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城苦思了一会儿,拿上她画画的颜料去浴室冲了小半杯水,回到床前一歪手,全倒在床上了。
等五彩的颜料在棉料上晕成一片一片,那形状和色彩居然更加暧昧了。红红黑黑,黄黄绿绿,或许是徐碧城还没睡醒,活活把那一滩水看成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裸体。面上的热气掀过头顶,心突突直跳,昨晚的喘息犹在耳边,徐碧城捂住脸颊跌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偏过头捻起小茶几上的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抱歉,我去上班了。报社已给你请假,好好休息。山海。”
徐碧城心里那点害怕和不安,竟全被这短短几个字压了下去,她把字条按在胸口,低着头重重得呼吸,回忆着唐山海昨晚抵死的缠绵和温柔,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把窗帘全部拉开,被单扯出来扔在浴室,自己换了衣服下楼。
阿香正在布桌,一仰头便看见徐碧城不慌不忙的下楼,手里拿着一个镯子往手上套,她把一锅粥放在桌上,说:“先生吩咐了,粥和鱼给您热着,我才端出来还是热的。”
徐碧城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翻开报纸,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浴室有个被单,昨天画画的时候不小心弄上颜料了,你待会去洗了吧。”
“好的,今天天气好,要不要我把褥子什么的也拿出去晒一晒。”
徐碧城望阿香背后的琉璃窗望去,阳光分成七八种光晕照到客厅里面来,好看极了,“你弄吧。”她低头看报纸,阿香把几碟酱菜放在她面前,徐碧城却被一条消息吸引住了:昨日端获不法分子窝点,逮捕十余人。
她默不作声地把报纸合上,乖乖地吃起早餐来。
中午时分,徐碧城交代阿香做了几道菜,用保温盒装好,叫了辆车去76号找唐山海。
车子到了极司非而路,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了。徐碧城还打趣说:怕什么。
司机啧啧道:太太你还不知道吧,昨天不是抓了很多不法分子嘛。
徐碧城说:“知道啊。报纸上不都登了嘛。”
那司机又说:“今天凌晨那些人便被推到城外枪毙了。”
徐碧城脑袋里哄得一声,勉强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司机下车把车门拉开,请徐碧城下来,道:“我们开车的拉车的消息流通快,自然知道些小道消息,何况他们也没背着躲着,周围的村民还有围观的呢。”
那司机的话在徐碧城耳边嗡嗡萦绕,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的,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到的76号。那守卫喝住她,刚好陈深从院中经过瞅见了,便把她人带进去。
走了没两步,徐碧城忽然问道:“昨天抓的那些军统,也不审问,就杀了?”
陈深在楼梯口停住脚步,顿了顿,转身说道:“李主任亲自下的命令,说既然没有抓到特派员,那些虾兵蟹将也没什么用。不如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徐碧城浑身打了个冷颤,昨天还想着如何把这些人救出来,没想到一夜未过,便成了枪下亡魂,而她在做什么?
徐碧城懊恼不已,昨天床上承欢的时候,哪还能想到国家,想到任务,想到牢里面的战友。
他们两走的是侧门,来往人员并不多,陈深默默等着她,过了会儿徐碧城抓紧手中的保温盒,“走吧。”
陈深把徐碧城带到三楼,却想躲着人似得敲开唐山海的办公室门,木门打开,门后的唐山海双眼猩红,如同怒气冲头,徐碧城吓了一跳,陈深把人推进去,便把门拉上了匆匆离开。
徐碧城不明就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只说:“我给你带了午饭。”
唐山海办公室中间与徐碧城面对面站在,听到这句话便往前走了一步握住她的手,声音发颤说:“碧城,都死了。”
徐碧城扬起脸,望着唐山海的眼睛,竟然在里面捕捉到一丝惶恐,她伸开双臂拥着唐山海,把头靠在他胸口,轻声道:“山海,别慌,我在这里。”
唐山海闭上眼睛,紧紧搂住徐碧城,而后在她耳边说:“要不你走吧。”
“我为何要走?”徐碧城问。
“毕忠良早上带了个外国夫人来坐画像。”
徐碧城又是一惊,难怪陈深刚刚带她进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原来是生怕跟昨天那位夫人撞个正着。
唐山海松开她,道:“昨天她是不是见过你。”
徐碧城把昨天如何扮作小工救出明诚的事情跟唐山海细讲了一遍,唐山海扶着额头跌坐在沙发上,徐碧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她蹲在唐山海旁边,道:“不一定能画的出来的,我做了装扮的。”
唐山海摇头,说:“我还是送你走吧。”
徐碧城也摇头,道:“我去哪儿?外公死了,我哪还有家?你忍心把我送走吗?”
