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引起土匪报复, 烧宅抢院,晏家与顾家一同被毁, 幸而事发当日晏家人外出听戏,躲过一劫, 而顾家则死伤惨重。
然而在清扫顾家大院残骸时,又被发现有未烧尽的私造兵器,晏大爷不敢隐瞒,上报朝廷,顾家以谋逆罪满门抄斩。
至此彻底绝根, 一个不剩。
晏云深早交代过,清芷略知一二,何况顾老爷贪赃枉法,还是自己父亲检举。
“我也听过,不算稀奇。”
抿口温酒,身体却直发寒。
“姨娘别急,若只是外面的话,我何必冒雪来呐,顾老爷可是冤枉的。”
“顾家世代忠良,确实说不过去。”
“何止是这一桩,从根上就冤,实在可怜!”成琦一手攥紧暖袋子,兴致勃勃道:“都怪安家,就是以前大少爷的娘子,与姨娘连相的那位,她父亲告顾老爷贪赃,都是受阁老的示下,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顾老爷被贬到青县,本以为能过安稳日子,哪知前有狼,后有虎,咱们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大爷为攀上阁老,故意联合山匪放火,栽赃谋逆。”
“休要胡言,你——可有证据。”
清芷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纵使预感对面的话恐怕是实情,晏家大爷突然高升,父亲又在一夜之间下罪,一笔一笔全能对上,但阁老与顾老爷有何深仇大恨,竟要置对方于死,又牵扯到父亲声誉,不愿轻易下结论。
成琦犹豫道:“三爷说了,是从大少爷嘴里听到的,就在那次上京,少爷喝醉,姨娘想啊,总不会有人冤枉自己父亲吧。”
清芷稳住心神,佯装听故事,笑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咱们何必管,就当三爷酒后失言,可别传出去,到时出事,都逃不掉。”
成绮忙回一定守口如瓶,从这门出去就全忘掉,本来不过表忠心,一家人还能告密不成。
“好姐姐,你的心思我明白,如今身子重,还是少回家,老太太那边我来讲。”
清芷立下承诺,小丫头目的达成,千恩万谢地走了。
留她一个人靠在薰笼边发呆,事关重大,一五一十都得告诉六爷,至于真假,只能对方去判断了。
置若罔闻,还是秉公执法揭发晏大爷,以亲大哥的命让阁老永不翻身,徐砚尘正在大狱,刚好连根拔起,一劳永逸。
可这样做对六爷有何好处,晏家没了,六爷也是晏家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在画船那夜她就问过他,没得来答案,想来永远都不可能有答案了。
屋内温暖馨香,她的身子却一直发冷,别的是非管不到,父亲诬告顾老爷竟是千真万确,还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被人威胁又如何,到底是做了,按理律来判,安家算不得冤枉。
唯一的仇人乃逼死姐姐的徐砚尘,对方已入狱,依照六爷的办事风格,必不会有好果子吃。
反倒身为法外之徒的自己还在锦衣玉食,顾家人都死了,想得心惊肉跳,仿佛一个个幽魂就在窗外的风雪之夜,厉声哭嚎。
清芷叹口气,该离开了,来晏家快满一年,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风雪全落在心上,凄凄楚楚。
晏云深进屋时,瞧她坐在新换的百花卷草帷幔下,抱着暖炉出神。
他一时愣住,转而又笑了,伸手拧她下巴,“怎么——竟冷成这样,屋里简直与夏天一样,至于冻傻了。”
清芷伸开双臂,紧紧环着对方的腰,头蹭上胸膛,嗫喏着:“六爷,回来了呀。”
他便顺势低下头,唇轻轻摩挲在乌发间,“回来了呀,我不是每天都回来嘛。”
清芷眼眶更红了,又怕又委屈,一颗心坠着,整个人飘着,唯有搂住对方才安心,如一任浮萍寻到根。
不再琢磨对方有相好的花娘还是男女通吃,快离开晏家,以后再不能相见,她突然就很难过,只想依偎在滚热的怀中。
温顺得像只小猫,晏云深受宠若惊,手搂着,听屋外风雪飘摇,看烛火摇曳多姿。
