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妇人摊贩边摆着的简单桌椅上,听见妇人的祝福,含笑作为回应。
前世今生,成婚前城里的闲言碎语她都是听过的,就连些爹娘从前相识的好友长辈都间或派人传话想劝她,让她莫要太过着急成婚,应三思后行、慎重考虑。
但她那时,哪里听得进这些。
只道郎君心中也有她,才会答应她“以身相许”的承诺。可实际心中又惶恐他反悔,火急火燎成婚,盼望在他反悔前把名分定下,做一对真夫妻。
谁能料到,曾经她最渴求的婚契成了如今她最避之不及的东西。
沈曦云陷入思绪中,半点没注意街那头,另一辆有着沈府标记的马车正慢悠悠驶来。
赶车的,是饥肠辘辘、同样被勾起馋虫的长安。
长安嘴里分泌着唾沫,想起昨天今天两日主子带着他在城里奔波,昨日还好些,主子时刻注意着时辰,离晚膳差一个时辰左右,就急赶慢赶让他驱车回沈府。
今日就悲催了,主子不知怎么,也不急着回府,耗到此刻才回去,可把他饿坏了。
因此隔着老远,长安就闻见空气中飘荡的肉香。
眼睛克制不住地向馄饨摊子一瞄,就瞄见了埋首在瓷碗间的沈曦云。
他扯缰绳的手犹豫一瞬,不知是该同主子说,还是当没看见驶过去。
上次在隐山寺,主子对他话语的不满他还记忆犹新呢。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劲使大了些,马匹步伐变缓,就这么停了下来。
长安暗叫声不妙,想要挥动马鞭继续行驶,但谢成烨已经掀开车帘问起情况。
不期然看见正欢喜吃着馄饨的姑娘,她不似燕京贵女那般讲究吃相,一个小馄饨都要分个十口八口吃完,而是一口塞下一个,吃到畅快处,直接端起碗喝了几口高汤。
可惜汤咽到一半,沈曦云的目光瞧见了掀起车帘下谢成烨的身影。
与那双深邃如墨色浓稠的眼眸。
“咳咳。”
汤汁呛在嘴里,她猛咳嗽几下。
惊得边上也在吃馄饨的春和赶忙放下汤匙,拍打小姐的背,“小姐莫吃得太急。”
又从茶壶里倒出杯水,递到沈曦云嘴边让她顺一顺嗓子。
那边车上的谢成烨见沈曦云呛到,动作迅速跳下马车,就要朝沈曦云那去。
但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暮色沉沉,带来点即将入夜的凉意,吹过他衣襟,把他猛然吹醒,回过神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经思考就想上前安慰她。
可这次,和上回在隐山寺不同,没有幻觉,没有耳边的低语。
他神智清醒,想要向她走近。
谢成烨最终并没有过去。
他站在原地半晌,看见那姑娘在春和照拂下逐渐顺过气,偏头垂眸试图避开他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转动脖颈硬撑出一抹笑对着他。
谢成烨微微颔首,在长安疑惑的询问声中转身回了马车。
“走罢,长安。”
谢成烨阖目靠向车壁,脑海中全是那姑娘的模样。
如画的眉眼、噙着笑的樱唇、盈盈一握的腰肢,瞧着如珠似玉的娇弱美人,却又喜欢每每在他试图更进一步时掐灭他的希冀。
真是狠心。
他就算再如何自欺欺人,都必须得承认,他对沈曦云真真切切动了心。
哪怕她如今已不再喜欢他,更不在意他。
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滚烫炙热,但又在触及她平静淡然的眼时冷却凝固。
他有心回忆两人相识这段时日里的点滴过往,却发现两人一起好好相处的时候,少得可怜。
从前他想着是报恩、是蛰伏,面上再如何暖,但心里是冷的,偶尔厌烦了还想避开。而那姑娘在成婚后,借口所谓的爹娘如梦训斥一事,也不再追着黏着他,直至直接奉上一纸和离书,大抵也是看透他此前的不愿彻底倦怠。
此间种种,真叫他尝到了情爱让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长安在隐山寺说得对,他的确喜欢她。
至于为何不同她说?
