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王拱手道:“圣上切勿胡思乱想,耗费精力,相信加以时日, 定能调理好身体。”
“人要服老,也该为将来筹谋。”
皇帝摇摇头,沉下眸子,“好弟弟,既然来了,正好有事商议,近日我常感倦怠,上朝次数越来越少,政务日益累积,如何是好,有意传位与太子,可惜他过于年少,还要请弟弟进京辅佐,不知你——愿不愿意。”
进京,明摆着削他兵权。
都是皇家人,谁都清楚这句话后面的含义。
瑜王笑了笑,重新跪下,“承蒙陛下不弃,臣愿从此留在京都,辅佐太子,另有件重要东西交给圣上,以示臣之忠心。”
递上个金漆盒,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递交与皇帝,打开是另一张金碧辉煌的圣旨,这次看得仔细,一字一句却是先皇亲笔。
果然父皇至始至终都没相信过自己,心里只有他的宝贝小儿子。
皇帝忽觉一阵悲凉,许是年纪大了,竟还在意那些早就消散的前尘往事。
瑜王见对方迟迟不应声,继续道:“陛下,臣忠心可鉴,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不止臣没有,也敢保证顾家以及所有牵连其中之人,没有一个想过颠覆皇权,这些年来发生如此多的变故,顾尚书哪怕到临死前都从未向臣提过圣旨的存在。”
皇帝的手抖了抖,不知何时眼眶热了,他再次看向他,仿佛回到几十年,又见到那个抓住自己衣袍,只想要手中木剑的幼弟。
他执拗离开,弟弟便默默跟着,五六岁的孩子,眼里出现喜欢的玩物便拔不出来,可从没哭闹着要过,怎会忘了呐!
“回来吧。”皇帝轻轻说着,闭上眼睛,“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梦里也许会出现鹅黄点点的迎春花,记得在宣政殿外就有一棵,每到春回大地便缀满枝头,恁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年少的自己曾躲在那棵树下,遥望百官散朝,憧憬着父皇的龙威赫赫。
终究不过是场梦吧。
清芷在侧殿等到夜幕沉沉,不知瑜王与皇帝会发生何事,皇权之争,生死难料,但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能赌一赌,成了皆大欢喜 ,不成便与晏云深共赴黄泉 。
想着反而沉下心,不急不躁。
等司礼监掌印过来传话,瞧见对面丫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是惊叹不已。
晏云深在春分时节被释放,百花盛开,鸟语花香,他来到京都外的漫花亭,瞧见外面停着辆马车,笑了笑,知道那是清芷。
已许久没见她了,仿佛隔着几辈子,径直往前走,车夫有眼色,早就避开。
小心翼翼掀开车帘,清芷正单手撑头,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今日穿了件翠绿薄袄,银黄比甲,衬得整个人春意融融。
晏云深俯下身,亲手轻脚,还没坐稳,迎面飞来一张纸打到脸上,他拿住看,乃自己写的诀别信。
清芷冷冷哼了声,“六爷贵人多忘事,我且提醒着,咱们不过见色起意,相互利用,从此两清了。”
晏云深顺手将纸捏成团,赔着笑脸。
“六爷别费事了,就算捏碎,撕成片,我也能贴起来,又没火盆,看你能不能烧干净。”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将纸往嘴里放,清芷慌忙伸手夺,“要死了,堂堂朝廷三等大员做这种荒唐事。”
晏云深无奈,“夫人,我早不是朝廷大员,刚辞了官,准备下辈子为牛为马,好好伺候夫人,减轻我的罪过。”
舌灿莲花,惯会哄人,她才不信,“我可配不上。”
他笑了,顺手拽住她的腕,拉到脸边,“夫人要生气,打我两下,出气也就成了,我都是怕你伤心,才没讲安老爷的事,夫人也别总记着那张纸,可要我的命!再说纸上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呀。”
清芷听着又来了气,“什么道理,相互利用,没任何情谊,都是道理。”
“见色起意啊,夫人美貌,若无动于衷岂不是废物,我又不是宫里的太监。”
清芷脸一红,“六爷虽不当官,也是堂堂男儿,什么话都说,念的那些书都让狗吃了!”
