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真要将原本准备好的狠话说出口时,他怯懦了,他太害怕失去她,软下声来,“求求你……不要再骗我了。”
比起他复杂的情绪,对面的女人要简单许多。
她吃痛的叫了一声,而后大胆对上裴清岐的眼神,斩钉截铁,“客官,奴家没有骗你,奴家真的不认识你。”
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女人的手腕,宛如铁链将她拴住,悬于头顶。
男人的双腿横在她的小腿外侧,隔着衣物亦能感觉到他体温滚烫。
他们保持这诡异的姿势很久,晚香先开口,“楼主也同您说过,奴家卖艺不卖身,愿与奴家共度良宵的大多文人墨客,抑郁不得志故寻奴家喝些小酒,听听小曲,排忧解难,”
“客官若是有别的癖好,”她抿抿嘴,撇开脸,“奴家恕不接待。”
裴清岐没说话。
他就这样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面露难色,奈何一丝破绽都没寻到。
“或许你真的不是她,”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松开对她的禁锢,眼底藏着几分落寞,“是裴某鲁莽了,扰姑娘清净,还望海涵。”
“如今夜已深,裴某便不打搅姑娘休息了。”说完,男人失魂落魄离开。
她揉了揉泛红的手腕,毕恭毕敬,“客官慢走。”
直到“咯吱”一声,木门被打开又关上,晚香跌坐在凳。
她还是那样拧巴。
希望你来,
又不希望你来。
希望你找到我,
又不希望你太快找到我。
裴清岐说话算话,翌日,便带着众多金银财宝来醉仙楼赎人。
老板娘见钱眼看,一声令下,便痛痛快快给了卖身契。
回府的马车上,
裴清岐坐在她身侧,余光悄然打量女子的神色,“晚香姑娘看起来,不太高兴?”
他语调很慢,隐约透着几分试探。
此时,晚香还身穿醉仙楼的衣裳,富贵逼人,不像丫鬟,倒确实像他夫人。
女人推敲几秒裴清岐的话,实在不相信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回裴老爷的话,没有的事。”
“奴家只是不解裴老爷颠三倒四的作为。”说着,她抬起头,看向装不在意的裴清岐,“根据裴老爷昨日大闹醉仙楼的表现来看,奴家斗胆猜测,应是因为奴家和您已逝妻子面容相似,可……”
“可什么?”裴清岐说。
晚香继续说,“可奴家早就同您说过,奴家不认识您,更不是您的妻,您昨夜也应允了奴家的话,可今早却又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不惜花费重金,岂不自相矛盾?”
裴清岐不语。
逼仄的马车内,霎时间静下来。
他垂眼,凝视掌中契约,缄默一瞬,“晚香姑娘既已赎得卖身契,日后便不必再以‘奴家’自称。”
晚香心中“咯噔”一声。
之后,两人配合默契,都没再说话。
一路寂静,直到下车,晚香看见年轻的车夫。
那车夫似乎认识她,四目相对,指着她的鼻子,脱口而出,“妖女,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晚香没理会他的鲁莽,反而伸手握住他的,微笑,表示友好,“裴老爷仁慈心善,我乃老爷赎回的家奴,日后唤我晚香便可。”
车夫看看她的眼,又垂眸看看她的手,眉宇之间露出古怪的神色。
“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晚香问。
“他没有名字。”这时,裴清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反手擦去衣裳灰尘,“他是我少年时曾救下的弃婴,你叫他……段尧便是。”
裴清岐眯了眯眼。
还是晚香的戏更好些,脸上笑容不止,“是,裴老爷。”
而后转身冲着段尧,“对了段尧,你方才为何要唤我妖女?”
段尧亦不知,刚才那一秒似乎是被鬼附身,莫名其妙就说出“妖女”二字。
他不习惯女子一直盯着自己,干脆无视晚香的话,“裴老爷,新居修缮,诸多事务,奴才且先告退。”
留下裴清岐一人解释段尧生性老实,不爱同女子交流。
二人紧随其后,踏入裴府大门。
且刚进门不到三秒,眼巴巴等待大人已久的裴望生就从里屋跑了出来,他倒是不认生,利落牵住晚香的手,“娘亲,您回来了!望生饿了!望生想吃好吃的!”