谢成烨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她如今,还情愿听这些么?
没见昨日他仅仅只说是在梦中见到她,她便一副惶恐难安的模样,仿佛听见了多么骇人的事一般。
若是他此刻说喜欢她,她眼底的惊惧估计更甚。
而且……谢成烨想起当今圣上的嘱咐。
因着父亲母亲故去得早,在谢家的子嗣里,皇帝对他的安排要求格外重些,尤其是淮王妃的人选,去岁他生辰宴时,皇帝已透了口风,想在今年他冠礼上为他指婚。
到那时,沈曦云该如何是好。
为了他一点微末的情动,平白把她快乐平和的人生牵扯进燕京的波涛中,未免过于自私。
谢成烨狠狠闭了闭眼,按住心房,强逼自己的心平缓下来。
回去曲水院的当天夜里,谢成烨派长安请来了章典。
顶着章典八卦的眼神,谢成烨伸手让他诊脉,并提出请求,“章老可否帮我配一副药,安神药,能助我夜间安眠度过,不至再卷入梦境。”
那些诡谲梦境,到此为止罢。
如果直到江州事毕,长安都没能找寻到那处院落的踪影,等他离开江州后,他会再派人秘密保护她,护佑她在江州平安度日。
所谓情动、所谓幻梦,都留在江州便是。
章典依他要求提笔写了个药方,但皱眉提点,“因着我并不知你做梦的症结,所以这幅方子做安神用,但能否真正不再让你做梦,我不敢打包票。”
谢成烨微抿唇,其实这些时日对于梦的根结,他有一个猜测,大约是与沈曦云有关。
每每都是他白日同她有过接触后,夜里就极易入梦。
所以于他而言,章典的安神方子更多是个安慰,真想解决此事,只怕还是得,远离病因。
远离,沈曦云。
长安送走章典后,回屋见主子坐在椅子上愣神,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开口:“明日不去麦秸巷方向,去知州府。”
“你往后行动照常跟着我即可,不必单独出去行跟踪一事了。”
这一句,代表着隐山寺的责罚就此揭过。
长安诧异看了眼主子,心中放松连带着言语又开始不把门,“那主子同沈小姐?”
谢成烨起身,如玉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
“长安,这是两件事。”
责罚长安是一件事。
他待沈曦云是另一件事。
谢成烨把长安赶出门熬药,此后数日,每日睡前一服,他当真不再做梦。
也或许,真正起效的是,他日日早出晚归,避开不再见她。
当然,她也不曾主动寻过他。
二月二,晨起后谢成烨带着长安出门,走到沈府门口,却见大门敞开着,门外传来姑娘软声细语的叮嘱,夹杂着笑。
是沈曦云。
她穿着件淡绿色的短袄,上头绣着蝴蝶绕花枝飞,晃着手里的布袋跑前跑后,景明则在一边摆放五谷杂粮,春和叫唤让小姐当心。
沈曦云蹲下身子,用个小汤匙取用布袋里的草木灰,挪动步伐在地面画起一个大圆圈,等圆圈画好,她拍拍手,让景明递来谷物,撒入圈内。
撒完,沈曦云双手合十祈愿,念念有词,“愿土地爷保佑沈家平顺安康、保佑大燕风调雨顺。”
谢成烨想起来了,这是民间二月二的打囤仪式。
幼时在北地时,母亲喜欢过各种节日,二月二的时候,她拉着一家子,不仅会打囤还会做“引龙”,说是用草木灰在地上画龙形,自家门口延伸到水源处,可以祈雨避免干旱。
谢立廷舞动弄枪在行,但面对这种要用草木花作画的场面,却是干愣着不知如何施展。
母亲会笑着嗔怪他,自己提起裙摆作画,使唤父亲给她递谷子或是确定路线。
可惜自打入燕京后,王府再未行过民间的祭祀礼。
常常是皇帝设宴,邀近臣亲眷以示庆贺。
——“烨儿往后可莫学你爹在边上干看着,也要积极帮衬自家娘子。”
谢成烨蓦然想起某年二月二,母亲对儿时的自己说的话。
他站在离沈府大门几丈距离的廊道下,听着沈曦云的声音,脚步微抬。
又止住。
“今日从后门出去。”说完,他转身后撤,朝大门的反方向走去。
长安愣住一瞬,反应过来追上去,“都走到这儿了,从后门走还得绕路,主子不如咱们直接从大门出去。”
还能和沈小姐打个招呼。
“多走几步路能磨磨你的懒性。”
谢成烨淡淡道。
脚步半点不停,快速迈着远离大门的视野范围。
那头,春和见小姐踮起脚尖探头向门内看,问:“小姐是瞧见什么了?”
