自己心口的发丝, 敏感地察觉到她又动了下,那缕发丝跟着,轻轻地从他的胸口划过……
亲眼所见的感觉和蒙蔽着的不同,那点轻微的痒意被无限放大,他的心上像是骤然过了道电,连呼吸都瞬间屏住,喉间有些发紧。
顾衍脊背僵直着,在过了像是漫长的几个世纪,又像是短暂的几秒后,终于伸指将那缕长发勾起。抬起手的时候,手背却不小心触碰到她的下巴。
他触电般将自己的手快速收回,目光却不可控制地落在她的脸上。
太过近的距离,日光照在她的脸上,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睡着后是全然放松信赖的姿态。
很多年前,那个沉默着举着雨伞,将蛋糕送到他眼前的小小女孩,和如今这个出落地亭亭玉立的少女的脸庞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她的脸庞,直到察觉到自己喉头有些发干,心脏传来沉重的撞击感,终于慌张地将视线移开,抬手叫来人,让她拿一床小毯子过来。
伸手给她盖上的时候,再也无法坦然地直视那张毫无防备的脸,匆忙盖好后,他便紧跟着仰头闭上双眼,只余心脏一下又一下地在胸腔内激烈跳动着。
奇妙吗?
命运兜兜转转竟然又让我们相遇了,这一次,比曾经更加近。
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困,又或许是鼻端涌入的味道过于令人安心,沈岁宁这一觉睡得非常好,直到飞机快要降落才终于醒来。
然而现实的冲击太过强烈,几乎是在眼睛睁开的那刻,她便猛地从顾衍肩上弹起。
动作过于激烈,他的下巴都一并遭殃了。
顾衍捂着自己的下巴“嘶”了一声,脸上仍带着朦胧的困意,看着她问:“做噩梦了,吓成这样?”
沈岁宁的瞌睡虫都被吓跑了,无措地扑过去,抬起手,想碰一下他被自己撞到的下巴,又不敢,犹豫着,懵懵地摇了摇头。
没有做噩梦,但比做噩梦还要吓人……
摸下巴太过亲密,肩膀总归好点。她又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一双眼充满歉意地看着他。
顾衍一手按住她的手,一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故作头疼地说:“现在才来弥补是不是有些晚了?被你压了一路,都没知觉了。”
沈岁宁更内疚了,两只手都用上,非常积极地给他按肩膀。
顾衍这人其实偶尔也会有些恶劣的念头,例如现在,他看着沈岁宁愧疚地给自己按着肩膀,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其实是自己将她的脑袋按过来的。
等看她半个身子都往自己这边倾斜过来,十分费力的样子,他终于笑着拿开她的手,“好了,开玩笑的,没那么夸张。”
沈岁宁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忽然见他抬手指了下窗外:“快到了。”
她的目光跟着看过去,一下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像是有人打翻了调色盘,将天空的蓝倾倒在了水里,肉眼可见的是一望无际的蓝,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一片波光粼粼。
沈岁宁兴奋得脸都快贴到窗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拉过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顾衍看着她这样,晃了下神,才问道:“看见大海这么开心?”
她收回视线,将身子坐正,仍旧难掩激动:「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海,好美!比手机上看到的还要美一万倍!好喜欢!」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用这样情绪化的表达,那种喜悦之情感觉都要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了一样。可看着面前沈岁宁兴奋的脸庞,他又忽然想到什么。
“之前没来过?”他问。
沈家的条件不差,没道理她连海边都没去过。
沈岁宁摇摇头,脸色黯淡了几分,告诉他:「没有,之前一直在家里」
江愉和沈蔚太忙了,根本没空顾及到她,他们出差要去的地方很多,但是从来没带她一起去过。她的情况出门不太方便,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再加上她自己本身对出门不太感兴趣,便从来没跟他们提过。
那这次为什么又突然愿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呢?
她想,大概是因为顾衍吧。
因为是他提出来的,因为和他在一起很安心,很开心,所以她没有半分抗拒,甚至充满期待。
这些原因,她自然没有和他说。
飞机在下午两点三十分降落,他们从机场大厅走出来,咸涩海风铺面而来。
沈岁宁听见身后的许俊感叹道:“啊——大海,你爷爷我终于来啦!”
她被他这说法逗得抿唇笑了出来,仰头去看身旁的顾衍,看到他平静的脸庞,心想,他肯定经常来这些地方,说不定早就玩腻了,自然不会像自己和许俊这样激动。
于是,她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也装出平静的模样。
有专车来接送他们,大家上了车,很快开始谋划着今晚要干些什么,叽叽喳喳的,秦屿说先尽情吃一顿,吃饱了再开始玩,什么泳池party,真心话大冒险,狼人杀通通来一遍,主打一个尽兴。
沈岁宁觉得他这人还挺接地气的,而且很随和,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已经和乐队的人打成一团了,一点没有富家公子哥的架子。
而且……他这样闹腾的人,到底是怎么和顾衍玩到一起去的?
还是说,哥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是跟朋友这样玩闹的吗?
这么想着,视线不由就落在了顾衍的身上。
接收到她的目光,他低下头来,问:“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哥哥平时和朋友们也是这样玩的吗?」她鼓起勇气问。
顾衍看了眼两眼放光的秦屿,皱了下眉头,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她抬起头,继续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该怎么和她说,其实他这个人很孤僻,去那些场所也基本不参与别人的玩乐,只是个无趣的呆子。在她眼中,顾衍是不是什么很全能,什么都能搞定,处理人际关系更加不在话下,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最后也只是给了她简单的一句:“秦屿是秦屿,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接受了他这个说法。在她眼中,不仅是和秦屿,他和任何人都不同,顾衍就是顾衍,永远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车子载着他们在一栋三层楼的别墅前停下,顾衍拉着她的箱子输密码进去,和她说:“这是顾家的房产。”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沈岁宁跟在他的身后,又见他回头和其他人说:“你们自由选房间,应该是够的。”
她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迅速散去。
很快便见他回过头问自己:“你呢?想住哪间房?一楼还是二楼?二楼的风景可能会比较好。”
「听哥哥安排」
于是,他便将她的行李提到二楼去了。
她在他离开后,好奇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拉开白色的纱帘,终于发现这栋别墅就建在海边,而且她房间居然正对着海面。
怪不得刚才下车的时候就发现海浪声好像格外大。
沈岁宁拉开阳台的门,长发被海风吹地凌乱,她张开双手,学着许俊那样,大大地张开嘴,无声地喊了句:“啊——大海,我沈岁宁终于来啦!”
灌了满嘴的风,她忍不住笑出来,感觉自己这个样子真是傻透了。
一转头,发现隔壁站了个人。
顾衍双手揣在兜里,无声地看着她……
第34章 长夜
临近傍晚的时候, 萧潇过来了一趟。
沈岁宁当时正对着一床的衣服纠结着晚上穿什么,这次来,她带的衣服都是那天和萧潇一起在商场买的。
当时听了她的话, 买的全是小吊带。
眼下这么看着, 她忽然又觉得别扭了。
萧潇见她皱着眉头无法抉择的模样,果断地拎了条白底带花卉图案的吊带长裙出来, “穿这个,晚上穿这个比较显眼。”
等一切都准备好, 从房间出来, 沈岁宁一手提着自己的裙摆,一手拿着手机, 反复看着屏幕里自己的脸庞,眉头皱得紧紧的。
其实感觉还行, 但是……又是穿平时不会穿的衣服, 又是化妆什么的,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
萧潇被她这反应逗得不行, 走在她身旁一直不停地笑:“瞧你这紧张劲儿,又不是没穿衣服。”
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但她真是第一次穿成这样, 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太得劲。
两人一路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地走到楼梯口, 蓦地就看见从下面上来的顾衍, 沈岁宁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萧潇在她耳边暧昧地说了句:“加油, 别紧张, 大胆向前, 迷死他!”
沈岁宁耳朵瞬间就红了,偏头瞪了她一眼。
萧潇抬起手跟顾衍打了个招呼:“小岁宁她哥, 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拜。”
顾衍冲她点了下头。
等萧潇的身影从楼梯口离开,沈岁宁更加觉得无所适从了,揪着自己的裙摆紧张地看着他慢慢走近。
他会觉得自己今天很奇怪吗?会跟上次一样皱着眉头训斥自己吗?
她就这么紧张着,不安着,期待着,忽然听见他说了句:“今天很漂亮。”
她脸上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很快又慢慢地红了,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神,抬手往楼下指了指,一溜烟跑了。
顾衍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一阵风一样离开,过了会儿才慢慢回味过来。
这是……害羞了?
晚餐是海滩烧烤,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所有的食材和工具竟然全都准备好了,还搭起了个天幕和小帐篷,甚至连乐器那些都已经搬出,接上了电。
沈岁宁瞠目结舌,扭头去问一旁的萧潇:「你们什么时候出门准备的这些?怎么没叫上我一起?」
萧潇耸耸肩,同样的不解:“不是我们准备的啊,你哥叫人准备的?”
两人在这边疑惑的时候,谢知珩走了过来,非常善解人意地替她们解答:“世界上有种东西叫钞能力。”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思维真是狭隘了,是因为太少出来玩了吗?
沈岁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朋友们出来旅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大家围坐在一起,一同吃着东西聊着天。
她抱着瓶气泡水,看着面前一张张说笑的面庞,觉得自己也跟着开心了起来,快乐的情绪像气泡一样,不断在心头炸开、充盈。
顾衍就坐在她身侧,看她傻傻地看着大家笑,偏过头问:“还想吃什么?可以叫人再送来。”
沈岁宁摇摇头,刚想和他说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忽然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
她囧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整张脸都尴尬地皱了起来。
顾衍看着她,低低地笑了声,重新靠上椅背,一双眼好笑地看着她:“看来已经吃饱了。”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感觉他最近笑的频率好像比以前变高了?
可是顾不上探究原因,沈岁宁愣怔地看着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笑起来真好看。
不笑时看起来非常高冷难以接近的人,笑起来时感觉所有距离感都消失了,让人非常有亲近的欲望。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举着自己的气泡水,伸手过去,小小地跟他碰了一下,听见玻璃瓶碰撞发出“叮当”一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顾衍仰起头,喝了一口。
她这才发现他喝的是跟自己一样的气泡水,酸酸甜甜的葡萄味的,不是和他们一样,喝的都是鸡尾酒。
「哥哥不喝酒吗?」
顾衍拎着瓶子,随意地弓着身子,说:“不喜欢喝酒,这个味道还不错。”
沈岁宁垂下眼眸,看着手中和他同个口味的气泡水,又喝了一口,酸甜的葡萄味在口腔中炸开,她抿着唇,克制地笑了起来。
真巧,我们喜欢的是一样的。
吃饱喝足后,许俊看着不远处放着的贝斯,摩拳擦掌:“嘿,都吃饱了吧?来一首不?谢主唱,放假多久没开嗓了?”
谢知珩坐在位子上,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自己手痒就直说。”
话是这么说,他在回完许俊后,又征询他们的意见:“怎么样?要不要来一首?大家也好久没一起聚过了。”
秦屿跟着几个朋友在一旁拍着手起哄:“来一首来一首!我之前在俱乐部看见你们演出,就觉得特别酷,这次能不能让我近距离观摩一下。”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齐齐商量着表演什么曲目好。
等坐在架子鼓前,沈岁宁下意识地去找顾衍,对上他正好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突然就觉得紧张了起来。
上次在俱乐部,她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知道他看了自己的演出是什么感觉,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就在不远处,在她能够看见的地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让她觉得整个人都烧得慌。
直到贝斯的旋律忽然响起,她终于回过神来,紧跟着投入演奏中,音乐声从话筒中流泻出来——
“夕阳在海岸线搁浅
微风轻抚过你发尖
踏浪漫步
柔软沙滩
美好的时光很简单
谢知珩的嗓音条件很好,唱得了激昂的摇滚曲,也唱得了缠缠绵绵的情歌,天生吃唱歌这碗饭的人,一开嗓,立刻就吸引了沙滩上其他在散步的旅人,大家纷纷往这边走来,最后竟自发围成了一圈,就地而坐,看着他们的演出。
“你听海浪的旋律
在描述情人的甜蜜
灯塔在黑暗中指引
让孤独的心被救起
夜晚的海滩,耳边海浪翻涌声、乐器声、歌声交织在一起,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手电筒,随着乐曲声轻轻摇晃着身子。
透过人群,沈岁宁找到仍旧在凳子上坐着的顾衍,视线远远地撞上,她看见他悄然弯了弯唇。
耳边,谢知珩已经唱到了结尾那段——
“I love u I need u I touch u
Oh baby love”
顾衍没有动,仍旧安静地看着她,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他看人时总是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可就是那点漫不经心,让人很想知道如果他专注起来会如何。
她想起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她能够从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身影,很小很小一个。
她忽然就有些不知足,不仅想要他的眼睛里装进自己,还想要他的心里也装进自己。
这个念头太过大胆,几乎是在脑海闪过的瞬间,心跳骤然就乱了……
演出结束后,大家回了别墅,准备新一轮的战斗。
沈岁宁看他们拿出狼人杀的卡牌,又不知道从哪儿搬出一大箱啤酒,借口自己去上洗手间,悄悄遛上了楼。
热闹过后的沉寂却并不令人觉得失落,她将自己丢进柔软的床垫中,对着天花板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心里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忽然发现,自己来到顾家后拥有了好多,家人、同学、朋友……
不再是那个整日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画板的沈岁宁,也不再努力表现出乖巧,只期盼着能够得到爸妈一点点关心和表扬,那些过去仿佛都已经变得遥远。
沈岁宁在床上滚了滚,又起身到阳台。她想再吹吹风,好确认一下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境。
谁知阳台门一打开,却发现隔壁也站了个人。
顾衍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出现,隔着透明玻璃围栏问她:“想再去外面走走吗?”
沈岁宁点点头。
于是,两人避开了楼下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别墅。
路过卖椰子的小档的时候,顾衍又问她:“吃了烧烤会不会腻,给你买个椰子?”
沈岁宁点了下头,于是手上又多了个很大的椰子。
她边走边吸,腮帮子缩进去又鼓起来,看起来有些小孩子气,偏生身上穿着条看起来比较成熟风的吊带长裙,细细的肩带勒在肩上,可以看见背后凸起的蝴蝶骨。
还是偏瘦了些。
顾衍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垂眸观察着她,视线在某个瞬间略过她的身前,蓦地就别开了脑袋。
他脱下自己外面穿着的衬衫,披在她的肩上,顺势将衣领拢了拢。
“夜里风大。”他说。
沈岁宁浑然不知刚才的自己在他的视角下是什么样子的,感激地仰起头,主动伸手套上他的衣服。鼻尖瞬间涌上一股很淡很清冽的香,不知道是什么香味,但是很好闻。
她又撇过头去,看见他白色短袖之下露出的手臂,才惊觉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着短袖,即便来到海岛,他也一直穿着一件衬衫。
这么打量着他,两人路过一家灯光比较明亮的店,她忽然看到他手臂上好像有几处伤疤。
沈岁宁心头一惊,还未看清,周围又暗了些,再去看时,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脑中那些有些荒谬的想法驱逐出去。
怎么会?
那些伤疤看着像是打斗留下的,哥哥脾气这么好,怎么可能会跟人打架?
第35章 愿望
不知是海浪的声音听着让人觉得安心, 还是前一日的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沈岁宁难得在陌生的环境没有失眠,一夜睡到了天明。
海风透过未关严的窗子钻进屋内, 将白纱吹得纷飞, 哗啦哗啦的浪潮声、楼下的嬉笑声清晰可闻,沈岁宁揉了下惺忪的睡眼, 伸着懒腰走到阳台,一眼看见楼下泳池边上打闹的一群人——
萧潇躺在一边的躺椅上, 身旁还有着秦屿和谢知珩, 三人戴着太阳眼镜一派悠闲的模样,泳池里泡着的许俊和陈晨却不知道哪里找来了两把水枪, 灌满了水悄悄走到边上,对着上头的三人就是一顿无差别扫射。
“啊!”萧潇被吓一跳, “许俊, 陈晨!你俩找死!!!”随即拎起脚边的拖鞋作势就要上前去抽他们。
可惜还没靠近,又被水枪攻击了, 她边抬手遮,边回头冲还坐在躺椅上的两人说:“快,凑他丫的!”
谢知珩和秦屿对视了一眼, 默契地起身, 一把跳下泳池, 按住许俊和陈晨。
许俊:“啊!谋杀啦——”
秦屿:“嗯?刚刚不是还很嚣张?再来!”
谢知珩:“我看你俩是皮痒了。”
边上的萧潇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开战开战!”
陈晨:“我错了我错了!”
一时之间,水声, 尖叫声, 打闹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沈岁宁没想到一大早就有好戏看,趴在栏杆上忍俊不禁, 笑着笑着,才发现顾衍不在里头,他也还没睡醒吗?
这么想着,她又探头往旁边的那间房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房门倒是突然被人敲响了。
沈岁宁脚步飞快地冲到门边,拉开门把手就看见站在门边的顾衍。
顾衍看了眼她略显凌乱的头发,挑了下眉:“刚醒?”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用眼神问询他找她什么事。
“去洗漱,然后下来吃早餐,他们说上午去海边玩。”
沈岁宁下楼的时候,楼下的打闹声已经消停了,客厅只有顾衍,她纳闷地走过去,问他:「他们人呢?」
顾衍的视线从平板移到手机屏幕上,先是扫了她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他们先出发了,我留下等你。”
因着他这句话,沈岁宁吃早餐的动作简直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顾衍看着她急切的动作,皱了下眉,问道:“昨晚没吃饱?”
她往嘴里塞面包的动作停下来,眼睛睁得圆圆的,懵懵地看着他,一口吞下后才解释:「我怕你等得着急了」
顾衍愣了下,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很快便看着她说:“只是去沙滩上玩而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慢慢吃。”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别噎到了。”
于是,她的动作终于慢下来。
两人到沙滩上,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们在哪里。
萧潇刚去玩完摩托艇回来,边解着自己身上的救生衣,边走过来对她说:“岁宁,这个好玩,你要不要也去玩?”
她看了眼萧潇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又看了眼不远处停着的摩托艇,有些心动,下意识地偏头去征询顾衍的意见。
顾衍低下头,摇了下头,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露出遗憾的目光,不由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刚吃饱,等会儿再去玩。”
意思就是可以?
他轻易读懂她的眼神:“等会儿我带你开。”
一旁的萧潇“哇哦”了一声,冲沈岁宁暧昧地眨了眨眼睛,又拍了下她的肩膀,说:“嘿嘿,那你乖乖留在这里等你哥哥带你玩,我再去遛两圈。”
离开之前,她又回过头大声说:“好好玩哦!”
沈岁宁被她弄得有些脸红,但还是乖乖在顾衍身旁坐下,难掩心头的小激动,问他:「哥哥会开摩托艇?」
“不难,等会儿带你去转两圈。”
她脸上立马露出崇拜的神情,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
因为放假,沈岁宁没有将长发扎起。此刻就柔柔地披在肩上,发质很好,像黑色的绸缎,身上穿着一件针织镂空背心,里头搭着一件白色的小吊带,下身是淡蓝色的小短裤,很度假风的穿搭,而他身上是白色的衬衫和淡蓝色的牛仔长裤。
两人很凑巧地穿着同色系的衣服,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大概会以为他们是一起来度假的小情侣。
来之前,顾衍并没有打算下水。他又偏头看了眼满眼期待的沈岁宁,抬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和她说:“在这里等我,别乱跑,我回去换身衣服。”
沈岁宁有些懵,看着他身上穿得好好的衣服,不明白为什么要换。等他重新回来,她看着穿着一身黑色泳衣的他,眼睛一下就看直了。
顾衍本就长得高,一米八多的身材,肩宽腿又长,典型的衣架子,换上紧身的泳衣后,连胸肌腹肌都隐隐可以窥见轮廓,冲她走过来时,有种男性荷尔蒙扑面而来的感觉。
太过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沈岁宁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很热,心跳也很快,视线却依旧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男/色也这么诱人。
中间顾衍和她说了什么她都有些恍恍然,等彻底回过神来时,顾衍手上已经拿着一件救生衣,抬起她的手臂往她身上套。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他帮自己穿好救生衣,跟着他爬上了摩托艇,听见他说:“抱紧我的腰。”
沈岁宁伸出自己的双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
心跳又快起来了。
她好怕自己有天会因为心跳过快而死掉……
沈岁宁是第一次坐摩托艇,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好像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海风吹地飘了起来似的,眼前是茫茫大海和顾衍挺阔的后背,海浪的声音、摩托艇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盖过了她的心跳声。
太阳光有些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双手仍旧紧紧抱着他的腰。
她忽然很想尖叫,想要放肆地大喊出声,想畅快地表达自己此刻的快乐。
但是她不能。
久违的,心头因为不能说话而感到有些失落。这样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在顾衍带着她拐了个弯后而消失无踪。
那日上午,她就在他的驾驶下,畅快地在海上兜了几圈。等顾衍将摩托艇开到边上,熄了火后,她忽然听见他问:“想不想自己开一圈?”
沈岁宁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诧异。
“我可以在你身后带着你开。”
这个问题太具有诱惑力了,沈岁宁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完全无法拒绝。
顾衍很快从前面下来,换她上去,沈岁宁刚握上把手,便感觉到他坐在了自己的身后,隔着几层的衣物,她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
沈岁宁瞬间有些不知所措,顾衍却理所应当地理解为她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附在她的耳边教她怎么操作。
靠得更近了,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小腿散发的蓬勃的热量……
他的手从身后伸出,覆在她的手臂上,手腕一动,带着她拧开油门,摩托艇“嗖”的一下飞驰出去,巨大的冲击力下,沈岁宁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后仰,这下,整个人都像是彻底陷进了他怀中一样。
从未像这样近过,她需要花很大的意志力才能稳住自己的心神,让自己忽略身后的他,全神贯注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下。
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不难,就是需要一点力气掌着车头,沈岁宁很快学会,她有些激动地仰起头去看他,是一种希望得到肯定的心态。
顾衍垂下眼眸,看着怀里她兴奋的脸庞和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的眼睛,忽然就想,如果她能够说话的话,那现在必然会激动地和自己分享着感受,或许还会小声尖叫着。而不是只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无声地弯起唇角来表达自己的喜悦。
他的心头有些涩然,却扬了扬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很棒,学得很快。”
沈岁宁笑得更开心了。
上午活动过后,下午大家都在房间内休息,沈岁宁累得不行,几乎是沾上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快到晚餐时间了,秦屿叫人送来了食材,准备大家一起在楼顶天台打火锅。
大家围在桌边吃东西的时候,萧潇刷着手机,忽然惊呼了句:“我去,网上说今晚有流星雨!”
“什么流星雨?这里能看到吗?”秦屿停下筷子问。
萧潇将消息截图发在了群里,大家拿纷纷拿起手机来看,很快便说着那我一定要守着,好不容易遇到一次流星雨,要好好许愿。
沈岁宁听着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心里不由地也开始有些期待。
流星雨吗?
她还从未看过呢。
见顾衍也在看着手机,她悄悄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哥哥看过流星雨吗?」
顾衍头也没抬,回她:「之前看过一次」
「好看吗?是不是特别漂亮?」
「还行,等会儿你亲眼看到就知道了」
「我们能够等到吗?」
「应该可以」
他们在这头无声地进行信息往来,那头秦屿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完,回头发现顾衍一直没出声,骤然凑近,问他:“干什么呢?一直在看手机,也不出声。”
顾衍动作迅速地锁屏,将手机往桌上一扣,面色平静地说:“没什么,随便看看。”
一旁沈岁宁心虚地摸摸自己的鼻子,也跟着将手机收起。
“你许什么愿望呢?”秦屿八卦兮兮地打听。
顾衍瞥他一眼:“骗小孩子的东西你也信?”
“你这人忒没情趣了。”秦屿决定不问他,转头又问沈岁宁,“岁宁妹妹,你呢?想许什么愿望?”
沈岁宁问他:「真的是骗小孩子的?」
秦屿很快便白了顾衍一眼,跟她说:“别信你哥的话,他这人就是块木头,除了自己什么都不信。愿望这东西心诚则灵,只要你觉得会成真那就会一定会成真的。”
她又去看顾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屿还在哄她,想知道她有什么愿望:“说说看,什么愿望,说不定不用流星帮你,秦屿哥哥就帮你实现了呢?”
沈岁宁非常严谨地看着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秦屿:“……”
得,不愧是和顾衍朝夕相对的人,在不解风情上是一脉相承的。
那晚,过了十二点,大家仍旧在天台上待着,搬了张折叠椅,齐齐整整地并排坐在围栏前,留心着夜空。
干等太无聊了,大家便开始聊天,天南海北,什么都聊,最后聊到各自的理想型是什么。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对爱情有着无限的憧憬,话题一开,大家的热情瞬间高涨。
从最边上的许俊开始说起,许俊故作夸张地清了清嗓子,说:“理想型啊?我喜欢比较乖的女生,性格比较好的,不能太凶。”
说完,他又看了萧潇一眼,“例如,像萧潇这种——”
他可以停顿了几秒,惹得大家看过去,很快又接了句:“例如,像萧潇这种就不行,迟早被她打死。”
“找死啊你,许俊!”萧潇“腾”地从座位上起身,抬手就要招呼他,“给我等着,姑奶奶今晚不收拾你不信萧!”
许俊吓得起身就跑,边跑边大喊:“你看我没说错吧?迟早被你打死!”
“那是你找打!”
他俩凑一起就是一对活宝,沈岁宁被逗得不行。
发言的人轮到谢知珩,他看着夜空,目光悠远,慢悠悠地说:“嗯……喜欢那种笑起来有酒窝的,性格有点马大哈,明明自己不是很强大,但是又很勇敢,乐于助人……”
秦屿和他的朋友意味深长地“咦”了声,坏笑着说:“你确定你这叫理想型?我怎么听着是个特定的人呢?有女朋友怎么不带过来一起玩?”
谢知珩耸肩笑了笑:“因为不是女朋友。”
刚从萧潇手下逃脱的许俊闻言便八卦地凑过去,问:“什么?到谢知珩了?说了什么?”
秦屿:“在说你们大主唱心里的那个人。”
“这问我啊,我知道。”许俊过去,一把勾住谢知珩的肩,“叫什么来着,初念?对吧?”
他冲谢知珩挤眉弄眼,见他没制止,才转头和他们继续爆料:“你们不知道,他可痴情,做梦讲梦话都叫人家女孩子的名字,大半夜的,腻死个人。”
“我们一个宿舍的人都知道,就是至今都没见过他口中的初念。”说到这儿,许俊啧了声,“长这么帅,还走纯情路线,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这么有定力。”
暗恋吗?
乐队的人里,沈岁宁最熟的是萧潇,其次是许俊,和谢知珩的接触倒是没那么多,此刻听着许俊这么说,竟莫名生出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来。
她悄悄抬眼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只看到顾衍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没什么表情时,看起来真的有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理想型是什么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她的左手边。
可是她怀揣着对他的这份感情,不敢让他知道分毫,只能深埋在心底。
那晚,话题轮到陈晨那里就终止了,因为他们真的等到了流星。
漆黑的夜空中,流星骤然划过,像拖着条明亮的长尾,一瞬间便点亮了夜空。身旁尖叫声、欢呼声四起,很快便被提醒着闭上眼睛许愿。
沈岁宁也跟着闭上眼睛,在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中,在顾衍的身旁,大胆许下了一个关于他的愿望:未来,我要和顾衍站在一起。
她不知道她在许这个愿望的时候,顾衍正睁着眼,视线就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面前虔诚地闭着双眼的沈岁宁,忽然想到白日里她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久未对未来有过什么期盼的心,在此刻忽然就有了一个愿望。
大家许完愿望纷纷睁开眼睛,沈岁宁听见许俊在打趣陈晨,问他许了什么愿望,陈晨说希望乐队大红大紫,许俊大笑说没想到你小子事业心这么重呢,萧潇在说可恶,怎么感觉又饿了,秦屿立马接了句我也觉得有些饿了,不然再叫些吃的。
于是大家又开始商量着再吃些什么好,沈岁宁在他们的交谈声中仰起头,用口型问顾衍:「你呢?」
“我?”顾衍低下头,“这么想知道?”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的神色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认真:“我的愿望,神佛不能实现,流星不能,自己努力也不行。”
她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只有你能。”
她的心跳瞬间乱了,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所措。
他弯下腰,离她更近,声音压得很低,忽然叫了她一声:“宁宁。”
“其实你是能说话的,对吗?”
第36章 坠落
那晚, 沈岁宁躺在别墅的床上,脑中回响的一直是顾衍的那句:其实你是能够说话的,对吗?
思绪很混乱, 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 沈岁宁索性抬手按亮卧室的大灯,从床上起来, 到了梳妆台前。
镜中的人头发凌乱,眉心紧紧蹙着, 眼底有浅浅的红血丝。
她看着镜子, 忽然觉得里头的人特别陌生,陌生到她不敢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脑海里, 顾衍的话还在回荡,像是刻了进去一样。她忽然抬手, 轻轻触碰了一下镜中的自己。
指尖在触碰到冰凉镜面的那个瞬间, 记忆一下被拉到遥远的从前——
沈岁宁七岁之前,日子其实过得特别快乐。
她有一对看起来登对又恩爱的父母, 在婚后的第二年孕育了她,给她取名叫岁宁,取岁岁安宁之意, 希望她这一生都平安顺遂。
她出生后, 父母开始重新全身心投入工作, 将她交给保姆阿姨照顾。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未缺少对她的陪伴。
工作之余, 他们会陪着她一起看动画片, 会听她讲在学校里遇到的没营养的小事, 会陪她玩无聊的过家家游戏……
每晚睡前,他们还会轮流给她讲童话故事, 从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讲到美人鱼。每每看她眼睛要闭不闭开始犯困的时候,他们便会在她脸颊上印上轻柔的一个吻,和她说:晚安,宝贝。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可惜的是,那些美好没有维持太久,到她无意中窥见沈蔚带了一个陌生女人回家便戛然而止了。年幼的她尚还不清楚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告诉自己的母亲。
她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次单纯的分享,却不知在话说出口的那刻,他们家的情况便走向了和过往截然不同的形势。
江愉和沈蔚开始了无止境的争吵,他们的身体里像是住进了其他的灵魂,平日里的温柔全都不见了。吵得最凶的时候,他们就像是两头野兽,在疯狂地互相撕扯着,用尽各种恶毒的词汇攻击着对方,即便她紧紧抱着他们的身体,大声央求着他们不要这样,可他们仍旧无法停止。
起初她还不明白,她的父母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变得这样恐怖,这样骇人。在目睹了几次争吵过后,她终于从他们的字句中,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大概是因为自己。
因为她和江愉告了密,让江愉知道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年龄尚小的她无法堪破事情的本质,选择了将错误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她想要阻止他们争吵,想要让这个家回到原来的模样。可是没有办法,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争吵仍旧在继续着,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那时候,她只能选择躲进自己的房间,捂住耳朵,让自己屏蔽掉外界的一切声音。
六岁的她学会的第一个是谎言是自我欺骗,只要不听不看,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她不听不看就不存在。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江愉和沈蔚爆发了无数次的争吵。
后来,争吵和摔东西都已经无法彻底让江愉发泄心中的气愤,她在某天像疯了般冲进家门,二话不说抱起正在餐厅吃饭的她冲上了顶楼。
沈岁宁至今都记得,那日的风特别大,大到感觉随时能将人从狭窄的天台吹下去。江愉紧紧勒着她的前胸,将她扣在自己身前。
她一动不敢动,身子却止不住地发抖,本能的求生欲让她不断重复着说:妈妈,不要,我害怕……
江愉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像是彻底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直到沈蔚终于赶来,她的情绪开始失控,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们又开始争吵。
四周变得越来越嘈杂,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好多附近的住户,警察和消防也来了,劝说声、警笛声、控诉声、争吵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涌进她的耳朵,最后全部凝结成了呼啸的风声,她和江愉像两片轻飘飘的叶子,从楼上落了下去。
她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变得混沌,只剩下无尽的下坠、皮肉落下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那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没有,铺在楼下的救生气垫保住了她们的性命,她又重新睁开眼看到了这个世界,她还好好活着,只是不再能说话了。
医生在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后,说她是惊吓过度导致了暂时性失声,过段时间就会好了。
可是这个“过段时间”过了非常久,她仍旧没法说话,甚至没法直面江愉,只要看见她,她便会浑身发抖,大脑泛起尖锐的痛意。
那段时间,爷爷奶奶带着她去看了很多医生,但是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管检查多少次,体检报告都显示正常,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问题。最后医院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可仍旧无济于事。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半年……
一年……
两年……
大家慢慢放弃了,不再对她能重新说话抱有任何希望,不再有人带着她去医院,也不再有人会问她:宁宁,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再开口说话呢?
所有人都慢慢接受她不再能说话的事实了……
“啊——”
不知是谁,深夜还游荡在外,突然的叫喊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沈岁宁重新感受到指尖贴着的冰凉镜面,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十七岁的沈岁宁。
脑中再次掠过今晚的画面——
顾衍在问完那句话后并没有立刻直起身,视线仍旧落在她的脸上。
秦屿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整个天台,就只剩他俩。四周变得安静,她看着他在夜色中变得深沉的眼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顾衍也没有要她承认的意思,他只是看着她,将腰弯得更低了,视线几乎与她齐平,紧紧盯着她,眸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很低很低地说了句:“我的愿望,是希望沈岁宁能重新开口说话。”
这是她时隔十年,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重新开口”这四个字,在所有人都已经彻底放弃了她,认定她此生都不能再出声的时候。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对她很好,未曾嫌弃她分毫,也从未对她展露出诧异或是怜悯。
他会在黑暗中牵住她的手,会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借她一个肩膀,会在她心有愧疚之时为她寻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会带她脱险,会耐心教她作业,会替她开家长会……
他为她做了很多的事情,她也很想……很想为他做出改变。
沈岁宁定定地看着镜子,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许久,镜子里的人终于缓缓张开嘴巴,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
嘴唇翕动了很多次,前几次都是无声的,她只能感受到气流数次经过喉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沈岁宁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直到终于感受到了声带的震颤。
寂静的房内,终于传出了微弱的声响——
“哥……”
沙哑的、破碎的、模糊的。
她仍旧在努力着:“哥……哥……”
“哥哥……”
几乎是在连贯着说出这两个字的那刻,她的眼中瞬间溢出了泪水。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沈岁宁其实是能够说话的……
海岛之行的时间不算长,第四天便要返程。
离开的前一天,大家各自行动,在岛上挑自己喜欢的小特产和纪念品。
沈岁宁挑了好几串贝壳手串,心里默默念叨着:一串给自己,一串给萧潇,一串给徐月,一串给林桑……
女生是不是天然的对这些小东西感兴趣?
顾衍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挑了一串又一串,又看了眼她手上戴着的小叶紫檀,终于忍不住出声:“要不然把这个摊都包了,然后一年365天不重样?”
沈岁宁抬起头,愣怔了会儿,刚想说那倒也不用这么夸张,忽然看到他眼底溢出的笑意,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打趣自己。
她放下东西,哒哒哒地打字:「我是给徐阿姨还有朋友们挑的」
顾衍扬扬眉:“没有自己的份?”
她拎起一条蓝色的贝壳手串,微微扬了扬。
“就给自己买一条?”
「一条就够了」
“上次在寺庙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沈岁宁撇了撇嘴,飞快打了句:「那就全部都买好了,哥哥买单」
她只是忽然也想逗他一下,谁知下一秒,顾衍真扭头对着老板说:“老板,全部都要了。”
沈岁宁吓得立马伸出一只手踮脚捂住他的嘴巴,疯狂冲老板摇头,生怕迟一秒他就要当真了。
老板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开玩笑道:“这是心疼男朋友的钱包了?要我说啊,他愿意买你就让他买,男人就得要他为你花钱。”
她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顾衍长得高,她扑过去,整个人都像贴在了他身上一样。而且……她掌心下,就是他的唇,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温热绵软的触感……
沈岁宁脸上一热,忙松开手,身子也同时往后退了一大步。
好热,今天的太阳怎么这么晒啊?
顾衍看了眼她涨得通红的脸庞,回头解释了句:“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明明她的行为也是在否认老板的话,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沈岁宁忽然就觉得有些失落。她往旁边挪了挪,听见老板笑呵呵地说了句:“不重要不重要。”
顾衍没再解释什么,偏头问她:“挑好了吗?就这几条?”
沈岁宁没回答他的问题,往前走了几步,将自己刚才挑好的东西交给老板,自己默默扫了一旁的二维码。
都是些带给别人的礼物,她不想花他的钱。
顾衍没制止,任她去了。
那日,沈岁宁买了好多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是些手串、项链、风铃之类的小装饰品。逛到最后,她还买了一个小玻璃瓶,跑到沙滩边装了一罐沙子回去。
顾衍问她装沙子做什么,她只是神秘兮兮地将手抵在自己唇边,和他说:「秘密」
他笑而不语,小女孩的心思真的不太好懂。
回北城的航班,顾衍依旧坐在她身旁的位置。
沈岁宁偏着头,看着蓝色的大海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偷偷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的情绪完全是写在脸上的,顾衍收起手机,问她:“舍不得了?”
沈岁宁点点头。
“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
以后这个词,可以代表着无限的希望,也可以是一种推辞。沈岁宁知道他说的是前者,但还是迫不及待的想从他口中知道确切的答案。
「以后是什么时候呢?」
“等你下次再放长假的时候。”
那就是寒假了,沈岁宁在心中计算了会儿,现在是七月底,高三的寒假放得晚,怎么也得到二月份了,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呢……
转念一想,起码有个盼头。
她又笑了,打了句「一言为定」,将手机伸到他的面前。
同一时刻,手机忽然跳出一条消息——
「沈岁宁,你放个暑假是彻底失踪了吗?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我消息?」
第37章 推开
他的视线在她屏幕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最后才拎起一瓶水,往身后一靠,说了句:“手机有人找你。”
一般来说, 别人找她也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事。沈岁宁将手机收回来, 视线在触及到屏幕上的名字时,立马心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找她的人是贺朝。
这个暑假, 他三五不时地给她发消息。无外乎都是些不太有营养的话,不是问她在干什么, 要不要出来一起玩, 就是问作业做完了没有,借他抄抄, 要不就是给她分享一些小视频……
先前她在寺庙,她就拿山上信号不好当借口, 偶尔挑几条信息回他, 可是这人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冷淡一样,还是照旧和她分享。
在学校的时候, 他就对她很热情。一开始的时候,沈岁宁还能告诉自己,他是因为之前不小心害她受伤了, 心里过意不去。可是她的手好了之后, 他还是喜欢围在她身边。
她不爱过度揣测别人的心思, 即便知道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贺朝对她有意思也从未当真。但放假以来,他频繁的联络, 让她不得不开始重视起这件事来。
沈岁宁心底里, 其实是希望贺朝只是拿自己当朋友的, 因为如果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他真的喜欢她, 她永远都无法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
她将手机屏幕倒扣,选择忽略这条信息。
余光里注意到她的动作,顾衍轻轻挑了下眉,问:“不回吗?”
沈岁宁被他吓一跳,很快便摇了摇头。
他看着她一脸严肃的表情,说:“他好像一直在等你的信息。”
沈岁宁心下一跳,想到他之前对自己的告诫,又想起上次在山上他看见自己和贺朝在一起时非常严肃的表情,下意识的又摇了摇头,解释:「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
“不重要的消息?”顾衍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声,在她刚想再解释的时候,又开口问了句,“是那个害你受伤的同学?”
他沉思片刻,眼帘轻掀,看向她:“我没记错吧?”
他看起来就像是随口一问,但沈岁宁莫名的就是觉得特别有压迫感,特别是他还一直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感觉能洞穿一切。
她抿了抿唇,很诚实地点头承认了。
顾衍换了个姿势,交叠起双腿,靠着椅背,看她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一时没出声。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小习惯,例如他自己,心烦了就喜欢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而沈岁宁心虚或者紧张的时候喜欢咬嘴唇,他在和她交谈过几次过后就察觉到了她这个习惯。
此时此刻,他看着她这样的动作,猜不准她是心虚还是紧张,总归不会是坦然。
他想起贺朝,那个即便以同性的眼光来看都算得上英俊的男孩子,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是看起来朝气蓬勃,很阳光。
顾衍也经历过青春期,知道这种类型的男生会很受异性欢迎。
他又想起极少次的碰面,贺朝都一直围在她的身边。
和她同龄,长相出众,阳光有朝气,还对她很热情……种种加在一起,沈岁宁如果对他心动,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顾衍拧开瓶盖,灌了一口水后,将视线从她脸上微微移开:“你们一直在联系?”
她极快张开口:「没有」
“那就是他单方面骚扰你?”
骚扰这个词说的有些太过了,还达不到这个程度。
沈岁宁想了会儿,用了比较温和的说法:「他就是单纯地找我分享一些小事」
顾衍可不觉得一个男生总找一个异性这事儿很单纯,无外乎是想找她套近乎,寻找一来一往的机会罢了。男女之间,一来一往的次数多了,产生感情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倒是她现在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单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非常体贴地给她提供了个建议:“不喜欢就拉黑。”
沈岁宁:???
夏日的午后,沈岁宁坐在甜品店里,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机。
前几日,林桑在手机上问她要不要在开学前一起去书店买些教辅资料。早在放假前,两人便约有空的时候一起出来玩了,只可惜她一放假就去了天宁寺,紧接着又跟顾衍他们一起去海岛玩了,到现在才空下来。
两人约着今天见一面,正好,沈岁宁也有些东西要买。
林桑是坐地铁来的,地铁站到这里还要一小段的路,晒得不行,即便撑着伞她脸上还是热出了汗。
沈岁宁在她坐下后贴心地递给她一包纸巾,听她和自己吐槽:“天啊,岁宁,你是怎么过来的?外面真是热死了,我真的是活在地球上吗?我怎么感觉自己就像是蒸笼里一样?”
“这夏天真是没法过了!”
沈岁宁听她说完,突然觉得自己考虑得很不周道,应该让王叔顺路去接她一程的。
她略带抱歉地冲林桑笑了笑,和她说:「下次见面我们将地点定在你家附近好了」
林桑愣了下,意识到沈岁宁好像是有些过意不去,很快摆了下手:“我就是随口吐槽一下,这边的书店书目比较全,我平时也比较爱来这边。”
话音刚落,服务员已经端着小蛋糕和奶茶上来了,沈岁宁将巧克力味的那份推到林桑面前。
「我记得你好像比较喜欢吃巧克力味的,所以就点了这个」
「你尝尝好不好吃」
林桑拿着小叉子挖了一口,笑着说:“味道不错,我同桌还真是了解我!”
两人半个多月的时间没见,期末的那段时间,沈岁宁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对劲,但是这次见面看着好多了,看起来人都明媚了不少。
前几天她找她的时候,沈岁宁给她分享了一张海景照,说自己在外面度假,她忍不住打听:“这次度假玩得很开心?”
沈岁宁拿着叉子的手一顿,看向她。
林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对顾衍的心思的人,上次她只说在和朋友一起度假,没有特意提顾衍,眼下她重新提起,沈岁宁纠结着要不要和她说。
最后还是决定坦白,沈岁宁放下叉子:「其实,我这次是和我哥还有一些朋友去的」
林桑不以为意:“噢,你哥。”
话音刚落,她突然就想起了沈岁宁她哥的另一个角色,身子立马坐正了,非常严肃地问她:“你和你哥和好了?”
和好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怪,就好像她和顾衍之前闹了什么别扭一样。虽然好像也是事实,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
沈岁宁点点头:「之前的都是误会」
“误会?”林桑立马想起那日下山后沈岁宁失落的模样,“所以……当时你是误会他有女朋友了?”
沈岁宁再次点点头:「嗯,他后来跟我解释说他没女朋友了」
林桑皱了皱眉,总感觉哪里有些怪,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接着她的话说:“解释清楚了就行,你不知道,那晚我都担心死了,感觉你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沈岁宁也想起了那晚的自己,当时是真的以为他有女朋友了,那种猝不及防就知道了不好的事的感觉非常不好受,让她所有的伪装都在顷刻间崩盘。
也是那晚,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对顾衍的感情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甚至现在再回想起来,她的心里仍旧觉得非常不舒服。
她按下那点不舒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让你担心了」
“说什么呢,好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的吗?你有什么事,我担心。我有什么事,你也会担心。”
好朋友的话让她动容,沈岁宁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像林桑这样会关心她照顾她的同龄朋友。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这份感动,只好将自己只挖了一口的蛋糕往她那边推了推,示意她尝尝自己的好不好吃。
两人在店里吃完东西后,就到一旁的书店买书,挑好后,沈岁宁又去买了丙烯颜料。
唔……还差一样石膏绷带。
她问林桑:「桑桑,你赶时间回去吗?」
“嗯?怎么了?不赶啊。”
「那你能陪我去一下药店吗?」
“啊?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怎么突然要去药店?”林桑立马急了。
「不是,我想去买样东西」
于是,两人又去了趟药店,沈岁宁找店员要了石膏绷带。
她带着大包小包回去,路过客厅的时候还遇到了顾衍。见她回来,他抬手招呼她过去,她立马就紧张起来了,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顾衍的视线往她脸上一扫:“买什么了?怎么看起来这么心虚?”
她立马拍拍抱着的书。
他将她买的书接过去,看了眼,皱了皱眉:“买这么多习题册?”
她站在他跟前,很缓慢地动了动唇:「我爱学习」
他立马笑了,微挑了下眉:“要不要给你颁个三好学生的奖?”
沈岁宁的脸一下就红了,但还是厚着脸皮说:「可以」
他竟真的很认真地考虑起来:“我去哪里看看哪里有卖。”
话落,又看见她没给自己看的袋子,上面写着药店的名字,“生病了?”
见他的目光看起来,沈岁宁飞快摇了摇头,「没有」
他抬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温度正常,她的脸色看起来也还好,确实不像生病的样子,“那怎么去药店买东西?”
沈岁宁感觉他再这么问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和盘托出了,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和他说:「秘密」
到底是男女有别,她有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隐私也很正常,知道她不是身体不舒服后,顾衍没再追问,只是看着她,说了句:“人看起来挺小,秘密倒是挺多。”
沈岁宁没理会他的打趣,抱着东西飞快地上了楼。
等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准备先洗个澡就开工,打开衣柜门便看见挂在上头的衬衫。
还是那晚两人溜出去闲逛的时候他给她穿上的,当时直接穿回了房间,后来想着洗好了再还给他,结果一直忘记,等到整理行李的时候才发现。
分不清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 ,总之就是一直没还给他,到现在都还在她这里挂着。
现在……
算了,还是还回去吧。
这么想着,她取下衣服,给他发了条消息:「哥哥,你在房间吗?」
这条信息到她站在他房门口了他还没回,沈岁宁干脆地抬手敲门。
好一会儿都没人回应,她盯着门板看了会儿,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平时,他进她的房间也是敲几下门就进来的……
这么想着,她壮着胆子,按下门把手,悄悄推开一条缝隙。
很安静。
不在房间里?
她拉着门把手的手正要收回,突然听见里头传来咔哒一声,下一秒,头发还湿漉漉的顾衍出现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岁宁拿着他衣服的手蹭地举起,盖住自己整张脸。
啊啊啊——
他在房间为什么不穿上衣啊!!!
第38章 疤痕
沈岁宁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第一次擅作主张推开顾衍的房门,就会撞上他不穿上衣的模样。
即便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也足够让心跳乱序。
可也就是电光火石的瞬间, 视线蒙蔽上后, 刚才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顾不上害羞,悄然拉下挡在眼前的衬衫, 再次朝屋内看去。
不过须臾,顾衍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拉过了一件浴袍, 正背对着她将身前的带子系好, 再转过来时已经将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了。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时,顾衍的表情似有瞬间的不自在, 很快又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好整以暇地抱着自己的双臂, 挑眉看向她:“怎么突然过来了?”
他这一声, 终于让她目光从他身前收起,心头的探究还未彻底收起, 可对上他视线的那秒,又瞬间想起刚才的事情,立马又拉着他的衬衫挡住了自己一半的脸, 眼神飘忽着, 就是不敢再落到他的身上。
顾衍忽然就笑了, 弯腰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边擦着自己的头发边往里走, 对身后的沈岁宁说:“进来。”
沈岁宁微怔, 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 才抬步进去。
虽然他就住在他的隔壁,但沈岁宁还是第一次踏入顾衍的房间, 和她的房间差不多大,但是装修风格截然不同。她房间的装潢看起来很明亮,墙壁是淡淡的粉色,但他的房间是灰沉的。
放眼看去,所有的陈设都是深灰色的,深灰色的墙壁,深灰色的床,深灰色的沙发,深灰色的床头柜……和他公寓那边的装修风格很像。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感觉这样深沉的色系容易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沉闷。
沈岁宁不敢细看,毕竟他人就在这里,她要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的话多少显得有些冒犯了。
她收回自己的视线,看着坐在沙发上微低着头擦拭着头发的他,这才注意到他头发还是湿的,应该是刚洗完澡,所以刚才才会不穿上衣就出来,还那么刚巧就被她撞上了……
沈岁宁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直觉她现在的脸应该很红,因为她觉得脸颊很烫,像是在燃烧。
这让她不得不试图转移注意力,拿出手机打了句话:「哥哥刚才在洗澡?」
手刚伸出去,瞬间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可他已经微微凑近,去看她屏幕上的字。
随着他的靠近,沈岁宁闻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的味道,很干净清冽的木质香,之前他给她穿的衣服上也有这样的味道。
她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退,后背抵到沙发的扶手。
顾衍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腰直起,有些随意地又擦了擦自己的头发,最后干脆地收起毛巾,攥在手里。
“很明显,不是吗?”他说。
这个反问让沈岁宁更加觉得窘迫,觉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连话题都不会找。
好在顾衍没在意这些,看了眼她手里的衣服,问:“来还衣服?”
噢,衣服!
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来这里的了,拿起衬衫就打算还给他,却发现原本熨烫平整的衬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成了一团。
她又猛地将自己的手收回,「又被我弄皱了,我拿回去再熨一遍」
顾衍已经很久没看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这么局促的样子了,不自觉的就将她这个表现和刚才的事联想起来,直接伸手拿过了她手里的衣服:“我让张妈熨就行了。”
他随意将衬衫放在一旁,回头看向她:“还有什么事?”
沈岁宁抓着手机急急忙忙从沙发上站起身,对着他摇了摇头。
顾衍说:“那就回去吧。”
她很快离开他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后,沈岁宁靠着门板,回忆着他刚才说话时微冷的神情,心里又开始忐忑了。
他是生气了吗?
因为她擅自推开了他的门?
送走沈岁宁后,顾衍将自己的房门关上,脚步往一边的衣帽间走去。
他脱下身上的浴袍,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挂在最边上的睡衣,即将穿上的那个瞬间,视线却蓦地和镜中的自己对上。
镜中的人赤/裸着上身,衣帽间的顶灯打在他的身上,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在冷光下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白皙,而上头,满是深深浅浅的疤痕。
那些痕迹经由岁月的洗礼,已经淡了许多。可他的指尖寸寸抚过时,这些痕迹仿佛都复苏了,他又想起了它们最初的模样——
青紫的,斑驳的,几乎布满整个身躯的。
衣架……
皮带……
长指甲……
断掉的扫把……
他的指尖缓缓游移着,在脑海缓慢回忆着它们是如何留下的。
最后,指尖的动作在腹部的左下方顿住了。他微垂着眼帘,看着那条微微凸出,像一条小小的蜈蚣的疤痕,唇角缓缓扬起了一抹笑。
这是他满身的伤疤中,最盛大的一场胜利。
顾衍至今还记得,留下这条疤的那天,北城下了一场大雨,他在出租房门口再一次看见了难得清醒的蒋森。
看见他回来,蒋森立马从门边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
他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了抹笑意。
看,蒋森这人就是如此蠢,即便嘴上说着恨他和徐月,心底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要寻求他们的关注。他只是在电话里叫他过来,说有东西给他,他立马就过来了,像条不长记性的哈巴狗。
他从蒋森身旁擦肩而过,掏出钥匙开了门。徐月不在家,出去工作了,他是特意挑在这时候叫蒋森过来的。
蒋森跟在他身后进了门,目光在屋内环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茶几上。那里放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包装袋上的logo非常显眼,是以他们面前的财力绝对不可能买得起的。
只一眼,他刚才还算平静的心湖立马就被搅浑了。
他走到茶几边,垂眼,仔仔细细端详了会儿,最后怒不可遏地开口逼问:“你妈最近又和别人搞上了?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他从房间拿出早就放在桌上的东西,头一回没有因为蒋森这样的话而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站在客厅里的他,漫不经心地说:“与你何干?你们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是吗?”
蒋森立马被他这样的态度激怒了,“啪”地一下将那些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几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别忘了,你现在还叫蒋恪!”
锁紧的衣领勒得他有些难受,但是他没有任何退缩,也没有反抗,只是微垂着眼帘看着面前的人,笑着说:“很快就不是了。”
“你们休想!你妈跟谁好上了?你说!她跟谁好上了!”
他没理会蒋森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今天叫你过来是拿什么吗?”
蒋森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犹疑着问:“拿什么?”
他抬起手,将一直紧攥在手心的长命锁垂在蒋森的眼前,说:“这个,你为你儿子买的长命锁。”
“儿子”这两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他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蒋森看着他手心里的长命锁,揪着他衣领下的手松了,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如他预料般的反应。
蒋森这人发疯的时候六亲不认,可清醒的时候,心底还是残留了那么几分人情味在,只是这份人情味浅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从前他总是不懂,以为蒋森仅仅只是因为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对他们母子俩痛下狠手,以为只要不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就会放过他们。
可是徐月和他离婚后,蒋森仍旧对他们纠缠不休。
那时候,他才隐隐觉出些其他东西来。
他猜想,蒋森心底,对他们母子俩应该是有点感情的。那点感情让他始终介怀徐月对他的背叛,所以他要折磨他们,以此来发泄内心的不快,也是那点感情,让他像个鬼魂一样,总是阴魂不散地围在他们身边,打扰他们的生活。
无法原谅,又无法割舍,只能化为无尽的折磨。
真是个变态!
他看着面前已经逐渐苍老的容颜,想起小时候他将自己架在脖子上的情景,继续加码:“不是为你儿子买的吗?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儿子,留着也有些膈应,不如还给你,你还能拿去卖了,多买几瓶酒。”
“就算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只要你一天还叫蒋恪,就永远都别想脱离这个身份!”
“是吗?”他缓缓勾起一抹笑,转身朝着茶几走去,“蒋恪这个名字,我很快就会去改了。”
“改成我后爸的姓。从此以后,我,我妈,都不会再与你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这个说法让蒋森发狂,他上前一步,再次狠狠勒住他的脖子,“你们休想!你们休想!!!”
“刚刚不是看见了吗?桌上的东西,以我和我妈现在的经济情况怎么可能买得起?随便一样都够我们挣上好几年了。”他面露嘲讽,“你就不好奇到底是谁会这么大方吗?”
“谁?”
“你也认识的。”
蒋森的面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双目赤红着大吼着将他推开:“是顾恒远对不对?是他来找你们了?”
在退后的那个瞬间,他微微偏了偏头,脚步踉跄着撞到茶几,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哐当”一声,桌上放着的小刀掉下来了。
而蒋森的视线也紧跟着落在了地上。
他知道,属于他的时机来了。
“是啊,他来找我们了。”他爽快地承认,“那些东西就是他叫人送来的,没想到啊,我亲爸竟然这么有钱。你知道他和我妈怎么说的吗?”
“他说他会将我们母子俩接回去,名分,钱,车子,房子,我们什么都会有。而你——”他顿了下,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视了他一遍,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就继续当你的丧家之犬吧。”
“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蒋恪,你和你妈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这么说着,蒋森发狂般一把扑到他身前,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空气一下被掠夺,但他知道,还不够,他没有反抗,只是竭力说着话:“你和他比差远了……像你这样的人渣,根本不配得到我妈一个眼神!”
“你闭嘴!你给我闭嘴!不许再说了!”蒋森松开手,疯了般捂住自己的脑袋。
“跟顾恒远相比,你就像一条狗!”
“我让你不准再说了!!!”蒋森彻底发狂,抄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刀子,发狠地叫嚣着,“给我闭嘴!”
锋利刀刃捅进身体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疼痛,是一种通体的快意。
他看着蒋森,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蒋森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身上汨汨涌出的鲜血,又惊慌失措地伸手捂住,嘴里重复着:“阿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是你逼我的……”
“不是故意……”他苍白着脸,缓缓重复着蒋森的话,忽然就笑了。
他当然知道蒋森不是故意的,因为是他拿话故意激怒他的,是他故意将前几日顾恒远送来的东西摆在桌面上,是他故意挑在徐月不在的时候约他过来的。
可一句不是故意,就能抵消过去发生的那些吗?
他们母子俩这么多年所受的折磨,□□上的,精神上的,一句不是故意就可以抵消吗?
他在神像之前许过愿,神明不帮他实现没有关系,他会自己动手。
他不要再看见蒋森一眼,不要再永无止尽地被骚扰,不要再被恶语相向,他要让蒋森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身前,蒋森还在拼命用手堵住他的伤口。
而他已经听见屋外渐渐响起的规律脚步声,高端定制的手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和普通鞋子不同。
他推开蒋森,自己用手捂着腹部,轻声:“下半辈子,去监狱里过吧。”
指尖的粘稠渐渐干涸,最后化为虚无。
顾衍重新回过神,看见自己干净的一双手。一切都过去了,伤疤是过去,蒋森是过去,蒋恪也是过去,他现在是顾衍,无需再惧怕任何,没人能再伤害到他。
这样的想法在走出衣帽间后迅速改变了,他看见了落在沙发上的衬衫,想起今晚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沈岁宁。
是看见了吗?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的瞬间,他的心里便涌起一股浓烈的不安。
第39章 假装
高三生的暑假不比其他年级, 很短,还不足一个月。
沈岁宁难得放纵了大半个假期,临近开学前, 终于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成日待在房间里温习之前学过的内容。
除此之外,她还在忙活一件事——
准备送给顾衍的纪念品。
离开海岛的前一晚, 她有在网上搜索过海岛纪念品有那些,搜索出来的结果无外乎都是些岛上卖的的小物件, 而且大多都是适合送女生。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多方搜索过后,沈岁宁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用当着他的面购买, 而且又比较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沙滩肌理画。
她离开前装的那瓶沙子,还有和林桑一起去药店买的石膏绷带都是为了做这个。
沈岁宁学了很多年的油画, 但做肌理画还是第一次, 也拿不准二者之间是否共通。海边带回来的沙子有限,怕会出错, 她打算先用了买来的石英砂试验。
开始前,她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教程,确认自己已经把过程都记住后, 才着手调色、上手。
比想象中的要简单一些, 就是感觉比画油画更考验耐心。
几乎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
第一次的试验成果尚且算成功, 不过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沈岁宁决定再多试验几次。
晚饭前, 徐月来敲门, 看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时, 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是不是学得太累了,怎么看着精神头不太好?”
沈岁宁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累的, 不过大概是因为中午没睡午觉,看起来不大精神。
她笑笑,和徐月说可能是因为没睡午觉。
谁知徐月知道后更心疼了:“要不阿姨明天给你叫个家庭教师过来吧?自学总归比较吃力些。”
沈岁宁立马就摆手拒绝了,「阿姨,不用的,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这几个月的时间,她所表现出来的懂事和自觉徐月是看在眼里的。
江愉当初还说要多牢她费心了,可实际上,沈岁宁根本就不需要他们费心。和她同龄的孩子多多少少都还有些不安分 ,需要家长督促的时候,但沈岁宁从来都不需要,她会自己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很有计划性,也很乖。
徐月喜欢她这份乖巧,可同时,也很心疼,尤其是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
她抓过沈岁宁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宁宁,不要和阿姨见外,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打个电话就可以解决了。”
沈岁宁自然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不过她确实不需要。
她冲徐月笑笑,敲下一段话:「阿姨,你忘啦,我可是年级第一呢!」
这样一句颇为活泼的话一下就让徐月心中的忧虑消散了,她跟着笑出来:“是啊,差点忘了,我们岁宁还是小学霸呢!”
两人说笑着就到了饭厅,见到坐在位置上的顾衍时,徐月非常自然地说了句:“哥哥之前的成绩也挺不错的,有不会的也可以问他,他刚高考完不久,你们俩聊这些会比较有共同话题。”
“我和你顾叔叔那都是上个世纪的经验了,时代不同了。”
她这话其实也不完全对,起码,顾衍高考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实在算不上“刚经历完”。不过因着她这番话,晚上的时候,顾衍还是去找了沈岁宁一趟。
敲了好几下门,里头都没什么动静,他正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门落了锁。
几乎是瞬间,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没一会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门缝里探出沈岁宁神色慌张的一张脸,看见是他时并未有半分的舒展。
其实还未开门的时候,沈岁宁就知道是他了。
顾衍敲门的节奏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连续匀速敲上三下,只有他每次都是先敲一次,间隔大概五秒的时间,才会敲响第二下。
所以,她在他第一次停顿的时候就知道是他了。
自从上次的尴尬事件过后,两人已经有几天没怎么接触过了,加之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人几乎连碰面都少。
这要是放在平常顾衍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偏偏时间就是如此凑巧,特别是……她现在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
他并不知道沈岁宁刚才在房里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她这样的反应和前几晚的事情事情联系在一起。
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顾衍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直接逼问她的冲动,将视线从沈岁宁的脸上移开,平静地开口:“在房间干什么?”
沈岁宁告诉他自己在学习,身子依旧堵在门边。
顾衍看着她房门窄窄的缝隙,没有说话。
往日,她都会将门完全打开,然后闪开身子问他要不要进去。
这样的躲避,完全就是在验证他心中的猜想。于是,他不再勉强,只是说了句注意劳逸结合,很快便离开了。
不过走了两步,耳朵便捕捉到了身后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他低下头,自嘲般溢出一声笑。
一门之隔的房内,沈岁宁靠着门板,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几步走到衣帽间将画板那些都拿出来。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三天后,沈岁宁终于开始用海边带回来的沙子制作送给顾衍的礼物。
尽管这几天已经实践过好几次,她确定自己现在已经充分掌握了技巧,可等到正式开始的时候,沈岁宁还是难免有些紧张。等终于做好,拿着小刮刀的手心都已被汗水濡湿。
好在出来的成果非常不错,色彩过渡得很自然。
万事俱备,只差亲手送给他了。
她等了一晚上,等颜料那些彻底变干,找了个盒子和礼物纸小心包装好。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终于鼓起勇气去敲他的房门。
静悄悄的,好像没人。
这次,沈岁宁不敢再擅自做主推开,而是选择给他发了信息,询问他是否在房内。
过了许久,顾衍仍旧没回消息,她又到楼下去找他。
张妈见她一副明显在找人的样子,问她找谁,得到顾衍在后院的露天泳池的消息后,沈岁宁毫不犹豫地就上楼抱了画下来。
等盛夏的阳光毫无阻隔地照在脸上、手臂上时,沈岁宁低下头看了眼自己怀里抱着的东西,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些莽撞了,就算要送给他,也不急于这一时的。
况且……地点还是在泳池……
她越想越觉得非常不合适,脚步已经调转,就要往回走的时候,脑中却蓦地闪过些什么。
那晚匆忙从他房间回去后,她在睡前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闪而过的那个瞬间,她看见顾衍的身上好像有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疤。
那个瞬间太过于短暂,沈岁宁不敢确认自己是否有看错,大脑是否篡改了记忆,她需要再亲眼看一次。
于是,脚步果断又调了个方向,她继续往泳池走去。
心脏跳得很快,她第一次这样大胆,顾不上合适不合适,顾不上他会如何看待贸贸然出现在那里的自己,她想要确认,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同时,她又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因为那样的伤疤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就这样,沈岁宁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到了泳池边。
远远的,便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声音,他正在游泳,现在是她最好的时机。
她努力放轻自己的脚步,悄悄靠近……
夏日的午后,阳光明媚又刺眼。
泳池里,顾衍没有戴泳镜,头颅不时扎进水里,又探出,视线里是明晃晃刺人眼球的太阳和澄净透亮的泳池水。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游了多少圈了,只知道在这一来一回中,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慢慢被消耗,心情却丝毫没变得轻松,连运动都无法完全发泄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
这样的结果叫他自暴自弃般将自己完全沉进水里。
闭上眼睛,眼前却清晰浮现出那日沈岁宁仓惶的眉眼。
不该这样的,不该生出这样的情绪,更加不该因为她。
他猛地从水中钻出,甩了甩自己的头发,企图赶跑脑中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已经睁开眼睛了,沈岁宁还是在他的眼前?
