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海朝她招手,道:“回家吧,你在看什么?”徐碧城还是一步未动,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惊讶道:“这么这样凉?”
他又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啊。你是怎么了?”
“没事。”徐碧城强颜欢笑,道:“刚刚看到警察又抓学生了,满地都是血。我还看到你们军统的车,你们也在...”
唐山海表情也十分凝重,他抱着徐碧城往院子里面走,“没事。受伤的都送医院了...没事的。”
晚上万籁俱静之时,徐碧城从噩梦中仓皇逃出来,她翻坐起来,梦中唐山海躺在地上,胸口一道红痕,是子弹贯胸而过,而打这一枪的正是她自己。
万万没想到,奋斗到最后,争锋而对的是他们夫妻二人。
徐碧城惶然不安,几天之后便主动约了周幼海见面。周幼海说她不该反向联系上级,这样十分危险。
徐碧城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交给周幼海一封信,说:“把这个交给李小男吧。”
“你果真后悔了”周幼海说:“就为了唐山海?你的理想呢你的位置呢?你的信仰呢?”
徐碧城不为所动,眼睛望着房间的一角,平静道:“我还不是正式党员,我觉得,我没法胜任这个任务。我希望组织再三考虑。”
周幼海打开那份信,只见上面写道:爸爸妈妈,我很累了,我想回家了。
“我知道了。”周幼海把信收好,道:“我代你传达。”
徐碧城惴惴不安地等着周幼海的回信,天气越发炎热,初夏已经到了,她什么胃口都没有,只觉得有心事堵在喉咙,一顿饭只吃了一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沈凤珍又和阿香变了好几种食谱,无奈徐碧城忧虑重重,一点效果也没有。
一个星期之后,周幼海联系了徐碧城,徐碧城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他的公寓,接过那份回信。
上面是组织的回复:我亲爱的的孩子,爸爸妈妈很理解你的漂泊,我们很懂得你的痛苦,但请你再忍耐一会,重逢的日子就要到来,请你坚持下去,等时机到了,爸爸妈妈会接你回家。
徐碧城整个人虚软了,靠在墙壁上,周幼海要去拉她,被徐碧城伸手打住,她把信纸按在胸口,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掉,良久之后,她哽咽道:我坚持...我坚持...
可那话音渐渐低弱,徐碧城眼前一黑,整个人瘫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碧城悠悠转型,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浑身也什么气力,窝在被子里唯有那双耳朵还能听见些声音。
她听见两人在房间里面小声对话,一人说:“幸好你送来的早,不然要出大事。”
“不好意思啊医生,她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周幼海的声音。
“现在没事了。她都怀孕来了你不知道吗?”
徐碧城猛地用力展开眼睛,整个房间雪洞似得,反着白光,晃得她双眼刺痛,她勉强看到了周幼海,晃晃悠悠,也不知道她眼神恍惚,还是周幼海没站稳。
周幼海扶住手边的柜子,一时间脑中一团浆糊,医生问他:“你是她先生吗?太太怀孕了你都不知道吗?”
“我...”周幼海扬起脸来,面若死灰,嘴唇发干,喉咙也发干,仿佛生病的那个人是他。
“他是我弟弟。”
周幼海转头,看到徐碧城撑着身子,额头尽是密密细细的汗珠,她也瞧见了周幼海的目光。这一次徐碧城没有再回避,重复了一遍,道:“大夫,他是我弟弟。”
“原来是弟弟啊。”医生打开病历本,“那你要注意些,她身体底子不好....”
