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华老太太住的地儿,裴溪是第二次来,第一次进屋。
老院子翻了土,石板上却干净得很。
角落有种着蔷薇,大片粉红缠绕着绿藤,迎着烈阳,任由对方大口倾吞着艳红。
以前在南城裴溪时常会见到蔷薇,学校的花圃里也种过,不过就开了一天,被某些学生薅秃了。
老太太见她盯着蔷薇看了一阵,便说:“想种点花,不知道种什么,就选了蔷薇。”
“很好看。”
裴溪回过神,这次的谈话才像是第一次正式交流。
上次的事情都闭口不提。
周屿淮把东西交到老太太手里,刘老太太枯竭地手指轻握住文件夹的边缘,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周屿淮短暂地看了裴溪一眼。
裴溪紧张了,咽了咽口水。
直到刘老太太的银发反光投射进她的瞳孔,她心脏更是忽地一紧。
“有一封信。”周屿淮视线指着文件袋。
裴溪松一口气,周屿淮没有直接说出来。
刘老太太背身到椅子边坐下:“你们坐。”
起满褶子的手指绕着文件袋的锁扣,无名指上戴着银戒,指甲修得很干净,竖纹在光照下很是明显。
正午半山不会太过闷热,周屿淮是先让裴溪坐了,自己才搬了一把椅子在旁边,两把椅子之间隔了几公分。
“信纸在哪儿找到的?”刘老太太带上老花镜,手一抬,让光透过薄信封,里边信纸上的字迹都能看清。
裴溪说:“就在第一层柜子里,和促销单夹在一起。”
“记性挺好。”老太太温和笑着。
“看过了吗?”刘老太太一边打开一边问。
两个人对视一眼嗯了一声,信看过了,七十二岁舒绣奶奶的邀请信。
“信封被喜糖黏住了,所以处理的时候染了污渍。”
这信封太薄,没办法很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裴溪本想做修复的,但这种活儿她实在不知道怎么下手。
刘老太太说:“我容易忘事,找到这信封的时候,忙着接电话,那会儿你又在家。”她对着周屿淮说的,“当时没看到信纸,老头子有健忘症,放在哪里了愣是没让我瞧见。”
她笑得腼腆,不好意思。
这封信或许在老太太看来,不好让人看见。
“这封信很特别。”周屿淮用这句话回应。
老太太展开信纸,笑着道:“是特别,舒绣写的。”
沧桑的语调是娓娓道来,暗叹慢吟。蔷薇是红的,故事变成了旧的,裴溪也说过,这封信很特别。
“但我看,寄件人在很远的地方。”裴溪不解。
她其实是想问这封信背后的故事。
“栖山镇的确很远。”刘老太太叠上信纸往里边装,“年轻那会儿,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三个当时都前往了栖山镇。”
裴溪诧异:“三个?”
“是,我,老头子,舒绣。”
裴溪此刻再回想那封信的内容,对于舒绣奶奶的形象有了一个初步的雏形,刘老太太身上也透着一股书香味。
“知青下乡去的栖山镇。”周屿淮视线走到了那封书信上。
老太太继续说:“后来返城,舒绣就留在了那儿。”
文化大改革知青下乡,选择留在乡下的知青也不少,在乡下结婚、落户、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地方。
书信里写七十二岁的第一场婚礼。
如果是在小地方,这样特殊的婚礼定是会招来不少闲话。
“我也收到了一封舒绣寄来的邀请信。”刘老太太把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周屿淮搭了一把手。
裴溪问:“可有通过电话吗?”