他扯了扯唇角,自嘲的笑还未溢出,已在这瞬间突然识到了什么。这个家里,只有沈岁宁最爱穿白色的裙子,也只有她的头发会自然柔顺地披在肩头。
“哗啦——”
顾衍又将自己的身子沉下去,对着不远处的人沉声道:“转过身去。”
沈岁宁“蹭”的一下就背过身去了,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她听见水花被带起的声音,听见了身体与衣物之间的摩擦声,听见……顾衍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在她背过身的那个瞬间,顾衍已经快速上岸,捞起放在一旁的浴衣穿上,边朝她走近边将身前的带子牢牢打了个结,确保领口不会露出太多的皮肤后,他终于开口和她说:“转过来吧。”
于是,沈岁宁转过身,看见的便是一个已经穿戴严实的顾衍。大概因为头发湿了的缘故,额前的头发被全部撩起,眉眼因此而显得极为锋利。
她不敢看他,微微将自己的视线偏移,落在澄净的泳池上。
顾衍的一只手还在往后撸自己的头发,借由这样的动作让自己看起来坦然些。
心底在这时响起一个带着嗤笑的声音:顾衍,她并非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你,何必多余这样,又是让她背过身去,又是假模假样地穿上衣服?不如索性让她看得更加清楚,好让她不敢再靠近?
下一秒,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不,顾衍,你不敢,你是一个胆小鬼。
这两道声音在他的脑海打架,而他的行动已显然偏向后者。
顾衍缓慢地走向她,开口时嗓音微凉:“怎么忽然过来了?”
沈岁宁终于将视线移回他的身上,脸颊带着淡淡的红,向他举起手上一直抱着的东西。
他的目光跟着看过来,微扬了下眉:“新画的画?”
她点点头,很快又摇了下头,换来顾衍不解的目光。沈岁宁索性不再纠结,将包裹严实的画塞给他。
顾衍看着她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短暂的诧异过后,几乎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送给我的?”
得到沈岁宁肯定的答复后,胸腔忽然传来一次沉重的撞击。顾衍走了几步,在一旁的躺椅上坐下,仰头问她:“我能现在拆吗?”
沈岁宁自然是同意的。
看着他动手将上头的包装纸撕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正在一寸寸地被撕开,缓慢地在他手中现出原形。
此刻,忐忑的心情盖过了其他。
他会喜欢吗?
这样一件其实没多少价值的礼物。
他会发现吗?
她偷偷藏在画里的那些小心思。
顾衍终于撕开了所有,他将撕开的包装纸随意地放在脚边,手指紧紧地按住画板的边框,微垂着眼帘,久久没说话。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洋,边沿是淡褐色的沙滩和白色的海浪,而茫茫海面上,画着一艘小艇,上头点缀着两个小小的小人儿,一前一后地紧紧贴着。
记忆轻易地就被拉回那日,沈岁宁坐在他的身前,长发被海风吹动地不时拂过他的下巴和脖颈,回过头看他时的眼眸亮晶晶的,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
而如今,她站在自己身前,紧张地看着他,脸颊依旧泛着淡淡的红。
连日来的烦闷好像一瞬就消散了。
顾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试探:“这些天就是在忙这个?”
她轻轻地点点头。
他的喉结滚了滚,感觉有些艰涩,“所以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人?”
她再次点了点头。
心头瞬间就轻了。
顾衍看着她沉静的面庞,再开口时的声音已经染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很漂亮,我很喜欢。”
沈岁宁在身前缠着的手指在这一刻终于松开,如释重负般冲他笑了笑。
顾衍让她在旁边坐下,重新低头去看怀里的画,看着上头略有些粗糙的小颗粒,和她说:“这和你之前画的好像不太一样。”
「嗯,这是肌理画,和油画不太一样,加了点别的东西」
“沙子?”他问。
沈岁宁点点头,「有些地方是沙子,有些地方是用的石英砂」
她干脆探过身,指尖落在沙滩那块,张唇和他说:「沙子」
又移到别的地方:「石英砂」
他忽然就笑了:“那天跑到沙滩上装的沙子就是为了这个?”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子:「别的东西你好像也不缺,我就想亲手做一个送给你」
他的指尖隔着分毫的距离,游走在画上,低声:“这个就很好。”
她亲手做的,比任何买的都要珍贵。
两人从泳池回去的时候,沈岁宁走在他的身旁,听他温声和自己说话。
连日来的尴尬在这样的氛围中消失无踪了。
顾衍在给她打预防针,告诉她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的高三任务会比高二重许多,接连不断的考试,做不完的试卷,成绩可能会上下浮动,但不必过分忧心,保持好心态就好了,以她目前的成绩,肯定能考个好学校。
他还和她说,要是觉得压力太大,学不下去的时候,就适当停下来,他允许她开一下小差。
“如果觉得太累,想要喘口气的话,我可以替你和老师请假,带你出去换一下心情。”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沈岁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那里的皮肤看起来很平整,看不见任何的伤疤,穿上衣服的顾衍,仍旧是她熟悉的样子。
时间倒退回十几分钟前——
沈岁宁蹑手蹑脚地躲在泳池边上的一株绿植后面,泳池的水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清澈又透亮,顾衍泡在水里,双手划动着,肩背不时露出水面。
她的视力很好,好到能够让她一眼就看见他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印刻在他皮肤的表层。
几乎是在看见的那一瞬,她的眼泪便不可自控地掉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匆忙背过身去。
沈岁宁不敢想,不敢想那些伤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会有多痛,她已本能地认定他是受害者。
可是是谁呢?
谁能那样伤害他?又有谁可以伤害到他?他在他心目中是那样强大,就像是坚不可摧的堡垒。
她想冲出去问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到底是谁这样残忍。
可就在脚步要踏出去的那个瞬间,她忽然又想到了那日在他房间,他迅速就包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她决定不要如此鲁莽。
而他发现她出现那一刻的反应也彻底验证了她的猜想:他不想她发现这一切。
于是她决定咽下所有的疑问。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被人发现的秘密,如同她迟迟不愿开口说话那样。她相信,顾衍也有他不得已的原因。
既然他不愿让她知道,那她便可以假装自己从未看见。
像他愿意帮自己保守秘密一样,她也会牢牢地守住这个秘密……
第40章 很乖
开学那天的阵势弄得特别大。
这次, 不仅有徐月和顾衍陪同,连平日里整日忙得见不到人的顾叔叔都充当上了司机的角色,颇有种她不是去学校, 而是去奔赴战场的错觉。
沈岁宁坐在后座, 眼神克制地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放在膝上的手收拢, 心头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紧紧包裹着。
在顾家的这段时间,她收获了太多太多的爱, 多到几乎快让她忘记自己其实是寄人篱下, 最初的那些难堪和卑微,也早在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心中消散无踪。
他们就像是她真正的家人。
不, 甚至比她真正的家人对她还要再好些。
高三确实和高二不太一样,沈岁宁一进教室就察觉到大家的精神状态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好像都认真了许多, 说话聊天的仍旧有,但大多都埋着头在看书。
下午的班会课上, 班主任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强调高三的重要性,希望大家都收收心,一定要在这一年打起精神来, 全力以赴。
这样一场谈话, 无疑让大家都开始陷入了沉思, 开始思考自己未来方向。
林桑在班主任说完后递来一张纸条,问她打算考什么学校。
沈岁宁毫不犹豫就回了她两个字:「A大」
这是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确定的目标, 不会变。
放学后, 大家留下换位置。班上的老规矩是一个月换一次位置,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同桌不变动, 省得换来换去的,大家还要再适应。
林桑早早的就从学委那里知道了她们这学期的位置,一下课就干脆利落地和沈岁宁一起挪桌子,满教室都是桌椅与地板碰撞摩擦的声响。
沈岁宁是在坐下后才知道贺朝竟然被安排在了自己的后面,而且看他的样子,也像是早就知情了,看着她得意地笑了笑,一脸“这下看你还能不能不理我”的架势。
怪不得今天一整个白天他都没像之前那样来找她,她还以为是自己暑假期间的冷漠让他知难而退了,敢情是在这里等着。
她想了下贺朝和学委之间的交情,合理怀疑学委是假公济私了。
沈岁宁扭头看向同桌,林桑耸耸肩,压低声音和她说:“这我是真不知情,学委给我看的时候位置表还不长这样。”
她隔着一条过道的距离,忿忿地剜了学委一眼。
假公济私!立场一点都不坚定!
只不过木已成舟,现在再调倒显得她太过在意了,沈岁宁索性忽略掉身后的人,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就离开了教室。
贺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扬唇闷笑了声。
方靖看他这一脸痴汉样儿,忍不住揶揄道:“朝哥,牛啊!一个暑假不见,您竟然都开始演深情戏码了,眼睛都快长人家身上了。”
“光看有什么用,别怂,直接追上去啊!”
贺朝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拍下去,“懂什么,追太紧她会反感的。”
“牛!要不怎么说女孩子都喜欢你呢!这一套一套的,小弟算是学到了。”
“少来,我可从来没追过别的女生。”
方靖见他这样,总算是认真起来:“不是,你玩真的啊?沈岁宁她……”
话未说完,被贺朝一把打断:“够了,后面的话不用说了。”
第二周的周一
沈岁宁在课间的时候收到了银行卡的入账消息,是有些惊人的数额。
点开微信,久违地看见了沈蔚发来的信息:「宁宁,爸爸今天路过学校的时候才知道高三竟然已经开学了。我给了你转了些钱,你收着,有什么想买的就买,不够了再和爸爸说」
沈岁宁面无表情地回了句:「谢谢爸爸」
而后便将手机锁了屏。
自从她去了顾家后,沈蔚联系她的次数少得可怜,除了转账还是转账。
她到底还是没有质问他那日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是谁,也没问他是不是没有出国,而他也从未向她解释,两人都默契地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他今日这番话,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他人就在国内。
作为她的父亲,他连她什么时候开学都不知道,还是看学校有了人才知道这件事。
她想到开学那日,全家出动送自己上学的顾家人,忽然就觉得这一切可笑极了。
沈岁宁已经无力再去追究这些事情了。
有些东西,不是她努力就能得到的,不管是美满的家庭,还是父母的爱。
想到什么,她又点开手机,看见自己余额里长长一串的数字。
沈蔚和江愉在金钱上一向对她很大方,沈岁宁的物欲不高,加之平日里不是在学校就是在顾家的,也没什么用得到的钱的地方。没成想,在不知不觉间,她积累下来的小金库竟然已经足够她在北城买上一套不错的房子了。
她早已过了天真无知的年纪,不会因为沈蔚对妻儿不忠就拒绝他给自己的钱财。
不管他是因为心存愧疚想要以此来弥补,还是其他什么,这些东西总归有属于她的一份,就算她不要,他也会拿去给别人。
他给,她便好好收着。
沈岁宁不知道未来的某日,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有了这笔钱,心里总算是有了些底。
不管未来如何,起码她手里头的钱可以让她寻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是夜,市中心灯火璀璨,观澜会所门前喷泉水声哗哗,顾衍将车子停在门前,门童立马上前接过他的车钥匙,将车子驶离。
推门进入包间的时候,秦屿吊儿郎当地当着众人的面起哄:“我天啊,我今晚该不会是眼花了吧?这谁啊,顾少!”
“我还以为你最近失踪了呢,怎么叫都叫不出来。”
这么说着,他还假模假样地走到他跟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是本人,不是假的。”
顾衍没理会他的打趣,径自朝角落的位置走去。
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在这种场合,期间秦屿叫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这会儿再来,发现包间里除了那几个秦屿经常来往的朋友外,又多了许多他没见过的生面孔。
知道他爱坐在角落里的位置,大家自觉让位。
秦屿跟着,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手臂无比自然地抬起,就要搭上的时候,顾衍扭头看了过来。
胳膊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最终无语地搭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秦屿忍不住吐槽:“我真服了,我的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面前坐的人是你?”
顾衍也挺无语的:“你爱跟人勾肩搭背的癖好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这不能怪我,明明是你的问题。”秦屿摆摆手,“兄弟之间勾肩搭背多正常的事儿,只有你不能接受。”
顾衍不置可否:“嗯,想说我不正常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要这么想的。”
两人几句话的时间,服务生推门进来,端上一杯石榴味的气泡水。
秦屿扬扬下巴,示意:“研发的新口味,专为顾少准备的,尝尝。”
顾衍弯腰,非常赏脸地尝了一口,眉头很快皱起:“下次还是葡萄味的吧。”
“我真服了,这说出去谁信啊,怎么会有人来会所只喝气泡水的?还是葡萄味的……你的口味这么少女,岁宁妹妹知道吗?”秦屿忽然乐了。
“你对葡萄的味道有什么意见?”顾衍微微挑眉,懒懒地往身后一靠。想到什么,眼底溢出几分笑意,补充了句,“她也喜欢喝葡萄味的。”
“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
这个说法,他没反驳,有几分道理。
因为顾衍的到来,包间里刚才还非常放肆的一群人瞬间就收敛了不少,打牌的仍旧在打牌,唱歌的也还在唱歌,只是原本手里的烟都纷纷按灭了。
烟熏火燎的那股劲儿过去后,包间里的空气瞬间清新了许多。
他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秦屿没有立刻离开,叉了块水果吃着,口齿模糊地问他:“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出来了?之前忙什么呢?”
“在家看小孩。”
秦屿吃惊地张大嘴,差点被他这话噎到:“你妈生了?她之前怀孕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顾衍白了他一眼,递给他一个“你说话过大脑了”的眼神。
“那哪里来的小孩?”
“比我小的都是小孩。”
这下翻白眼的人变成了秦屿:“得,上高三的小孩是吧?”
顾衍没否认,倒是一旁的人听到他家里有个高三生,忽然来了兴趣,凑过来问道:“顾少家里还有高三生啊?”
说话的人名叫张越,家里也有个上高三的妹妹,平日里在家就被娇惯得跟个混世魔王一样,眼下仗着自己即将要高考,更是无法无天,闹腾死了。
他以为顾衍也是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忍不住吐槽:“高三生难搞啊,家里就她最大,什么都要顺着她来,又不能不让着她。”
说完,他看了眼顾衍,抛出话题:“顾少家的呢?会不会也一样难搞?”
坐在沙发上的人异口同声——
顾衍:“不会,她很乖。”
秦屿:“不会,她很乖。”
张越的目光微微诧异,知道秦屿和顾衍的关系比较好,没想到两人默契也这么高。
顾衍回答完后,冷淡地瞥了眼秦屿:“你又知道了?”
“我这不是也和妹妹一起出去玩过?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很乖。”他顿了下,“别告诉我她在家里不是这样的?”
顾衍微微拧眉,觉得这人到处认妹妹的毛病也该改改,说得可真够自然又顺口的。
“没有,她在哪里都很乖。”
有时候甚至乖得让人有些心疼,什么都爱憋在心里不说出来,不过对着他倒是挺坦诚的。
想到这儿,他低头,弯了弯唇。
张越见顾衍的次数不多,不太了解他这个人,只知道这人性子有些冷淡,倒是头一回见他笑,再结合秦屿的话,脑子里自动就勾勒出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生的形象。再一想自己家里的混世大魔王,顿觉头都大了。
在场的还有几个家里有妹妹的,听他们在这里聊天,不自觉的就加入了话题。
这帮人平日里看着都不太靠谱,在家里也时常和妹妹斗嘴吵架什么的,眼下说起来倒是一套又一套的,又是要抓学习,又是要看牢的,最终不知怎么就偏移到了早恋这个话题上。
张越有些激动地拍了下自己大腿:“靠!说到这个我就有话说,臭丫头都高三了还不好好学习,前几日我还见她对着手机傻乐呢。”
“我偷偷摸摸走过去一看,嘿!怎么着儿,跟男孩子聊天呢!”
其他人不以为意。
“害,谁还没年轻过呢?这个年纪的人是这样的。”
“就是就是,这里几个人年轻的时候没偷摸着谈过恋爱呢?”
这话一出,大家伙纷纷笑了,只有顾衍从头到尾神色平淡。
好不容易有个能聊得上的话题,张越自然没放过,又去问顾衍:“顾少,你家的这么乖,应该没这种情况吧?”
顾衍想到贺朝,那个总给沈岁宁发消息的男生,眉宇间登时笼上一层郁色,“早恋不好。”
有人笑呵呵地接了句:“还是放宽心吧,孩子长大了,总不能一直管着?控制欲太强也不好。”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到了他,坐在角落里的人突然俯身,将放在桌上的气泡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
“有点事,先走了。”
第41章 回家
九月, 全校师生返校,北城的气温开始逐渐下降,不再像七八月那般炎热。
大课间的时候, 贺朝招呼着学委还有方靖一块去小卖部, 离开前问沈岁宁要不要给她带点什么。
沈岁宁将脑袋从习题册上抬起,冲着贺朝摇了摇头, 继而又埋头继续看题。
一道数学大题都还没做完,身侧忽然落下一道阴影。贺朝已经回来, 就倚在她桌边, 也没说话,很顺手地就在她手边放了块巧克力。
她不得已的又抬起头来, 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身旁的人。
“别看我啊,你继续写, 我看看后面的解题步骤。”
于是, 那些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沈岁宁尽量让自己无视掉他, 将剩下的过程写完了。
手里的笔刚放下,贺朝就说:“借我仔细钻研一下,下午放学的时候还给你。”
说完, 也没管她同意不同意, 无比自然地就抬手将她的习题册拿走了。
沈岁宁倒是没觉得反感, 随他去了,反正她已经写完了, 他要看就看吧。
这学期, 贺朝倒是跟转性了一样。
她原本还以为他买通学委将位置调在了自己后面是准备死缠烂打, 但他却意外的安分。不像上学期那样总和她说一些吃喝玩乐之类的事了,大部分时候都是问她一些老师上课讲过的东西, 学习态度意外的端正了许多,就连老师在上课的时候都表扬了他好几次。
贺朝这样的转变,沈岁宁倒是对他改观了不少,两人之间的交流都比之前和谐了。不再总是贺朝单方面的输出,有时候她做题的时候看到不太难但又重要的知识点,还会画个圈扔去后座,让他练习。
沈岁宁愿意搭理自己,贺朝自然高兴都来不及,做对了偶尔能得到她的表扬,做错了还可以让她教自己。
两全其美,简直不要太妙!
这么些时间相处下来,贺朝也发现了,死缠烂打这招显然不适合用在沈岁宁身上,反而还会惹得她对自己更加抗拒,现在这样就很好,她爱学习,那他便在学习上下功夫。
放学的时候,贺朝将上午从沈岁宁那里拿来的习题册还给她,微微叹了口气说:“太难了,看了半天都没看懂。”
沈岁宁抿唇笑了笑。
他拿走的时候她就想说了,这道题以他目前的知识储备多半是没法理解的。只不过想着还是不要打击他的学习热情好,便也就没说。
沈岁宁一双眼睛长得出奇的好看,笑的时候看起来星光熠熠的,唇边还有很浅的梨涡。
贺朝一下就看得呆了,盯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你有空的话给我挑些简单点的题呗,我好巩固一下。”
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瞬间又开始没正行了:“那就先谢谢小老师了!”
门边,学委在催他:“贺朝,别聊了,赶紧练球去!”
贺朝这才想起这回事来,从自己座位底下掏出带来的篮球,“得嘞,来了。”
走没两步,人又折回来,凑在沈岁宁身边:“小老师,过段时间咱班跟隔壁班有篮球联赛,你一定会过来给我加油的吧?”
沈岁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贺朝:“哥哥给你展示一下我高超的技术,这样你就知道上次砸到你真是意外了。”
说完,人一溜烟就跑了,留下沈岁宁无语地皱起眉头。
她休过一年学,谁大谁小还说不定呢。
只不过,哥哥……
她有些想顾衍了。
沈岁宁午睡起来,下楼就看见徐月在餐厅打发黄油。
她凑过去,扫了眼放在台面上的材料,问她:「阿姨,是要烤曲奇吗?」
“对,打算烤点曲奇。正好张妈熬了汤,晚点给哥哥送去。”
给哥哥送去?
沈岁宁眼睛一下就亮了,又不敢在徐月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只说:「那我和你一起做吧」
徐月自然乐意至极。
沈岁宁之前是不会这些的,都是这段时间从徐月这里学来的。
等将曲奇送进烤箱后,她又问徐月:「阿姨什么时候过去找哥哥?时间不赶的话我想烤点小蛋糕」
“不着急,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就这样,沈岁宁又烤了点小蛋糕。
等烤好,她跟在徐月身边将东西一一打包装好,始终还在纠结着怎么才能自然地让徐月带上自己一起去。
徐月转过身,看她有些出神的模样,笑了笑:“要上楼换身衣服吗?”
沈岁宁有些愣怔地看过去。
“宁宁不和我一起去吗?你跟哥哥也好久没见过了吧。”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飞快跑上楼换了身衣服。
车子驶到顾衍小区停车场的时候,徐月突然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后,她略带歉意地看着沈岁宁:“宁宁,阿姨临时有点事情要去处理,要不你自己上去找哥哥?”
沈岁宁错愕地看过去。
她自己上去吗?
“我把楼层号那些发你手机上,你先上去。”徐月将电梯卡塞到她手里,“晚点看看是让哥哥送你回来还是让王叔接你。”
就这样,沈岁宁抓着电梯卡,两手拎着要给顾衍送去的东西,懵懵然地刷卡进了电梯。
电梯缓慢上行着,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微微泛着红晕的一张脸。
要不要先给他发个信息呢?
阿姨来之前应该已经和他说过了吧?
就这么纠结着,还未思考出个结果,电梯已经在他那层停下了。
手机里,是徐月刚刚发来的密码,沈岁宁看了眼紧闭着的房门,最终还是选择了按门铃。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等房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久违的脸庞时,她的心跳已经全然乱了,连张口都不会,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衍也没想到打开门看到的会是沈岁宁,视线往她身后看了眼,很快便收回,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了声进来,便先转身进了屋。
沈岁宁跟在他的身后,自己弯腰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出来换上。
等将东西都放在桌上后,顾衍才转过身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了?我妈呢?”
「阿姨在楼下的时候接了个电话,说是有点事,就让我自己上来了」
顾衍点了下头,没再说话,又扭身将打包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
沈岁宁站在他的身后,一时没动,不敢前进,也没后退。
仔细算来,两人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她开学后没多久,顾衍就搬到了这边住,她每天放学回到家都六点了,也不知道期间他有没有回去过。
手机上,两人的交流也不多。见不到面的时候,她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想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和他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不同。
不过……
大概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她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忽然就觉得也和以前不同了,多了几分疏离感。
这样的疏离很快在顾衍再次转身看她时化解,因为他突然笑了。
顾衍看着一动不动的沈岁宁,问道:“在地板上扎根了?”
沈岁宁垂下眼帘,看了眼自己直挺挺的身板,又看了眼面带笑意的他,往前走了步,终于仰头跟着笑了笑,无声地叫了声:「哥哥」
终于寻到了几分之前的样子,顾衍没忍住,抬手揉了把沈岁宁的头发,“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她走上前,将餐盒的盖子揭开给他看。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吃过了吗?”
沈岁宁摇头。
“那一起吃点儿。”
这么说着,他已经走到橱柜前,从里头拿出碗和勺子。
沈岁宁自觉地在桌边坐下,乖乖地将双手放在桌上,看他装了满满两碗的汤。
很快,她便开始后悔了,因为碗里不是别的,是灵芝鸡汤……她向来不喜欢苦的东西,第一口下去,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打了个颤,眉头瞬间皱起。
她又抬头,看了眼对面面色如常的人,强忍着那股让人灵魂都开始颤抖的苦涩,埋头小口小口地喝汤。
顾衍掀起眼帘,看见的就是整张脸都紧紧皱着的沈岁宁。
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长时间,他自然知道她吃不得苦,汤里只留了鸡肉,他打开的时候也不知道煲汤的时候竟然用了灵芝,喝了一口才尝出来。
本想说不喜欢就不要喝了,眼下看她全身都写满抗拒,又还是忍着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一时也没出声,就只是偷偷观察着她。
等他一碗汤都喝完了,她碗里好像只动了两口,仅仅是嘴唇碰了下,整个人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顾衍忍俊不禁,终于抬手按住她的碗沿,笑说:“觉得太苦就不要勉强了。”
沈岁宁如临大赦,立马就将勺子放下了,瞧见他脸上不加遮掩的笑意时,忍不住控诉道:
「哥哥是在取笑我吗?」
顾衍说:“我没有。”
然而,他脸上愈加灿烂的笑容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这样的笑意,瞬间就让她觉得亲近了不少,那些刚进门时的疏离都尽数消散,他还是从前的顾衍。
沈岁宁觉得嘴巴里苦苦的,迫切地想吃点甜的东西,视线触到一旁放着的点心时,立马就抬手将东西往他那边挪了挪。
顾衍很配合地随手拈了块曲奇,一个吃完后打算收手,沈岁宁又将小蛋糕往前移了移,而后满脸期冀地看着他。
徐月平日里比较爱做小饼干,蛋糕倒是比较少做,再结合她的表情,顾衍轻易判断出这盒的小蛋糕是沈岁宁亲手做的。
指尖从上面略过,却没直接拿,而是拿起了一旁的水杯,“好像有些饱了,晚点再吃。”
沈岁宁脸上瞬间就染上了失落的神色。
一段时间没见,他不知道她现在变脸的速度竟变得如此快了。以前好歹还会假装一下,现在完全是不加掩饰了。
那样鲜活,又那样令人眷恋……轻易就瓦解了他这段时间以来试图放手的念头。
他松开水杯,又说了句:“好像又还能再吃一块蛋糕。”
她的眼睛又亮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见他拿了块蛋糕,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反应。
顾衍的表情很平静,和吃别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余光将她所有的小表情都收进眼底。
就在沈岁宁以为他不会对比做出什么评价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了句:“张妈手艺进步了?比之前做的好吃。”
毫不意外地看见她露出笑容。
如果人类长了尾巴的话,那么沈岁宁觉得,自己此刻的尾巴肯定是翘起来的。
她几乎难以克制自己此刻的兴奋,嘟嘟嘟地打字:「不是张妈做的,是我做的!」
结尾的感叹号颇有几分骄傲的意味。
他如她所想要的那样,挑了挑眉,露出几分诧异:“这么厉害?”
沈岁宁冲他扬了扬下巴。
喝完汤后,两人回到客厅。
坐的距离很近,近到沈岁宁都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她想和他说些什么,绞尽脑汁,最终只是憋出了句:「哥哥最近很忙吗?」
“嗯?”
「你一直都没回家,也从来没过问我的学习」
还说要是觉得学习压力大可以带她出去换心情呢,人影都见不到!骗子!
这样的话,她自然不敢直接和他说,只是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一点不满。
顾衍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想起那日在包间里别人说的那句:控制欲太强也不好。
几乎是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他的身体里便泛起一阵恶寒,他想起了蒋森。
蒋森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
在发现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后,他严格控制徐月,不许她晚归,不许她穿裙子,不许她化妆,甚至不许她和异性沟通,他将她禁锢在家中,害她连工作都丢了,让她从一个冷静独立的女人变成一个连逃离都不敢懦弱妻子。
控制欲是这世上最令人恶心的东西,他从小就这么觉得。
顾衍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控制欲太强”这个词沾上边。这是他最厌恶的东西,是蒋森身上带的,而与蒋森有关的,他都不想沾上分毫。
可那人竟说他控制欲太强?
不希望沈岁宁早恋是控制欲太强的表现吗?
他希望她将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不希望她搭理贺朝,不希望她和别的男生多接触,也是控制欲太强的表现吗?
顾衍分不清,他难以在她身上清晰界定自己的行为。
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不要成为像蒋森一样的人,哪怕一丝一毫与他沾边都不行。
他想,他应该离沈岁宁远一些,不去干涉她的任何行为,也不管她的生活。
那样,便不会存在控制欲这种东西了,他绝不会像蒋森那样。
可是,他看着此刻坐在自己身旁,对他不过问自己学业表现出不满的沈岁宁,莫名就觉得松了口气。
沈岁宁,是你让我管你的。
他将手掌交叠在脑后,以一种轻松随意的姿态靠在了身后的沙发背上:“今晚就和你一起回去。”
第42章 朋友
傍晚时分, 太阳开始缓慢下山,天际逐渐露出晚霞,云层变成厚重的金色。
渐沉的天色并不影响大家的热情, 沈岁宁到篮球场上的时候, 观众席已经坐了不少人,一眼望去, 竟难立马找到空位。
林桑拉着她的手穿过重重人海,眼睛四处搜寻, 终于找了个空位坐下。
今天是她们班和隔壁班的篮球联赛。
沈岁宁原本是不清楚具体时间的, 只可惜贺朝从半个月前就一直在问她要不要去看他打球,每天问好几遍, 想记不住都有些难。
除此之外,同桌也一直叫她去, 因为学委也参赛了。
被软磨硬泡了一整天, 沈岁宁最终还是答应了一起来。
场内很热闹,大家都在闹哄哄地说着话, 沈岁宁好奇地四下看了看,忍不住在心里暗叹大家都好有激情,还以为即将周末了没多少人来看呢。
只是, 她完全没想到今天会如此多人是因为贺朝。
彼时, 她还安然坐在观众席, 参赛的球员进场,场内瞬间就爆发了激烈的尖叫声。
紧跟着, 前面几排的女生“蹭”地站起, 几个人拉开一张巨大的横幅, 其余的边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边默契地一应一和地大声喊——
“逢投必进!”
“贺朝是王!”
“逢投必进!”
“贺朝是王!
场面有些震撼, 沈岁宁有种自己来到了什么明星赛现场的感觉。
林桑习以为常地跟她说:“习惯就好,她们都是贺朝的后援团,知道他今天有比赛,特地来给他应援的。”
后援会?
学校还有这样的东西?
沈岁宁大为震惊。
林桑不以为然道:“可能他离我们太近了,看久了就自然而然对他免疫了。距离产生美,他在学校的人气可高了。”
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前排仍旧在喊着口号的后援团身上,忽然就想到了顾衍。
他在学校里,也会参加这样的活动,然后观众席上都是对他有好感的女生吗?如果别人也如此热情又直接地表达对他的喜欢,他会心动吗?
她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顾衍,家以外的他是什么模样的,她其实一无所知。
她突然开始害怕,害怕不论如何都会到来的那天——
终有一日,她会离开顾家。
而她不敢设想。
离开了那个家,他们会彻底变成两个陌生人吗?
上次他只是在自己公寓住了半个月,她就已经觉得他变得陌生。假如是一个月,一年,甚至是很多很多年呢?
沈岁宁根本不敢往下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忘记了自己最初是那样渴望着,期盼着可以早日离开,可以早日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开始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慢到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她可以永远在他的身边。
她就这么在人声鼎沸的球场,想着根本不在此处的人,连人群又爆发了一阵惊呼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只大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回过神,看见半蹲在自己跟前的贺朝。
贺朝从进场开始就一直在观众席上搜寻沈岁宁的身影了,找了好一会儿没看见,还以为她是放自己鸽子了呢。
没办法那么轻易死心,他抱着必须要找到她的心,又仔仔细细搜寻了一遍,终于靠着自己视力5.3的双眼找到了安静坐在观众席上的沈岁宁。
只是他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明显是在出神。
眼下看她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满地抱怨了声:“想什么呢?怎么来看我比赛还能出神?”
他的音量不大不小,在这样热闹的场馆内本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但奈何今天场内大多数人都认识他,见他上来,眼神自然一直跟着,坐在沈岁宁他们附近的人更是直接屏息凝神,留意着他们这边的动向。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立马就爆发了一阵起哄声。
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四起——
“我去,这么直接?”
“贺朝跟前的谁啊?有些眼熟。”
“这你都不知道?那个特别低调的年级第一啊,一来就将实验班的学生杀得片甲不留的黑马啊!”
“贺朝喜欢这种类型的?”
“这个学霸好像不会说话啊……”
“不是吧,他们真的在谈啊?这么高调?”
这些话通通落入她的耳中,沈岁宁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她觉得窘迫极了。
再看面前的贺朝,仍旧一脸气定神闲,丝毫没有不被那些言语影响,甚至还能泰然自若地和她说话:“等会儿你可看仔细了,我今天就要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技术。”
沈岁宁抗拒得伸手推了他一把,想要让他快点离开,却不知自己这样的动作落在别人的眼中倒成了害羞,四周的起哄声又激烈了几分。
贺朝在起哄声中又跟她说了几句别的,沈岁宁通通没听清,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你再不走我就走了。
好在,他没有停留太久,只是离开前,又往她怀里塞了件卫衣外套,叮嘱道:“帮我看着,冷的话就穿上,刚洗过的,我还没穿。”
说完,人又穿过人群下去了,留下她像拿着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拿着他的外套。
林桑暧昧地凑在她耳边重复贺朝刚才的话:“冷的话就穿上,刚洗过的,我还没穿。”
沈岁宁抿着唇,横了林桑一眼,赌气般将衣服塞到了她怀里。
“可别!他给你的,我可不敢碰!万一被学委看见……”这么说着,衣服又重新塞到了她这里。
沈岁宁没再动作,也没发言,只是攥紧了手中的衣服。
耳边是高高低低的议论声,大家看向她的目光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探究。
沈岁宁想到刚才林桑的话,连知道她压根对贺朝没兴趣的同桌都会偶尔忍不住打趣她,更别提那些压根不知情的同学了。本来私底下就有人议论她和贺朝的关系,这样一来,好像更加解释不清了。
她忽然很想离开,但想到自己答应了林桑要陪她一起看,终究还是没动。
好在贺朝下去没一会儿球赛就开始了,大家都将目光聚集在了球场上,再无人有闲心关注她。
沈岁宁在平复下来之后,终于也将目光投在球场上。
贺朝确实没有夸大,也没有自吹,他的球技确实不错,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已经进了几个球,前排后援团成员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虽然刚才还有些生气,但沈岁宁不得不承认,球场上的贺朝确实很吸引人。一起一跳,奔跑传递间,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展现得淋漓尽致。
身旁的林桑原本是在留意着学委的,都开始在她耳边尖叫着说:“贺朝好帅啊!”
沈岁宁很想跟她说你这么快就忘记你的学委啦,但看她专注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打扰她的兴致。
之前体育课的时候,班上的男生也喜欢聚在一起打篮球,只是沈岁宁从未留心过,现在才发现,大家的默契度都很好,配合得也很好,打个手势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隔壁班的就稍微差一些了,大前锋好几次打手势他们都看不懂,错失了好几个球。
比赛最终毫无悬念的,是他们班胜了。
结束后,贺朝被后援团的女生团团围住,进退不得。
沈岁宁看着陷在包围圈里的人,又看了眼仍目光眷恋地留意着学委的同桌,索性将贺朝的衣服交给她,她要回家去了。
回到教室的时候,王叔的信息刚好进来,说他已经到校门口了。
她随意捞起自己的书包,正要出去的时候,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回来的贺朝。
贺朝想着回来堵她,走得急,迎面撞上,冲击力可谓不小,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沈岁宁的胳膊,这才没让她被自己撞倒。
反应过来后,皱着眉头问她:“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比赛刚结束人影就不见了。”
沈岁宁的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上,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不再让他触碰自己。
贺朝下意识地垂眸看自己已经变得空荡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她手臂的温度。再抬眼时,却见沈岁宁一脸严肃地抿唇看着自己。
他没来由地心慌,眼看着沈岁宁伸手摸出手机,而后,他兜里的手机一连串地震动起来。
等终于结束,沈岁宁示意他看。
人在大事面前,总会有一些预感。
贺朝此刻就有一种预感,沈岁宁给自己发的,大概不是他想面对的东西。
果不其然的,他打开手机就看见她一长串的消息——
「贺朝,你今天是故意的吗?」
「你不会不知道大家在私底下偷偷议论我们的关系」
「可你今天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来找我,让大家对那些传闻更加信以为真」
「请你下次不要再这样,当着大家的面做出让别人误会我们关系的行为了」
「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被人误会,也不喜欢被人关注,我只想低调地在学校过日子」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请你记住我上面说的那些话」
看完后,贺朝沉默了许久。
虽然沈岁宁不会说话,可看到这些话的瞬间,贺朝仿佛已经在脑海听到了她冷漠决绝的声音,无一例外的,都在诉说着对他的抗拒。
那些知道她来看自己比赛的惊喜,胜利后的喜悦,都通通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尽的冷意。
贺朝无法否认她说的那些话,他确实知道大家在私底下议论他和沈岁宁的关系,上去找她,将衣服留给她,他也确实带了点故意和试探的成分。
他想让大家都知道,他喜欢沈岁宁,他希望沈岁宁也知道。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对自己没有一丁点那种意思。
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让他误以为他们之间或许是有可能的,或许他努努力,在她面前展示一下自己,她就可能会心动。
可事到如今,她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事情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
贺朝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像是被什么堵住,连开口都变得艰难,可他不想轻易放弃,他近乎喃喃低语般:“如果我说,我不是单纯地把你当成朋友呢……”
沈岁你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的双眸,此刻却显示出了一种冰冷的距离感。
她低下了头。
「可我只把你当朋友」
沈岁宁回到顾家时刚好开饭。
饭桌上,徐月问她:“宁宁,今天的球赛好看吗?最后哪个班赢了?”
她脸上的神情一僵,放下筷子,告诉她:「挺好看的,我们班赢了」
徐月笑着说:“那你们班的男生还挺厉害的嘛!”
沈岁宁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也没留意到自己点头的时候身侧的人悄悄侧目,视线落在她脸上。
徐月只是简单询问,得到了结果后便没再问其他的。
饭桌上,她通常会避免问她需要阐述的问题,以免沈岁宁总是要停筷回答她。
到了晚上,她做作业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她听见声音,在手机上给他发了个:「请进」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
他们之间已经培养成了默契。
顾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乖巧扭头等待自己的模样。
总是如此,每次都是这样乖乖坐在书桌前等着他,脸上还会挂着浅浅的微笑。
他被她那样的笑意弄得愣怔了会儿,走到桌边时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在做作业?”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最近感觉怎么样?还适应高三的节奏吗?”
非常干巴巴的话题。
沈岁宁告诉他:「还行,没有想象中的辛苦」
顾衍指尖在她桌面点了点,若有所思地说了句:“适应就行。”
说完后,他垂眸去看她,正巧对上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这才假装自然地开口询问:“下午去看篮球赛了?”
沈岁宁看着他点了点头。
还没等他酝酿出下一个问题,她已经眼珠子一转,兴致勃勃地问他:「哥哥会打篮球吗?」
“自然。”
不仅会打,打得还很不错。
不过这话他没有和她说。
「我今天发现篮球还挺有意思的」
顾衍看着她微微放光的双眼,一直在规律地轻敲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脑海里莫名就闪过了那个叫贺朝的男生的面庞,再结合她现在的模样,轻易就勾勒出了一幅和谐画面。
他们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对异性间的憧憬和幻想总是格外强烈。
网上聊天,学校里成日见面,放假了约着出去玩,邀请对方看篮球赛……到最后发展成情侣关系,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他突然为自己这无端的联想而感到心烦意乱,脑中勒令自己再继续想下去,拧眉看向她:“发现自己喜欢上篮球了?”
沈岁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没看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没有喜欢上篮球」
「就是有些好奇,我还没看过哥哥打篮球,是什么样子的呢?」
打下这串话后,沈岁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害怕他发现自己暗藏的心思。
但是顾衍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说了句:“就那样。”
就那样是哪样?
她还是好奇,可也不敢直接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打篮球是什么样的?
沈岁宁有些郁闷地垂下脑袋。
顾衍盯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兀自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国庆有什么打算?”
她又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过去。
“我妈没和你说吗?她国庆的时候要和老太太去寺庙住,要和她一起去吗?”
老太太……
沈岁宁不想听见这个人。
「我可以选择不去吗?」
“张妈也会一起去。”他补充道。
有什么关系呢?
她还懵懵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张妈也一起去,却忽然听见他笑了笑:“张妈走了家里没人做饭,你留下来就只能吃我做的饭了。”
第43章 掌厨
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 班上的学生明显有些躁动。将近两个月的高强度学习,好不容易迎来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大假,大家自然万分期待, 许多人早早就安排好假期要去哪里玩了。
沈岁宁倒是没有什么安排, 之前怎么过,现在就还是怎么过, 只不过心里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因为,这次假期家里只有她和顾衍两个人。
顾叔叔要出趟国, 徐月也在昨天就动身去了天宁寺。
上次顾衍问她放假是要和徐月一起去寺庙, 还是和他一起留在家里的时候,她心里几乎是瞬间就有了答案。
但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思如此明显, 她还是假装纠结了几天,到前几天才和徐月说自己想要留在家里。徐月对她这样的选择没表现出任何异议, 只是交代她两人在家好好的, 想去哪里就让顾衍带她去。
沈岁宁自然乖乖点头答应了。
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沈岁宁也渐渐开始有些浮躁了, 偷偷从桌洞里掏出了手机,看到顾衍说下课后在教室里等一会再出去,路上有点堵车, 他要晚点才能到。
她给他回了个:「好」
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上课偷玩手机?」
沈岁宁面上一热, 讪讪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立马心虚地将手机收了起来。扭头的时候,看见同桌心事重重, 唇角抿得紧紧的, 眼神也是呆滞的模样, 这几天她好像都有些不对劲。
她扯过草稿本,问道:「桑桑, 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
本子很快被挪到林桑的面前。
林桑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眼本子上的字,又偏头看了眼关心地看着自己的沈岁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吧」
同桌明显说的不是实话,可她既然选择了隐瞒,那必然有她的原因,沈岁宁没再追问,只说有什么事情尽管找她。
林桑应下,一放学就飞快地收拾好了书包离开。
有了顾衍的话,沈岁宁倒是不着急,慢吞吞地将要用到的课本和作业收拾好,装进书包。
贺朝盯着她收拾东西的背影,几次想开口和她说话,又忍了回去。
篮球联赛后,他有意躲着沈岁宁,不再像之前那样,总在她身旁晃荡。两人即便是前后桌的距离,可交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虽然是自己选择躲着她的,可贺朝心里一点没觉得好受。
每日看着她就坐在自己前面,却不能说话,心上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因此,他最近的脾气格外的不好。
方靖戳他:“放假要不要一块儿去电玩城玩。”
他没好气地回了句:“不去,在家学习。”
方靖一脸见到外星人的表情:“不是吧,朝哥?勤奋到这个地步了,放假都想着学习?你这样我很害怕。”
“吓死你。”他闷闷地应了声,见沈岁宁看了眼手机,嘴角扬起笑意,随即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的模样,急急忙忙也跟着站起身,“沈岁宁!”
沈岁宁不解地回过头,看见的就是一脸严肃的贺朝。
贺朝也是一时情急,看见她对着手机笑的那一瞬间,脑海莫名就想到了一个人,这才急急忙忙地开口。
可是开口了要说什么呢?问她这么开心是准备见谁吗?他根本就没这个资格,更遑论两人现如今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了,要是这么问她,她大概永远也不想理他了。
于是,吞吞吐吐,最终问了句:“那个……我放假可以问你问题吗?”
末了,又补充了句:“学习上的。”
这话一出,身旁的方靖彻底震惊地张大嘴巴,“啧啧”摇头,内心暗叹这人是没救了。
沈岁宁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教室,贺朝又忙不迭地背上书包,紧跟着就要出去。
身后的方靖大声喊着等等我啊,被他转身瞪了一眼,警告般地说:“小声点儿!”
沈岁宁一路小跑着到了校门口,正打算找顾衍的车在哪里呢,一下便看见了站在校门口的人。
下午的日光温暖又和煦,他混在大批家长中,随意地站着,偏生那高大的身材和清俊的面容颇有些引人注目,不断有路过的学生和家长侧目打量他。
沈岁宁一直知道他很好看,可很少能够有对比的机会,眼下看他站在这里,忽然觉得他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一样,那样瞩目。
怕他久等,她没再想那么多,几步穿过人潮向他走去。
她向他走近的时候,顾衍也看见她了,嫩生生的一张小脸,背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脚步看起来却很轻盈。
等她走到自己面前,他随手掂了下她背着的书包,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往里面装砖头了?怎么这么重。”
沈岁宁仰起脸,张口反驳:「才没有」
「都是书」
也就是比平时多装了几本罢了,哪有他说的那么夸张。
顾衍垂眸看着她张合的唇瓣,忽然就有些愣神。
最近这段时间,她对着他开口的次数貌似越来越多了,能够简短给出的答案,她都开始张唇来回答了。
这样的转变无疑是极好的。
他期冀着在未来的某天,她能突破所有的障碍,开口让他听见她真正的声音。
到那时,他一定会认真倾听她的每一句话。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顾衍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见沈岁宁不解的双眼,很快伸手拉高她的包带。
本意是想让她将书包给自己的,但是沈岁宁仰头看着他,完全没动作。他心念一改,索性就这么一手提着她的包带,发号施令:“走吧,就这么走,省得一会儿又不知道被人挤到哪里去了。”
沈岁宁笑了笑,欣然同意了。
两人就这么从校门口离开,全然没发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
贺朝是一路跟着沈岁宁到校门口的,那从她看着手机浅笑就浮出的猜疑,在看见校门口站着的人时,彻底被证实。
他突然就想起很多次见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医院里他对沈岁宁的维护,家长会时她站在教室外偷偷看他的眼神,他看向自己时略带敌视的目光,山上遇见他和别的女人一同出现时她骤然失落的模样……
这些场景,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掠过,最后变成了今日看见的这般,她欣喜地向那个人奔去,脸上露出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笑容。
如果说从前的那些都不足以证明些什么,那他们走在一起时,她无数次抬眸偷偷看向那人的小动作已经充分向他证明:沈岁宁喜欢他。
那个他不是别人,是大她很多岁,是来学校替她开过家长会,被她称作哥哥的人。
这样的结果令贺朝心头发凉。
方靖也有些被看到的场景惊住了,再偏头一看,贺朝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什么情况啊这?那人不是沈岁宁她哥吗?怎么感觉氛围不太对啊……”
此话一出,立马收获了贺朝一记眼刀。
“别到处乱说。”
顾衍没有立刻带着沈岁宁回家,而是载着人先去了趟超市,准备买些今晚做饭的食材。
本来是打算叫人直接送到家里来的,转念一想,还是让她亲自选好了。
沈岁宁也没想到他会带自己到超市来,跟在他的身后穿梭在货架之间,见他俯身挑食材时,还有些愣神。她以为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会这些呢,没想到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至少看起来比她在行……
顾衍挑了把青菜,路过生鲜区的时候问她想要吃些什么。
沈岁宁捏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指了好几样。只是供他参考罢了,没成想他竟真的很认真地准备全拿,等选完后,他才回头对她说:“你对我的厨艺还挺自信。”
她忽然就想到他平日里都是从来不进厨房的,该不会其实是厨房杀手吧?
她也不会啊!
这么想着,她又去看购物车里满满当当的东西,突然就开始为难了,要不还是放回去吧?
她的心思实在是好懂,顾衍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只是不算很好吃,但也不至于不会。”
“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不太有趣,我不喜欢。”
沈岁宁囧囧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将刚才那些心思都收了回去。
最后,两人选购了好些食材,顾衍又带着她到零食区晃悠了一圈,离开的时候已经装了两大包的东西。
回到家,沈岁宁很自觉地上楼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
下楼的时候,顾衍已经在厨房清洗食材了,袖子只翻折了一圈,卷到堪堪露出一小截手臂的高度,她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泳池看到的画面。
关于身上的那些疤痕,他讳莫如深,而她也选择当作不知道。
沈岁宁走到他的身侧,手刚要伸去一起挑虾线,被他出声制止了:“不需要你做这些,看电视去吧。”
怎么像打发小孩子一样?
沈岁宁不从,仍旧站着。
顾衍又处理完了一只虾,侧过头才发现她还在厨房,无奈地笑了笑:“就这么想帮忙?”
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下巴朝一旁放着的小白菜上一点:“那就帮我把小白菜洗了,那个比较简单。”
沈岁宁领了任务,欣然到一旁开始洗她的小白菜。
顾衍的技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些,不论是起锅烧油还是翻炒都很熟练,甚至……熟练得不像是他这个身份的人会做的。
倒是沈岁宁跟在他的身旁,食材一下锅就“蹭”地一下躲到他的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又忍不住探出头要看。
顾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举着铲子和她说话:“这么怕的话就去饭厅等着。”
沈岁宁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要,她想在这里看他是怎么操作的。
准备一餐饭的时间,沈岁宁弄得鸡飞狗跳一样。结束的时候,顾衍关火解开围裙,回头瞥见她仍旧揪着自己衣服的手,忍不住就笑了:“结束了,还不松手?”
沈岁宁目光一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揪着他的衣服,还来不及慌乱,就看见他明显一副在看自己笑话的模样。瘪了瘪嘴,从他身旁钻出,端着盘子就离开了厨房。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但是顾衍做得菜却不少:白灼大虾、椒盐鸡翅、番茄炒鸡蛋、清炒小白菜,还有一道玉米排骨汤。
非常丰盛。
坐下后,他先盛了碗汤,移到她的手边。沈岁宁急急忙忙就想去尝,被他制止:“吹一下再喝,别烫到了。”
她这才讪讪地放缓动作,开始一下一下吹凉汤,入口是清清甜甜的玉米和胡萝卜的味道,很赞。
沈岁宁放下勺子,冲他竖起大拇指。
他看着她在灯下灿若星辰的双眸,将剥好的一只虾放在她的碗里,心里忽然就升起一种很满足的感觉,“喜欢就好。”
一顿饭,沈岁宁吃得格外满足。
顾衍明显是谦虚了,他做饭明明就很好吃,比张妈做得还要好吃!
饭后,她又跟在他的身边,看他将碗筷都丢进浸满泡泡的水池中,心头不由就生出几分感慨:当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
人吃饱了,脑子也会钝,她这么想着,真就这么说了。
顾衍偏过头,看见的就是她这么一句感慨。
他愣了愣,视线从屏幕移到她的脸上。
良久才回了句:“还很遥远的事。”
第44章 二人
沈岁宁放假的生物钟很规律, 每日都是九点就自动醒了,有时候想赖床多睡一会儿都没法儿。
江愉在放假的第一天给她来了一通电话,关心了下她最近的学习情况, 知道她上次月考又考了年级第一后, 竟破天荒地夸了她一句真棒。
沈岁宁有一瞬的愣怔,不可置信地看向屏幕, 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这样的反应自然没逃过江愉的眼,心头忽然就泛起几分难言的酸涩和愧疚。随即, 她放轻了声音:“怎么这副样子?听见妈妈夸你很惊讶吗?”
不是一般惊讶。
记忆里来自母亲的夸赞已经变得一片模糊, 沈岁宁压根想不起来江愉上一次夸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电话里,江愉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妈妈一直都知道你很棒, 只是一直没和你说,你从来都是妈妈的骄傲。”
沈岁宁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眼眶酸酸的, 喉咙也像是被堵上了一团棉花。
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在她已经不再祈求的时候呢?
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很难否认, 在听到江愉夸自己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头仍旧涌上了几分不可抑制的欢喜,就像是埋在身体里的本能反应一样。
她看着江愉, 只是看着她, 许久都没动作, 而江愉显然也不太习惯这样煽情的氛围,很快便转了话题。
得知徐月在前天去了寺庙, 家里只剩下她和顾衍两个人的时候, 她有些惊讶地问:“现在和阿衍哥哥的关系这么好了?”
大概是江愉今天的关心让她难得的有了分享欲, 又或许是因为她提到了顾衍,沈岁宁告诉她顾衍人特别好, 对她也很好,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学习上都帮了她很多。
她微微垂着眼,打字的速度很快,唇角也不受控制地扬起。
这些,都落入了江愉的眼中。
上次沈岁宁和顾衍一起去海岛度假这事儿,江愉是知道的,不过那时沈岁宁说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她便只当是大家一起约着出去玩了。沈岁宁愿意出去交际,于她而言,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一件事。
只是眼下,江愉看着屏幕里不断弹出的话,跟眼眸发亮的沈岁宁,心底忽然就有了一个不算太好的猜测。
沈岁宁说完,看见对话框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关于顾衍的事,欲盖弥彰般地又加了句:「徐阿姨和顾叔叔对我也很好」
「我在顾家过得很开心」
江愉仍在想她刚才的表现,少女的心事直白又赤裸,令她心头涌出一阵不安。愣了会儿,视线重新回到对话框上,才说:“那妈妈就放心了。”
电话这头,沈岁宁也在观察江愉的神色,确认她应该是没有起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江愉似乎是特意抽出时间来给她打的这通电话,了解清楚她的近况后便说自己要去忙了,等下次再打电话给她。
沈岁宁早已习惯她高强度的工作状态,点点头,正要挂断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她说:“宁宁,等忙过这阵子,国外的事情就可以暂时定下来了,年后妈妈会抽时间回去一趟。”
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彻底搅乱了她原本平静的心湖,挂完电话后还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江愉的意思是……她很快就要回来了吗?
顾衍在门外敲了会儿门,里头一直没什么动静,不禁皱了皱眉。
这个点,沈岁宁应该起来了才对。
正犹豫着再敲一次还是离开的时候,紧闭着的房门却忽然从里头拉开了。
沈岁宁显然是没听到他的敲门声,看见他时微微的诧异。
“还以为你没起床。”
他的话音刚落,她敏锐地发觉他脸上变了神色,紧接着,下巴忽然被捏住了。
顾衍手上微微用力,让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沈岁宁刚对上他的视线,便听他微沉下声:“哭过了?”
她几乎是在那瞬间就想到了自己刚到顾家的时候,因为老太太的话,还有江愉的一通电话而情绪崩溃,在房间大哭,还那么凑巧的被回到家的他发现。
显然顾衍现在又是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偷偷藏起来哭。
下巴被他钳制着,沈岁宁冲他挤出了个不算太好看的笑,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衍的视线停留了会儿,目光逡巡过她的脸颊,见她不像是在难过的样子,这才松开手,缓了语气说:“那怎么眼睛红红的,昨晚没睡好?”
沈岁宁低下头,回了句似乎与他的问题毫不相关的话:「刚刚妈妈夸我了」
这样的回答,他却立刻就懂了。愣怔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无言地伸手揉了把她的长发。
沈岁宁又将头抬起来,无声地冲他笑了笑。
很多的话,不必明说,他自会明白。
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她不愿让他人知晓的情绪,都能坦然地在他面前展露。
她知道,他从来都不会在心底嘲笑她,也不会觉得她脆弱又矫情。
顾衍看着她这有些傻乎乎的模样,又抬手轻敲了下她的脑袋:“笑这么傻气,下去吃早餐了。”
说完,便转身先走了几步,沈岁宁在后面看着他的身影,强压下心底那丝难言的悲伤,抬步跟上了他。
他还不知道刚刚江愉还说了她很快就要回来了,而她也不打算告诉他,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不说,便可以短暂逃避。
顾家平日里人就不多,顾恒远不喜欢家里有很多人,因此,家里上上下下打点的也就只有张妈一个,现下他们一离开,整个家更是显得寂静又空旷。
早餐吃得很简单,顾衍煎了鸡蛋,配了面包和牛奶就算是解决了。
吃饱后,两人相对坐着,无言地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忽然就笑了起来。
顾衍有些无奈地问她:“笑什么?”
沈岁宁抬手指了一下他的嘴角,无声地说:「你也笑了」
他面不改色地回:“我是看你在笑,也跟着笑一下。”
沈岁宁忿忿地将双手在身前交叉,反驳道:「胡说」
「你先的」
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理解力,她说得极慢,努力让他看清自己的唇形,也因此,脸上的表情幅度都要比平时大一些。
顾衍盯着她看了会儿,闲散地靠着椅背,忽然问她:“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为什么突然问她有没有什么安排?
他已经从沈岁宁有些诧异的表情中分析出她的想法,解释道:“没什么安排的话,想不想去逛街?”
沈岁宁对逛街不大感兴趣,但是如果一起的对象是他的话,好像还不错?
她毫不犹豫地就点头答应了。
两人到市中心商城的时候还早,沈岁宁跟着顾衍下了车,一路安静地跟在他的身旁,没有询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反正和他一起,去哪里都一样。
只不过,到底是第一次和男生出来逛商城,尤其是对象还是他,她心头就像关了只到处乱闯的小鹿一样,止不住地心跳加速,走在他身侧时也不住地悄悄抬眼去观察他。
顾衍今天穿得特别好看,深黑色的长风衣,内搭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长得又高,走在路上不断有人回过头来看他。
沈岁宁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引得他低头看下来。
她用唇形问他:「去哪儿?」
顾衍的目光往周围一扫,随即抬手指了家专柜,说:“去买衣服。”
沈岁宁以为他说的买衣服是想自己买,结果进了店里,他领着她直接就到了女装区。她一下便错愕地张大嘴,有些讶异地问:「给我买?」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不然?”
话音刚落,又补了句:“不是要换季了?我记得你来的时候好像没有带很多衣服。”
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导购很快迎上来,热情地给他们推荐,沈岁宁有选择困难症,不断抬头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最后直接演变成了他拿什么她就试什么。
在试衣间的时候,沈岁宁忍不住将那些衣服都看了一遍。
顾衍给她挑的都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女生穿的,而且选的时候似乎特意参照了她平时的穿衣风格,每一件都跟她很搭。
她在里头试着试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原来……他对她平时的穿着这么关注的吗?
试衣间外,顾衍坐在沙发上等着沈岁宁出来。
刚才的导购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见他安静坐着,也不玩手机,目光一直落在试衣间的方向,忍不住说了句:“您对您女朋友真好,很少见这么耐心陪女朋友逛街的男生了。”
他有些错愕,没想到在旁人眼中看来他们竟然像情侣。
顾衍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霎那的目光看起来有些锐利,导购以为自己是多嘴了,很快说了声抱歉,却忽然听他低低地嗯了声。
导购很快接话:“您女朋友长得真漂亮。”
这次他笑了笑,目光再移到试衣间的时候,门突然就从里面打开了。
一瞬对上出来的沈岁宁,他站起身,又回过头,对着导购肯定地回了句:“是很漂亮。”
第45章 未来
当车子停在落月湾俱乐部门前时, 沈岁宁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驾驶座上的顾衍气定神闲地偏头瞥了她一眼,眉微挑:“怎么不下车?”
她这才反应过来,忙推开车门下了车, 思绪仍旧停留在早上, 顾衍单手转悠着一个篮球站在她房门前,对她说:上次不是说觉得篮球挺有意思的?走, 今天教你打篮球。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到跟在他的身后走近了俱乐部里头, 仍旧在她脑海里回荡。
沈岁宁怎么也想不到, 只是看完球赛后的随口一说,顾衍竟然会记得, 并且选择在假期里亲自带着她来实践。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然就觉得心里被什么填得很满, 满到快要溢出来。
耳边是两人的脚步声, 轻轻重重的,回荡在空荡的场馆, 沈岁宁这才注意到馆内空得有些过分,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怪不得从进来到现在都没听见什么声响。
顾衍的脚步突然停住, 回头对她说:“先热个身, 拉伸一下。”
沈岁宁的眼神还在四处打量, 纳闷着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顾衍轻飘飘地解释了句:“包场了。”
包……包场?
是怕她待会儿的模样太丢人吗?
顾衍像是能读懂她的心声一般, 看着她, 说了句:“万一有人录像的话, 说不定会记录下什么珍贵影像。”
“比方说……大型人类返祖现场什么的。”
他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揶揄,沈岁宁想装作听不懂都有些难, 她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你笑我!」
“只是鉴于你之前跑步的状态作出的客观评价。”他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等见沈岁宁气鼓鼓地扭身就要走的时候,终于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生气了?”
她这才缓慢地回过头来,嘴巴鼓鼓地看向他,「你故意的」
顾衍不想否认,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近好像变得有些幼稚。比方说像现在,故意说些可能会惹恼她的话,看她气鼓鼓地看着自己,像只炸毛的小猫一样,心里竟然觉得有趣极了。
他在沈岁宁气极之前换了语气:“好了,开个玩笑。”
“只是不喜欢那么多人一起。”
那日,两人就在空荡荡的场馆里消耗了半天的时光。
顾衍教她如何正确发力,好轻松地将篮球投进框内,只不过,沈岁宁的运动天赋是真的有些差,他演示了好几遍也没学会。
几次过后,他大概也是看得心累了,索性直接站在她的手腕,托住她的手肘和手腕,对她说:“这样,让篮球和肩膀同高……”
他教得认真,沈岁宁听得却云里雾里的。
站的距离太近,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几乎都贴在了他的胸前,连他说话时胸膛的轻微震动都能感受到。甚至……他说话时拂过耳边和脸颊的气息都能清晰感知到。
身后,顾衍仍旧在专心地帮她纠正动作:“用手腕和手指发力,投篮的时候将你的手腕送出去……”
沈岁宁觉得自己有些热,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像是要将她蒸熟,她整个人都有些木木的。
耳边的声音都开始变得虚幻,直到他带着她将球投出,篮球哐当一声落入了篮筐中。
一刹的不可置信过后是充斥整个心房的惊喜,她“蹭”地转过身去,明知其实是因为他带着自己才投中,却还是想要讨要夸奖。
顾衍低着头,身前的人目光灼灼地仰头看着自己,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欢喜,小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就像是那日在海岛,他带着她开摩托艇时那样。
而他亦如那日一样,毫不吝啬地向她表达了夸赞:“不错,一击就中了。”
如此直白的夸奖,倒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因着他这夸奖,沈岁宁在这之后又一个抱着篮球实践了好多次。
明明是简单而又枯燥的动作循环,可每次投中,都能听见他的掌声,到最后,真让她觉察出几分趣味来了。
沈岁宁的体力很有限,很快就觉得有些累,顾衍让她到一旁去休息,自己接过篮球,运球、起跳、投篮,一气呵成,连着投中了好多个球。
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就在心底将他和前几日球场上的那些同学对比了一下,最终得出的结论毫无疑问:还是顾衍打球的样子比较帅。
她盯着他的身影看得有些出神,也因此,错过了球场上顾衍嘴角不经意上扬的模样。
顾衍抱着结束运动的时候,沈岁宁很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顺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他接过,说了声谢谢。
沈岁宁心头仍旧有些激动,在他坐下后还是没忍住,在手机上打了句话递到他眼前:「哥哥球打得真不错」
其实是想说他打球的样子真帅的,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顾衍看着她的样子,微一挑眉,问了句:“跟你之前看的比呢?”
她的回答毫不犹豫:「你比较厉害!」
说完,又在后头添加了个小人儿挥舞旗子的表情包。
顾衍终于成功被逗笑,克制着自己想要蹂躏她的长发的冲动,仰头灌了口水。
没了篮球跟地面和篮板之间的碰撞声,整个空荡的场馆一时便只剩顾衍运动过后仍未缓和的呼吸声,沈岁宁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感觉自己的胸膛也在随着他的呼吸缓慢起伏着,心头蕴着的是和他独处的欢喜。
顾衍在呼吸终于平缓下来后,两手松散地垂在膝上,眼神盯着地面,低缓出声:“秦屿之前和我说,想签乐队。”
沈岁宁一直挂着浅浅笑意的脸庞瞬间被诧异所取代,不可置信地问:「签Enjoy?」
他低低地嗯了声,似乎是觉得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好事,有些担忧地去看她的表情。
她打字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失落,一句话打打删删,最后递到他眼前时只剩四个字:「确定了吗」
“还没确定,秦屿已经向我表示了这个意向,但是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犹豫,“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沈岁宁明白秦屿为什么要征询她的意见,也明白他说这话时为什么要犹豫,二者的原因是一样的。
Enjoy要签约,成员自然会有所变动,里头不会有她。
这件事,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了。
沈岁宁很明白,自己的存在对于乐队来说其实是一种拖累,也早就做好了会中途退出的准备。
因此,她的回答很肯定:「我当然希望他们可以签个正规娱乐公司」
她用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顾衍已经明白她的答案,却有些不忍心。
他想起第一次在俱乐部看见沈岁宁,她在舞台上,和乐队的人一起,全身心地沉浸在表演中,那种肆意张扬地模样令他愕然,那样的她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他还想起上次在海岛,她的眼神即便在昏暗的海滩上,也仍旧是明亮的。
她喜欢架子鼓,喜欢和乐队的人一起。
可如今,这个因她而来的机会,却与她无关。
他还在心里想着该如何安慰她,沈岁宁已经急切地追问:「秦屿是真的想签他们吗?什么时候呢?条件可以有商量的余地吗?」
她尚还不清楚乐队的人会做何选择,却已下意识地在为他们争取更好的条件。顾衍稍稍放下心来,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这么心急?这个还要征询乐队其他人的意见呢。”
沈岁宁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太急切了,只是听见这个消息就忍不住开始激动了。
她摸了下自己的脖子,重新看向他。
顾衍说:“如果他们同意的话,我会在秦屿那边帮他们争取好一点的条件的。”
沈岁宁脸上立马露出感激的表情,心仍旧在砰砰地跳着,仿佛已经看见了他们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样子了。
她无法看清自己此时脸上的模样,他却看得清楚。
顾衍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那种感觉很复杂,沈岁宁明明对着自己笑着,可他的心却在微微地疼着,为她这样只为他人着想而不考虑自己的单纯。
太傻……
“那你呢?”他因为那样的情绪声音有些哑,视线钉在她的脸上,“会难过吗?”