沈曦云疑惑地偏偏头,她方才,似乎看见谢成烨的背影了。
穿梭在走廊两边树枝的间隙。
身姿那般挺拔的,在沈府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这是准备出门,结果发现她在门口就走了?
她这几日听门房说,姑爷每日辰时三刻出门、暮色戌时三刻方归,行色匆匆,看着忙极了,还问是不是沈家下面生意出了什么乱子,惹得姑爷这般忙碌。
沈曦云虽然也不解,但识趣没问,不是都说皇家贵胄最忌讳旁人打听行踪么,她老老实实践行这一准则。
不仅自己不问,也不许府里丫鬟小厮打听,下了命令,让他们不许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怕坏了谢成烨的事。
做到如此妥帖,谢成烨万一能想起上辈子什么事,应该也感受到她的悔过之心?
沈曦云冲着春和笑笑,“无事,我刚瞧见只雀鸟飞过罢了。”
转头吩咐景明,收拾起地上的五谷杂粮。
谢成烨不再来寻她也是好事,不需要分心应付他。她这些时日也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安顿城中涌入的流民、检查花朝节的布置、最好还能暗自给官府提个醒,尽力避免前世花朝节上的冲突重演。
只要花朝节上不再出事,温易之就不会被下狱,更不会赌上一条性命只为求一个公道。
沈曦云内心踹踹,不知自己预想的布置可否万全。
“主子,就目前的消息,逆党一定会在花朝节上有所动作。”
曲水院书房,一袭深色劲装、腰间佩短剑的男子弯腰拱手站在谢成烨面前,汇报情况。
“可怪就怪在,隐山寺后山并没有动静,那堆兵器应当不是为花朝节准备的。或许,花朝节只是小动静,而后才会是大动静。”长安补充道,暗叹永宁还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多说点话又不花银子,偏偏永宁不听劝,每回都是他帮忙补充。
谢成烨曲肘沉思,“小动静么?”
隐山寺和清辉阁人员往来频繁,但偏生最要紧的武器粮草都未移动。
在江州这段时日,他已经能断定,逆党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起兵叛乱。
之所以久不行动,是因为他没想明白逆党的依仗是什么。
起兵需要人,需要大量愿意为逆党做事的兵员。如果没有兵,他们准备再多的武器粮草都是空谈,但根据谢成烨掌握的消息,逆党人数不多,加之经过建元二年的清剿,死了大批教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从哪变出兵来,还是说,他们有自信能呼吁百姓跟着他们造反?
谢成烨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明日便是花朝节,你们提醒官府加强巡逻,孤就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安、永宁应是。
谢成烨脑海中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沈曦云,她想来喜欢凑节日的热闹,花朝节的庆典定然也不会错过。
那若是不慎陷入逆党的圈套?
他握紧拳,幻梦里的喊疼声仿佛又出现在耳边,最终对她安危的担忧站了上风,“长安,你现在替我递给消息给栖梧院,让沈小姐明日莫要出门。”
不等长安应答,他先一步起身,“算了,我自己去说。”
仔细算算,他们二人已经十余日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谢成烨亦没再做梦,可每日晨起后一夜无梦的感受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再期待什么。
原来只要不见她,他在梦中也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
那今夜他去栖梧院见她后呢?……今夜,可会入梦?
