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为了平息民愤,亲自带领衙役上门,把温易之捉走下狱。
她这些时日,一面派沈家下面的家丁仆役走访城内流民的居所,尽力帮扶,另一面则是接洽商会中负责花灯采买布置的叔伯,希望到时花神庙边起火的隐患尽可能小些。
但最要紧的,是需要官府警觉。
毕竟时局会因局中人不同的举措改变,闹事、起火的人员地点倘若都变了,就要依靠官兵镇压控制局势。
沈曦云原本派人送了匿名信件给衙门,但信送去多日,官府对花朝节的布置不见一点变化。
今儿午后开始,她胸口闷疼,总觉着明日还是会出事。犹豫许久,借着一口桃花酒的酒劲,她决心来寻谢成烨。
就算会被怀疑,为了花朝节上惨死的性命,她也认了。
谢成烨瞧着她低垂的脖颈、衣袖遮掩下握紧的柔荑以及斟酌说辞的语调,眯了眯眼。
“你担心花朝节上有人闹事?”
谢成烨指腹微弯,点了点腿侧的袍角。
他没想到沈曦云的所谓揣测竟和长安、永宁这几日在城中探查的结论不谋而合,这真是猜测么?还是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信息来源?
按着谢成烨从前在燕京的作风,撞见这种显然存有疑点、牵扯其中的人,断不会轻易放过。
不把疑点扒开研究个透彻不会罢休。
但对她……
“好,我会转告官府,明日在城内加强巡防,如有可疑人等,先行捉拿。”
沈曦云讶然抬头,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明明她的话语没头没尾,他却直截了当应下。
她来前本已将缘由胡诌好,准备等谢成烨问起,把线索推脱到沈家善堂或是意外听闻上。但他直接答应,将她未竟的话语堵在咽喉,无法开口。
古怪举动真是令人惊讶极了,她壮胆的酒意醒了三分。
这股子惊讶延续到第二日沈曦云坐上沈府马车时,都不曾消弭。
沈曦云抱着个装红豆糕的油纸包,趁着咀嚼糕点的间隙,偷瞄坐在对面的谢成烨。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细看能瞧见袍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俊朗逼人,出门时让府里的丫鬟都看直了眼。
就是这人表情淡淡的,没舍得给个笑脸,坐在马车内,把素来爱说笑的景明都寒得噤声。
但沈曦云难得自在。
出门前,她本想着十余日不曾和谢成烨相处,这回因着花朝节一事出门,怕这人又跟隐山寺回来那几日似的,时不时同她说话,让她不敢松懈随意应付。
幸好谢成烨不仅不说话,连视线都对着窗外,半点不看她。
沈曦云又塞个红豆糕进嘴,思及待会儿就能到花神庙附近,打起精神,马车行进这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街上巡逻的厢兵、民兵增多,秩序维护妥当。
这样一番准备,花朝节那场大火总该能有所控制罢?