暖阁早烧好了,可他一直赖在碧纱橱不出去,清芷也不问,各自默许,深夜里熟悉彼此的温度,舍不得分开。
今夜的小丫头尤其脆弱,惹晏云深心猿意马,早已忍得辛苦,还要被对方撩拨,可低头去瞧,却是水汪汪的一双眸子,满是天真无邪。
他看着可怜,“我以后早点回来,也少吃酒,省的你辛苦,等到天荒地老似的。”
清芷没回声,心里默默念——要等也没几日了。
晏云深回头剪灯,在百花卷草帷幔围着的一方天地间,舒心躺下。
清芷却睡不安稳,一会儿梦见父亲,一会儿是三姐姐,火光冲天,听到无数人在哭啊,喊的,不停嚎叫,腾地睁开眼,满头大汗。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可由于雪太大,四处依然灰黑一片,无尽延伸,连带屋里也雾蒙蒙,偶尔露出一点清亮的光,淡淡的,用手一挥,便会消失殆尽。
她原本想寻个恰当时机,再把顾家事和盘托出,可实在藏不住,索性翻身推他,全交了底。
晏云深的反应出乎意料,既不惊奇,也不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怀疑,简直就像在听冬日的天气如何冷一般,淡然自若。
她甚至怀疑他没睡醒,又将灯烛点亮,放到帐内,“六爷明白吗?不是做梦,都是真事。”
晏云深将被子拉起来,把她裹好,“你说的仔细,怎能不清楚,一个字都没落下。”
清芷低下头,“六爷,我也是听成绮的,按理来讲她有事求我,没理由蒙骗,再者也编不出呀,但到底如何还要六爷查一查,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晏云深回说好,一面打着哈欠,“时辰还早,多睡会儿吧,外面雪大,我也不出去,饿了把饭端进来,别想太多。”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多,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被六爷养着,自然要把交代的事办好,我——”
话音未落,已被搂倒在枕上,晏云深笑道:“知道你本事,办的好,以后不用操心了。”
不用操心——是啊,清芷愣住,是让自己离开的意思吧,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听人家亲口说出来,还是慌慌然,无尽失望。
第49章 烟丝醉软荼靡外 “都喝了。”
暴风雪还在下, 洋洋洒洒,覆盖整个金陵,也掩住人的心事, 悄无声息。
晏云深之所以不意外,实在是早有预感, 今夜这番话无非证实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只是看出清芷心里不好受,突然发现素来景仰的父亲乃诬陷忠良的小人,打击一定很大。
正如十六岁的他得知家人却是仇人后,内心的挣扎,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他是顾家唯一的血脉, 恨不得将所有人绳之于法, 可毕竟安家已获罪,想来徐阁老势力颇大,安睿儒很难顶得住, 国子监祭酒品质清廉, 久在朝堂,还是有所耳闻。
然而这一切与清芷无关, 二十年几前,自己不过才出生, 对方甚至未来到世上,何况安睿儒只将父亲告到贬官, 真正置之于死地的是徐阁老与晏家大爷。
他这位名义上的大哥野心颇大,谁都清楚。
白日越来越短,晚上长得没个头,冬日人待在屋里只犯困,清芷寻思快过节, 吩咐满春儿安排轿子,去看萱娘。
恰巧前几日晏云深带来消息,徐家案子错综复杂,刑部与大理寺互相推脱,至少年后才能结案,但郭家人已放出来,虽没官复原职,住回原来的大宅,却由皇帝格外开恩,弄处小院居住,外面有人看守,不能随便出入。
可怜的是杏春依然没下落,她心里忐忑,也想找个人说话。
这日天晴,带上几大包年货,沉甸甸落在马车上,吱呀呀往外走。
等来到对方住处一看,人家屋里早就堆满好东西,吃喝玩乐皆有,倒是自己显得多余了。
清芷端起玫瑰奶糕,惊奇道:“哎呦,我们家都没看到呐,以前——”顿了顿,挑眼笑,“以前我在别人家见过,再说那水果鲜味也不是季节啊,从哪来的?”