谢成烨喉头上下滚动,掌心无端出了点汗,他强压住其他念头,劝告自己过去是为公事,提醒她明日花朝节危险后就该直接离开。
就欲推开门时,“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伴之少女的轻呼,“公子,你在么?”
谢成烨放在门环上的手立刻用力,门扉打开,露出一张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的脸蛋,一袭大红色的衣裙,在夜色里提着灯笼,像九天玄女到访凡尘,垂青了这座院落。
沈曦云温然一笑,福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夜间拜访,打扰公子了,实在是明日花朝节,我思来想去,有些话想同公子说。”
谢成烨在她脸庞上定神,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请进来说罢。”
他挥手让长安、永宁退下。
沈曦云始终规规矩矩站在屋门口,就连永宁这个前世见过的熟面孔走过眼前,都没露出惊讶的神色。
直至谢成烨做出请进的手势,她才收起灯笼进屋。
谢成烨在烛火下沉默看她的动作,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仿佛要把这些时日没看过的都补足。
直盯着那姑娘都意识到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谢成烨狼狈错开眼,道:“无事,沈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吧。”
屋内窗棂半掩,洒落下一片柔和朦胧的月光。
许是来得匆忙,沈曦云发髻松散地挽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肩头,燃着的烛火把她身影拓印在墙上,显出动人的线条。
谢成烨嗅到从她的方向飘来一股酒气,夹杂在檀木香里,甜得醉人。
他微微皱眉,她来前吃酒了?大抵还是她家中自己酿的桃花酒。
随之又自然冒出个念头:她酒量不深,会在找人前吃酒通常是为了壮胆。
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壮胆的事么?
谢成烨抿了抿唇,思绪刚起,对面进屋沉默良久的姑娘倏地开口。
“虽不知公子身份,但从言行举止看想必出身不凡。对明日的花朝节我有些揣测,不知公子可有法子告知本州知州或是什么说得上话的官老爷提防一二?”
他目光定在她脸颊,“什么揣测?”
“我怀疑,明日花朝节上,会有人故意闹事。”
沈曦云原本不想来找谢成烨,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前世记忆的事情。
历年花朝节,江州百姓自城中各处沿水游玩,赏花尝鲜,临近夜时,会汇聚到汴河支流旁的花神庙,河岸燃放花神灯,河面上则会有各色木舟画舫汇聚。
因着此时气候比元宵暖和,江州城在花朝节夜里的灯比元宵时更鲜亮,来往游人也多。
上辈子就是在花神庙祭祀时,有数位流民现身哭诉喊冤,道自个入江州城后被官府驱赶、被城内居民打压,甚至有人家中亲眷因得病被拒医而死,江州城百姓却能安心快活过节,实乃上苍不公,叫嚷着要把花神庙的供品打翻。
城内民众与这伙流民起了冲突,两边都见了血,情况愈演愈烈,等官府的厢兵到时,现场因打斗撞翻花灯燃起了火势,火焰在花神灯间蔓延极快,顷刻上百盏花灯被卷入烈火中。
人群在火中奔逃踩踏,那夜江州城内,死伤众多。
最初现身的几个流民亦死在大火里。
后来官府追查,疑心这伙突然出现的流民是受人挑拨,几番探查,竟查到温易之头上。
只因这人似乎是唯一一个认识所有大闹花神庆典流民的人。
沈曦云却知晓,不过是温易之觉着自己是流民中难得正经读过书的,格外爱管事,每当城中有流民入内,他总会上门询问是否需要帮扶。
若真是有人指使,这桩蹊跷官司,背后人当藏得更深,怎会轻易被衙役们走访询问就揪出幕后主使。
官府不听这些,认定是温易之不怀好意,暗中挑拨流民在花朝节上生事,欲逼迫官府善待流民,不想弄巧成拙、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