沈岁宁刚才激动的神色在听见他这句话后,缓慢地从脸上褪去,愣了片刻,又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说:「不难过」
是好事情,为什么要难过。
可她知道他是在心疼自己。
「我心里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他们能够有更好的未来,我很高兴」
“那你自己的未来呢,有考虑过吗?”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她关于未来的打算。
沈岁宁看向他面容沉静的脸庞,那些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的选择在此刻变得更加坚定。
她告诉他:「我想考A大」
我想和你上一样的学校。
这句话她埋在了心里,没有告诉他。
A大是国内顶尖学府,她想考A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知道她想法的瞬间,他仍旧觉得有些许的诧异。心头无端地开始联想,她想去A大的理由里,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因素是因为他。
顾衍最终还是没有问为什么,而是回了句:“A大挺好的,未来小师妹。”
说完后,他利落地站起身,转身面对着她,低声开口:“沈岁宁的未来,也会很好。”
“至于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第46章 不许
在知道秦屿想签Enjoy消息后的没几天, 乐队的人约着见了一面,地点就定在大学城附近的一间咖啡馆。
顾衍知道沈岁宁要去跟乐队的人见面,没让她坐王叔的车去, 自己开车将她送到了咖啡馆附近。他没跟着进去, 只是叮嘱她自己就在附近,要回去的时候给他发消息。
沈岁宁点点头, 推门下了车,在隔着玻璃窗看见里头的人时, 脚步慢了下来。
她在看到见面的消息的时, 就知道今天会面对什么,也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真的到了这里了, 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即便她的决定早就已经做好,那些想和他们说的话也早就在心头酝酿了好多天。
顾衍在车里, 看着她的脚步越来越慢, 指尖有些烦躁地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这个小傻子,向来都是只舍得为难自己, 不舍得为难别人。
他看着她伸手推开咖啡馆的木门,走到他们座位前,将身上挎着的小包放下。一颗心始终漂浮着, 最终将车子熄了火, 进了她隔壁的店。
沈岁宁在坐下后, 目光在他们脸上掠过。
她在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安静地看着她。
五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许的凝重。
这还是第一次, 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 却是因为一件大喜事。
这么想着, 沈岁宁忽然就释然地笑了,率先在群里打破宁静:「大家怎么都这个表情, 看着好奇怪啊」
「不是有好事吗,怎么被你们搞得氛围这么凝重?」
大家的手机就摆在桌上,在她动手的时候就默契地解了锁,看见消息后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最终还是许俊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看向她:“岁宁,你知道今天叫你来是因为什么啊?”
话音刚落,忽然就被自己蠢到了。
以顾衍和秦屿的关系,这件事她只会比他们更早知道,而她在这之前没主动提起,估计也是觉得事情还没定下来。
沈岁宁很诚实地点头 ,继续在群里发言:「我知道大家今天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你们不用因为我而有所顾虑,大胆去做」
萧潇的手从桌下伸了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岁宁……”
沈岁宁微笑着回拍了她一下,视线再次看向他们的时候,忽然想到上次在俱乐部,大家在上台前憧憬着乐队的未来。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许俊当时说的,很多年以后,Enjoy会不会已经红透大江南北了。
眼下,机会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但是他们却在因为自己犹疑着,迟迟无法做出决定,沈岁宁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这样。
「忽然想起有很多话没有和大家说过,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是你们接纳了不健全的我,让我可以和大家一起。
是你们一直包容我,明知我没法配合你们的时间,却还是让我一直留在队里,没有将我踢出去。
其实我早就在心里做好了会和大家散开的准备了,只是一直留恋着,不舍得提出,我怕一旦提出退队,就会失去你们这些珍贵的朋友。
但现在,是时候了。
上次大家在俱乐部憧憬的未来已经摆在面前了,我不希望大家因为我而犹豫,错失这个难得的机会。Enjoy应该红透大江南北,能和大家同程一段路是我最大的幸运」
很长一段的话,沈岁宁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全部打完。
这些想法深埋心底已久,完完全全说出的那刻,像是一直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突然就被搬开了,沈岁宁瞬间就觉得轻松了不少。
这段路,她走得很开心。
到了这一刻,也不再害怕会就此和大家形同陌路,因为那些珍贵的东西,她已经通通放在了心底,哪怕是经年之后,重新想起这段回忆,她都会因此庆幸。
那日从咖啡馆离开前,大家已经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有说有笑。
有些答案,当下还没给出,但沈岁宁知道,他们最终的答案会是同意,因为那是大家共同的理想。而她也没有告诉他们,顾衍向她承诺过,如果他们同意签约,会尽全力为他们争取到最好的条件。
她不希望大家再对她感到愧疚,更不需要他们感激自己,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至于欠顾衍的……就让她慢慢偿还吧。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沈岁宁一眼就看见了仍旧停在来处的顾衍的车子。她四处张望着,试图搜寻他的身影。
初秋的阳光微微刺眼,就在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的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挡在她的眼前,低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谈完了?”
她转过身,看见他时脸上还带着无法掩饰的欢喜,轻轻地点了点头。
顾衍垂下头,看着她,低声问了句:“觉得遗憾吗?”
遗憾吗?
说一点都没有一定是假的,毕竟这算是她人生中做的很重大的一次决定,在决定的那个瞬间就注定他们会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
但是没关系,因为她知道,他们会带着她那一份的热爱站上更高的舞台。
她要考进A大,和他一样,学管理,她要追上他的脚步,成为跟他一样优秀,能够跟他并肩而立的人。
这些话,沈岁宁没有告诉他。她只是用自己黑亮的双眼看着他,让他知道自己没有因为做出这个决定而感到任何的不快。相反,她很开心。
顾衍终于放下心来,抬手薅了一下她的脑袋,低笑着说了声:“傻样儿。”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沈岁宁琢磨着冰箱里好像还有一些猪肉,她忽然很想吃馄饨,皮薄馅大的那种,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做。
顾衍开门的时候,她在后面拉拉他的衣角,问他:「哥哥,你会擀面皮吗?」
他在开了门后才低头看过来,边换鞋边问她:“想吃什么了?饺子还是小馄饨?”
「小馄饨」
“没擀过,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子,不过可以试——”
剩下的话在看见从客厅站起身的老太太时戛然而止,身后的脚步声停了,显然也发现家里已经有人在了。
老太太是提前下山的,原定是要再住上一阵子的。
徐月在上去的第一天就说家里只有顾衍和沈岁宁两个人在,她思来想去了好几天,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里不踏实,这才在今天就下来了,还跟着徐月一起回了这边。
她不像徐月那样,将沈岁宁当一个小孩儿一样看待,以为叫声哥哥就真是两兄妹,也不觉得孤男寡女的日日夜夜地生活在同个屋檐下没什么。
都快十八岁了,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得差不多了,又出落得那么一副模样,虽然不会说话,但看起来非常惹人怜爱。两人朝夕相处,真产生点什么感情,也不是不可能。
老太太唯我独尊了大半辈子,自己儿子因为徐月跟家里人闹翻,到现在都还跟老爷子没话说。她为了两人的母子情,不得不让自己放下成见尝试着去接纳徐月。若是再要让她接受一个哑巴当自己的孙媳妇儿,是万万不可能的。
看见两人一同走进来,顾衍还一副完全惯着她的模样,老太太脑中的警钟立马就敲响了,整张脸都迅速黑下,看向沈岁宁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尖锐的敌意。
沈岁宁对上她视线的刹那,瞬间觉得有冷意从脚底升起,下意识地就往顾衍身后挪了几步,却不知自己这样做反倒更叫她误会了。
一家人吃完饭后,为了避开她们,沈岁宁独自到了后花园。
顾恒远在后花园装了一架秋千,平时可以看见他推着徐月荡。他在家的时候,和徐月完全就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
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沈岁宁坐上了那架秋千,双腿点地,自己助力缓慢地荡起来。
直到某刻,通向后院的玻璃门被人推开,老太太向这边走来。
离开显然已经来不及,也不礼貌。
老太太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不像是单纯想出来逛逛,沈岁宁很快意识到她的目的是自己,只是还未等捋出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太太便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
身下一直荡着的秋千早在看见老太太出来的那个瞬间便被她停下了,沈岁宁跳下秋千,恭恭敬敬地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微微弯了下自己的腰,算是打招呼了。
老太太的目光在她尚且青涩的脸上掠过,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石桌,对她说:“到那边说。”
沈岁宁跟在她的身后,在桌边坐下,桌下的手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老太太开门见山:“小丫头,你也快十八岁了,有些事想必也很清楚了,奶奶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我是不赞成徐月她将你接到这个家里的,你不会说话,如果在这个家里出了什么事,没人能负那个责任,但是徐月她硬要将你留在这里,你顾叔叔也随着她,我不好干涉,便也就随着你住在这里了。”
“上次在寺庙的时候,我们短暂相处过几天,知道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也很让人省心。你长得讨人喜欢,奶奶看你久了也觉得你好,更别说和你朝夕相处的徐月阿衍他们了。”
说这话时,老太太是笑着的,视线缓慢地扫过沈岁宁的脸颊,“你住在这里,你徐阿姨顾叔叔拿你当亲女儿一样看待,阿衍也拿你当亲妹妹一样,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说怎样就是怎样的。”
“再怎么亲,你毕竟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若是住在这里,成日跟阿衍出双入对什么的,外人难免会有闲话。”
沈岁宁一直安静听着,起初可能还不太清楚她找自己谈话的目的是什么,到这里也清清楚楚了。老太太这是在敲打她,让她不要和顾衍走得太近。
她放在桌下的手指纠缠地越发紧,指甲陷入手背,压出细小的月牙状,唇也抿地紧紧,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们一家人接纳你在这里,是出于你妈妈和徐月之间的情谊,你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让顾家一直被人在暗地里议论的,对吗?”
老太太看向她的目光看似温和,实则内里的锋芒让她不敢直视。
沈岁宁看着她,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笑,目光转向屋内。
屋里,顾衍刚从楼梯上下来,视线在客厅环顾了一圈后,落在了院子里。
老太太像是感慨般,继续说道:“阿衍他明年就研究生毕业了,毕了业会进入公司,顾家的事业,迟早会交到他手上的。他未来的另一半,一定是个门当户对,家世清白,身体健全,能够在事业上帮得上他的女人。”
相似的话,她在寺庙已经听过一次,如今再听,心口依旧觉得闷闷地疼着。
“身体健全”这几个字,不断地刺痛着她的心,喉咙也万分艰涩,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等他毕业,家里便会给他安排合适的女生,让他先相处着看看,谈几年恋爱,便可以结婚生子。”
“他的一切,我们都自有安排,中途不会有任何的差错。即便有,也会很快就修正。”
“你叫过他一声哥哥,那他便永远都只会是你的兄长。”
话落,她的目光倏地从客厅移到沈岁宁的脸上,说出的话像是箭一样牢牢地扎进她的胸膛——
“你切不可对他产生任何的非分之想,如若有半分,顾家的大门,我绝不许你踏进半步。”
第47章 痴心
那场谈话最终以老太太的满意离去结束, 沈岁宁仍旧一个人坐在后院。
初秋的风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刺骨的冷意,让她手脚都止不住地发颤,眼前的光景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到最后彻底被水雾遮挡, 再看不清任何。
那些话直白又残忍,却字字句句都在理, 也正是如此,才更加令人难受。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的, 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知道他的家庭不可能会让他跟她这样的女生在一起, 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
可是怎么办呢?
她就是喜欢上他了,并且还无药可救地越陷越深……
手背忽然一烫, 沈岁宁吸了吸鼻子, 飘忽的神志终于回笼了几分。
她的目光透过厚重的玻璃,重新投向客厅。顾衍的身影已经不在原先那处了, 她心下一空,心头被更为浓重的失落感覆盖着。
鼻子一酸,眼泪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不喜欢自己这样的, 可是完全控制不住。
在听了那样一番话后, 又看不见他的身影,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离他好远,远到一切都像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可就在如此心灰意冷之时, 身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 顾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在这里装蘑菇呢?”
一刹的不可置信后, 沈岁宁“蹭”地抬起头去,面前的人因为背着光和她眼中的泪水变得朦胧又模糊, 她还未来得及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手腕已经被他紧攥住,从石桌旁拉起。
顾衍拉着沈岁宁的手腕,步伐匆匆地将人拉离那处,直到确定他们站的地方不在客厅的可视范围内了,才终于停下,在她身前蹲下。
一下便看见沈岁宁那张糊满了泪水的脸庞,眉心一蹙,开口的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冷:“她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
沈岁宁低垂着头,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柔软的唇肉都因此而深陷下去,快要破皮。
顾衍一看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心头生出一股浓重的戾气,几乎就要这么不管不顾地去质问那个人,到底和她说了什么,让人哭成这样。
可是不能,他的一时意气,最后为难的人只会是她。
他压下心头所有的戾气,伸出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脸颊,边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她脸上的泪水,边低声和她说:“不哭了,不用管她说了什么。”
沈岁宁的泪水却因为他这句话变得更加汹涌,都要看不清眼前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了,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便是他帮自己擦拭脸颊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以至于很多年后,在她无数次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相信他一次的时候,都还能想起这一天。那双手太过温暖,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却又将她推回了喜欢他的漩涡。
她终于隔着一层水雾,看清面前的他,那双浅色瞳仁里,映着一个泪眼模糊的自己,很狼狈,很丢人,但他丝毫没有嫌弃,依旧很温柔。
痴心妄想吗?
她想都想了,继续想下去又怎样呢?
国庆假期很快结束,返校的那天,沈岁宁到的很早,班上还没几个学生,到的也几乎都在埋着头,不知是在看书还是赶作业。
同桌还没到,她放下书包,将今天要交的作业都找出来,放在桌上。
离早自习时间越近,班上的人越多,身旁的座位仍旧是空的,往常这个时候,同桌早就到了。
沈岁宁这才猛然想到,整个国庆假期,林桑都没联系自己。她又想到放假前林桑的异状,心头渐渐的浮起不安。
她给同桌发去一条信息,问她快上课了,怎么还没来。
没得到回应。
那股不安的情绪渐渐在心头扩散开来,最后直接成了坐立不安,目光在教室前门看看,又忍不住扭向后门。
目光一瞬和后排坐着的贺朝对上,对方沉默者别开了眼。她忽然想到放假前他好像说过要找自己问题目来着,但也没联系自己。
沈岁宁此时并顾不上贺朝的情绪,只是焦躁不安地看着后门的方向,却始终没看到林桑的身影,直到早自习的铃声响起,她也没出现。
她叹了口气,决定再联系她。
收回视线的时候,却意外地对上了方靖有些意味不明的眼神。虽然往日他看她的眼神她就不喜欢,但今日的眼神不同,可她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只是迷茫着转过了身,摊开课本开始背书。
同桌一天都没来学校,沈岁宁心神不宁了一个白天,终于在夜晚收到了她的回信,很简单的一句:家里有些事,就请假了。
到了第二日,她还是没来。
沈岁宁终于有些坐不住,在课间的时候拦下了班主任,却得到林桑说自己生病了的消息,这和昨日她和自己说的不一样。于是她以看望同桌为理由,向班主任要了同桌家的住址。
班主任知道她们平日的关系就挺好的,没多犹豫就给了她,并叮嘱她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要是林桑状况不太好的话,就让她这几天先在家里养养病,身体要紧。
那天,放学铃声一响,沈岁宁就拎起书包急匆匆地往教室外走了。
坐在后排的贺朝看她如此急切就离开的样子,眉心紧紧地皱在一起。
方靖撞了下他的肩膀:“够了啊,怎么就这么惦记人家呢?眼睛都快长她后背上了。”
他无言地瞥了他一眼,兴致缺缺地也收拾书包,起身离开了。
林桑家住在市场附近,车子开到那片便有些堵,沈岁宁看着窗外缓慢挪动的车海,和王叔提议要不自己走过去好了。
王叔不赞同地摇摇头:“这附近有些乱,不安全,还是将你送到楼下去。”
她只得作罢。
堵了将近十分钟,终于到了楼下。
王叔在她下车前叮嘱:“我就在这楼下等你,有什么状况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沈岁宁点点头,背着书包上了楼。
林桑家的小区有些年头了,没有电梯,她只能一层层上去,到她家门口时,犹豫了会儿才敲了门。明明能听见里头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可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来开门。
她想着可能是在忙着,没听见,又抬手敲了几下,身后忽然就传来了林桑意外的声音:“岁宁?你怎么来了?”
沈岁宁捧着一杯热水坐在林桑家的客厅,身旁是笑呵呵将一盘瓜子移到她手边的林桑妈妈,林桑则在厨房洗着刚从外面买回来的水果。
她很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见林妈妈一直期待地看着自己,便很配合地抓起一把瓜子,心不在焉地磕了起来,思考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同桌两天都没来上课。
直到林桑将水果端出来,和林妈妈说了好几声的“妈,吃水果”,她才恍惚着回过头来后,沈岁宁终于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
林桑对着她叹了口气,和她说:“岁宁,我们进房间说。”
当得从林桑口中得知阿姨最近突然听力下降后,沈岁宁诧异地张了张嘴,怪不得她刚刚在外面敲门却一直没人来开门,林桑和她说话她也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林桑和她一起坐在床边,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萎靡:“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让她去医院看看,她不肯,说自己只是年纪上来了,耳朵不好使了。”
“可是哪有人耳朵会突然变得这么不好使的啊?况且她年纪也不大。之前她出摊的时候,人家车子按喇叭她都没听见,都要到身边了,才反应过来。”说到这儿,同桌又叹了口气,“我怕我去上学她又背着我偷偷出去了,这才请了几天假,反正她不去医院查清楚的话,我就一直不去,看谁拧得过谁。”
这是同桌的家事,沈岁宁也不知该怎么帮忙好,只是伸出自己的手,宽慰般地拍了拍了她的手。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和我说」
林桑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和她说:“正好你来了,要不然你帮我劝劝她,说不定她碍于面子就同意了呢?”
倒也不失为一个主意,沈岁宁点头同意了。
那日,两人就当着林桑妈妈的面演了一出戏,沈岁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询问林桑妈妈是怎么了,最后好说歹说一顿,终于还是将人劝着明天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
取检查报告的那日,是沈岁宁和林桑一起去的,两人请了两节课的假,下午上完第一节课后就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这个地方天然得让人感到畏惧,进去的时候,沈岁宁觉得林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两人一路到体检中心拿了报告,又在指引下拿着报告到了神经外科。
医生很年轻,看见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来还有些意外,又往她们身后看了一眼,才问道:“没有家长的陪同吗?”
林桑走到座位前坐下,摇摇头:“没有,病人是我妈妈,她现在情况不是很好,我就想着自己先来取报告。医生,你快看看,我妈妈她是怎么了?”
程煜拿过她放在桌上的检查报告,在仔细查看过后,抬头和她说:“我建议你让你的家长带过来,有些情况我需要详细和她谈谈。”
林桑脸色几乎是瞬间就白了,迟疑着问:“医生,是很严重吗?”
“放心,只要你妈妈积极配合治疗,治愈率还是比较高的。”
林桑不放心让母亲自己过来,料想她肯定会选择走到外面坐公交,直接在手机上给她叫了辆车,到小区楼下。
在等待林妈妈过来的时候,两人就在诊室外面的长凳上坐着,脸色皆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直到林妈妈说自己到医院了,两人匆匆下了楼,将人带了上来。
等从医生口中听到“听神经瘤”这几个字的时候,同桌腿一软,沈岁宁匆匆地身手将人扶住,才没让她摔倒。
即便医学已经很发达,但“瘤”这个词仍旧很吓人,仿佛沾上就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沈岁宁完全想不到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更别提林桑,她的眼泪几乎是在听见的那个瞬间便从眼眶溢出。
好在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医生说林桑妈妈的病发现得早,还在初期,只要配合治疗,治愈率很高,最好的治疗方式是进行手术,将肿瘤切除。
林妈妈在犹豫着手术的费用,被林桑一句话否决了:“医生说什么最好那我们就按什么来,如果您心疼钱不肯做手术,那我也不去上学了,没什么比您的身体更重要的。”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医院在进一步确认了肿瘤的大小、位置后,制定了手术方案。
手术日期排出来的那天,沈岁宁回到家,刚好遇见从楼梯上下来的顾衍。
顾衍见她蔫头搭脑的,毫不犹豫地就伸手将人拦住:“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摇摇头,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
说完,她有些忐忑地看向他的眼睛,怕他会责怪自己因为别人的事耽误自己的时间,又想和他说自己很害怕,害怕手术会不成功,同桌很爱她的妈妈。
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顾衍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别怕,不会有事的。明天还去吗?我送你们过去。”
第48章 抵抗
林桑妈妈手术的那天, 沈岁宁一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讲台上老师说了什么也一概不知,只是对着黑板发呆, 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
昨晚本来是说要不今天她也请半天的假, 陪着林桑,但是林桑坚决不同意, 大概也是不想总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耽误她的时间。
林妈妈住院的这些天,一直都是林桑在照看着, 至于林桑的父亲, 从未出现过,她也从未提起过。
虽然关系亲近, 但是两人似乎都默契地留存着一条相处的界限,关于各自的家庭, 只要一方不主动不提及, 另一方便不会主动问。
离下课还有两分钟的时间,沈岁宁开始收拾书包。等铃声一响,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就站起了身,动静惊动了讲台上的老师。
老师看了她一眼,却并未责怪, 只是半开玩笑地说:“岁宁同学今天看起来好像迫不及待就想放学了, 既然这样, 那这节课就先到这里吧,大家放学回去记得好好将今天讲的内容再巩固一下。”
沈岁宁被老师说得面上一热, 却顾不得这么多, 在老师低头收拾东西的时候便从后门先溜走了。
她离开得匆忙, 自然也没留意到身后有人也跟着起身了。
到校门口的时候,顾衍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了。
这几天都是如此, 他会到学校接她去医院,然后又将她从医院接回家。
徐月知道她跟林桑的关系好,朋友妈妈生病了,也理应多关心一下,便没多过问,只是交代她如果有什么她能帮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到的时候,手术还没结束,林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手术室外,那清瘦的背影看得沈岁宁鼻子一酸,却加快了脚步,坐到了她的身旁。
林桑看见她来,扭过头冲她挤出了个有些苦涩的笑意。
沈岁宁拉过同桌的手,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用自己的大拇指缓缓地磨蹭她的手背。
没多会儿,手术室的灯一灭,两人几乎瞬间便站起了身。
医生出来后向她们递来个安心的笑:“手术很成功,但还要住院再观察几天。”
林妈妈很快被送回了病房,等麻醉过去还要一段时间,时候已经不早了,沈岁宁能来陪自己她已经很感激了,不想让她浪费时间陪自己等着,开始让她回去。
沈岁宁只好作罢,走出病房前,又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病床上的林妈妈脸色有些憔悴,一旁的林桑紧紧攥着她的手。
走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顾衍还没到,沈岁宁干脆在花坛边等他。
思绪飘忽着,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妈妈的情形,她满脸笑意地和她说着自己的女儿也不爱吃葱花,还叮嘱她什么都吃营养才比较均衡。
那时候,她还在心底偷偷羡慕着她的女儿,觉得她有这么个妈妈真幸福。谁知天意弄人,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会受此磨难。
好在,最后的结果不算太糟糕,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衍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蹲在花坛边,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画的沈岁宁。
她身上穿着两人上次逛街时他买的牛角扣大衣,衣摆下是被白色小腿袜紧裹的纤细小腿,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身后,被风吹得凌乱,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一团。
他的心头生出一股很微妙的感觉,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是忽然有种想要抱抱她的冲动……
刚走到她身前,她便抬起头来,看见是他后很快又低下头去了。
今夜的月色很亮,她身后还有医院大厅的灯光,只短短的一瞬,足以让他看清她眼中的晶莹。
顾衍攥住沈岁宁的胳膊,将人拉起身来,弯下腰,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手术不成功?”
沈岁宁看着他,张唇:「成功」
他的眉心一蹙,伸指,隔着虚空点了点她的眼睛:“那这是怎么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她觉得眼睛更热了。从来都是如此,人在真正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总是会格外脆弱。
有很多的感情在心底冲撞,或许是因为近来发生的这些事,让她忽然想起了大洋彼岸的江愉。
她垂头沉默的这段时间,顾衍已经从她这神情里猜想到一些东西,试探性地问:“想起你妈妈了?”
沈岁宁没立即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兜里掏出手机,和他说: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见到同桌的妈妈是在学校外面的那条小吃街」
「我去她那里买煎饼果子,她满脸笑意地和我说她女儿也不爱吃葱花」
「我那时……特别羡慕她的女儿」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她刚到顾家的那日。
那时候只是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好像还挺脆弱的,那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有分离焦虑症。可后来才知道,她跟她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好。
和他说完这些,她的手指顿在屏幕上,好半晌没再继续。想了想,还是继续:
「你之前没见过我妈妈,她虽然跟徐阿姨关系好,但是她和徐阿姨不一样」
「她很严肃,很少对我笑,也很少夸我」
过往她每次考年级第一,江愉也从未夸过她,只有上次……
「她……」
沈岁宁还想说,江愉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很少陪她一起吃饭,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在家吃的。
顾衍忽然出声:“但你还是很爱她,对吗?”
沈岁宁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头,看着他的眼睛,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想她了」
随着这句话出口,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像是瞬间找到了突破口,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中溢出。
顾衍看着面前低下头,无声掉眼泪的沈岁宁,垂在身侧的手伸出,落在她的眼下,被她的泪水熨烫着。心脏像是绞在了一起一样,闷闷地发疼,喉咙也很难受,像是被什么梗住了。
她不会说话,那些旁人轻而易举便能表达出来的情绪,她只能通过文字向别人诉说。而又因为太过内敛,往往都是将那些感情藏得深之又深,从不表现出来。
而如今,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和他说她想妈妈了,只是一句想念,便哭成了泪人。上一次也是如此,只是因为一句妈妈的夸奖,便会开心到掉眼泪。
顾衍体会不到她的这种感情,他跟徐月的关系尚算亲近,徐月从来不吝啬对他的夸奖,哪怕从小到大活在暴力和恐慌中,徐月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疼爱。
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而不是成为一个杀人犯蹲在牢里,和徐月对他的教育脱不开干系。
那么她呢?为何会成为像现在这般小心又谨慎的人……顾衍不敢让自己细想下去。
人的性格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形成,排除无可更改的基因因素,家庭贡献了莫大的力量。
掌心下,那块皮肤越来越烫,也越来越湿,他终于无法再忍,松开自己试图擦拭干净她脸颊的手。
沈岁宁察觉到,懵懵然地抬起眼,刚想自己是不是哭太久了,他不耐烦了。忽然感觉后脑勺被一只手稳稳地扣住,紧接着,脸颊挨上了他的大衣领口……
她诧异地在他怀中睁大眼,心跳短暂地漏了一拍,随后便是凌乱的失序。
脸下是他温热的胸膛,距离很近,他的心跳声都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一下又一下,比她的心跳声要重,但没她的那么乱。
顾衍紧紧地将人扣在身前,有很多汹涌的感情在心间冲撞着,让他想不管不顾地做很多,最后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长发,低声在她耳边安抚着:“好了,不哭了,想她就给她打电话,去找她。”
“等放寒假?我陪你去,嗯?”
先前的所有情绪都被这个拥抱打断了,剩下的只有不知所措。顾衍的手臂就横在她的腰间,隔着层层的布料都能让人感受到温热,更别提那扣在她后脑勺的掌心了,几乎要将她的皮肤灼烧。而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传来的一般,带着空灵的回响。
沈岁宁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乱,越来越重,重到她害怕会被相贴着的他发现。
可她无法抗拒,无法抗拒近在咫尺的他的怀抱,无法抗拒这从未有过的亲密。
她将被压在他身前的手缓缓抽出,又缓缓抬起,绕过他劲瘦的腰,最后缠了上去。试探般,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见他没有将自己推开,才终于彻彻底底地紧紧缠住。
在她拥住自己的瞬间,他想到是之前在车里,是她崩溃般地抵上他的肩膀,他出于无奈不得不安慰她。
而这次,是他主动,是他不受控制,是他先受不了,无法再看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落泪,是他将她拥进自己的怀中。
他知道这样不合适、不对,如此近的距离,早就超出了一个兄长对妹妹安慰的范畴。
可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个每日都会有生离死别发生的地方,他的心脏在她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凌乱的呼吸声中抽痛着,眼中再无什么合适不合适,只有她。
不是徐月口中的妹妹,更不是老太太口中的小哑巴,只是沈岁宁。
这个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毫不介怀地靠近他,分给他一块小蛋糕,给他留下一把雨伞,遮住本就已经淋成落水狗一样的自己。
所以,不合适又如何呢,越界又如何呢?
他本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想要的东西即便用尽手段也要得到。
顾衍终于放弃抵抗,将自己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偏头用唇很轻地碰了下她的发顶,叹息般叫了声她的名字:“宁宁……”
“不哭了。”
第49章 劝说
贺朝近来在班上异常地沉默, 一点儿都没往日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死气沉沉的。
大课间的时候, 方靖想拉他一起去小卖部, 他也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最后大概是被闹烦了, 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倒头就趴在桌上了。
方靖看着萎靡不振的某人, 摇摇头, 暗叹了声没救了,叫上别人一起离开了。
身旁一空, 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静了下来一样,贺朝又抬起头, 前排的沈岁宁低着头, 不知道在看什么。
两人自国庆放假回来就几乎没再说过话。
明明就坐在前后桌,扭个头就能进行交流的距离, 可是他不主动找她,她便可以什么都不和他说。哪怕他都要将她后背盯出个洞来了,她也还是对他的异状一无所觉。
贺朝从一开始的难过、失落, 到最后竟发展成了气闷, 赌气般地开启了单方面的冷战。
下午放学的时候, 沈岁宁难得没像前几天那样,一下课便迫不及待地往外冲。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而后站起身。
路过他的座位时, 两人的视线不期然地撞上, 只一瞬,她便挪开, 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明明是那样简单的一眼,其中不含任何的感情,可贺朝却觉得心头发麻,那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坚持彻底瓦解,急匆匆地勾上自己的书包便跟了上去。
她今天走得没那么急,他便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后,看她脑后的马尾随着脚步不停晃荡着,那些连日来的气闷慢慢就跟着散了。
算了,发的哪门子的神经要跟她闹别扭呢?还是单方面的别扭,折腾来折腾去,折腾的只是自己。
朋友就朋友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还那么长,谁知道未来会如何呢?
这么想着,他终于放弃所有无谓的抵抗,开口叫住她:“沈岁宁。”
沈岁宁走在前头,模模糊糊地好像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贺朝时,微微诧异地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倒不怪她多想,只是两人已经有一阵子没什么交流了,他这么突然地叫住自己,她完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迷茫地看着他几步朝自己走近,直至到了跟前。
明明开口前已经释然,可真到了她面前了,贺朝忽然又有些无措,有种无言的尴尬弥漫在两人之间,让他连开口都变得吞吞吐吐的:“那个……”
沈岁宁歪了下自己的脑袋,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我……”贺朝嘴唇翕动了下,又闭了起来。
他想说我们和好吧,不要互相不搭理对方了,我不想再继续和你冷战了,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
只是话未说出口,她一直握在掌心的手机便震动了下,她看了眼,抬头看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催促的意味。
贺朝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眼神太好,一眼便看清了她手机上的那句消息——
顾衍:「到校门口了」
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刺得他心口发疼,瞬间就忘了自己刚才叫住她是想说什么,脑海中充斥的全是前几次她欢欣地奔向那人的画面。
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对他无动于衷是因为她的心在另一人的身上,所以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在意。而他却如此天真地想着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想着他主动低头,两人便能重归于好。
喉间发苦,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无言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幽深。
沈岁宁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凉,却不知他这是为何。顾衍说他到校门口了,她不想让他等太长的时间,只好催促贺朝:「贺朝,你叫住我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先走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她将手机伸到贺朝眼前,他看了眼,却仍旧一句话都没说,目光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她只好又重新打了句:「你不说话那我走了」
贺朝还是没开口。
沈岁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好奇怪,要不还是先走吧。
就在她扯住自己的包带,脚步刚掉转的瞬间,身后的人忽然幽幽地开口:“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他?”
她的步子因他这句话顿住,凉意从脚底升起,让她不得不又重新回过头去。
贺朝仍旧是之前的模样,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看向她的眼神黑黑沉沉的,像是暗藏着一场汹涌的风暴。
无法再这样直视她的眼睛,他抬起头来,视线跃过她头顶的瞬间,却一眼看见了校门口停着的那辆黑色大G。
那人就坐在车里,车窗敞着,他能看见他一手伸出车窗,一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手机,出众的面容引得路过的女生频频侧头去看他,而他从始至终都无动于衷,视线只是平静地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身上有着完全不同于他们的成熟,不管做什么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即便是家长会被老师请上台,也能平和地分享根本就不存在的经验。
就是这样一个人,占据了她的心扉,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让她的眼里再也容不下一个他。
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疯狂上涌的嫉妒,更加无法抑制对她这行为感到的痛心。
贺朝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目光牢牢地钉在她的脸上,说话声却像是怕被人听见般,压得极低:“沈岁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父亲说过,那人是顾家的人,不是其他,是站在北成金字塔顶端的顾家。
那样的高门大户,最是在意脸面,如果传出顾家的继承人和暂住在家里的小妹妹有染,贺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最后被拎出来独自承受非议的人会是谁。
而她仍旧在逃避,抗拒地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贺朝没有松手,“你们之间根本就不合适!他大你多少岁?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世界和我们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身边围绕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像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玩了就可以转身丢掉,立马投身另一段感情,可你能吗?”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自顾自替她说出答案:“你不能!你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下。退一万步,他真的喜欢你,可你想过他的家庭吗?他的家庭可以接受你吗?”
沈岁宁没再挣扎了,只是微抬着眼,定定地看着面前和她说着这些话的贺朝,面色渐渐冷凝。
贺朝的话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箭,精准无误地刺进她的胸膛,刺得她几乎要呼吸不上来,喉间满是腥甜的气息。
她不明白,她只是喜欢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告诉她不合适?
老太太如此,贺朝也如此。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她甚至都没告诉那个人她喜欢他,难道连在心底偷偷喜欢都是不被允许的吗?
“你能不能别再傻了……”贺朝看着她,叹息般说出最后这句,慢慢松开按住她的手。
而她在获得自由的瞬间,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和他隔开距离,拿起一直攥在掌心的手机,噼里啪啦地开始打字。
沈岁宁紧紧咬着自己的牙,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忽然就觉得无助极了,连争吵都没法像正常人一样。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退缩。
贺朝的手机进了很多信息,都是沈岁宁发的。
他不想看,可她在提醒他看,他无法做到不理会,无法将她的答案通通屏蔽。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视线里,她的话如同长剑,她将他的劝告悉数奉还给了他——
「你让我别傻,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你说我跟他不合适,难道我们就是合适的吗?他的家庭不会接受我,那你的家庭呢?」
「你的家庭难道就会接受你喜欢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吗?」
贺朝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平日里看人时,里头总是漾着说不上来的温柔,像是能够包容世间万物。贺朝从来不知道,那双眼睛看人还会有如此冰冷的时候,那些冷意和她脸上的执拗交织着,让他要分不清站在面前的人还是不是沈岁宁了。
他再次启唇,却还是说不出任何的话。
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答案,沈岁宁深深看他一眼,转身不做任何停留便离开了。
他看着她的身影融入放学的人潮中,义无反顾地向那人走去,心脏再次涌起一股强烈的痛意。
他在这时终于知道,他劝不了她,正如同劝不了自己那样。
他们是一样的人……
去医院的路上,沈岁宁没有和顾衍说话,头抵着车窗,感觉身体浮浮沉沉的,连到了院门口都没察觉,还是他叫了她声,她才反应过来,浑浑噩噩地抱着自己的书包就下车了,连再见都没和他说。
到了病房,她也仍旧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林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迷茫地看过去。
“想什么呢?我说你明天就不用过来了,我准备回学校上课了,我妈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啦!”
她扯开个笑,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林桑放下手中的笔,挤到她身旁,低声问她:“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跟你哥吵架了?”
沈岁宁摇摇头,只告诉她没什么,可能是中午没休息好。
林桑看她这样,忙把她的东西收拾好,催促她赶紧回去休息。一口一个你这样我真的要内疚死了,快回去,大打感情牌,硬是将她送出了病房。
沈岁宁无奈,背着书包下了楼,给顾衍发信息说自己好了。
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今天这么快?我在附近,等我会儿」
她回了个好,到楼下花坛边站着等他。
中途还很凑巧地碰见了林妈妈的主治医生下班,她看着他从楼里走出来,往停车场张望了下,一下便加快了步伐。
她的视线跟着他,看见在停车场等候的一个年轻女人,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好像在电视上看过。
对方见他过来,眼睛瞬间亮起,小跑着几步撞进他怀里,笑盈盈地在他唇上飞快地印了个吻。
沈岁宁的耳朵因为目睹了这么个亲密的场景而迅速泛红,恍惚着想起之前经过护士站时听到护士们在议论,说没想到程医生竟然找了个小五岁的女朋友,还以为他喜欢知性成熟女人,结果人喜欢清纯甜妹。
她的心忽然就被触动,再看向他们时脸上已经带了几分探究的表情。
跟她和顾衍的年龄差一样,可是他们看起来很般配,没有任何的不妥。
她忽然迫切地想要长大,想要脱下身上的这身校服。
如果她现在不是还在为学业发愁的学生,如果她已经是个可以自立的成年人,那是不是反对的声音就可以少些?
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直到有车在她身前停下她都没发现,直到……肩上的书包被人拎起。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见顾衍就站在自己身前。
“走了,小蘑菇。”
她被他这个称呼叫得脸上一热,等他拉开车门,看见车上放着的奶茶时,惊讶地拎起,扭头问他:「给我的?」
顾衍看她一眼:“不然呢?”
她将奶茶捧起,手心立马感受到一层温热,买的还是热的。
她拆开吸管戳开个洞,吸了两口后,顾衍将车门拉开,坐进后,自然而然地问她:“好喝吗?”
沈岁宁一愣,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只买了一杯,已经被她喝过了。
视线凝在被自己咬过的吸管,心里想着要不要让他尝一尝,又觉得好像不合适。
就这么纠结着,听见顾衍开口说:“网上说心情不好吃点甜食会开心一些。”
第50章 漩涡
车子很快驶离医院, 过了好一会儿,沈岁宁才发现今晚的路线好像跟平时的不太一样,看着不像是回顾家的。
她到红绿灯的间隙才和他说:「这好像跟平时回家的路不太一样」
顾衍瞥了一眼, 很随意地应了声:“嗯, 今晚不回家吃饭,带你去外面吃。”
沈岁宁没想到他说的带自己去外面吃, 就是去吃火锅,直到坐在店里, 还有种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身旁是嘈杂的人声, 红油锅底的香味不断涌入鼻尖,而他就坐在对面, 泰然自若地翻看手边的菜单。她对他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滤镜,见他坐在这样的地方, 总觉得特别不真实。
见她一直没动, 顾衍眼尾一挑,看过来, “想吃什么自己打个勾。”
她这才愣愣地去看早就摆在自己手边的菜单,五花八门的配菜,最终只勾了几样素菜。
他看了眼, 眉头皱起来:“怎么全是素的, 不吃多点儿肉?”
这么说着, 他又利落地勾了几样肉菜,最后问她:“什么锅底?”
沈岁宁心念一动, 指尖往香辣锅底那里一指, 换来顾衍有些意外的一眼。
汤底很快上来, 鸳鸯锅,香辣味和番茄味的。水开后他拨了一小部分的配菜到香辣锅底, 大多都放入了番茄锅。
沈岁宁并不擅长吃辣的,只是忘记在哪里看到过,说吃辣的容易发泄,这才心血来潮要了香辣锅,吃没两口便觉得胃里像被火烧一样,却没停。
顾衍没怎么动筷,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留意对面的人。
即便隔着氤氲的雾气,还是能看到沈岁宁被辣得通红的脸庞,鼻尖都沁出了汗珠,嘴唇也被辣得浮现出平常不会有的红,可仍旧在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什么。
她的口味清淡,平时家里稍微重口一点的菜,她便很少动筷,更别提辣了。
终于,沈岁宁再一次动筷的时候,顾衍按住她的手,隔着氤氲的雾气看见她吃惊的脸,“够了,谁教你这么死命吃自己不能吃的东西的?”
稍稍用了点力,那些东西便重新掉进锅里,咕咚一声,溅起浅浅一层水花。
她的心潮也同时微微漾开,晕开一片涟漪。
他在一边的番茄锅里夹起她爱吃的,放进她碗里,用眼神示意:“吃这个。”
视线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数次来回,她面前的碗很快就装满了。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他将大部分的食材都倒进了番茄锅里,原来不是他自己爱吃……
那只手最后一次在她的眼前闪过的时候,沈岁宁终于忍不住鼻子泛酸,好在刚才吃了辣,她借由吸鼻子的动作,又将那股酸涩压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沉默又安静,两人起身的时候,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
沈岁宁拿起手机,才发现他们吃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而顾衍全程一句催促都没有,只是安静地陪她吃着,不时将烫好的青菜夹进她的碗里。她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都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吃饱。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她终于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张唇问他:「你吃饱了吗?」
顾衍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琢磨她问的是什么,在她想要再次重复的时候,问:“我吃饱了没?”
沈岁宁点了点头。
听到他轻笑了声:“我还不至于会饿着自己。”
似乎是在说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沈岁宁松了口气,刚垂下头,又听他问自己今晚课业重不重。
进入高三后,老师布置的大多作业都是学校发的试卷和统一订购的习题册,她课间有事没事就在刷习题册,早就赶超老师的进度了,回到家也不过是在做自己额外买的资料。
她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确定自己之前就已经做完后,对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晚点再回去。”他说。
顾衍并未跟她透露晚点回去是要做什么,只是带着她坐电梯到了负二层,两人七拐八拐后,在一家店门前停下来。
沈岁宁抬起头,看见上头“情绪发泄馆”的招牌,一时间有些不解地扭头看向他。
“走吧,进去。”
她跟在他的身后,半是好奇半是忐忑地踏进这么家看起来装修有些奇怪的店。
前台是个男的,见他们进来,冲顾衍微点了下头,“来了。”
而顾衍也冲那人点了下头,看起来颇为熟稔地样子。
他的朋友?
她在他的身后猜测着。
“老样子?”前台话音刚落,在看见从他身后露出的人后,讶异地扬了扬眉,很快笑开,“温和一点的?”
“嗯,我带她过去。”
“行,玩得开心。”
沈岁宁不太能听得懂他们之间的对话,看顾衍往里走,对前台的人笑了笑,很快便跟了上去。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前台的人终于笑着低叹了声:“看来是终于动凡心咯……”
这样一句话,没有任何人听见。
沈岁宁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跟在他的身旁四处张望着,透过那些未关上门的房间看见里头的景象时,只觉得装修确实很神奇,但也很符合店名,感觉四处都浮动着“情绪”两个字,只不过都是些不好的情绪。
顾衍带着她,在一间看起来灰扑扑的房间门口停下来。
这间的墙壁要比其他的干净很多,墙上没有字也没有涂鸦,只是斑驳的灰,水泥的颜色。房间的中央是个黑漆漆的大桶,上头摆着好几个空玻璃瓶,旁边的地上还放着好几框。
她一进去便觉得有些压抑,扭头,有些不安地去看身旁的顾衍。
“害怕?”他问。
她摸出手机,忐忑地问他:「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一般。”
这么说着,她看见他从一旁拿来一件防护服,抖落了两下,对她说:“伸手。”
沈岁宁愣怔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大概从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今天情绪不佳,所以又是给她买奶茶,又是带她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吃火锅,又是带她来情绪发泄馆的。
她还傻傻地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只是……她的情绪有这么外露吗?
顾衍替她穿好防护服,又扣上安全帽,鞋子是她自己套上去的。等一切准备就绪,他拿起桶上的一个玻璃瓶,二话不说,抬起胳膊就往对面的墙壁上砸去。
“砰—— ”的一声,瓶子在墙上炸裂,玻璃四溅开来。
他身上没穿防护服,也没戴安全帽,沈岁宁看得胆战心惊,很怕玻璃碎片会溅到他身上。
但顾衍看起来一点所谓都没有,抬手将一个玻璃瓶塞进她的手心,“试试看,像我刚才那样。”
她看他一眼,犹豫着抬起手臂,将玻璃瓶砸到对面。刻意收着力道,不像他刚才那样,玻璃碎片飞溅。
顾衍知道她大概是顾虑着自己在,在她扔完后,俯身看着她的眼睛:“自己在这里可以吗?我在外面等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通通都发泄出来。”
透过安全帽的塑料前挡,沈岁宁看见他深邃的一双眼,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答复后,他很快离开,离开前顺便将房内的音乐打开了。
一时间,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就只剩激烈的乐声。而她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恍惚着想起两人刚认识那会儿,他默不作声地带着她去湖边。
那时候,他也如今日这般……
沈岁宁终于低下头来看面前的玻璃瓶,伸手抓起一个,抬起手臂朝对面砸去。这一次,不再收敛着自己的力道,是彻彻底底的发泄。
她不知道自己在里头待了多久,箱子渐空,地上的玻璃碎片渐多,堆得像小山一样,而心头慢慢轻了。
一门之隔的房外,顾衍靠着墙壁。耳边是很细微的玻璃碎裂声,一下又一下,缓慢撞击着他的胸腔,心间鼓动的是不算陌生的酸胀感,近来面对她时涌现了许多次。
沈岁宁今天很不对劲,从放学在校门口接到人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往日上车就笑吟吟看着她的人,今天连一眼都没看她,连下车都没打一声招呼就直接走了。
他对她的了解还未深入到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今天发生了什么的地步,再相处几十年也不会达到,人心向来最难堪破。
她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心里,他很早便清楚。而他也不长于哄人,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无法对症下药,能做的不过是上网搜罗一下如何能让一个人心情变好。
顾衍很少有对人头痛的时候,自从蒋森进去后,他再没为任何人头痛过,可这一刻,他们之间隔着不过一道墙的距离,他却真真实实感到的有些头痛。
这种头痛和面对蒋森的头痛不同,一种是厌烦的头痛,一种却是甘之如饴。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的时候,顾衍还在想着要是人从里面出来还是觉得不开心该怎么办,衣角已经被人拽住。
他低下头,看见沈岁宁微微泛红的一张脸,见他看过来,她弯唇笑了笑,终于成了之前的样子。
心里松了口气,他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舒服了?”
沈岁宁指尖抚过他刮过的地方,脸上泛起和刚才不同的热,不好意思地冲他点了下头。
顾衍这才弯腰问她:“学校有人欺负你了?要不要帮你教训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垂下头,抿唇笑了笑,心想,终究还是和那晚不太一样,那时候他都没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复又抬起头,沈岁宁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心里闪过很多想对他说的话。
刚才在里头的时候,她脑子里都是老太太和贺朝说过的那些,一句句或劝说或警告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着,扰得她头疼,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大逆不道的罪人。
可出来看见他的这一刻,她忽然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贺朝说的没错,她没办法轻易放下,哪怕要背负上所有人异样的眼光,她也不想放弃,她想抓住他,想让他等等自己,等她长大,她想和他在一起……
到最后,只凝成了像是不知所云的一句:「顾衍,我很快就要十八岁了」
顾衍的视线在屏幕上停顿了半晌,而后缓缓挪到沈岁宁的脸上。
走廊明亮的顶灯让他得以将她所有微小的表现收入眼底,发泄过后微微泛红的脸庞,望着他时明亮又专注的双眸。
那双眼里有太多未明说的情感,而他却在望进的瞬间,读懂了她那句话。
十八岁,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有能力承担自己所做出的选择,包括承担一段感情所带来的一切……
可人的成长与否却并不能用成年与否来定义,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十八岁并代表不了什么。
即便她十八岁了,成为一个成年人,可她仍旧是还在上学的高中生。
很多的话,他还没办法告诉她。
很多的事,他还不能做。
关于感情,关于未来,他尚无法许诺给她。
他比她年长五岁,理应引导她向上,而不是拖着她和自己陷入感情的漩涡。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因为紧张而下意识收紧揪着自己衣角的沈岁宁,察觉到胸腔内的跳动一次比一次激烈,很多的话,很多的感情在试图往外闯。
可最终,只是笑着回了句:“嗯,我们宁宁很快就是大人了。”
第51章 生日
沈岁宁的生日在平安夜的那天。
前一天, 顾衍在离开学校后,去玉器店取了送给她的礼物。
返程的途中,路上有些堵, 车子走走停停, 半个小时也只是挪了一小段路。沿街的商铺张灯结彩的,放眼望去, 一片的红红绿绿,节日氛围浓厚。
顾衍对这种国外传进来的节日没多大的感觉, 平时怎么过, 到了这种时候依旧是那么过。只不过今年,因为沈岁宁的存在, 这种日子变得稍微有些不同。
等得实在枯燥,他随手降下车窗, 窗外的歌声一下便涌入耳间, 唱着耳熟能详的“叮叮当,叮叮当, 铃儿响叮当——”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音乐节拍轻敲着。
明明是每年都会听到,歌词早在童年时期就已经烂熟于心的歌,此刻听着, 他的心头却忽地就涌上了一股异样的熟悉,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不知何时也曾发生过。
直到红灯跳转, 前面车流开始行进,他被裹挟在其中缓慢前进着。
街灯霓虹灯光似五彩斑斓的河流, 圣诞歌不断传入耳间, 脑中不断有过往画面涌出, 直至耳边的歌声和过往某个场景渐渐重合,他才终于忆起——
遇见沈岁宁的那天, 商场的音响也在放着圣诞歌。
生日那日,沈岁宁像往常一样,早早地便起了床。到楼下餐厅的时候,顾衍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正姿态闲适地一边翻看着手边的财经报,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
自从暑假过后,他就很少有能够心无旁骛吃早餐的时候,面前总是摆放着各类的报纸。
见她下来,安静坐着的人抬眼说了声:“早。”
沈岁宁回了个笑,在他身旁坐下,拿起面前放着的三明治小口吃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挪到了他身上,心里藏着的期待隐隐地冒头,可惜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因为专注而不自觉绷起的侧脸。
整顿早餐,他都安安静静的。
去学校的路上,她坐在副驾,视线从窗外挪到他的脸上,不由地就想他是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毕竟之前也没主动提起过,可心底却始终在期待着,希望他会知道,希望他会主动提起。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的时候,她抱着书包慢吞吞地推门下车。
门还未关上,驾驶座上的人忽然出声:“等等。”
抬头的时候,她眼中的期待几乎无法掩饰,眉目含笑地看着他,顾衍却说了句:“我下午有些事,王叔会来接你。”
心头那些咕噜咕噜翻涌的小泡泡好像忽然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戳破了。
好在这样的沮丧没有维持太久,刚到教室就被冲散了。
林桑在她坐下后便给了她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笑着对她说了声平安夜快乐。不仅如此,她还从桌洞里掏出了一个小纸袋,递给了她。
沈岁宁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又看看她。
很快听见林桑说:“这个是生日礼物,礼轻情意重,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怎么会?她感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嫌弃?
只是……沈岁宁有些不解。记忆里,她从未和林桑说过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是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林桑很快笑着解释道:“你忘啦?之前班上不是要我们填过个人资料嘛,我就看了眼就记下来了。”
再加上,这一天的日子实在太过好记……
沈岁宁看着面前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同桌,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烫,手中拎着的那个小纸袋也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沉甸甸的。
那是属于友情的份量。
过往那些年,她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从不主动去结交什么朋友,和林桑的友情,好像也是对方主动的比较多。
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满足,在这一瞬间,突然就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大课间的时候,林桑拉着她去了一趟楼下的小卖部。大概是平安夜的缘故,小卖部里破天荒的卖起了苹果,有没包装的,也有用蝴蝶结包装着装在盒子里的,不少人在选购。
沈岁宁挑了几个品相好的,结账的时候肩膀忽然就被人撞了下,偏头看去才发现是贺朝和方靖他们。
贺朝也是到了店里才发现她在的,本来没想着要过来和她打招呼,谁知路过她身侧的时候方靖忽然撞了他一下,这才不小心撞到她。
见她抬眼看过来,他一时无措,眼神飘忽了会儿,对上身旁方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又将视线挪了回去,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沈岁宁微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后便转身去扫店里的二维码。错身而过的瞬间,脚步微顿了下,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没看他,就这么从店里出去了。
贺朝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时竟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上次班上换位置的时候,他就从她的身后调走了。在将所有话都摊开言明,清楚地知晓她所有的选择后,他不知该如何才能继续坦然地面对她,下意识的就选择了逃避。
只要不坐在附近,只要不总关注着她,只要不再主动去找她,应该就可以慢慢将那份心思收回去的吧?
他如此天真地以为着。
下一瞬,他看见从一旁的小店走出的林桑,笑着挽上她的手臂,说:“让我看看寿星今天都买了什么?”
在听见的一瞬间,心便不可自控地提了起来。
贺朝犹豫了几分,突然就从一旁抓起一个苹果,对方靖说了句“帮我付一下,回去发给你”,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沈岁宁已经和林桑走到二楼了,身后一串脚步声响起。随后,肩膀被人拍了下,回过头,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的贺朝。
一瞬间的愕然,连林桑都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贺朝就站在她们下一级的台阶,气还未喘匀,就对她说了声:“平安夜快乐。”
话落,他将手中紧攥的苹果塞进她的手心。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又转身下了楼。
贺朝出现得突然,离开得也很突然,沈岁宁满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最后看着手中的东西低叹了声。
那个苹果沈岁宁最终还是留下了,没有再还给贺朝。有些事情,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情,到底曾经是朋友,现在也还是一个班的同学。
那日离开学校的时候,沈岁宁的书包已经相当有分量,好几个苹果装在里头,有她自己买的,更多的还是同学们送的,不仅如此,还有许多的糖果。
这些东西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书包最大的那个格子,她连课本都少装了几本。
这段日子几乎都是顾衍来接她放学,因此在校门口看见王叔的时候,她还有些不太习惯,转念才想起他早上和自己说过这事。
她在下车的时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王叔。
王叔一时受宠若惊,连说了好几声你有心了。
有了这半天的收获,沈岁宁在背着书包走上台阶的时候,想的还是要不还是主动告诉顾衍今天是她的生日好了,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想听他对自己说声生日快乐。
同时……也想让他知道,她已经十八岁了,不再是小朋友了。
她喜欢他,也可以喜欢他了。
推开家门的时候,里头却出乎意料的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人都没有,她下意识地就想跺脚,让灯亮起来,只是还未行动,餐厅已经有盈盈的烛光亮起。
随后便是混着手掌节拍的生日快乐歌响起。
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热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昏暗光线里向自己缓缓走近的人,抬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歌声的快慢像是刻意演练过一样,到门边的时候,刚好就唱到了最后一句:“祝岁宁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耳边“砰砰”两声,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身上。灯光大亮的时候,她才看清,是礼花。
她一副完全被震惊住了的神情,呆呆地站在门边。
徐月往前走了两步,到她的身边,用带着笑意的嗓音说:“怎么了,怎么一副傻眼的样子?小寿星,准备许愿切蛋糕啦!”
她被拥着,到了餐厅,徐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皇冠,别在她的头上,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下。
灯光又被熄灭了,她的面前只剩下烛火的光亮,蜡烛燃烧的味道在空气中浅浅地弥漫开来,耳边徐月在说着十八岁的生日愿望可要好好许,意义非同寻常……
一切都带着令人温暖的温度,沈岁宁惶惶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像一个饿久了的人突然发现面前摆了一桌豪华大餐,第一时间是先怀疑。
她已将近十年没这样好好过过生日。
自从沈蔚出轨的事情败露后,家里的氛围急转而下。即便是那样容易记住的生日,他们也总是忘记。记起也不过是交代家里阿姨在这天买个蛋糕,多做点她爱吃的菜,极少会陪在她身边好好替她过个生日。
起初她总觉心里失落,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最后,连自己也开始忽略这个日子,不再过生日了。
只有今年是例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长大,希望自己成人,所以早早的便在心里数着时间。
可是沈岁宁没有想到,例外里还包含了一份别出心裁的计划。
他们从未对她透露出要给她过生日的想法,却妥帖地给她准备好了一切,蛋糕、礼物、祝福,甚至在她许愿结束后,还特意叫张妈帮他们拍一张全家福。
她反复斟酌着这三个字,感觉心脏被烘得暖暖的,眼眶也是。
沈岁宁不常拍照,面对着镜头有些许的紧张,总感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
直到……一只手臂跨过后背搭在肩头,微微沉的重量。
她抬起头,看见顾衍冲她轻扬了扬眉,说:“看镜头。”
唇角不由自主地就上扬了。
再看向镜头的时候,心里已经就有了确切的答案:拍照应该要笑。
嗯,就是这样。
拍完照后,开始切蛋糕。
第一块先给顾叔叔,然后是徐阿姨,最后……才是顾衍。
他坐着,她站着,将蛋糕递给他时,她微微弯着腰,刻意收敛着脸上的笑,怕自己的心思一眼就被人看透。
顾衍其实有些出神,视线里出现那一小碟蛋糕的时候才终于抬起头来,面前是冲自己微笑着的沈岁宁,他透过这张脸,仿佛看见了初次见面时的她。
那时,她应该……才十二岁。
年纪小小的,胆量却挺大。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避他都来不及,她却凑到她的跟前来,如今日这般,递给他一块蛋糕。
早在六年前,他就曾和她共度过一次生日。
今天的晚餐准备得很丰盛,他们四个人吃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结束。
等她将从学校买回的那些苹果送出去后,才终于上楼。
沈岁宁心里漾着快要溢出来的满足感,进房后将今天收到的礼物一一拆开,又一一重新收好,放进抽屉里,这才想起来还没收到顾衍的礼物。今晚,他说的话也不多。
她在思索着要不要去找他,房门已经被人敲响。
沈岁宁几乎是立即就站起身,甚至无心去分辨敲门的频率,直觉告诉她,门外的人是顾衍。
果不其然,打开门后便看见他。
她微仰着头,无声地看着门边的他。
顾衍低垂着眼帘看向她,语带笑意地说了句:“这么快?”
沈岁宁的脸一下就红了,知道他是在笑自己开门的动作太迅速。走廊暖黄色的灯光罩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空气中好像也笼上了几分不同于往常的气氛。
是因为对他的那些心思越来越难以克制了吗?
她侧身,将他迎进门,眼含期待地追随着他的身影,他却并未立即开口,只是同她一样,无声地看着她。
她房间的灯光很亮,能将一切都照得分明,那些欢喜,那些期待,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情……
顾衍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她的眼睛立马就亮了,张唇问他:「生日礼物?」
他微点了下头,和她说:“打开看看。”
沈岁宁接过,却并未立即打开,而是皱了下眉头。
“在猜是什么礼物?”
她笑着点点头。
这么小的盒子,应该是饰品之类的东西,只不过具体是什么,还真不好猜。
不过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他送的,她都喜欢。
这么想着,她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干脆地揭开盖子。深黑色的绒布上,安静地摆放着一枚平安扣,颜色翠绿,即便是对玉一窍不通的她也看得出品相极佳。
只是,为什么是平安扣?
她有些不解,抬头去看他,想从他嘴里知道答案。
顾衍却并未替她解答,而是问:“不喜欢?”
她立马摇摇头,怎么可能?心想大概他送她一坯土,她也会欢喜地收下,拿去种出一束花来,更何况是一枚平安扣。
“替你戴上?”
沈岁宁点点头,将盒子给他后便背过身去。
顾衍取出吊坠,松开活结,从她的身后给她戴上。
他比她高大半个头,眼前是她漆黑的头顶,白皙的脖颈,以及……微微泛红的耳廓。
为什么选择送平安扣吗?
她是在平安夜出生的孩子,名字的寓意也那样好,岁宁,岁岁安宁,可经历过的那些,却好像和这些截然相反,这才选了这么个带有平安寓意的礼物。
他希望,她从今往后的生活都可以过得平安顺遂。
将吊坠收到适合她的长度后,顾衍松开手。
抬头,却在镜中对上她的视线,眼中带着比刚才更深的热切。
他弯了弯唇:“生日快乐,十八岁的沈岁宁。”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第52章 落锁
她生日过后, 顾衍忽然变得很忙,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极少有碰面的机会。只很偶尔的能够在早上的餐桌上见到他, 不过通常都是她刚坐下没一会儿, 他便吃完起身了。
对于他的工作和学校里的事,他向来鲜少和她提及, 她获取消息的渠道,也不过是顾叔叔偶尔在饭桌上提起的三言两语。
沈岁宁对商场上的事情不了解, 总是听得一知半解, 却也不敢追问,只是安静听着, 知晓他的近况就够了。
也不是没想过要问问他,只是他好像忙得连回消息的时间都没多少。通常都是她白日发的消息, 他要到了半夜才会简短地回几句, 那时候她都已经睡了,连他晚上有没有回家都不知道。
离高考越近, 学习上的紧迫感便也越重。老师们在课堂上无数次语重心长地告诫,要他们将过往那些闲散的心思都收起来,全力以赴去应对接下来的各项考试。
高三历来便有许多黑马选手, 几乎每次考试红榜前头便会突然出现一两个陌生的名字, 更别提后头的那些, 每个人都在你追我赶,暗中较着劲儿。
好在沈岁宁的基础扎实, 成绩的浮动不大, 几次的考试排名都很稳定, 牢牢占据着最顶端的位置。
她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天赋型选手,长久以来靠的也不过是坚持不懈, 在这个大家都在拼命努力的时期,要想稳住现有的一切,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元旦前的最后一节课刚好是体育课,他们学校比较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没像别的学校一样,到了高三体育课便名存实亡,被各科任老师占去上课。
这节课还是像往常一样,体育老师带着大家做了一套热身运动后,组织学生运动半节课,剩下的半节课自由安排,想继续活动的继续活动,想看书休息的便到一边去。
女生被安排了羽毛球跟排球,男生则多了个篮球,大家按各自喜好选择。沈岁宁选了稍微没那么吃力的羽毛球,和林桑一起对打。
林桑也不是特别热衷于运动的主儿,两人打了没一会儿便开始摸鱼,平稳地给对方送球,一来一回,也不需要怎么挪动,就手臂机械地挥动着。
等提示半节课时间到了的哨声一响,两人直接就收拍到一旁休息去了,微喘着气小口小口地喝水。
偌大的室内体育馆,就他们一个班在上课。
半节课时间一到,大多人都选择了休息,场馆内的声响瞬间就小了不少,只剩下篮球碰撞声和鞋子跟地板的摩擦声,聊天声被掩盖在其中。
沈岁宁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女生拿了试卷过来请教她。
上学期,她刚转来,和班上的同学都不是很熟,再加上不会说话,不少人都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难以接近。在她稳居年级第一后,不少人想找她请教,但都碍于关系问题止步了。
这学期不一样,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想往上冲的劲儿,那些顾虑便也都放下了,课间的时候会主动来请教她。
沈岁宁从未拒绝过他们,反正就当顺便复习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听完那女生疑惑的点后,仔细看了下题目,抽出草稿纸开始给人家讲。
林桑也跟着听了会儿,比那个女生先一步懂了,很快便附耳跟她说:“我听懂了,你慢慢跟她讲,我去下面看看学委他们打球。”
体育课是男生们固定的篮球时间,这节课也不例外。
往常这种时刻,贺朝都是组织者。只不过这学期他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开始努力学习,甚至好多次体育课别人叫他打球他都不打,只是了无兴趣地坐在一旁看他们,这节课还是方靖好说歹说才把人拖来的。
眼瞅着上半节课他的发挥还算正常,到了下半节课,整个人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好几次球传到他手上,他也没发现,硬生生又被人抢走了。
方靖正纳闷着呢,眼睛往看台上一看,瞬间就发现了症结所在——沈岁宁在上头坐着。
这就怪不得了。
只是方靖左思右想,仍旧想不明白沈岁宁身上到底哪里这么好,能让贺朝变成这样。
人漂亮是漂亮,成绩也好,搁外人一看就是才貌双全,可问题是人不会说话啊。虽说现代社会,大家都已经很想得开了,但缺陷就是缺陷,它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就变成优点,更何况是如此明显的缺陷。
起初察觉到贺朝对沈岁宁有意思的时候,方靖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私底下甚至揶揄过贺朝好多回,有时还会当着他们的面起哄,但说到底,心底是没把这当回事的。
可这段时间下来,方靖也算是看明白了,贺朝这是认真了,并且还是单方面的认真,人家压根不搭理他的那种,偏生他像是彻底陷进去了似的,眼瞅着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劲头。
这头,贺朝还在打球的时候三五不时地分心往看台上看,距离不算太远,他甚至能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笑意,看得他一阵恍然。
他已经记不清她多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贺朝这段时间总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拦下她说那样一番话,两人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到高考结束,等她哪天不再对那个人抱有感情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见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自己。
可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一直在他脑海徘徊着:他对她并没有那么义无反顾。
沈岁宁那天说得对,他的家庭不会接受他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女生在一起,他在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时,从未考虑过将来……
这样的感情,让他在面对那样的质问时,变得心虚又慌张,以至于现如今都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微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重新投入到球赛中,殊不知一旁的人目睹了他所有的行为,并且在心底悄悄做了个决定。
离下课还有几分钟的时候,老师召集大家集合,清点了下人数,齐全后宣布解散,留下两个人将所有的器材装起来放回器材室。
这节课刚好轮到沈岁宁和一个女生一起。器材收了一半,那个女生突然脸色煞白地捂着肚子,气弱地问她:“岁宁,我突然肚子好痛,想上个厕所,能不能辛苦你将器材收好送回器材室去?或者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但我不清楚自己要多久。”
沈岁宁看了下面前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抬手指了下器材室,示意那女生她可以自己送回去。
那人感激地连说了几声谢谢,很快就背着书包离开了。
放假的缘故,大家都离开得很早,馆内没剩几个人。沈岁宁加快手头上的动作,将东西都收好了抱着往器材室走。
室内体育馆的器材室设在馆内最里面,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她在里头将器材按位置一一摆放好,放篮球的架子底下都放满了,她不得已得拼命踮起脚尖试图放在最上面的那排。
还差一点就要够到的时候,耳边传来“砰——”的一声。
她回头一看,房门被关上了。
再顾不上什么篮球不篮球的,沈岁宁转身就往门边走,拉了几下门,却没拉动。
她在这瞬间忽然想起学校器材室门的构造,它的构造和教室的门不一样,它在外头有个小铁栓,平时都是用那个铁栓将门关上的。
意识到这点,她心下一凉,开始大力拍门,心存着希望,希望是关门的人没发觉里头有人,不小心关上的。可连着拍了好几声,房门岿然不动,门外仿佛空无一人。
一刹的惊慌后,沈岁宁慌忙去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手却落了空,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身上仅穿着一件卫衣,而她的手机装在了运动服外套里……
心几乎是在瞬间便沉了底。
器材室外,方靖再次回头看了眼器材室紧闭着的门,嘴上低声念叨着:“沈岁宁,你可千万别怪我啊,我这也是为了成人之美,很快就叫贺朝回来给你开门。”
回到场馆的时候,贺朝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个平常玩得比较要好的朋友,见他过来,抬手就拥住他的肩,吊儿郎当地问:“哟,咱靖哥还在呢?好不容易放假,有什么安排啊?是不是该带小的去开开眼?”
