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戚照砚那会儿说的话。
他说自己的妹妹曾经也喜欢这些小玩意,所以他才会雕刻的。
关于他妹妹的事情,荀远微听过一些,但是从三年前戚照砚出事,那个小娘子便没了消息,如今也没能找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对于东海戚氏而言,她回来也没有了倚仗——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在她看来,兄长或许也战死了。
想到这里,荀远微轻轻叹了口气。
才想将那只木雕糖葫芦收回去的时候,她却忽然想到了个人。
是长治二年那场大战结束后不久,她手下的副将谢定澜清早在武州城门口捡回来的。
小娘子被捡回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木雕小兔子,无论怎样都不肯松手,那只小兔子上沾满了污泥和血渍,她却宝贝得紧。
荀远微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人的时候,小娘子只是摇头,却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和谢定澜。
谢定澜哄了她许久,她才肯哭着说:“我没有家人了,家里遭了难,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谢定澜有些手足无措,又是给她拍背顺气,又是柔声安慰的。
“没有关系,你可以留在武州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娘子仿佛和谢定澜分外投缘一样,扬起头看向她,眸中尚有泪花闪烁,却问道:“真得么?”
谢定澜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为她擦干净了眼泪,“当然是真得,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像是纠结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说自己到底叫什么,只是说:“我曾在家中行九,可以叫我九娘。”
谢定澜想了想,说:“九娘不好听,我以后叫你小九好不好?”
九娘轻轻点头,又问道:“那我叫你什么呢?”
谢定澜看了荀远微一眼,目光转向九娘,“我叫谢定澜,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九娘沉吟了声,轻声问:“澜姐姐?”
谢定澜愣了下,看向荀远微:“殿下,小九唤我‘姐姐’!”
九娘低垂下眸子不说话。
谢定澜认了个妹妹后高兴得不得了,几乎要给武州、云州两州的将领炫耀完了,没过多久,没有人不知道她谢定澜认了个妹妹。
后来九娘留在军中,偶尔帮一些受伤的将士包扎,军中的老军医也说她聪明伶俐,又有天赋,问她愿不愿意同自己一起学医。
九娘便看向谢定澜,说:“如果能帮到澜姐姐的话,我愿意的。”
荀远微记得,九娘后来在武州的时候,对当时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只木雕小兔子一直不放手,有时候跟着谢定澜在军队中的时候,也会握着那只小兔子坐在沙丘上,托腮看着月亮。
谢定澜问她是不是想家里人了,她点头又摇头。
谢定澜怕她伤心,便也不再提了。
想到九娘,荀远微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忽然眼睛一亮,于是铺开纸,提笔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将春和唤来,和她吩咐:“你将这封信传到武州去,用我们自己的法子,要快。”
春和并未多问,只是照做。
翌日到了宫中,荀远微又和春和道:“你一会儿找空去吏部一趟,我想知道戚照砚的生辰。”
春和速度很快,领命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她将一张纸递给荀远微,上面是抄写的戚照砚在吏部档案上的相关记载。
荀远微点在日期上,念了句:“四月初三,还有一个多月。”
春和一时有些好奇,她总能感觉到长公主殿下对戚照砚的不同寻常之处。
“殿下,是打算给戚中丞备生辰礼物么?需不需要奴婢准备?”
荀远微没有否认。
殿外忽然有个小内监道:“殿下,娘娘问您中午可否去蓬莱殿用膳,说是今日有您喜欢的菜式。”
荀远微转念一想,也许可以问问嫂嫂,是怎么给哥哥准备生辰礼的,便同意了。
她到蓬莱殿的时候,菜刚上齐。
萧琬琰等她走进了才看着被她挂在腰间的那个糖葫芦,笑道:“原来是只糖葫芦啊,我还当是一串红豆呢。”
荀远微不解,却笑问道:“嫂嫂怎么会以为是红豆?”
萧琬琰看着她,说:“因为,此物最相思啊。”
第51章 鹊踏枝 “不是玩玩,那便是想要让他做……
荀远微闻言, 夹菜的动作稍稍顿了顿,眼睫不自觉地往下低垂一番,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腰间的那个糖葫芦挂坠。
虽然她也想不明白, 为何在萧琬琰说出这句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戚照砚的身影。
在这一瞬间,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许久没有过的怯意, 只好打算将此事就这么搪塞过去:“许是嫂嫂离得远, 当然,也是这个挂坠太小了的缘故。”
萧琬琰便顺着荀远微的话问道:“哦,那是宫中哪位巧匠雕刻的?颖王妃前几日刚给颖王生了个儿子, 过段时间便要满月了,我还寻思着要送个什么过去聊表心意呢。”
荀远微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想了想,还是打算和萧琬琰实话实说:“是别人送的。”
萧琬琰看着她弯唇一笑, “那这礼物送得可真是别致, 我原以为要讨好你, 就算不送金银珠宝这样的俗物,也应当送一些名卷孤本、金石、再不济也得是顶好的茶叶,不曾想你倒是对这么个木雕的小糖葫芦看得紧,还特意挂在腰间。”
荀远微耳尖一红,却不抬头,只说:“嫂嫂惯常会打趣我。”
萧琬琰往自己面前的小碗中夹了一筷子菜, 看着荀远微不停的小动作,一时失笑:“我瞧着能让你将这个小糖葫芦挂在腰间的, 是因为送你这个木雕的人吧?”
