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塔的回廊上,置着一张茶桌,茶桌上炉子上烧着热茶。
回廊的雕花木栏外,是城中有名的销金窟,勾栏雅舍亭台楼阁,丝竹声隐约传来。
远处湖泊上挂着宫灯的花船逐水而流。
九重塔上俯瞰万家灯火璀璨。
越国国君夏侯暄亲自倒茶,“遗音老板饮茶。”
遗音接过,饮啜一口笑道:“前两日在城中听闻越国没落,如今看到城中歌舞升平,传言也不尽信嘛。”
夏侯暄笑得勉强,“我与遗音老板的关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越国如今确实不如从前了,经历数年的几场灾祸,如今国库虚空。”
国库空虚?她看着不远处灯火璀璨的亭台楼阁,出入此处的达官贵人,贪了不少赈灾粮罢?
不过遗音没说话,静待下文。
“其实特意请遗音老板上九重塔是有一事相求。”
遗音放下茶杯,垂眸笑道:“你也说了越国国库虚空,你还有什么同我交换么?”
她一句话把夏侯暄接下来的话堵死。多年未见,他差点忘了,她只是一个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两方沉默。
遗音抬眸看向远处湖泊的花船,看了很久才勾起唇角笑了笑,“当然,我与姐姐的关系,再帮越侯一次又如何?”
夏侯暄绷着的身子松了一口气,唤宫人取来塔顶上供奉的扶桑花。
深海寒冰雕花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放置着一朵鲜艳的红色重瓣扶桑花,花瓣边缘干枯成褐色,花像是三天前从枝头被摘下,三天后才慢慢开始干枯,谁能想到已经放了三百年呢?
酷暑的风吹来,她仿佛从花上闻到了馥虚灵镜风雪的味道。
夏侯暄未曾察觉,他只是道:“我跟遗音老板说一说关于这朵花的传说……”
一盏茶后,传说说完,遗音放下茶杯,“那越侯是希望我救这朵花还是救越国呢?”
夏侯暄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实话实说,我其实给过很多机会越侯了。”遗音站起身,身子靠在雕花木栏上,风景看得更远了。“十八年前,越国国力强盛,胜过周国许多,如若能吞并周国,越国疆土开拓。不过碍于师出无名,我也给越侯找了名头……”
“我以为越侯会给我一个很完美的答卷,结果……”遗音讽刺一笑,“越国兵败,攻占了三座城池之后竟被反攻回来了,越国还连丢五城。”
夏侯暄沉默了良久,“遗音老板曾经说过,世道越乱,馥虚灵镜的生意越好。其实遗音老板根本不在乎乱的是周国,还是越国,对么?”所以才会在越国兵败时置之不理,任他求救无门。
“是啊。”遗音痛快承认,正想再说什么,余光看到站在回廊另一头的辰枢。
真是阴魂不散,她心想。
辰枢没动,九重塔上风大,吹起他白色的衣袂。白衣飘飘,不愧是九重天上的神仙。
夏侯暄一直等着遗音的下文,见她不说话,他复又道:“我以为,你会看在余韵的份上。”
“我要乱世,与谁合作不是合作?选择越侯不就是看在姐姐的份上么?结果没想到越侯这般不堪大用。”她歪头看着回廊另一头,夏侯暄顺着遗音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空无一人,唯有雕花木栏外坠着繁星的苍穹。
“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那时候再求得遗音老板的一次相助便能扭转局势。”可惜,就这一次,遗音放弃了他,就连余韵也回不去馥虚灵镜,她就此消失了十八年。
遗音笑了笑没接话,她是不想来么?她被骗去昆仑山关起来她也没有办法啊。
她看着回廊那头的罪魁祸首白衣神君,辰枢回望。
原本这一场游戏应该很好玩的,夏侯暄会四处征战,吞并他国,在她的帮助下一统天下,他享受过权力和欲望,最后被扯下来时才有趣。这一场布局从三百年前开始,可惜,被辰枢搅和了,不过没关系,现在收网了也会很好玩。她很期待。
她看着茶桌上的扶桑花半晌,“其实与越侯合作一直很愉快,此次再给越侯一次机会,越国想想清楚,有什么可以一招扭转局势?想到再找我罢?”