她其实是想问:怎么不直接打电话然后寄邀请函。
她读过舒绣寄给赵老先生的信,那封信蕴含的诚意很足,但读不出像是已经通过电话的。
“打过电话,没有提婚礼的事情。”老太太跨门槛的时候有些吃力。
裴溪也跟着搀了一把,握着老太太的小臂扶着人往书房去。
书房两面大窗敞亮,这里也是用的上好的海南梨花木,茶桌靠着窗放的,上边慢熏着一盘檀香。
味道不浓不淡渐渐充斥着鼻息。
“《故人酒》那本书,倒数第二列。”刘老太太示意周屿淮拿下来。
书架是五层较高,从上到下根据书封颜色大小排列,视觉上感官特别好。
周屿淮一抬手便拿了下来,方脊红书壳,侧边页面有缝隙,翻开时,一封信正好夹在中间。
两封信是一样的,除了信封的称呼有变,还有书信内容以外,都是一样的薄纸料,很容易破开。
刘老太太把信给了裴溪,允许她看。
周屿淮站在旁边,还是同之前在杂物间一样的视角看她手里的这封信。
他问:“怎么两封没有放在一起?”
“各自的东西各自保管,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刘老太太笑了笑,“我也是在老头子去世以后才在盒子里看到信封,只有个壳子也就没带回来。”
“那喜糖是怎么回事?”裴溪抬头问。
“什么喜糖?”老太太问的时候又颦眉想了想,“装在盒子里的,撕开后忘了。”
后面没说,因为周屿淮在,事情一岔开,也记不得再上楼一趟。
和他们当时在杂物间猜想的是一样的。
刘老太太跟赵老先生都收到了舒绣奶奶寄来的邀请信,但因为老先生离世都没能参加。
周屿淮读完了这封信,裴溪将信纸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里。
“舒绣奶奶回北海的时间多吗?”裴溪把信封给了周屿淮。
“年轻的时候,家里有点事会回来,后来就不回来了,家里老人走了,她是舒家收养的。”刘老太太回完话以后问他们喝不喝茶。
“我来吧。”周屿淮接过茶饼。
“等我拿点吃的。”刘老太太起身去了外边。
裴溪看着老太太出门,才坐到了周屿淮旁边的椅子上。
周屿淮拧开矿泉水,附身搁到她面前。
裴溪不怎么喝茶,她不太喜欢那个味道,等不到回甘便觉得舌尖麻。
“要不要杯子?”周屿淮问她。
“不用。”裴溪双手握住瓶身,瓶盖拧松了,她一用力,水往外溢了些。
“笨手笨脚的。”周屿淮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周屿淮低眸看她一眼:“你想听什么?”
裴溪不答话,擦着袖子上的水渍,她防晒意识很强,夏天出门穿的最多的就是防晒衣了。
“你也说不出来好听的。”裴溪将纸巾抛进垃圾桶。
“你要听,我可以说。”周屿淮视线轻落在她身上,手里的杯子搁下。
这话不急不缓地敲着裴溪,像是在提醒她,你忘了,我没忘。但具体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也快分不清了。
即使偶尔说话似是让人觉得不着边际,不过那都是无伤大雅。
周屿淮在等她回话:“什么话对你来说是好听的?”
裴溪慢慢抬起眼,用力压制着血液里的急躁, 斜眼时干笑一声,故作轻松:“好啊, 那你说,我听听有多好听。”
好听的,她不是没有听周屿淮说过。
年少时周屿淮跟她说的话很少, 高中时每次只讲重点。
后来啊, 谈恋爱了, 对方就在改, 什么都会说。
会夸她,会开玩笑,什么都是好的,总结下来,不好的似乎全是她。
“什么好听的?”
