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次见到谢仓,就是京城被攻破那日,我让侍从护着小公主逃走,在血肉战火中,见到了谢家父子。那一刹那,我明白了,原来大造化就是登基为帝,而死于迟疑,则是死于血亲之手。”
谢成烨猛地抬起眼,“死于血亲之手?你莫非是说父亲?”
慧觉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你们入住皇城后,我对你们家的命数卜算愈发模糊,血亲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准确的答案。”
“你告诉他了?”沈曦云始终在一旁听着,此刻插嘴闻道。
慧觉伸直了腰,“当然,妙仪死了,除了昭华,世间再无我顾及之人,告诉他,是为了给昭华脱身争取时间。”
“他信了。”谢成烨的话语轻微。
慧觉模糊捕捉到字眼,以为他是在疑问是否相信,说道:“当时没信,他那天呵斥了我,说我心有旧朝、胡言乱语。”
但确实念在知晓原来她就是国师且护住不少朝臣的份上,把她放了。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但他后来信了。”
“对么?”
慧觉在对面年轻人漆黑的瞳孔中点了点头。
他后来信了。
可能是在旧朝老臣和新朝权贵一日日的争吵中,可能是在奏折里拥护太子者和拥护淮王者的辩斗中,抑可能是在家宴时微妙紧张的气氛中。
谢仓相信了。
并认为是在军中颇为威望立下赫赫战功但没被立为太子的二儿子谢立廷最有嫌疑。
谢成烨站在寺庙后院,思索中折断了手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令他惊醒,视线落在檐下担忧着看向他的姑娘身上。
他簌簌踏着沙石走到她跟前,没说起那些承重的话题,而是柔和眉眼,问她: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阳光透过银杏叶缝隙漏下,打在寺庙后山院内的灰色石板上,浮起一片碎金般的光斑,又随着风过枝桠摇晃聚散。
恰如佛祖面前供奉的油灯,起落摇曳。
沈曦云的心境亦随着他突兀的问话变动,他不想着怎么办,问她生辰做什么?
看出眼前姑娘的不解,谢成烨补了句,“我只是想起,还从未给你过过生辰。”
相遇时,沈曦云的及笄礼已过去了,到了第二年,她又被困在西郊别院里,只看了场烟火就在孤寂中被害死,没能等到她的十七岁生辰。
这辈子,她既同他回了燕京,谢成烨无论如何也要陪她一起过,用会让这姑娘高兴的方式。
从前父亲给母亲在北地过生辰的方式,是给她买些江南特有物件,亲手做一碗长寿面,却不知窈窈可会喜欢。
沈曦云用手“捉”到一枚光斑,道:“从前,爹娘在江州会包一艘最好的画舫,把亲近的长辈和我的玩伴们都邀请来,一起给我庆生,会乘着画舫放祝愿的河灯。”
“还会请江南一带最好的烟花师傅给我放一场烟花。”
绚烂,多彩。
饱含对她人生的美好祝愿。
所以上辈子七夕那日,她看见烟花时才会格外欣喜,困在别院太久,她不曾饮过故乡水,见一场烟花回忆起画舫宴饮也是好的。
说完,她看了眼谢成烨,等着这人说话。
“燕京十月不比江南气候,已近冬日寒冰,画舫怕是游不得了,今岁便在王府设宴请些窈窈的朋友过来,我准备此事。画舫等明年回了江南定补上。”
他自如地聊起未来的计划,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不打算做什么?”