遗音转身离开,夏侯暄想要叫住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
夏侯暄叹了一口气,一招扭转局势么?
他看着画舫游弋在湖上,丝竹声阵阵仿佛每一声都打在他的脸上,诉说着他的无能。越国百姓水深火热,那些达官贵人还浸在胭脂堆之中。真真可笑。
他自嘲着把杯中冷茶饮尽。
回廊另一头,白衣神君现身。
夏侯暄笑得更大声了,他真是醉得厉害,竟然眼花得看到守卫深严的九重塔上有人。
而他以为的幻觉,竟然一步步向他走来。夏侯暄惊出一身冷汗,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谁?你……来人,来人……”
方才耳畔的琴声欢笑声远去,九重塔刹那间陷入了静谧,他以为是遗音派人来杀他,他想起身,却腿软爬不起来,他双手撑着地,飞快地往后挪,一国之君威严全无,无比滑稽。
辰枢站在遗音方才站过的位置不动了,他晦涩不明的目光看着地上的国君,“越侯不记得我了么?”
夏侯暄这才敢抬头看他,眼前的人姿容月貌,这张脸很难让人忘记,“是你?”
“越侯,十八年没见了。”
夏侯暄曾经的幕僚,告假回乡探亲再也没有回来,大家都以为他死在了路上。如今蓦然出现,鬓发不染风霜,脸和十八年前一样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夏侯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遗音老板让你来的?”
辰枢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扶桑花上,这朵花他见过也拥有过,遗音给他的可以去馥虚灵镜的信物。他的指尖点了点冰盒,“我本不应插手凡间的事,但是事到如今也想提醒越侯一句,这花,出自馥虚灵镜。”
夏侯暄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馥虚灵镜?”
“我只是觉得,越侯与阿音做交易之前仔细斟酌,不要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方才她便心心念念着想来坐上一坐。
看到遗音,码头上小二迎了上来,得知她要坐船,指着不远处一艘画舫道:“姑娘稍等片刻,这艘船准备靠岸了。”
不多时,画舫靠岸,木质码头上肥头大耳的男人抱着两个美人从画舫上下来,三人调笑打闹,擦身而过时脂粉香和酒气扑面而来。
遗音皱了皱眉。
男人肥厚的嘴唇欲亲怀里抱着的美人,美人欲拒还迎,打闹间美人不小心踩了遗音曳地的胭脂色裙摆。
遗音顿住了脚步,回首时发上金簪流苏摇晃。
身后三人也停了步伐,踩她裙摆的美人抱歉地看着她,男人垂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调笑道:“你们这儿还有这么貌美的小娘子啊?”
另一美人拍着男人的胸膛,“哪能呀?看这姑娘头上的金簪珠翠,就不是等闲人。”
男人听进去了,但毒蛇一样的目光却还是看了她半晌才抱着怀里的美人离去。
还没走出几步,男人凌空绊了一下脚,美人惊呼,三人同时跌倒,那男人不知怎地竟然滚了一圈滚进了湖中。
肥头大耳的男人在水里挣扎,“救人啊,有人落水了。”两个美人的声音起伏。
引着她上船的小二抱歉地跟她说:“贵客您稍等片刻,我去救一下人。”说完便噗通一声跳进了湖中。
遗音神色淡漠地看着小二游到男人身旁,把男人拖上岸。
水里爬上来的两人浑身湿透,男人还在呛水呕吐,美人给他抚背顺气。男人抬头的瞬间,迎上遗音凉薄的目光。
如今正值酷暑,那肥头大耳的男人无故生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哑着声音道:“扶我起来,快、快走。”
他怎么想都觉得方才的那一绊太过诡异了,地上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平地,他就这么滚进湖里了,就像后面有鬼推似的。
遗音的猎猎红衣在夜色中晃眼,男人心道莫不是七月半快到了罢,听说红衣的特别猛。
美人扶起男人,男人步伐慌乱地走了。
小二拧着衣袖的水,满脸不解,“这张老板咋走得这么急呢?跟见了鬼似的。”
遗音听了这话,绽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说不准方才在湖里见了水鬼呢?”
