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烨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起来,怀揣着希望才想是不是希望的曙光。
“想看看前世那些美好记忆,是不是真的。”
她在梦里,穿梭在前世今生的记忆片段里,时而是去给爹娘祭拜,转头看见谢成烨浑身是血躺在她脚边,时而是从沈府里翻找出爹娘在世时留下的痕迹,她叫来谢成烨,一起追忆往昔。
每每她在沈府展颜微笑,再定睛看去,总能看见爹娘满身的伤怒目看她。
仿佛在质问她:“昭华公主为什么会引来这样的祸患?”
甚至濒临绝望的某几个瞬间,她对自己产生的怀疑,她会不会真是昭华公主?
爹娘只是没把建元初年的事放在心上,一味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
更多些许清醒的时候,她意识到不能有这样的念头。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信她是沈曦云,谁又能相信她?
“窈窈,”谢成烨半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都是真的,前世的美好记忆都是真的,往后的也都会是真的。”
他会补给她所有的温暖幸福,连同上辈子没来得及一起,连同她爹娘的一起补给她。
“好么?”他颤抖着尾音开口。
沈曦云偏过头,错开他的视线,“等到了江州我们直接去济善堂罢,娘留下的医案都在那里。”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
春和计算着时辰进了船舱服侍小姐,瞧见叠放整齐的衣物,暗自称奇,没想到堂堂王爷干起这些也得心应手。
“小姐,咱们这次回江州,是算彻底回去了么?还会去燕京么?”
春和并不知晓身世一事,只当是在燕京待久了。
“不知道。”沈曦云双手抱膝发呆,“或许会回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去。”
取决于她是谁。
可脑子里突然窜出谢成烨之前对她的承诺,他说她如果愿意做沈曦云,她就只会是沈曦云。
她抿了抿唇,知晓谢成烨的承诺意味着什么。
但她更知道,必须有个答案。
她不想让谢成烨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为她奔波。
上辈子、这辈子,这些时日,她反反复复说着他不再欠她什么了。
说到做到,她不需要他再这般付出。
追在身后兀自付出是一场折磨,纵是加上爱的滤镜,变成一场甜蜜的折磨,也无法改变其本质。
沈曦云比任何人都清楚追在身后那人经受的难。
“那王爷呢?小姐还喜欢他么?”春和想着若是留在江州,是不是王爷和小姐就彻底分开了。
“这不是现在要在意的事。”沈曦云望向飘着想起的鎏金炉,烟气上涌,香气弥漫。
她亦没回答春和的问题。
船靠岸那日,沈曦云稍作休整,便赶去济善堂,开始翻开曹柔从创办以来留下的医案。
年岁久远,医案被放在樟木箱中,叠放在库房,她独自举着烛台,踢开脚边发黑的艾草蒲团。
投身在满满书海中,开始翻找。
她最熟悉娘的习惯,曹柔讲究一切要用笔记载,为以防万一,有一日、有一人需要时可以追溯。
此刻,她为自己、为爹娘的公道,开始找寻娘在建元初年的身影。
泛黄的医案簿子在烛光里明明灭灭,在第十七个木箱翻开时,她终于找到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真相。
关于忠心的仆从、关于昭华公主,关于她。
第74章 坦诚他不再贪心。
翠雀山的山色沉在八月蝉声里,将哑而未熄,沈继夫妇墓碑后的柏树林却已然翠绿常青,似乎在等着人到来。
“爹,娘,好久不见。”沈曦云静静站在墓碑旁,同他们寒暄。
一别数月,她十分想念。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她得知龙兴十六年,江州城内昭华公主踪迹真相的时刻。
只是,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娘,从前一次善举竟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娘会怎么想呢?