荀远微心尖一颤,明明萧琬琰也没有说是谁,但她心头却跟着泛上来一阵紧张来。
良久, 才嘟囔了句:“嫂嫂误会了。”
萧琬琰果然接了句:“我却不知道,我误会什么了?”
荀远微没说话,却悄悄扯了扯自己腰间的挂坠。
殊不知这个小动作被萧琬琰尽收眼底:“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你如今的地位,喜欢谁直接收进府中当面首就是了,若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给个散官闲职哄哄也就是了,不讨喜了找个新的便是了。”
“不是的嫂嫂,我从来没有想玩玩。”
荀远微说完这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话,身子忽然一僵。
但她还没想好如何补救,萧琬琰却先问道:“不是玩玩,那便是想要让他做驸马了?”
“没有。”
荀远微想了想,还是低声道。
被萧琬琰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对戚照砚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了。
她在年少时听闻过戚照砚的声名,也读过他的文章,但那个时候,既是羡慕他可以得到当世大儒的指点、钦慕他的才华,但更想同他好好切磋一番。
至于三年前救他,她总是觉得是因为觉得当年奚关檀州一战有蹊跷,可平心而论,她回京这段时间,又没有真正问过戚照砚关于那场战役的具体细节。
他们之间,似乎早已超出了寻常君臣应该有的态度。
想到此处,荀远微也不由得咬了咬自己的唇,缓缓抬头看向萧琬琰,道:“嫂嫂,如你所说,以我的身份,想养个面首确实简单,但这无异于是毁了他的前程。”
驸马本就不能有实权,她现今又手握大权,侍奉在她身边的男子,也必然要放弃自己的前途,这对任何一个稍有才学的郎君来讲,都是不划算的。
“所以,我也从没想过成婚这件事,毁人前程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萧琬琰点了点头,“我是瞧着你回京后待那个戚照砚颇是亲近,故而有此一问。”
听到她提戚照砚的名字,荀远微飞快地避开眼神去。
毕竟自己想到的,和被萧琬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提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虽说我本不打算干涉你和前朝的事情,但还是想提醒你,从去年冬天你去查朱成旭的遗物,惹了风寒,由戚照砚送你回来,到前段时间,你在郊外醉酒他将你送回公主府,若说你宁可开罪崔延祚,力排众议让他主持贡举是因为看重他的才华,那他一个外臣,竟能在你府上留宿这件事,的的确确是有些过从甚密了,你要知晓,这对你的名声和你百年之后史官对你的记载评价的影响。”萧琬琰的语气中听不出来责备,只有浓浓的担忧。
荀远微默了默。
萧琬琰看着她这样,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即使大燕民风开放,但古往今来,史官对一个女子最大的诋毁便是用她的闺私之事做文章,不论她的政绩有多出色,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只会是关于她的这些事,但放在男子身上,这些偏偏是让人忽略到边角里的,”她顿了顿,“所以我方才试探你的意思,便是想同你说,你若是真得对他有别的心思,无论是想让他做驸马还是当面首,改个闲职,也就顺理成章地收进去了,若是想同他成为盛世君臣,便要与他划清楚君臣之间的界线。”
荀远微听着萧琬琰说完这些,才转头看向萧琬琰,颇是不解地道:“可是嫂嫂,我从未想过拿这件事开玩笑,无论是自己的清誉还是他的前程,换句话讲,旁人的言论和评价,当真那么重要么?我以为,只要我真正能为大燕百姓谋得福祉,便不会有人关注我的私事。”
萧琬琰的语气也跟着柔和了下来,“我原也不是怪你,只是稍稍点你一两句,毕竟,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荀远微轻轻将这两句念了一遍。
萧琬琰清楚荀远微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娘子,她这个做嫂嫂的,也只能代替兄长偶尔劝她两句,索性转了话题:“罢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想清楚想明白的好,我今日唤你来,本也不是因为这件事。”
荀远微便也跟着暂时将心绪收了回来,抬眼看向萧琬琰。
“和你前段时间收进府中的那个女待诏有关的那个人口拐卖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荀远微咬了咬筷子的尾巴,整理了番思路,道:“今日大理寺窦嵩那边呈上来的奏章上说那个本涉及到替考的韩胜在牢狱中不堪重刑将一切都招了。”
“怎么说?”