他瞧她面色软下来,试着搂腰,“什么面子不面子,男儿不男儿,我夫人笑了最打紧。”
清芷想推,忽觉嗓子眼一直恶心,连忙拿帕子捂住,晏云深担心问:“怎么了,肯定最近累着,没吃好。”
清芷摇头,“我挺好的,别乱想。”
晏云深怔住,半晌问:“是不是有孕。”
她哭笑不得,的确怀上身孕,本来不想告诉他,要吊一吊对方胃口,好好惩罚一下,谁知人家一眼就瞧出来,年纪长的男子就是不好,什么都懂,瞒不过。
“我有孩儿也与你没关系,赶紧走开,另雇顶轿子到金陵吧,我才不回去。”
承认了,惹得晏云深心里翻江倒海,扑通扑通跳,不知有多久没听过自己心跳得厉害,从今以后有了孩子,有了亲人,有了家。
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女子,一直把她当小女孩待,想为她开拓一份天地,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哪知对方纤细身躯里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反倒是为自己在风雨飘摇中撑起一把伞。
不觉眼眶湿润,“早知不该辞官,养孩子可要花钱,再让你们受委屈。”
幽深眸子泛起波光,让清芷吓了一跳,俗话讲男子有泪不轻弹,何况云深这样一言九鼎,顶天立地的人,心里兀自发软,习惯性拿汗巾子替对方擦.
“瞧你,我有银子,咱们可以去怀远,二太太与四爷之前也在那里呐,随便做个小生意,或者教书,六爷都在行,还怕过不好。”
“生活虽没问题,宅子怎么办,买个大宅子才行。”
清芷狡黠一笑,“那你就该感谢一下自己平常做的善事了,如今怀远县丞可是赵成瑞,你提拔的人,我早早与他说过,帮我留意一处宅子,最好买下来,他到底牢靠,已办妥了,我的兄长们大都官复原职,只留下母亲一人,前几日也去了,到时一家团圆,好不好。”
晏云深好奇,“怀远县那么远,你何时看上宅子。”
清芷歪头笑,“好六爷糊涂了,怀远县是什么地方——”对着鼻尖,吹气如兰,“淮南顾氏。”
他身子不觉颤了下,原是本家,按理抄家不会牵连到氏族发源地,应该有处老宅,没想到清芷如此用心。
他俯身吻她,被对方一壁躲过,娇嗔道:“咱们的事还没完,别耍赖皮,不是说做牛做马,以后我也不要满春儿和采芙了,让他们舒服一阵。”
晏云深委屈巴巴,“我可要贴身伺候,还要替夫人梳头画眉。”
外面下起雨,一滴滴打在华盖上,清芷揭开帘子往外看,忽然想到桃叶渡上的雨,她与六爷第一次面对面,当时对方说的那番黄杨木梳的话,如今不是对上了。
“六爷果然是个坏的!一早就打起我的主意,在桃叶渡上就不老实。”
晏云深笑了,鼻尖摩挲着耳垂道:“我确实早有心,但没那么晚,你如今还喜不喜欢爬高上低啊。”
青麟髓的香味再一次蔓延起来,让清芷神魂飘忽,原来如此,儿时从树上掉落,落入一个人的怀中,竟是六爷,他手臂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就是玉凤簪所致。
回头去看,被他压在车板上,吻下来,天旋地转,再也逃不开。
清芷与晏云深并没直接去怀远,先给安老爷迁坟厚葬,后绕道金陵,第一件事也是重修三姑奶奶的墓地。
皇帝格外开恩,除晏家大爷死罪外,其余人一律轻判,老太太与二太太以及成绮留在金陵老宅居住,大太太一时顿悟,在当地寺庙出家修行,五爷被削官,出了钦天监,与三爷四爷发配到南边小镇,五年之内不许回京。
他们将事情处置妥当,方才带着满春儿,秦桑,采芙与怜生上路。
这日晴空万里,已是立夏,清芷穿着扣衫依然浑身冒汗,趁没出城,让满春儿买路上的冰饮子,与大家分着喝。