晚香一愣,看向裴清岐,她没说话,眼神表示疑问。
裴清岐抱起裴望生,笑,“家宅乃新建,虽面积不小,但里外拢共你我望生,和段尧,四人而已。”
“听起来不像是府邸,倒像是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晚香回复。
裴清岐充耳不闻,粲然一笑,“洗衣做饭,照顾望生,便是晚香姑娘日后的分内事。”
裴府没有女装,于是晚香先穿上裴清岐的衣服,后便带裴望生出去吃饭。
一路上,裴望生叽叽喳喳,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囚/禁多年,刚才重见天日。
晚香用裴清岐给的、为自己买衣裳的钱,为裴望生买了块玉佩,小心翼翼戴在他脖上后,领他走进一家面馆。
难得的独处时光,裴望生坐在她对面,悄咪咪看她,“你当真不是我娘亲吗?”
他问的直白,毫无铺垫。
少年那一点儿小心思全部显示在脸上,晚香眼也没抬,“若奴婢当真是小少爷你的娘亲,那初见时,奴婢为何会是醉仙楼的花魁呢?”
她这一问,倒是将裴望生难住了,确实,他爹爹是仙族天君,娘亲自然也非凡人。可对面的女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人族。
单凭一张脸就认定她是娘亲,确有不妥。
可他不死心,像爹又像娘,他追问起她的过往,“那你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醉仙楼吗?”
“面来咯,客官小心烫啊。”
这时候,面来了。
晚香拿两双筷子,递给裴望生一双,漫不经心,“奴婢的过往无聊的很,三言两语便能汇总,小少爷当真想听?”
裴望生接过筷子,点头如捣蒜,“嗯嗯。”
“奴婢呢,并非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青楼的,”她看着碗中汤水倒映出的自己,回忆道,“奴婢出生在一户贫苦人家,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就丢弃了我和母亲,”
“后来,我还没满三个月,母亲就因一场浩劫而丧命,”晚香叹了口气。
“舅舅认为是我间接害死了母亲,所以屠了奴婢的父亲后,又来追杀我。”晚香说。
“好在,”晚香说,“最后舅舅死于官兵手下,但我也因此成了孤儿,我在街上乞讨时,被醉仙楼楼主看见,她见我年幼可怜,便好心收留了我。”
听完她的故事,裴望生倒吸一口冷气。
他以为自己从小没娘便是很惨的了,没想到苦难之人,各有各的苦难。
一时间,裴望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费力的挪挪屁/股,俯身向前,摸摸她的脑袋,“好惨。”
晚香没被坏情绪拖太久,抬头,笑眯眯问,“小少爷呢?小少爷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说到自己,裴望生一屁/股坐了回来,拿起筷子,边扒拉边说,“我……我从小便没有母亲。”
“明明大家都有父亲和母亲,可我却只有爹爹一人。”裴望生喃喃自语。
空气凝固几秒。
“你娘亲……是生你时候难产死的?”晚香迟疑的问。
“才不是呢!”裴望生瞪大眼睛看她,而后又小小声重复,“才不是。”
“娘亲不是因为生我死的。他们说,娘亲是因为……”裴望生刚想全盘脱出,倏忽间意识到眼前人并非仙族,料定她不知晓仙魔之间的大义,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改口道,“咳咳。”
“你可知为何裴府只有你和段尧两个家仆?”他故弄玄虚。
晚香顺着他的意,摇头,“奴婢不知。”
裴望生起范,“其实在我出生以前,裴府可谓是人丁兴旺!但是后来啊,听说有歹人想将我掳走!”