寻思不会是六爷吧,太多情,莫非又看上萱娘,心里被一根线扯来扯去,埋怨对方一会儿与这个有关系,与那个有瓜葛,想来萱娘是六爷救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萱娘到底经过事,早看出清芷的心思,一边拉她的手,“全是柳婆婆本事,弄来的。”捡起块糕塞对面嘴里,揶揄道:“放心,绝不是六爷,他有好东西自然留给身边人,怎会轮到我。”
清芷脸一红,“你如今也坏了,变着法编排我,他给你送来有什么,我还管着不成。”
“你虽不管着,六爷却乖得很,简直比被管住还厉害。”瞧她一脸娇俏样,萱娘继续玩笑,“实话给妹妹说,自从那日六爷带妹妹来见我,爷可从没自己登过门,你再冤枉好人,我都看不下去。”
清芷暗忖奇了,也不知六爷何种本事,前后左右都替人家说话,伸手倒酒,抿了口,茉莉香从舌尖甜到心里,“我是来看你的,咱们不说他,姐姐近日过得好吗?妹妹带来好消息呐。”
过的好不好,想来可难答,在小院里一日又一日地住着,再没见过那人的面,只是不停有东西送来。
她晓得是他的意思。
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遇到如此尊贵的救命恩人,可心里又隐隐不安,碍于对方的身份,自己的身份,不敢问也不想问,顺其自然吧。
萱娘垂眸低首,打开食盒,瞧见一盒乌菱,一盒枇杷,四尾冰湃的大鲥鱼,顺手拨着菱角不言语,听清芷继续兴高采烈地讲话,晓得郭家与春鸢都好,也放下心。
她们在一起聊天,东扯西扯,直待到天空乌压压,满春儿在帘外喊:“苏姨娘该走了,下雪可回不去。”
清芷在熏笼上靠得暖和,歪头笑道:“好姐姐,今晚睡下行不行。”
“恨不得你留下,只怕屋里人不愿意,到时六爷怪罪,我可担待不起。”
清芷撅撅嘴,不情愿地挪身子,“没安好心。”
萱娘也舍不得,暗忖真有个妹妹该多好,可惜她注定是个孤零零的人。
斗篷披上,皮帽子戴好,捂得严严实实,方才出屋,满春儿挑帘子,耳边扑啦啦一阵响,抬头看夜空五彩斑斓,原是小孩在街边放花铺子,热热闹闹也不嫌冷。
清芷好奇去瞧,被萱娘一把抓住,“那玩意飞起来快,再伤着,等过年有多少看不得。”
清芷噗嗤乐,“看把你慌的,好像花铺子马上飞到我脸上一样。”头靠在她软绵绵的肩膀上,“姐姐对我真好,我以前也有个姐姐,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同吃同住,只是她突然走了,想起来就难受。”
萱娘听得荒凉,伸手拍拍她,“你要好好的,姐姐才会欢心。”
依依不舍上车,瞧青布华盖消失在巷口,萱娘方叹口气,转身让莺歌去喊放花铺子的小孩,转眼哄着散了,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拉住丫鬟袖口,舍不得离开。
“好姐姐,再让我玩一会儿,天天关到院子里,出个门都不行,好闷啊。”
男孩生得圆墩墩,实在可爱,莺歌把他搂怀里,摸着冻得冰凉的耳朵,笑道:“哪天都能出来玩,偏今天不成,家里来人还往外跑,再说天气也不好呀,做下病,了不得。”
孩子也不坚持,抬眼看萱娘站在门口招手,加快脚步,又扑到对方怀里。
他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一边瓮声瓮气要好吃的,萱娘含笑答应,男孩又问今日谁来了,家里一天到晚也没活人。
“小家伙,说话真没忌讳,怎么不是活人,我不是,柳婆子不是,还是莺歌不是啊,还有你自己也是个大活人呐,活蹦乱跳得很。”
男孩接过柳婆子递来的蜂糕,一口咬到嘴里,甜甜吃着,“萱娘子,今天来的那个人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不过太远,只打个照面,看不清楚。”
“你见过,什么地方?”