小二汗毛都竖起来的,鬼鬼祟祟地看了周围一眼,小声道:“姑娘你可别吓我。”
遗音恶劣心起,“你说会不会是我呢?”
小二的心安定下来了,“哪有姑娘这么漂亮的女鬼呢?”
遗音笑了,“你没听过画皮鬼吗?”
小二安定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了,他语气飞快,“姑娘你要的船,包船会送茶和点心,船上有船夫,姑娘游玩愉快哈。”
他把遗音送上船,转身就跑走了。
遗音觉得有趣忍不住大笑,一转身就笑不出来了,船舱里白衣神君正襟危坐,背脊挺直捻弄着桌上的熏香。
遗音面无表情道:“你不是找夏侯暄么?跟着我做什么?”
“我与越侯叙叙旧罢了。”
遗音:“叙旧就叙久一些。”他一出现,她游船的兴致都没了。
辰枢:“我想陪你一同游船罢了。”
遗音狐惑地看了他半晌,“你脑子嗑坏了?”
辰枢没有接她的话茬,“方才怎么把人弄进水里了?”他到的时候,恰好看到遗音动手。不过遗音这人,一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总该有缘由。
“他踩我裙子了。”
“不小心罢了,别跟凡人计较这些,嗯?”
遗音翻了一个白眼,“你不计较就不计较,凭什么让我不计较?我就爱计较怎么了?你谁啊?你管得着吗?”
辰枢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遗音越说越气,“你下去,这是我包的船,你要坐自己包一艘去。”
辰枢更头疼了。
说话间,船已摇至中央。
湖面在灯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从这里看向岸边,杨柳青青,沿岸的木栏上都挂着小灯笼,亭台楼阁错落。
风吹过,驱散暑气。
另一艘略大的木船靠过来,两艘船间搭上桥板,五个穿着半透纱衣的侍女鱼贯而出,身姿摇曳手上托着托盘了来到他们的船上。
茶、酒、杯子、茶点、果子一样样摆上桌,最后还有一碟白嫩的鱼片和一碗清粥。
“贵客,这是我们这儿的特色鱼粥,清粥是用鱼骨熬的,但是里面一根骨刺也没有,看着清却无比鲜甜。鱼片是这湖里当天捞上来的湖鱼,与别处的鱼不同,客官待会尝尝。”为首的侍女介绍完,又拿出两本册子,“贵客需要美人陪着赏湖么?”
遗音来了兴致,接过画册,一页页翻过,册页右下角还标注了美人的才艺。
画册翻完,侍女见遗音没选中,又贴心的拿出另一本册子,“贵客看看,我们这还有小倌。”
遗音挑眉,辰枢眼里韫色渐浓。
翻至一半,画册上的倌人眉清目秀,咋一看有辰枢的两分颜色,遗音的指尖正想点下去,船舱上绑起来的白色纱帘却乍然散开。
侍女躬身,去绑帘幔去了。
遗音似笑非笑地看着辰枢神色冷峻的脸,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画册倌人的脸上。
侍女回来,遗音盖上画册递回给她,“不需要了。”顺道给了一锭金子当做赏银在托盘上。
侍女惊讶连忙道谢,她在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见用金子给赏银的客人,出手太阔绰了。她躬身退下,“不打扰贵客了。”
搭桥撤走,船驶离。
辰枢的神色才恢复如常,“怎么不选了?”
遗音侧身靠在隐囊上,觉得他莫名其妙,“我选了你又不高兴,我不选你又问我。啧。”
“我坐在这里你又要赶我走,又要选个与我有两分相像的。”
遗音冷笑,“人家那小倌会弹琴会哄我,你会什么?看见你就烦。”
会弹琴的辰枢:……
遗音不想理他,自己端起粥尝了一口,确实如侍女所说的清甜鲜美,夹一块鱼肉沾上特制的酱汁,鱼肉无刺入口爽脆,的确与别处的鱼肉不同。
辰枢给她倒了杯茶,放置在她手边。
茶点做得精致,捏成花朵和兔子的模样。茶叶是上等的茶叶,她喝一口茶,吃一口糕点,无比惬意。
“越国的百姓水深火热,达官贵人歌舞升平。越国都快烂完了,这里还是一片盛世的模样,真真可笑。”
辰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每个国家有它自己的命数,你不该插手,有违天道。”
遗音笑了,“你觉得我做之事是有违天道,但是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有违天道,那我还算有违天道么?”