荀远微想到这件事便觉得不可思议,和萧琬琰复述的时候,也是越说语速越快:“韩胜说,自己是五年前从北方来的一个诱口手中买来的知渺,她起初还担心这么强买来的,一没有过所,而没有奴籍,若是被官府查到了,自己怕是要坐牢,那个诱口告诉他说,自己手中的这些个女娘‘干净’得很,都是从北方交战的地方或者遭了灾的地方拐来的,并不在大燕任何一级的官府的户籍册上面,也就是说没,是没有身份的,他这才放心买了。”
萧琬琰却皱了皱眉,问道:“北方,交战地和遭灾的地方?”
荀远微应了她这句,道:“但我疑心恐怕不止北方,但关于那个诱口,韩胜说那人比较神秘,他也不知道底细,但他告诉我,那个诱口,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都会来邛州这块一次,将北地拐来的妇孺卖到这边,再从这边拐一些回到北方,我已经打算让人去邛州查一查此事了,具体的,还是要捉到这个诱口,才能接着查其他的事情。”
萧琬琰没有反对,“这倒也好。”
荀远微思索了一番,又道:“窦嵩问韩胜为何这几年益州地方上核查的人口的时候没有查到他身上,他也没有隐瞒,承认了自己给益州的知州长史送过礼物,加上这些人自己手上也不干净,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也已经传旨让剑南道观察使仔细核查此事,若是真与此事有关,怕是要将人带回京中并案审理。”
萧琬琰听到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也没有多问,只说:“你做事我素来放心,但是你要记得,大燕立国不久,许多事情点到即止,破除陈年旧弊,也非一日之功,即将到来的春狩,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荀远微弯了弯唇,“我知道的,嫂嫂。”
虽然萧琬琰后面也没有再提过她和戚照砚之间的事情,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这段时间和戚照砚之间的种种。
她在萧琬琰跟前否认了她对戚照砚的心思,但她心中如明镜一般,她清楚,她对戚照砚已经超过了君主对臣子应有的态度。
可她做不到将戚照砚直接收进自己府中,这是有悖于她的初心的,她本来就是想让他发挥自己未尽的才华,为自己效力,几番纠结犹豫之下,她最终还是将本来挂在腰间的那个小糖葫芦收进了盒子中,妥善地放进了自己的柜子上,而不是像前两日那样挂在腰间。
既然没有办法将所有的心意袒露,那便只好以最温和的方式让自己不要想起来。
可是她差点忘记了,是她将戚照砚任命为御史中丞的,也是她给予他的直陈君主的权力。
故而在隔日,春和在外面通报戚照砚想要见她的时候,荀远微陷入了挣扎和犹豫之中。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桌面上的那几颗经历了一个冬天已经干枯的桂圆上。
本都想说一声“不见”了,但又想到,现在毕竟是在廷英殿,万一他有什么公事要呈报呢?
荀远微最终还是和另一个自己妥协了,“让他进来吧。”
说完随手捏起那几个桂圆,丢进了殿中的炭盆里。
戚照砚进来行礼前,目光一瞥,刚好看见炭盆边缘的一颗桂圆。
他抿了抿唇,按着规矩行过礼后,忽然抬眸问荀远微:“殿下,是不想见臣么?”
第52章 柳梢青 “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荀远微为了怕自己失态, 才握起来的朱笔就这么一顿,险些弄污了手底下压着的奏章。
她素来知晓戚照砚擅长洞察人心,可她方才明明都没有抬头, 他又怎能这么明白地道出自己的部分心思。
只是这句让她一时也想问自己一句——到底想不想见戚照砚?
戚照砚站在阶下,看着荀远微撑着头却一言不发, 不由得问了声:“殿下?”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荀远微才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 而后将朱笔搁在手边放着的砚台上,缓缓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何事?”
戚照砚听见她颇是冷淡的声音, 心下蓦地一慌。
荀远微的语气,就像是三年前将自己从奚关外救回来那次一样, 带着疏离与君主身上不加以掩饰的……冷漠?
戚照砚在心中反复斟酌,才找出来这么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堂上坐着的人的神容。
但这些毕竟只能算是自己的私心, 他只好先敛了敛自己的神色, 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 才道:“殿下,臣今日来,是前几日宇文宣将他在益州司马任上查出到的有关人口诱拐的证据交给了臣,因无论是他从前的职位,还是现在在兵部的职位,如要直接上报此事必要经过中书, 且有越职之嫌,臣恰巧负责监察此案的审议, 故而宇文宣将查出的证据交予了臣,臣做了简单的整理后,如今呈递给殿下。”
荀远微听见戚照砚通报正事, 便暂时将自己的思绪回拢,本想让春和或者沈知渺将他要呈递的奏章拿上来,朝周遭环视一圈,才发现两人皆被自己支走了。
戚照砚自然也留意到了眼下的状况,按照荀远微往日的习惯,应该是会让自己直接传上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期待来。
但荀远微并没有这么做。
她朝着廷英殿的殿门口招了招手,唤进来一个在殿外侍奉的婢女,让那个婢女将戚照砚手中的奏章和整理好的证据呈上来。
戚照砚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虽说奏章还是呈递了上去,但他在抬头时却不忘观察一番荀远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