“这不,娘亲为了救我,也为了救整个裴府的家仆,不得已,和坏人同归于尽了。”他手舞足蹈,说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可惜,晚香没被逗笑,她垂眼,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听起来……你娘亲很勇猛。”
“那是自然!”裴望生脸上一闪而过得意之色,而后又被黯然失色覆盖,“可,我却一天都没感受过有娘亲的日子。”
她没想过,第一次独处会聊这样沉重的话题,停了几秒,“后来呢?”
“什么后来?”裴望生问。
嘴角挂着面条的汤汁,晚香伸手捻去,“后来,裴老爷就没再娶?”
裴望生摇摇头,边吃面边说,“爹爹他不愿意再娶。”
“甚至,连旁的女人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她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奴婢怕是和已故的裴夫人长得很像吧?”
三秒。
“何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裴望生大喝一声。
他抓起晚香的手,“你别不信!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进入裴清岐书房的这一秒,她在想什么呢?
几乎是不可抑制的,女人脑中跳出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所宫殿。
那所她死之后,徐让欢为薛均安打造的宫殿。
那所完完全全只有她的宫殿。
这样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从大布局到小细节,周遭一切实在是和百年前太像了。
可惜,书房中的物件儿都变了,由从前阴森可怖的人偶,变为现如今的四书五经。
唯一不变的,是一进门,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硕大的、雕刻着她的画像。
与画中自己四目相对,鬼迷心窍般,晚香伸手去触她的脸。
嫁衣,盖头,半遮面,大婚之日,新娘笑靥如花。
四目相对,也不知怎的,她脑海中窜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晚香拧了下眉,
难道说……此处正是百年前的皇宫?她和徐让欢初次相遇的地方?
瞳孔骤变,晚香的手指往回缩了分毫,与画中女子近在咫尺的距离停下,顿在半空中。
像她这样苟延残喘偷得轮回之人,整个三界都不会有人知晓她的身份,更别提裴清岐了。
他既不知她身份,就绝无可能会突发奇想欲与她共度旧梦。
解开心结,女人稍微宽心些,暗笑女子天生的多虑。
“咦,你看见那幅画了呀!”这时,裴望生注意到发呆的晚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世人都说,那是爹爹想象中的画,爹爹与娘亲从未举办过婚礼,爹爹后悔,所以才做此画卷,也算是了却自己一个心愿。”
哪怕天下世人都要抹除她的痕迹,只有她知道,百年以前,他们当真做过夫妻。
晚香不动声色,她看着裴望生轻车熟路打开最下面的上了锁的抽屉,小心翼翼将那里面的画像平铺展开在桌,“这些都是爹爹亲手所做,”
“爹爹说……怕日子久了,自己也忘了娘亲长什么样子了。”裴望生说。
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没回话。
晚香拿着裴望生递过来的画像,看见右下角“爱妻迟非妧”五个字,佯装好奇问,“迟非妧,就是这家已故女主人的名字?”
语毕,裴望生大叫一声,“大胆!谁准你直呼娘亲名讳!”而后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见裴清岐身影,才说,“这名字可不能说给爹爹听,他会哭的。”
“哦?裴老爷那样冷漠的人,竟也会流泪?”她低头翻阅桌上的画像,一张一张又一张,绵绵不断,仿佛注入灵魂,嘶吼着诉说自己的思念。
“你不懂啦,”裴望生叹了口气,“爹爹很爱娘亲,很爱很爱。”
“这些都是爹爹亲手画的。他不肯相信娘亲死了,他觉得娘亲在外面玩累了,总会回家的。”裴望生说。
气氛安静了几秒,裴望生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擅闯书房之事万万不可向爹爹告状!”他做了个吊死鬼的表情,“否则,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什么事万万不能告诉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
裴望生前脚刚说完,裴清岐后脚便走进来。
“爹爹!”裴望生吓得立刻从桌上跳下来,一副乖乖的样子,钻入裴清岐怀中。
裴清岐面无表情打量四周,视线最终定在晚香脸上,他薄唇轻启,“你们在干什么?”