方靖抬手捶了对方一拳:“去你的,说话正常些,看见贺朝没?”
“贺朝?”对方挠挠头,“没看见啊,早走了吧?他最近不都这样,一放学就溜了,也不跟咱们混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呢?到了高三还不思进取的,朝哥可是要好好学习的人。”方靖说。
“什么叫我不思进取?劳逸结合的道理你没学过啊,放假了就得轻松轻松。”对方满不在乎地答,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嬉笑着问,“就问你开黑去不去吧?好长时间不上号,段位都要掉了。”
方靖故作正经地轻咳了两声,而后抬手反勾住对方的脖子,一手做了个出发的姿势,“走起!”
第53章 怀抱
北城的冬天入夜极早, 五点左右的光景,外面的天就暗了。
起初,沈岁宁还能靠着抽风机那边泄入的光线看清手表上的时间。渐渐的, 四周全黑了。或许是有微弱光亮的, 只是她夜盲太过严重,全然窥不见。
她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掌心有着经久不散的热意和麻麻的痛感, 是刚才使劲拍门留下的。
一开始, 她期盼着有人能听见声响过来给她开门,可是不管她怎么使劲拍门, 面前的门仍旧是紧闭着的,没有人过来这边, 也没有人发现这个小房间里锁着一个人。
入夜后, 那些劲头全然消失了。她看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觉像是一脚踏入了冰窟, 那种从心灵上带来的冰冷让她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打颤。
整个器材室寂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明明是那样微弱的声响,却在耳边无限放大, 从一开始的平稳变得凌乱, 最后竟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那种像是被人掐住脖子, 无法出声,无法吸气的感觉在这一刻重新袭上了她, 时间仿佛在某个瞬间开始倒转, 带着她回到很多年前的夏天。
按理说, 人类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变得模糊,到最后只剩一个朦胧的片段, 只记得有过这件事,而很难忆起其中的细节。可她在忆起的这一瞬间,却发觉自己竟连所有细微之处的东西都能清楚忆起——
闷热的夏日午后,窗外隐隐传来的蝉鸣声,空调徐徐吹出的冷风,微微汗湿的鬓发……家里阿姨怕她睡觉时着凉,她房里的空调向来都是调到27度,过于炎热的时候,她后脖颈和鬓边总是容易被汗水打湿。
那天她做了个噩梦,是被吓醒的。醒来后四处没在家中找到阿姨,看了眼墙上的闹钟,料想她应该是出去采购了。因为她睡觉很少会中途醒来,阿姨惯常在她睡时出去。
她在家中绕了一圈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和公仔玩了一会儿,左等右等没等到阿姨回来,便抱着自己的公仔跑到了客房。
家里的客房也有衣柜,往常她和江愉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时,最爱躲在里头,在心里默默数数。通常数到一百的时候,便会听见他们来找寻自己的声音。
只是自从她向江愉告密过后,他们已经很久没陪她玩过这个游戏了。
那日,她抱着公仔躲进衣柜,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一百,屋子里仍旧静悄悄的,没有爸妈来找她,阿姨也还未回来。
年纪还太小,她还不明白什么叫作怅然若失,只知道数到一百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难受,感觉空落落的。
她抱紧自己的公仔,默默地又从头开始数。
到最后,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重数了,只知道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她紧张又欢喜,抱着公仔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收紧,忐忑地透过衣柜门事先留开的缝隙往外看,很细很细的缝,细到人在视野里都仿佛被压缩成长条,看不大真切。
大脑昏昏胀胀的,她捂紧自己的嘴巴,看向细缝外的两人——沈蔚和之前她见过一面的女人。
他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人发现,又像是刻意而为——
“你疯了?怎么敢跟着我回来的?就不怕被人发现?”
“我就是疯了,那又如何?我跟着你到这里,你不还是把我带进来了?你有种就放我一个人在外头啊?”
“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我老婆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你为什么还把我带进来?你家里的孩子和保姆呢?你就不怕他们看见吗?”
“孩子……孩子这个点在睡觉……”
“哦?阿姨呢?”那女人抬手点在他的胸膛,“沈蔚,承认吧,你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带我进来肯定也没存什么好心思,我还不了解你吗?”
再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想象。太过成人化的场面,让她难以置信地死死咬紧双唇,因为太过用力,嘴唇被尖利的牙齿咬破,腥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胃里翻涌着,强烈的呕吐欲涌上来。
隔着薄薄的一扇柜门,那些呻/吟声、喘/息声、拍打声……统统无比清晰地传入耳内。
即便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也清楚地知道,父亲只能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绝不能是其他的女人,更不能是不着寸缕的。
她只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张大手牢牢扼住,四周的空气稀薄得像是完全无法涌入,又像是全然堵在了一处,凝结成无法分散的一团。
那日,直到他们穿上衣服离开,她都没发出任何声响。从衣柜里出来后许久,她都仍觉自己还在那狭小的四方天地里,漆黑的、憋闷的、令人喘不过气的……
有前车之鉴在,她没有再告诉江愉自己看见的一切,害怕一旦说出,他们这个已经四分五裂的家会彻底碎成无法拼凑的碎片。
或许是人类的大脑本能的在趋利避害,过没多久,这段回忆便好似从她的大脑里清除掉了。直到这一刻,直到她重新面对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器材室,所有才开始重现。
除此之外,大脑还牵连出了更多的回忆。她像是在漆黑的虚空重新走了一遭,脑中是江愉和沈蔚日复一日的争吵,永不停歇的互相指责……
沈岁宁再无分辨出自己到底身处何方,身体明明坐在实地上,可她却觉得自己在无限下坠着,四周风声呼啸,仿佛要将所有的肮脏和不堪统统带走。
直到……器材室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走廊的光线顷刻间洒进室内,头顶的灯光一并亮起,漆黑的室内瞬间被光线填满。
门外的人在看见蜷缩在角落的人时,几个箭步便冲了进去,在看清她被泪水浸润的脸颊和被鲜血染红的双唇时,伸手便将人紧紧拥进了怀中,低声道:“不怕了,哥哥来了……”
声音竟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慌张和沙哑。
怀里的人像是全然感受不到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像是一块僵硬的木头。只是,顾衍能感受到她纤瘦的身子在不停地发颤,俨然是吓坏了。
跟着他一同到这边的王叔、保安和老师看着眼前的一幕,都安静地退到了门外,器材室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衍的下巴紧紧抵在她的发顶,不断低声重复着:“宁宁,不怕了,哥哥在这里。”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心头不断上涨的怒气,努力安抚着身前人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察觉到衣角一紧,似是被人拽住了,身前的人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哥哥……”
紧接着,脖颈一热,有滚烫的液体落下,烫得他心口一窒,连她出声了都没发觉,只是更紧地将人抱在怀里,压着她发顶的动作一改,紧紧贴上她的侧脸。
“嗯,我在这儿,没事了,不怕。”
“不怕……”
身前是温热的身躯,淡淡的冷香传到她的鼻间,同海岛那日披在自己身上的衬衫一样的味道,耳边低沉又夹杂着细微沙哑的声音很熟悉,如同无数个日夜听见的那样。
那些消失的知觉终于缓慢开始回笼,她在这一刻终于确定,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是顾衍。
她的手从他的身后缓缓移至身前,像是为了确定般,触向他的侧脸,从起初的几根手指的试探,最后彻底抚上。
顾衍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察觉到她在确认的心态后,抬手按住她贴着自己的手,安抚着说:“是我。”
沈岁宁看着他,眼睛一眨,骤然又滚落下几颗泪珠,可为了让他安心,又硬扯出个笑来。
别提有多奇怪了。
顾衍心里难受得厉害。
从知道她不见了时就始终悬着的心,到此刻看着她努力对自己笑着,那种心脏始终像是被一条线紧扯着的感觉到达了顶峰,像是骤然被撕成了两半,让他喉间开始发紧。
他松开自己抱着她的双手,抚上她的双颊,用大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到最后连自己的掌心都是湿润一片,终于叹息一声,又将人扯进怀里,一手直接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抵在自己的颈窝,微凉的唇无法抑制地印上她的发顶。
“宁宁,不怕了,我们回家。”
晚上九点三十分,方靖终于饥肠辘辘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了眼一旁的人,伸了个懒腰。
身旁的人将耳机一摘,扔在桌上,怨气满满地说:“靠啊,要是这局贺朝在的话肯定就不会输了!你们都打得什么玩意儿?”
方靖因为长时间玩游戏而有些发懵的大脑在听见贺朝这个名字时“嗡”的一响,急忙捞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脚步匆匆地就朝外走。
身后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突然的动作,大声:“喂,干什么去啊?”
贺朝接到方靖电话的时候刚从浴室出来,连头发都没吹干,一手拿着条毛巾,一手划开手机接听:“干什……”
话未说完,被对面的人急急忙忙地打断:“朝哥朝哥,出事了!你现在在哪儿,快点回学校去……”
“回学校去干什么?”
方靖发颤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沈岁宁,沈岁宁被我不小心关在器材室了……”
他连理由都还未说完,对面的人便爆了声粗口:“你他丫的,方靖你有病是不是?”
紧接着,电话被挂断,贺朝无暇再顾及自己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以及身上穿着的睡衣,抓起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就往楼下跑。
楼下的贺母见他这么一副慌慌张张就往外跑的样子,大声在身后喊他:“贺朝,你干什么去?头发不吹干你在发什么疯?”
回应他的是大门“砰’的一声被带上的声音。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贺朝推开车门便大步往前走,连车门都忘记给人关上,惹得司机在车里低声骂了他几句。
方靖就在学校附近,比他先一步到了学校门口,却迟迟不敢进去,看见贺朝过来才赶忙走近,心虚地叫他:“贺朝……”
贺朝眼神往他身上一横,怒斥:“闭嘴!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你讲!”
方靖一下便噤了声,两人从校门口一路跑至体育馆,一刻不停歇。
好不容易要到门前的时候,贺朝忽然扯着人的胳膊,将人带至暗处。
方靖不明所以地扭头压低声音问他:“怎么了?怎么不进去?”
贺朝一声未吭,视线牢牢锁在近在眼前的体育馆。
本该灯火黯淡的体育馆,此刻却灯火通明。好几个人从里头走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高大,周身都是肃杀的气息,脸色更是阴沉得如同罗刹。
往下,他横抱的动作却小心又谨慎,他怀里的人被一件深黑色的大衣紧裹着,连脸颊都未露出分毫,只能看见一小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腿。
他们从体育馆内走出,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细细密密地落下,落在那件黑色大衣上,落在那人的头上,肩上,脸上。
贺朝看见他伸出一只手,紧了紧自己怀里的黑色大衣,随后加快步伐,很快便钻进了停在一旁的黑色轿车里。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站在车窗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嘴唇动了两下,随后车子发动。
贺朝看着那辆车子驶离自己的视线,心像被人挖了个大洞,风雪都钻入里头,冷得他颤栗。
这个夜晚,他终于清楚地明白,自己和沈岁宁之间将再无任何可能。
太迟了,他总是太迟……
他也……不配。
第54章 无望
回去的路上, 沈岁宁就枕在顾衍的腿上,身上仍旧裹着他的大衣。车后座不算宽敞,她整个人都蜷缩着。
几个小时的精神折磨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 几乎是上车没一会儿, 她便靠着他睡着了。
即便睡着了也未能踏实,不知梦见了什么, 原本平稳的呼吸声逐渐凌乱,人也不安地动了几下, 却始终没醒来。
顾衍一只手定住她的身子, 一只手在她的后背轻拍着,试图安抚睡梦中的人的情绪。
霓虹灯的色彩透过玻璃车窗照进车内, 他得以看清她紧皱着的眉头,因为太过用力, 连脸庞看起来都是微皱的。
他抬手, 将她落在脸颊两侧的头发拂开,却始终无法抚平那紧皱着的眉头, 身前的人就像是陷入了梦魇,始终无法安宁。
先前已经慢慢淡下的情绪在此刻又重新在心头蔓延开来,恐惧、担忧、生气、心疼……
每一种都是因为她。
随着年岁的渐长, 他的情绪已经极少有如此大的波动, 也很少会有这样百感交集的时刻。可今天, 短短的几个小时时间里,徘徊在心头的情绪变了又变, 始终未能平静下来。
不得已, 顾衍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视线陷入黑暗的那瞬,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知道沈岁宁不见后的种种——
接到王叔电话的时候, 他刚结束完一场会议。
这场会本该由顾恒远来开的,只不过他临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飞一趟国外,大概也是想看一下他目前的能力,便交由他来代开。
开会的都是集团里的骨干,难免比较傲气,资历深的老人看不惯他这么个资历尚浅、仅凭血缘关系就坐在这里的年轻人,明里暗里的没少挤兑。
他照单全收,并不反驳。他很清楚,要想服众,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是不可能的事。
散会时,助理跟在他身后,跟他说着明天的安排。他一边听着,一边轻按着自己的眉心,电话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王叔在电话那头慌张地说沈岁宁不见了,他在校门口等了她好久都没见到人出来,电话也一直打不通,家里也没回去。
沈岁宁一向是令人省心的孩子,从不会一声不吭就消失。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脑子里闪过的几乎全是些不好的念头。
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她对她的了解压根不够,只知道她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林桑,却不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无奈,只能先找到班主任。
他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在保卫室里,王叔就在人家身旁,跟着一起查监控。见他过来,两人立马给他让开位置。
去的路上,他想了很多,设想过的最坏的后果是她一个人离开了学校,而后不知所踪,那他必须调动警局的力量在这个城市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找到她的下落。
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他们轻易在监控上锁定到她的身影,看着她一个人抱着器材进了器材室,而后……再没出来。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了快进键般,他带着人飞速奔向器材室,拉开那根将她困在里头的小铁栓,一把推开器材室的门。
最后,画面定格,他的眼前只剩下漆黑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膝盖的沈岁宁,那样无助,了无生气的沈岁宁……
他被这一幕刺得猛的睁开眼睛,昏暗的车厢内,沈岁宁仍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他腿上。
他的心情无法平静,心头有很重的浮躁感,压得他有些难受。这让他不得不出声,问前排的王叔:“王叔,车里有水吗?”
“有的。”王叔应了声,很快便腾出一只手从储物柜里翻出一瓶矿泉水给他。
他接过,五百毫升的矿泉水没一会儿便见了底。
“回明鼎吧。”他仰靠在椅背上,沉声吩咐道。
落月湾太远了,他已经没耐心了。再者,沈岁宁也需要尽快到一个安稳的环境,而不是一直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
王叔什么都没问,只是在下个路口的时候打了转向灯,车子向他公寓的方向驶去。
深夜,沈岁宁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那些黑白影像般的片段走马灯一样在脑中循环播放着,刺得她头痛欲裂,心底铺天盖地涌上的是无助和绝望感。
太过熟悉的感觉,她在年少时曾经历过无数次。在家中发生巨变,所有人都不再对她抱有希望后,无数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夜晚,身体都会发出如此警报。
她下意识拉开床头柜,试图从里面找到长期服用的药物,在摸空的那瞬忽然发现周遭一切都是陌生的,不是在沈家,也不是在顾家。
失去意识前的回忆在此刻缓慢回笼,猛地被人从外推开的门骤、温热的怀抱、低声温柔安抚的话语……
不甚明亮的壁灯照出室内的轮廓,她终于认出,这是顾衍家的客房。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晚。
仅一霎,大脑的刺痛感更甚,胸腔内的空气也好似变得稀薄,呼吸都瞬间变了调。
一墙之隔外,顾衍正在厨房煮着安神汤,刚关好火,正准备盛出一碗出来。
“噼啪——”
客房传出一声脆响。
心下一紧,他再顾不得什么安神汤,几步便冲到客房。
只一眼,他便看见蜷缩在床头、长发凌乱的沈岁宁,而原本干净整洁的客房此刻正散落一地的碎玻璃。
“宁宁,怎…”
话未说完,沈岁宁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倏地就拉过自己身上的被子往床角缩,沙哑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
“别过来!”
听见她声音的那刻,顾衍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喜悦还未漫上,便已经被更深的担忧取代。
他不会看不出,沈岁宁现在很不对劲。
“宁宁,是我,顾衍。”他放柔声音和她说,放轻脚步朝她靠近。
似是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动作,床上的人将被子拉得更高了,几乎是死死捂住自己的程度,破碎的尖叫声再度从被中传出:“我让你别过来!”
沈岁宁怎么会不知道是他,可正是因为是他,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个模样。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做过许多关于未来的设想:要一直考年级第一、要考上A大、要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要开口说话、要成为一个优秀到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可这一切里,从来都不包括会再次发病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不应该的,她已经好了很多年了,医生也已经允许她断药了。
可是为什么这个夜晚会突然如此?
即便她竭力想否认,可是醒来后的种种表现,包括此刻想极力克制却仍旧在不断升起的无望,都让她无法将这一切都当作是巧合。
沈岁宁察觉到自己抓着被子的手在不断发抖,呼吸声变得愈加凌乱且粗重。
在如此安静的室内,这样的声响几乎是被成倍放大,环绕在耳边。
她听得清楚,他亦听得清楚。
顾衍再无法遵循她的意愿,几步走到床边。
她在床垫下陷的那刻心像陷入泥沼,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发现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
本来就已经很糟糕了,现在更加糟糕了。
她无法不责怪自己。
直到隔着被子被他拥住,那只宽厚的大掌在她后背轻拍着,他像在器材室刚发现她时那样,低声哄着:“宁宁,别怕,哥哥在这里。”
“我们已经回到家了,没人能伤害你了。”
隔着一层厚厚的被子,他的声音变得很不真切,再加上她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其实并未留意到他都说了什么。只是,她颤抖的身体还是在他这样轻柔的安抚中渐渐平复下来,只余脑袋仍旧在痛着,一时难以消解。
察觉到沈岁宁在慢慢平静下来,顾衍试图拉开一点她蒙住自己脸颊的被子,“将被子拉下来好不好,这样蒙着会呼吸不上来的。”
她在那一刻忽然又挣扎起来。
顾衍忙收住自己的动作,诱哄般和她商量:“一点点,你不想让我看我就不看,好吗?”
沈岁宁没有回应他。
他哄人的经验实在是少,尤其是今夜,她的情绪在剧烈起伏着,顾衍不知缘由,根本摸不准哪句话会让她突然又激动起来。只能凭着平日里对她的那些了解,尽力放柔自己的声音:“宁宁,乖。”
“自己拉下来好不好?透透气,我不看。”
“不信的话我将眼睛闭起来,你伸手出来摸摸。”
怀里的人仍旧没动作,就在他以为她真的打算一晚上都将自己困在被子里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只手缓慢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沈岁宁摸索着,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吐出两个字:“眼睛……”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听见她的声音,和前两次情绪激烈的不同,这次的明显平静了许多,他松了口气,带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眼前。
“闭着的。”
她摸到了,他温热的、紧闭着的眼皮。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触碰到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球动了下。
头依旧在痛着,她在这样的触碰中,心底忽然涌上几分悲凉,为未知的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有没有这样能够光明正大触碰他的机会,夹杂着私心,指尖动了动,缓缓从他的鼻梁、眉心划过去,最后落在了另一边的眼睛上。
老一辈的人常说,要看一个人怎么样,就看那人的眼睛。
眼不正,则心不正。
她脑海里关于他眼睛的印象不多,或许是因为俱于直面那双像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她总习惯避开他的视线,只敢在他没留意自己的时候才敢悄悄去看他的眼睛。
现下,她看不见面前的一切,却很确定,顾衍绝对是个眼正心也正的人。
顾衍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岁宁也跟着轻轻笑了声,终于将蒙在自己眼前的被子拉下,挨着他的身体却未离开,脑袋就抵在他的颈窝。
方寸之下就是他的胸膛,属于顾衍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心跳声,却是第一次,明明他近在咫尺,心口却疼得无以复加。
顾衍的手落在她的脑后,低声问她:“宁宁,身体哪里不舒服,告诉哥哥?”
她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许久才意识到他和自己说了话,喃喃着回答:“头好痛……”
搭在她脑后的手顿了顿,又问:“还有吗?”
很多地方都很难受,可她不想让他知道。
即便到了此刻,即便她知道他应该已经发现她的不对劲了,可她还是想着能多瞒一时是一时。
或许,是可以扛过去的……
她如此天真地希望着。
只是沈岁宁没想到这次的病症来势汹汹,自己甚至连这个夜晚都扛不过去。
后半夜,她在噩梦中再度醒来。这一次,心脏伴随着强烈的疼痛,她从床上坐起的那刻只觉心口像是全然被堵住,无论她如何深呼吸都涌不进半分的空气。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像是意识游离般目睹的,顾衍慌张地奔到她的床边,在她面前急切地张着唇……最后,他急匆匆地抱起她就往外跑。
十二月底的北城,凌晨的气温已下零度,医院里的冷意更甚。
医院等候区零星几个人坐着,大多神色疲倦,身上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往里,急救室门外,长凳上的人仅着一件毛衣,脊背微弯,双手抵在下巴处,一双深邃的眼眸牢牢地盯着急救室的大门。
几乎是急救室的大灯暗下的同时,他整个人便从椅子上弹起,焦急地迎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病人没什么大碍。只是……
他的心还未来得及放松,却又被这最后的转折弄得高高悬起,“只是什么?”
“我们并未从病人身上查出任何器质性异常,建议您还是在病人清醒后带她去心理科查看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医生顿了下,“病人曾经是否有过抑郁症之类的病史?”
第55章 攥紧
翌日, 沈岁宁醒来。
面前的一切,都让她像是瞬间回到了七岁那年。
她在坠楼后,从医院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到刺眼的天花板, 鼻端是始终萦绕着、不会消散的浓烈消毒水味。
那时,她混沌的大脑甚至分辨不出眼前的是医院, 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时,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 怔怔地打量了对方很久。
直到对方开口询问她现在什么感受, 她才懵懵地转了下眼珠子,张了张嘴, 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个世界应该没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经历,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失声了。即便她努力张大自己的嘴巴, 无比着急地试图说出些什么话来, 却始终是徒劳无功。
即便已经过去十多年,沈岁宁始终记得那一刻的感觉, 惶恐、不安、急切、无助……最终归于麻木。
世界里什么声音都有,除了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声音。
自那之后,她对医院有了本能的恐惧, 总觉得一旦沾上, 又会是一场新的风暴。眼下从医院醒来, 不安几乎是瞬间便涌上了心间。
脑子尚未完全清醒,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着, 目光在触及到趴在病床边的身影时停了下来。
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病房内, 有一缕就落在他的身上,沈岁宁看见他被太阳光照得金黄发亮的头发。
不算暖的室内,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清肩胛骨的轮廓,有些突出。
顾衍的身材一直都算不上是健壮的类型,只是再怎么样都有身高在那儿撑着,看起来也不会很瘦。但她这么看着,忽然就发现他好像瘦了许多。
是因为太久没见过了吗?
其实仔细算算,也不过一个星期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在沈岁宁想要起身喝点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大概是因为被攥久了,已经习惯了,醒来的时候竟没有立刻察觉到。
她不敢动了,害怕会吵醒他。
这是第一次,她清醒着,他却睡着了。她有种很微妙的感觉,感觉这短暂的时光像是上天的恩赐,让她可以正大光明、肆无忌惮地将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在有人来之前,在他醒来之前,这段时间都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是这样的时光实在是短,趴在床上的人没一会儿便醒来,缓慢地抬起头来。
沈岁宁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衍,过往总是神采奕奕,眼睛里像是藏着熠熠星辰的人,此刻却满脸的疲倦,眼睛里密密麻麻的红血丝。过了一夜,他的下巴有新冒头的胡渣,看起来更显沧桑。
她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虽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就到医院的了,但想也知道,因为自己,他昨天一定累坏了。
看见她睁着眼睛,顾衍很快坐直身子,开口的声音都是哑的:“醒来了?”
她挤出个笑,冲他点了点头。
顾衍的眉头却忽的皱起,很快又松开,若无其事般问她:“饿不饿?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罢,他又抬手看了眼手表:“我让张妈煮了点粥,还有你最爱吃的鸡汤小馄饨,应该很快就会送过来了。”
他抬起的那只手刚好是攥着她的那只,掌心一空的时候,她心里也好似空了个角落,下意识地又追了过去。
直到重新碰到他的指尖,沈岁宁心下一跳,终于发觉自己这行为过分大胆了。
就在她试图收回自己手的时候,顾衍低头看过来,而后用掌心将她的手包住,蹭了蹭,说道:“怎么睡了这么久手还是这么冷?是不是暖气不够暖?”
沈岁宁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试图让她的手暖起来的他。
包裹她的那双手是温暖的、炙热的,一如从前无数次他牵着她手时的温度,沈岁宁忽然觉得鼻子很酸,想哭。
在他没醒来前,她其实设想过很多。她知道,自己一进医院,所有的事情就都瞒不住了,他会知道她的病,她怕他会问起,怕他会第一时间叫来医生。
但他像是知道她的顾虑一般,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平常一样和她说着话:“怎么又不说话了?是不是不想说?”
问完,他很快又笑着接了句:“不想说也没关系,想开口了再说,不着急。”
沈岁宁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哽咽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总是在给你添麻烦。
对不起,即使我这样糟糕,还是如此自私地想要靠近你。
顾衍捂住她的手一紧,抬眼看向她,眉头一皱:“说什么胡话?希望你开口,不是希望听到你说对不起的。”
沈岁宁将头撇过去,用自己空闲的那只手擦掉流下的眼泪,回过头时叫了他一声:“顾衍……”
“嗯。”
她又叫他:“哥哥。”
他在这瞬间终于记起,在器材室的时候,她也曾这么叫过自己。只是那时候太着急了,根本没留意到她竟然开口了。现在想来,她重新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叫他。
他的心口因为这个认知有了沉重的撞击感,应了声:“嗯……我在。”
这次,沈岁宁小声笑了笑,很慢地重复刚才的话:“顾衍……哥哥……”
她的嗓音带着多年不曾说话的沙哑涩感,因为尽力想要说清楚,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一字一顿般,其实听起来有些怪。
但顾衍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这几年来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没多会儿,张妈拎着保温桶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王叔,一手拎着个袋子,里头装的都是沈岁宁的衣物和在医院会用到的日常用品。
沈岁宁胃口不佳,平时最爱吃的鸡汤小馄饨也只是吃了几口便觉得吃不下了。
顾衍倒是真的有些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就没吃什么,只在将她接回家里后喝了几口水,眼下肚子空荡荡的。
沈岁宁见他胃口不错,索性将保温桶里剩下的小馄饨统统倒他碗里。
他看了眼她还满满当当的碗,眉心皱了下:“吃不下?”
她点点头。
知道她会没胃口的原因,顾衍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摸了下她的头:“没事,吃不下别勉强,喝点汤垫垫肚子。”
他们吃完没一会儿,病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沈岁宁以为是医生过来查房了,没成想抬眼的时候竟看见门外风尘仆仆、拉着行李箱的徐月。
徐月在昨晚接到顾衍的电话后就买了机票连夜飞回来,飞机落地一刻不敢停,直接就到医院来了,眼下看见病床上看起来蔫哒哒的沈岁宁,眼眶一下就红了。
顾衍见她回来,站起身走到门边,低声和她说了句:“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回家一趟。”
“嗯,知道了。”
顾衍离开后,徐月在床边坐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攥着沈岁宁的手,眼里的愧疚和心疼像是要溢出来。
沈岁宁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才会好受些,徐月一向对她很好,自从她住进顾家后,她就像是履行起了母亲的责任一样,细致周到地照顾她。甚至现在因为自己临时改变行程,从国外连夜飞回来。
要说愧疚,她才是那个应该愧疚的人,不止愧疚,还有很多的亏欠,多到这辈子好像都还不清了。
她拉过徐月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唤她:“阿姨……”
徐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很快便又哭又笑地应着:“嗯,阿姨在这儿……就在这儿陪着我们宁宁。”
顾衍推开家门,连鞋子都没换,就这么一路走到客厅,将自己扔进绵软的沙发里,靠着沙发背,疲倦地闭起眼睛。
他是真的累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就没歇过多久,在公司忙了一天,临下班又接到王叔的电话,然后就一直因为沈岁宁的事情忙上忙下。
体力的消耗还不算什么,主要是精神上的消耗最磨人。
包括现在,他闭着眼睛,眼前都还满是沈岁宁的身影,在器材室里的、缩在床角的、晕倒在他身前的、躺在病床上的……
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最后,他起身,到浴室去洗了个澡。
今天的会议已经全部推迟了,但是有些文件还是需要过目,他回来就是想拿一下电脑,顺便……腾出空间让她去做检查。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不好的一面,所以尽可能的在他面前掩饰着,不论是昨夜亦是今天醒来后的表现。
昨晚和医生沟通过后,他在病房里查了很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心里对她的情况已经大抵有了数,给徐月发去的消息也在她落地的时候有了回复,是肯定的回答。
面前的打开的文档变成密密麻麻不知所云的黑色小蝌蚪,他将放在手边的水一饮而尽,起身去昨晚她休息的房间。
昨晚离开得匆忙,根本顾不上处理房间,此刻地上还散落着一地的碎玻璃,撒出的水已经干了,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而她睡过的床,床单凌乱地散落在上头,皱成一团。
他想起昨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眼底一沉,心间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暴戾在此刻统统上涌,变得浓重。
与此同时,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划开屏幕,看见上头助理发来的视频和个人详细资料——
方靖,性别:男,年龄:18,家庭地址:XX路XX小区XX号……
第56章 无眠
顾衍再回到医院的时候, 徐月刚关上病房的门。
他将笔记本电脑在休息间的桌上放下,问她:“都检查完了吗?”
徐月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在沙发上坐下:“检查完了, 刚才睡下。”
“嗯。”他应了声, 倒了杯水给徐月,而后安静地坐着。
还未开口, 徐月已经先出声:“昨晚是不是被吓到了?”
顾衍的视线向她看去,表情淡淡的:“还好。”
“怪我之前没和你说过, 也没想到会突然这样。”
他终于迟疑着问出:“所以宁宁她之前……也有过?为什么?”
“嗯……让我想想要怎么和你说。”徐月思索了会儿, 微微眯了下眼睛,“应该得从宁宁她们家的事情说起。”
“他们家的事情说复杂也不算复杂, 但也不简单。宁宁她爸妈是商业联姻在一起的,不过双方在结婚之前已经看对眼了, 所以也不算完全为了利益在一起的。婚后没多久, 宁宁就出生了。”
“宁宁她父亲一开始还是挺好的,对老婆女儿都很疼爱, 只不过新鲜感作祟,后面和公司里的下属搞在了一起。起初,宁宁她妈妈不知道这事儿, 是宁宁先看见的。”
徐月并未言明这些事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但顾衍料想, 沈岁宁当时的年纪不会太大。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宁宁当时才六岁, 哪里会知道自己爸爸和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啊?她就告诉她妈妈, 说爸爸带着别的女人回家了。那之后, 她爸爸出轨的事情才彻底东窗事发。”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外面撞见沈岁宁的那次。
那时候,他其实不太明白, 为什么她撞见自己父亲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第一反应会是落荒而逃,明明做错事的人是他们。
现在想来,只怕是和她小时候的经历脱不开干系。
“你江阿姨日子顺风顺水地过了小半辈子,哪成想会栽在一个男人手里头。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又舍不得放手,就只能闹啊……”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顾衍:“阿衍……之前妈妈和蒋……”
顾衍知道她想问什么,只是听到蒋森这个名字就有些生理不适,开口打断:“您不用担心我,早就过去了。”
徐月这才重新接上未说完的事:“大人吵起架来,就顾不上孩子了。我也是后来才听你江阿姨提起,说宁宁那时候性子就变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么活泼了。”
他凝神听着。
“总之这事儿闹了挺久的。后来她妈妈一时想不开,冲动之下就抱着宁宁打算用跳楼要挟她爸爸和那个女人断了联系。”
顾衍垂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语气都染上急切:“真的跳了?”
“她妈妈本意只是想吓吓她爸爸的,谁成想,真就那么不小心……”
听到这里的时候,顾衍已经大致能理解了。
父母有事,遭殃的总是孩子。
只是……六岁……连最基本的自我认知都还未能建立起来的年纪。
“那之后,宁宁就不会说话了,也是在那之后得的抑郁症,中途还休过学。或许早就有征兆了吧,只不过坠楼之后才慢慢严重起来。”说到这儿的时候,徐月叹了口气,“她妈妈心里有愧,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起来,只好私下里和她父亲协商先不离婚,看看宁宁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只是这一拖,就拖了这么多年。”
这场对话结束后,徐月就先回家去了。
她赶了一夜的飞机,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沈岁宁去检查,顾衍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色,将人赶了回去。
人一离开,诺大的套房霎时就静了下来,顾衍推开病房的门,在床前坐下。
沈岁宁安静地阖着双眼,午后的日光透过纱帘落在她的脸上,将那一小块皮肤照得雪白,又或者说是……苍白。
他莫名想起初见时她安静看着自己时的模样,那样瘦小的一个人儿,脸颊带着未褪去的点点婴儿肥,眼里像映着柔和的月光。
那时,他根本不会想到她不开口是因为不会说话。
正如现在,他根本想象不到她是如何在那么小的年纪做下与外界切断交流的决定,这么多年又是如何忍受着外界所有异样的眼光,活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顾衍想到自己。
在家庭生变,蒋森对他开始苛刻的时候,他已十岁出头,有了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现在想起蒋森仍觉得恨之入骨,对顾恒远也永远亲近不起来。而她那时才六岁,无人引导,只怕会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是有多难过自责,才会这么多年都选择不开口?
顾衍没办法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当天傍晚,沈岁宁的检查报告出来。
对于结果,他早已有心理准备,因此拿到报告的时候也不算意外。
他没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也没问起,就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吃过晚饭后,顾衍看着她将医生开的药吃完。
大把大把的药,沈岁宁吞咽的时候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药物从喉间摩擦而过,而后无论喝多少水都好像还梗在那里的感觉让她厌恶,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脸便垮了下来,缩进被窝,转身背对着顾衍。
身后有很细微的窸窣声,不知道是什么。
没一会儿,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唇边。
她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顾衍细长的指尖,以及……抵在自己唇边的奶糖。
见她看着自己,顾衍笑了笑:“我特意从家里带的,想着你吃完药可能嘴里会苦,不吃吗?”
沈岁宁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又说:“之前看你吃过这个,现在不喜欢了吗?”
“没有。”她终于张唇,轻轻咬住糖块。奶糖在嘴里慢慢融化,明明应该是甜腻的,沈岁宁却无端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沈岁宁没在医院住太久,第二日的时候,徐月带着她去接受心理治疗。
结束后,她跟徐月说自己想回家。
她讨厌医院,讨厌睁开眼睛看见的永远是冷白色天花板,讨厌鼻端永远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讨厌每次醒来时都会想起七岁那年在医院经历的一切……
徐月自然遵循她的意见,办了出院手续后便带着她回了顾家。
不放心沈岁宁一个人待在密闭空间里,徐月差人在她房间装了道门帘,并叮嘱她睡觉的时候不要关门,怕她多想,又特意解释了一通。
沈岁宁应了下来。
她自然知道徐月的顾虑是什么,但其实没那么严重,至少目前为止,她没有轻生的念头。
而学校里,方靖已经被停课。校方的意思是对其记大过并全校通报批评,但因为事件还涉及到沈岁宁,因此在没有得到沈岁宁方明确的答复前,消息先被压了下来。
班主任联系了徐月好几次,说对方家长想要找她见一面,看能不能商量一下从轻处罚,毕竟孩子即将高考,档案记上这么一笔,等于前程尽毁。
顾衍问起的时候,徐月正纠结着要不要答应见一面。
他深知徐月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只和她说这件事她先别管,他自由别的打算。
当天晚上,顾恒远从国外回来,人刚到家,便被顾衍叫去了书房。
第二日,校方宣布最终的处理结果:给予方靖记大过处分,并勒令退学。
班主任在班上说起这事的时候,班上的学生面面相觑,根本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夜之间,班上就少了两个同学。
林桑这几天在手机上都联系不到沈岁宁,在课间的时候找到贺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贺朝对这事也闭口不谈,她只得放弃。
毫不知情的除了班上的学生外,还有沈岁宁。
她只问过顾衍一次,到底是将她锁在器材室,顾衍当时只是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不要再想这事,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
至于处理结果如何,他并未在她面前提起,而她也无心去追究。
徐月给她请了长假,让她在家里休养,而她留在学校里的那些课本和资料,王叔也都帮她收拾回来了。她在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会自己看看书,更多的时候都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看一会儿就会出神。
白天的时候,徐月怕她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会情绪更糟糕,时常拉着她到后花园去。
北城冬天的室外寒风冷冽,两人大部分时候都在花房,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罩子照在人的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沈岁宁的情况比徐月预估的要好一些,就是情绪看起来比之前差,容易走神,食欲也下降了许多,其他的看起来倒还好。
她并不知道沈岁宁真正的折磨大部分都在夜晚。
夜里,她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当那时候,便会有许多消极的情绪开始冒头,即便睡着后,也总是伴随着噩梦,一个又一个深沉的梦境总是压得她难以呼吸。
这天夜里,沈岁宁再一次梦见过去的事。
梦里,她在沈家的房里醒来,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她靠着窗头坐了许久后犹豫着爬起身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走了出去。
脚步在主卧的门前停下,半开的房门,里头传出刻意压低的争吵声。争吵的内容和往常无异,只不过又新增了一项——到底是谁的过错,才会导致她无法开口。
她的名字被屡屡提及,沈蔚指责着江愉,认为是她的冲动害了她。江愉同样在指责着沈蔚,认为是因为他的不忠才会导致现如今的局面。
直到沈蔚发现站在门边的她,那些争执才戛然而止。
此后的无数个场景里,她无数次在他们争吵时出现,又无数次目睹他们惊慌失措地停下。
太过真实的梦境,沈岁宁挣扎着醒来的时候,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些画面。而她恍惚着想起,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并非只是梦。
她七岁那年从医院离开后,这样的戏码无数次在家中上演。或许是心中对她有愧,他们不再当着她的面争吵,每每发现被她看见的时候,就会像骤然被人按下暂停键一样,中断所有的争吵。
而他们的愧疚根源在于——她无法开口。
凌晨两点,顾衍终于关掉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书桌前起身。
长时间的工作,让他的喉咙变得很干,而桌上的水杯已经空了。
无奈,他拿起水杯离开房间。
走廊的壁灯在夜里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厚重的地毯吸收掉了所有的脚步声,因而,某些微小的声音像是被成倍放大,不间断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的脚步在沈岁宁房门前停下,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拨开门帘,于淡淡光亮中看见窗前的朦胧身影。
沈岁宁身上穿着棉质的睡裙,薄薄的一条,因为抱膝的动作,布料紧贴着后背,甚至看见凸起的蝴蝶骨,深刻的,脆弱的,仿佛轻轻一折就会碎掉。
顾衍将杯子放在她的桌上,走到窗台边,轻声叫她的名字:“宁宁?”
第57章 破洞
猝不及防听见他的声音, 沈岁宁还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等回过头看见昏暗光线里的高大身影时,恍惚着眨了下眼睛,在下一秒倏地又转过身去, 脸颊紧紧压在膝上, 背对着他。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不甚明亮, 但顾衍的视力很好,刚才一刹那的回头已经足够他看清沈岁宁的状况。更何况, 刚在在门边的时候, 他就是被那细微的抽泣声吸引进来的。
并非是第一次见她哭,可哭泣这种东西, 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让人觉得好受。
他走到她的身旁坐下,手搭在她愈加单薄的后背, 轻轻地拍着。
沈岁宁却往前缩了缩, 环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更深地埋在膝上, 避开了他的手掌。
顾衍看着她带着抗拒的背影,收回自己的手臂,没再触碰她, 却也没离开, 视线仍旧落在她的身上。
先前她不会说话时, 两人也时常这样安静地在同一个空间里待着。因此,他并不会觉得不习惯。不习惯的……只是她对自己的抵触。
人类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 他明知晓她这样是因为在生病, 并非只是针对他一人, 但想起过往她依赖自己时的模样,却还是难以避免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失落。
沈岁宁许久都没出声, 安静到他甚至以为她是不是就这样睡着了。下一秒,她却很突然地动了动,抬起一直深埋在膝上的脸颊,视线重新落回了窗外。
又不知过了许久,寂静的房内忽然响起她艰涩的嗓音,很轻很低,像是喃喃自语般:“我看见过。”
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连具体指向都没有,但他直觉,她是在说自己的父亲,并且会是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
顾衍没出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沈岁宁蜷了蜷搭在小腿上的手指,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那些事被压在心底太久,想诉说从来都没把么容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说出那些事,或许是因为情绪的积压已经到了顶峰,急切需要一个突破口,或许是因为夜晚总是适合倾诉,又或许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他……她不必担心秘密会有些泄露的风险。
“在衣柜。”她说,“很黑……”
他在这一瞬间恍惚着想起医生曾经说过的话:抑郁症病人如果受到相似的恶劣刺激,容易导致病情复发。
那时,他笃定沈岁宁的复发与被关脱不了干系,却不清楚她在里头究竟都想起了什么。而今夜,那些谜底都解开了。
有些事情从来都不需要说得太过具体,仅凭只言片语,他已经能够想象。
垂在身侧的手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再次抬起,顾衍握住她的双肩,让她面对着自己,肯定地说:“宁宁,这些事不是你的错。”
“大人的事情与你无干,不要用他们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沈岁宁却听不进他这番话,大脑被过往的那些认知侵袭着,将她这一年来好不容易重新塑造的观念全部推翻,只是喃喃:“他们恨我……”
他们恨她的口无遮拦,恨她让这个家破裂。所以,在最初的愧疚过去后,无论她如何做,做乖乖女儿不让他们操心也好,考年级第一当三好学生也罢,他们都吝啬于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全都是她的错。
她说完那句话后便再无一言,顾衍从那双蒙上了层朦胧雾气的眼眸中看出她此刻深深的自责。
在她生病的这几天里,他查了许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里面提到过抑郁症病人复发时的思维模式往往和首次发病时的思维模式相似。
所以,七岁的沈岁宁在经历了那些事后,是否就是像现如今这般,独自咽下所有苦楚,然后将问题的根源都归结于自己身上,每日在自责中度过。
当语言都变得苍白,他看着面前的沈岁宁,忽然很想伸手抱抱她,想告诉她这些都不是她的错,是他们自己做了错事还不知悔改,是他们没有福分,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她。
顾衍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握住她肩膀的双手毫不迟疑地往下,扣住她的后背,将人纳进自己怀中。
“宁宁,不要自责,做错事的人是他们,纸从来都包不住火,即便你不说,事情也会有败露的那天。”他说,“他们不亲近你也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福分,看不到你的好。”
怀里的人呜咽了一声,很快的,他感受到自己胸前的家居服被温热的泪水打湿,从一个小小的圆点扩散开来。
她连哭泣都是压抑的,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呜咽,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顾衍轻拍着她的后背,没像过去那样,低声哄着她说不哭了,而是鼓励道:“想哭就哭出来,不用憋着。这层楼就我们两个人,除了我没人会知道。”
怀里的人好一会儿都没任何动静,直到无法压抑的抽泣声渐渐溢出,像是他在门外听到的那样。顾衍抚着她的长发,赞许道:“对,就是这样,哭出来。”
话音刚落,衣摆被人揪住,紧接着,那些破碎的哭泣声逐渐变得清晰不加掩饰。
沈岁宁从未在别人面前这样哭过,即便是私下里自己一个人,她也很少会哭出声来。可这样一个夜晚,她陷在顾衍温暖的怀抱中,终于敢让自己放肆地哭出声来。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中,她始终在自责着,而他也始终在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开解着,说自己不会离开她,顾家永远是她的家。
到最后,话语声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顾衍低头去看她时,沈岁宁已经筋疲力尽地窝在他身前睡着了。那双眼睛即使紧闭着,睫毛仍旧在不安地颤动着,上头还挂着未干的眼泪。
他起身,将人抱回到床上,又从浴室拿来一块湿毛巾,将她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最后塞进被子里。
刚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床上的人不知怎么的精准追上他的手,呢喃着说了声:“别走……”
他回过头,看着暖黄光晕里的沈岁宁,又重新坐下,低声应了句:“嗯,我不走。”
这晚,顾衍在她房间坐了许久,心脏始终被一种细微的如同针扎般的疼痛翻搅着。
离开前,他看了眼在床上安睡着的人,俯下身子,微凉的唇终于在无人知晓的清晨轻轻印在她额上。
“别怕,哥哥帮你报仇。”
方靖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非常一言难尽。
在体育馆门前看见沈岁宁被人抱着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是大祸临头了。按照二中的校规,像这种事件,不记个大过、全校通报批评是不可能的,再严重一点就是留校察看。他所设想的最严重的后果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本来就不是特别热衷于学习的人,那些名校跟他更是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处分什么的,影响也不算特别大,争取好好表现,下学期说不定还可以消除。
也因此,他心里也没多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更多的还是对沈岁宁的愧疚,以及对自己这种愚蠢行为的懊恼。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退学通知下来的时候,他还在梦里跟周公约会,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被窝里提溜起来。他妈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巴掌,气急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老师说什么?退学!书都没得读了,你怎么还睡得着的?”
他身上的瞌睡虫都被这个巴掌和消息震飞了,急急地抓过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他是真的被学校开除了。
到这时,他才终于有点慌,无措地去问他妈:“妈,怎么办啊?”
他妈给了他一句:“你问我,我去问谁啊?”
自那日后,他家的安宁日子就没了,父母到处找人拖关系,试图让学校改变这个决定,可无论怎么问,学校那边的态度始终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松动。
几次过后,他爸妈也不指望了,开始给他找新学校,只不过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表示不愿意收他这样的学生。公立没指望就私立,谁知私立也不收。
几经打听,终于有人愿意透个口风给他们,说是上面有人压着,起码在北城是没指望了,让他们趁早找个其他城市的,或是出国去。
无果,家里这才开始头痛地准备将他送出国去。只不过还是免不了将他一顿说,他的脊梁骨都要被戳断了。
他听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这才溜到网吧来打游戏。
一下午的战斗让人筋疲力尽,他在包机时长到了后从位置上起身,打算到外头吃点东西再继续。
这小破网吧今天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门口竟然站了两个一身腱子肉的保镖。方靖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两眼,人家眼神一对视,忽然走上前,对他说:“方同学是吧,我们先生有事找你,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靖从未想过这种电视剧里的剧情还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被两个大块头请到车上时还纳闷地问了嘴:“你们先生谁啊?请我过去干什么?”
保镖神情冷淡地看他一眼,“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一家看起来没什么人的俱乐部门前停了下来,大门打开,里头黑嗖嗖的,果真一个人都看不见,他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连个人都没有,他要是在这地方有个什么好歹都没人知道。
往前的脚步一顿,方靖转身就想跑。
只是他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敌得过两个保镖,还没跑两步便被人扣住肩膀押了回去。这次,人家直接将他架到了楼上。
包间门在面前打开,一室昏暗,只有角落的位置有着蜡烛燃烧的淡淡光亮,沙发上,坐着个模糊的身影。
保镖将他押到那里,双脚刚沾上地,膝窝便传来一阵剧痛,身后的人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脚。方靖脚步一个踉跄,重重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沙发上的人在这时发出一声轻笑,像是斥责实则是赞同:“怎么如此粗鲁?我只是让你们将人请来。”
身后的人异口同声:“对不起,顾先生,是我们的问题。”
那人轻轻抬了抬手:“算了,出去吧,有事再叫你们。”
等人都退去,方靖终于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他想站起身,但膝窝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起身,只能跪在地上。或许这也是那人的目的,让他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姿势去仰望。
包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亮就是那人手里把玩着的蜡烛,透过那昏黄的光晕,方靖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只一眼,他便诧异地瞪大双眼,脑袋“嗡”的一声,终于明白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请”到这里来。
方靖对这人并不算全然陌生,先前在山顶,在学校门口,他都见过这人的身影,沈岁宁叫他一声……哥哥?
被勒令退学,没有学校愿意接纳他,方靖以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没想到,还会有新的灾祸等着他。
他没有出声,也没问他是谁,顾衍透过他惊恐的眼神已经猜到情况,微微扯了扯唇,笑问:“认识我?”
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却让人不寒而栗,方靖紧紧抓住自己的裤子,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胆怯:“我见过你,你是沈岁宁她哥。”
“嗯。”沙发上的人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请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方靖咽了咽口水,答道:“因为……沈岁宁。”
说完,不等那人开口,他便已急切地开口:“我不是故意要害她的,我就是打算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
谁知,这句话却激怒了沙发上的人,他骤然俯身,单手掐着方靖的脸颊,让他不得不直视着那双寒潭似的双眼。
“玩笑?你觉得这样做很有趣?”顾衍问,“你有问过沈岁宁觉得这是玩笑吗?”
脸颊上的力道很大,大到像是要将他的颌骨都捏碎,方靖想反抗,但想起门外的两个保镖,直觉反抗的下场会更加惨烈。
疼痛感让方靖开口都艰难,但他还是说道:“我知道错了,我想跟她道歉的。但是,但是我根本联系不上她……你能不能现在给她打一通电话,或者你要我在她面前当面道歉都行。”
顾衍在这瞬间想到抱着自己痛哭,终日陷在消极情绪中的沈岁宁,如果道歉能让她回到之前的样子,他会立刻将面前这个人押到她面前,让他对着她重复上几百次的对不起。
可是没用。
道歉无用,退学无用,不让别的学校接收他也无用,她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变回过去那样。
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她才会受到刺激想起过去的事,才会导致抑郁症复发。
全都是因为他。
这么想着,他心间陡然升起强烈的戾气,只想狠狠教训面前的人。
“啪”的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方靖被打得脑袋一歪,口中立刻蔓延上腥甜的气息。
那人说:“道歉?你现在不配站到她面前。”
方靖脑袋嗡嗡,捂着自己的脸颊,艰难地开口:“她不肯,她不肯原谅我是吗?不会的,沈岁宁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好讲话的……在班上也很乐于助人……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这样的……”
顾衍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欺负她的理由?”
话落,还未等他开口,一直在眼前摇曳的烛火忽然倾倒,高温燃烧的油蜡滴在方靖的手背,烫得他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扬起,却又很快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指尖被踩住。
蜡烛被火苗灼烧过后融化的油蜡连续不断滴在方靖的手背上。
而顾衍始终一言未发,只是盯着方靖的右手。
就是那只手将器材室的门锁上的。
方靖受不住大声喊道:“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你想让我怎样都可以,跪在她面前道歉可以吗?我去求她原谅我……怎样都行……”
他终于收回手,同时松开脚,眼帘微垂,看着面前明显被吓坏了的人,低笑了声:“你该庆幸,沈岁宁她没有怪罪你,不然你的手能不能保住很难说。”
方靖狠狠打了个寒颤,同时又燃起一抹希望,急切地问:“你说她没有怪罪我?”
顾衍重新靠回沙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她不怪罪你是因为她心地善良,我不是她,没那么宽宏大量。”
“叫你来就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将她锁在器材室?”顾衍问,“想清楚了再回答,别再说开玩笑那样的话,我的耐心很有限。”
方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在对方的眼神压迫下颤颤巍巍地诚实回答:“我当时就是想着把她关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叫人将她放出来的。”
“叫谁?”
“贺……贺朝,他对沈岁宁有意思,我当时就是想着英雄救美的话说不定沈岁宁会心动,真没想那么多……”方靖解释道,“真的!后来别人把我叫去打游戏,我一时就忘记了,真不是故意要怎么她的。”
“真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誓!”
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眸眯了眯,缓缓重复了声贺朝的名字。
方靖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中将贺朝牵扯进来了……
夜晚,顾衍驱车回到家。
一楼的灯光已经暗了,这个点,大家都去睡了。
他脱掉自己穿在外面的大衣,挂在臂弯,走上楼。
顾衍没想到沈岁宁居然还没睡,她在客厅,捧着水杯,见他上来,错愕地问了句:“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愣了下,很快便笑说:“有些事情办。”
“哦。”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他身旁错身而过的瞬间,忽然皱了皱鼻子,顿下脚步,又重新倒回他面前。
或许是因为刚做了不光彩的事,他竟被看得心虚,却还是问道:“怎么了?”
沈岁宁抬指,指了指他的袖口,说:“衣服,破了个洞,你去哪儿了?”
顾衍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可能应酬的时候不小心被别人的打火机还是蜡烛什么的烧到了,都没察觉到,不要紧。”
沈岁宁不疑有他,叮嘱道:“那你记得下次不要穿这件衣服出门了。”
“嗯,不穿了。”他应道,“快去睡觉吧,晚安。”
“晚安。”
第58章 欺瞒
期末考试在即, 沈岁宁提出想要回校参加考试。
徐月想到先前她就是在学校出的事,不放心她在这个关口回去,生怕她回去后又受到什么刺激, 建议她下学期再回去。
沈岁宁很理解她的担忧, 但内心也实在是想回去。
她已经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虽然徐月给她请了家教辅导, 但她的精力较之前大打折扣,总归是落下了太多, 就连先前已经胸有成竹的A大, 她现在也完全没了把握。
高三就剩这么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不管成绩如何, 她心里依旧想要参加。况且,她现在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许多, 至少, 参加一场考试是没问题的。
徐月向来是个民主的家长,见她坚持, 也没阻挠,只是叮嘱她要是在学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她电话。
沈岁宁阔别学校已久,再回去, 自然引起班上不小的动静, 不过大家都忙着复习, 也没大的闲心一直关注她,只几个先前问过她题目, 有些来往的同学过来问候了下她的情况, 知道她没什么大事后, 很快又回去接着看书了。
倒是林桑,见到她的第一眼眼眶就先红了, 将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气恼地抱怨:“沈岁宁,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女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出现,也不联系人!”
同桌看起来真是气坏了,只是那些激烈的语调很快就软了下来,变为了哽咽,“我给你发了这么多信息,你也不回。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差点就要去你家找你了,但是又不知道你住哪里,老师也不肯告诉我……”
沈岁宁没想到林桑的反应会这样大,看着对方眼眶通红的模样,一时也觉难过起来,只好跟对方解释说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看手机。
这话不假,她最近确实很少看手机,因为一拿起手机就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江愉和沈蔚不给自己发消息,最后索性不看了。至于林桑……先前看见她消息时因为不知道回什么好,也就没回。没成想她竟一直担心着。
林桑听见她开口,一时间被吓得不轻,狠狠闭了下眼睛,又睁开,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刚刚没幻听吧?岁宁,你怎么……怎么……”
沈岁宁哭笑不得:“你没幻听。”
这个早上,林桑连佛脚都不抱了,拉着沈岁宁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最后还是沈岁宁无奈地提醒她这可是期末考呢,很重要,她才终于止住话头。
上午安排了两门考试,中间间隔了三十分钟。课间的时候,沈岁宁从洗手间出来,刚好碰见从另一边出来的贺朝。
贺朝看见她时,脚步顿了下,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的,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沈岁宁觉得贺朝看起来也憔悴了许多,不见半分往日的意气风发。
第二科考完后,沈岁宁收拾了书包往外走,林桑拦住她,问道:“岁宁,你不去食堂吃饭吗?”
她告诉林桑,自己阿姨在校外等她,她得出去吃,换来林桑遗憾的一声“啊”。
沈岁宁出去的时候,王叔已经等在那里了。
因为她这几天考试,徐月特意在学校附近订了间房,中午的时候让她可以在那里吃饭休息。
有些话,徐月没说,但沈岁宁想,她应该是不放心让她留在学校里。还有一点,就是要亲眼看着她将药吃完。医生特意叮嘱过,她现在不能随便断药。
这段时间,因为她的病,徐月跟着忙上忙下地折腾。
很多事情徐月不放心让别人去做,大多都是亲力亲为,督促她吃药、陪她散心聊天、陪同她去接受心理治疗……好几次,她从诊疗室出来,都看见徐月有些疲惫地微合着双眼靠在沙发上,听见声响很快又睁开眼睛了。
太多太多的事情,沈岁宁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徐月才是自己的母亲。
三天的考试时间过得很快,当最后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沈岁宁放下笔,等待老师过来收卷。
经此一遭,她对自己目前的状况稍微有了些底,成绩和排名的下降是必然的,但应该还不至于一落千丈,如果后期能加把劲的话,还能追回来一点。
怕的就是状况忽然变糟,她完全预估不到自己的身体状况。
等试卷被收走,她到教室后头拿回自己的书包。抬头的时候,又撞上了不远处的贺朝的。
她回校的这几日,贺朝都没主动找她说话,只是视线无意撞上时,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岁宁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徐月在校外等着自己,也不好耽搁时间,背了书包就想走,贺朝却在这时候忽然开口。
“沈岁宁。”
她懵懵地回过头去,贺朝几步走到她身边,二话不说地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出了教室。
这个点,大家都刚考完试,学校里到处都是人,贺朝拉着她上了天台。
迎面就是吹来的冷风,沈岁宁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贺朝看了她一眼,在她身前站定,默默挡住那些吹来的冷风。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人看对方时都觉得陌生。沈岁宁看起来瘦了许多,精气神看着也没往日好,他也是。
那晚之后,她就没有出现在学校了,连带着方靖也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校方做出这样的决定,理应做出说明,但是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夜之间,所以的都变了。他在私底下向班主任打听过她的状况,班主任也只表示事关沈岁宁的隐私,不能向他透露。
他从起初的担忧,到后面慢慢自顾不暇,原因说复杂也不复杂,就是家里的生意忽然出了问题。
本来生意场上的事情轮不到他担心,做生意有成有败也很正常,他父母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只是后来,他在父母口中隐隐听到什么顾家。再后来,消失了一阵子的方靖忽然找上他,问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出什么事。
贺朝在对方的口气中隐隐察觉出不妥,逼问下才知道顾衍先前找上了他,而他无意间说漏了嘴,扯上了自己。
这样一来,就什么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贺朝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和沈岁宁有关……
他看着眼前看起来一脸无辜的沈岁宁,过了许久才艰难开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哑:“沈岁宁,是你让他这么做的吗……”
沈岁宁不解。
贺朝却并未替她解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不是你,对不对?”
沈岁宁更加茫然了,贺朝的话在她听来就像什么谜语,她完全猜不透。
她的茫然落在贺朝眼里,更加让他相信自己内心的猜测,沈岁宁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贺朝也有自己的骄傲,没认识沈岁宁之前,他从未想过有天自己会去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对一个女生穷追不舍。即便她说她不喜欢他,她只当他是朋友,可他还是中了毒似的喜欢她,连理由都找不到的那种。
他也从未想过,有天自己要求她……
没人希望自己喜欢的人知晓自己的落魄,贺朝也不例外。
可是眼下,因为顾家,家里的生意严重受损,眼看就要走到无法周转的绝境,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沈岁宁。
即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他也没法眼睁睁看着爸妈多年心血因为自己毁于一旦。
临近傍晚,气温已到零下,贺朝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忽然感觉那些寒气似无孔不入,统统钻进身体里,冷得他想打颤。那些话在心口徘徊了无数次,仍旧难以启齿。
最后还是沈岁宁先开口:“贺朝,你想和我说什么?”
贺朝的表情有瞬间的错愕,很快便苦笑了下:“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开口说话。”
那些曾经他用来说服她的理由,又少了一项,而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大关。
贺朝无意再探究她为什么忽然就会开口了,身侧的手紧了紧,几乎是屏住呼吸般,将那些话说出:“你知道顾家在打压我们家的生意吗?”
沈岁宁愣了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授意的对吗?”贺朝,“你总不能,厌恶我至此。”
沈岁宁出到校门口的时候,徐月已经焦急地走到了车外张望着,见她出来,赶忙走前问道:“宁宁,怎么迟了这么久,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阿姨差点就要进去找你了。”
“没什么,就是和同学聊了几句,耽搁了点儿时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走吧,回家去了。”
一路上,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徐月看了她好几次,不放心地又问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沈岁宁摇摇头,没和她说。
顾衍没回来吃晚饭,她怕自己在房间里会错过他回来的时机,特意在二楼客厅等着。接近十一点,他才从外面回来,身上沾染着外头的寒气。
见她在客厅,顾衍止住脚步,走前问道:“怎么还没睡,今天不是刚考完试,不累吗?”
沈岁宁抬起头,看着灯光下那张温和的脸庞,还是很难将眼前的他和贺朝口中所说的那个他联系在一起。
在天台的时候,贺朝挣扎了许久,才告诉她他们家的生意最近被人严重打压,几乎到了无法周转的地步,先前谈好的也都几乎在一夜间全部泡汤。
他说,是顾家的人在从中作梗。他还说,方靖因为将她关在器材室的事,已经被退学了。他是一时糊涂,想着撮合他们,才做出那种蠢事,不是有意要害她,只是不小心忘记了,他替方靖向她道歉……
他还说……
说什么来着?
哦,贺朝还说,沈岁宁,你能不能和你那个哥哥求求情,让他放过我们家。我向你道歉,因为我的喜欢给你带来了这么多困扰,是我的不对,对不起。
怎么会呢?顾衍明明就是很温和的人,怎么可能会像贺朝说的那样,让方靖无法继续上学,还在背地里用手段借助权势搞垮他家里的生意?
不会的……
她看了他许久,始终难以置信。
顾衍抬手脱掉自己身上的大衣,在她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怎么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沈岁宁的目光紧跟着落到他身上,顾衍在喝水,喉结因为吞咽在上下滑动着,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是目光却始终温和地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她试图让自己的提问听起来不那么刻意,于是假装自然地问询:“哥哥今天又去应酬了吗?”
顾衍“嗯”了声。
她说:“最近这么忙?”
“是挺忙的,公司很多事情。”
沈岁宁若有所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哥哥你记得我有个同学叫贺朝吗?”