上辈子她并未去花神庙,而是被谢成烨寻个河边僻静处拉着她看花灯,在漫天星火明灭间,她同他许下永远的诺言。
当然,是她单方面所言,谢成烨那时,只是含笑抚摸她的头顶,并未答话。
嘴里的红豆糕突然变得味道寡淡,她强咽下,急忙顺口了茶水,随着茶水下肚,那股不适感也消失不见。
她松快地准备把油纸包搁回案几,一抬眸,和不知何时已转过脸的谢成烨目光相对。
“啪嗒——”
手心一颤,油纸包坠到木制案板上,发出声响。
“其实你若疑心今日花朝节会出乱子,最好的打算应当是不出门。”谢成烨垂眸,用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看她。
她莞尔一笑,“虽是这个道理,但错过花朝节上精妙绝伦的花神灯更是桩憾事。”
这是假话,真实缘由是,她在现场,凭借上辈子对这桩官司的了解,说不得能帮上些忙。
那时温易之已经被关押在牢狱,她辗转托人见他一面,温易之坦坦荡荡说自己并未犯此案,让她不必费神救他,他相信官府、相信朝廷会查清真相,不会冤屈一个清正好人。
当时她嘴上答应,回来后却想方设法寻来关于此案的卷宗,从见证者口中流民出现的时机、地点到花灯燃起的大致位置一一查验,试图寻找疑点。
可惜没等案件有进一步进展,温易之就于牢狱中自戕。
死时留下一纸血书。
血书上字字谏言,陈情表意,道百姓艰辛、官府无能,道自身志向被权贵欺压、飘零流落不得善果,道但愿以己身之死、惊醒圣上。
若官府直接压下此事倒不至于闹大,偏生温易之血书现世那日,天生异象。
沈曦云记起三月三那天笼罩万象的黑暗,闭了闭眼睛。
上辈子温易之的死成了导火线,借着天地异象,有人揭竿而起斥责朝廷昏聩无能,被上苍降下惩罚,直言要清扫奸佞,消息愈演愈烈,天下十三州皆有应者。
也正是因为此事,朝廷才会派钦差来江州安定人心,钦差才会认出流落民间的谢成烨,将他带回燕京。
这般想来,一切的根结,都源自花朝节这日的暴乱和燃起的大火。
所以她要出门,她要去花神庙。
不论是为了今夜可能伤亡的百姓、为了被牵连的温易之、抑或是仅仅为了她自己,为她良心得安、不愧于己。
唯有入局中,方能窥见她上辈子不曾见的线索。
马车一个颠簸,缓缓停下,车夫吆喝道:“小姐,咱到了。”
谢成烨先她一步下车,打量片刻花神庙周围的情况,方才掀起车帘,冲她递来左手,手心向上候着,“下车吧,窈窈。”
沈曦云犹豫一瞬,选择把手隔着衣袖搭在他腕上,微微借力,踩着矮凳下来。
夜幕降临,花神庙前的街巷上,游人如织,小些的花神灯以五彩吴绫折枝而成,挂在树梢檐角,大些的则扎彩为亭树立在街道边,高可三四丈,以云母石为外壳鳞甲,上下通明,光照数丈。
辉煌的花神灯硬生生把街尾的月庄酒楼前的彩楼衬成凡俗颜色。
但也是这些灯,在上辈子于大火中争相助长火势、席卷整条街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若非是此处临着河岸,造成的损失死伤会愈加惨重。
灯火倒映在沈曦云眼底。
她专注看灯,浑然未觉,身旁的谢成烨放肆深沉地看她。
他避了一路,怕她不自在、怕见她蹙眉、怕他看过去只得到她躲避的神色。
谢成烨坚持十余日的不见,在昨夜尽数溃散,他在她说话时一心一意看她,在她走后急不可耐欲上榻救寝,因为他觉着,夜里该入梦见她了。
不论是甜蜜的梦、还是令他心慌的梦,只要与她有关,他都不想放过。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丢盔卸甲、一触即散。
谢成烨在梦里近乎自虐般贪婪看少女在花灯下的娇笑,捉住他的手、扑进他怀中,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他在触及“永远”这个词语时从梦中惊醒。
哪有什么永远?
这份爱意有期限,还有十一日,他便会同她和离。
他情愿将这份喜欢藏在心底,在和离前,多看看她、多陪陪她。
然后,放她自由。
谢成烨默然许诺。
眼前恍惚看见如玉般的姑娘对他展言一笑,轻柔而坚定地许诺,“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画中仙子走到他身边,驱散心底的阴霾。
他不似梦中那般沉默应对,而是反手拢住她的纤手,用些力道插进,十指相扣,紧紧缠绕,生怕画中仙离去,亦仿佛是在将彼此的命运系牢。
顷刻间,光亮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散开,柔和的光芒刹那间变得刺眼而冰冷。
她嘴角的笑意被散开的光亮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现世中最熟悉的诧异和惊慌,她的眼珠向下,瞳孔微睁,目光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疑惑。
望向谢成烨用力与她交握的手。
声音颤抖。
“郎君,这是做什么?”