刘老太太耳朵好使, 进屋时什么都听到了。
这句问话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氛围,裴溪收了脚站起来,身子往旁边折给老太太让路。
周屿淮也不说话, 两人默不作声。
刚刚的话题好像因为老太太回来终止了, 而刘老太太也不往下问。
曲奇像是刚烤出来的,放在碎青瓷盘中心, 点缀了一片小花瓣。
老太太怀里抱着一瓶茶饮递到裴溪手里。
“现在的年轻人吃东西都选择低糖, 这茶饮上边写的无糖,你试试。”
这个牌子是裴溪小时候喝的, 那会儿喝的最多的是茉莉花茶,没有甜度选择, 清爽茶味中糖分总是很重。
这么些年都出到青梅红茶口味,还有糖分浓度选择。
味道变了,但喝的人还是那一批。
裴溪说了声谢谢,没有着急喝,在老太太旁边坐下来。
赵老先生的信还放在书桌上。
“您自己做的吗?”裴溪看着摆好的曲奇饼。
“外边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你尝尝。”
盘子往裴溪面前递了一下,裴溪拿了一个后,才往周屿淮的方向递。
“老师很久没自己做过饼干了。”
刘老太太轻微笑了笑:“没有精力了。”
曲奇是咸甜口,刘老太太做的曲奇很好吃,像是经常会做曲奇的。
“很好吃。”裴溪夸赞。
刘老太太笑出了声音,很满意裴溪的反应和夸赞。
被夸赞真的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喜欢做些糕点,那时候做得都是些绿豆糕,或者是蒸出来的白糕,舒绣喜欢甜食。”
裴溪转眸看向桌面上的书信。
“舒绣奶奶怎么会想办这一场特殊的婚礼?”
“那是孩子们想给她办一场婚礼。”
刘老太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又补充一句:“说来话长,她喜欢瓷器,我不太懂,就在展馆挑了只白瓷瓶以老头子名义邮给了她当作新婚贺礼。”
“从老头子去世后,没多久,她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为什么会打不通?”
“她的电话用了几十年没换过,一年前打的时候没通,我们都老了,活天数的人,还在不在都不敢猜了。我是老了走不动了。”刘老太太轻声叹息,“不然,我还想再去一趟栖山镇,去看看她,上两柱香也行。”
刘老太太的猜测也是不无道理,用了几十年的手机号,打不通了。老人的意外是说不准的,自然衰老逝世是常态。
“可能就是换了电话。”周屿淮这个可能只是在安慰老太太。
刘老太太努力抿出一个笑:“两年前我寄礼给她的时候,快递单子收在了屋子里,后来找也没找到,上边正好是留的地孤儿院的电话,你什么过去,试着找找看。”
“好。”周屿淮轻点头。
刘老太太就是想知道舒绣奶奶还在不在。
提到这些故事,画面总是很沉重。
裴溪每接到一次委托,心情便会郁结一次,那是一种窒息感,仿佛置身事外,又好似是个局中人。
今天这一趟,老太太没一句提过赵哲。
周屿淮也没有提过半个字,包括被掉包的青釉双耳瓶。
刘老太太给人的感觉不太像是能承受这些事情的人。
临走时,老太太还让周屿淮空了多去房子里边看看,看看屋子里的状况。
回去的路上是周屿淮开的车,裴溪坐在副驾驶,靠着车窗睡了一路。
空调风吹着有点冷,到城区的时候她才醒。
“随便把我扔哪儿,我回半岛堂。”
周屿淮看她一眼,也没应,彼时她眼睛才扫视到屏幕上的导航终点,目标就是在半岛堂。
“车的事情怎么说?”周屿淮的声音和冷空气融为一体的时候,裴溪整个人都不好了。
裴溪小心翼翼地问:“是走保险吧?”
这车不便宜她知道,榨干了她估计也赔不上,如果周屿淮走保险,她能松一口气,这样还有讲讲条件的可能。
“拍没拍照?”
裴溪被这一问瞬间诧异了,手里的手机顿时捏的更紧了。
她的困意是在周屿淮这句问话中缓过来的,当时正要拍照,周屿淮直接挪了车,她都没注意照片还没拍完。
“你把车开走了啊,我还没拍。”
“你没拍照那走什么保险?”周屿淮转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
裴溪眉心压出褶皱:“不是,是你把车开走的!”
她很努力的在解释,如果返回到当时的画面,她怎么也得再开回石头的位置补一张照片。
其实这件事,走不走保险完全是看周屿淮。
要她赔,赔多少,都在对方。
“我们,回去补一张照片?”裴溪气势弱了下来,她以商量的口吻说,“如果你累了的话,我可以开车,油钱我也掏。”
周屿淮看着前面的红灯缓缓踩下刹车,呼吸声慢慢沉了。
“这一两百公里是跑着好玩?”周屿淮这时才转眼去看裴溪,眉心是疲惫,当看到裴溪正眼巴巴望着他,他收了收语气。
“我还有事。”
裴溪从着语气里听出了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问道:“大概.....要赔多少钱?”