沈曦云闭了闭眼,回头对谢成烨道:“谢成烨,我们去那里。”
她指着墓碑后方的柏树林,指向小道的入口。
谢成烨虽然不明白为何她在济善堂埋首数日后,出来第一件事是赶来翠雀山,但早已学会不辩驳,听窈窈的话为先。
她既然说“真相在那里”,他便相信。
走到小道处,沈曦云并没有沿着小径向山下,而是身子插入树林中穿梭,寻找着什么。
直到密林深处,有个小土包鼓起,沈曦云仔细辨认周围的植物后,凄然一笑,道:“这就是昭华公主。”
谢成烨不解地看向她。
“谢成烨,我看了娘留下的手记,龙兴十六年,娘的确收留救治了一个发高热的六岁女童,但女童就在仆从离开的第三日,便不治身亡病死了。”
死后,她被爹娘埋在了翠雀山柏树林里。
林间风起,吹拂着沈曦云鬓边的发丝,她根据孟云瑶的讲述和曹柔的记叙拼凑起未竟的故事。
曹柔会在来人明显有异样的情况收留昭华公主,是因为那时她和沈继进城途中,遭遇流民抢夺吃食,仆从带着昭华公主路过,顺手解围。
因这一番来往,曹柔留下昭华公主并帮她隐匿行踪。
“可惜,她没挺过去,六岁幼儿从燕京奔波到江州,身体本就难以支撑,再赶上风寒高热,娘用尽手段最终也无力回天。”
若昭华公主能活下来,以娘的性子,或许真有可能成为她的姊妹一起长大。
“孟云瑶的误认,恐怕是因为我并不是和爹娘一起到的江州城。”
幽州节度使谢仓挑起的兵戈持续一年有余,爹娘忧心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跟着他们一起受罪,就近把她拜托给兖州曹家照料,等两人安定后再把女儿接来。
不成想阴差阳错,正好和昭华公主来江州的时间重合。
让孟云瑶下意识把她当作了昭华公主。
“谢成烨,我有娘的手记为证。”她执拗又明亮的眼眸看着他,那一弯清泉却拥有莫名的力量,顿了顿,接着道:“我,不是,昭华公主。我就是我娘曹柔的女儿,沈曦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不论旁人做了什么局,说了什么话,从江州到燕京再回到江州,她始终不变的是对自己身份的确信。
“谢成烨,你相信么?”
谢成烨目光定在她讲述的朱唇边,“嗯”了一声,“窈窈,我相信。”
上辈子对于她的身份,太阴教也玩过同样的把戏,在江州时便构陷她是昭华,引来皇帝的目光,致使他颇为被动只能将窈窈囚于别院。
那时候,他有过一丝怀疑,怀疑窈窈的身份是真的。
所以他不敢说。
如果窈窈真是昭华公主,他便是推翻她的国家、逼死她父亲的仇人家子孙,他们两人间隔着两个王朝,隔着无数人的性命。
他怕窈窈恨他,于是卑怯着不敢说。
最后至死,窈窈都蒙在鼓里。
重来一回,他不再这样想。
她恨他也好,爱他也罢,都没有比她快快乐乐活在这世间更要紧的了。
他用尽所有换来她死而复生,又怎么能让她因着什么身份被困在某处,郁郁寡欢呢?
他不再贪心。
谢成烨看着少女眼角丝缕落下的晶莹泪珠,心疼如刀绞,用指腹抚过,“窈窈,别难过。这件事,我帮你解决,燕京不会有人再来烦你。”
不论是从哪里冒出的新朝权臣或者旧朝贵族,甚至是皇帝谢仓,都不会再来阻挠她了。
他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夏日的山间炎热,带着燥意,男人低沉轻柔的嗓音却点滴平静她烦闷不安的心。
“你不喜欢待在燕京,这次回来后就安心待在这儿不必理会了,沈家的生意我会嘱托人照料。你若是想出去走走,我会派人保护你。”
谢成烨道:“窈窈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有顾忌。”
她不必再等着他回头,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施舍。
他会走向她,用自己的余生光阴。
但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他害怕再给她带来负担,也害怕听见她的拒绝。
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沈曦云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道:“谢成烨,我也想没有顾忌。可是上苍未免太会戏弄人。”
仆从救了爹娘,娘收留昭华却在十年后惹来杀身之祸,上辈子她也因此而死,而孟云瑶从失去家园的流民被牵连进来差点替死,对她记恨那么多年,实际却恨错了人。
上苍像是随手画了个圈,把不相干的人套进圈里,因规循环,彼此辜负。
“我派人去了孟云瑶口中最后追兵的山谷,在山谷谷底找到了当年仆从的尸骨。窈窈,那个仆从不是如孟云瑶所说重伤力竭而亡,他死于胸口的致命伤,一柄短匕插入心脉毙命。”
那不是谢仓追兵的手笔,只有站得离他极近之人才能下手。
“窈窈,孟云瑶的话不可全信。”
这样的人不值得窈窈为此受折磨。
“你只需将她当作仇敌,当作心术不正的逆党,你不欠她的,曹大夫也不欠。孟云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谢成烨沉声道。
她问:“那你可信么?”