回了燕京,从慧觉那里听到这些旧事真相,她原本还怕他要冲动行事,但现在,他的表现未免太冷静了。
不过八月,已经开始规划十月的生辰宴。
“纵是要做什么,也不急于一时,破坏了窈窈的生辰宴就不好了。”
他勾唇微笑,目光落在她手心的光亮。
而且,与皇帝计较,不是一时之功,须得小心谋划。
眼下,待他面见完皇帝,就可以开始为窈窈筹备生辰宴了。
皇城内。
殿内燃着浓重的安神香,谢仓支着胳膊看谢成烨进殿。
“起来吧,我们祖孙就不必如此拘礼。”他抬手示意赐座。
“朕没想到,你心仪那女子坚持回一趟江州竟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怎么不带来一同见朕啊?”谢仓笑道。
谢成烨回禀:“她一路舟车劳顿,不慎染了风寒,已立刻回府修养,不敢面圣,恐过了病气就是大不敬了。”
谢仓闻言,也不追究。
根据谢成烨此前呈上的奏章一一问过江州昭华公主当年一事后,就开始寒暄家事。
“朕记得,一月前,你生辰时便求了道赐婚圣旨,那时那姑娘拒绝了。如今太阴教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可动手的能力,可需要朕再为你们赐婚呢?”
谢成烨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只是她这段时日心绪大起大落,难免体弱些,经不起这些折腾,待时机成熟定向陛下求此恩典。”
皇帝并不在意,颔首应下。
谢成烨抬头,面带几分犹疑和试探地问:“只是,臣有一个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他径直跪下,伏首道:“臣欲离京。”
“离京?你休沐时,自可去燕京外走走,怎的还要来问朕呢?”
谢仓起初不觉异样,但再看殿下久久跪着的人,越看越和多年前跪在下面的二儿子身影重合。
他哪里是要离京。
他是要放下身份地位去陪那民女,日后皇城内、朝堂上只怕再难见到他身影了。
跟当初口口声声说为了秦氏的老二如出一辙。
谢仓眯起眼,沉声问:“烨儿,你可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还是说,你从哪听到什么风声,要效仿你父亲?”
他的声音逐渐走低,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的气氛已近乎凝固。
谢成烨蓦然抬起头,“父亲也曾想过此事?”
谢仓转动着手指的扳指,垂眸,思索他问这个问题是惊讶还是早有预谋。
沉默良久后道:“不错,建元初年那年冬至,立廷就来找过我。”
那时候,他说什么呢?
“自入京后,芷儿日益憔悴,每每出门总能遇见些人搬弄是非,儿臣知父皇考量不曾下过重手惩处,但这样下去,儿臣实在于心不忍。”
谢立廷高大的身影叩拜在他面前。
一如所有臣民般俯首帝王。
但帝王已年迈,臣民正当盛年。
特别是作为一个靠军功在军队里树立威望,靠威望拉着军队跟他起兵造反的帝王,面对一个同样军功卓越的臣民。
“那你想如何?”谢仓问。
“儿臣想恳请父皇,收回一切爵位权力,我只愿带着芷儿回到江南,游览名胜,安度余生。”
他的妻子因为权势焦虑不安,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谢立廷心中,他打天下是为父亲,大哥仁善,为太子治国,可为父亲守天下。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不如带着妻子离开燕京这个是非之地。
这是彼时淮王谢立廷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惜,多疑的帝王不愿相信。
谢仓收到过不少对武将行踪的密报,他们同谢立廷过从甚密,对着太子十分不顺眼。
这些,谢仓尚且可以说服自己老二是个没心眼的,对这些跟他只说打仗不论政事的武将管辖不力。
但谢立廷手下最信任的副将当街殴打太子府幕僚的消息传到他耳边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副将被收押至大理寺审理,他想重罚以儆效尤,但西北传来了蛮夷想趁改朝换代的薄弱时间攻打大燕的消息,要重用一批武将,这样的节骨眼上,老二跟他说要归隐山林?
谢仓只当这是威胁。
威胁皇帝给他应有的地位。
从前的王朝,又不是没有儿子等不及夺了老子皇位的事情。
前朝国师的批命冒出来,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魔咒。
他竭力劝说自己莫相信,但总有个声音反问道: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呢?
他将死于血亲之手,这件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既然知晓,不应该提早防范么?