“我带新来的家奴四处逛逛。”裴望生反应很快。
裴清岐缓慢垂下眼睨他,缄默一瞬,“裴望生,你先出去。”
“好、好。”裴望生松了口气,又对晚香做出自求多福的表情,而后溜的比谁都快。
他可不想在娘亲面前屁股开花。
两道视线撞在一起,晚香默默避开,开始收拾摊开的画像。
裴清岐盯着她,不说话。
收拾妥善,女人抬头,一字一顿,“裴老爷不必再观察试探奴婢,奴婢问心无愧。”
“倒是裴老爷,”她话锋一转。
“在裴老爷眼中,我是谁?是重金赎回的花魁,晚晚,还是你的爱妻,妧妧呢?”
晚香还在醉仙楼的时候,有个常客,姓檀。
说起这檀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进京赶考屡战屡败,机缘巧合之下,觅得晚香作红颜知己。
酒过三巡,檀郎曾立下誓,有朝一日攒足了银子,定当归来替她赎身。可这偌大长安城多少风流子立过这样的誓,晚香只当他在玩笑。
“你是何人?”看着眼前陌生面孔,段尧蹙起眉头。
檀郎见他也是一愣,不过不到半秒,便径自绕开他,朝里屋叫嚷,“晚香,晚香你可在这儿?”
语调情真意切,像极是在呼唤久别未见的情人。
可惜,没唤得情人,倒是唤得情敌。
“何人来我裴府喧嚣?”裴清岐冷冷从书房走出来。
檀郎冷哼一声,暗讽裴府上下拢共四人,怎配称得上一个“府”字?
“你就是裴老爷?”檀郎看着裴清岐。
裴清岐没说话,表示默认。
他慢慢从台阶上走下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裴老爷不必管我叫什么名字,檀某是来寻晚香的。”檀郎四处打量。
裴清岐淡淡道,“阁下不似来寻人,倒像是来找麻烦。”
被戳中心思,檀郎方才与裴清岐对视,有些沉不住气,“你、你一个已有家室之人,凭什么同我抢晚晚?”
剑拔弩张之际,晚香带着裴望生,从裴清岐身后冒出来,“檀郎,”
女人看看裴清岐,又看向檀郎,“你误会了。”
“檀郎”二字一出,裴清岐顿时想起一个故人的名字——檀棠生。
一股无名火“噌”地冒上来,裴清岐头一遭打断女人的话,眯眼笑道,“是啊,檀郎怕是误会了。”
他语气极慢,隐隐带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说着,他伸手,缓慢抚上晚香的肩,往怀中一带,偏头,嘴角挂着胜者微笑,“裴某确实是有家室。和你口中的‘晚香’有家室。”
“而他,”裴清岐垂眼,看着裴望生,“便是我和夫人的孩子。”
此话一出,晚香和裴望生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他们知道,裴清岐生气了。
对面,檀郎如晴天霹雳僵在原处,十几秒又或是几十秒后,才回过神,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这孩子看起来已经四五岁了,晚香五年前分明还在醉仙楼,怎会凭空多出个孩子?”
头脑倒还算清楚。
不过,裴清岐不屑与之解释,毕竟,鱼儿已经咬上了饵。
那只鱼儿蠢得可爱,无需旁人添油加醋,荒唐地开始自我攻略,“不、不是这样的。晚香怎会已做人母?”
他一边否认裴清岐的话,一边对裴清岐的话深信不疑,“不……不!”
咆哮着,咆哮着,鱼儿离开。
没了唯一一个观众,晚香顺势挣脱裴清岐的怀抱,抬眼看他。
裴清岐在微笑,看得出来,他是真觉得开心。
她缄默一瞬,“气走檀郎,你便这样开心?”
“我当然不是因此而乐,”裴清岐低眸,对上她的双眼,“只是夫人作为前任花魁,追求者众多,我有幸赶走一个,自然是开心的。”
顿了顿,他补充,“方才动手动脚实在抱歉,晚香姑娘若是不喜欢,日后便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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