马车停在路边,晏云深替她摇着团扇,俩人一起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百无聊赖等着。
对面的街道小巷中涌出一帮孩子,五六岁的模样,有人吹风车,有人捧冰糕,还有拿着小皮鞭抽陀螺玩。
叽叽喳喳,生气勃勃。
清芷不由将手放在小腹上,寻思快了吧,再过几个月也会有个可爱孩儿,心里柔情荡漾,如今什么都好,只是晏云深天天盯着紧,要不是今日热得不行,还不能喝到这杯冰饮子。
目光无意间随孩子们移动,猛然瞧见个人,秀挺身姿如竹,青布衫在阳光下翻飞涌动,只见他伸出手,抬起头,眼睛只朝向一棵茂密梧桐树看,嘴喃喃动着,不知说什么。
几个孩子顽皮地拉扯他的衣襟,齐齐喊着:“书呆子,傻呆子——”
对方却一动不动。
书允,清芷的心紧了紧。
第59章 烟丝醉软荼靡外 “长相守。”……
耳边蝉鸣声四起, 扰得清芷心烦意乱,探了探身子,想瞧得更仔细。
皇帝虽没下旨追究书允的罪过, 但阁老素来深谋远虑,晏家都入了重罪, 宝贝孙女岂能跟着晏书允耗费青春, 何况对方举荐自己父亲,还预备将全家投入深渊,如此无父无君之人断不可托付终身。
他被赶出徐家,也回不得晏家, 没人知道在何处, 却在今日不偏不巧碰上。
清芷迟疑了下, 远远见到满春儿捧着冰饮子回来,晏云深便吩咐启程,车轱辘一转, 马车跑出街角, 那竹般的身影也就一晃而过了。
她收回目光,双手捧着冰饮子发呆, 不晓得身边人看到没,可能见到了吧, 不敢开口问。
晏云深出狱时没提出要书允的命,实则是顾虑在晏家长了若多年, 回报养育之恩吧。
当然晓得对方即便逃脱死罪,活着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马车继续前行,街上很快又恢复人潮涌动,晏书允依旧伸出手臂,目光只盯着树上。
碧绿枝叶中坐着个小女孩, 双手紧紧抓住树干,满脸惊恐,方才贪玩爬上来,现在才发现树高,根本下不去。
却见底下有个俊朗公子伸出手,一直等着,轻轻道:“跳下来吧,我一定接到。”
他那样温柔,惹得小女孩咬紧嘴唇,不由自主挪了挪步子。
“别害怕,不会像以前一样。”晏书允喃喃自语,“芷妹,信我一次吧。”
夏日暖金色的光,落了他满眼璀璨。
清芷与晏云深出城的那日,另一边晏家三位爷正被发配去南边,因不算重犯,囚车出城便换做普通马车,由锦衣卫压车夫一同上路。
三爷,四爷,五爷全在一起,车帘被风吹起,总算透出一丝凉气,他们尽量保持距离,省得挤出一身汗。
五爷松了松衣领,叹口气,“咱们要在那边住四五年,总不能白白待着吧,虽当不成官,平日要去衙门点卯,但又没说做不成活,干脆开个书画坊。”
四爷点头附和,“不错,不错,承蒙皇上开恩,既可以赚钱,还能给家里贴补。”
话音未落,对面三爷哎呦了声,“我可不行啊 ,写字画画只有你俩擅长,依我说不如开个茶楼,顺便还能快乐一下,找人唱个小曲。”
四爷与五爷直摇头,异口同声,“三哥,都什么时候了,亏你想的来。”
三爷嘴一撇,“我胡说,你们不是吗?开个书画坊只用嘴啊,从哪里搞银子!咱们家还有多少老底,老太太她们不活呀。”
话说得有理,四爷寻思当初私奔,苏姨娘给的钱已花得差不多,本来找到份活做,哪知东窗事发,又被压回京都,如今再弄银子可不容易。
还是五爷提议道:“我看咱们不如找老六借,虽说这件事咱们家确实对不住,不过他也在陛下跟前求情,没把家里置于死地,说来说去咱们也冤啊。”
“对——”四爷笑了笑,拍拍对方肩膀,“老五,你平常跟老六关系,啊不!顾家少爷关系好,咱们可以试试。”
三人聊得如火如荼,听外面一阵嗖嗖风响,三爷猛地大叫一声,定睛看去,一只利箭已穿过车壁,直射三爷心口,顿时鲜血直流。