顾衍握着杯子的手一紧,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回忆,过了会儿才问道:“是先前那个害你受伤的那个男同学?”
“对,是他。”沈岁宁点头,又试探着问,“那你知道他家也是做生意的吗?”
顾衍放下杯子,交叠起自己的双腿,看向她,微笑着问道:“怎么忽然和我说起这个同学,他怎么了吗?”
“他今天和我说,他们家的生意最近有些周转不开,有人在恶意打压。”
“嗯,然后呢?”
沈岁宁深吸一口气:“他说是顾家的人做的。”
顾衍的神色有片刻的冷凝,很快又重新微笑着看向她:“宁宁觉得是我做的?”
沈岁宁摇了摇头:“我觉得哥哥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而且他是我的朋友。”
顾衍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下这两个字,重新看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无比坦荡:“当然,他是你的朋友,哥哥怎么会伤害你的朋友?”
“顾氏的生意范围很大,很多业务不经过我手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岁宁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真的?”
顾衍说:“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也是,他从未骗过她,贺朝一定是误会了,尤其他还善解人意地说:“既然宁宁都开口了,我明天让人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是你的朋友。”
沈岁宁彻底放下心来,完全没留意到被刻意放慢和咬重的“朋友”二字。
顾衍在这时开始催她去睡觉:“还不去睡觉?时候不早了,今天乖乖吃药了吗?”
“吃了,我每天都按时吃。”
“那就好,去睡吧,晚安。”他抬手摸了下她的脑袋。
“好,哥哥晚安。”她懵懵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方靖,又回过头来,“对了,哥哥,你知道那个将我关在器材室的同学被退学了吗?”
顾衍抬头看向她,点了下头:“听说了,学校按规定办事,我也不好干涉。”
他的说法完全没问题,沈岁宁终于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她就说,哥哥怎么会是像贺朝说的那样。
这么想着,她脚步轻快地回了房,完全不知道身后的人在她转身后骤然黯下的目光。
第59章 后患
北城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些, 贺朝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路上的积雪已经慢慢开始融化,前头车辆驶过, 印下长长一条水痕。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 他低声道了声谢,推门下了车。
寒风迎面吹来, 眼睛一下便刺进几根许久未曾修剪的额发,微微的疼, 他却没顾得上拂开, 视线隔着透明的玻璃落在不远处咖啡厅窗边的人身上。
垂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贺朝低头深吸了口气, 走进室内。
靠窗而坐的人在他坐下后,终于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 抬手将一旁放着的餐牌推到他的身前:“喝点儿什么?”
贺朝面色冷淡:“不必了。”
对方也没勉强, 只是轻抿了口放在自己面前的咖啡,很快便放下, 神色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他,却并未开口。
窗外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他看起来就像位平易近人的兄长。
在还未知道对方和沈岁宁之间真正的关系, 在方靖还未转学, 在家里生意还未出现问题之前, 贺朝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这样看待对方,即便他们之间的初次见面就不算太愉快, 对方因为他害沈岁宁受伤并未给他一点好脸色。
但那时, 他也只当对方是护妹心切。
只是现如今……
如果他再如此想, 未免过于天真。
到底是年纪较轻,没那么容易沉住气, 贺朝在漫长的沉默后,终究先开了口:“不知顾先生邀我来这里是何用意?”
顾衍指腹缓缓摩擦着杯沿,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是贺同学比较想见我,才特意和宁宁说了那样的话。”
“原来是我会错意了么?”
话落,他的视线敏锐捕捉到对面垂放在桌上的手背绷起青筋,五指像是下一秒就要深陷进掌心,却仍旧在竭力维持着冷静的表象。
不过表象终归是表象,再怎么努力维持,也掩盖不了内里的东西。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对面的人便开口,声音像是硬生生从喉间挤出来的一样艰涩:“你到底想怎样?”
“这话说的,贺同学好像对我有很深的误解的样子。你是宁宁的同学,我怎么会想对你怎样?”
贺朝握紧拳头:“沈岁宁现在不在这里,你大可不必装出这副温良兄长的模样,”
顾衍松松往后一靠,脸上仍旧带着笑意,问他:“你觉得宁宁这个人怎么样?”
话落,也不待贺朝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场面不太好看,还下了雨,我坐在外头,别人都以为我是什么神经病、疯子,对我避之不及,只有她傻傻地走到我跟前。”
“她那时才初中,长得小小的,背着个书包,递给我吃的和纸巾,还将撑着的伞留给了我,自己淋着雨跑了。那时,我们还不认识。”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低头笑了声,和先前浮于表面的虚假笑意不同,贺朝能感觉到这次是他发自内心的。
“是不是觉得很傻很单纯,万一我真是什么神经病呢?可她不会想这些,即使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也可以对人家报以最大的善意。”
顾衍叹气,“就连走路看到那些流浪猫流浪狗啊什么的,她也要停下来,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吃的可以喂它们,没有还会跑去店里买来。更别提,你们还是同学。”
贺朝不想对他们之间的那些事做任何评价,只是无言地看着顾衍,思忖着他这番话的目的。
“她这个人其实很怕疼的,先前你害她手受伤的那次,她在家吃饭握勺子都不敢用力,不小心碰到伤口整张脸就皱起来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就一个人忍了下来。她肯定也和你说,没关系,只是小事,对吧?”
一直直视着他的眼帘垂了下去,贺朝想起那时沈岁宁怕他过意不去,一直强调自己伤得并不严重,让他不用做那么多。
喉咙有很强烈的阻塞感,让他无法言语。
顾衍还在说:“包括这次,你们班同学因为你的缘故,将她关在器材室里,害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心理状况也很糟糕,她也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要这么对她,从未想过要追究对方什么责任。”
闻言,低垂的眼帘蓦地抬起,很快又重新垂下,贺朝喃喃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心理状况很糟糕……”
他不知道顾衍口中的心理状况很糟糕指的到底是什么,但这短暂的交流中,他也知对方应该不屑于夸大事实。
顾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沿:“她就是这样的人,很单纯,很天真,不喜欢跟人计较,也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可是……”
他的话锋一转:“我不是她,她可以做到不计较,我不能。她受的那些委屈,我都会替她讨回来。”
“所以呢?你今天找我的目的,应该不只是想让我听到这番话吧?你想我怎么做,可以直说。”
点着桌沿的指尖停下,顾衍看向对面微弯着脊背的贺朝,落下三个字:“离开她。”
贺朝的头猛地抬起,眼中是难掩的诧异,似是难以相信对方的目的竟然如此简单。
他并不清楚顾衍心中的顾虑。
沈岁宁和贺朝同龄,还是同班同学,平日里在教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比在家里和他接触的时间要多得多,她又是那样心软的人。
打着弥补的旗号被装进书包的零食,写得歪七扭八压根没法入眼的笔记,借着学习的由头时不时的请教,以朋友之名的陪伴……
感情有如水滴石穿,经年累月,或许哪日,她的心就慢慢向贺朝靠拢了。
唯有贺朝离开,才能以绝后患。
顾衍说:“从二中离开,从此以后都不再联系她,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我会让底下的人停止现在做的一切,并且补偿你们家这段时间的损失。”
贺朝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如此无能,爱而不得的无能,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的无能。
指甲已经彻底陷入掌心,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脸颊、喉咙都像是火烧一样,最终还是艰难地挤出一句:“好……”
高三的寒假放得晚,要不了几天就是春节。
沈岁宁午睡起来的时候,徐月已经喊上张妈王叔张罗着布置屋子。
顾叔叔平时工作忙,每年贴对联挂灯笼这种事都是交给王叔做的,沈岁宁跟着凑了个热闹,在外头帮王叔看帖的位置对不对,顺便帮他扶一下梯子。
顾衍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两手紧紧抓着梯子,仰着头看着王叔,嘴巴一张一合的,大概是在指挥他。
他透过车窗看着沐浴在午后阳光里的她,忽然觉得心口好像都变得熨贴。
听耳朵捕捉到引擎声响,沈岁宁回过头去,暗红迈凯轮在门前停下,车上很快下来她熟悉的身影。
顾衍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上拎着的纸袋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看见里头装着的奶茶时疑惑地问了声:“怎么忽然给我买奶茶了?”
顾衍挑了下眉:“你之前不是说味道还不错?路过就顺便带了杯。”
“哦,这样啊……”沈岁宁小声嘀咕,埋头插吸管的时候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顾衍看了眼她身上穿的衣服,将人往旁边拉了拉,忍不住皱眉:“穿这么少就跑出来,进屋去,我在这里看着。”
沈岁宁埋头吸珍珠,应了声“噢”,脚步慢吞吞地往里挪,见他抬眼看过来,这才不情不愿地加快步子,闪进屋里。
年二十九那日,徐月在晚餐的时候和她说:“宁宁,明天我们要回老宅那边去,你今晚收拾身衣服,明天一起过去。”
沈岁宁握筷的手紧了紧,知道徐月是好意,却很难接受,犹豫着抬头问:“我能不去吗?我可以一个人在家的。”
“可是……”徐月不是不知道她的顾虑,却也不太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家里,“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没关系的,阿姨,你们去吧,还有张妈在这里呢。”
她都已经如此坚持,徐月也不勉强,只是叮嘱道:“那阿姨明晚给你打电话,我们后天就回来。”
“好。”
第二日午饭过后,他们便要动身,沈岁宁送他们到门边,目送着车子开出院子后,忽然就觉得心里空空的。
晚餐很简单,是张妈包的饺子,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得食不知味,久违的又生出了一种无所依靠的感觉。
今天一天,手机都很安静,江愉和沈蔚连一句问候都没发来,连同她的那句“除夕快乐”都变得有些可笑。
等她终于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安静了一天的手机才收到他们的回信,简单的一句“除夕快乐”,并附带着一条转账。
沈蔚的红包比往年都要大,江愉的也是。
她默默点了接收,给他们回了一句“谢谢”。
没再得到任何回应。
心里没比收到回信前轻松,反而变得愈加沉重,沈岁宁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拿毛巾一下一下地擦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现在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父母跟孩子吗?
可是别人的亲子关系也像他们一样吗?
别人也会不知道自己爸爸妈妈在哪个地方,身边陪伴着的又是什么人吗?
沈岁宁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放了首摇滚乐,好让自己从这些想法中剥离出来。
临近十一点的时候,手机里忽然又跳出了一则转账消息。她点开,发现是顾衍的,给他回了个惊喜的表情包。
电话在下一秒响起,她诧异地盯着屏幕,在意识到自己一直没点接通后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起,说了声:“喂?”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陌生,和平日里听到的不太一样,顾衍问她:“在干什么呢?”
沈岁宁将自己缩进被子里,侧着身子和他说:“洗完了澡,在房间玩手机。”
说完,又反问道:“你呢?不用陪爷爷奶奶吗?”
顾衍抬头看了眼天上高悬的圆月,拉开车门,低声答:“不用。”
她听见车门关闭的声音,问:“你出门了?要去找朋友玩吗?”
“不是。”他将手机开了免提,扔到副驾,踩下油门,“二十分钟,这里到家里要二十分钟。”
“够你换好衣服吗?”
第60章 新年(修)
心跳有那么短暂几秒的停顿, 紧接着便以一种完全失控的速度激烈跳动着,沈岁宁听见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二十分钟?到家里?”
电话那头的人肯定地回答:“二十分钟,到家里。”
她飞快扔下一句“我去换衣服”, 便将电话挂断, 全然不知对面的人喉间还卡着句“多穿点儿”。
顾衍偏头看了眼暗下屏幕的手机,十分无奈地低笑出了声。那些在心头积聚了一晚上的郁气, 就这么消失了大半。
二十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沈岁宁光是挑衣服就纠结了十分钟。
很奇怪, 明明平日里每天都会见到面的人, 他连她穿着睡衣的样子都见过,此刻她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却犯起了难。
这种时候, 是不是应该打扮得好看些?
就这么纠结着,等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后, 沈岁宁才匆匆忙忙拎了几件先前两人逛街时他买的衣服。
等换好, 她抓过床上的手机就要下楼,脚步刚迈出房间门, 又匆匆折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只口红。
沈岁宁对化妆品什么的无感,平日里又是家里学校两点一线, 根本用不上这些东西, 这支口红还是萧潇快递到顾家的, 说是作为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她在收到的当晚对着镜子试了一次,淡淡的桃粉色, 很显气色。只不过后来便再没用过, 也是此刻要出门了才想起。
沈岁宁将口红旋出一点, 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往唇上涂,涂完后又悄悄用指腹蹭了蹭, 试图看起来更自然些。
等做完这些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了跑车引擎的轰鸣声,她这才飞快地往楼下跑。
她以为这个点大家都已经睡了,没成想到一楼的时候却碰见了刚从房里出来的张妈。
张妈也有些愕然,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开口问道:“沈小姐这个点要出去?”
她想起刚来这个家时徐月对顾衍的告诫,假装自然地应了声:“嗯,出去一趟。”
张妈看着她明显精心打扮的模样,张了张唇,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的引擎声,改了口:“阿衍回来了?”
沈岁宁说:“对,哥哥说带我去吃宵夜。”
“好,别太晚回来,天冷。”
“嗯。”
她应完便出了门,大门打开的时候,顾衍也刚好从车上下来,视线远远地落在她身上。
沈岁宁脚步顿了一瞬,看着车门边站着的人,紧张得心口砰砰直跳,竟非常荒谬地产生出两人像是要去约会的念头,以至于站到他跟前时她都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顾衍垂眸看着她,认出她身上穿的羊绒大衣是之前两人逛街时买的。不知是因为她最近瘦了许多,还是这衣服确实不够厚实,他觉得她这样过于单薄了些。
他用手去碰她的大衣领口:“外面很冷,你这样容易着凉。”
沈岁宁抬手解开大衣的一粒扣子,露出里面的毛衣和针织衫给他看,小声说:“里面穿了挺多的。”
因为身高的缘故,她看他时总要微仰着头。这个姿势,让他终于成功发现她今晚脸上的不同,嘴唇看起来红红的,像是……涂了口红?
顾衍微扬了下眉:“涂口红了?”
如此轻易就被他看出来,沈岁宁面上一热,却是飞快摇头否认:“没有,冷得。”
她真的很不会撒谎,顾衍看着她游移的眼神,很配合地接了句:“屋里暖气坏了?”
沈岁宁又匆忙改口:“搞错了,是热得……人在热的时候嘴唇会比较红,哥哥知道的吧?”
他的喉间瞬间溢出声轻笑,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几秒,终于浅笑着挪开,说了声:“上车。”
因着这么个小插曲,沈岁宁坐到车上时只觉全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自在,身体在阵阵地发着烫,这会儿是真的热了……
其实被他看出来自己涂了口红也没什么的,这个年纪的女生爱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她也搞不明白怎么就下意识地选择了否定。
沈岁宁没有过别的感情经历,也不知道别的陷入爱恋的女生是不是都会这样,希望对方会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不同,又害怕他发现,如此别扭。
这么想着,她将脸朝向窗边,对着漆黑的玻璃车窗悄悄舒出几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冷静,沈岁宁,冷静……
等车子从落月湾驶出,沈岁宁总算平复好心情,将脑袋转过来。
眼前是空荡宽阔的马路,只零星几辆车驶过。
她悄悄偏头去看认真开车的顾衍,想起一年前,他也是突然从老宅回来,然后带着她出了门。
一年后,历史再次重演。
不同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生疏,而她此刻的心情也是雀跃的。
沈岁宁问他:“哥哥这次准备带我去哪儿?”
顾衍握着方向盘,视线偏了偏,淡声:“灯会。”
“灯会?”她有些意外,好奇地追问,“哥哥怎么知道今晚有灯会?”
他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神色未变,说:“网上看见的。”
沈岁宁点点头,没再开口干扰他开车,心想着会是什么样的灯会,她以前都没去过呢。
直到面前的道路越开越窄,车辆也越来越多。最后,顾衍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两人从车上下来。
沈岁宁打量着四周老旧的建筑物,纳闷地抬眼看他。
顾衍瞥她一眼,解释:“前面应该很多人,车子开不进去。”
等他带着她走进一条小巷的时候,沈岁宁终于见识到他口中的很多人具体是什么个情况,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都不为过。整条街都是人,放眼望去,连空隙都难寻,街道的上方、两边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暖黄色的光笼罩了这片区域。
沈岁宁有种自己穿越到了古时候的感觉,甚至身旁还有很多穿着汉服、梳着发髻的人,她忍不住惊呼:“好美……”
顾衍轻笑了声。
她继续感叹:“好像在电视剧里一样。”
话音刚落,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下,顾衍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扶住。
沈岁宁感激地对他说了声“谢谢”,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下一秒被人攥住,顾衍神色自若:“这里人多,别等会儿被人挤走了,不好找。”
非常正当且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可她垂眸看了眼他扣在自己腕上的大手,心跳忽然就狂乱了起来,走路都差点变得同手同脚。
沈岁宁,不要这么没出息……
这样的紧张没有持续太久,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两边挂着的各式灯笼吸引了去,不断抬头和顾衍说:“你看,还有做成小兔子的灯笼!”
“好漂亮!”
下一秒,“不过它的旁边为什么挂着小鸡模样的?”她有些纳闷,“我突然想起小学的数学题,鸡兔同笼,我以前可讨厌这个题了……”
她有些兴奋的语调骤然降下来,顾衍忍不住笑:“除了这个,你以前还讨厌什么?”
沈岁宁认真想了会儿,掰着手指头和他说:“讨厌背历史时间表,讨厌力学,讨厌很长的文言文,讨厌试卷上的附加题……”
顾衍是真没想到她有这么多讨厌的东西,愣了下,才说:“可是这些你都学得挺好的。”
“学得好不代表喜欢啊。”
他松开她的手,蹲下身,直视着她的视线:“能将不喜欢的东西也学得这么好,说明宁宁很棒。”
他不常如此直白地夸人,沈岁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只觉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非常无措地又去拉他的手,问道:“哥哥呢?哥哥上学时候也有讨厌的东西吗?”
顾衍直起身子,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非常自然地将沈岁宁的手裹进自己的掌心,蹙眉思考了下,才告诉她:“讨厌放学。”
沈岁宁有些吃惊,但又觉得挺符合他的,毕竟哥哥成绩那么好,肯定平时很刻苦用功,争分夺秒,讨厌放学也正常。
她抬起头去看他,学着他刚才夸奖她那样,跟他说:“哥哥也很棒!”
顾衍扯唇笑了笑,没告诉她,之所以讨厌放学不是因为他爱学习,只是因为不想回到那个家,不想面对蒋森。
他看她一眼,忽而抬手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将话题带过:“出来玩不谈学习的事,好好放松。”
沈岁宁这才重新去看那些花灯,没一会儿又重新兴冲冲地和他分享。
顾衍一直安静听着,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先前在海岛的时候,自己曾经设想过如果她会开口的话,遇见开心的事或许会激动地和自己分享感受,或许还会小声尖叫。
如今看来,当初的猜测还算准确。
他带着她出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纯粹就是出来散心。也因此,两人完全就是随着人潮走的,挤到哪儿算哪儿。
某一刻,走动的人群忽然就都停了下来,他们被迫跟着停下。
片刻前还嘈杂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默契地仰头看着不远处悬挂着的电子大屏,不约而同地开始倒数——
“十。”
“九。”
“八。”
沈岁宁也仰起头,跟着一起。
到“零”落下的时候,她蓦地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笑着和他说:“哥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从灯会离开后,顾衍带她去吃东西。
这个点,也就那附近的几家店铺还开着,两人找了家装修得比较古色古韵的店,上了二楼。
在等待东西上来的时候,沈岁宁就将手搭在窗台上,下巴垫在上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这家店的地理位置有些奇妙,正好处在新旧城区的交界处。河对岸是房屋低矮、电线杂乱交缠的旧城区,另一边则是高楼大厦、灯火明亮的新城区。
顾衍跟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和她一起看着对岸的夜色。
和沈岁宁的好奇不同,他太清楚对面是什么样的景色,狭窄逼仄、下雨天时积水永远无法及时疏通的道路,喧闹嘈杂的市场,老旧不隔音的楼房……他自那个地方长大,年少时曾无数次许愿,有朝一日定要逃离那个世界。
没有人会怀念糟糕的东西,顾衍也不例外。
可身侧的沈岁宁不同,面对那样糟糕的地方,她怀揣着的是好奇,是探究,自两个不同世界长大的人,面对事物的看法也总是截然不同。
痴心妄想吗?
从泥潭里挣扎着长大的我,却偏偏总想靠近如此纯洁无暇的你。
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她的身上,忽然开口:“宁宁。”
“嗯?”沈岁宁将脑袋偏过来,枕着手臂看他,唇角挂着浅浅的笑。
灯光下,那双眼睛一如他初见时那般,像是盛着世间最干净纯洁的月光。顾衍能感觉到,她今晚的心情很好。
“刚刚倒计时结束的时候为什么忽然闭眼?在许愿?”
沈岁宁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愣了会儿,才轻轻眨了眨眼,小小地“嗯”了声。
“许了什么愿望?”他问。
她看着面前暖黄灯光下他柔和的脸庞,很难得地直接告诉他:“我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成为一个大人。”
很出乎意料的答案,顾衍问:“为什么想要长大?”
“嗯……”沈岁宁斟酌着,告诉他,“长大的话……就可以做很多现在不能做的事了。”
就可以,勇敢地追求你,不惧任何人的目光了。
她悄悄在心头补充。
她的心思实在太好懂,总是明晃晃地写在每个看向他的目光里。他看着那张总是欲语还休的脸庞,忽然生出一股想要将她拥进自己怀中,亲吻那双柔软唇瓣的冲动。
最终也只是心虚地移开视线,说:“长大没什么好的。”
沈岁宁问:“哥哥觉得长大不好吗?”
“嗯,不好,大人是这世界上最无聊又最复杂的生物。”他重新望进她的眼底,“所以,宁宁不用长大,像这样就很好。”
第61章 失智
沈岁宁吃东西的速度有些慢, 平日里要去上学,也总是需要腾出很长一段时间来供自己解决早餐。
而现在……这个夜晚美好得就像是上天赐予自己的新年礼物一样,她舍不得就这样结束, 如同灰姑娘到了夜晚十二点就消失的南瓜马车一样。
即便现在早已过了十二点。
她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将如此简单的动作做得像是慢动作回放。
顾衍也不催促,嘴角始终挂着纵容的笑。
直到服务员上来提醒店铺即将打烊, 她才终于停止,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 我们吃好了。”
两人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近两点, 来时热闹拥挤的街道在此刻也变得寂静宽敞,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 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出莹白的质感。
沈岁宁忍不住伸手,看那些轻飘飘像蒲公英一样的东西落在自己的手心, 仰头跟身后的人说:“哥哥, 下雪了。”
“嗯,下雪了。”顾衍应声, 手里抓着刚才她在店里解开的围巾,展开,重新裹在她的脖颈上。
指尖探过来的时候, 他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冷香也钻入她的鼻间, 沈岁在这一刻忽然想到被大雪覆盖的松枝。那种雾蒙蒙的, 又透露着清新冷然的气息和顾衍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在他的指尖离开后,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都埋进软绵的羊绒布料里, 鼻子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嗅着, 捕捉到他残留在上头的气息。
动作隐蔽, 在她身侧的人全然不知。
顾衍却在这时低声催促:“走快点儿,等会儿染了寒气又该生病了。”
她的身子骨实在是太脆弱了, 他无法不操心。
沈岁宁点点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快到车边的时候,顾衍摸出车钥匙开锁,和车锁声一同响起的是一道陌生的人声——
“蒋恪?”
身旁的人脚步有短暂地停滞,很快又恢复如常。沈岁宁没在意,直到那人又重复了一声:“蒋恪?是你吗?”
他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了。
沈岁宁在这时终于纳闷地抬头环顾了四周一眼,确认这附近只有他们后,才跟顾衍说:“哥哥,那人好像在和我们说话。”
顾衍低头看了她一眼:“是吗?”
那人走到他们跟前,脸上含着那种惊喜又诧异的神情,抬手指向顾衍:“不是吧,你连自己同桌都不记得了啊?”
顾衍没出声。
那人这时才觉些许的尴尬:“我是王岳啊,认不出来吗?”
他的样子完全是偶遇老同学的模样,沈岁宁却听身旁的人说:“你认错人了。”
王岳看着面前这张和老同学蒋恪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心想这世上还能有长得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可下一秒,当他注意到那人身旁停着的车时,他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认知。
作为蒋恪的同桌,他是知道对方家里的情况的,再普通不过的家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拮据。纵使他本领再大,应该也不至于从学校出来没两年就能负担得起价格如此高昂的车子。
更何况,他身上的气质也跟蒋恪完全不同,那种金钱堆砌出来的距离感和蒋恪的冷淡疏离不是同一种。
王岳抱歉地冲他笑了笑:“啊,不好意思啊,你们长得太像了,我不小心认错了。”
“没事。”顾衍应了声,拍拍身侧的沈岁宁,“上车,回家了。”
车尾灯闪烁着,消失在王岳的眼前。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连声音都和蒋恪很像。
他啧啧摇头,暗叹:“绝了,双胞胎都没长得这么像的吧……”
而车上,沈岁宁仍旧在想刚刚那个陌生男人看向顾衍的眼神。在哥哥还未出声说对方认错人之前,对方熟稔的神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只是在路上看到个相似的人,他看起来相当确信。只是,为什么又改口说是认错了呢?
她在这刻很突然地想起顾衍身上的那些伤疤,那些不愿意让她知道,刻意掩藏的伤疤。
那些……会和今晚的事情有关吗?
她忍不住猜想,目光寻到他的脸庞。那张脸神色平静,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沈岁宁盯着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出声:“哥哥,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人有些奇怪?”
顾衍侧眸:“为什么这么觉得?”
“他看起来完全将你当成他同学了。”沈岁宁说,“这世上真的会有人长得这么像吗?”
顾衍一只手轻轻敲着方向盘:“或许吧,他后来不是说认错人了吗?”
沈岁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新年夜的街道万分空阔,他们没一会儿便到了家。
沈岁宁不情不愿地解开安全带,拾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小挎包,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顾衍低声叮嘱:“哥哥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顾衍点头:“知道。进去吧,早些休息。”
说完又互相道了声晚安,沈岁宁终于推门下车。只不过车门刚撞上,顾衍便降下车窗叫住她:“宁宁。”
沈岁宁热切地回过头去,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跟自己交代,却只是看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回去吧。”
“噢。”她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去,慢吞吞地迈上台阶,背影单薄。
顾衍坐在车里,安静地看着她走到门前,而后开了锁,进去。等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终于自嘲地笑了笑。
他刚刚其实想问,如果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信赖的哥哥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人,会作何感想。会想逃吗,还是像现在这样,喜欢黏在他的身边,为了和他多待一会儿,甚至故意放慢自己进食的速度。
只是,他发现,自己连这样假设意味的话都没法坦然地向她说出。
真是个……胆小鬼。
不知是不是跟他共度了新年夜让她觉得心情愉悦,沈岁宁难得的整晚好眠,连平日里最常做的噩梦都没再侵扰。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她抱着被子侧躺着看从窗帘空隙处涌进的日光,感觉自己的身子也如空气中的尘埃般,轻飘飘的。
徐月说过他们今天便会回来,可昨晚联络时,她并未言明具体时间,沈岁宁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大概会在今晚用完晚餐后才会回到这里。
她从床上爬起身,洗漱过后将身上的睡裙换下,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居服,这才走出房门。
不是料想之中的寂静,相反,楼下很热闹,如同她刚来顾家那会儿,老太太突然造访的那日。
而这次,沈岁宁已经能在交谈的人声中精准分辨出老太太的声音,真的是又来了。
前一次见面时,对方刻薄的警告让她仍心有余悸,她很想装作自己从未出来,转身折回房中,却在下一秒听到一道陌生的年轻女声时,悄然顿住了脚步,而后毅然决然地走下楼。
只因,她听见对方柔声说了句:“顾衍哥,你能陪我去花园逛逛吗?”
老太太闻言,立马补了句:“阿衍,既然柠柠都开口了,你就带她去花园逛逛,正好两个人熟悉熟悉。”
沈岁宁一刻不敢耽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刚好看见顾衍站起身,那位被称作柠柠的人也一同起了身,而老太太正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们。
眼前的一切刺目极了,她恍惚着,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闷闷地疼了。
可她没法让自己停下,没法让自己对此视若无睹,内心有个声音在悲戚喊叫着:不要跟她走,不要带她去花园,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不要让别人也享有和我一样的称呼!
沈岁宁第一次这样大胆,人还未到客厅,便先出声叫了顾衍:“哥哥。”
顾衍的眼中少见地流露出无措的情绪,只是很快又被平静取代,“起来了?”
“嗯。”她快步走到客厅,这才去看坐着的人,礼貌叫人,“奶奶。”
老太太对她会开口说话这件事没表现出丝毫诧异,想来是早就已经知晓。
沈岁宁顺着他们坐的位置招呼过去,视线落到单人沙发上坐着的老者时,顿了顿,和顾叔叔顾衍相似的眉眼,想来便是顾家老爷子。只纠结了一秒,她很快招呼:“爷爷好。”
对方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未多作停留,像是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空气,连回应都无。
沈岁宁为这样的沉默而尴尬,幸而徐月适时出声:“宁宁,来,坐到阿姨这边来。”
另一位柠柠在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愣怔了下,很快便又重新催促顾衍:“走吧,顾衍哥。”
顾衍并未转身看她,于是,沈岁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那位柠柠一同离开,身影消失在客厅。
她坐立不安,垂在身侧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月牙的形状。
顾家人突然的造访,同音的名字,有意的撮合……
老太太在此刻成了慈祥的长辈,温声问她:“岁宁,你觉得这个姐姐怎么样,看起来和阿衍是不是很般配?”
沈岁宁心不在焉看向她。
她知道,这种时候,认同是最好的做法。可是太难了,她已经非常尽力了,却也只是逼迫自己说出一句:“这种事情要看哥哥如何。”
老太太赞同般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像柠柠这种家世好,性格好,长得又好看的女孩子,应该很少男人会不喜欢。”
末了,老太太又关切地看向她:“对了,先前听说你生病了,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沈岁宁在对方看似温和的关心下掐紧自己的掌心,微笑着点头:“好多了,谢谢奶奶关心。”
因着家里突然多了几个人,午餐时,饭桌上的位置被重新安排,沈岁宁不再和顾衍同侧,而换到了徐月身侧,那位也叫柠柠的女生取代了她原本的位置,坐到了顾衍身旁。
整顿饭,沈岁宁几乎不敢抬头,一抬眼就是对面的人相邻而坐的模样,这对她的心脏承受能力是极大的挑战。
上午的时候,她没能阻止他带着那人去花园。如今,她也没能力阻止他们坐到一处。
饭桌上的氛围其乐融融,老太太关切地问询那位柠柠喜欢吃什么,然后提点顾衍帮她夹菜:“阿衍,柠柠年纪比你小,你多照顾照顾人家,她喜欢什么你帮她夹夹。”
“奶奶,不用麻烦的,我自己来就行。”
“不用这么客气,将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
沈岁宁已经完全尝不出嘴里的饭菜是何滋味,在那双她无比熟悉的手握着公筷,停在了刚才那人说的菜品前时,她猛地咽下嘴里的饭菜,像是吞下一把粗糙的沙砾,磨得她连喉管都开始发疼。
她放下筷子,终于抬起头来:“我吃饱了,先上楼去了,大家慢慢享用。”
话落,她不作任何停留便转身上了楼,落荒而逃般。
房间门在一个小时后被人敲响,那时沈岁宁正将自己闷在枕头里,闻声也不想动作,心想估计没一会儿外面的人便会离开。
谁知下一瞬房门却被人推开,进来的人安安静静,直到床垫微微下陷,一只手掠过她的脖颈,不容抗拒地转过她的脸。
“这样趴着,是想将自己闷死吗?”
听见顾衍的声音那个瞬间,沈岁宁几乎又想落泪,但只是将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闷不死的。”
她的声音有着哭泣过后的黏糊,顾衍对此无比熟悉,刻意转过身去,大概也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见她的窘状。
顾衍没揭穿,却沉声:“起来,让张妈煮了小馄饨,吃点儿。”
“我不想吃。”
“早餐就没吃,午餐又只吃了那么一丁点,你想将自己饿死吗?”
沈岁宁仍旧闷声:“饿不死的。”
顾衍皱眉:“在闹什么脾气?”
“我没闹脾气。”
“没闹脾气你不吃东西?”
他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温柔,甚至有些凶,特别像个教育小孩的家长。
家长是他,小孩是她。
这是永恒不可跨越更改的关系。
她的心为这个认知感到绝望,倏地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儿都蒙住,连头发丝都不露出来,在被子里叫道:“我不吃,我想睡午觉了,你出去。”
被子外的人没再做任何回答,紧跟着,下陷的床垫回弹,房门被人扣上。
顾衍走了。
眼睛因为这个认知再次溢出眼泪,沈岁宁痛恨这样没出息的自己,好像除了掉眼泪什么都不会。讨厌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一起离开,眼睁睁看着别人取代自己的位置,眼睁睁看着他给别人夹菜,那也是她喜欢吃的……
给别人夹了她爱吃的东西,转头又来送小馄饨算几个意思?
她才不要吃小馄饨,从今天开始,她要讨厌小馄饨了!
她蜷缩在被子里,因为被子和哭泣的双重压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自暴自弃地想:闷死算了,闷死就不用看着他和别人恋爱,闷死就不用听他叫别人柠柠了……
下一秒,裹在身上的被子却突然被人扯开,顾衍的声音重新出现在这个房间,带着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无奈:“怎么就能哭这么久……”
“你怎么……”她诧异。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刚刚不是出去了吗?她都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了的?
顾衍将她从被子里挖起来,微扬眉:“怎么什么?怎么还在这里?”
沈岁宁别别扭扭地垂着脑袋点头。
“不在这里怎么会知道某个人又躲起来哭,哭得都快喘不过气了还闷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他话里的揶揄意味实在让人无法忽视,沈岁宁忍不住伸手推他。
“真要我走?”顾衍看着推拒着自己的小手,作势就要起身。
沈岁宁却在这时突然从身他后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抱住他的腰,低声哀求:“不要!你别走……”
顾衍完全没料到平时胆小如鼠,连多盯着他看几秒都会脸红的妹妹会突然如此大胆,盯着自己腰间的手看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沈岁宁也是在自己的脸颊撞上他坚硬的后背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样的行为,已经完全越界了,乖巧听话的妹妹是不会如此鲁莽地抱住自己的兄长的,乖巧听话的妹妹也不会这样卑微地乞求兄长不要离去,如同被冷落的恋人乞求伴侣的关注般……
他比她聪明得多,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个行为的意味。
沈岁宁恍恍惚惚地想,收不回来了……
她今天完全失了智,那些长久以来的忍耐,小心翼翼隐藏着不敢让他发现的情感,都在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后尽数化为了焦灼的火焰,将她灼烧,将理智侵蚀。
怎么会呢,明明上次在山顶看见他和别人一起,还能保持理智的……
一定是因为生病后,他的陪伴让她对他的爱恋像气球般膨胀,而气球已经被撑到了极致,在今日的刺激下终于爆破。
她没有很好的家世,纵然沈家家境殷实,可父母有如虚设;她也没有很好的性格,她性格懦弱,脆弱又敏感,不阳光,不开朗。
她还……有心理疾病。
老太太的询问,其实就是在刻意提醒。她本就不喜欢她,诸多的因素里,再加个心理疾病。
她仿佛已经透过她的眼睛看到清晰的嘲弄,在说着:沈岁宁,你怎么配呢?
她不配吗?
不配也爱了,不配也抱了。
至少,现在抱着顾衍的人是她,不是那个叫柠柠的替代品。
人在意识到事情不可挽回后,往往会催生出前所未有的胆量,沈岁宁收紧自己环绕在顾衍腰间的手臂,脸颊紧贴着他的后背,低声呢喃:“哥哥……”
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只能是我的。
心底的那个声音再次叫嚣起来。
她被这样的念头烧得头脑发昏,那些在心底压了一上午的话也和盘托出:“你拒绝奶奶好不好?”
“不要让她叫你顾衍哥好不好?”
“你也不要叫她柠柠……”
她再次被这相似的名字刺到,开始哽咽,思绪也越发混乱,胡乱地叫着他:“哥哥……顾衍……”
“呜……你不要这么快恋爱好不好?”
第62章 悲戚
沈岁宁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控过。
明明前一晚她才只敢看着他的眼睛, 说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小心而又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今日,她却如此这般, 手臂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他的腰, 脸颊紧贴着他的后背,小声哀求着。
顾衍感觉自己此刻像是变成了一块饱胀的海绵, 而上头吸附的,全是来自沈岁宁眼眶中溢出的泪水。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好受, 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哄沈岁宁从来不是一件难事, 她很好哄,只需要一句安慰, 一个拥抱。此刻更简单,或许只需要一个好字。
可是能这样做吗?
顾衍开始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昨夜他不该那样冲动地从老宅回来找她, 以至于让本就视沈岁宁为威胁的老太太在今日直接来了家里,还带上了那样一个女生。
他从不相信爱能止痛这种哄骗年轻小姑娘的话, 非完全准备下的爱有时候就是一种伤害。
他可以不在意家人的责难,也可以做到不将世俗的言论放在眼中,只因他年长她五岁, 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以至于麻木。可沈岁宁不能, 她的年纪还太小,还未经历过多少世事, 老太太私底下的几句责难, 她都会一个人偷偷伤心落泪。
更何况这样的责难可能是长久的。
日后, 不光是老太太,还会有更多的人, 会有更多难听的言论。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可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一直以兄妹相称的两个人,某天突然成了恋人,私底下风言风语会传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在沈岁宁还未成长到可以坦然面对这些,在他还未有能力解决掉一切阻碍之前,顾衍不会冒这个风险。当前,假意顺应老太太,让她放下对沈岁宁的戒备,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身后的沈岁宁仍旧在流泪,眼泪透过衣料灼烧着他的身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顾衍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最终只是绷着脸转过身去,皱着眉将沈岁宁拉起:“再哭下去就要缺氧了。”
这么说着,他探手抽过几张她床头柜上放着的纸巾,压在她的脸上,那湿润很快便透过纸巾缠上他的指尖。
“我什么时候那样叫过她了,你听见了?”
沈岁宁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呆呆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
她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可怜,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就像是被人狠狠欺负了一样,偏生那个“欺负”了她的人好像是自己,顾衍感到无可奈何:“我也没说过自己要恋爱了。”
“一个人胡乱猜测什么,还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饭也不吃几口。”他伸出手,仅用拇指和食指便圈住她的手腕,“瘦成这样,稍微大点的风就能把你刮走了。”
隔着一层水光,面前的人是模糊的,声音也很低,让人听不大真切,这样并不算直接的回答搅得沈岁宁心乱如麻,让她根本分辨不清他的话到底算什么意思。
算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吗?还是说,仅仅只是阐述事实?
顾衍却在这时掐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宁宁,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她这才发现自己呼吸的频率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很凌乱,还有些粗重。
“吸气。”
“呼气。”
“对,就是这样。”
她在他的节奏里慢慢找回自己呼吸的频率,紧攥着他衣角的手也慢慢松开。
顾衍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经皱成一团的衣服,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又伸手碰了碰放在一边的馄饨,确认还温热过后才拿起,用勺子舀了喂到她唇边。
沈岁宁已经全然忘记自己片刻前的想法了,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顾衍喂过来的馄饨,到最后都感觉有些撑了。
顾衍将空碗放回桌上。
冲动过后突然的安静有如凌迟,沈岁宁眼神无处安放,刚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尴尬,唇上又印上了纸巾。
他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了,端着碗便站起身。
沈岁宁拽住他的衣角,在他回眸时仰头问道:“哥哥又要下去见她们吗?”
她想说,我不喜欢你跟那个女生在一起,也不喜欢你去见老太太。
可是她不敢,他没有在她刚刚说完那些话后斥责她说她胡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还不至于胆大到幻想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应自己的感情,说其实他喜欢的人是她。
那些勇气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她再寻不回刚才的胆量,掩耳盗铃般地解释:“我刚刚的意思是……”
是什么呢?
沈岁宁迟疑了会儿,重新开口:“哥哥要是谈了恋爱的话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吧,我……”
光是设想,她便已经觉得难受得呼吸不上来,那句“我很害怕”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法说出口。
顾衍看着她仍旧发红的眼眶,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微微叹气:“不管我谈不谈恋爱,对你都不会变。”
沈岁宁摇头:“就算你不变,你的女朋友也会介意我的。毕竟……我们不是亲兄妹。”
她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悲戚地想,为什么他们不是亲兄妹呢?这样无论如何,血缘纽带也会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永远不可分割。
可下一秒又忽然庆幸,正因为不是亲兄妹,她才可以喜欢他,只要他对她有所回应,那他们便可以在一起,无非就是流言四起,但总归不会有悖伦理。
顾衍安静地回视着她,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沈岁宁的眼神仿佛能融化坚冰,长久的凝视让他有种想要不顾一切的冲动。因为他昨夜的冲动,才会有今日发生的一切,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情,他决不允许历史再次重演。
他最后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说:“你是你,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取代。”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出房间。
房门刚带上,一旁很突兀地响起一道女声:“顾衍。”
这层一直都只有他和沈岁宁两个人住,如此出现一道声音,让他有些诧异,扭头看见叶柠的时候,很快便明白了大概又是老太太的安排。
他厌恶极了这样的自作主张,但不会就此迁怒对方,叶柠没错,更何况,他还需要借她在老太太面前演一出戏。
叶柠看了眼他手上端着的空碗,微笑道:“你去给妹妹送吃的了吗?”
“嗯。”他并不多言。
叶柠也并不打算探究,只是在两人错身而过后,视线敏锐地捕捉到顾衍衣服背后的大片湿痕。
那个地方,除了眼泪她再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紧闭着的房门,恍恍惚惚地明白了一些东西。
第63章 迷乱
二月下旬, 沈岁宁返校。
这次回来,大家都震惊于她居然能说话了,围着她看了又看, 难以置信地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对此, 沈岁宁并未做过多的解释,只说自己之前是因为有些心理障碍, 才一直没开口,并不是真的不会说话。
涉及到她个人隐私, 同学也并未过多追问, 只说现在会说话了就行,甚至还有人打趣道:这下问她题目就更心安了, 之前总怕太麻烦她。
沈岁宁好脾气地应好,说只要他们信得过她就行。
等人都散去, 她才有空将自己上课要用的东西拿出放好。
眼角余光里, 身旁的林桑一直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沈岁宁被她这副模样弄得脸热, 放好东西后扭头问道:“桑桑,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林桑嘴角含笑:“在看我楚楚动人的同桌。”
沈岁宁垂下头,小声:“你这样有些奇怪。”
林桑眨了下眼睛, 趴在她手臂边近距离地观察:“我说真的, 可能我们太久没见了吧。”
“就半个多月而已, 没有多久。” 沈岁宁提醒道。
林桑却没理会,盯着她又看了会儿, 才感慨似的说道:“其实, 我之前想过你要是会说话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看来, 和我想得分毫不差。”
沈岁宁好奇:“什么样子?”
“就……软软糯糯的,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我要是男的一定对你没抵抗力。”林桑说完,兀自嘿嘿笑了两声,继而压低自己的音量八卦兮兮地问,“你哥哥呢?他听见你会说话了是什么反应啊?”
沈岁宁被问住了。
顾衍他……好像没表现出多少诧异?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谁都没有预料到。在那之前,她私底下一直在练习如何发声。这并不是一件易事,长时间未使用的声带已经有些退化,出口的声音也总是嘶哑模糊的,难以让人辨清,她只能对着视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明明是那样努力练习过,无数次期待着顾衍知道她会说话后的反应,可如今想来,竟什么都没看见。
又或许,他曾表现过惊讶,只是当时情况太混乱,自己并未留意。而那之后,他已经比她更快地接受了她重新开口的事实了。
沈岁宁后知后觉地开始难过,声音也低下来:“没什么反应。”
林桑讶异地“啊”了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
课间的时候,两人去公告栏看了下上学期的排名。
红榜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往常一眼就能看见的名字,这次沈岁宁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名字,夹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中间,位置不算起眼,倒是林桑的排名上升了不少。
她忽然想起顾衍来开家长会那次,自己同他一起站在红榜前,在心里暗自发过誓,要一直待在第一名的位置。如今变成这样,说不失落是假的。
林桑见她垂下眉眼,情绪不佳的模样,只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转移了话题,和她说起贺朝的事。
一段时间过去,贺朝这个名字已经变得有些许陌生了。可饶是如此,从林桑口中听说贺朝这学期办了退学准备出国的消息后,沈岁宁仍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等回到班上看见原本属于他的座位已经被人补上,而他和方靖的桌子已经挪到了教室的最后面,上头堆放着班上同学的习题册,她的心头对这件事终于有了实感。
居然就这么退学了么?都没打声招呼……
对于贺朝的感情,沈岁宁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
他是她在这个班上为数不多的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在她刚来学校之初也帮助了她很多,甚至除了顾衍外,她接触最多的异性就是他。
沈岁宁至今还记得,贺朝在发现她喜欢的人是顾衍时,还曾苦口婆心地劝告她不要陷在那样的感情中,否则有朝一日,受伤的人只会是她。那时尚在气头上,她给他的答复也毫不客气。事后再回想起来,他说的不无道理。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对她很好,即便她总在拒绝他。
沈岁宁思考了一天,最终还是在夜晚吃过晚饭后给贺朝发了条信息,很简单的一句话:祝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而贺朝的回复更加简单,只有五个字:谢谢,你也是。
她按灭屏幕,没再做回复。
开学后没几天便是百日誓师大会,家长也被邀请一同参加,大礼堂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上头学生代表和校领导一个接一个地发言,音响里传出的慷慨激昂的语调和身旁同学、家长的窃窃私语交织着,高考的紧迫感在这一刻忽然就变得具像化了。
沈岁宁被这样的氛围带动着,忽然生出许多感慨,难以相信高中生涯真的就这样走到了最后一段。
高考结束后呢?结束后要做什么呢?
她有些迷茫。
这样的神态落在徐月的眼里,让她有些担忧地握紧了沈岁宁的手,宽慰道:“我们按自己的节奏来,家教前几天还和我说你现在挺稳的,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沈岁宁点头,冲她挤出抹笑,又抬头继续去听台上的人发言。
她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请假的那段时间落下太多了,想要彻底补上,要花费比以往更多的精力。
夜里睡觉前,她摸到放在枕边的手机,鬼使神差地就给顾衍发了条信息:我们今天参加了百日誓师大会,校领导和高三的老师在台上说了好多,班上的同学都好有紧迫感,我忽然也有点儿紧张。哥哥,要是我考不上A大怎么办?
她到第二日才看见顾衍的回信:请的家教教得不好吗?高考只是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一段经历,除了A大外,还有很多好的学校。不用这么紧张,尽力了就好,你一直都很棒。等考完带你去放松一下,国内国外都行。
沈岁宁捧着手机看了好几遍,觉得有些眼酸。
不一样的,A大对她的意义不一样。
但她没告诉他,最后只是回了句:那一言为定。
退出的时候,她又看了眼他回自己的时间,凌晨三点半。
下楼的时候餐厅空荡荡的,他大概又是没回来。
顾衍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了。过完年后,他似乎比之前还要忙,沈岁宁都记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在家里见到他了,倒是有好几次碰上了他的助理,替他回来拿东西,拿完便又离开了。
她有些不安,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新年的事情故意躲着自己了。有次还特意拦下了他的助理,问他顾衍最近是不是很忙,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安下心来。
不是躲着她就好。
这天夜里,沈岁宁刚睡下没一会儿,便被噩梦惊醒。
楼下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她竖起耳朵,隐约捕捉到“醉了”“醒酒汤”这样的字眼。
她没多犹豫,掀开被子下了床,在楼梯口果不其然看见了顾衍。司机和助理正架着他的胳膊往电梯走,沈岁宁又立马奔到电梯口。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司机和助理看见她都有些惊讶,她顾不上这些,跟着他们一同将顾衍送进房间。
将人安顿好后,司机便离开了。顾衍的助理林勋留了会儿,见沈岁宁忧心忡忡的,解释道:“今晚有个应酬推不掉,那些合作一个劲儿的灌酒,小顾总这才喝成这样的。”
沈岁宁闻言点了点头,又追问了句:“他经常这样吗?”
“最近比较常这样,谈生意喝酒有时候是难免的,不过小顾总一般都比较克制,不多喝。”助理犹豫了会儿,才又说道,“可能也跟小顾总最近的心情有关。”
沈岁宁有些讶异:“他最近心情不好吗?”
林勋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多嘴了,眼下只支支吾吾地回了句:“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感觉……”
说完,人立马接了句:“时候不早了,沈小姐我先回去了。”
等他一走,诺大的卧室便只剩下她和顾衍两个人。床上的人面色有些泛红,眉头紧拧着,极不舒服的样子。
沈岁宁只看了眼,起身到浴室拿了条热毛巾出来。刚碰上他的脸,床上的人“唔”了声,紧跟着将脸别到了另一边。
无法,她只能探过身子去,边用空着的那只手定住他,边低声说:“哥哥,你喝醉了,我帮你把脸擦一下。”
醉酒的人模模糊糊应了声,果然不再动了。
沈岁宁给他擦完脸,又顺带着将手也擦了擦,这才将毛巾又放回了浴室。
这么晚了,不应该一直在他房里待着的,可从浴室出来后,脚步又不听使唤地走到了床前。沈岁宁重新在床边坐下。
她很少有这样可以光明正大打量他的机会,眼下在这个无人打扰的深夜,视线忍不住从他脸上寸寸掠过,经过那紧抿着的唇时,思绪不受控制地就飘远了:看着这么薄的唇,亲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她被这个大胆的念头吓到,立马心虚地将视线从他唇上移开。
慌乱间,视线落在了顾衍的脖颈。
他大概是真的醉得太厉害了,衬衫扣子都没解开,只将领带扯松了些,此刻就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
这样睡觉,会不舒服的吧?
沈岁宁只犹豫了会儿,很快便起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他的扣子,指尖刚动,便被人扯住双手紧扣在了身前。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沈岁宁只觉大脑顿时空白一片。耳边是顾衍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混着他身上的红酒气息,让她恍惚间像是一脚踏进了幻梦之中。
同样坠入幻梦的还有顾衍。
大脑被酒精侵蚀,过往那些恶心的记忆在此刻又开始冒头,扰得他头痛欲裂,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处,是清醒着,还是在梦里。
眼前是纷乱的光景,身前好像不停有人凑近,在用什么擦着他的脸颊,还和他说话,声音轻得像是羽毛一样,不停地挠着他的心脏。
他仔细辨认了好久,也还是难以分清到底是谁。
直到鼻端涌入浅浅淡淡的玉兰香,他才终于确认,是沈岁宁。
除了她,没人身上有这种令人心安的味道。
“宁宁……”他忍不住低喃出声。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沈岁宁终于从他身前抬起头来。眼前是顾衍近在咫尺的眉眼,过近的距离,让她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着。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出声叫他的时候,顾衍忽然抬手扣住了她后脖颈,随即一压,她重重压向片刻前肖想过的唇。
轰的一声,心底某个角落骤然坍塌,沈岁宁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可眼前除了顾衍放大的、紧闭着的双眼,别无其他。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像根木头桩子一样趴在他身前。
直到顾衍忽然动了动,将两人的鼻尖交错开来,微微张唇。
温热的,潮湿的,绵软的。
尾椎骨像是猝然过了道电,让她整个人瘫软般,彻底压在他的身上。
是梦吗?还是她也醉了?沈岁宁再无法分清。
整个身体,灵魂,好像都被他的手禁锢住了,让她做不出任何的反抗,只是闭着眼睛,学着他的样子,微微张开自己的唇瓣,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吮吻。
身下的人和她一样,彻底陷入迷乱,低声呢喃:“宁宁……宁宁……”
“嗯……”
两人意乱/情/迷,谁都没发觉房门被人推了开来,直到一道冷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第64章 审判
并不算高的音量, 却让处在失神状态中的沈岁宁骤然惊醒,猛地将紧揽着自己的顾衍推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慌乱中用的力道很大, 顾衍被她这么一推, 也终于从那朦朦胧胧似真似假的梦境中挣扎出来。
入眼是沈岁宁明显惊慌失措的一张脸,唇瓣嫣红, 还泛着水润的光泽。他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身,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下一秒视线却触及到门边站着的顾恒远。
顾衍心下一沉, 飞快从床上下来,随即便下意识地将沈岁宁往自己身后一拉, 牢牢将人遮住。
不远处,顾恒远脸色沉沉, 一双眼睛紧锁着他们。
顾恒远对顾衍在公司的动向很清楚, 顾衍平日里做了什么,助理都会向他汇报。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来顾衍的房间, 是知道他今晚有很重要的应酬,而他素来不喜喝酒也不胜酒力,助理早在宴会上就已经和他汇报顾衍今晚被人灌了很多酒, 他便想着来看看。
门敲了好几声, 里头却任何反应都没, 他这才自作主张推门进来,而里头的发生的一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顾恒远不是不知道顾衍和沈岁宁走得近, 做哥哥的宠着小妹妹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更何况沈岁宁确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直到新年时, 老太太特意提醒,甚至带着人到家里来敲打, 他看着当时明显神色不对的沈岁宁,才终于起了点疑心。
只是,也仅限于起了点儿疑心,从未真正往另一方面想。
然而此刻,顾恒远看着床边衣衫不整的顾衍,以及被他牢牢遮住身子,只露出一只手臂的沈岁宁,只觉额角在狠狠跳动,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又黑沉了几分,连声音都染上了从未有过的肃杀:
“简直是胡来!”
沈岁宁被顾衍挡在身后,连他的脸都没看到,光是听着这声音便狠狠打了个冷颤,心在瞬间坠入谷底,死死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嗫嚅道:“顾叔叔,我……”
话未说完,便被顾衍牢牢按住胳膊制止住:“你先回房去。”
沈岁宁心乱如麻,却知这是两个人的事,不能独留下他一人面对,下意识地便拒绝:“我不……”
按着她胳膊的手又用力了几分,顾衍难得对她强势:“我让你回去。”
她整个大脑都是空白的,被他这么一说,眼泪不受控地就掉了下来,又狠狠吸了下鼻子,强行憋了回去,身子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仍旧一动不动。
顾衍觉得自己的状态糟糕透了,他从未想过要对沈岁宁做什么,别说她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合适,就算是她毕业了,他也没想过要那么快转变两人之间的关系。
可今晚,一切都变了。
他在这一刻深刻体会到了酒精是多么误人的东西,他在酒精的驱使下做了如此不合时宜又荒唐的事,此刻大脑的运转也因为酒精变得极其困难。思维像是凝固了一般,根本转不过来。唯一知道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沈岁宁继续待在这里了,她根本没办法面对这些。
更何况,做错事的人是自己不是吗?
顾衍叹了口气,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按住沈岁宁的肩膀:“听话,让我来解决。”
隔着一层水光的视线里,顾衍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不容抗拒。沈岁宁红着眼眶,在他的压迫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走到顾恒远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了下,对方面色冷峻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任她走了。
沈岁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明明那样短的距离,她到时却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净了一般。
将门关上后,沈岁宁背抵着门板,就如此顺着滑坐在了地上,那些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也在同一时刻从眼眶汹涌而出。
思绪极其混乱,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播放一般,一帧一帧从脑海里略过。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外,她从未想过醉酒后的顾衍竟然会亲自己,这个举动太过大胆,太过亲密。
她在今日之前,在夜深人静之时,所能做的最大胆的想象也不过是有天自己向他表白,而他欣然接受。即便今晚看着他时起了旖念,却也根本不敢付诸行动。
可这些就是如此突然地发生了。
沈岁宁无法将这一切归结在顾衍的身上,他喝醉了无意识,那清醒着的自己呢?难道她没有办法推开他吗?
可以的。
她清楚地知道答案。
她可以推开,可以拒绝的,可她不想。
那是她喜欢了这么久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想要亲近他,所以在他迎上来的时候,她选择了沉沦,放任自己沦陷在他无意识的温柔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吻,明明应该要刻在心底,日后在夜深人静时翻出来无限回味的。可现如今,沈岁宁开始不敢回想。
她不敢回想起片刻前那些出格的亲近,不敢回想顾恒远看见自己和顾衍纠缠在一起时的眼神。
那眼神是什么意味呢?
失望?愤怒?厌恶?
她分不清,只知道总归不会是赞同。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会起争执吗?顾叔叔会说什么?顾衍……又会说什么呢?
这些想法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纠缠着,甚至让她开始畏惧明天的到来,开始畏惧面对那些反对的声音。
她就这么流着泪,蜷缩着身子,靠在门边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打碎了又重组一样,沈岁宁用手撑着门板,艰难地起身,进浴室刷牙洗漱。
镜子里的人瞧着异常憔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一看就是整夜未睡好的模样。
沈岁宁对着镜子,狠狠往脸上泼了泼冷水,让自己强打起精神来。
很意外的,下楼时餐厅仍旧空无一人,她一个人坐着,安静地将早餐吃完后便去了学校。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林桑好几次叫她她都没反应,最终惹得人家忧心忡忡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岁宁搪塞了过去,说自己昨晚没睡好。等回答完,目光又落在了放在桌底下的手机。
直到放学,手机依旧毫无动静,顾衍什么都没说。预想中的,会来自江愉的质问也没有。
等回到顾家时,沈岁宁站在大门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让自己有勇气踏入那扇门。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徐月在客厅,看见她回来也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着和她说,回来了啊,饿不饿?准备开饭了。
晚餐只有她和徐月两个人,顾衍和顾叔叔都没有回来,那些料想中的责骂、为难、反对……统统都没有发生。
徐月仍同往常一样,关切地问她今天的饭菜合不合口,学习太辛苦了,要多吃点。
喉间始终有那种哽咽感,沈岁宁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主动问她:阿姨,你为什么不责骂我?为什么不问我昨晚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下一秒又在心底猜测,难道顾叔叔没有将昨晚的事告诉她吗?
这个问题在夜晚很快有了答案。
沈岁宁在房间做作业时,徐月敲门走了进来。她并未一进来就说些什么,而是安静地坐在小沙发上看着她。
直到沈岁宁再也忍不住,将笔放下,转身和她对视。
“阿姨……”话刚出口,她便红了眼眶。
在事情发生后,她最难面对的人不是顾衍,不是顾叔叔,不是江愉,而是徐月。
这个她长这么大,对她最好的人。
她从一开始就很包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比江愉更像她的母亲。
沈岁宁根本不敢想象,徐月在知道自己和顾衍的事情后会如何看待自己,她无微不至照顾着的人,和自己的儿子发生了不该有的行为,她会作何感想?
徐月在沙发那边冲她招了招手:“宁宁,来,到阿姨这儿来,我们聊聊天。”
她顺从地起身,到徐月身旁坐下。
徐月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的侧脸,有些感慨地说:“阿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婴儿,躺在婴儿床上,小小的,长得跟洋娃娃一样漂亮。那时,你还不会说话,拉着我的手就咯咯笑,咿咿呀呀地叫。阿姨那时候就特别喜欢你。”
她就像往日和她闲话家常一样,沈岁宁的眼眶止不住发烫,挨着她的掌心点了点头。
“转眼间,你都长这么大了,还在我身边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徐月笑了笑,有些感慨,“你妈妈是我关系最要好的朋友,曾经帮了我很多,阿姨也喜欢你,所以她拜托我照顾你一阵时间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你在顾家这段时间,阿姨是真心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你和阿衍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嗯……我知道的。阿姨您和顾叔叔都对我很好。”沈岁宁哽咽道,泪水从眼眶中溢出。
徐月轻轻将她流出的眼泪拭去,继续说道:“昨晚你顾叔叔和我说的时候,阿姨有些不敢相信。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有分寸的乖孩子,不会主动做那样的事的,一定是阿衍他喝醉了酒胡来。”
沈岁宁垂下头,欲言又止:“阿姨,哥哥他……我……”
徐月在这时微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得没错,你喜欢阿衍,对吗?”
“是……”这是她第一次在长辈面前承认自己对顾衍的感情,没有那种秘密倾吐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觉得心上压上了块巨石。
徐月闭了闭眼,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那阿衍知道吗?他呢?他对你是什么感情?”
“我没有告诉哥哥。”沈岁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
徐月沉默了会儿,看着沈岁宁止不住往下淌的泪水,没有告诉她,顾衍昨晚已经在他爸面前亲口承认了对她的感情。可她的年纪还太小,有些感情并不是时候,更何况……
“宁宁,阿姨很高兴你能和我说实话。但是,也请你给点时间,让我好慢慢接受,好吗?。”她摸了摸沈岁宁的头发,“不论如何,这件事终归是阿衍的错。他比你年长,理应要更有分寸才对,阿姨已经教训过他了。现在,阿姨想替他和你说声对不起。”
“你现在年纪还太小,还不是考虑感情这种事的时候,应该将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等你走出高中的校园,你会发现你的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也有很多,阿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沈岁宁流着泪摇头,心说,不一样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顾衍在她心中的存在,就算别人再好,再有趣,也与她无关。
徐月爱怜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苦笑道:“傻孩子,哭什么?阿姨不是要反对你们在一起,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慎重考虑。等你长大,见识过了更多的人,发现自己还是喜欢阿衍,阿衍也刚好喜欢你,我们再来考虑这件事,好吗?”
徐月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沈岁宁不知道自己除了点头答应还能作何选择。
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面前始终微笑着的人,咽下自己所有想说的话,点了点头。
“乖孩子,那眼下,我们先将面前这一关过去。”徐月说,“今天,我已经和你妈妈说了你和阿衍的事。”
骤然听见有关江愉的情况,沈岁宁心里一咯噔,感觉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审判。
果不其然,徐月的下一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测:“你妈妈和我是一样的想法,你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和我说,她过段时间就回来,陪你参加高考。”
她下意识掐紧自己的手心。
重锤落下——
“最迟十天,下个月初她便会回来。”
第65章 离开
耳边“嗡”的一声, 一切声音好像都在瞬间消失了,只能看见面前的人唇瓣张合的动作,耳边却什么都听不见。
直至徐月起身从房间离开, 沈岁宁仍旧没回过神来。脑中恍恍惚惚的, 只剩下那句“最迟十天”。
只剩下十天了吗?
刚来时,她日日夜夜都想着江愉能够早日回来接自己离开。可那些渴望, 早就在日夜的相处中化为了虚无,甚至被不舍所取代。到今时今日, 甚至化成了浓烈的恐惧, 让她开始抗拒那一天的到来。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畏惧时间的流逝。
沈岁宁几步走到床边,抓起自己的手机。聊天列表里, 顾衍那一栏仍旧什么消息都没有。心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包裹着,让她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
顾衍……哥哥……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 行动已经先大脑一步, 干脆利落地拨了顾衍的电话。
漫长的一阵忙音,电话始终没人接通。
眼前大雾四起, 直到通话因为久无人接而自动挂断,沈岁宁对着空空荡荡只剩下自己的卧室,终于不堪重负般垂头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不多时, 安静的室内低泣声响起。
江愉回国的那日恰好是周六。
沈岁宁自早上起床心就没定过, 在客厅坐着时视线也时不时看向门外。如此宽大的一扇门, 有人来来回回地进出,却始终不是她想见到的人。
她沉默地垂下眼帘, 在午饭过后回了房间。
行李早就在前几日便已收拾妥当, 此刻就摆在衣帽间里, 满满当当的四个大箱子。她来时,不过就两个箱子。没成想短短一年多的时间, 竟多了这么多新的东西。
前几日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心里是麻木的,只是机械地将东西都收进箱子里。可此刻,沈岁宁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就觉得心头好似也被抽空了一般,石子丢进去,能听见回声。
她拉开凳子,在桌前坐下,用指腹摩挲着上头浅浅的纹路,眼前忽然就出现了很多画面——
顾衍俯身站在她的椅边,垂头给她讲题的;他倚靠着桌沿,修长的指尖翻阅着她的书本的……他认真的时候,会显得有些严肃,喜欢抿着唇,眉头也会微微皱起,低垂的眼帘分不清情绪,讲话的声音冷冷清清的……
有关于他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
沈岁宁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烫了。
她没有午睡,只是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缓慢将屋子里的东西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脑中关于在顾家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循环往复地在重复播放着。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才起身,将行李箱推出去。
顾衍便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风尘仆仆的,充满倦意的一张脸,撞上她推着箱子出来还愣了下,随即神色一冷,问她:“推着行李箱准备去哪里?”