她咬着嘴唇,蹲在他膝边,静静等他回答,唐山海心中有无限的怜爱和不舍,他把徐碧城拉起来抱在他怀里,还未讲话,徐碧城又道:“我若走了,你便会被怀疑。再者,我这一走,战事吃紧,朝不保夕,你我何时才能相见。我是断然不会抛下你的。”
唐山海推开徐碧城,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徐碧城轻轻叫了一声,靠在他肩头流下一滴泪。唐山海舔着她的嘴唇,柔声唤了声碧城,再也讲不出任何话了。
这时有人敲门,两人还未应答,那人便自己开门,刚好撞见夫妻二人亲热愣在那儿,唐山海对着门,他把徐碧城松开,笑道:“美娜呀。”
柳美娜万万没想到徐碧城大中午的会到76号来。唐山海这人极其随和,对女同事更加如沐春风,没什么脾气,柳美娜习惯了敲敲门就直接进来,却没成想看到这尴尬的一幕。
“唐太太,”柳美娜扯出一个微笑,“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来了。”
徐碧城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来冲她微微点头,“美娜有事吗?”
柳美娜指了指外面,道:“唐处长,画像出来了,毕处长叫你去看看。”
唐山海扣好西装扣子,俯身在徐碧城耳旁说了句等我,便跟柳美娜去了二楼会议室。
会议室里面坐着毕忠良,还有陈深。唐山海走进去问道:“苏三省呢,没来吗?”
毕忠良头上还有纱布,脸上的疤也还没有愈合,他道:“李主任那边还在走流程,估计过两天就把人提回来。”
陈深说“这不太好吧,人是宪兵司令部抓到的,李主任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要人?特科的岗村浩一不跟他闹?”
毕忠良撑着额头不讲话,唐山海问:“不是说画像出来了吗?”
毕忠良吩咐刘二宝把肖像拿出来,唐山海正在喝咖啡看到画像,呛了一口道:“这,谁画的?”
那画像上的人五官模糊,毫无特点。唐山海说:“76号的找不到好的画师了?还有,不是会说有两个人嘛,怎么就只画了一个人?”
毕忠良说:“那夫人说昨天只跟其中一个小个子说了话,有点印象,大个子完全没有印象。”
陈深说:“这是肯定的,洋人看我们都是一个样子,就像我看洋人也都是一个样子。”
唐山海端着咖啡慢慢踱到画像前,左右看了看,道:“那这个是半成品吧,这人是男是女啊?”
毕忠良摆手,“那夫人说不上来,”他又说:“她是法国人,英文讲得不好,沟通实在有困难,花了一早上就花了这么一张图来。”
唐山海说:“那就叮嘱她回去想想,想好了再来76号。”
陈深说:“你当她是这么好请的?人家是大公司的董事夫人,我们是花了大力气请到的,她人家下午便要坐船去武汉了。”
唐山海把杯子搁在桌上,道:“我打个商量,我太太来了,下午能不能早点下班。”
陈深猛地笑出声来,毕忠良啧了一声,把一份报告递给唐山海,道:“山海,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啊。”
唐山海接过报告来,上面写着呈递给李默群,便收下来说:“我还不省心?整个76号就我和陈队长最让你省心吧。”他扬手道:“我送完报告就直接下班了哈。”唐山海要走,陈深也打着哈欠站了起来。
“等等。”毕忠良指了指座位,“还有件事。”
两人没办法又坐了下来,毕忠良耐着性子说:“还有画像,刚好唐太太来了,烦请唐太太转交给林伯生社长,明天中华日报一定要给76号留个版面。”
“画像?”唐山海问,“什么画像?”
此时刘二宝推门进来把一叠素描纸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推下去。唐山海一张张摊开来看,足足七八张,都是些陌生人,直到最后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