四爷与五爷不知发生何事,没来得问,又有无数利箭喷射而出,一只只直中要害,五爷倒入血泊之时,车帘纷飞,恍惚看到山腰上有两个人,紫色蟒服翻腾在风中。
锦衣卫押送的人,谁还敢犯上,莫非——
然而他已经再也想不了那么多。
山上确实站着两个人,范上川拱手道:“依掌事的吩咐,通知山匪,已将晏家人解决了。”
柳翊礼道:“办的好。”
他看着倒在一片花丛中的马车,鲜血染红了雪白花瓣,沉下眸子,皇帝是饶了晏家,云深也转了性,可他不会!父亲为保住顾家秘密,纵身跳入冰冷河中,血债血偿,死了那么多人,只有晏家大爷一个人受,不公平吧。
“掌事,人就这样死了,上面肯定会查,毕竟咱们送出去的呀,到时不好办,听闻瑜王素来秉公执法,只怕他——
“若出事,我担着。”柳翊礼调转马头,“你装不知道就行了。”
他策马前行,忽觉耳边生风,拔刀一挡,一支利箭被劈成两半,却不想腿上一紧,原是中了暗器,抬头看竟乃范上川。
若不是被亲近之人背叛,他也不会中了招,持刀而去,两下戳中对方心口,冷脸道:“你跟我多年,没想到这么快就不想活了!”
范上川目露凶光,口吐鲜血,“你也知我跟你多年,出生入死是要做一番事业,可你执意犯上,杀晏家人,为的是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隐遁,那个萱娘,就在清水河边等你呐。”
柳翊礼一愣,意识到会有危险,速战速决,将人解决,快马加鞭往回赶。
到的时候,萱娘正无聊地坐在河边,扒柳叶玩,嘴里念叨着来,不来,来,他不来——
兀自害羞地笑了,他又是谁呐,竟开始异想天开,其实她和他一点关系都没,从上到下无一处配得上,哪怕她是郭总督家的养女,也不过嫁给当地富商,更别提如今,入过风月地,还当了罪臣外室。
猛地看到他,愣住半晌,不敢置信。
幸亏没事,柳翊礼方放下心,瞧着她白生生,娇媚清丽的脸,心中荡起柔波。
这一生中从未有过悬着心的时刻,因而也不曾有放下心的感觉,此时才明白,竟是如此啊,好像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萱娘更是受宠若惊,一大早被柳婆子与莺歌带到这里,只说让等着,有人送自己回家乡,怎知会是柳翊礼本人呐。
两人坐在马车里,各怀心事,柳翊礼一言不发,惹得萱娘心里没底,觉得对方大概很累吧,半闭眸子靠在车壁上,想问一问,又怕打扰人家休息。
一会儿往身边凑,一会儿又坐回去,如一个怯怯的小孩子,欲靠在大人身边又不敢。
马车翻山坡,摇摇晃晃,她险些倒在他身上,急急用手撑住,却被对方一臂拽住,沉声问:“干什么,来来去去的。”
“我——我怕打扰大人。”
“你不安生,我更休息不成啊,老实待着吧,让我暖和一会儿。”
大热的天,哪里不暖和呐,萱娘抿唇,抬头看对方额头冒汗,拿汗巾子来擦,轻声道:“大人玩笑了,看你热得满头汗。”
柳翊礼睁开眼,那双揽尽光华的瑞凤眼,悄声问:“你很怕我?”
谁能不怕啊,可怕还不是最要紧的,她喃喃地回:“我怕自己不干净,那些过往,再连累了大人——”
柳翊礼笑了,唇就贴在她额尖,随着呼吸起伏,让人听着发颤。
“我身为锦衣卫掌事,身下白骨成堆,手中沾满鲜血,不知咱们俩谁更不干净呐。”
萱娘怔住,又听他继续道:“你放心,我这次一定送你回家。”
殷红的血从湛蓝裤上渗出,顺着车缝流淌,落了满地红痕。
暗器上有毒,他很清楚,但怕萱娘出事,耽误了解毒的最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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