沈岁宁的诧异不比他的少。
面前站着的,仍旧是那个熟悉的人。就在今天,她还曾无数次翘首以盼,希冀着能够再见他一面,哪怕什么都不说都好,起码……再见一面。
可是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要离开的事表露出毫不知情的模样。她以为,他是不想再管自己了,所以这么些时日来,一直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连她要离开了,都不回来送自己一程……
可原来,他竟毫不知情。
沈岁宁的心头倏然松了口气,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压倒。
就算他回来了,她也还是要离开的。
她仰着头看他,嘴唇艰难地张合了好几次,却什么都没说出。
顾衍越过她,径直推门走进她的房间。看见里头空荡荡的景象时,转过身,几个大步走到她面前,按住她握着拉杆的手:“说话,沈岁宁。你要去哪儿?”
沈岁宁垂下头,低声:“我妈妈回来了,要接我回去。”
顾衍深吸了口气,却还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开口时的声音都带着冷:“要离开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如果我今天不回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没有……”她辩驳着,极力压抑着自己想要哭泣的欲望,话语声变得很慢,“我给哥哥打过电话,哥哥没接……”
他没接,也没联络过她。所以,她再没有勇气找他。
顾衍闻言,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真在通话记录里看到一通沈岁宁的未接电话,时间在十天前。
他开始回忆那个时间自己在做什么……
那晚她离开后,顾恒远在房里冷冷地看着他,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能和自己的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来。是他主动的,还是沈岁宁主动的,还是他们早就苟且在了一起。
已经被亲眼看见,顾衍也不想再隐瞒,坦言是自己对沈岁宁蓄谋已久,是他酒后失格,强迫妹妹。
顾恒远被他的说辞气得眼睛发红,痛心疾首地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任由顾恒远指责着自己,一句未辩驳,甚至希望顾恒远最好将一切的错误全部归咎在他的身上,觉得他是个对自己妹妹下手的禽兽,这样沈岁宁就不会受到任何责难了。
更何况,错本就在他。
这段谈话并不算久,两人都不是多擅长沟通的人,最终顾恒远冷声吩咐:“这段时间你先不要回家,也不许再和她见面,好好给我冷静冷静,想清楚。至于宁宁那边,我会让你妈去和她沟通。”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日他刚到公司,助理便过来说国外临时有桩谈判,需要他去一下。他知道这是顾恒远的安排,没多异议,当日便动身离开。
她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在飞机上,下了飞机才发现。
当时是想着晚点回去再回给她的,只是诸多事务耽搁,他几乎分身乏术。没成想,最后居然忘记了这回事。
他为自己的疏忽懊恼,深深叹了口气,和她解释:“我这段时间太忙了。”
沈岁宁努力装作懂事的样子:“我知道,哥哥这段时间都很忙,没关系的。”
她没有告诉他,其实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很害怕。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只能选择拼命学习、做题,一刻都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很多念头仍旧不可自控地冒出来。那晚他到底为什么会忽然亲自己?他对自己……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的男女之情?顾叔叔和他到底说了什么?会不会因为那些话,他决定要放弃她?
太多太多的猜测,没有一个能够得到答案。每次想到最后,都会想到自己即将要离开。
同一屋檐下,即便他不喜欢自己,起码她还能够经常见到他。可若不在一个屋檐下,他的身边有那样多的人,自己会排到何处去?褪去兄妹这层关系,他们会不会就此成为陌路人……
这些想法,夜夜充斥在她的脑海,搅得她无法安眠。
沈岁宁痛恨自己的无能,亦痛恨自己的软弱。明明有那样多的想法和问题,隔着距离时都不敢问。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更加没有勇气,当着他的面刨根问底地索要一个答案。
直到顾衍松开按住她的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沈岁宁心头一沉,立马联想到那晚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她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害怕他用一句对不起,来告诉自己,那只是酒后荒唐,无关于任何感情。
从小到大,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自我欺骗。只要不听不问,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攥着拉杆的手猛地收紧,她抬起头,问道:“哥哥为什么忽然和我说对不起?”
他看着她好像又尖了不少的下巴,哑声:“那晚的事……以及这段时间没联络你的事。”
“咚——”
她的心在瞬间沉底。
沈岁宁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不需要,哥哥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她有些哽咽,心痛到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可大脑却在飞速转动着,试图寻求一个可以继续维系两人关系的理由,甚至很善解人意地为他开脱,“哥哥当时不是喝醉了吗?不过是……”
她无法轻飘飘地说出亲吻这个词,索性略过:“没关系的,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你不用为此觉得愧疚,或者觉得要对此负责。不需要的……”
她想要的是他也喜欢自己,不是他的愧疚,更不是他出于愧疚的负责。
说完后,她根本没办法让自己和他继续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丢下一句“我先将行李箱搬下去”,便逃也般地转身离开了。
因为太过急切,行李箱碾过厚重的地毯,竟还被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沈岁宁却根本顾不上,只是匆匆拉着行李箱进了电梯。
她离开得太快,以至于他还有很多安慰的话都还未说出口。
他忽然想到很多:老太太、顾恒远、徐月、她的母亲、暴露的感情、不合时宜的年纪、即将到来的考试……
眼下,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横亘在他们之间。
顾衍看着她消失在电梯口的身影,突然就觉得,让她离开这里,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没关系的,他可以等。
第66章 高考
五月的北城, 气温渐升,白天时已经有了些微的燥热感。
沈岁宁吃完午饭后睡了个午觉。
睁开眼睛时,屋子里漆黑一片, 卧室的窗帘关得严严实实。她伸手在床头摸到遥控器, 将窗帘打开了个缝隙,这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 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从床上坐起身,对着窗外仍旧有些陌生的景致发了呆。
刚睡醒的大脑也和这雨水一样, 迷迷蒙蒙的。
眼前仍旧残存着梦中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隔着层层的浓雾, 宽阔的背影看起来疏离无比。不算远的距离,她张着唇, 叫了那人好几声, 却总不见回应。
直到再也耐不住只能这样等待他回头,她小跑过去, 伸手想触碰,却什么都没抓住,手心空荡, 那人化作一团雾气, 就这么消失在了眼前。
沈岁宁记不清自己到底是第几次梦见这样的场景了, 自从从顾家离开后,她就总做这样的梦。
十次里, 有九次都见不到他的脸, 少数的能见到的时候, 他也总是一言不发垂着眼帘,冷冷地看着她, 眼神和过往她见过的都不同。
梦中那种追逐和抓不住的感觉太过真实,以至于她每次在清醒后仍觉心头在一抽一抽地疼痛着。
每当那时,就特别想联络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都好,可等那阵疼痛过去后,那些念头又会被迅速按捺回去,只等下次再次重燃。
如此循环往复着,折磨了她将近一个月。
或许是人在下雨天时总难免感伤,又或许心头的想念已经堆积到了快要倾塌的程度。她抓起自己放在床边的手机,点进和顾衍的聊天框,主动编辑了一条消息:
哥哥,我今天梦见你了。梦里叫了你好几声,你一直没理我,到最后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即将发送前,她的视线停顿了会儿,扫到了两人前一条的聊天记录。
是在半个多月前,她从顾家离开后的好几天,他问了句“最近还习惯吗”,而她的回答是“挺好的”。
对话就此结束,再无下文。
而在那之后,顾衍再未联系过她,好像转瞬间,他便从那个处处关心她的温和兄长变成了和路人无差的陌生人。可明明当初她离开顾家前,他还特意将她拉到一旁,叮嘱道:
“回到你妈妈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学习的事不能落下,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就算搬出去了,我们也永远是一家人。”
那时的她只觉得庆幸,他还将自己当成家人。
可如今,她对着那样久远的两句对话,又慢慢将后面那句话删了,只留了那句:哥哥,我今天梦见你了。
消息发出去后,她的心跳猛地加速。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漫长,顾衍的消息迟迟未至。
沈岁宁从床上坐起,打开卧室的灯,从书架上抽出试卷,开始做题。怕错过他的回信,她甚至特意将消息提示音打了开来。手机断断续续地响了好几次,可每次拿起,都不是他的。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直到一张真题做完,沈岁宁再次拿起手机,聊天框仍旧没有任何回信。她看着自己发出去的那条信息,忽然就觉得,现实的顾衍好像也和梦里的他一样,成了一团她怎么努力也抓不住的雾气。
她匆匆从两人的聊天框退出,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不敢再看一眼。
晚上她吃完饭后,江愉才回来。敲了两下她的房门后,便推门走了进来,凑到她桌前问:“吃过了吗?”
沈岁宁合上课本:“吃过了。”
江愉微笑着问:“味道怎么样?我今天订餐的时候问那边的人,他们特意推荐的,说是新出的菜品。”
“挺好吃的。”她的反应不大。
酒店做的东西,都大差不差。
江愉似乎也习惯了她这样不冷不淡的平静态度,又看了眼她摆在桌上的课本,摸了把她的脑袋:“那你继续复习,妈妈先不打扰你了。家教说她明天会早一点来,妈妈那个点可能不在,你记得去给她开门。”
她应下:“好,我知道了。”
第二日,沈岁宁背着书包走出酒店,司机早已等在了外面,见她出来立马下车将后车门打开。
从顾家离开后,江愉就带着她在学校附近的酒店包了套房,还专门请了司机接送她上下学。她问过一次,为什么不回家里住,江愉对此的回答是家里离她学校太远了,不太方便。
于是她便没再问,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安排。
进入五月后,沈岁宁越发不敢松懈,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冲刺上,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根本分不出心思来想其他的事情。
她在酒店的房里放了个笔筒,专门用来装自己用掉的笔芯,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笔筒便插了满满一把。
日子就如此在无尽的学习中重复着。
江愉这次回来后,对她比先前上心了不少,每晚从外面回来甚至会在她房里坐上一会儿,安静看她上课或是复习。
母女俩偶尔也会聊聊天,大多都是琐碎的事,江愉偶尔会问起她在学校里的事,只是沈岁宁的回答总也差不多——没什么很特别的事。
而关于顾家的一切,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过。只是性质不大一样,沈岁宁是忍着不去回忆,江愉是有意不在她面前提。
大概是怕给她压力,江愉从未在她面前提过高考志愿的事,像是随她考哪里都行,沈岁宁也从未主动和她提过。
她一直以为江愉对她的志愿没有任何想法。
直到五月中旬,两人一同吃晚餐的时候,江愉忽然就说了句:“宁宁,你有没有想过出国留学?”
沈岁宁愣了一瞬,随即将筷子放下,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没想过,我想留在国内上学。”怕江愉还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又补了句:“国内的教育也很好,我喜欢这里,不想出国。”
江愉点了点头,很快便笑道:“没什么,妈妈只是随口一提,到时再看,先吃饭。”
沈岁宁狐疑地又多看了她两眼,见她真的像是随口一提的样子,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饭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胃口全无。
顾衍在这段时间仍旧没有联系她,如同彻底消失在了她生活里一样,好在她也没心思去想这些。
如此到了六月,学校在考前让学生将所有的东西带回家,将教室腾出做考场。沈岁宁抱着半箱子的书走出教室,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平日里堆满课本习题册的课桌变得干净又空荡,她忽然就有了自己真的要毕业了的实感。
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她将箱子放在地上,而后从兜里掏出手机,看见联系人的那刻手忽然就顿住了。
一个多月未曾有过联系的人,此刻却忽然打来电话,她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林桑见她一直没接电话,疑惑地问了句骚扰电话吗,等凑近一看才发现备注是哥哥,又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嘿!回神啦!你哥给你打电话了!”
沈岁宁这才匆匆将电话接起,握着手机的手都是抖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陌生的,顾衍叫了声:“宁宁?”
她很久都没应声,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便有些想哭。直到电话那头的人又疑惑着说了声:“宁宁?信号不好吗?”
沈岁宁深呼吸了口气,这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句:“我听得见……”
只是不敢相信。
他像往常一样,问她:“现在在干什么?学校放学了吧,今天要清考场了。”
她低低应了声:“嗯,放学了。”
“回去了吗?”
“准备了。”
顾衍没接话,而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感觉多说一句,自己就要哭出来,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直到他忽然笑着问了句:“紧张吗?就要考试了。”
“还好。”
“那就好,放平心态就好,你一直都很棒。”
沈岁宁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控制着情绪,而顾衍那边忽然有了别人说话的声响,还是英语。
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觉得他好像很忙的样子。在听了几句他和别人的交谈后,非常善解人意地开口:“我知道了,哥哥有事便去忙吧,我也准备回去了。”
顾衍应:“好,回去注意安全,考试加油。”
“好,再见。”
“再见。”
等挂了电话,她仍旧维持着握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脸颊忽然被纸巾摩擦了下,沈岁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林桑看着她,碰了碰她的手:“说什么了啊,怎么突然就哭了。”
她将手机收进袋中,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他祝我高考加油。”
林桑不解:“那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还哭了呢?”
沈岁宁没解释,弯腰重新抱起箱子,感觉心里空了很久的那一块好像忽然就被重新填满了。
高考的那几天下了雨,考完最后一科,她从考场出来。
周围已经有了很多出来的考生,大家的脸上都有种那种松了一口气的释然,安静着从考场离开,走到室外才终于开始低声说话。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
“总算考完了,天啊!我自由啦!”
“我都已经想好考完去哪里玩了,这下总算没人能说我了!”
沈岁宁忍不住低头笑,在花坛边站了会儿,等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大家都出来后,背着书包去了大礼堂。
还有最后一场散学礼。
结束后,她被人群裹挟着,肩膀被碰撞着,耳边全是嘈杂的交谈声,林桑在费力地问她:“岁宁,你这之后什么打算啊?”
“我?”她愣了愣,“还没想好呢。”
在今天之前,她想的全是怎么全力以赴,等终于结束,一下也有些迷茫了。
高三后遗症有些可怕,尽管高考已经结束,沈岁宁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仍旧每天被先前的生物钟闹醒,身体已经习惯了早起了,想多睡会儿都有些难。
每天醒来后也没什么事情干,在起初的那一两天,她走到桌边时甚至无意识地就打开习题册想着做题,等笔帽揭开后才忽然想起高考已经考完了。
那时候,才真的有了一切都结束了的实感。
她花了五天的时间,终于将自己的心态从一个高考生转变为了自由人。
班群里有很多人在谈论着去哪里旅游,有没有人要一起。她窥着屏,没发言,等看了一会儿后开始蠢蠢欲动,沉寂已久的心思慢慢被这样的讨论勾起,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仿若先前的那些沉寂都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
沈岁宁切出群聊,点进许久未曾点开的聊天框,飞快打下一串——
哥哥先前说的,等我高考完后可以带我出去放松的话还算数吗?
同学们都在说旅游的事,我也想出去玩了。
你忙完我们就去好不好?
或者哥哥最近有空吗,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去找你可以吗?
仿佛是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了无数次,她打出这些话的时候甚至都未曾思考过一秒,连发送都没犹豫。
发出去后,她开始静静地等待着,等了许久,还是没等到回信。
已经高考完了,她不想再像之前那样坐以待毙,决定再给他一点点时间,如果晚上之前他还是不回,她就要给他打电话,或者直接去找他。
江愉今天很早便回来了,见她在房里抱着手机,坐到她身旁的沙发上问:“怎么没和朋友约着出去玩吗,一个人窝在这里。”
沈岁宁本想说自己不是特别喜欢出门,话到嘴边,又顿住,变成了:“可能过一阵子会出去。”
“挺好的,多和朋友出去玩,放松一下。”话落,江愉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重新提起,“宁宁,上次妈妈和你提的出国留学的事,你有没有再考虑考虑。”
江愉很少会再三提起自己计划以外的事,沈岁宁眉心一跳,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谨慎地问:“妈妈,为什么总问我这件事?”
母亲看着她,似乎是在斟酌着,过了会儿,话峰一转:“宁宁,你现在也高考完了,有些事情,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江愉说:“我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陪你高考,同时是想处理完国内的事,我和你爸爸已经签署了离婚协议。”
她的大脑有一瞬的空白,懵懵的,还在努力消化着这句话,谁知江愉的下一句话却直接将她砸得头脑发昏——
“妈妈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国外,以后也不会继续在国内发展。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和妈妈一起。以后,我们母女俩,还有外公外婆,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生活。”
第67章 找寻
行动比大脑更快一步, 沈岁宁忽地从沙发上起身,后退两步,摆手道:“妈妈, 我……我不想出国, 我想留在国内……”
江愉有些意外她如此坚定的拒绝,继续说服着:“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吗?你和妈妈一起走, 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是,我之前是很想和妈妈在一起没错……”沈岁宁点了点头, 在江愉面上一喜的时候又飞快摇头, 哀伤地看着她,“可那是以前。”
有些东西, 在最想要的时候没有得到,过后再得到便失去原有的意味了。
江愉愣住:“宁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反问一下便让她慌了, 沈岁宁试图绕过这个话题:“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在国内上大学也可以团聚的。我……我可以一放假立马飞过去, 平时放长假也可以,我们可以经常见面。”
江愉却并不接受她这个说法:“妈妈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沈岁宁难以将实情告知对方。
江愉却已经从她这犹豫中知道了答案, 心痛道:“为了他吗?因为他, 你要抛弃自己的妈妈吗?”
这个他没有明说, 可是她们都知道是谁。
突如其来的诘问让她瞬间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件事情发生后, 沈岁宁以为江愉回国后定会谴责自己, 甚至一直在心里做着准备。可意外的是, 江愉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沈岁宁以为已经过去了, 没成想原来先前的平静只是假象,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安心考完试的缓兵之计。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江愉面色复杂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你是不是以为妈妈之前没有和你提起那件事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宁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在一起的话会怎么说?是你勾引的他,还是他引诱的你?”
太过直白的字眼,她有些难以置信,“妈妈为什么要将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她无法重复江愉说得那些话,“那件事只是意外。”
“意外?”江愉冷笑了声,“可你确实喜欢他不是吗?”
“沈岁宁,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妈妈难道会不知道吗?清醒点,你们根本就不合适!先不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都住在他们家,就凭他大你五岁,妈妈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今年才十八岁,还在上学,可他已经踏入社会了,你们接触的人和事完全不一样。再者,你就那么确定他对你的心意吗?”江愉说,“宁宁,你就肯定他也喜欢你吗?”
沈岁宁垂下头,攥紧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
她不确定,她不确定顾衍是不是也喜欢她……
江愉知道她听进那些话了,放软了声音劝说道:“你听妈妈的话,别再喜欢他了,你还年轻,以后还会遇上更多更好的人的,和妈妈走,听话。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妈妈不反对了,我们就去学画画,好吗?”
多么诱人的条件啊,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也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可……现在不是从前。
沈岁宁又往后退了一步,掐紧自己的手心,仍旧坚持着:“我不想走……”
眼前的女儿陌生极了,完全不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江愉头痛地闭了闭眼,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声道:“你难道要为了一段根本就虚无缥缈的爱情抛弃你的妈妈吗?沈岁宁,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不听话……”她缓慢地重复着江愉的话,忽然觉得呼吸变得很困难,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哽咽着,“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妈妈才会觉得我听话?”
“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忤逆过妈妈。妈妈喜欢乖小孩,我就努力做个乖小孩,不给您添乱。妈妈觉得将我送去特殊学校脸上无光,我也听您的话去了普通学校。妈妈喜欢成绩好的小孩,我就一直考第一名,希望您可以满意……妈妈……”她已经泣不成声,“选择抛弃的从来都不是我啊……”
慌乱的人变成了江愉,她站起身,伸出手想触碰沈岁宁,却被她后退着避开了。
沈岁宁继续说着:“我需要妈妈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您在哪里?我在外面被人欺负的时候,妈妈在哪里?我在学校被人关进器材室的时候,妈妈在哪里?我抑郁症复发的时候,妈妈又在哪里?从来都是您选择抛弃我的啊……”
“不是这样的,宁宁,你听妈妈解释……”
她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多年来积郁的一切在此刻像是终于找到了抒发口:“当初我求过您的……我求您带我一起走,是您没有同意。我求您让我留在家里,您也没有同意,是您执意将我送到徐阿姨家去的,是妈妈亲手将我推开的……”
“妈妈难道从来就没好奇过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会说话,又突然会说了吗?”沈岁宁说,“妈妈是不是以为我真的这辈子都不能说话了?不是的……一开始确实是像医生说的那样,惊吓过度。可是后来,是我自己选择不说的。”
这是江愉从未料到的,她的嘴巴微微张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听着沈岁宁说出那些她从来不知道的实情。
“我知道爸爸妈妈怪我,是我毁了我们家,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可是你们永远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不管我怎么说,怎么祈求,你们还是要继续争吵。可是我发现我不能说话后,你们忽然就不争吵了,所以,我才会一直选择沉默……”她说,“如果我的声音永远不被听见,那索性便不要了。至少这样,我们一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江愉颤抖着双手掩住自己的面颊,也哽咽起来:“宁宁,妈妈不知道……妈妈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对不起,是我的错。”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沈岁宁吸了吸鼻子,仰头,试图将汹涌的眼泪逼回去。
无果,索性放弃。
“是哥哥。是他让我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在意我的声音,在意我会不会说话,也是他鼓励我重新开口的。”她顿了顿,继续说,“我被人欺负的时候,是哥哥帮我出的头。我难过的时候,是哥哥安慰我。我生病的时候,也是哥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在那之前,我们从未作出过任何有悖兄妹关系的事,妈妈怎么可以用那样难听的话来形容他?来形容我们之间的感情?”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那样说他,即便她是她的母亲。
沈岁宁从未有一刻现在这般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留在顾衍身边,她不想出国。
她看了眼仍旧处在震惊和懊悔中的江愉,又看了眼半开着的房门,脚步挪了挪,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就这一次。妈妈,这一次我想遵从自己的心意。”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冲着门口跑去。
江愉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愣怔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忙抬腿追出去。
可等她追出去时,沈岁宁已经干脆利落地拉开房门往外跑。空荡荡的一条走廊,只有她义无反顾向前奔跑的身影。
江愉伤心欲裂,大声喊道:“宁宁,你去哪儿!!!”
沈岁宁的脚步在听见她的声音时顿住,可也只有一瞬。下一刻,她便重新抬脚。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停留。
江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绝望地扶着门框滑坐在门边,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沈岁宁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几层,怕江愉会追上来,她甚至来不及等电梯,直接从消防通道下了楼。
空荡荡的楼梯间回荡着她凌乱的脚步声,很响。她在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不能再跑下去了,她的速度不会比电梯快,万一江愉坐了电梯到大厅等她……
她不再犹豫,冲出楼梯间,等了一辆电梯到了负一层的地下停车场。
江愉一定不会想到。
她很快走了上去,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在报地名的时候却突然被难倒了。
刚刚做那些的时候,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见到顾衍,立刻,马上。
可现如今,终于逃出江愉的掌控范围,她却忽然有些发懵,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顾衍在哪里。
手机里,先前发出去的短信仍旧没有得到回应,她等不及了,出声和司机说先开车。
随即,动手拨了顾衍的电话,和前几次一样,电话依旧是一阵忙音。可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慌张。
大脑飞速运转着,在思考着计策,终于让她想到自己手机里存了秦屿的电话。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会在一起,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
沈岁宁没有犹豫,按下那个从未拨打过的电话。这一刻,竟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通话在响了一会儿后被接通,她激动得几乎又要哭出来,强忍着,飞快问道:“秦屿哥,你和我哥哥有没有在一起?或者,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啊?”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对面的人是谁。
她解释道:“我是沈岁宁。”
那边的人又静了会儿,才接道:“我知道是你,岁宁。你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找你哥哥做什么?”
她根本来不及和他解释那么多,只是重复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想找他,打不通他的电话。”
“啊……我现在也没和他在一起呢。要不你再等等,等他回你电话?”
她的心瞬间落下来,喃喃着说了声谢谢后便将电话挂断。
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对顾衍的了解是那样少。他身边的人,除了家人外,知道的就只有一个秦屿,至于其他的朋友,一概不知……
她攥着手机,懵懵然,出来时的那些义无反顾和满腔热情都在这无望的找寻中变得冷寂。看着前头一直从后视镜里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的司机,随口报了他私人公寓的地址。
夜幕已深,沈岁宁在他小区门口,从站立到半蹲。
身边不断有车辆和过往的行人,她的眼眸一次次抬起,又一次次落下,都不是……都不是顾衍。
出来得太急,她只穿着一条薄薄的连衣裙,脚上甚至还穿着酒店的拖鞋,这样的装扮让她在入了夜后感到些许的凉。
她不是这里的业主,到这里后不出意外地被拦住,物业给顾衍打了电话,没被接通,自然不许她入内,于是她便只能在外头一直等着。
沈岁宁出来时手机电量本就不足,在到这里后不久,更是因为她不断地发短信和打电话而直接关机了。因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顾衍会不会回来这里,更不知道他会不会从这个门进去,只寄希望他能在看见信息后能到这里来找自己。
只可惜,希望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地破灭,最后几乎要化为灰烬。
就在她心灰意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思寻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去之时,面前忽然一阵汽车急刹声。
因为蹲了太久,又忽然起身,她的眼前阵阵发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车门被人大力关上,像是夹杂着怒火般。
她心头一震,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中,终于窥见了自己等待了一晚的人。
顾衍身上裹挟着浓重的怒气,刚想开口谴责,忽然被她急切的拥抱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哭泣声自怀里响起——
“哥哥,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第68章 妹妹
他的面前是沈岁宁毛茸茸的发顶, 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双肩。
夜已深,夏日的衣衫太薄,她撞过来时, 他甚至感受到了她身上带着的凉意, 顺着相贴的身体和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心上, 一瞬将他原先所有想要斥责的话语都堵回了喉间。
到底是一直放在心上的人,两人又这么久没见, 纵然心头有再大的怒气, 看着这样的她也无法发泄出来了。
顾衍张了张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喉间染上浓烈的涩。
沈岁宁在问完那句话后便再无一言,只是将脑袋埋在他的身前, 紧紧将人抱住, 如同抱着一根救命的浮木般。
他抬起自己没被束住的双手,刚要挨到沈岁宁的后背, 又倏然收了回去,垂眸看着她,面庞显露出极度纠结的神情。
沈岁宁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的不远处就是保安亭, 四周不断有进出的住户, 见他们在这里, 无一例外的都好奇地将视线投注过来。
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谈话,也不适合久站。
顾衍有些头痛地压住所有的情绪, 终于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微微用力, 将人从自己身前拉开。
骤然拉远的距离,让她心下一空, 抬起头无措地去看他。
眼前是两个月没见的人,依旧是那张她熟悉的脸,眉眼间却蕴着陌生的怒意和疏离。
这样的顾衍让她有些害怕,沈岁宁本能地抬手去覆住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低声:“哥哥……”
不知哪里又触怒了他,面前的人脸色骤然又沉了几分,下颌紧绷着,反手将她的手腕拽住,冷声:“回去再跟你算帐!”
几乎是被他拉拽着上了车,沈岁宁一句话都还未说,车门已经“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关上了。
顾衍绕到另一侧上车,而后一言不发地打着方向盘掉转了方向。
沈岁宁不明所以,想要问他回哪里去,可看他明显在生气的样子,又胆战心惊地闭紧了嘴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去瞟他。
直到他绕到另一边的门,驶入地下车库,她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个门不能通车,怪不得她在那里站了那么久都没见到有车出入。
从拽着她上车,到下车,上楼,进门,顾衍全程都是沉默的。
期间,沈岁宁无数次试图开口说些什么,可视线触及到对方冰冷的面庞时,所有的话又被迫咽了回去。
看见他那一刻的喜悦彻底被他这冷漠又疏离的姿态冲淡,只剩下不安和惶恐,就连隐忍了一整晚的委屈都重新卷土而来,再次席上心头。
沈岁宁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家门,看他弯腰换好了鞋。而后,一双女士拖鞋被“啪”地一下扔到她的跟前,顾衍神情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换鞋。”
话落,他不做停留,转身大步进屋,背影如同梦里那样,像是永远抓不住,永远碰不到。
她就这么停在原地,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法上前,亦无法出声。
顾衍往前走了几步,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又终于转过身去,视线触及到她淌满泪水的脸颊时,心脏陡然一紧,那些责备的话再次卡在了喉间。
他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可对着她时总是莫名心软。
只是下一秒,视线扫过她将将及膝的单薄连衣裙和脚上的拖鞋时,原本已经柔和了些的脸色蓦地又沉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手背似乎还残存着先前她手心的温度,冰凉的,几乎刺骨。
顾衍几乎不忍去猜测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从晚上七点半收到她的信息,到他十点半结束会议,匆忙回拨电话,从公司赶回小区。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就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个根本就不通车的门口等着他。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她,沈岁宁性子克制,很少会如此冲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在联系不到她的时候,在心里猜测了无数种结果。只有不好的和更不好的差别,各种各样糟糕的猜想充斥在脑海,直到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在小区门口,才终于松了口气。
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无声地看着自己流着眼泪,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当初不会说话的时候。
看到她这样心疼吗?
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也生气,气她如此不管不顾的冲动,也气自己没及时看到她的消息。
如果他不在国内呢?如果他今晚忙到深夜才看见她的消息呢?如果她大晚上在外面遇上什么不好的人呢?如果他不回来呢?难道她要一直在那里等吗?
这样的气闷让他敛下眉眼,嗓音冷淡道:“还不进来?准备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沈岁宁仍旧没动,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无声和他对视着,眼底的水光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出细碎又刺眼的光。
顾衍心下一疼,同时又更觉烦躁,语气再无克制,冷声:“哭什么?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倒是先哭上了?”
“两个月不见,你就出息了是吧?万一我今天不在国内呢?你要一个人在那里等到天亮吗?电话也不接,你知不知道……”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可突然想到什么,又顿住,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这样出来有多危险?”
“谁教你做事这样……”
“冲动”二字还未说出,沈岁宁看着他,忽然轻声开口:“哥哥,我没有家了……”
他瞬间止住所有的话头。
顾衍并非是第一天知道这个消息,早在她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的父母离婚了,可从她口中听到的时候,心底的感受却和之前完全不同,是实打实的心疼。
她艰难地扯着自己的唇角,低声重复道:“我没有家了……我爸妈离婚了……”
从江愉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没有哭,在小区门口等待他出现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可如今,她面对着他,平静地说出这个消息时,眼泪却忽然汹涌而至,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愉和沈蔚真的离婚了,从今以后,她再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顾衍看着极力想要收住情绪,眼泪却因此而掉得更欢的沈岁宁,只觉脖颈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憋窒难忍。安慰的话就在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亦觉得此刻的自己没有资格。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有多在意自己的父母。
“大人有大人自己的抉择,无论何时,顾家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也永远是你的家人。”他说。
沈岁宁忽然笑了笑,混着眼泪的笑意看起来苦涩无比:“可是我今天给哥哥发了好多信息,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有回……”
至于顾家,她在找不到他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要回顾家去,可是她能吗,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她怎么还能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去找他?
“我……”
他想解释说自己今晚是因为在开会,手机落在办公室了,所以才没及时听到她的电话。可想到什么,又犹疑了下。
他这几秒的犹疑落在沈岁宁的眼底,忽然让她的心底生出无尽的苍凉。沈岁宁垂下头,深呼吸了好几口,才让自己有力气问出:“哥哥……是不是连你也烦我,不想再管我了……”
这次他没再犹豫,很快便回答:“不是。”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跟我联系?你不知道……”她忽然顿住,似乎在和内心做着斗争,过了会儿,终于决定坦诚,“哥哥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怕到根本不敢去想,不敢想念,不敢想原因,生怕结果会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
心底有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在说出“害怕”这两个字后,心脏像是再也无法负担那些情绪般,让她泣不成声道:“我一直在等……在等哥哥联系我。明明是你说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找你的……”
她不是没想过那些话是不是只是他的客套话,只是用来安抚她情绪的话语。可每一次,都会很快推翻,沈岁宁不相信过往他对自己的那些好都只是出于客套。于他而言,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有什么必要对她这样的人假装呢?
可如今,她看着离自己几步远,对自己沉默以对的顾衍,内心忽然就摇摆了。
恐惧一股一股地从心底冒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沈岁宁无法再这样淡然地只是在远处看着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几步上前,攥紧他的胳膊,喃喃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能不能告诉我,说你最近很忙,忙到没空找我,也没办法理我……”她试图给他找台阶,“无论哥哥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顾衍抿着唇,任由胳膊被她紧紧地攥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样的沉默,无疑让她的心坠得更深,沈岁宁哽咽道:“你知不知道……妈妈说要带我出国念书?”
尽管早就知道这件事,可从她口中听出的时候,他仍旧神色一僵,喉结剧烈地上下滑动了下,很快便说:“挺好的……”
沈岁宁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刚刚在说什么?”
顾衍低头看着她,哑声重复:“我说挺好的。”
沈岁宁这才发现他脸上并于任何的讶异,就像是……
她忽觉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攥着他的手脱力般重重坠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问道:“哥哥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她看着他依旧平静的脸色,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对吗?”
第69章 打扰
顾衍对此的回答仍旧是沉默。
客厅明亮的灯光照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明明是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给予了她无数的温暖,可沈岁宁如今看着, 只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凉。
她想不明白。
如果他早知道的话,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自己呢?为什么不询问自己的意见呢?为什么要说挺好的?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想要考A大……
沈岁宁从未质疑过他的任何意见。但此刻, 却没办法再像过往那样选择顺从:“哥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如果我听从妈妈的意见在国外念书意味着什么吗?”
顾衍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父母已经离婚,她在国内已经没有家了。如果离开的话, 未来的很多很多年, 又或许是一辈子,她都不会再在自己的身边……
灯光下, 她眼底晶莹的水光刺得他心脏一阵钝痛。
从未有过如此长久的沉默,两人无声对峙着, 最终还是沈岁宁先败下阵来, 哽咽着问他:“你真的想我走吗?如果我不再回来呢?哥哥真的要我离开吗?”
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一丝变化,却仍旧在说服她:“现在的交通很方便, 想见随时都可以见。”
“是吗?哥哥真的会来见我吗?”沈岁宁忽然自嘲地垂首笑了笑。
离开顾家后,两人就在同一座城市,都已经如此久没见, 更何况是在两个不同的国家。
顾家……
想到这儿, 一直处在迷蒙状态的大脑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 沈岁宁猛地抬起头来,近乎是急切地又走到他身前, 抓着他的手问道:“那晚顾叔叔和你说了什么对吗?还有我妈……是不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所以哥哥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找我, 也不和我联系……”
“他们是不是让你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跟我接触?我……你……”这个念头几乎让她语无伦次,沈岁宁抬起一只手狠狠擦了下自己的眼角, “他们是不是……是不是说我年纪太小了?还说我们根本不合适?可是我长大了啊……我已经十八岁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她哭得止不住,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整张脸因为缺氧而变得通红。顾衍不忍再看,仰头叹了口气,放弃挣扎般,伸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身前,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沈岁宁抵着他的胸膛,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衬衫,呜咽着:“你别听他们的……哥哥,别听他们的……”
已经进屋很久了,她的身上仍旧是冰冷的,落在他身前的眼泪却是滚烫的,他像是骤然陷入了冰火两重天的境地,喉间有着浓重的涩意,让开口都变得艰难。
顾衍仰头,看着冷冰冰的天花板,哑声:“他们说得没错,我们确实不合适。我大你五岁,可能现在你依赖我,觉得没有什么的。可是以后,等你进入大学,身边的都是同龄的男生,他们可以和你一起上课,可以和你一起去图书馆、去饭堂,也可以在没课的时候随时和你去约会,给你准备浪漫的惊喜。但我不能。”
“这些情侣间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情,我没办法陪你。我大你五岁,我们面对的人,面对的事都是不一样的。等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顾衍这个人其实特别无趣,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和你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一点意思都没有。更何况……”他顿了顿,“我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做事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没人能限制我的行动。”
言外之意,他并没有听取任何人的意见,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说这样多的话,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可沈岁宁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在他的身前,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从来不觉得大五岁有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哥哥无趣。我也不需要你陪我做那些事,我有朋友,我……”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就如此说了出来,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场景。
沈岁宁从他身前退开,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顾衍,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看着他的眼眸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澈透亮,眼底写满对他的喜欢,他却不忍再看,生怕自己多看一秒就会投降。
顾衍稍稍移开目光,又叹了口气,语气里浓浓的无奈:“非要逼得我将话说得那么明白吗?”
沈岁宁的心倏地一沉。
“我对你,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一直以来都只是将你当成妹妹看待而已。”
她觉得胸腔像是被人拿大铁锤狠狠凿了一样,凿出了一个大洞,也凿出了汨汨的鲜血。沈岁宁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声:“你骗人!”
她边说,边往后退,“我不相信……你肯定是骗我的……”
一直以来,她都害怕顾衍只是将自己当成妹妹看待,从不敢想他也喜欢自己。可真的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她却一点都不想承认,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谎言。
“你肯定是骗人的,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沈岁宁喃喃道,“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话,哥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那么照顾我?”
沈岁宁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怎么会都只是出于对妹妹的感情呢?明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非亲非故,他何苦对她这么用心。
曾经顾虑的、犹疑的,在此刻成了紧抓着不放的。
沈岁宁笃定:“我们之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也非亲非故,你根本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顾衍抿着唇:“我说过,你的母亲曾经也帮助过我们,所以你住在我们家,我会对你好。”
怎么会这样呢?曾经让她放下了顾虑,安心接受他的好的理由,在此刻却成了锋利的刀,深深刺进她的心底,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可她仍旧不愿相信。
“好,那就算这些都只是出于哥哥对妹妹的好。那那晚发生的事呢?哥哥难道要说那也只是出于对妹妹的感情吗?”
“别的哥哥难道会在醉酒后亲吻自己的妹妹吗?”
顾衍没想到自己低估了沈岁宁的执着,他以为只要自己说只是将她当作妹妹,她就会放弃,就会离开,可没想到,她居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他闭了闭眼,心底一万分不愿意,却还是强迫自己说道:“那晚的事只是意外,我喝得太醉了。宁宁,男人都有劣根性,我也不例外。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哥哥为了欺骗我,居然连自己都要诋毁吗?”
“我说的是事实。你还太年轻,不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也把我看得太好。我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不同,理智减弱了,身体就被欲/望支配了。我很抱歉发生了那样的事,哥哥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
她恍惚着,像是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这间房子的时候,他和自己说着俱乐部那种地方不是她该去的,很乱,很不安全,外面的男人很糟糕。如今,他仍旧在说着她所不了解的事,谴责的对象却成了他自己。
为了让她放弃他,他竟然可以那样说自己……
沈岁宁忽然觉得无力极了,可心底对他的喜欢让她无法就这样认同他的说辞。她掐紧自己的手心,最后一次挣扎:“可是那晚哥哥叫了我的名字……这难道也是男人的劣根性吗?”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顾衍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大脑凭借着对自己的了解在片刻间做出了判断,他看着沈岁宁,低声:“我叫的是她。”
“轰——”
有什么在她脑中炸了开来。
沈岁宁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狠狠晃了一下。
顾衍下意识地便要扶她,却被她伸手拂开。
沈岁宁微俯着身子,将手掌撑在自己膝上,极度的惊诧和伤心下,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余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砸在地板上。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顾衍刚刚说什么?
他叫的是她?
沈岁宁……
叶柠……
宁宁……
柠柠……
她又不是第一次听见那样的称呼,可怎么之前就从来没想到呢?
多可笑啊,叶柠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她还觉得老太太找了个自己的替代品过来,却没成想,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替代品。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叶柠那天离开之后?还是……他越来越忙,忙到连家都少回的时候?
一连串的猜想让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沈岁宁艰难撑着自己的膝盖抬起头,想问他:你不是答应过我不那么早谈恋爱的吗?为什么转眼就跟别人在一起了?这难道也是你的谎言吗?
可在抬头的那个瞬间,视线却无意间扫到客厅桌面上各式各样的礼物盒和购物袋,不是他常穿的牌子,又或者说,顾衍从未穿过那个牌子的衣服。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桌面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岁宁就这么看着那处,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般,再无任何动作,也无任何言语。
直到顾衍再看不下她这模样,出声叫她:“宁宁……”
“你别!”她忽然应激般大声道,扭头看向他,“你不要这样叫我!”
话落,她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身子脱力般靠在沙发背上,尖叫道:“不要再这样叫我!”
对她的称呼已经成为了习惯,在听她这么说完后,他开口时仍旧下意识想叫宁宁,只是第一个字刚出口,他便意识到,又收了回去。
低垂的视线中,她看见他上前,又止步。
明明那样近,却又是从未有过的远。
沈岁宁深吸一口气,看着地面,喃喃:“所以,这么长时间不联络,只是因为哥哥在……”
“恋爱”两个字太难说出来,她努力了许久,才终于接上:“只是因为哥哥在恋爱,什么太忙是假的,出国也挺好的是假的,你会常来看我也是假的,只有我们不合适是真的……”
“哥哥要恋爱,要空间。所以……和你毫无血缘的关系、又对你有想法的我,必须要远离,对吗?”
沈岁宁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顾衍。
短暂的沉默里,她忽然笑出了声,眼泪却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溢出:“我不该想的……”
不该想他会喜欢她的,不该想自己会被选择的,不该想他会永远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被抛弃被放弃才是她的命运。
连父母都不想要的人,怎么能够指望一个毫无血缘的人可以永远偏爱她呢?
沈岁宁扶着沙发,艰难地站直身子,努力挤出一抹笑:“我会走的……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的唇抖得不成样,却还是极力克制着:“对不起,给你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你以后……不用再那么辛苦假装了……”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顾衍却在这时忽然叫住她:“我送你回去。”
沈岁宁的脚步顿住:“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第70章 再见
沈岁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顾衍家离开的了。
小区很大, 她在里面兜来兜去,险些迷了路,还是中途找了个人问路, 才顺利摸到大门。
仍旧是她来时的那个大门, 她来时的那个守卫仍在值班,看她失魂落魄地从里头出来, 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小姑娘。”
沈岁宁懵懵然回过头。
对方叮嘱了句:“快叫你家人来接你回去吧,夜深了, 外头不安全, 可别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了。”
如此猝不及防地接收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沈岁宁一愣, 眼眶几乎是瞬间就湿了,低声回了句谢谢后便继续往前走。
等真的从小区门走出的时候, 心间忽然就涌起一阵强烈的恍惚感, 好像这一年多的时光都只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这世上仍旧只剩她一人, 孤零零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眼前忽然有车灯照过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身子往旁边闪了闪。
车子在她身前不远处停下, 随后是一连串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她很快听见自己的名字——
“宁宁!”
是江愉有些焦急的声音。
沈岁宁恍惚着, 甚至都没去想江愉为什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只是在她低声说完“宁宁, 走吧,跟妈妈回去, 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商量”后,懵懵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便跟着她上了车。
车门关上的前一刻,她仍旧不可控制地抬了头。
不远处的小区内,高大的人影安静立着。光线不够明亮,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却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看着自己。
从她从他家里出来,这一路,他都在她的身后,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仅一瞬,车门关闭,她忍了一路的眼泪也在这一刻倏然掉落。
就这样吧,沈岁宁,不要再想了。
再好,他也是别人的。
他不喜欢你。
一路无言,刷卡进入屋内后,她脚步不停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却在触到门把手的时候顿住。
安静到只剩呼吸的室内,响起模糊的一声——
“妈妈……我跟你走。”
江愉就站在她的身后,虽早有预料,但闻言仍旧愣了下,才接道:“好,那妈妈让人准备一下。”
沈岁宁没再回话,按下门把手,进了屋。
不知是情绪消耗过多,亦或是在风里站了太久,沈岁宁当天夜里便发起了烧。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高烧接连几日不退,江愉心疼不已,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专心陪在她的身边。
很多次,她睁开眼睛就看见江愉坐在她的床边,杵着胳膊,一见她醒来立马关切地问她渴不渴,饿不饿,感觉怎么样,医生就在外面,我叫他进来?
她恍恍惚惚,只觉得这一切也是自己高烧时做的幻梦。
上一次生病时有母亲陪在身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沈岁宁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如此昏沉了几天,等高烧彻底退去,她人也瘦了许多,本就清瘦的身子如今看起来仿若大风一吹便能吹走。
她生病期间,徐月也过来探望了几次。等她病好,更是三五不时地便带着家里张妈专门熬的补汤过来,要亲眼看着她喝完才放心。
沈岁宁食欲很差,这病好像连她的胃口也一并夺去了,只是不好拂了她的心意,每次都安静喝完。
徐月过来时,两人也会像往常那样聊天,大多都是徐月在说,她沉默听着,偶尔附和几句。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提顾衍。
不知是病情影响,亦或是心理因素,自那晚从他的公寓回来后,她的声音就异常沙哑,一瞬像是回到了刚重新开口那会儿。她觉得太过吃力,大部分时间索性就维持沉默。
如此养了几天后,沈岁宁渐渐恢复精神,开始着手准备作品集和语言考试,其余的那些,江愉都交代别人去办了。
大概是因为江愉早有此打算,流程推进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
中途发生了个不大也不小的插曲,她在整理自己过往的画时,翻出了曾经给顾衍画的画。躺在吊床上的男人,身后花团锦簇,而他安然地闭着双眼,神色一派柔和,全然不似前几日见面时的冷漠。她甚至还能记起那日他将白玫瑰别在自己的辫子上,指尖无意间掠过她脖颈时的温度。
沈岁宁看着,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世间最遗憾不过物是人非。
那幅画最终被她收到了箱子的最底下。
舍不得扔,也不想再看,就如此,待在无人知晓的小角落就好,如同她对他的感情那般。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公布。班级群里,大家都在议论着,考得好的同学格外活跃,而考得不好的大多悄无声息。
小窗里,林桑的消息突然弹出,先是很随意地问了下她的近况,最终才小心翼翼地拐到成绩上面,问她考得怎么样。
她这才去查自己的成绩,本来已经不打算看的了。
分数比她预估的要好些,按照往年的A大录取分数线来说,应该是稳上的,只是如今都不重要了,失去了念想后,在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
沈岁宁从查成绩的页面退出,告诉林桑:我要出国留学了。
林桑显然没料到,一连弹了好几条信息问她这突然的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说要去A大的吗,怎么突然就要出国去了。
沈岁宁不擅长和人倾诉,亦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释这件事,只说是家里人的安排。
同桌大概也隐隐猜出了一些,没再追问,只是约着在她出国前再见一面。
沈岁宁自然应允下来。
月底的时候,高考志愿填报开始,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志愿填报的帖子和报道,班群朋友圈也有人在讨论,所有人都在为这一件事情忙碌着,焦灼着。
沈岁宁登进系统里看了两眼,很快又退出。
高考前的那些忐忑、怀疑,通通都消失不见了,只有种随风飘荡的漂泊感。
她说不清自己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江愉这阵子对她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关怀备至,百依百顺,像是瞬间回到了她幼年时的模样,可她却总觉得不真实。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开始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种感觉在再次见到林桑时有所改变,同桌依旧像上学时那样,两人一起走时喜欢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
她欢喜地告诉沈岁宁,自己这次考得不错,和学委填了同一所大学,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以后也会在同一所学校。
沈岁宁至今还记得同桌第一次向自己坦白好像喜欢上了学委时,脸上那欲语还休的羞怯,如今听她这么说,真是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两人分别的时候,林桑忽然叫住她。
沈岁宁回过头去,猝不及防地就被抱了个满怀。
同桌将她抱得很紧很紧,声音闷闷的,叮嘱道:“你去了国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时常和我联系,知道吗?你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不准你走了就不认人了!”
沈岁宁被她这略有些孩子气的叮嘱逗得发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到了这一刻才终于有了分别的感触。
林桑说她是自己高中最好的朋友,与她而言,她又何尝不是呢?
从小到大,因为不会说话,她在学校一直都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林桑是第一个主动靠近她,也是唯一一个从来没嫌弃过她,总是耐心倾听她所有话语的朋友。
沈岁宁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哑声:“一定常跟你联系,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我们桑桑。”
到最后分开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眶都又红又肿的,互相看了眼后又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送林桑到家后,沈岁宁回到酒店,穿过旋转门后,就这么跟里头走出的人迎面碰上了。
脑袋“嗡”的一声,一瞬间,周遭所有的事物、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穿过大堂正朝门口走来的人。
她的脚步像是被固定在了原处,无法挪动半分,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口,视线紧锁着那两人。
明亮的灯光将他们所有的神情动作都照得清晰,她看见叶柠在和他说话,微仰起的侧脸看起来明艳又动人,而他微垂着脑袋,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看起来多么登对啊。
可她却尝到了自己喉间腥甜的气息。
生病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那晚在他家发生的一切,不去回想他说过的话,觉得只要不想就不会难过。
可眼前的是什么呢?
酒店、夜晚、孤男寡女……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心底仍残存着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以为那晚他只是找了个借口想要推开自己,并不是真的。
而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胸口在这一瞬传来强烈的疼痛感,也终于让她想起来避让。
可却已经来不及,叶柠略带诧异的声音响起:“岁宁?”
顾衍心头一惊,顺着叶柠的视线看过去,一刹间就这上了门口凝视着自己的视线。
不过几日未见,她看起来又清瘦了许多,脸上病容明显,整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那双清澈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满是不可置信和受伤。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朝她走去,丢下身旁的叶柠,走到她的身旁,低声问道:“宁宁,你……”
他想问你怎么在这里,话未说完,沈岁宁就像是受了刺激般,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到坚硬的旋转门,要不是顾衍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拉回,她差点就要跌倒卷入门内。
顾衍被她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将她拉离那个地方,将她翻过来,急切地问:“磕到哪里没有?疼不疼?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连串的问题,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被磕到的后背火辣辣地疼着,却远不及心上的万分之一。
叶柠看着,也被她吓了一跳,几步走过来,惊呼:“天!岁宁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的身前是叶柠,身后是顾衍。面对两人关切的询问,她却什么都答不上来,一瞬间像是回到了曾经无法开口的时候,甚至连视线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好像不论看向哪里,心上被缠绕的窒息感都不会消散。
长久的沉默,让这里的氛围感变得有些微妙。
叶柠的视线在沈岁宁有些发白的脸色上掠过,又看向她身后一脸严肃的顾衍,直觉他们应该有话要说,只是碍于她在这里,不方便交谈。于是善解人意地抬手往外指了指:“我先出去透透气,你们聊。”
说完,她很快离开,沈岁宁却迟迟没有回过身,始终背对着顾衍。
顾衍不得已,又绕到她身前,刚要开口叫她宁宁,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咽了回去:“告诉我,刚刚有没有磕到哪里,背受伤了吗?”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他才发现她比刚才在远处看到的还要瘦些,下巴尖得吓人。一时之间,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疼痛感。
他看着面前无比苍白的一张脸,有些失神地问:“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还瘦了这么多……”
沈岁宁看着他,始终没说话,在跟自己的内心做着斗争。
如此长久的沉默,顾衍终于发现一丝不对劲,忍不住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嗓子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红,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按着她肩膀的手忍不住用力,“宁宁,说话。”
话音刚落,沈岁宁忽然猛地一挣,从他的掌心挣脱开来,后退了几步,抗拒地看着他,“你别这样!”
出口的嗓音哑得可怕,就像是她刚重新开口那会儿那样。
顾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僵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下,看着她:“你的嗓子……”
沈岁宁没跟他解释嗓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抬眼看了眼站在门外的叶柠,收回,又看着他。心上的窒息感蔓延到喉咙,让开口这件事变得极为困难:“你别这样,你女朋友看见会误会的……我也会误会的……”
“我只是……”他想解释,却发现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毕竟那些话都是他说出口的,他已经选择了亲手将她推开,此刻再解释,那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他顿了顿,重新让自己开口:“刚刚撞疼了没有?”
沈岁宁的眼泪倏地掉下来,嗓音里染上浓重的哭腔:“我说了,你别这样……”
她低下头,想要擦掉自己的眼泪,结果却越擦越汹涌,最后索性放弃,哽咽着说:“我不想哭的,我真的不想哭的。既然已经选择推开我,哥哥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
为什么不能干脆地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那样?
为什么要拦下她?
为什么要关心她?
很多很多个为什么缠绕在脑海,她看着面前的人,抬手掩住自己的脸,声音从指缝中透出:“就是因为哥哥总是这样……总是要表现得这么关心我,对我这么上心的样子,才会让我误会……”
才会让她觉得他对他是有一丝好感的。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和别人在一起,就不要再继续这样了……”她说,“不要再这样关心我,不要再让我误会了……你女朋友看到你这样关心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会难过的。”
“哥哥已经让我很难过了,就别再让另一个女生也难过了……我不想成为让别人难过的存在。”
“不是这样的……”他想说你怎么可能会是让别人难过的存在呢?可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这里不是家里,也不是什么灯光昏暗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如果叶柠看过来也会看得清楚。沈岁宁很快放下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气,缓住自己的情绪,也让自己有力气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哥哥不用再对我解释,我很快就出国了……”
他的眼神中闪过浓重的痛苦,明明是从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开的,可听她亲口说时,仍觉得心脏痛得像是要碎裂一样。
一时之间,他的嗓音也变得和她的一样嘶哑:“什么时候走……”
沈岁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可能很快吧,也可能要过一阵子。到时候……”
“我去机场送你。”他急切地说道,生怕自己再没开口的机会。
“不!”沈岁宁猛地抬头,面露哀求,“你别来……别来送我。”
她很怕,怕自己看见他就舍不得走了。
可是留在这里又能怎样呢?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一起吗?
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
顾衍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要求,愣怔着,看着面前恳求地看着自己的沈岁宁。过了许久,终于点头:“好……”
“哥哥。”沈岁宁再次开口,努力让自己微笑着,“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照顾。”
“真的,很感谢你。你是这么多年来……对我最好的人。很好很好,比我的亲生父母还要好上许多。”
每一次她难过时,都是他陪在她的身边;她遇到危险时,也是他及时出现;老太太挑她刺的时候,也是他安慰她;她不会说话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嫌弃她,每一次都认真看她的话,还鼓励她重新开口……
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每一件都让她深陷其中。
可是不可以。
那么好的人,不是属于她的。
“每次你对我好,我都会更喜欢你一点。可是……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她从前只知喜欢这种事情说出来很难,却没成想,原来不喜欢这种事情说出来也同样难。
沈岁宁难过得有些喘不过气,隔着一层朦胧的水光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为什么呢?选择和别人在一起的人是他,可为什么他的脸上也同样有着痛苦的神色?
一定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这么告诉自己。
沈岁宁低下头,苦笑了下。这么一瞬间,一直戴着的吊坠从衣领内滑出,在灯下散发着莹润的绿光。
差点把这个忘记了。
她抬起手,摸索着将吊坠取下,塞进他的掌心:“妈妈说,这枚吊坠很贵重。这么贵重的礼物,应该送给更适合的人,我不能要。还有……”
最后这句话太难开口,她顿了下,又深吸了口气,才艰难说道:“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就算是逢年过节,也不要再联系了。”
只要不看不念,她就一定可以忘记他,忘记这段从未开始的单恋。
他的眼中有着浓重的不敢置信。
沈岁宁往后退了两步,和他隔开距离,努力让自己微笑着:
“再见,顾衍。”
第71章 懦夫
沈岁宁说完, 不再做任何停留,转身小跑着穿过大堂。
而后,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
顾衍出去的时候, 叶柠在门口站着, 见他出来,好奇地问了句:“这么快就结束了?她刚刚看着不太好的样子, 你不多跟她解释几句吗?”
他垂着眼帘,声音很淡:“不用了, 就这样吧, 挺好的……”
最后那句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服自己。
叶柠看着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有些感叹地说道:“我真是不懂你了,喜欢又不说, 还要让人家误会, 何必呢?”
何必呢?
他也想问。
两人说话间,秦屿已经从里头出来, 看见他在这里,纳闷道:“岁宁妹妹也在这里吗?我刚刚好像看见她了。小姑娘一个人哭得委屈巴巴的,我叫她, 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么, 都没理人。”
说完, 他又谨慎地问了句:“我应该没认错人吧?”
叶柠耸了耸肩,用眼神示意他看顾衍。
秦屿这才发现顾衍的脸色差得过分, 一愣:“真是岁宁啊?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让人一小姑娘哭成这样?禽兽啊你!”
顾衍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等自己的车开过来后, 先行离开了。
秦屿看着他这么干脆地离开了,一时有些火大,无语扶额,扭头对叶柠说:“不是,这人什么毛病?嘴巴上水泥了?平日里对人家宝贝得要死也是他,妹妹长妹妹短,整个儿妹控一样,现在人哭得那么伤心他就这样走了?他是人吗?”
叶柠也很无语,真的很怀疑这人怎么能谈这么多女朋友的。就这眼神,怎么追到人的?同时,也非常怀疑自己的眼光。看上谁不好,怎么就看上他了?
这么想着,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对秦屿说:“我劝你最近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秦屿低头看她:“怎么,你也站他那边?”
“不,我只是有些同情你。我觉得你有空的话可以去眼科看看,好好检查一下你的眼睛。”
说完,她拉开停在门边的车门,反手冲他挥了挥:“回见。”
等车门关上,秦屿终于反应过来她在内涵自己,忙追上去,拍着她的车门:“叶柠,把话说清楚,什么检查眼睛?你说我眼神有问题?哪里有问题?”
叶柠已经戴上墨镜了,见他在外头,又降下车窗。
秦屿还在执着:“把话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叶柠探身趴到车窗边,凑近他,抬手勾下自己的墨镜,一反刚才的嘲讽,风情万种地冲秦屿笑了笑:“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秦屿下意识:“突然抽什么疯?”
她“嘁”了声,敛起脸上的笑意,重新将墨镜戴上:“还说你眼神没问题?那么大一个大美人都看不见……”
后面那句话她说得很小声。话落,叶柠干脆地踩下油门,车子从他面前擦过,只留下秦屿一人在原地。
夜色深沉,叶柠的车尾灯闪烁着,很快汇入不远处的车流,他的眼前却仍残存着她凑近时乍然放大的明艳脸庞。
心跳猛然加速了几分,秦屿愕然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小声嘀咕:“要死,突然凑那么近做什么?”
过了会儿,又突然反应过什么,无语地骂了声:“靠!话还没给我说清楚!”
从酒店离开后,顾衍茫茫然地开着车,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
眼前,是宽阔的街景,夜晚城市的霓虹灯不断掠过他的脸庞,照亮那双空茫的眼。
直到耳边风声渐盛,道路两旁不再是高楼大厦,远处开始出现层叠的山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苍山。
这几个月来,这样的情况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发生了。每次总觉得不知该去往何处,可回神才发现,居然又回到了曾经和她朝夕相处的地方。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顾家大门,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而后果断调头离开。
自沈岁宁从顾家离开后,他已经很少回那里了。每次回去,也只是匆匆一顿饭的时间,极少留在那里过夜,总觉得哪里都是她的身影,能轻易动摇他好不容易才坚定的决心。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窗外的圆月透过落地窗照进未开灯的客厅,落下一地清浅月光。
他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沙发上,弓着脊背,眸色深沉地看着面前大包小包的东西。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时,他也是如此,坐在同样昏暗的室内,垂眸看着满桌的东西,心间缠绕的是白日里和沈岁宁母亲的谈话——
那是沈岁宁离开顾家的第二天。
在此之前,他早已有心理准备,知晓迟早会和江愉有场谈话。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对方是沈岁宁的母亲。
只是没想到,这场谈话会来得那样早,谈话内容也与他设想的截然不同。
江愉在简单的客套后,直白地向他袒露,等沈岁宁高考结束,她会带她离开北城,到国外上学。而她今日找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希望他可以帮忙劝说。又或者说,她希望他可以拒绝沈岁宁。
她说:“阿衍,我知道,你和宁宁互有好感,这件事对你来说,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了。但也正因如此,阿姨今天才会找你,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性格温和,相貌出众,家世显赫,未来也必定会事业有成,你母亲和我也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两家人对彼此都很熟悉。按世俗的标准来说,你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对象,作为一个母亲,我没理由反对自己的女儿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但是,宁宁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跟她父亲的关系不好,这些年来,她父亲对她一直不上心。所以,她可能会本能地对你这种成熟又稳重的男性有好感。
可她才刚十八岁,你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很清楚这个年纪的人都还没定性。不论是对感情,还是对未来,都还懵懵懂懂。或许连她自己都还分不清,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依赖还是喜欢。”
“退一万步来讲,她确实喜欢你,一门心思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小女孩的心思一天一个样,等她以后进入大学,见识更多的人之后,谁又能保证她的喜欢可以维持多久呢?
五岁的年龄差听起来好像不多,可你们刚好处在人生完全不同的两个阶段中,她即将奔赴大学,而你刚好踏出社会。你们的人生阅历、所处的环境,都是截然不同的。这样的一段感情,即便开始,又能维持多久?
我和她父亲已经协议离婚,我的生活重心也全部转移到了国外。万一你们将来分开,她一个人在国内,无依无靠的,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而且,据我对你奶奶的了解,她应该也不同意你们在一起。这些年来,你母亲在家里的处境如何,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护在宁宁的身边,她的心思敏感又细腻,受了委屈便也只会躲着,我是绝不可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的。
更何况,你也清楚,她现在还在生病,心理状况很糟糕,无法承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阿衍,这也是我今天找你最主要的原因。”
“心病还需心药医,宁宁会这样,全是因为我和他父亲的缘故。先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对她一直疏于关心。心理医生也曾建议过我,可以尝试着给她换个环境,让她远离那些会引起不好的回忆的地方。所以,我想带她换个国家生活。
我是她的母亲,很清楚她的性格。她看起来性子软,但其实人很固执,也很死心眼。她现在喜欢你,眼里就不会有别人,也只想考去你的学校,留在你的身边,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想要离开。
阿衍,既然你喜欢宁宁,你就应该能理解我的,对吗?你们都还很年轻,以后日子还长,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等几年过后,她完全康复了,也成熟了,如果那时候,你们心里还有彼此,还想在一起,那阿姨绝不会再反对。”
这是一场近乎单方面的对话,除了最开始的客套和最后的告别外,他始终微抿着唇角,沉默着。
江愉的理由太过于充分,充分到他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辩驳的话。
心脏始终在被撕扯着,到最后,他也没有给对方任何承诺,只说等他考虑清楚再给她答复。
这个答复,他思考了足足一个星期。
最后终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按捺不住地给沈岁宁发了一条信息,问她:最近还习惯吗?
而她的答复是:挺好的。
至此,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给了江愉她想要的答复。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他盯着那个好字看了许久,久到眼睛开始发涩发烫,心像是骤然被挖空了一般。
而今夜,那样的感觉再度袭来,甚至比那次要来得更凶猛些,让他无法忍受地彻底弯下脊背,脑袋垂在膝间。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沈岁宁哭泣的脸庞。初见时像天使一样美好、眼眸像蕴着柔和月色的女孩子,最后看他时,眼底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悲伤和决绝。
右手的掌心里,圆润的平安扣像是忽然有了坚硬的棱角,硌地他掌心阵阵发疼。与此同时,她将东西交还给自己时的那句“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也一直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一切的一切,都刺得他眼眶发烫,烫到需要不停地深呼吸,才能克制住那种非常陌生的、一种名为流泪的生理冲动。
某一时刻,脑中忽然闪过叶柠的那句:何必呢?