况且,抛开他儿子的身份,一个功高盖主的武将,合格的帝王也理应防备。
谢仓驳回了谢立廷的要求,在减轻对副将惩处的同时加大了淮王府的监视。
但这些话,就不是谢成烨当知晓的了。
“烨儿,你是好孩子,为心仪的姑娘考虑,但也身为皇室子弟,更应考虑自己的责任是不是?你来问朕的意见,答案便是不要。”
他停下转动扳指的手,“你觉得呢?”
谢成烨叩首,“陛下说得有理,是臣考虑不周。”
谢仓露出满意的笑。
十月的燕京笼罩在桂花香气里,淮王府内打扫一新,换上许久不曾用过的花灯和各式摆件,迎接来客。
自从建元二年后,淮王府再没这样装饰过。
一架马车停在王府门前,先下马车的却是王府主人,谢成烨。
他一身玄色的织金圆领袍,理了理云龙纹的箭袖,便含笑转身递上了手掌。
待车内伸出一双玉石般的柔荑落在掌心,谢成烨脸上笑容愈发肆意。
捕捉到的沈曦云无奈轻咳一声,对于变化极大的男人仍旧难以适应。
回京后,谢成烨本想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我同王爷一非亲属,二非姻缘已定,如何能擅自住进王府,平白遭人口舌?”
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后,提着裙裾住进潘楼街的宅院。
她只是给了谢成烨机会,又不是真应下什么。
天地逍遥自在,沈曦云吃过苦头,重来一次,自然不想早早就许诺下什么,若做不到,反惹了不痛快。
因此这月余,她只偶尔来王府做客,从来不曾待超过一个时辰。
“这次是窈窈生辰宴,你总不会再早早离去罢?”
谢成烨虚扶住她手掌,指尖触碰到衣袖边缘温热的肌肤。
“那可说不准,若是无聊,我便叫上阿希一起回府。”她狡黠一笑,应道。
这场生辰宴,谢成烨怕沈曦云不自在,没请任何他熟识但窈窈不认识的燕京高门权贵,反倒是把窈窈在燕京几月交到和友人请来。
尤其少不得陈希兄妹。
走过回廊,沈曦云步子还要往里迈时,谢成烨拉住她。
“我特意接你时早些,是因为宴会开始前,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眼神示意回廊另一边通向的王府后院。
沈曦云在他执着的目光前败下阵,跟着他前往。
走至后院,推开一处院门,她才知这人这些日子明里暗里选购的物件到底去了何处。
这是一处像极了沈府栖梧院的地方。
从院内的那颗胭脂脆桃树,到屋内的装潢,屏风、架子床、八仙桌,以及摆在内屋角落的一个雕花木架,和木架上放着的兔儿灯。
灯芯绵长,火焰强劲。
哪怕是如今是白日,在屋里也能清晰看见火光。
火光透过兔儿灯的眼睛盯着她,反射出光彩。
隔着前世今生,她好似又回来那年元宵,蒙在鼓里但欢欣雀跃的夜晚。
“这是,你找人做的?”
谢成烨低头专注看着她,摇摇头,“不,窈窈,这就是那个。”
灯会上赢下的那个,前世她视若珍宝放在屋里看不够那个,这辈子被她扔在库房不愿看见那个。
他把它找回来了。
小心安置,回归原位。
灯芯燃烧,沈曦云望着兔儿灯出神,连春和何时进的屋都没注意。
“今儿王府的小厨房又做了新菜色,特意叮嘱让我给小姐尝尝,合不合胃口。”
春和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边布置起来。
沈曦云收回思绪,回道:“小厨房师傅的手艺定然是好的。”
“可不是嘛。”春和应和,“咱们住进来月余小厨房变着花样做的菜比平日一年见的都多了。”
王府上下明眼人都能看出的用心。
沈曦云的指尖在帐幔穗子处打个圈,起身走出内室,腰间的佩环发出响声。
她住进淮王府已经一月有余。
生辰宴那日,谢成烨领着她来看这处复刻了上辈子栖梧院的住所,找回兔儿灯,向她提出一个请求。
“窈窈,你生辰宴后,燕京恐有变动,再住在潘楼街我不放心,你可愿暂住到王府?”