谢成烨,你的话可信么?
“可以的,窈窈,你可以试着再信一信我。”
沈曦云抬起头看他,树林里忽倏地窜出一只山雀,长喙上沾着水珠,发出尖锐叫声,给她接下来的话语增添几分压迫感。
“那谢成烨,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你真的做过林烨么?”
大理寺禁室,一豆烛火跳跃。
孟云瑶倚在榻上,询问外面守着的侍卫,“皇帝到底什么时候召见我?”
她话语并不急迫,反而带着几分悠闲,似是对自己往后的境况成竹在胸。
侍卫正想着随便搪塞,院门处出现周福海的身影。
周福海眯着眼,示意侍卫开门。
随着“吱吖”一声,光亮照入孟云瑶的眼睛。
“孟姑娘,陛下召见。请吧。”
总管太监亲自来接,足见皇帝重视。
孟云瑶笑了笑,终于踏出这个囚困她月余的屋子。
皇城侧殿,谢仓望见踱步进殿的女子,挥手赐座后,并不着急说话,而是兀自处理奏折,把孟云瑶晾在一旁。
刻漏上时间逐渐过去,孟云瑶先一步忍不住了。
“皇上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她的问题宛如料定皇帝会放了她。
谢仓合上折子,好笑地看着她,“是你请求见朕,朕什么时候允诺过要放了你?”
说完,他让周福海把谢成烨从江州呈来的密报给孟云瑶看。
孟云瑶不明所以接过,谢仓胜券在握地笑,在笑容中看见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倚仗的无非是在外的太阴教余孽会为了救自己的圣女跟朕谈条件,但是昭华公主已死,你一个低贱流民,也配威胁朕?”
天子的脸上显出杀气,猛拍一下扶手站起。
“朕纵容你们蹦跶十年,够久了。是时候,肃清河山,除掉蛀虫了。”
“而你,”谢仓指着孟云瑶,道:“你杀戮无数,诓骗天下,国公爷为那个被你顶替身份害死的幼女伤感,因此急火攻心,病倒在床,如今更是想凭着些不知所谓的过往威胁朕。数罪并罚,罪无可赦!”
过往征战疆场、杀伐果断的节度使短暂替换了长久温和的皇帝面貌,铺天盖地的威势压下,令孟云瑶拿着信函的手颤抖不已。
“不可能!”她大喊。
“绝对不可能!”
“昭华公主怎么会死呢?她怎么那个时候就死了!这是骗局,是谢成烨为了隐瞒沈曦云身份做了伪证!”
孟云瑶并不相信,在她看来,有着皇室血脉被那么多人用性命保护的昭华公主怎么会六岁时就亡故了,还是死于一场高热。
谢仓勾唇冷哼,“朕自然考虑周全。”
他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便飞鸽传令当地的暗桩去挖开了那座没有立碑的坟,果真在里面找到了幼儿尸骨以及公主玉印。
从土堆周遭植被痕迹看也能发现坟墓已存在近十年,和昭华公主到江州的时间能对上。
听到这里,孟云瑶颓废地松开信函,反复念叨着“怎会如此。”
谢仓招来殿上带刀侍卫,将孟云瑶压下去,“朕召见你,不是为放了你,而是让你死个明白。”
“温思恩不日便将于午门斩首,太阴教剩下的余孽再无首领,成不了气候,凭烨儿呈上来的名单一一剿灭,世间将再无太阴教。”
也再没有人能得知他的秘密。
孟云瑶双手被反剪,又左右两个侍卫压住拖往殿外,听见谢仓的话,痴狂大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过河拆桥,把从前的事抹掉吗?我告诉你谢仓,晚了!”