这样的问题,他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问过自己无数次。
每想一次,心脏就被撕扯一次,他试图从无数个肯定答案中找出一个否,却发现这个否需要用无数个如果才能支撑——
如果沈岁宁不曾在他家长住、如果他不曾亲眼目睹过她一次又一次因为老太太在自己面前落泪、如果他不知道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父母的认可和关爱、如果她没有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如果她已经成熟……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江愉指出的也全是事实。
顾衍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怯懦的人。
锋利刀刃摆在面前时,他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赌一个不再受侵扰的未来。
可在今晚,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在爱情里,自己胆小又怯懦,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有关于沈岁宁的一切,他都无法做赌。
他不敢赌沈岁宁会喜欢自己多长时间,不敢赌她和他在一起要面对多少的流言蜚语,会受到多少针对和伤害。
他更加不敢赌,如果他们在一起后,她说不再爱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一直在抗拒着,但他清楚地知道,从小在蒋森身边长大的自己,骨子里有着和蒋森一样的偏执和疯狂……
第72章 告别
沈岁宁离开的那天, 天气很好,盛夏的阳光耀眼又刺目。
她侧眸,看了眼坐在自己身旁的江愉, 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熟悉。
过了许久, 才终于想起,去顾家的那一天好像也是如此, 她就坐在自己的身侧,隔着差不多一臂的距离, 垂眼翻看着膝上的文件, 完全没留意到身旁自己的目光。
不同的是,那次江愉是为了送她离开。而这次, 却是为了团聚。
时隔一年半,她当初的愿望终于实现, 可她却再没了当初的期盼, 也无任何欣喜,有的只是茫然。她不知道这股茫然到底来自何处, 明明前路顺遂,一切都被安排得明白,压根没有多少需要她操心的事。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江愉忽然侧过头来。紧接着, 放在膝上的手背忽然被覆住。
沈岁宁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抬眼无措地看向她。
江愉像是完全没发现她的不自在,自顾自的微笑着说:“外公外婆知道你要过去, 前几天就已经到家里了, 刚刚还说要来接机, 我们应该落地就能看见他们。”
她扯了扯唇,轻轻嗯了声。
到机场的时候, 徐月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两人昨夜就已经联系过,因此,沈岁宁看到她时并不惊讶。
徐月应该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和顾衍之间发生的事,见到她后先解释了一句:“公司临时有事,阿衍他过去处理了,今天才没来。”
沈岁宁轻轻嗯了声,没多作解释,挽着她的手进了机场大厅。
办好值机后,江愉去了趟洗手间,沈岁宁和徐月两人坐在休息厅候着。
好歹是在自己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的人,眼下沈岁宁要离开,徐月心下不舍,拉着她的手不住叮嘱。说到最后,眼眶已经通红了。
沈岁宁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红了眼眶,伸着手去帮她擦眼泪。
“真是……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徐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笑了声,接过她手里的纸巾,“不哭,我们宁宁去了外面会有更好的发展的,阿姨为你高兴。”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沈岁宁更觉心里一阵闷闷的疼,难受得厉害。
徐月将她的手包在手心,又抬起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这才又开口说道:“宁宁,有些话,本来应该由你妈妈亲口来告诉你的,但我知道以你妈妈的性子,大概这辈子都开不了口。所以,在你临走之前,阿姨还是想和你说。”
沈岁宁有些不解,直起身子看向面前的人。
徐月看她这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用这么紧张,就当阿姨是在和你闲话家常了。”
她点了点头,却没办法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
徐月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宁宁,阿姨知道,你和你妈妈之间有些误会,包括这次离开,你可能也会觉得她太武断专行。但是听阿姨一句劝,别怨她。你妈妈这人性子倔,又好强,很多时候可能做事的方式不对,所以造成了很多误会,让你觉得她根本不在意你。”
“但不是这样的,她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徐月说,“她跟你爸爸是因为商业联姻在一起的,虽然是商业联姻,但两人也并非没有感情基础,所以知道你爸爸出轨的时候,你妈妈她非常不能接受。”
“她被你外公外婆护了几十年,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自然不能容忍丈夫对自己的不忠。可是她放不下啊,人类的感情哪能说放就放,说收就能收,所以她只能闹。你坠楼的那天,她原本只是想要挟一下你父亲的,谁能想到真的这么不小心。”
“事后你不能开口了,她比任何人都要自责愧疚。她也不是不想陪在你的身边,只是那时候你见到她就害怕,她怕你会一直陷在那样的恐惧中,一直好不了,才努力说服自己离你远一点。她自知自己做错了事,所以私下里和你父亲达成协议,先不离婚,等你情况好转了再商量。”
沈岁宁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懵懵然地听着。
她一直以为,江愉是因为恨她口无遮拦毁了他们家,所以才一直对她不闻不问……
徐月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些事情江愉从未和她提过,“她的日子一直顺风顺水,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婚姻,她觉得自己在和你父亲的婚姻里输得一塌糊涂。而你是她跟你父亲爱情的结晶,她愧疚的同时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你。宁宁,感情并非只有一面,又爱又恨也是正常的。你长这么大了,应该也能理解一点你母亲的,对吗?”
沈岁宁点了点头。
徐月继续说道:“你母亲陷在这样的感情纠葛中太久了,等到幡然醒悟的时候才发现太晚了,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母女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都不冷不淡的,她想亲近你都不知该从何做起。你在最关键的高中,她怕和你父亲协议离婚的事情会影响到你的学习,所以才想到将你送到我的身边来,好让你远离家庭的纷争。”
“你抑郁症复发的时候,她很担心你,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一直跟我发信息问你的情况,恨不得立马飞回来陪在你身边。可她也怕自己的出现会刺激到你,让你变得更严重,所以才一直不回来,也不敢联系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沈岁宁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忍住那些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徐月说的那些,她并非不能理解。
相反,她很能理解。那种想亲近却不知如何亲近的感觉,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可也正因为如此,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
原来这么多年来她默认的疏离并非只是因为怨恨,还夹杂了许多难言的爱意和呵护。
比认为被抛弃更难过的,是遗憾悖离。
徐月看出她的情绪在因为这些话起伏着,紧了紧自己攥着她的手,“你妈妈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会有做不好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宁宁,别怪她,给她一次机会,也给你们之间的关系一次机会,到了外头好好和她相处,好么?”
“嗯,好……”她从喉间挤出一句,声音已经染上了浓重的哑。
徐月看着她,将她散落在脸颊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张素净的小脸,“好孩子……”
这段谈话结束没一会儿,江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休息室。沈岁宁盯着她缓缓走近的身影看了会儿,对上她的视线时,又不太自在地将目光移开。
冰封已久的关系,片刻难以回暖。
江愉回来后,又和徐月说了几句话,等手机上有工作人员通知去安检了,才终于起身。
沈岁宁的心也像是被瞬间提起,茫茫然地跟在江愉的身后,排在安检的队伍后。
徐月的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她接起,低声说了句:“喂,阿衍,怎么了?”
她的心脏因为这个名字重重跳了一下,刚才听闻了那么多事都没掉落的眼泪,在这一刻却猝不及防地溢出眼眶。
沈岁宁猛地垂下脖颈,不想让徐月发现自己的异状,脑中只剩下一个讯息——
是顾衍的电话。
漫长时光的相处也不是毫无作用的,至少此刻,她可以确定,顾衍一定知道徐月是在机场送她。
可他在这时候打来电话,是为了什么呢?
还未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胳膊忽然被人轻轻碰了碰,徐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宁宁,哥哥说想和你说几句话。”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尚在犹豫着,徐月已经将手机塞入了她的掌心。
明明是冰冷的金属,此刻在她的掌心却烫得像烙铁。
她将手机拿起,贴在耳边,却未出声。
像是看出了她沉默的原因,江愉很难得的没有反对,对她说:“还有时间,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妈妈在这里等你。”
她犹豫了几秒,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唇,最后还是转身,从队伍里走出。
沈岁宁不知人类是否都这样矛盾,明明说不要再联系的人是她,可在转身的那个瞬间,她还是期冀着他会突然出现。
视线有些茫然地在大厅搜寻了一番,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不死心,又转了一圈,直到电话那头的人出声问道:“你在听吗?”
沈岁宁的脚步因此顿住,握着手机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如此循环着,过了许久才闷闷地应了声:“嗯……”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的人却莫名陷入了沉默。
从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兄妹关系,在一切都摊牌后变得像风干后的纸一样薄弱,连问候都不知该从何而起。
顾衍屏着呼吸,听着从她那端传来的机场广播的声音、人交谈说话的声音,以及……她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也让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烫。他深呼吸了口气,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却比先前还要沙哑:“申请了什么学校?”
沈岁宁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听着他的话,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去年的国庆,他在教自己打完篮球后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那时的她答案很坚定,她想去A大,想和他去一样的学校。
时隔几个月,再听他如此问,她却觉得好像有根尖锐的刺卡在喉咙,让她无法开口。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努力想将哭泣的欲/望压下,眼泪却因此而掉得汹涌。
此刻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不在她的面前,看不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太过漫长的沉默,让他开始怀疑她是否有在听。
“宁宁?”
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习惯这样叫她。
心脏依旧因为这个称呼剧烈地疼痛着,可她的反应却不像前几次那样激烈,只是握着手机,轻声开口:“哥哥,你会后悔吗?”
他的喉结重重的上下滚动了下,刚想开口,沈岁宁忽然笑了笑:“算了,没有意义……”
她转过身,看见不远处回头看她的江愉,仰头叹了口气,又转过身,这才回答他先前的问题:“还没选好学校,但是……一定会是离你很远很远的地方,哥哥不用担心我会突然出现打搅你。”
因为握得太过紧,手机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上疼痛的万分之一。
沈岁宁吸了吸鼻子,让自己做最后的告别:“顾衍,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学着忘记。迟早有一天,我会不再喜欢你的。祝你幸福……”
话音落下,她将电话挂断,转身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向安检口。
再见了,北城。
再见了,顾衍。
再见了,我那还未开始便已经宣告结束的单恋……
机场外,顾衍握着手机,垂眸看着腕表上的时间。
耳边开始出现飞机轰鸣的声音,他抬起头来。
飞机升起在湛蓝天空,而后穿破云层,彻底消失在眼前。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许久未变,直到脸庞一凉,他茫茫然地抬起手,指尖揩到湿润液体……
第73章 太难
那年七月, 沈岁宁在Y国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
新家是靠近市区的独栋别墅,比沈家要小一些,但是住四口人刚刚好, 不会显得过分空荡, 也不拥挤。
外公外婆住在一楼,她和江愉则在二楼。
新房间和从前在江愉视频里看到的无差, 浓浓的公主风。
大概是她的反应太过冷淡,江愉站在她的身旁, 有些局促地问了句:“是不喜欢吗?”
还未等沈岁宁回答, 她很快又低声补充了句:“妈妈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就按照你小时候喜欢的类型装修了……”
沈岁宁本想像过去那样, 顺从地应一声“没有,我很喜欢”, 可听到江愉渐渐变低的声音时, 脑中恍恍惚惚地又闪过了徐月在机场时说的话。
于是,几秒的纠结过后, 她第一次选择遵从本心,回头对江愉说:“妈妈,我现在喜欢简约一点的风格。”
似是没想到她会坦言, 江愉愣了几秒, 很快便说:“抱歉, 是妈妈考虑不周了。等过几天我叫人重新上门设计装修好吗?这几天你先将就一下,或者……你先到妈妈房间睡几晚?”
沈岁宁往房内又看了眼, 说:“不用这么麻烦, 换几件家具就好了。”
江愉忙不迭地应下:“那你看看喜欢什么样的, 发给妈妈。”
那之后的没几天,家里开始不断有工人进出, 将原本的家具撤走,换上新的。
等所有新家具都摆进屋内时,沈岁宁才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太过熟悉——
和她在顾家的房间所差无几。
习惯的威力是如此巨大,就连无意识选的东西都是过去的痕迹。
她已无力再来一次,索性就如此定了下来。
只是午夜梦醒时分,看见满室熟悉的布局时,她时常有种自己还在顾家的错觉。好像那些离别、那些眼泪、那些伤心都只是大梦一场,醒来后她仍旧是那个爱慕着顾衍、每天都期盼着能和他见面的高中生沈岁宁。
事实上,她在这边的日子也和高中时没什么差别。
由于错过了艺术院校的申请时间,沈岁宁不得不等待下一学年的申请。而在此之前,她必须先考取国际艺术课程的证书。
于是,在大家都已经步入人生的下一段旅程时,她仍旧如高三时一样,每天忙忙碌碌。
林桑和她通过几次视频电话后,忍不住调侃道:怎么感觉别人都是到国外潇洒去的,你倒好,像是在渡劫。
她在屏幕前愣了一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通话结束后,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脑中回响的都是同桌刚才的话。
渡劫吗?
沈岁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算什么,明明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家人相伴左右,外公外婆日日对她嘘寒问暖,就连江愉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忙于工作而忽视她,甚至会三五不时地找她聊天,母女俩的关系比从前好了许多。
她从前渴求的,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实现了。
可沈岁宁却感受不到那种愿望成真的快乐。
她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个巨大的洞,不断地吞噬着她。江愉每星期都带她去做一次心理疏导,但效果甚微,她仍旧会在一个人时发呆,更甚时还会突然掉眼泪。
沈岁宁清楚症结所在,却无力改变。
于是,她努力学习,努力画画,将一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尽可能的不让自己去想从前,不去想那些早已远离的人和事。
她房间的阳台正对着对面人家的花园。初到那日夜色太深,她并未留意外头的风景,到第二日才发现对面盛开着满园的月季,饱满的花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那是她最缺的。
自此,她在家的大部分创作时间都消耗在了阳台上。
初时,沈岁宁也好奇过对面住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连着观察了几天,她都未发现有什么人在那里居住,每日进出的只有花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随着气温慢慢升高,院子里的月季渐渐枯萎。
到七月底的时候,花园里盛开的已经变成了向日葵。
每日窗帘拉开,沈岁宁都能看见大片明黄的花朵,就连夜晚,那些明艳的颜色依旧夺目——
院子里不知何时忽然有了灯。
灯光不算特别明亮,只是刚好照着花圃。
因着这个变动,沈岁宁在阳台的时间变得越发长。除去作画外,大部分时间里,她什么都不干,只是对着花园发呆,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的生气。
这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样,端着江愉给她泡好的牛奶便缩到了阳台的椅子上。对着花园发了会儿呆后,她缓慢地闭上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闭上眼睛后没一会儿,身体忽然有了种被窥视的感觉。
她被这样的感觉驱动着,缓缓睁开眼睛。
对面屋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除了院子里亮着灯以外,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不像有人的样子,只是身体的那种感觉却并未散去。
沈岁宁觉得有些莫名,在仔细查看了一番再次一无所获后,选择了起身回房。
接连好几天,只要出现在阳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沈岁宁被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在阳台待的时间大幅减少。
直到某日,一个女生出现,拉着行李箱推开了对面的大门,她心中的不安终于消散。
初时,沈岁宁和对面住的那女生并无交集,至多不过路上碰见时会礼貌微笑一下。
关系真正改变的契机是两人背着画板包在地铁口碰见,那女孩歪着脑袋打量了她几眼,忽然用中文问了句:“同胞?”
沈岁宁愣了愣,很快点头问道:“你也是中国人?”
对方耸耸肩:“我看起来难道不像中国人吗?”
沈岁宁哑然失笑。
那日,两人结伴回了小区。
沈岁宁在路上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林桑榆。
如此凑巧,和林桑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更为凑巧的是,对方想去的院校也跟她的一样。不同的是,对方已经收到了预科的offer,本科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
临别之际,沈岁宁看着她家的花园,忍不住夸赞了句:“你家花园很漂亮。”
林桑榆非常开心,热情地邀请她第二日来自己家做客。
沈岁宁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了下来。
毕竟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年龄相仿的同胞。
次日,她带着刚烤好的曲奇饼干按响了对面的门铃。
林桑榆看到她手里提着东西时,忍不住感叹道:“要不说还是同胞好呢,又能一饱口福了!”
自那日后,两人的来往渐渐变多。
林桑榆家中只有她一人,便时常邀请她去家中做客,两人一同做饭,一同画画。每次离开,对方都会剪下花园里的花,包扎成漂亮的花束让她带回去。
礼尚往来,沈岁宁也会邀请她来自己家。林桑榆嘴巴甜,吃饭的时候非常给面,直夸她外婆的做饭水平和五星级大厨一样,每次都把老太太美得合不拢嘴。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过去。
收到录取邮件的那天,L城刚下完一场大雨。沈岁宁坐在电脑前,将邮件反复看了几次,而后平静起身,让司机找了家理发店。
国人常说从头开始,她想彻底告别旧日,迎接新生活,于是毅然决然地让理发师给自己染了个当地非常常见的发色。
过程有些漫长,她看着镜子里自己乌黑的长发慢慢被染发膏覆盖,到最后洗净吹干,彻底成了另外的模样。
结束后,沈岁宁没有叫司机来接自己,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穿过街道。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只是在感觉到腿有点酸后,停住了脚步。
街边玻璃橱窗映照出一头白金发色的女生。
她怔怔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眼泪汹涌,完全无法刹住。
异国的街头,到处都人来人往。
不解的、善意的、嫌弃的……很多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却独独没有深埋在记忆里的、她最想要的那一束。
直到这一刻,沈岁宁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徒劳。
太难了,太难了……
告别过去,真的太难了……
她忍不住拿出手机,从黑名单里找到顾衍的电话,将其拉出来。
指尖长久地停留在屏幕上,却迟迟没有点下拨通。
到最后,她又重新将那号码拉入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后,沈岁宁将手机收回口袋,用手背擦干脸上的泪水,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关系的,再难她也会学着忘记。
第74章 想念
九月底, 沈岁宁从家离开,搬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寓,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公寓是江愉另外租的, 两居室的布局, 其中一个被她改造成了书房,平时学习画画都在那里。
过往那些年, 沈岁宁从未体验过学校的集体住宿,像这样一人独居也是第一次, 诺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人的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第一天, 江愉怕她一个人不习惯,还专门留下, 陪她睡了一夜。
十几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枕边忽然多了个人,她几乎整夜都未能入眠, 又害怕会惊扰到身旁的人,一整晚都不敢有什么动作,就这么僵硬地躺着, 到晨光熹微才艰难入睡。
迷迷糊糊之间, 只听到耳边江愉在说着话, 她却未听清,只是模糊地应着。
待醒来时, 公寓里已经只剩她一个人了。
冰箱里有昨日买回的面包, 她扔进面包机里烤了下, 又给自己热了杯牛奶,早餐和午餐就这么一同解决了。
吃完后, 沈岁宁起身,准备将杯子洗一下。
敲门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她愣了下,对着门看了会儿,猜测是不是江愉又回来了,没成想开门后竟是另一个熟悉面孔。
林桑榆就站在她房门口,身后放着一个大行李箱,见她开门后,大张着手臂喊道:“Surprise!!!”
沈岁宁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吃惊地问道:“桑榆?怎么是你?你也住在这儿?”
“想不到吧,我们又做邻居啦!”面前的人转过身去,抬手往她对门指了指,又说,“我可是特意问过你妈妈的,让她先保密不告诉你。”
就这样,沈岁宁再一次和林桑榆成了邻居。
时间对得上的时候,两人会一起步行去学校,回到公寓再一起琢磨吃什么。放假的时候,两人也会约着一起去看展逛街,到附近的公园写生。
沈岁宁前十几年都没怎么进过厨房,唯一比较拿手的就是做些甜点,好在林桑榆的厨艺还不错,两个人凑到一起也会研究一下怎么做饭。
几个月时间过去,两人的做饭水平双双飞速进步。
为此,林桑榆还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回国后就算不能从事本专业的工作,也能去应聘个厨子了。
秋季学期结束后,沈岁宁没有立即收拾东西回家,又在公寓里住了一段时间。林桑榆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索性也跟着她留了下来。
直到平安夜的前一天,沈岁宁终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第二日回家去。外婆在几天前就打来了电话,催她在生日前回去,一家人好在一起庆祝一下。
老人家都发话了,沈岁宁只能照做。
行李收拾到一半,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接起,是林桑榆。
电话里,林桑榆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和她说:“宝贝,你快过来,我感觉我这边好像藏着有东西……”
她的脑海立马闪过那些入室抢劫的案例,二话没说起了身,从家里抄了根棒球棍,边开门边和林桑榆说:“你别怕,我这就过来,先躲起来。”
心底有很深的恐惧,她在出门时甚至已经翻到了公寓安保的电话,就等着时机不对立马拨通。
推开林桑榆家的门,里头黑漆漆的。
如此氛围,她的心彻底提起。
沈岁宁握紧手里的棒球棍,悄悄探入脑袋,正思考要不要出声叫人时,厨房那里忽然亮起了烛光。
紧接着,手捧着蛋糕的林桑榆出现了。她的脸上映着摇曳的烛火,一边冲她走来,一边低声唱着生日歌。
沈岁宁手一松,紧握着的棒球棍哐当一声落了地。
鼻子酸酸的,有种落泪的冲动。
一曲毕,林桑榆才笑着说:“嘿嘿,藏着个生日蛋糕呢!”
说罢,她又往沈岁宁脚下看了眼,歉疚地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宝贝?我就是想着你明天应该要和家人一起过,想给你一个惊喜……”
“对不起啊宝贝,原谅我。”她想抱沈岁宁一下,但奈何手上还捧着蛋糕,只能冲她努了努嘴,做了个亲亲的动作,“抱歉抱歉。”
沈岁宁吸了吸鼻子,摇了摇下脑袋,低声:“我就是……有些意外……”
意外对方竟记得她的生日。
听她这么说,林桑榆立马讨好地笑笑,将蛋糕送到她面前,示意:“快许愿吹蜡烛!”
沈岁宁对着蛋糕看了会儿,没想到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最终只是闭着眼睛默念:希望爱我的、我爱的人一切都好。
待蜡烛吹灭后,林桑榆伸手按亮屋内的灯,她这才发现,不止有蛋糕,还有满满一桌子的菜。
也不知道到底忙了多久……
她看着面前笑意吟吟的林桑榆,鼻间的酸涩再也无法压住,在她转身的时候偷偷伸手摸掉眼角的泪水。
沈岁宁忽然觉得,命运对自己也不算太差,在她最失落的时候送来一个知心好友,让她不至于在异国他乡忍受无人相伴的孤独。
林桑榆将蛋糕放在桌上后,很快招呼她坐下:“快坐下尝尝!准备了好久呢,再不吃就要凉了。”
她拉开椅子,很快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林桑榆就坐在她对面,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她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却不是惊喜。
沈岁宁觉得自己要么是神经出问题了,要么是味蕾出现问题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不然她为什么会在这些菜里尝出了熟悉的——属于顾衍的味道。
她有些不信邪,又喝了一口摆在手边的玉米排骨汤。
熟悉的感觉一下将她拉回两年前的国庆,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的假期,那时,他也给她做了这道汤。
沈岁宁至今都还记得,顾衍那时微卷着袖子,站在灶台前熟练地翻炒的模样。她还曾偷偷在心里感慨,当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是因为面前这太过相似的菜式吗?
她完全搞不清。
长久的沉默,林桑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宝贝,怎么了?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我今天盐放多了,把你齁到了,不会吧?”
沈岁宁摇摇头。
一定是神经和味蕾都出问题了,怎么会觉得是顾衍做的呢?
且不说桑榆和顾衍根本不认识,就算认识,他也在国内,怎么可能千里迢迢飞过来,就为了大动干戈给她做顿饭。
而且……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
她为自己这完全不着调的念头感到语塞,掩饰般又低头喝了口汤。
只是情绪却被这荒谬的念头勾起了,沈岁宁竟破天荒地问林桑榆家里有没有酒。
她忽然很想尝试一下酒精上头是什么滋味。
林桑榆愣了下,很快又冲她眨了下眼睛:“这你可问对人了。”
话落,她起身,拿了瓶威士忌过来:“珍藏版,我没灵感的时候最喜欢喝这个,微醺的感觉太美妙了,犹如达芬奇附身。”
沈岁宁将信将疑,轻抿了一小口,立马被那辛辣的口感呛了下。
林桑榆忍不住笑,问她:“你该不会没喝过酒吧?说起来好像真没见到你家有酒。”
沈岁宁没解释,捧着酒杯又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再次入口,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怀着那种半是探究,半是放纵的念头,她成功将自己灌醉了。
或许是因为酒精真的能激发人的情绪,又或许是心底那些念想堆积了太久,已经到了无法维持平静的境地,沈岁宁半醉着趴在桌边的时候,头一回问林桑榆:“桑榆,你谈过恋爱吗?”
林桑榆也有些微醺了,微红的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哥看得我太严了,还没机会恋爱……”
“你哥……”沈岁宁有些迟钝地转了转眼睛,艰难地想起对方似乎是说过自己有个哥哥。
哥哥……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眼眶却彻底红透,“哥哥……我和你说过吗?我也有个哥哥……”沈岁宁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不过和你的不一样,不是亲哥……现在……”
已经彻底没关系了。
心脏因为这个认知而剧烈地抽痛了下。
她没想到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自己竟然还没能彻底接受这个事实。
过量的酒精让她的脑袋变得很沉,眼前林桑榆的脸也开始叠出重影,沈岁宁努力睁着眼睛,理智却在慢慢消退。
灯影彻底模糊成一片之时,心理防线也全然崩塌,一年多以来都未曾向人袒露的心事就这样说出了口:“我好想他……”
“可是不能……”脸颊、手臂渐渐有了湿润的感觉,她仍在与内心作着斗争,“不能……我不能想他……”
她说这话时,尾音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但是坐在她对面的林桑榆还是听清了。
她说很想,可她也说不能想。
林桑榆欲言又止地看向彻底趴在桌上的人,又往她身后紧闭着的书房门看了眼,试探性地叫了两声:“岁宁?岁宁?”
无人回应。
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站起身,抬手敲了敲书房的门。
几秒后,房门从里拉开。
一身黑衣的男人视线越过她,往餐厅看了眼,低声:
“她喝醉了?”
第75章 幻梦
林桑榆沉默着点了点头。
男人很快从漆黑的书房走出, 几步到了餐桌旁。
眼前,是她被压得微微有些变形的侧脸,因为喝了酒, 脸颊有着淡淡的红晕。
他半蹲下身子, 抬手碰了碰她的泛红的脸颊,极轻地叫了声:“宁宁?”
趴在桌上的人蓦地蹙起眉头, 却并未睁眼。
过了许久,他终于听见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他压低声音, 凑前身子对她说:“你喝醉了, 我抱你回房休息。”
桌上的人咕哝了一声。
听不清。
他没多理会,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怀里的人脑袋一撇,安心地在他身前找了个位置, 继续睡着。
他欣喜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心。
防范心太弱了, 万一是其他人怎么办?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
而且……
怎么又瘦了?
抱起来轻飘飘的,又不好好吃饭。
他就这么思寻着, 很自然地要将人抱到隔壁去。
林桑榆才反应过来,几步走到他们身前,将人拦下, 看看他, 又看看他怀里已经不省人事的沈岁宁, 警惕地问:“你不会对她做什么吧?”
男人沉默着抬头瞥了她一眼,没理会她这个问题, 直接越过她。待快要走出门时, 又顿住脚步, 背对着她说:“一个小时。”
“你哥在楼下,你可以叫他上来。”
话落, 他不再停留,抱着沈岁宁径直走出房门,又进了对面的房子。
脑袋昏昏沉沉的,耳边好像有人在说着话,声音好低好轻,很难分辨,只迷迷糊糊听见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
宁宁……
宁宁……
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好吵……为什么不让她睡觉……
她忍不住皱眉,却还是下意识地应了声。
随后,身子一轻,像是被人抱了起来。
身体的本能让她想要挣扎,想看清是谁,但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无论怎么努力,眼前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
迷蒙间,只觉那人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又好熟悉,像在哪里闻到过。
是哪里呢?
她想啊想……感觉脑袋都要打结了,终于迷迷糊糊地想起——
顾衍身上好像也是这个味道,很淡、很冷的木质香。
她终于从一片迷雾中挣脱,睁开眼来。
眼前灯影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滤镜,一切都看不真切。下一秒,她却在一片浓雾中看见了熟悉的、棱角分明的侧脸。
是梦吗?
是梦吧。
不然顾衍怎么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呢?
她又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还和刚才一样。
居然还是梦中梦。
她有些生气,气他总跑来自己梦里,潜意识里却想亲近,不受控地开口:“哥哥……”
身前的人猛地顿住脚步,诧异地垂下眼眸。
好真实的梦境,他顿住脚步时,她竟感受到了身体那种细微的震颤感。
她茫然着,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又喊了声:“顾衍……”
他的身体僵硬着,脸上的神情有片刻的凝固,视线却一瞬不错地锁在她身上。
那双熟悉的、清澈的眼眸,此刻也正看着他。带着不解,带着茫然,带着难过,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他在暗夜里,静默着,判断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来回滚动着,心脏都被提起,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她此刻是清醒着还是仍旧醉着,连呼吸都屏住。
直到……她抬起了手。
直到……微凉的掌心触上了他的侧脸,缓慢地摩挲着,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仍旧压低着音量:“宁宁?”
“嗯……”身前的人看着他,低低应了一声。
“你……”
他想问你是醒了吗?话还未说出口,贴着他侧脸的手却忽然抬起,猛地将他的脸推开。
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恼怒,看着他,小声嘟囔着:“好讨厌……你为什么又跑来我梦里了?”
她的动作突然,力道也没收,顾衍被她推得脑袋都往旁边偏了偏。
有些诧异,有些无措,又有些想笑,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他扭过脸,看着怀里仍旧睁着眼睛看他的沈岁宁,低笑出声:“你在梦里就是这么对我的啊?”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落在他身前的手又一次抬起。
这次,非常干脆利落地拍向了他的胸膛。
沉闷的一声,有些痛。
他闷哼了一声,更加无奈了。
“宁宁……”
平时这么乖这么听话的人,怎么喝醉了喜欢打人呢?
怀里的人脑袋一撇,不再看他,嘴里低声呢喃着:“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总来我梦里?你都不要我了,为什么还总来我梦里……”
他一怔,心脏像是被这话猛地攥住,脸上那些无奈的表情迅速凝固,而后变得凝重。
“我没有。”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敢坦荡承认,“没有不要你。”
她像是听见了,低声反驳着:“你骗人……你都和别人在一起了,还让我走……”
他想解释,哪里有什么别人,只有她,一直以来就只有她。
他这样孤僻又古怪的人,除了她,有几个人能欣赏?
嘴巴刚动,很快又意识到她现在是醉着的。
于是,那些话又咽了下去。
跟一个醉酒的人较真什么,即使她现在听见了,明天起来也会忘记的。即便记得,也大概会如现在一样,以为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况且,还不是时候……
他没再做解释,重新抬步,抱着她进了卧室。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她这边的卧室,和在顾家的风格差不多,屋内同样有着淡淡的馨香。
只扫了几眼,他很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
俯身要将人放下时,脖子忽然就被勾住了,她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顾衍……”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下巴有着很浅很淡的青色,快要蹭到她脸上。
沈岁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梦境太过真实了,真实到她能感觉到划过脸颊的湿润感,真实到她看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时,甚至还能腾出脑袋回想上次两人凑得这样近是什么时候——
过完年后,他醉酒被助理送回来的那次。
在梦中,心口也有很强烈的疼痛感。
她想起他后来说的那句:我叫的是她。
多可笑啊,她以为他情难自抑的亲吻,原来只是因为错将她当成了别人而已。
可是为什么啊?
明明,是他们先认识的。
明明,是他说过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的。
明明,答应过自己不会那么早恋爱的。
为什么……
为什么……
“骗子……”
“顾衍你就是大骗子!”
“说话不算话的大骗子!”
她在梦中肆无忌惮起来。
“说好会一直在我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的……”
“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他们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他所有的动作都顿住,看着她不断溢出眼眶的泪水,心口阵阵收紧。
手掌还在她的腿下,被她身体的重量压着,血液都有些不流通了,他却没抽出,一直维持着倾身的姿势,听她说着话。
他向来对她的眼泪没有任何抵抗力,更别提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明明醉着,可字字句句都是他。
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变得溃不成军,顾衍更低地俯下身子,用自己的侧脸紧贴着她的,低声轻哄:“是我错了,是哥哥错了,没有不要你,不哭了好不好?”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她是清醒的还是醉的,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身前:“要打我吗?像刚才一样,用力打,想对我怎么发泄都好,不哭了……”
沈岁宁却因此哭得更凶了,掌心下的触感温热,她揪紧那块布料,“你就会骗我……我再也不想相信你的话了!”
“你和他们一样,只会将我推开……”
“我讨厌他们,也讨厌你……”
醉酒让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变得很差,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就这么揪着他的衣服,流着泪,孩子气般重复着: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了、讨厌你了、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是软心肠的人,连控诉也是轻飘飘的,毫无威慑力。可他还是失了智,反反复复地和喝醉酒的她低喃着:原谅我、不要讨厌我、再等等我、再给我点时间……
到最后,沈岁宁哭累了,就这么揪着衣服,缩在他的身前,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她有些筋疲力尽了,鼻端不断有熟悉的冷香涌入,脑后还一直有只手在抚弄着她的头发,很轻柔的力道,让头皮酥酥麻麻的。
如此安然的环境,沈岁宁很快合上了双眼。
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顾衍终于将自己的手从她身下抽出。
很麻,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他甩了甩,然后起身,到浴室拿了条热毛巾出来,给她擦脸。
沈岁宁闭着眼睛,彻底睡着了。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犹豫了会儿,将毛巾放回浴室,而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将人轻轻地搂进怀里。
顾衍没有睡,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他只是用指腹缓慢地摩擦着她的长发,刚补染过的白金发色,微微粗糙的质感,没有以前的顺滑。
他看了几眼,继续摩擦着,目光移到她的脸庞。
沈岁宁安静地合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的阴影,鼻尖因为刚才的哭泣有些发红,往下的嘴唇是淡淡的粉,很诱人的颜色,让他的眼睛不由得眯了下,喉咙有些干涩。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不用畏惧被她发现。
不同于她对他的一无所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经常能看到她。
她虽然出了国,但是和徐月的联系却从未中断过,对方和她视频时,他经常能在屏幕里看到她的身影。
更何况,还有一个时时刻刻在她身边的林桑榆……
时间差不多了,他半撑起身子,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下,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软乎乎的。
他用侧脸抵过去,蹭了蹭,低声道:“宁宁,我要走了。”
床上的人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并未睁开眼睛。
他缓缓移了下自己的唇,轻轻印在她的额上,“生日快乐。”
做完这些后,他终于起身,又从自己的大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她的床头。
带上房门的那一刻,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安然躺在床上的她,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
放手吗?
不存在的。
第76章 阵痛
再回到对面, 林勋正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根不知道哪里搜刮出的香肠,一点一点地和身旁的人说着:“别以为到了国外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我还是会一直盯着你的。”
林桑榆非常无情地翻了个白眼:“我今年已经十九了, 大哥……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要怎么盯着我?”
说完, 她又冲林勋做了个鬼脸:“那么远,管不着管不着!”
“我是为了你好, 怕你一小姑娘被人骗, 你怎么一点都不懂我的良苦用心?”这么说着,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总之……谈恋爱可以,但是绝不可以乱来。别说十九岁, 你就算到了九十岁面对男人也还是容易吃亏。”
他在门边, 静静看着他们,没出声。
“老封建!老古板!”林桑榆撇撇嘴, “怪不得单身了几十年。”
“林桑榆!我看你是……”话音戛然而止,林勋看着站在门边的人,骤然敛了神色, 恭敬道:“小顾总。”
“嗯。”他微点了下头。
“您怎么那么快回来了, 不多待一会儿吗?”
“时间差不多了。”他没做过多解释。
闻言, 林勋立马丢下手中的抱枕,准备向他走来。顾衍看了眼他身后的林桑榆, 出声:“我自己回去吧, 你在这里多陪一下你妹妹。”
林勋的动作止住, “哦”了声,然后就看自家老板又转身要出去, 手刚碰上门把手,又回过头来对林桑榆叮嘱:“要是可以的话,晚点再帮我去看看她,她喝了酒应该会不舒服。”
林桑榆木木的:“哦,好。”
房门关上,兄妹俩都若有所思地盯着门板。
好半晌,林勋终于扭头,沉声对身后的妹妹说:“看见没,陷入感情的人都是这样的,凄凉。”
在外人面前多风光多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啊,现在……
凄凉,真是凄凉!
林勋越想越忍不住摇头,碰什么不好,碰感情……
这天夜里,沈岁宁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的初时,她变回了幼时的模样,手上抱着一个洋娃娃在家里走来走去,推开了一扇又一扇房门。她茫然着,害怕着,每推开一扇门就探头进去,喊着爸爸妈妈,但是直到到了天台,还是没见到沈蔚和江愉。
下一瞬,梦里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将她的身体卷起。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是睁眼的时候忽然到了一片荒原,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浓雾,她的身体也从幼童变成了少女的模样。
她一个人在荒原上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直不停地在走着,走得腿都已经酸胀难忍了,眼前终于出现了人影。
她认出来是沈蔚,于是张着嘴想叫爸爸,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沈蔚始终背对着她。她又快步冲他跑去,却始终无法触碰到他,无论她怎么跑,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和刚才一样。
她在梦里跑得筋疲力尽,快要放弃时,江愉也出现了。她像是看见了希望一样,转头冲江愉跑去。同样的,也触碰不到她。
她茫然无措地四处环顾着,渐渐的,梦里又多了两个人,沈蔚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三人牵着手欢快地向前走去,江愉也在往前走。
她不停地跑着,喊着爸爸妈妈,可是谁都没有停下脚步。
她哭得声嘶力竭,因为不停地奔跑,两条腿也变得酸软不堪,终于在某刻脱力地跪倒在地。这时,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手,那只手很大,她顺着往上看,却只看到一五官模糊的脸。
那只手一直停在她的眼前,她仰着头,眼泪仍旧在流,小声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的声音也很轻,对她说:“先起来,不哭了。”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不知何时长出的荆棘,喃喃自语道:“可是我爸爸爸妈都不要我,没有人要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说:“怎么会?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她半信半疑地抬起头,问:“真的吗?”
“当然。”他说。
那只手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就在她迟疑着抬起手时,眼前的一切又变了,不再有模糊得看不清五官的脸,有的只有身旁站着叶柠的顾衍。
她在那刻终于想起,刚才那些话其实他曾经说过的。
梦里,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再次追上去,边跑边大声喊他:“顾衍!顾衍!”
这次同样也不例外,顾衍和前两次出现的沈蔚江愉一样,再次从她眼前消失。
脚下那原本荒芜的土地忽然荆棘丛生,将她整个人都紧裹住,让她连哭泣都变得困难,她在那愈加收紧的禁锢中不断地掉着眼泪,声音也愈加微弱,不断反复说着:“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翌日,沈岁宁醒来。
眼前是白茫茫的天花板。
太过纷乱的梦境,让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又陷入了另一层梦境中。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立马有湿热的液体从眼角滚落。
她茫然着,缓慢抬起自己的手,揩到一片水渍。
这是……
心脏仍旧有着几近窒息的痛感,眼睛酸涩难忍,脑袋也昏昏胀胀的,痛得像是有人拿小锤子在里面凿。
她又缓慢地闭上眼睛,脑袋开始缓慢地回放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她在桑榆家吃饭来着,她有些不开心,喝了点酒,好像还喝醉了。
然后呢……
二十年来第一次醉酒,沈岁宁才知道,自己居然是醉酒后会断片的体质。
昨晚的所有回忆,都停留在了自己倒在林桑榆家餐桌上。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自己回到家里的,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有些头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下意识想伸手去摸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没摸到,反倒摸到了一个小方盒。
小方盒?
沈岁宁有些不解地睁开眼,将小方盒摸过来。
打开,里头安静躺着枚胸针,玉兰花形状的,样式繁复精致。
出去的时候,林桑榆正在客厅,抱着个平板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见她出来,抬手指了下面前的杯子:“醒了啊,喝点蜂蜜水,解酒。”
沈岁宁坐下,安静喝了几口蜂蜜水,才靠着沙发背问:“我怎么回这里来了?”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啊?”林桑榆放下平板,有些好奇地问。
她轻轻嗯了声。
林桑榆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一晚上,她什么理由都想好了,结果当事人比她想得还要醉。
不过也挺好的。
她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也跟着往后一靠:“哎……你都不知道你醉了多难搞,我想着让你在房间睡的了,结果你不同意,死活要回来这边。我拗不过啊,只好把你架回来了。”
说到这儿,她又叹了口气:“幸好你瘦啊,这要是再重些,我可真就不一定能把你弄回来了。”
她说得认真,沈岁宁没有丝毫怀疑,歉疚地说:“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我酒量这么差,居然这么容易就醉了。下次不喝了……”
林桑榆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什么对不起,这算什么事。”
沈岁宁埋头,又喝了口蜂蜜水,想到什么,又问:“对了,你怎么又送了个礼物给我,昨晚吃饭的时候不是送了吗?”
林桑榆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又接道:“双重惊喜,喜欢吗?”
她点点头:“喜欢。”
林桑榆抿唇笑了笑,又转过身去,重新拿起平板。
沈岁宁看着她。晨光里,她的身上有着令人温暖的感觉。
她再一次感慨,命运对她还不算太差。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假期结束,春季学期开始了。
第一学期的时候,沈岁宁一直在适应和高中截然不同的教育环境,因为每个人的课程安排都有些出入,她在学校里除了林桑榆外,也一直没什么相熟的朋友。
到这个学期的时候,林桑榆凭着自己的超高社交本领,结识了不少华人留学生。顺带着,沈岁宁也认识了她的那些朋友。
和他们接触后,沈岁宁才知道,原来学校华人留学生的数量远比自己想得要多得多,而且留学生之间也有很多小圈子。只是因为她很少主动去交际,看起来也不是非常合群的样子,才一直没接触到他们。
她的性子一向是与世无争的,和人打交道时虽不算热络,但也还算温和好说话,再加上身边有个林桑榆这样的社交达人,一段时间下来,和圈子里的人相处得也还算愉快。
到夏季学期结束的时候,那些留下没回国的学生自发组织了一次聚会,十几个人到其中一个同学家开Party。
酒饱饭足后,一行人琢磨着是继续闹,还是转场到天台去吹风。
大家意见不一,最后索性折中,都到天台去,想玩游戏的玩游戏,想吹风的吹风。
沈岁宁喜静,搬了凳子到一边坐着吹风,顺便醒醒酒。自从知道自己酒量奇差,喝醉就断片后,她已经很少喝酒,只是今晚大家都在喝,她也就跟着小酌了几口。
人群吵闹,很突然的,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看!流星雨!!!”
她愣了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天边流星正好擦过,亮闪闪的。
身后椅子拖拽声、摩擦声、碰撞声、说话声交杂着,大家都在说着许愿许愿,抓紧时间许愿,她一直睁着眼睛,没动。
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许多过往的画面——
海岛、夏夜、流星……同样着急忙慌许愿的人。
她还记得,自己许完愿睁开眼后,问他许了什么愿望。而他背对着大家,弯下腰看着她,低声说:“我的愿望,是希望沈岁宁能重新开口说话。”
夜空下,那双眼睛特别亮,亮得就像是一束光,直直地照进了她的心底,让她挣扎着想从黑暗中爬起来。
脸颊一凉,好像有什么落下来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抹干净,却越抹越湿,眼泪不停地掉着。
身旁的人在许完愿睁开眼后,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非常关怀地问她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哭了。
她摇了摇头,想说我没事,但是眼泪完全忍不住,像是断了线一样。
凑过来的人变多了。
在越来越多的关切声中,她忽然绝望地发现,关于身体的这场阵痛,好像永远都无法彻底消弭。它就像埋在心底的一根引线,不知何时就会被牵动……
第77章 回国
三年后——
房间, 很静,遮光窗帘厚重,被人拉得严实, 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就是床头旁那盏小小的壁灯。
脑袋昏沉, 她睡得不是很好,睡意朦胧, 意识始终像在漂浮着。
迷蒙间,忽然听见一声轻响, 是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人惊叹了声:“我的大小姐, 你怎么还没起床?!”
她皱了皱眉头,没睁眼。
脚步声由远及近, 到了她的床边,又走远。
随后, 窗帘“刷”的一下, 被人拉开。
大片日光倾泻而入,刺得她“唔”了声, 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脸颊深深埋进枕间。
脚步声又近了, 这次彻彻底底停在了她床边, 没再移动。
林桑看着床上抱着被子不肯撒手的人, 无奈地叹息了声,随后开始动手。
她终于有了反应, 闭着眼睛动手拉扯着, 嘴里低声求饶:“放过我放过我, 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么说完, 她又没了动静。
林桑忍不住叹气,在她床边坐下,从兜里掏出手机:“五分钟,再给你五分钟啊。”
五分钟后,她半闭着眼睛,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哑着嗓子问:“几点了啊……”
“一点了快!我都实验室做完一轮实验出来了,饿得都两眼昏花了。你居然还没起来,昨晚又熬夜了吧?”
她仍旧闭着眼睛,在醒神,“嗯……天快亮才睡的……”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可能会起不来,她才会将密码发给她,让她自己进来。
她实在是没有一点精力爬起来给人开门。
林桑感慨:“你们搞艺术的人真的太可怕了,我一个月熬一两晚就不行了,你倒好,家常便饭了。”
“没办法啊,灵感来了不抓住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她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终于睁开眼,“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你先垫垫肚子。我去洗漱一下,很快。”
说完,沈岁宁掀开被子下床。
出来时,林桑正在客厅弯腰看着她昨晚画的画,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说:“我发现我真是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我只能看出来画得挺好的,但你要问我到底哪里好,我是一点也说不上来。”
她笑了笑,到餐厅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才转身说:“艺术本来就是比较小众的东西,能发现美本身就是一种能力了,不用强求一定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要真较真起来,你会发现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没有标准答案。”
林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近她:“我发现你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愣了愣,问:“哪里不一样了?”
“说话更头头是道了,有那什么……”她顿了顿,思考着,“那什么……大家风范了。”
她低声笑了笑:“夸张。”
“我说认真的,你现在看起来就特别像艺术家。”
林桑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沈岁宁身上穿着一条简约的蓝白拼色长裙,长发被变成一股辫,松松散散地垂在一侧肩头,甚至连妆都没上,可林桑就是觉得她看起来特有气质。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反正和以前不太一样,我要是在外面看见你,也会觉得你是搞艺术的。”
沈岁宁没再说什么,将杯子放下,折身回房拿了下自己的手机和挎包,出来对林桑说:“走吧,饿坏了吧?想吃什么,我请客。”
“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可要好好宰你一顿了。”
她耸了耸肩:“你随意。”
两人出去的时候,正巧碰见有工人搬着东西从电梯出来。
林桑看了眼,问道:“你对面之前没人住吗?”
她摇摇头:“不清楚啊,我这不是也才刚回来。”
“也是。”
两人也就是随口说起,谁也没在意,搭了另一部电梯下去。
回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出门。事实上,她回来拢共就出了两次门。一次是刚到的那天晚上,去外面的超市买了点日常用品。其余的,都是手机上叫外卖送上门。
太久没回来,她几乎都要忘记北城的夏天有多热了,只是站在小区门外等车,她便觉得有细汗从皮肤渗出。
好在只等了几分钟,叫的车便到了。
车窗外,是林立的高楼。
她看着窗外的街景,努力地在脑中搜寻,试图找到些和过去相同的地方,却不是那么容易。北城这几年飞速发展,和她离开那会儿比,已经变了许多。
变的也不止是景 ,还有人。
她看着对面一边吐槽着学委,一边脸上露出甜蜜笑容的同桌,内心忍不住感慨,时间真的很能改变一个人。
谁能想到从前那个含蓄又内敛,提起喜欢的人时脸颊还会微微泛红不好意思的同桌,居然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不知道,那时候都快晚上十二点了,我从实验室出来看见他的时候真的点被吓到了。”
“那个大傻子,发信息没回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就一直在那里等。”说到这儿,她忽然笑出了声,“我走近后看他,你猜怎么着?”
她很捧场:“怎么着?”
“他两条胳膊都又红又肿的,全是蚊子包,蚊子估计都要被他撑死了!”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高中时同桌羞怯的模样,那时的她绝对想不到同桌居然能和学委谈这么长时间的恋爱,也想不到那个看起来稳重又靠谱的学委谈起恋爱来居然是这样的。
世人总说太早开始的恋爱也容易结束,但凡事总有例外。
她看着对面露出幸福笑容的同桌,内心忽然也涌上一股幸福感。
真好,她身边有人在幸福着。
同桌说完,看着她,问:“不说我了,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沈岁宁愣了愣,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转到了自己身上,“我?如你所见,挺好的。”
两人这些年也并非没有联系,要不然也不会她刚回国就约着见面了,只是相比较高中时期,联系确实没那么密切。
林桑有些感慨:“其实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当初沈岁宁离开时虽然没有告知她具体的理由,但她也多多少少有些猜到了,后来的聊天,也验证了她当初的猜想。
沈岁宁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夹起面前的菜,这才回答:“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好歹在这里长大的。”
“那你这次回来是什么打算?是准备留下发展,还是要再出去?”
事实上,沈岁宁也还在犹豫。
她在大三那年参加了一个国际艺术奖,本意只是想着参与一下,没想着一定要拿奖,但最后名单出来时,她的名字赫然在上。再加上带她的导师很欣赏她的绘画风格,多次推荐她去参加画展。所以,她在研究生毕业后,前前后后收到了国内外好几家画廊抛来的橄榄枝。
但关于未来究竟要在哪里发展,她还未思虑完全。
她摇摇头,坦承相告:“还没想好。”
“那你这次回来,就纯粹是为了看乐队演唱会的啊?”
林桑口中的演唱会,是Enjoy乐队五周年的纪念演唱会。
这么些年,虽然她人一直在国外,但跟国内的朋友却一直有联系。这次乐队五周年纪念演唱会,他们在群里热情邀请她回来参加。
作为乐队曾经的一员,虽然没能继续和他们一起,但面对如此具有纪念意义的演唱会,她内心自然动摇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在毕业后莫名陷入了创作瓶颈,怎么都无法突破,她想着换个环境会不会好一些。
所以,在思考了几天后,她还是选择了回来。
沈岁宁轻轻嗯了声。
林桑见她不欲多说,也没再继续追问,自然地说起等会儿的事:“怎么办,我一想到要去见我偶像了,内心就按捺不住地激动,我昨晚也差点失眠了。”
当初签约时,她就知乐队未来的发展一定不会差,但也还是没想到,乐队居然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在国内红透半边天,连她身边的林桑也是他们的忠实粉丝。
林桑更加没想到,自己看起来文静又淑女的同桌,曾经居然还是Enjoy乐队的一员,只是中途退出了,但一直和他们有联系。
这还是她们聊天时无意间谈起的。
所以,知道沈岁宁这次回来居然是受乐队邀请回来看演唱会后,林桑小心翼翼地询问对方,能不能帮她要张签名照。而沈岁宁看她这么喜欢他们,主动和乐队的人说起自己有个朋友很喜欢他们,能不能在探班的时候也带她一起去,绝对不会打扰到他们。乐队的人自然欣然同意。
两人到公司楼下时刚好下午三点,她提前在手机上联系了萧潇,她说会让经纪人下来接她们。
于是两人便安静站在阴凉处等着。
忽然有辆艳红色跑车在门口停下,非常扎眼,她随意地看了眼,很快却睁大了眼睛。
跑车上下来的不算陌生,是曾经见过几面,还一同在海岛度过假的秦屿。
这是她回国以来,第一次遇见和他有关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快,也要突然。
沈岁宁回忆着,一时竟忘了移开自己的视线,就如此,被人捕捉到了。
秦屿抬手勾下自己眼前的墨镜,眯着眼看了她几秒,很快有些不可置信地出声:“岁宁?是你吗?”
她的思绪波动着,过了几秒后才点了点头:“秦屿哥,好久不见。”
秦屿立刻走过来,笑道:“我刚刚还以为认错人了呢,真的是你。”
“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不是在国外吗,这次回来是不准备走了吗?顾……”他刚想说顾衍他知道你回来了吗,想了想,又顿住,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的人,“你怎么会在这儿?在等人?”
“嗯,在等经纪人下来。”
他忽然想起她跟乐队的人认识,很快又笑了笑:“等什么经纪人啊。走,我带你们上去!”
就这样,她们跟着秦屿进了公司。
到前台时,他还特意停下来,吩咐道:“认清楚啊,这是我妹妹,叫沈岁宁,以后她来公司让她直接进来就好了。”
前台点头,又定睛看了她几眼,微笑道:“好的,秦总,我记住了。”
沈岁宁内心忍不住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是这么自来熟,而且还是这么喜欢认人当妹妹。
不过她没说什么,同前台的人点了下头,跟在他身后上去了。
秦屿到公司有些事情要处理,因此,也只是带她们上去,接着便去忙别的事了。临走前,他又说:“有空一起吃饭啊,岁宁妹妹。”
“好。”她说。
推开门的时候,乐队的人正在排练,声音很大,对门站着的谢知珩最先看见她们,立马收了声,冲她们点了下头,对着话筒说:“人来了,先停一下。”
一群人齐刷刷地看过来,她微笑着和他们说好久不见,顺便将林桑介绍给他们认识。
最激动的还是萧潇,一把就冲了过来,抱住她,忍不住控诉:“你还知道好久不见呢?要不是这次死命催你,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痒,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没有,这次不回来,等十周年我也肯定会回来的。”
“十周年?我都要成老姑娘了都!不行,你一定得见证我花样年华的风采。”
“就是就是,十周年,哥就不敢保证还是这么帅了。”一旁的许俊忍不住搭腔。
本来有些沉重的氛围,就如此变得轻快了许多。
沈岁宁本想着在那里待上一会儿就走,本来也不是乐队的人了,一直在也不太好。没成想乐队的人却一直留她,说刚好排练缺几个观众呢,刚好她跟林桑可以充当。
于是,她们一下午便坐在一旁,围观了他们整场的排练。
这期间,身边的林桑一直激动地揪着她的衣服,借着乐声的掩盖,在她耳边小声尖叫着:“好帅好帅,我要幸福死了!”
“天啊,谢知珩比我在视频里看到的还要帅一万倍!”
“我觉得我最近不是很想看见学委了,对比太惨烈了……”
到最后,话题一路跑偏,林桑开始问:“你悄悄告诉我,我偶像他有女朋友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女人这么幸运5555”
沈岁宁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林桑这才有些遗憾地叹息,没多会儿,又继续星星眼看他们排练。
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大家伙商量着一起聚个餐。
毕竟这么多年没见,沈岁宁没法拒绝,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排练室。
走到拐角,就如此,和对面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人撞上了。
第78章 真巧
她的脚步猝然顿住, 瞳仁骤缩。
一瞬间,周遭所有的一切如潮水般极速退去,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耳边像是骤然被按下了静音键。
视线里, 只剩下拐角处同样停顿住的人。
五年了,这是自五年前两人在酒店分别后, 她第一次见到他。
像是刚从什么重要会议上下来,身上还穿着一身正装, 神色有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彩,此刻正牢牢地钉在她的身上。
他沉默着, 攥着西装外套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失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她。
什么长途飞行的疲惫, 什么不能及时赶到, 无法在今日见到她的担心,都在这一瞬间被一扫而空了。
视线里, 只有她。
仍旧是那头金色的长发,像是电影里漂亮又精致的公主。那副宁静又美好的容颜和过往并无多大的差别,唯有那双看向他的眼睛是陌生的。里头没有他熟悉的笑意, 亦没有崇拜、依恋, 只有浓浓的讶异, 很快就被冷淡和疏离取代。
两人的目光在无声交汇着。
她在看他,他亦在看她。
谁都没有出声, 也没有动, 就连周围还七嘴八舌讨论着去哪里聚餐的人都非常默契地安静下来。
时间像是一瞬凝固了。
她沉默着, 在思索着,是该视而不见, 还是客套地打声招呼,对面的人忽然动了动,抬步走了过来。
她微微失神,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直到,他终于走到她身前,低头看她,开口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了也不回家?”
无比熟稔又自然的语气。
沈岁宁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这些年发生的事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境,两人从未分开,从未有过那样漫长的空白,他依旧是那个包容她,愿意无条件对她好的兄长。
可明明不是的啊……
早在五年前,在顾家,在他的公寓,在酒店,在机场……
在他亲吻她之后,在他亲口说出他当时叫的另有其人后,在她亲眼看见他和叶柠一同出现在酒店后……
明明一切早就已经变质,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沈岁宁不明白,也不理解。
气氛因一方的沉默变得有些尴尬。
同行的人里,只有乐队后来加入的鼓手不知道她和顾衍的关系,视线好奇地在两人身上打转,猜测着这位从乐队出道就一直投资的赞助商和这位前乐队成员之间的关系。
其余的人都保持着缄默,只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微妙。
最后还是顾衍再次开口,打破沉默:“宁宁?”
就是这一声,让她如梦初醒般猛地睁大眼睛,脚步往后退了退,抬头看向他。
“好久不见,顾衍哥。”她说,“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事实上,她从看见秦屿的那刻,心里就有种感觉,自己应该会很快看见顾衍。并不是她多想见到他,也不是觉得自己回来他会有多在意,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
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有些人要么永远都见不到,可一旦有个与他相关的人突然出现,那人也会随之出现。
更何况,她在回来之前就已做好可能会见到他的准备。凭他和徐月之间的关系,只要她和徐月还有联系,她和他就一辈子都无法彻底割断关系。
只是没想到,这场相遇会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
更没想到,他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地上前。
顾衍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客套又疏离地叫自己。不是顾衍,也不是曾经的哥哥,而是顾衍哥,与任何一个比她年长的人的称呼没有差别。
他有一瞬的愣怔,喉咙有强烈的涩意,很快又说服自己。
正常的,毕竟他们五年没见了。
客套是正常的,生疏是正常的……
都是正常的……
他敛起失神的神色,微微笑了笑,视线开始投向她身边站着的那些人,故作不知情的样子:“你们这是要去聚餐?”
他都这么开口了,自然是想要缓和气氛。
萧潇立马接话:“啊,对,我们正打算去聚餐,这不好多年没见呢嘛。”
顾衍若有所地地点了点头,突然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吗?顺便叫上你们秦总,我请客。”
沈岁宁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只是她,其他人也完全没料到。
最后还是谢知珩出声:“那就谢谢顾总了。”
这顿饭,沈岁宁都吃得有些难受。
倒不是因为顾衍的存在,而是因为身旁的两人。
一顿饭的时间,每当顾衍的视线投到她们这边,身旁的林桑和萧潇就会不约而同地按紧她的腿,整顿饭都没消停过,显得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到最后结束的时候,她身上的裙子已经有了深重的褶皱。
她低头看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顾衍就是这时候走到她身边的。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声音猝不及防在她身后响起,她和林桑都被吓了一跳。
“不麻烦了,萧潇会送我回去。”她说。
他像是没听见,继续问:“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是不打算离开了吗?要是在外面住得不习惯,可以回家来。”
她低下头,蓦地笑了笑。
他不明所以。
沈岁宁转过身,脸上笑着,眼底却清清冷冷的:“你忘了吗?我在国内早就没有家了。”
他在这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她站在他公寓的门口,却迟迟没有进来,无声和他对视着,轻声说:哥哥,我没有家了。
他那时只觉心脏抽紧,心底有着难以言喻的疼痛。
而如今,心脏依旧抽紧,却是因她这冷淡的态度。
她再也不是那个愿意对他交托一切,愿意将所有不为人知的伤口展露给他看的小女孩了。小女孩如他所愿,长大了,坚强了,却也不再需要他了。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的人,开口,声音很哑:“宁宁,其实我没有……”
她冷下神色:“我说过,不要再这样叫我。”
“我们能不能聊聊,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其实我没有……”
他想说其实他没有女朋友,他从来没和别人在一起,还未说完,萧潇的车刚好开到他们面前。
沈岁宁没理会他刚才的话,对他说:“我要回去了,再见。”
话落,她再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拉着林桑上了车。
隔着深色的车窗,他窥见她模糊的侧脸,决绝的,没有一丝留恋。
因为明日白天还有通告,萧潇将她送到小区后便离开了,她和林桑两人回了家。
吸完澡后,林桑惬意地躺在她的床上,感叹道:“这床真舒服,有钱真好!”
沈岁宁擦着头发,笑着看她:“那你天天来这里住,还有房间。”
“我倒是想啊,可惜了,我学校离这里死鬼远。”林桑在床上翻了个身,重重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富婆小姐姐就在我身边,我却没这个福气,太可惜了……”
“这是我妈的房子,不是我的。”她解释。
林桑很理所当然地说:“你妈的不就是你的,她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儿?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沈岁宁静默了会儿,不知道怎么跟同桌解释。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不亲近吧,所以就算她在国外的这几年和江愉的关系改善了不少,她也还是很难理所当然地将江愉的财产视为自己的。
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她现在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不用像从前一样,时刻担心着有天自己一个人的话该怎么办。
好在林桑也没刨根问底,一双眼睛盯着她,迟疑着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一直没问。”
她擦着头发的手停下来,心底对她的问题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林桑的问题也如她所料:“你之前离开……是因为他吧?”
沈岁宁攥着毛巾,看着床上的人,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声。
同桌猛地一拍床:“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沈岁宁失笑,想起同桌白日里那甜蜜的笑,对她这番话实在有些难以苟同。
“不过……我只是说我自己的看法啊,不是想为他说话啊,”同桌犹豫了会儿,还是说,“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今晚看着他的时候一直在想,你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会有什么误会呢 ?
所有的话,都是他亲口说的,是他亲口让她离开的,是他亲口说对她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也是他亲口承认他在酒后失态时把她当成了别人。
会有什么误会?
同桌还在说:“他看你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没感情的样子。”
“没有误会。”她挤出笑意,“他看我看起来有感情,可能只是因为他是桃花眼,看什么都深情。他要是盯着你看久一点,你也会觉得他很喜欢你的。”
她已经自作多情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这晚,两个久别重逢的人躺在同一张床上,没有任何主题地聊着天,从深夜聊到晨光熹微,最后一同沉沉睡去。
翌日,沈岁宁被门铃声吵醒。
偏过头,同桌还在睡着。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开了门,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她还有些迷糊,边揉着眼睛边边问:“萧潇,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还早呢小祖宗,我都赶完一场通告回来了,别告诉我你一觉睡到现在啊,我会红眼病发作的。”
她侧开身子,让她进来,诚实地答:“嗯,一觉睡到现在。”
“天怒人怨!简直没天理!”
沈岁宁给她拿了瓶水,和她说自己先去洗漱下。回到房间的时候,林桑也起来了,正靠在床边醒神,见她从外边进来,说了声:“你怎么起那么早?”
她盯着她看了会儿,在走进浴室前回头说了句:“你女神来了,就在外面坐着。”
几秒后,房间内如她所料地响起一声尖叫。
大概是因为太早认识萧潇的缘故,所以即便她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她也仍旧觉得她没什么距离感。
只不过林桑就不同了。
过了一晚,再见到女神,她仍旧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包裹着,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只是在听女神说起即将要举办的周年演唱会时又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说自己早就抢好了票,一定会去看他们的。
萧潇说:“那欢迎你来,要是票的位置不太好的话,我手里有内场前排的票,可以送给你。”
林桑小声尖叫着:“真的吗真的吗?你不需要给你的亲朋好友吗?”
“岁宁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萧潇说,“不过我今天没带票,要不你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回公司后快递给你。”
林桑忙不迭地报上自己的地址,报完后整个人就开始以一种痴呆状靠着沙发背,好半天没回神。
沈岁宁好笑地看着她,想摸出手机给她拍张照记录一下,身旁的萧潇忽然开口:“至于你嘛,我们的鼓手……”
她回过头。
“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荣幸,能够请到沈小姐来当我们的特邀嘉宾?”
第79章 旧愿
“在开什么玩笑?”她笑了笑, 很快移开视线,低头,“我早就不接触这些了, 早就忘记了, 就算记得,也没资格当什么特邀嘉宾。”
“你少来。”萧潇显然不认可她的说法, 从包里摸出手机,捣鼓了会儿, 递到她眼前, “你告诉我,这是谁?”
屏幕上, 是个叫su的个人帐号。
沈岁宁扫了下,别开眼, 淡声:“你该不会以为这个帐号是我的吧?我跟她只是凑巧发色一样而已, 世界上染金发的女生多了去了。”
萧潇哼了声:“别人认不出这是谁,你当我也认不出呢?”
一旁的林桑这时终于回神, 好奇地凑过来问:“什么什么?让我也看看。”
萧潇将手机递给她,“你看看,这是谁?”
林桑接过手机后, 盯着屏幕看了许久, 眉头皱得紧紧的。过了许久, 目光缓缓抬起,转向身侧的沈岁宁。
su是这几年网上很火的一个博主, 帐号内容单一, 只发布架子鼓视频。但因为视频很有个人风格, 再加上博主本人很神秘,拍摄视频时每次都戴着口罩, 从不露脸,因而吸引了不少粉丝。
林桑在迷上Enjoy乐队后,偶然发现了这个博主,关注她也有一段时间了。之前看博主的身形只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从未想过可能是认识的人。
可如今再看坐在身边的沈岁宁……
有些东西,不对号入座就好,一旦对号入座就会发现许多相似之处。
比方说……
su和沈岁宁都是金色的长发。
再比方说……
两人的眉眼其实很像,眼睛都是又大又圆的。
脖子也像,肩膀也像……
哪里都像。
林桑紧盯着面前的人,过了许久,忽然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抬手指着她:“你……岁宁你……”
萧潇在一旁了然地冲沈岁宁扬了扬下巴:“你看,我就说吧。”
沈岁宁无奈地抬手遮住自己的眼,松口:“我再考虑考虑吧。”
“那你好好考虑啊,演唱会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
那日,萧潇离开后,沈岁宁一个人又思考了许多天,但迟迟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乐队的人轮番给她发了几条信息,无非都是劝说。
不过最令她想不到的是,谢知珩居然亲自出面,约她见了一面。
两人约在一家比较私密性较好的茶楼。
谢知珩是他们只群人里最早火起来的。
早在和他们组队之前,就已经凭借着一段高中晚会的视频在互联网小小出圈了一次。在艺术学院的时候也有很多经纪公司想挖他,但他本人似乎没什么想法,也就一直没签公司。
至于他为什么会愿意和他们小打小闹地组个业余乐队,沈岁宁至今也不清楚缘由。
在乐队里,两人的交流不算多。
倒不是因为他性子高冷不好亲近。相反,他很随和,很好说话,没什么架子。只是跟女孩子有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私下里很少私交。
也因此,沈岁宁对对方今日的主动邀约很是意外。
谢知珩倒是格外坦诚,开门见山道:“岁宁,你应该猜到我今日找你是为了什么吧?”