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周幼海全没听进去,他只看着徐碧城的眼睛,徐碧城一咬牙倒在枕头上,双手在被子下紧握,偏过头去不再看周幼海。
那一转头犹如诀别,周幼海明白了所有,他埋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自我催眠一般念叨着:“是,我是她弟弟。是她弟弟没错。”
医生道:“那行吧,你跟我出去,我带你拿药。”
周幼海跟着医生走出去,险些撞到门上,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徐碧城一眼,只是徐碧城没能再给他一个回眸,她始终背对着,留给他一个背影。
周幼海垂头,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徐碧城听得很清楚,还如回响一样久久萦绕在她的耳边,像送别往事,又如同追忆年少的哀曲。徐碧城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房间里面点了一盏小灯,似在墙上笼了一层黄色的纱。
她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唐山海靠在小阳台上,一只手轻轻地敲着,眼睛与徐碧城对视,里面有说不出的感情。
他能来医院,就必定见到周幼海了,瞒不过去了,徐碧城想,唐山海什么都知道了。
徐碧城心里着急,所有的秘密都要在这一刻逼她面对,再加上受孕了,情绪难免低落,甚至觉得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思虑至此,她几乎要哭出来。
却怎么也没想到,唐山海居然笑了,他走过来拿出手绢擦了擦徐碧城的眼角,声音轻柔:你倒是长大了。
徐碧城还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听到这句话怔住了,唐山海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徐碧城的手盖上一吻,道:“当初在伦敦的时候,跟我坦言自己不懂政治,也没什么理想,若不是戴笠逼着你,你是不会与我搭档的。长久以来,都是我在带领你。”
唐山海话还没讲完,徐碧城眼泪又出来了,她已经听出了理解和包容,幻想中的针锋相你死我活对并没有出现,唐山海连一点苗头不露,春风化雨解决徐碧城最大的心结。
“现在你有自己的选择,我觉得你长大了。”唐山海说,“我尊重你。”
徐碧城胡乱抹了一把脸,傻乎乎地问:“为什么呀。”
唐山海把床头柜上的饭盒打开,舀了一勺汤水,递到徐碧城嘴边,“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呀?”徐碧城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你现在怀孩子了,别胡思乱想。”唐山海把汤勺塞进徐碧城嘴巴里,“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全因这份爱罢了。
☆、前夜
徐碧城讲唐山海察觉自己身份的事情告诉李小男,本等着挨批,没想到李小男却说早就想到了:唐山海是干情报的,侦查能力一等一,两夫妻朝夕相处,不可能没有感觉。
徐碧城又问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着急,唐山海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找个时间,我跟他见一面。至于你...”李小男瞄了瞄她的肚子,“你不要太冒进,思想工作最讲究潜移默化的。”
话里话外的关心徐碧城听得出来,她上次为何流产,李小男再明白不过了,便答应下来,按照她的说法循序渐进。
两人要分开时,李小男突然问徐碧城,是不是跟周幼海闹矛盾了,怎么这小子成天萎靡不振,说罢指着远处放哨的小男人,说:“前天跟他讲事情,说起你家唐山海,居然跟我发火,还摔东西。”
“这个,”刚刚送徐碧城来的时候,周幼海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说不出来的尴尬,可工作还得做,徐碧城只能堆起笑脸,“他可能被老板骂了。或是工钱发少了,也不会啊。”她自言自语说:“就算他父母现在还在重庆软禁着,但手头上绝不会少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李小男说:“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钱,都以党费的形式交给组织,做经费用了。”
徐碧城怔住了,她真是没想到,难怪周幼海这么一个讲究吃穿的富家公子住着破旧的公寓,穿来穿去也就这么些衬衫,“不光如此,”李小男说,“我们执行任务需要用枪,现在黑市把控地很严格,都是周幼海出面出钱帮组织办妥的。”
“开生活会的时候,数他最积极,大家都很喜欢他。”李小男说。
这些事情,徐碧城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他就是炒炒股票,看看大盘而已。周幼海从远处走过来,目光从徐碧城身上收回来,请示李小男说:“部长,可以走了吗?”
“回去吧,把碧城安全送到家。”
李小男的吩咐,周幼海贯彻的很好,以往接头都是黄包车,这次许是照顾到徐碧城的身体状况,他还在车行叫了一辆车送徐碧城回家。
又是一路无话,车子照例开到一条街外,周幼海扶着徐碧城下车,说了声再联系就要钻进去,徐碧城手上用力拉住了他。
“等等。”
周幼海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黑油油地,透着光,短短几天,眼中的少年感便少了许多。
“怎么?”他问。
既然不想要,就不要给人希望,有些事情你情我愿,若是没成,也不欠什么。徐碧城缓缓把手松开,落落大方地道:“路上小心。”
周幼海啧了一声,挠挠头,“烦!我还以为你会安慰我,你这样衬得我很小气。”
“...啊?”徐碧城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没事,”周幼海摆摆手,“我得走了,你也小心些。”
车尾卷带着扬尘远去,徐碧城走回家,仆人进进出出地搬东西。唐山海就坐在客厅,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