她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火焰跳跃,映入大半月前谢成烨启程陪沈曦云回江州前来见她的身影。
“你找孤何事?”谢成烨皱眉问。
孟云瑶牺牲了最后一个埋伏的暗桩,换来跟谢成烨传信,要见他,说要要紧事。
此刻见到人,她却不慌不忙说道:“谢成烨,你知道么?我的确喜欢过你,很喜欢,我甚至想过,若是太阴教那群蠢货真能成事,我要当皇帝,一定立你做皇夫。反正你也灭的也不是我的国,没有那些血海深仇。”
谢成烨听见这些,面上不动神色,脚步却是径直要向外走去。
“等等!”她见面前人不搭腔,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的说的么?”
好歹,作为国公府大小姐时,她曾陪伴王妃,陪伴少年的他那么久。
“你若有愧,便该想到路途上被你们劫杀顶替的真正的孟云瑶,想到你身处燕京时背地为太阴教送出多少消息阻碍朝廷。”
“我是被温思恩逼的!是他逼我这么做的,谢成烨。”她楚楚可怜哀求,话音一转,愤慨道:“况且,燕京的权贵,高居朝堂的官吏懂什么?一群不知民间疾苦的贪婪之辈,嘴里全是血脉尊贵。”
“我能顶替孟云瑶数年不被发现,不正说明什么贵族血脉根本无用!我一个流民能做权贵,更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为我而死也心甘情愿。”
孟云瑶微笑,享受着说着这一切。
说她一个流民为了能伪装成公主废了多少心思,说她的伪装多么成功,不论是皇党的温思恩还是忠于皇后的慧觉、月读都不曾发现异样。
谢成烨垂眸,并不想看她狰狞的面目,即将启程江州,怕窈窈路上不舒服,他忙着准备吃食寝具等,能过来,已是忙碌中抽出的时间。
“你口口声声说权贵无用,高高在上不忧心苍生,可你成了权贵时做得不是同样的勾当?那些被你使计被迫离乡的百姓成为流民,最后又成为你手下的棋子。”
“你明知流民生活不易,又可曾怜悯过他们?”
而且,她还试计钻空子害死了前世的窈窈,为了让窈窈痛苦,把那杯毒酒栽到他头上。
嘴上说得好听,行动上不曾见其考虑过民间疾苦。
“你今夜若把孤叫过来是为说这些,实在是白费时间了。”说罢,谢成烨转身离开。
“不是的,”见他真要走,孟云瑶不敢再拖延,“谢成烨,我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不准备要挟你什么,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她低着头,嗓音关怀,但面前人看不见的眼底涌动着恶意。
她早早便无父无母,长到九岁却如同六岁幼童般瘦弱,又顶替别人的身份战战兢兢活到现在,见不得有人享受亲缘。
“这个秘密关于建元二年太阴血祸的真相。”
暮色渐起,晚霞隐退,
栖梧院的院子里支着几盏灯笼,洒扫丫鬟把桃树下的落花清理干净,摆上檀木椅和案几。
沈曦云靠着椅背,闭目挥舞团扇在树下纳凉。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衣袍的窸窣声,鼻翼闻到清冽的冷香。
“临近离别,我来向窈窈讨酒喝。”谢成烨道。
她睁开眼,看见他一身月白锦袍,对她温润地笑。
沈曦云颔首,让春和把存着的桃花酿取来,还给他搬了把椅子。
“殿下在江州忙完了?”
她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语气平常寒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