辰枢:……
他不想再试图说服她,辰枢换了个话题,“如今你也不与凡人做交易了,馥虚灵镜孤寂凄冷,不如搬来永夜城?”
“等等,”遗音打断他,“辰枢帝君你好像没有弄清楚一件事,之前我答应你们的事情,是放了在馥虚灵镜关着的灵魂,可没有说往后同不同凡人做交易,那是我的事情,好像与你们无关。”
“阿音,”辰枢叹气,“灵魂交易一事九重天不会放任不管。”
遗音手掌拍桌,撑起身靠上去看着辰枢的眼睛,“同一个坑我不会再踩两次,还有,跟你很熟吗?阿音也是你叫的?”
辰枢蓦然勾唇一笑,下一瞬,捆仙索缠上了遗音的手腕。
刚刚还在放狠话同一个坑不踩两次的遗音:?
她咬牙切齿无能狂怒:“我要杀了你!”
辰枢轻轻一笑,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桃花糕,他轻声问道:“我们聊聊可以吗?”
遗音冷哼,怒瞪他,“你谁啊?你有资格跟我聊聊吗?”
与她相处了一段时日,辰枢知道同她不能对着来,“前尘镜我从落阶那里拿回来送你,现在可以聊聊了吗?”
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前尘镜。遗音歪头想了想,“行,你想聊什么?”
“我知道你生气是因为我把你送我的扶桑花给了长暮。”
遗音冷哼。
“跟你讨一个信物不过是因为不想与你从此陌路,在我心里,你从不欠我什么,把你带到昆仑山的那刻开始,所有仇怨都一笔勾销了。”
遗音移开目光。辰枢这样说,显得她这几日的做派很没有格局。
辰枢继续道:“长暮的事大约你也知道了,他历劫归位之后,因为兮夏的事隐隐有堕魔的征兆,他对这事执念太深了,我没办法不帮他。”
前些日子长暮找到他,辰枢当时也劝他放下,前尘皆过往,随风散了罢。
长暮不肯,他说:“我历劫归位后想起之前的事,每天都在后悔,我这么爱她,怎么会舍得伤害她呢?她一次又一次救我,我竟然用这只手杀了她……我时常在想,时光怎么才能倒流?”
辰枢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时候,只能让他去找遗音。
遗音嗤笑道:“那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能怨谁?”
“这是他的人生经历,我没有办法置喙,尽自己绵薄之力帮一帮他罢了。”
“如若他能放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你因为我把你的花给他就这么生气,未免不该。”辰枢挑眉。
遗音平静下来的火气一下子就冲上了头,“你在怪我?我欠你的凭什么让我还给别人,我不答应又能如何?我错了吗?”
辰枢笑了,带着安抚孩童的温柔语气,“你没有错,我们阿音还是很善良的。”
“你是在阴阳我?”
遗音觉得自己与辰枢话不投机,把脸撇到一旁不理他了。
夜风吹拂,远处的小船上传来琴声泠泠。
吃着鱼粥的遗音看到别人有琴师,对辰枢更加不耐烦了。
白衣神君低头笑了笑,衣袖轻拂,一张琴出现桌上,“我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都是真心话。”
指尖划过琴弦,仙乐悦耳。
一曲终。
辰枢道:“贵客可还满意?”
最后一勺粥吃进嘴里,遗音咂嘴,含糊道:“还行吧。”
辰枢:“那……”
遗音:“那就再来一曲吧。”
辰枢又低头笑了笑。
琴声幽婉,一曲又一曲。
直至浓厚夜色褪去,清晨的湖面起了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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