怕她觉得不自在,他还补充了自己做的种种准备,从住所到吃食,衣物首饰等用度也早已备齐,王府里都是筛选过的亲随,不会乱嚼舌根子传出去。
他眼底藏着不安,恐她拒绝,毕竟她拒绝过他那么多次,在她面前,谢成烨生不出笃信。
但她干脆应下了。
“既已决定同你回燕京,又怎好逆着你的安排让你分散心神。”沈曦云笑道。
她不是扭捏性子,从前喜欢是喜欢,不喜欢是真的不喜欢,做不得假。
而如今呢?
她不大清楚自己如今的情感,大抵还算不上喜欢,但对谢成烨她的确生出几分在乎。
在乎他的安危,忧心他为了给父亲讨个公道反伤及自身。
她在乎他,那就清清楚楚表明她的在乎。
自打她住进王府,谢成烨便开始行踪不定,每次回来也只在她这儿匆匆坐会儿便要离开,仿佛是终于把她拢在羽翼下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行事。
正想着,王府管事的芳沁姑姑领着仆从过来。
“给姑娘问安。王爷刚回来了,想着过来一起吃,让小厨房加了些菜送来。”
仆从布置上菜肴,芳沁补充道:“王爷风尘仆仆归来,先下正沐浴换衣,待会儿便到。”
沈曦云颔首。
菜肴布置完,一身绛紫蟒袍的男人大跨步来了院里,仆从跪了一地,被他迅速挥手示意起身。
唯独沈曦云依旧坐在桌前,含笑看着他。
“今日空闲多,我陪你用完午膳,若是累了便再歇会儿,醒了我带去府里各处转转。”
谢成烨不在她面前拿捏王爷的架子,待在和栖梧院一样装潢的院子里,他反倒显出几分从前在江州当林烨的自在。
芳沁在两人开始用膳后就领着仆从离开,走出一段距离,一个小婢女快步走到她身边,问:“姑姑,想必这位就是咱们未来的王妃呢?”
殿下如珠似玉护着,此前王府里布局又是挖池子又是种桃树,待这位住进来后,他们可算是知道为何了。
芳沁斜瞥一眼,“嗯”了声。
心里想的却是,权贵人家她见过不少,这样卑微的王爷还是头一回见。
把人姑娘的吃穿用度全都要亲自过一遍不说,平时过去一次恨不得沐浴焚香跟要赴宴似的郑重,昨日夜里回来为了不吵到她,还要绕路回去。
这哪里是王妃,分明是祖宗。
这么想着,芳沁嘱咐道:“总之,院子里那位你们伺候好了,日后少不得好处。”
婢女连忙应是。
沈曦云不知晓这些细节,但也能感受到王府上下对她的重视,在用膳后难免说起,觉得过于隆重。
谢成烨闻言,静了静,道:“窈窈,本该如此。”
她是他认定的妻子。
或许此刻她不这么认为,但不影响他的态度。
他待她,再怎么重视,都是应该的。
沈曦云明了他未竟话语中隐含的深意,不知晓该怎么接话,难得沉默下来。
“我今日来,还有件事要同你说,关于孟云瑶,关于上辈子她的作为。”他不愿让自己的意愿成为这姑娘的负累,索性换个话题转移她注意力。
孟云瑶死了。
身份败露,一个混淆血脉的流民,不论是对于皇室还是曾经的太阴教都毫无价值。
加之她过于犯下太多杀孽,太阴教内前朝兰皇后留下的人手为她所用,暗中除掉过朝廷官员还有无辜百姓,死罪难逃。
谢成烨从中斡旋,为她选了一种死法。
“她准备要给你的那颗‘血海棠’,我还给她了。”
孟云瑶被喂下血海棠,躺在大理寺禁室内,同谢成烨说了最后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