她点点头,对方在这个节点主动找她,原因为何,很好猜。
“那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我今天不是想以乐队的名义邀请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他说,“其实当初你退出乐队,大家心里都很过意不去。”
“大家之所以能够签约,其实还是因为沾了你的光,是因为你和你……”他顿了顿,改了口,“是因为你和顾总的关系,秦总才会看中我们。”
“不管是签约时的利益划分,还是我们出道后的种种,其实背后都是因为有你这层关系在。”
“不是的。”她否定,“大家本来就很有实力,这些都是迟早的事。”
谢知珩笑了笑:“世界上有实力的人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气。”
她垂下眼,因为对方这番话安静下来。
“我一直记得,当年我们五个人第一次接到商演,在上台前畅想着未来,猜想乐队会不会红透大江南北。”他的脸上有着因为回忆而露出的笑容,继而又定定地看向对面的她,“现在,我们做到了。”
“我们真的实现了当年的愿望。”
听他这么说着,她的眼眶忽然有些热,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她由衷地笑着:“嗯,你们真的很棒!”
“还是那句话,这其中其实脱不开你的干系。”谢知珩说,“岁宁,五年了,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一起站在台上,亲眼见证我们当初的愿望实现吗?”
“这份荣光,我们想邀请你一起共享。”
当天晚上,她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tree:「大家什么时候有空一起排练啊?」
群里瞬间炸开锅,欢迎回归的表情包刷了满屏,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才讨论出排练的时间和地点。
就这样,沈岁宁开始了白日配合乐队成员排练,晚上抽空创作的日子。
这期间,徐月来看了她一次。
先前沈岁宁回来的那日,她刚好陪着顾叔叔出国去了,两人也就没第一时间见面。眼下见到她一个人在公寓住,怎么也不放心,劝说她回顾家去住。
面对这个曾经接纳过自己,给过自己许多温暖的人,沈岁宁很难说出拒绝的话,但也实在不想回顾家去住,只能笑着推脱:“阿姨,我都长这么大了,您怎么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一个人住可以的。”
“你多大在我眼里也还是小孩子。”徐月说,“一个人住多孤单啊,也没个人照顾你,三餐都没个着落。”
“我现在厨艺可好了,先前在国外的时候,吃过我做的饭的人都说我日后要是找不到工作可以去当个厨师。您就放心吧。而且……”她忽然冲徐月眨了下眼睛,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而且,我最近在准备演唱会。”
“演唱会?”徐月十分吃惊。
“嗯嗯,演唱会。”她点点头,“您还不知道吧,其实我打架子鼓挺好的。不过这个事我妈不知道,她不喜欢我玩这个,你能帮我保密吗?”
话说完,她忽然有些失神。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在去俱乐部表演被顾衍发生后,好像也曾央求过他,能不能帮她保密。只是那时徐月也是保密对象之一,现在,她已经能坦然告知对方这些事了。
成长的好处之一大概就在于此,很多曾经不能被人知晓的秘密,在若干年后却能成为一件可以坦然宣之于口的普通事。
“就在下个月,到时我请您来看,不过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种演出。”
“说什么傻话,我们宁宁的演出,阿姨当然会喜欢了。”
“所以啊,我不能跟您回顾家去住,公司离那里太远了,来回要好长时间呢。等我忙完再回去陪您,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月也不好再坚持,只是忍不住叹息:“哎,你们都长大了。”
“阿衍也是,多少年了,一直不着家,一个人在外面住。”
这还是这么些年,徐月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顾衍,只是消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沈岁宁转念一想,顾衍在她离开前,其实就已经很少在家里住了。更何况恋爱了,肯定不喜欢在家住的。
她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倒是徐月又说起了他:“他这段时间又出差去了,你顾叔叔想放权让他打理公司。最近好像有个比较重要的项目吧,所以他人一直在外地。”
说完,她侧目看了看沈岁宁,见她脸上没什么过多的表情,才又说了句:“宁宁,这些年来,阿姨一直不敢问你,你现在对阿衍……”
她低下头,给了个很简短的答案:“都过去了。”
徐月静了会儿,转移了话题。
化妆师拿着刷子,在给她上着眼妆。
结束后,沈岁宁看见镜中化着狭长眼线、深色眼影、唇色艳丽的自己,竟意外的和当年萧潇在俱乐部给她上的妆有些相似。
不同的是,时隔六年,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女,即便上这样成熟的妆容,也没多少违和感。
上台前,大家仍旧习惯在后台互相打气,萧潇怕她第一次上台会紧张,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沈岁宁忍不住笑:“我还没那么快上场呢,倒是你,很快了。”
萧潇说:“那我这不是怕你第一次上台会紧张嘛,待会儿换衣服时间很仓促,我怕来不及和你说这些。”
“别担心,我现在胆子很大。”她拍拍她的肩膀。
连千米高空都可以毫不犹豫往下跳的人,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萧潇见她脸色平静,总算放下心来,“那我准备上台了啊。”
话音刚落,舞台上的灯光骤然暗下,六拳相碰,大家齐声——
“加油,Enjoy!!!”
而后,她留在后台,看他们奔向舞台和灯光。
当第一首歌结束,舞台下的粉丝齐齐挥着手里的应援棒,齐声高喊着乐队名字时,她在楼上的包间,忽然掉了滴泪。
那是一种梦想被实现的喜悦。
大半场,她的视线都聚焦到舞台上,自然也就没留意到,后半场的时候,内场第一排那个空了许久的位置,忽然有人坐下了。
那人坐下后抬起头,往楼上扫了眼,精准捕捉到她的身影,原本有些疲倦的脸,忽然就有了笑意。
坐在他身旁的人在他坐下后,原本只是随意地扫了眼,待看清面庞后,忽然就激动了起来,用力抓紧身旁的姐妹,附耳说:“快看快看,有帅哥!”
一旁的人扫了眼,随即也跟着激动起来。
两人酝酿了大半天,终于鼓足勇气,用手机戳了戳他的手臂,用眼神示意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对方垂眼看了下,很难得的没有像往常一样冷脸,微摇了摇头,说:“有女朋友了。”
第80章 妄念
离她出场还剩不到半小时的时候, 沈岁宁从楼上下去,回到化妆间,化妆师重新给她补了个妆。
回到后台没多久, 乐队就结束了表演, 灯光暗下,站在舞台中间的谢知珩凑近话筒, 说话的声音带着微喘:“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今晚最后一首歌了。”
她听见台下的粉丝激动地喊着:
“加唱——加唱——”
台上的人无奈地笑了声, 一下又引得台下的人疯狂尖叫。
“嗯……今晚最后一首歌比较特殊。因为, 我们邀请了一位特殊来宾来。”
说到这儿,他刻意顿了顿, 台下又是一阵欢呼声。
“她曾经是我们乐队的一员,遗憾的是, 因为个人原因, 她没能和我们一起出道,站在这个舞台上。”谢知珩笑着, 眼里却有着湿润的光泽,“所以,这次我们特意邀请了她来当我们五周年演唱会的嘉宾。”
她在后台, 只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 非常热烈。
“我相信在场应该有不少人知道她, 也有可能是她的粉丝。”他停了下,目光在台下缓慢扫了一圈, 重新开口, “下面, 有请su!!!”
一瞬的安静过后,是快要将场馆掀翻的尖叫声。
顾衍安静坐着, 耳边混杂着尖叫声,刚才问他要联系的姑娘激动地拉着她朋友的手,尖叫着说:“天啊天啊,怎么会是su?就是那个……那个我和你说过的,打架子鼓很厉害很帅的小姐姐,人很神秘,从不露脸。”
她激动得话说话声都有些发颤:“我天啊,我互联网最喜欢的鼓手,和我最喜欢的乐队,有天居然联动了!su之前可是什么活动都不参加的,也从不跟人联动……我要死了……要死了……”
话音刚落,嘈杂的场馆内,鼓声响起,舞台灯光随之亮起。
整个观众席都是尖叫声、欢呼声。
他在台下,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见灯光下戴着黑色面罩的沈岁宁,强光的照射下,那头金色的长发像是会发光。
旁边的人好像还在尖叫着,他却听不见了。
视线里,耳中,能捕捉到,只剩下舞台上的她。
那个在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后,变得更加闪耀,更加让人无法挪开眼的沈岁宁。
他笑着,眼眶却阵阵发烫。
同样眼眶发烫的还有舞台上的沈岁宁。
万人场馆内,所有人都在尖叫着,欢呼着,拼命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
她看着台下,看那点点灯光汇成的璀璨星海,有那么一瞬间,像是看见了梦想的颜色。
那样璀璨,那样耀眼,有着她一部分的青春。
直到演出结束,大家回到后台休息室,情绪仍旧无法平复。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感动的泪光。
几双眼睛对上时,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萧潇凑到她身边来,低声问:“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感动?”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心动吗,有没有动点进圈的念头?按你这条件,那谁再给你铺个路,保准一炮而红。”
她一怔,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提到顾衍,莫名觉得有些神奇。
在国外的那些年,从没人和她提起过他。但回国不过短短一段时日,好像大家突然就不再避讳在她面前提起他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神奇的定律。
沈岁宁哑然失笑,过了会儿才说:“不进,今晚就已经圆梦了。”
萧潇抬手,揉了下她的脸:“可惜了,那么好看一个美人儿。”
两人在这边说话的时候,休息室的人被人敲响了。随后,乐队经纪人走进来。
“娱乐报的吴记者说想采访你们一下,我让人家进来?”
是业内有名的,常合作的记者,众人没多大异议。
等人进来了,沈岁宁才发现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些尴尬,毕竟自己也不是这个圈的人。她扯了下萧潇的衣服,小声问:“我要回避一下吗?”
“不用,你就坐这儿,她应该也不会问什么很特殊的问题。”
她还在犹豫着,那个吴记者忽然就走了过来,笑着伸出手:“su,您好,我是吴桐,是娱乐报的记者。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晚那么凑巧在这里碰见,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对您做个简短的采访呢?”
沈岁宁愣了愣,倒是没想到对方居然也认识自己,有些意外地伸出自己的手。
“您放心,问题不会太刁钻的,如果到时您觉得不是太方便的话,我后期也可以做出删减。”
话已至此,她答应了下来。
等采访开始,她才知道为什么这位吴记者会成为业内有名的记者,因为她问的问题都非常贴合粉丝心理,但又不会像其他记者那样过分去挖掘艺人隐私,张弛有度。
她在简单采访了下乐队的人关于今晚演出的感受后,又问他们下一场演唱准备在哪个城市开,最近有没有出新单曲的打算,到她这里的时候,仍旧是差不多的问题。
吴桐笑着说:“关注su的粉丝应该都很了解,您平时在互联网上属于是非常佛系神秘的博主,之前也从未在除个人视频以外的地方亮过相。那我今晚想替您的粉丝朋友问一下,首次在屏幕前亮相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她想了会儿,才答:“首次在屏幕前亮相,内心当然是比较激动的,也很高兴可以作为今晚的特邀嘉宾在台上表演。”
“我和Enjoy乐队的成员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互相见识过对方最年少轻狂,为了梦想而拼搏的年纪。也很感谢他们这次的邀请,让我可以在舞台上亲眼见证我们梦想的实现,真的非常感动。”
吴桐适时接话:“那我就想为您的粉丝朋友问问了,在经过今晚后,su是否会考虑进入娱乐圈呢?还是说您已经有这个准备了?”
她非常干脆地答:“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未来应该也不会。”
吴桐笑了笑,说那真是非常遗憾,这个话题就此结束,采访重新转向乐队成员。
等原定话题都结束后,吴桐收起自己的采访稿,“今晚的采访内容差不多就是这些了,但在采访的最后,我还想再问大家一个关于青春的话题,就当作是五周年纪念演唱会给粉丝朋友们的特殊礼物,大家看可以吗?”
这是在采访稿之外的问题,经纪人上前去交涉了下,又和他们商量了下,最后答应了下来。
是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年少时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她从听见这个问题之时就开始出神,耳边,他们回答的声音忽远忽近,始终飘忽着。
直到……话筒忽然被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恍惚着,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笑着说了句:“年少时不懂事,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心存妄念,无疾而终。”
在场的人里,萧潇是最了解她这段感情的人。听完后,在背后悄悄握上她的手。
沈岁宁扭过头,冲她露出了个笑,示意她放心。只是在采访结束后,还是没忍住,将那名记者拦下了,请求她要将自己这最后一段话从采访稿里删去。
这段从未开始过的,不见天日的感情,还是让它继续沉寂着吧。
吴桐也理解她在此之前从未接受过公开采访,应该会有所顾虑,笑着应了下来:“您放心,最后这段采访我会将它去掉。”
“谢谢。”
采访结束,大家卸了妆,转场去庆功宴。
沈岁宁本想推脱的,萧潇硬是拉着她:“你今晚也是主角,怎么能够不去呢?再说了,你回去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吧?”
她刚动唇,便被萧潇制止住了:“别说你要回去开始你的创作啊,不差这一点时间,大家好久都没聚在一起了,今晚还是这么特殊的日子,你必须去!”
许俊在这时也凑过来,说:“萧潇说得对,今晚你必须得捧场。”
两人吵吵闹闹这么多年,难得达成一致。沈岁宁拗不过,最终还是和他们一起。
她以为庆功宴是很多人一起的,什么投资商啊,公司高层啊。到了后才发现,其实大多都是些相熟的人。只是有那么几个她不认识的,应该是公司的人。
沈岁宁从进门看见坐在正中的秦屿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的,到了后半段,包间门忽然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动静不大,她背对着门也不知道有人进来了。
直到看见坐在对面的秦屿站起身,招了招手,说:“可算是来了,还以为你这大投资商今晚不来了呢。”
随后,一声低沉的男声响起:“临时接到通电话,所以来晚了。”
她的脊背僵住,没有回头。
桌上那几个她不认识的人已经纷纷起身,试图让开位子,让他坐在秦屿身边。
他笑了笑,说:“不用,我坐这儿。”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她察觉身旁忽然有阴影覆下。
顾衍弯腰和坐在她身旁的许俊说了几句话,而后,许俊换了个位置,他在她身旁坐下。
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瞬间就变强烈了,秦屿脸上露出明晃晃的、不怀好意的笑意,看着他们,打趣道:“真是,说你是妹控一点也不冤枉。岁宁一回来,你就兄弟也不要了。”
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沉声说了句:“不是妹妹。”
她的心因他这句话猛地一跳,嘴角露出些许自嘲的笑意,完全摸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嘴上在撇清关系,却偏偏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坐到她的身旁。其实仔细想来,他上次的行为也非常令人捉摸不透。
刚才因为那段采访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情绪,因为他的出现,再次浮动起来。
但好歹不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女生了,不会再那样冲动,在他面前憋不过一会儿,便能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和盘托出。
沈岁宁侧了侧身子,偏向萧潇。
顾衍垂眸,看着她这不动声色的疏远,没说什么,拿起放在一旁的一次性手套,给自己套上。
沈岁宁有些烦躁,也有些不解,为什么已经过去如此多年了,身边这人还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影响到自己的心绪。
她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和萧潇聊天上,可是耳朵仍旧下意识地去捕捉他在说什么。就像是年少时,不论在做什么,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会习惯性地将一部分精力分散到他的身上,完全不受控制的。
他们的聊话内容是关于投资的,她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不论别人说些什么,身旁的人都能接上话,并在别人询问时适当地提出自己的见解,既不会让人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指导,又能让人得到一些收获。
她忍不住出神,想起先前他对自己的那些开导。
心头没一会儿就泛起了苦涩感。
原来,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温和的态度的,那些年她以为的特殊对待,其实只是他的习惯使然。
只可惜,当年的她并看不清这个事实,还因此深陷其中。
喉咙有着很强烈的阻塞感,她下意识地去找放在手边的饮料,低头的瞬间,却惊愕地发现碗里多了许多只被剥好壳的虾。
顾衍终于对她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这个,多吃点。”
又来了,又是这样熟稔又自然的态度。
沈岁宁真想站起来大声质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将那个小碗推开,伸手去夹了摆在面前的另一道菜,平静道:“现在不喜欢了。”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始终和缓的脸色出现了不易察觉的裂痕,却还是艰难扯出个笑,低声重复了她刚才的话:“现在不喜欢了啊……”
“嗯。”
她以为至此,这个话题就会结束,他向来懂得察言观色,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不想搭理他。
没成想,顾衍又问了句:“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沈岁宁一愣,抬眸诧异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两人无声对峙着。
服务员在这时恰好上来询问要不要再给他们添点儿酒,她拿起一边从开始就没被用过的酒杯,举起:“你好,这里添点儿。”
等服务员给她添上,她才举着酒杯,转过头,看向他,微挑了挑眉:“现在喜欢这个。”
他看了眼她杯子里的酒,眸色深了些,想直接伸手夺过,最终却只是说了句:“喝酒对身体不好,少喝。”
她的回答也很简洁,两个字——
“少管。”
第81章 怨怼
顾衍微微一愣, 对她的话有些出乎意料,随即又觉得有些欣慰。
事实上,他以前一直觉得沈岁宁脾气太软, 遇上不好的人容易吃亏, 现在这样挺好的。
如果呛的对象不是他的话,就更好了。
沈岁宁在说完那话后, 也没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空了就叫人添。
萧潇见她这架势, 不免也有些担忧,抬手挡了下, 问她:“你这么喝能行吗?之前喝过酒吗你?”
沈岁宁抬起一只手指,晃了晃, “小看我?我很能喝的。”
“真的?”萧潇有些不相信。
说来也是奇怪, 虽然沈岁宁今年已经23岁了,但她对她的一部分印象总还停留在她十几岁那会儿, 潜意识的就觉得酒这种东西不适合她。
但见她坚持,也没多阻拦。
倒是顾衍,在沈岁宁第四次抬手, 试图叫服务员给自己添酒时, 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够了, 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
沈岁宁有些受不了他这样,抬起自己已经有些微红的眼, 瓮声瓮气地问:“你管我?”
他点点头, 低声:“嗯, 我管你。”
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开始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喝醉了, 不然两人的语言系统怎么好像不在一条线上呢?
可看到他手边空空如也,没有一滴酒液的杯子时,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可能就是抽风了,不要多想。
沈岁宁,不要多想。
她如此告诫自己,也没顾他的阻拦,拨开他的手,笑眯眯地对服务生说:“姐姐,麻烦再给我倒一杯。”
服务员看看她,又看看她身旁沉着脸的顾衍,犹豫着,最后还是上前来,又给她倒了一杯。
成功要到酒,沈岁宁心满意足,撑着下巴看着她,夸了句:“姐姐,你真好看……”
顾衍见她拿着酒杯笑得一脸满足的样子,也有些无奈,没再说什么。
因为蒋森,他对酒这种东西向来没什么好感,除了应酬时推不开会喝一点,平时从来不碰。没想到他就几年不在她身边看着,她在国外就碰上了这东西。
他有些头痛,又觉得自己自作孽,只能受着。
顾衍也不是看不出沈岁宁今晚是在和他作对,他越是阻拦,她估计越要喝,索性随着她。反正以沈岁宁的酒量,估计也坚持不了多少杯。
他的猜测也没错,沈岁宁在这杯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眼前慢慢出现重影了。
她感觉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变得松软,这令她不得不放下杯子,用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装出仍清醒的模样。
耳边,萧潇在和她说着什么,她也停不清了,只是嗯嗯哦哦地应着。
就如此强撑着,没一会儿,支着下巴的手也一软,脑袋重重一点,好在身旁有只手及时伸出,将她托住,才避免了她一头栽倒磕碰到碗筷的悲剧。
萧潇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是反应没顾衍快,等伸出手去时,对方已经托着她的脑袋,往自己身前靠,轻声唤她的名字:“宁宁?”
“嗯……”靠在身前的人条件反射般轻轻应了一声。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不会抗拒他这么叫她。
顾衍抬起眼,往桌上扫了下,出声:“她喝醉了,我先带她回去吧。”
秦屿也抬起腕表看了眼:“时候也不早了,要不今晚就先到这儿,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吧。”
乐队的人今晚已经唱了一晚,也有些累了,听他这么说,纷纷附和:“那就先散场吧,下次再约。”
顾衍没管他们,起身将人扶起。
因为要顾着醉酒的沈岁宁,他没法开车,在半小时前就叫了司机在酒店门口等着。
两人刚走出,司机忙不迭地就将后车门打开。
他护着她的脑袋,试图让人坐进车里,谁知安分了一路的沈岁宁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并在看清他脸的那瞬间就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宁宁,乖一点。你喝醉了,哥哥带你回家。”他低声和她说着,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我不……”她挣扎着,“我不跟你回去……我没有家。”
“谁说你没有家的?”
“我早就没有家了……”她喃喃道,从他手中挣脱开来,脚步虚浮地往车外走,边走边喊着,“萧潇,萧潇……”
萧潇从沈岁宁在饭桌上喝酒开始就有些放心不下,因此,虽然顾衍说会带她回去,也还是一直跟着,怕她会出什么状况。
这不,果不其然的。
她快步走近,伸手将人扶住:“嗯,我在这里,怎么了?”
沈岁宁迷迷糊糊地靠在她的肩头,模糊不清地说:“你带我回去好不好?你带我……”
“我不想跟他回去。”
萧潇抬起眼,有些为难地看向对面的人,小声:“岁宁说不想跟你回去……。”
沈岁宁说这话时完全没降低音量,他的耳朵没出问题,自然听清了。
顾衍看着醉得已经神志不清,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萧潇身上的人,抬起手,有些头痛地捏了下自己的眉心,“她喝醉了有些难搞,我怕你一个人搞不定,还是我带她回去吧。”
这么说着,他又走过去,抬手想接过人。
她察觉到有人碰自己,一个劲儿地将脑袋往萧潇身上躲,“我不!不跟你走……”
他拽着她,无奈道:“宁宁,听话……”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她突然崩溃地大哭出声,抬起自己的脑袋,大声:“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我听话?凭什么……”
“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可你们不还是都将我丢下了?”
他的动作瞬间顿住,看着哭得满脸都是泪的沈岁宁,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沈岁宁睁着眼,目光却没有焦距,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滚落。酒精麻痹了大脑,让她完全无法理性思考,只是下意识地发泄着:“你们没资格要求我……我再也不想听你们的话了,全都是骗子……”
“特别是你,”她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顾衍,最大的骗子。”
“嗯……”他应下,“我是大骗子。”
“再讨厌我,今晚也先跟我回去,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谈。”
他走近,这次是不容抗拒的力道。
下一秒,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岁宁忽然抓过他的手,垂头狠狠咬了下他的手背。
是真的下了重口的,沈岁宁似是要将这几年所有的气都撒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一侧尖利的虎牙嵌进了自己的皮肉,温热的血液涌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三个人谁都没有动。
沈岁宁整张脸都埋在顾衍手臂上,无声加重着力道,而他无动于衷地任她咬着,一句话都没说。
至于萧潇,已经彻底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
她不是当事人,不知道沈岁宁到底下了多重的口,面前的顾衍看起来也非常平静,只是眉头微微皱起,也分辨不出是因为嫌弃还是疼痛。
直到沈岁宁抬起头,露出顾衍手背上那一圈牙印,又红又肿,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
萧潇身子一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背也有些痛。
而顾衍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色,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疼痛,甚至还抬手擦了擦沈岁宁的嘴角,问她:“牙齿累不累?”
而沈岁宁只是将脑袋一别,又埋在了萧潇颈边,一句话都没再说,只肩膀不时抽动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对峙的力气。
萧潇一边抬起一只手拢着她,一边无措地去看对面的人,视线了在他脸上停了会儿,又飘忽到了他手上。
顾衍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泰然自若地将那只手插入裤子口袋,才说:“她今晚应该真的不想再看见我了,那就麻烦你帮我送她回去吧。”
“嗯。”
他垂着眼,看着萧潇扶着人走到车边,等车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他又快步走到车边,说:“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行。”
第二日,顾衍像往常一样,早早的就到了公司。
林勋比他更早,在他踏进办公室后就跟了进来,开始跟他汇报今天的日程。
他撑着脑袋,安静听着,在他结束后,忽然抬眼问道:“你妹妹在公司做得还习惯吗?”
林勋愣了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关心自己的妹妹,答:“还行,前几天有个创意提案通过了,挺高兴来着。”
“那就行,好好干,之后有晋升机会的话,我会将她提上去的。”
“谢谢小顾总,我会转告她的。”林勋应道,又看了他一眼,“还有别的事吗,小顾总?”
他抬起头,无声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说:“和她说,有时间的话多去找一下沈岁宁。”
“好的,我帮您转告她。”
说完,见顾衍看起来没有别的事要吩咐了,林勋转身离开办公室。
离开前,不忘叮嘱:“小顾总,半个小时后的公司例会,您别忘了。”
他按了按眉心,“嗯”了声。
将近一个小时的例会,顾衍听着底下人枯燥的汇报,时不时地走神。
昨晚回去后,他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沈岁宁的那句“我一直都很听话的,可你们不还是都将我丢下了”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回荡着。
从很多年前,她20岁生日那夜就开始在心底升起的念头,再次疯狂冒头,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些他认为对她好的决定,在她看来,好像只是一场更为深重的伤害,让她不敢再靠近他半分。
这些念头,越想心脏越难受,就连手背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一向心软,也从来做不出伤害别人的事,对他下了这样重的口,想必是恨极了。
他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会议结束后,他仍旧坐着,没有立即离开,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
等抬眼的时候,诺大的会议室只剩下还在收拾东西的员工,其中一个路过他身边时,看见他手背上的伤口,大着胆子问了嘴:“小顾总,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目光往手背上一瞥,抬起左手不着痕迹地扣上,淡声:“被家里养的猫咬了。”
“啊?被小猫咬了啊?“员工有些吃惊,“那你家的猫有点儿野,多教训它一下就好了。我家里也养了小猫,平时不听话的时候我都会教训它的,多几次就老实了。”
他垂下眼,缓缓磨蹭了下那伤口,否认道:“不会,她很乖的,是我做错事把她惹生气了。”
员工有些纳闷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心想在公司不苟言笑的小顾总在家居然会惹小猫,还把小猫惹这么生气,真是见鬼!
不过她没说出来,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很快便抱着资料出了办公室。
林勋就站在他身侧,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家BOSS的手看了会儿,无情地在心里嘲讽:谁家猫牙齿长得跟人一样?被人咬了就是被人咬了,还嘴硬。
再一结合顾衍早上的叮嘱,瞬间就明白了敢咬他的人是谁。
啧啧,真是,英雄难逃美人关。
古人诚不欺他。
冷不定的,耳边响起顾衍的声音:“你在啧什么?”
“啊?”林勋有点懵。
“在我身后啧什么?最近对我有意见?”他说。
林勋连忙摆手:“没有,什么意见都没有!”
真是要死,这嘴巴好端端的瞎啧什么?
他真想抽自己,见顾衍起身,忙不迭地又跟了上去。
上午十一点,沈岁宁从床上缓缓睁开眼。
痛感随着意识的清醒一并苏醒,她只觉头痛欲裂,身体也是酸痛的。
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让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只能靠着习惯去摸索床头的开关。
“啪嗒”一下,屋内灯光亮起。
是在她家。
不过,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半天只想起自己昨晚参加了Enjoy五周年的演唱会,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参加了庆功宴,顾衍也来了……
顾衍也来了?
脑海里忽然涌入一些零碎片段,好像是他在和自己拉扯着。
拉扯什么?他拉她干什么?
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沈岁宁有些痛恨自己这一醉酒就断片的脑袋,也因此,她很少会让自己喝得那么醉,顶多维持在微醺的状态。
至于昨晚,完全是因为情绪上头了,顾衍忽然出现,又做那么莫名其妙的事。
一想到他,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痛了。
好像到这时才终于有了实感,自己是真的回来了,而且再次遇见了他。
回来的这段时日,她其实一直避免让自己想起这个人。不敢想,害怕距离过近,自己会再次冲动。这样的资格,在五年前就已经没了。五年后,她不认为自己还会有。
可如今看来,冲动的人好像不是自己,而是他。
她不明白,也完全无法理解这两次碰面时顾衍的行为。从前她就看不透他,没想到五年过去后,还是看不透。
那些她自以为的成长,在他面前,却可以轻易被打回原形。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讨厌那样的他。
郁闷无处发泄,她拉过被子,盖住脑袋,狠狠蹬了两脚。
蹬完后还觉得不解气,又闷在被子里大声骂了两句:“混蛋!混蛋!!!”
手机就是这时候响起的,她伸出一只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屏幕,接起,懒洋洋地“喂”了声。
电话里,萧潇有些调笑的声音响起:“小姑奶奶,醒了啊?”
“刚醒。”她说,“昨晚你送我回来的?”
“除了我,你还想谁送你回来?”
沈岁宁沉默了会儿,没理会对方话语间的打趣,哑声说了句:“谢谢你啊,萧潇。”
“咱俩谁跟谁啊,甭客气。但是……”她突然顿了顿,问她,“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嗯?”沈岁宁有些不解,“算是清醒了一半吧……”
“那挺好的,”萧潇在电话里笑了声,“因为我接下来要说个准保把你惊醒的事情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僵住,内心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什么事啊?”
萧潇的话也不负她的料想,如同平地起惊雷,把她炸得感觉脑袋都要冒烟了——
“昨晚,你把顾衍咬了。”
“不仅咬了,还咬出血了。”
第82章 如初
挂了电话, 沈岁宁对着天花板,久久没回过神来。
耳边,回荡着刚才萧潇在电话里说的话——
“昨晚见你喝醉了, 他想带你回去来着。然后你死活不肯跟他走, 又哭又闹,还说他是大骗子, 低头就把人给咬了。”
“咬得可狠了,我看着他的手都觉得疼。”
“不过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只是说你好像真的不想见到他, 然后就嘱托我把你送回来了。”
电话的末尾,萧潇对她说:“说实话, 我认识他也挺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落寞的样子。虽然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还是很想问, 你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会不会之前的事有误会?”
这是回来第二次,有人对她说, 会不会存在什么误会。
她被问得一阵恍惚,甚至连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误会。
这样的念头出现不过几秒,很快她就在床上翻了个身, 将自己死死压在枕头上。
不许想, 不许想, 沈岁宁!
几秒后,思绪又开始飘忽了。
都咬出血了, 很严重吧……
这么想着, 她又气闷地在被窝里狠蹬了几脚。
“没出息没出息!!!”
一天的时间里, 无论干什么,思绪最终都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自己把他咬伤了这件事上。
她被这样的心情折磨着, 无数次拿起手机,对着黑名单里那唯一的号码看了许久,甚至有几次连信息都编辑好了,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幻觉自己回到了中学时代。
那时,也是如此纠结着,犹豫着,退缩着。
不同的是,那时候她期盼着两人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如今,她却害怕有所联系。
到了深夜,沈岁宁终于放弃挣扎,将手机收进口袋,站在落地窗前安静看着夜色。
或许是因为家庭不合,虽然自小在北城长大,她对这座城市却一直没什么归属感。可这次回来,这种感觉却忽然消散了,就连走在从前从未走过的陌生街道,她都时常觉得安心,这和在国外时完全不同。
如今,她看着窗外流动的车河,那种心安感再次涌上心头。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从落地之初就一直在响着,每当她想抓住时,又迅速消失了。
翌日,沈岁宁接到徐月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热情邀请她回顾家去,还搬出她之前拒绝的理由来:“宁宁,演唱会已经结束了,这回总该没什么理由拒绝阿姨了吧?乖啊,今天回家里来,阿姨给你准备了很多你爱吃的,让人过去接你。”
沈岁宁拗不过,也无法拒绝,老老实实换了衣服下楼。
等出了小区门,看见那辆熟悉的车时,瞬间就有了悔意。
她万万没想到徐月说的让人来接她,就是让顾衍来。
沈岁宁拉了拉自己头上的贝雷帽,想装作没看见地从另一边走过。手刚触到帽檐,就见车门被人从里推开,顾衍从车上下来。
“上车。”他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的车门,回头对她说。
她犹豫着,磨蹭到他身前,小声:“我可以自己打车去的……”
“我的车难道会吃人吗?还是我会吃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温度。
沈岁宁琢磨不透,不清楚他是不是因为那天的事有些生气,想着既然他都来了,那就索性在路上道个歉吧……
等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她抬起头,看见车前挂着的那串熟悉的贝壳挂坠时,那些道歉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全被堵在喉咙口。
她还记得,那串挂坠是当年大家去海岛时她在夜市上买的。顾衍当时还挺纳闷她怎么就喜欢这种没什么价值的小东西,等她回来以吊坠上有“岁岁平安”为由想挂在他车上时,他却没拒绝。
沈岁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串吊坠居然还在他车上挂着,甚至上头的小木牌已经因为日光长期照晒呈现出老旧的迹象了,他都没换下来。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忽然开口:“还是那个。”
她抓着安全带,垂下眼,过了许久才出声:“为什么……”
他抓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习惯了。”
啊,只是习惯了。
原本有些躁动的心,又如此平静了下来。
谁也没再说话,车厢内忽然就静了,那种铺天盖地的尴尬感又来了。沈岁宁低下头,从包里翻出蓝牙耳机,刚想戴上,就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和我在一起这么不自在了吗?”
顾衍的声音里,有着不易令人察觉的涩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亲口问出这样的话有多难受。
沈岁宁的动作顿了顿,没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太安静了,想听点儿歌。”
闻言,他伸出右手,开了车载音乐。
有什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等她想看清时,他的手又重新搭回了方向盘上,“想听什么自己调。”
她将耳机塞回包里去,心思彻底被他的手勾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今天穿的衬衫袖子有些长,袖扣没扣,袖子半盖住手面,只在打方向盘时会露出比较大的面积。
在一个转弯的路口,沈岁宁终于看清他手背的伤,淡红色的一圈。经过一天的时间,已经消了肿,但是不难猜出咬的人当时下了多重的口,因为她看见了好几个结痂的伤口。
“对不起。”她低声说。
“嗯?”
她的声音太小了,在音乐的掩盖下更是听不清。顾衍有些迷茫地偏过头,在看清她眼中的神色时,猜到了她的话,“不痛,没关系。”
“又骗人……”她嘟囔。
怎么可能不痛,都咬出血了。
“没骗你,真的不痛,你能有多大力气。”他说。
和其他的痛比起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
顾衍没办法告诉她,她咬自己时,他心里其实挺爽的,他喜欢她给自己带来的痛。
这样的话听起来太变/态了,有些难以启齿。
他收回视线,“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的话,能不能把我的电话从黑名单拉出来?”
沈岁宁愕然,这和她要表达自己的歉意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可转念一想,确实是自己错了,做错事就要赔礼道歉,他只是希望把他的电话从黑名单拉出来而已。
况且,他也不一定会给她打电话。
而且……打了她可以不接啊。
这么想着,她慢吞吞地摸出包里的手机,完全没留意到身侧的人在看见她伸手时悄悄扬起的唇角。
车子驶入落月湾时,她开始有了恍惚感,想到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感觉。
那时,她心里充满着不安,脑海里想的都是江愉要将自己丢下了,完全没想到未来有一天再回这里,会被人用上“回家”这个词。
车子越靠近顾家,心越忐忑。
顾衍注意到她不自觉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开口道:“别怕,没人会为难你。”
沈岁宁懵懵地扭过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也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在留意着自己。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交托一切的兄长了。
等车子彻底在门前停下,她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的模样,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低声说:“我忘记带点儿东西了。”
顾衍解安全带的动作一顿,露出不解的表情:“你回家要带什么东西?”
他的话总是说得这么自然,好像她本就属于这里。
沈岁宁没有和他争辩,低头安静解开身上的安全带。
进去的时候,徐月正在厨房,听见声响,又马上洗净手出来,往她身后看了眼,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
沈岁宁忙解释:“阿姨,我今天出来得太匆忙了,路上也忘记买东西了,对不起啊。”
徐月皱了皱眉,斥责:“说什么呢你这孩子,回家要带什么东西?倒是怎么没把行李带过来?”
说完,她又立马释然地笑笑:“没事,这里有你穿的衣服,不喜欢的话再叫人送来。”
沈岁宁这才听出来,徐月原来是以为自己要回来这边住,想要解释自己今天只是回来吃顿饭的,毕竟离开前,总是得回来看看的。但看她脸上那期待的神色,又将话咽了下去,走前挽住她的手,笑着说:“您在忙活什么啊,我来帮您打下手吧?”
徐月立马笑开了,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全是你爱吃的!”
两人进厨房后没一会儿,顾衍也进来了,靠在门边看着她们,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徐月本想说你还是一边待着去吧,别影响我和宁宁聊天,等回头看见他眼中的眷恋时,又改了主意,冲他招招手:“来,和宁宁一起把这菜洗了。”
沈岁宁闻言,立马出声:“阿姨,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
“没事,他闲着也是闲着,两个人快些。”
就这样,顾衍又到了她身边,两人各占据着一边的水池,默不作声地洗着手里的东西。
他在她身边时,她总是能轻易回想起过往发生的事,这令她的注意力开始分散,手下动作变慢,头发好几次扫过水龙头也不知道。
直到头发被人从身后拢起……
沈岁宁倏然回神,在看见身后的人时又瞬间睁大了眼睛,慌慌忙忙想拉过自己的头发,又被他的话语制止住:“你手湿的。”
这么说着,他已经干脆利落地用发带将她头发绑好。
动作熟练,像是做过无数遍。
她鼻子一酸,莫名就有了情绪,三两下将洗好的菜沥掉水分,蹭到徐月身旁去。
那之后,她没再睁眼瞧过他。
这是一顿属于三个人的午餐,顾叔叔因为公事没有回来,正如顾衍在来时说的那样,没有人为难她。
饭后,徐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便打着哈欠说自己有些困了,叮嘱她要是觉得困了也上楼休息一下。
说完,人很快就上了楼,她那句要不我回家去吧还堵在喉中,没机会说出。
人一走,客厅就只剩下她和顾衍两个人,沈岁宁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一秒,又沉默着移开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她竟也生出了些许困意,掩唇打了个哈欠。
“上楼休息一下吧。”他突然说。
“不用,我不困,我……”话还未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都这么困了,就别勉强了,走吧。”这么说着,顾衍已经站起了身。
沈岁宁原以为他会带自己去客房,没成想他却径自带着她上了二楼。而后,脚步在她原来的房门前停下。
“你的房间一直都留着。”
她的身体微微僵着,在他的目光中,缓慢地走上前,手搭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内心在挣扎着,迟疑着,也在害怕着。
他察觉出她的犹豫,在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门把手压下。
一瞬间,犹如时空倒转,她一脚踏入了十七八岁的长河。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
沈岁宁甚至忘记计较他刚才那亲昵的举动,失神地走进屋内。
床、梳妆台、书桌、沙发、墙上的壁画、阳台的吊椅……
一切的一切,都和她当初在时一模一样。她走过时,甚至还能回想起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走到课桌边时,她忍不住用手触了上去。
眼前,立马就浮现出了过往的景象——
十七八岁的沈岁宁,垂着头在书桌前看书、做题,而身后……是二十二三岁时的顾衍。他讲题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拧着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声音低低沉沉的,写在草稿纸上的字字迹遒劲……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清晰。
鼻子很酸,眼眶也很热,她有些想哭,却因为他在,极力压抑着。
“一切都没变,宁宁。”
他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过身,低着头,哑声:“不……不一样了……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爱慕着他,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沈岁宁了,而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对她好的顾衍了。
他们之间,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顾衍却在这时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再一步,两人之间的脚尖几乎都要相抵。
她错愕地抬起头,肩膀忽然被他握住。
顾衍弯着腰,脸离她很近很近,那双眼睛直直地望进她眼底。
“宁宁,我没有恋爱,一直都是单身。”
第83章 纠缠
沈岁宁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震惊地看着他。
顾衍说他没有恋爱,一直是单身?
那之前发生的那些都算什么?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 顾衍更低地弯下自己的腰, 离她更近:“宁宁,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现在还不能完全告诉你。再给我些时间,等我完全理清, 好吗?”
她觉得脑子有些发懵, 难以捋清他这番话,只是下意识重复着:“苦衷……什么样的苦衷?”
他的眼神躲闪了下, 声音低下来:“宁宁,再给我一点时间……”
沈岁宁低下头, 原本因为他这些话而提起的心又缓缓落下, “既然不能告诉我,那为什么又要和我说这些话?”
“如果……”顾衍的声音有些哑,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却蓦地笑出了声,眼泪跟着一并落下,重新抬头看着他:“所以……哥哥的意思是, 过了五年, 再看到站在你面前的我, 你终于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了吗?”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叫他哥哥。顾衍听出了她话语里浓浓的嘲讽, 很快解释:“不是的, 很早……”
从很早很早之前, 就已经后悔了。
沈岁宁听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 话语声却轻得像风一吹就能散开:“可是,这五年,你从来都没有找过我……”
“一次都没有。”
“哥哥难道不觉得现在说后悔,已经太迟了吗?”
她抬起一只手,用掌心蹭掉脸颊边的泪水:“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仍旧那么好糊弄,仅凭一句苦衷和后悔,就会无条件选择原谅你?”
这番话里,有对他这么多年从不来见自己的怨怼,也有着逼迫。
沈岁宁想知道,也必须知道他口中的苦衷是什么,这样她才能原谅自己此刻的动摇。
她不想承认,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一次输了,输给了永远无条件偏向他、相信他的心,即便他连理由都还没给出。
顾衍知道,此刻坦白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可是该如何说呢,如何能说呢?
说我在这五年间,其实清楚地知道你的一切。
我知道你在家时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间的阳台上发呆,知道你在国外拥有了全新的生活,知道你的身边有了很多新的朋友,知道你和他们一起去了许多地方,做了许多从前从未做过的事情……而我只能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暗中窥视着你的一切,从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说我的苦衷不仅源于他人,不仅源于你,更多源于内心的自卑。
喜欢容易让人变成胆小鬼,而他在成为胆小鬼的路上一去不复返,甚至早已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他怎么会糊弄她呢?他又怎么舍得糊弄她?他只是一如既往,害怕她知晓他的不堪,害怕她发现其实他并不如她想的那样。
这些,即使时隔五年,他仍旧无法坦然告诉她。
顾衍敛下眉目,淡声:“我没有在糊弄你,也不奢求你可以立刻原谅我。宁宁,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一切。”
沈岁宁看着他,唇角扬起个自嘲的笑意,伸手将他推开:“那就等到你所谓的合适的时机出现,我们再谈。”
“现在,请你离开。”她抬起手,指向门外。
那天,沈岁宁在顾衍离开房间后没一会儿就下了楼。
出去时,王叔就在外面候着,似是早就料到了她会出来,拉开后车门对她说:“上车吧,叔送你回去。”
路上,王叔絮絮叨叨地和她说着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才回来一会儿就要走了,问完又开始问她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沈岁宁始终耐心地回答着他的话。
她在顾家时,王叔就挺照顾她的,也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和沈蔚差不多,她和他相处时,总觉得亲近,说话也没那么拘束。
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快到小区的时候,对方才试探般问了句:“刚刚和阿衍吵架了吧,所以才那么着急要回来?”
沈岁宁沉默了会儿,才轻轻地“嗯”了声。
王叔叹了口气:“你们俩啊,都喜欢把话憋在心里,什么都不和对方说,就是这样才会有那么多误会。”
她小声反驳:“是他不愿意说。”
“也不怪他,这孩子自小过得太苦了,所以一直学不会坦诚,不管是对他爸,还是对你。”
沈岁宁有些不解:“您为什么说他自小过得太苦?顾叔叔不是一直对他很好吗?”
王叔自觉自己多嘴了,眼神躲闪了下:“这些事还是等他以后告诉你吧,我今天多嘴了,你别往心里去。”
那天回去后,沈岁宁一直在想着王叔说的那番话。
其实当初在顾家的时候她就有感觉,顾衍和顾恒远之间的关系很怪,但具体是哪里怪,她却一直说不上来。两个人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但其实很疏离。
可她不清楚他们家的过往,仅凭顾叔叔和徐月的态度,也一点都推断不出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着,那晚在床上滚了许久都没睡着。
第二日起来,手机却莫名收到了一条短信:你在国外的驾照国内应该不能用了,没车出门不方便,给你安排了个司机,有需要就打他电话,或者叫我也可以。
沈岁宁对着后面那串号码看了会儿,最后将短信删了。
本以为这样一条不被回复的短信过后,他便不会再找她,谁知当天晚上,家里的门铃却被按响了。
透过显示屏,她看见站在门外的人。
像是感知到她在看他一样,那双眼倏然抬起,沈岁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过后才想到他根本看不见自己。
她纠结着,想着要不索性装作自己不在家。门后,顾衍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宁宁,我知道你在家。”
隔着一块门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拉开门,探出半边身子,声音冷硬:“找我有什么事?”
“吃晚饭了吗?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他举起手中的餐盒。
“吃过了。”她仍旧堵在门边。
顾衍丝毫不在意她这态度,又举起另一只手,温和地笑着:“那吃点饭后甜点。”
“不用,吃饱了已经。”
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往她身后看了眼:“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不合适。”
“白天就可以吗?”他问。
沈岁宁有些诧异地瞪大眼,震惊于对方的明知故问。
这次回来后,她发现他真的有些不一样,居然学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听话只选自己想听的,回答的问题也牛头不对马嘴的。
“白天也不可以。”她说。
他垂下眼,征求她意见般:“那要怎样才可以?”
沈岁宁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看出她眼里的拒绝,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没关系,我再努力。”
说完,他抓过她的手,在她想要抽离的时候,将手中拎着的餐盒交到她手里:“是你徐阿姨炖的桃胶银耳牛奶燕窝,对身体好,等不撑了就喝了吧。”
“你身体向来不太好,就算要拒绝我,也要养好身体,好吗?”
话落,他松开她的手。
沈岁宁僵着手臂,从他口中听到徐月后,拒绝的话又缓缓咽了回去。
她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看吧,她就是如此心软的人,即使如此抗拒他,却也还是无法拂了徐月的好意。
那之后的几天,他每晚都会出现在她家门口,带着“徐月做的东西”,看她不情不愿却又还是心软地接下,而后在他面前关上门。
她从不邀请他进去坐,也从不给他好脸色。初时还会和他说几句话,到后来见是他就直接伸出手去,而后沉默地接过东西,关上大门。
如此日日重复着,直到某天,沈岁宁有些恼怒地拉开房门,略带嘲讽地对他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哥哥原来是会死缠烂打的性格。”
“你不用上班吗?你不是很忙吗?为什么每天还有时间过来?”
一连串的问题,一时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答。
顾衍假装看不见她的恼怒,笑了笑:“来看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沈岁宁瞪大眼睛:“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
沈岁宁突然笑出了声:“我每天都长一个样,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我最想哥哥来看我的时候你从来不来,那现在又算什么?”
“从前是我做错了,宁宁,哥哥跟你道歉,对不起。”
她将脑袋别开,不再看他:“我不需要道歉。”
“那就当作是我想要道歉,是我想弥补你。”
“我也不需要,我现在想要的是你不再出现在我眼前,我不想看见你。”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下逐客令,“请你离开。”
身后没了声音,她抬起手,想要将门带上,手刚碰上门框,身后忽然覆上热源。
隔着大约一掌的距离,他将她禁锢在房门和自己身前,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明天要去出差,会离开几天。”
“就当是做哥哥的求你,宁宁。”他在她耳边叹息,“回头,让我看看你,好吗?”
第84章 抗拒
距离很近, 沈岁宁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地扑在她的耳边,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脖颈。
想躲, 却没有什么进退的空间, 身后就是他温热的胸膛。
她静默了会儿,而后倏然转过身。
过程中, 无法避免地蹭过他的胸膛,两人的呼吸都因此一紧。
她仰起脸, 后背紧贴着门板:“看好了吗?看好了就可以走了。”
顾衍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 从那双黑而亮的眼睛到挺翘的鼻。再往下时,喉结不自觉地就滚了滚。
他想, 自己大抵是真的疯了。面前的沈岁宁尚且还在和他置气,而他却已经生出了想要亲吻她的冲动。
顾衍丝毫不怀疑, 以她现在对自己的抗拒程度, 自己这样做的话,会立刻收获一个巴掌。
他为自己这念头发笑。
沈岁宁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他终于从自己那旖旎的幻想中回过神来, 叮嘱:“一个人在家记得关好门窗,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我让人送过来。”
“我今年23了, 不是13。”她强调, “况且就算是13岁的小朋友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不劳您费心了。”
顾衍眯了下眼,认真品味了下她话语里的那个“您”。
“我在你心目中的年纪已经可以用得上’您‘字了吗?”他看起来有些苦恼, “虽然我确实年长你五岁, 和你比起来已经不算年轻了, 但我今年也才28岁而已,沈岁宁小朋友。”
沈岁宁没理会他话语里的调侃, 干脆利落地伸手将人推开,转身进了屋。
等房门彻底关上,她终于重重呼出一口气,心跳已经全乱了。
那之后的几天,顾衍果真没再出现,只是日日派一个女助理来给她送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穿的,有时候则是一些小礼物。
她拒绝过几次,对方为难地告诉她:“沈小姐,我也是按小顾总的意思办事,要是您不收下这些东西,我也没法交差,恐怕多几次小顾总就要把我开了……”
沈岁宁不欲让对方为难,只能照单全收。
几次过后,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顾衍的电话。
电话没一会儿就被接通,顾衍的声音很意外:“宁宁?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了?”
她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骂人:“顾衍,你神经!”
骂完,她立刻挂断电话,靠着沙发背重重出了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周末,沈岁宁收到林桑榆的邀请。
对方在研究生毕业后就回了国,说来也是巧,她任职的公司就是顾氏。沈岁宁从前和她提起顾衍时都是代指,再者公司上的事她也插不了手。因此,在知道她在顾氏上班后也就没特意提。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约着去看了个公益性质的画展,画廊里展出的都是贫困山区学子的画。画风里不难看出稚拙,但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孩童所独有天真。
一场画展看下来,沈岁宁感觉心灵都受到了洗涤,林桑榆更是忍不住连连叹息。
直到两人坐在甜品店,沈岁宁终于忍不住问道:“桑榆,你为什么一直在叹气?”
“我感觉我就应该多看些这种类型的展。”
“嗯?”她有些好奇。
林桑榆一脸认真:“冲淡一下自己身上那种半截身子入土的班味。”
沈岁宁看着她,轻咬着吸管,问:“工作不顺心吗?”
“也不是不顺心,哎!”林桑榆还是叹气,“等你打个工就知道了,再顺心的工作也觉得自己不像个人。”
她忍不住笑:“这么夸张吗?听你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
林桑榆摆摆手:“宝贝,听我的,咱就在家专心画画就好了,不吃这个苦啊。”
沈岁宁听了,心不在焉地继续咬着吸管。
事实上,她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日子很纯粹,每天就是上课,完成课题,课余时后搞搞创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毕业后,不再有必须要做的事,江愉也不干涉她的生活,任由她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往哪条路去走。好像从小到大都如此,除去曾经极度渴望毫无保留的爱意以外,她从没有真正特别想要的东西。
她也在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日回家后,沈岁宁思考了良久,深夜时忽然就冒出了个灵感。
这对于毕业后就一直陷在瓶颈期的她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她当即在手机上联系了萧潇,问对方有没有什么模特推荐,她想找个画模。
对方无比霸气地给她回了句:「等着啊」
过没两分钟,便甩了个号码过来。
就爱看帅哥:「艺术学院的小帅哥,谢知珩推荐的,具体要求你自己和他沟通啊」
沈岁宁立马给她回了个跪谢的表情包,复制了她发过来的号码发送了好友验证。
对面很快就通过了,两人沟通过后,约了次日下午在她家见面。
她找萧潇时是希望找个看起来比较白嫩懂表情管理的男生,等人到了之后,她才发现对方不止长得白嫩,而且看起来年纪还很小,感觉像高中生。
沈岁宁想到自己今天要创作的主题,有些犹豫地问他:“那个……请问你今年成年了吗?”
对方的脸一下就红了,忙开口解释:“成年了,今年已经十九了。”
啊……不仅看起来年纪很小,而且还很害羞。
她侧过身子,让人进来,边从鞋柜里拿鞋,边和他说话:“我们昨晚沟通的主题,你确定自己能行是吗?”
小男生在她身后:“能行,我是学表演的,很专业的。”
沈岁宁笑了笑:“行,你在客厅等我一下,冰箱里有饮料和水,喜欢什么自便,我去准备一下材料。”
“好。”
交代完,她进了房间。
几分钟后,沈岁宁拿着调配好的血浆和一团红绳出来。
客厅的气氛安静到沉闷,仿佛风雨欲来,片刻前还在她家的小男生不见了,变成了穿着深色西装,脸色黑沉的顾衍。
他的身旁,还放着一束洁白的玫瑰。
见她出来,他扬唇笑了笑,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话语声平静而温和:
“为什么让一个陌生男人进你家?”
第85章 红绳
顾衍从机场出来是下午三点, 太阳正烈。
连轴转了几天的身体疲惫不堪,太阳穴隐隐胀痛着,让他在上了车后便闭起了眼假寐。
朦胧间, 他听见司机问要回哪里。他习惯性地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却在出口后又迅速改了口,报了沈岁宁家的。
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她了, 他出差的这几天,除了那通几秒的电话外, 她再没搭理过他, 他的每一条信息都像是石沉大海。但他知道,她肯定都看了, 只是因为还在生气,所以才不想回复。
他陷于这种单方面的追逐不可自拔, 偶尔会想起那日在她家门口她对自己的形容:死缠烂打。
他从前对这样的招数嗤之以鼻, 却没成想自己会在即将奔三的年纪用这样的方式苦苦纠缠着自己的妹妹。
真是幼稚又可笑。
却也有效。
他深知她是多么心软的人。
途中路过一家花店,他让司机靠边停了车, 下车挑了束白玫瑰。
只有这样纯洁无瑕的花才配得上她。
他抱着花,坐着电梯到了她家门口,满怀期待地按响门铃, 内心猜测着今天收获的会是她什么样的脸色。
多日没见, 她会有那么一丝欣喜吗?
房门从里面拉开, 比之前要快些。
看来她今天也想见到他,顾衍想。
这么想着, 他脸上几乎是不可控制地扬起笑意, 却在下一秒看清门内的人后, 迅速凝固。
门内站着的不是沈岁宁,而是个男人, 一个模样清秀,看起来年轻得过分的男人。
对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
我是你爹。
他想说。
但他已经许多年不这样说话了,认真追溯起来,得有十多年了。哪怕只是一张面具,在脸上戴了十几年,也和本体没什么区别了。
多年来良好的修养让他没有说出那样的话,但也仅仅只能维持到那样,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沉着脸用肩膀将人撞开,堂而皇之地进了沈岁宁的家门。
对方在他身后喂了两声,没听见他的答复,安静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看起来有些骇人。
顾衍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没看到沈岁宁,只看到沙发上放着的男士背包,刺眼无比。
回过身,那人仍旧跟在他身后,神色忐忑。
他还不至于蠢到会觉得那人和沈岁宁有什么关系,也深信沈岁宁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新的心仪对象,但也为此嫉妒得发狂,妒火中烧。
这是连他都还未涉足过的地方,她居然让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男人进来了。
真是……
让他气得想笑。
也让他气得想……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牢牢记住什么叫除他以外的男人不可信。
也不对,他也不可信。
顾衍将花放在沙发上,随手勾起一边的背包,转身,丢进那人怀里:“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啊?”那男生露出些许诧异的表情,“可是我和沈小姐约好了。”
约什么约,好什么好,看不出他现在已经想揍人了吗?
顾衍抬起手,松松扯开领带,笑着看向那人,缓慢重复:“我说,这里不需要你了,听明白了吗?”
那男生犹豫了几秒,在他的眼神逼迫下,心有不甘地抱着自己的书包离开了,甚至忘记要告知沈岁宁一声。
人走后,他就坐在沈岁宁家的客厅,抬眼打量着她家。
这个连他都还没进过的家。
直到沈岁宁终于从房间出来,手上拿着捆红绳和一瓶像血浆一样的浓稠物质。
她的质问声和他的一同响起——
“你怎么进来的?”
“为什么让一个陌生男人进你家?”
沈岁宁没理会他的问题,放下手中的东西,环顾了客厅一圈,确定那个小男生已经不在家后,看着沙发上的人,冷声:“你把人赶跑了?”
这个词听起来就像是他为了占据地盘,而将另一个人驱逐出去了一样。
虽然事实也确实没差,但他听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难受。
“我只是为你的安全考虑,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就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入你家?很不安全。”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别人要是对你起了歹心怎么办?要是我没有及时回来怎么办?我从前教你的那些你都忘了吗?”
沈岁宁皱着眉头,无比理直气壮地反驳:“这是我家,我愿意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
顾衍看着她这模样,忽然就笑了。
他在这段时间里,时常幻觉自己是条被主人丢弃,随手栓在树干上的小狗,囿于那一小块地,逃不掉,只能不断地嗷嗷叫唤着,渴望主人能在听见声响后回头看看他,然后看在他尚算忠诚的份上,将他带回去。
但是一次都没有,她对他视而不见。不仅如此,她还将别的狗带回了家,甚至不惜为此反抗他——
“你凭什么将人想得那么坏?难道我做什么还需要向你汇报吗?你是我的谁?”
他是她的谁?
顾衍气愤地站起身,逼近她,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重复道:“我是你的谁?”
他本就长得高,这样骤然逼近,就像一座山沉沉地压来。
那压迫感让她不住往后退,直到小腿抵到茶几的边缘。沈岁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无可退让的空间,抬起手,抵住他的胸膛,大声:“顾衍!”
好讨厌。
好讨厌。
明明缺席了她的生活五年,现在却堂而皇之地进入她家,高高在上地教训她,还在她家里逼迫她。
凭什么?
“不准再靠近我了!”
顾衍却没将她的话放在耳朵里,更紧地逼近,看他为了躲避自己不断下弯的纤细腰肢。
“害怕了?”他凝视着她略显慌乱的脸庞。
“这是在我家。”她强调。
“我知道这是在你家。”他说。
“你在我家威胁我?”
“这样就觉得是威胁了?”他垂眸笑了笑,忽然抬手,掌住她的腰,“这样呢?”
这还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强势。沈岁宁挣扎着,抬手用力地推他。
她那点力气用在他身上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顾衍纹丝不动,抬手将人拉近:“对我就这么抗拒,却这样轻易地让别人进入你家?”
“宁宁,别把人想得那么好,我这样你一点都挣脱不了。”
他说得没错,他这样她完全挣脱不了。
可是……太近了。
近到他身上蓬勃的热量像一张网,将她牢牢罩住。沈岁宁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也无法思考。她忍不住又挣了挣,被他警告意味般掐了下腰:“别乱蹭。”
她在爱慕着他的时候不过十几岁,只当他是个异性,心里却从未有什么哥哥是个男人这样的概念,对他最大胆的想象也仅限于拥抱和亲吻,更加不会主动去猜想他的心思。
因此,从他口中听到“蹭”这个词时,她足足愣了好几秒。
过后,才脸色涨红地骂他:“顾衍,你有病!”
第二次被她骂,还是这样近距离的,当面的。
顾衍怔了怔,没着恼,相反,还非常愉悦地笑出了声:“上次是神经,这次是有病,下次你要骂我什么?”
她转了转眼睛:“流氓!”
“嗯。”
“混蛋!”
“嗯。”
“王八蛋!”
“嗯。”
“……”
沈岁宁张了张口,这次却没再说出其他。她毕生积攒的骂人词汇也就这样了,搜肠刮肚也再没其他的了,只剩瞪着他的眼睛还在虚张声势。
顾衍心头的火被她这么一打岔,成功被浇灭,看她这瞪圆了眼睛的样子只觉得可爱到爆炸,怎么会有人生气也这么可爱?
他可爱的,连骂人都毫无威慑力,如同夸赞一般的妹妹。
他好笑地逗她:“骂完了?还有其他的吗?”
沈岁宁不甘地咬着唇,想再说些什么,但真的没别的词了。她本就不擅长吵架,又或者说,她其实从未怎么和人吵过架。
她垂眸去看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气愤道:“松手!”
顾衍今天来本来也不是想来和她吵架的,要不是那该死的不速之客,要不是她要说那些话气他,两人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剑拔弩张。
他听话地松开手,退开一步,松松按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低声唤她:“宁宁。”
“算是我求你,好吗?”
“下次不要再说‘我是你的谁’这样的话了。”
“也不要再将不认识的异性带回你家了。”
“如果这次我没有回来,如果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对你起了歹心,像刚刚那样,你觉得自己能够挣脱吗?”
“我不是什么超人,不可能会提前预知到你有什么危险。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把他剁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算在生我的气,也稍微听点儿我的话。好吗,妹妹?”
和她不同,顾衍极少会叫她妹妹。此时,那声“妹妹”却被咬得极重,像是对她刚才那番话的刻意强调。
沈岁宁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知晓自己今日确实是防备心太差了,美术生与画模打交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她没注意地点。
她的态度缓和下来,垂下头,小声:“他只是我请来的模特,谢知珩介绍的,也不算不认识的人……”
“可他是个男人不是吗?”
“是……”她点点头,又很快摇头,抬眼看着他,“你也是个男人。”
他非常理所当然:“我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绕过他,坐在沙发上,微微抬着头看他。
“我……”
他想说我当然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想了想,又觉心虚,因为他的身体正因为刚刚和她短暂的接触而微微发着烫。
他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他当然不会让她知晓自己的状况,装出坦然的样子:“我看着你长大,自然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就一年半而已,别说得好像你看着我从婴儿长大成人一样。”
“那也不一样。”
别的男人热血上头只会想轻薄你,不会有人能像我这样克制,气血都涌到头了还会自我检讨。
他心说。
顾衍走前一步,俯下身,拿起她身侧的白玫瑰:“这束花很漂亮,很适合你。”
沈岁宁的视线成功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上那束玫瑰花上,接过,别别扭扭地说了声:“谢谢。”
“喜欢的话,我以后让人每天送来。”
她没回答,低下头,轻轻嗅着鲜花的味道。想到什么,蓦地又抬起头来:“你把我模特赶跑了。”
“赶跑?你非要用这么刻薄的词来形容吗?”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沈岁宁愣了下,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模特没了。”
他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面露尴尬:“所以……要我重新去给你把他叫回来,然后在这里守着你们?”
这算什么样子?
时刻盯着女朋友,防止她看上别的男人从而劈腿的妒夫吗?
他已经非常自然且理所应当地将自己代入了沈岁宁男朋友的角色。
沈岁宁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花瓣:“可是我今天就要画,我材料都准备好了。”
他回过身,去看她原先放在桌上的那些东西,抓起那团红绳,皱眉看向她:“这就是你口中的材料?”
“你想将它用在什么地方?”
这种东西能用在什么地方?
他的脸色很快便因为自己的联想黑了个彻底,偏生沈岁宁还一脸天真地看着他,出口的话却有些不知死活:“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岁宁,你……”
“我。”
“你简直想气死我。”他几乎咬牙切齿。
沈岁宁站起身:“所以,赔我模特。”
几分钟后,他垂着眼,任由沈岁宁将那不知道用什么调制的、黏糊糊的鲜红的物质涂抹在他的脸上。
触感让他忍不住皱眉,想躲。
沈岁宁按着他的脸:“别动,就快好了。”
于是,他又静止住了,只视线流连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近到甚至能看清她脸上那细小的绒毛。
她抿着唇,看起来无比专注,这和心率失调,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屏住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衍再一次庆幸自己今天回来得如此及时,他不敢想象,她这样对别人,别人会如何,自己会如何。
都不用亲眼看见,光是想想,他便已嫉妒得发狂。
沈岁宁没留意到他这微妙的情绪变化,在他脸上画好仿伤后便稍稍退开,仔细端详了会儿。
很好,非常完美。
画得很完美,心态也非常完美。
除了刚凑近他时有些紧张外,她的心思一点都没歪。
还是有长进的嘛,沈岁宁。
她为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长进感到欢喜,又拍了拍顾衍的胳膊,说:“把衣服脱了。”
“嗯?”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沈岁宁补充:“上衣。”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说:“你刚刚不是都猜到了吗?我那捆绳子是拿来干什么的。”
说到这儿,她才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但这是她昨晚想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确定的主题——
她想通过红绳与生命体的交织,以及浓稠的血液,展现人物在绝境中无声的挣扎。
顾衍垂眸看着她,表情平静,她却莫名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了低迷的情绪。
她有些不解,还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斥责她,这样大胆的创作地点竟然选在了家中。
“怎……怎么了?”
她竟被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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