“车牌都翘边了,你觉得呢?”周屿淮反问。
裴溪一开始就有感觉,要换灯肯定是不少钱,豪车是边也碰不得。
裴溪道:“我赔。”
她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责任心担得极好,没有一点要耍赖的意思,刚说完,又说:“不过我能不能,分期付款。”
“不能。”周屿淮回得也干脆,唇角轻扬看她一眼。
好像是这一局的大赢家,占尽了上风。
窗外车水马龙,窗内静如止水。
裴溪大指甲掐进了肉里,抿着唇酝酿半晌,努力别过头:“算,我倒霉。”
周屿淮忍着笑,趁着裴溪不注意又观察了她的表情,高楼间的缝隙外有一道彩霞,金光从云层间隙中迸射出来后,正好落在裴溪的长睫上。
裴溪又靠了回去,把眼睛闭上。
心里盘算着卖首饰了。
“你在整理先生的东西时,有没有发现特别的?”周屿淮问道。
“没有。”
裴溪语气生硬。
“我记得老师说,有一份藏品的清单,是先生记录的,正好放在书柜里。”
“噢。”
裴溪回得心不在焉,她自然是知道,闯了祸要承担,周屿淮是没错的,只是这雪上加霜的状态让她在想后边要怎么办。
周屿淮听着她这语气,轻笑一声:“我确定瓶子大概是先生在世时被调换的,如果能从遗物中找到蛛丝马迹,把真瓶子去处找到,这车赔不赔的倒没什么。”
语气像是大人在引诱孩子一样,但这人从来不是个好演员,总是会有一点刻意的意味在里边。
裴溪闻言慢慢睁开眼,视线定格在窗外。
道路两侧的建筑缓慢移动,此时正是堵车高峰期。
“我放在书柜最下层,用黄色的整理箱装好了,白色的书夹。”
“有没有看过?”
“看了。”裴溪说,“所有的藏品收购点价格都有记录,我跟一些散单放在一块儿了。”
“什么散单?”
“一些快递回执单,物流单。”裴溪身子往他那面侧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
周屿淮接下来问:“还记不记得有哪些?有没有老师提过的那张?”
“你当我是什么?我怎么可能记得。”
裴溪偶尔会对周屿淮提出的一些问题感到无语,正常人怎么会扫一眼便记得那一大摞单子。
“不过大多数都是寄往山区的,时间最久的都是十年前的单子了。”
裴溪当时也只是大致的看过一些,近两年的物流单少了,最多的还是十年前的单子,因为时间久远都已经稍微泛黄了。
周屿淮没有说话,过了一阵问道:“你忙不忙?”
“干什么?”裴溪手撑着头,预感不妙。
周屿淮看了她这侧的后视镜,将车靠边退出导航:“过去一趟。”
裴溪自然是知道他说的哪里,丘湾街,周屿淮要去看那一堆旧的单子。
裴溪皱着眉:“我很忙的好不好?丘湾街过去多远你知不知道?”
“又没让你走路。”周屿淮点着导航,“你待会有什么事?重不重要?”
“你管不着,赶紧放我下去,我跟着去做什么!”裴溪有点不耐烦了。
去一趟丘湾街的确很麻烦,因为丘湾街到半岛堂就很远,现在过去还会堵车。
周屿淮面无表情,手指哒哒的点着屏幕上的按键道:“这导航像是撞失灵了。”
声音保持以往的调子,裴溪似是醍醐灌顶。
她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气息一落转头看窗外淡淡地接话:“我今天倒是不着急,时间挺多的,开车。”
周屿淮浅浅一笑,转头去看裴溪,裴溪放在窗外的眸光像是染了一道无名火,跟晚霞格外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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