萱娘拿汗巾子给他擦嘴,使眼色让莺歌与柳婆子出去,又道:“仔细想想。”
男孩极认真地回忆,也极认真地一口一口吃,半晌回:“记不起来。”
萱娘无奈笑,果然小孩子说话没个准。
其实这个孩子也属于从天而降,锦衣卫侍卫突然送来,什么话也没留,只讲叫做小哲,让她藏起来,其余一概不知。
今日想问苏姑娘,又怕惹是非,多此一举。
揭帘子唤莺歌倒茶,忽地见到个熟悉身影,直挺挺站在大堂内,还披着火红的斗篷,柳婆子匆忙跟在身后,面色慌张。
清芷脸上罩着冰壳子般,低声问:“姐姐,里间坐的是谁?”
“没,没谁呀——”萱娘挤出个笑容,“怎么回来了?”
清芷没接话,径直进去,正瞧见小哲腮帮子鼓鼓吃蜂糕,看见她,呀的叫出声。
“绛桃,绛桃娘子啊!”
大半年没见了,小孩子长得快,又窜高不少,清芷方才瞧小孩放花铺子,便觉得恍惚,在路上越想越不对,才杀个回马枪。
冥冥中感到萱娘刻意藏着这个孩子,才拉住自己向前看。
“小哲,快过来。”
清芷伸出手,急急将孩子搂到怀里,半年来时常惦记对方,尤其在河道官出事之后,总怕他出事,如今看着还好,心里欣慰。
“你这孩子,方才就没瞧到我啊!”她埋怨着,伸指尖弹掉他嘴边碎屑,“还是爱吃,到哪里都不亏待自己,我问你,娘呢?”
孩子圆圆眼睛垂下来,轻轻回:“娘不在了,抄家那天就没了。”
清芷心轰然一塌,虽早有预感杏春遇害,毕竟以晏云深本事,怎会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可又不敢相信素来鲜活机灵的杏春,应是遇到任何事都能化险为夷呀。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晌还是忍住,孩子还在身边,不能让他更难过。
小哲看她说不出话来,轻轻道:“桃娘子别伤心,我娘常说活下来的人就要好好活,我会吃饱饭,快快乐乐过日子,将来也要做人上人。”
清芷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小哲从小就比大人还懂事,“你娘说的对,咱们一定照顾好自己。
男孩倔强地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口掏出一团东西,塞到清芷手中,“这是我娘让交给你的,说一定保存好,谁都不给。”
几张揉皱的薄纸,打开看,是自己交给杏春保管的婚约。
不觉又泪流满面了。
杏春已死,晏云深不可能不知道,居然悄悄把小哲藏在萱娘院里,不告诉自己,悲伤腾地化为怒气,一下子火冒三丈。
六爷身上的秘密简直数不胜数,层层叠叠,到底能不能得来一句实话。
“小哲,你先好好待着,过几天我来接你,好不好?”
孩子点头,乖巧地坐回榻上,继续吃东西。
清芷转身,对上一直站在身后,未曾插话的萱娘,俩人都顿住,晓得此时此刻生出嫌隙。
“好妹妹别气,我不是故意的,小哲到底从何处来,是什么人,根本没人清楚呀,他被突然带来,告诉我一定藏好,谁都不能讲——”
“谁送的,六爷吧!”
清芷压住火,寻思自己问得也可笑,对方都由六爷安排,孩子自然只能是他弄来。
深吸口气,缓缓道:“姐姐,我不怪你,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自会算账。”
萱娘不认为背后是晏云深,毕竟她只见过锦衣卫,可又百口莫辩,实在是自己也糊里糊涂,深陷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
见清芷急匆匆往外走,明显带着火,回去还得了,快步追出去,一把将对方拉住,“好妹妹,就算是六爷吧,他不告诉你,也是怕你知道那位娘子没了,伤心啊!”
“不告诉我,就永远不知道了,明明晓得我为此牵肠挂肚,竟半点风声都不透,谁能不气!”
清芷一径往前走,扯得萱娘急喘气,方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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