“郎君,这是做什么?”
姑娘的嗓音似把尖刀划破谢成烨眼前的迷障,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面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但很快镇定。
谢成烨勾唇,露出沈曦云最熟悉的和煦笑意,语气坦荡,“寻常夫妻逛灯会时不该如此么?”
他抬手指了指适才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一对,女子一袭鹅黄罗裙,依偎在男子身侧,走动间能瞧见衣袖下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沈曦云一僵,她同谢成烨又不是第一回一起出门,成婚后她有心回避就不说了,成婚前,至多是她放肆拉着他衣袖,何曾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谢成烨怎的开始人后冷脸、人前装好的做派了。
对面的男人见她面上不安未消,嘴角的弧度收敛些许,低声道:“沈家小姐和姑爷十余日未曾一同出现,难免引人猜忌,亲近些,也能免去外人口舌。”
他又拿公事伪装做起借口,偏生这姑娘真吃这套。
眼见沈曦云眉眼的困惑散去七分,他心上反倒泛起点苦涩。
窈窈如今,竟是半点不信他是心甘情愿亲近她,宁愿相信是为了装作林烨这个身份。
分明最初是他主动伪装失忆扮演林烨做她夫君,到头来,几番周转,他被困在其中,还要靠此做筏子获得亲近她的机会。
更可笑的是,这机会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过是在贪恋一时的温暖罢了,待时限到了,日光自会倾移到其他地方,照旧光耀四射、照旧高悬天上。
谢成烨默了默,松开手上的力道,“自然,你若是觉着不合适,我放手便是。”
沈曦云讪笑一下,“往日在外不曾如此,今儿突然这样,不是更引外人注目,郎君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顺着谢成烨张开的手掌收回手。
指尖轻柔又坚定地划过谢成烨的掌心离去,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谢成烨的手依然停留在原处,未能适应手中陡然的空虚,他能清晰感受那姑娘柔荑的余温就在交握的当口渗透进他的皮肤。
他将手收回腿侧时蜷缩手指,虎口贴近,试图细细感受那点残存的温暖,然而只握住一团冷清的空气。
胸腔内溢出失落和怅然。
谢成烨垂眸道:“是这个道理,窈窈考虑得周到。”
沈曦云不敢轻易受谢成烨的夸赞,别别扭扭觉着他话里有话,可实在不想费心思量,只得寻个别的由头岔开话题。
她伸长脖颈,望见靠近街尾的一处摊子在卖缩小版的花神灯,惊喜地叫了声,捉住两丫鬟的手往那去。
“走,咱们去瞧瞧灯。”
谢成烨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向一身小厮打扮的永宁吩咐,“今夜,你负责保护沈姑娘,紧盯着,不容有闪失。”
他眉眼向下一压,冷肃补充道:“若是真起了乱子,你要以她的安全为先。”
永宁素来死鱼脸的眼珠内闪过一丝惊诧,可他和长安不一样,能不说便不说、能不问便不问,于是拱手吐出一个字:“是。”
话音一落,他隐在人群中,快速向沈曦云方向贴近。
长安见状,凑到主子身侧,跟上谢成烨往花神灯摊贩的踱步,轻声问:“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
长安与永宁是前淮王谢立廷尚在跟着父亲打江山时为谢成烨挑选出的贴身亲卫,伴他一起长大,专门负责保护谢成烨的安危。
去岁主子下江南时为了分开行动没带他们二人以致遇袭伤重一事,已足够长安和永宁愧怍不安。这些日子里他跟着主子出门探查,眼珠子不敢移开一分,就怕主子再出事。
但刚刚主子给永宁下的命令,言外之意,却是倘若生乱,永宁要优先保证沈姑娘的安危,并非主子的安全。
长安被这罕见的举动惊着,忍不住发问。
谢成烨斜瞥眼笑得乖觉的长安,反问道:“你是觉着,你护不住我?”
长安连忙摆手,哪敢承担这罪责。
“那就不必多问,照做便是。”说完,谢成烨大跨步向提着花神灯细看的沈曦云走去。
街尾,月庄酒楼二楼包厢,整个街道一览无余,将来往的行人旅客尽收眼底。
“此次行动早已被多方察觉,执意行事简直是将把柄往他人手里送。”
一袭青衫的月读,毫不介怀地把面容暴露在窗棂边,眼睛看着街道上笑语嫣然的沈曦云,轻扯嘴角说话。
包厢内的另一名女子帷帽覆面,穿着城中最常见的粗布衣裳,笑着回道:“这事又不是我的主意,将作[1]谋划那么久选定的日子,总要让他老人家施展一番,才能解气。”
“再说,他们看见的,只是我们想让他们看见的。不过是镜中窥月,如何能妄想见到月的全貌?自以为是罢了。”
她见月读兀自盯着窗外不说话,微微掀开帷帽露出左眼,透过窗棂缝隙看见了谢成烨和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沈曦云。
女子嗤笑一声,“烂好心。”
月读因着她这声评价,终于转过头看她,无奈道:“好歹人家确实帮了不少流民。”
虽然也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阻碍。
女子左眼眯起,眼角一颗小痣在光下显出妖冶的气息,“阻拦我等大业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你忘了我等曾立下的誓言么?表哥。”
她并不期待得到月读的答复,缓缓站起身,“时辰将至,我就不久留了。你也速速离开罢。”
临走前,她最后对月读道:“你为什么那么关注这人呢?”
月读的手垂下,搭在搁在琴架的古琴上,随意拨弄琴弦,弹奏成几个不成曲目的调子,乐声遮掩下,他说:“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关注沈曦云呢?”
因为淮王谢成烨么?
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后,并未听见他的问题。
月读偏头看向街道上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的沈曦云,发出一声轻叹,从窗边坐起,抱着琴下了楼。
月读走到沈曦云跟前时,她正在费力应对摊贩妙语连珠的推介话语。
缩小版的花神灯多呈伞型或是六角型,用半透明的油脂糊成,上镂着人物、花卉、鸟雀,与寻常元宵的花灯并不完全一致,别有一番趣味。
摊贩见他们一行人衣着不俗,为首的男子更是一副专心看挑选花灯的小姐模样,料定是富贵人家的夫妻,出来消遣玩乐,便使出十二分的口舌功夫介绍形式各异的花神灯,指望他们出手阔绰自个多挣点。
沈曦云本没想买太多,被摊贩妙口一劝,转眼,春和、景明手里头就多了六盏花神灯。
月读到时,眼瞧着她就要付钱买第七盏了。
“待会儿祭祀庆典人多,灯买多了难免手脚上受限、行动不便。”他端起笑容,插话劝阻。
谢成烨先一步抬头,对上月读的眼神。
似乎是在问,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又来了?
月读跑到他跟前晃悠,不是第一回了。
上次长安探查到清辉阁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他自然怀疑清辉阁是前朝逆党的一份子,为他们筹措钱财,购买粮草物资,期间几次循着阁中来往人士的踪迹调查,有两回,都“巧合”碰上月读。
一次在康门街、一次在宝头街。
月读碰见他时,没半点心虚,儒雅随和上前跟他见礼,还力邀他一同用膳。
宝头街那次,谢成烨实在好奇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了邀约,可一顿饭吃下来,两人互打机锋,什么也没透露。
清辉阁嫌疑那么大,月读却跟没事人一般,拿捏着满身疑点,让人寻不到一丝实证。
这人不简单。
月读避开谢成烨深沉的目光,选择无视他,径直跟沈曦云说话:
“花神灯的样式大抵就那些,买多了也没必要,知晓窈窈家中不缺钱,但把这钱拿去买孙家铺子的零嘴吃不是更快活?”
摊贩听见突然冒出的人这么搅和自个生意,不乐意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