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岫面前是摊开的话本,半晌都没翻页。
出神许久,久到已然听见游廊外响起脚步声,她才恍然回神。
云青岫打开乾坤袋,闭眼掏出一件被压在底下的东西。
金光一闪而过。
裴宥川推开屋门,见云青岫倚在榻上,披着宽松素袍,乌发未挽,垂在身后。
手里卷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
素白足尖悬在美人榻边缘。
裴宥川喉结滚动,上前两步,从身后拥住她,如耳鬓厮磨般。
“师尊在看什么?”
温热沉重的躯体压过来,云青岫重心一偏。
“叮铃——”
清脆缠绵的铃音毫无征兆响起。
云青岫瞬间僵硬,裴宥川疑惑地向下看。
宽松衣摆下,素白脚腕若隐若现,细细金镯圈在上面,缀着枚漂亮金铃。
他的脑海轰鸣一声,视野只余那抹金色。
灼热视线有如实质,一寸寸舔舐肌肤,从足尖到脖颈,再到神色僵硬的面庞。
云青岫展开书,静静盖在脸上,试图降温。
指骨分明的手将脚腕与金镯握住,滚烫的掌温像烙印,刻在那片肌肤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
金铃晃动,铃音缠绵不断,似一点火星溅入荒原。
烈火燎原,迎风见长。
裴宥川用力闭了闭眼,喉咙干涩异常:“师尊,我今夜可能没办法温柔。”
半响,书下传来一声回应:“……嗯。”
这声应允让火势滔天。
裴宥川单手启开瓷瓶,数也不数,一把丹药入喉。
空瓷瓶与书一起滚落在地。
云青岫被仰面压在美人榻上,勉强支起身体,看见地上的空瓶,瞳孔一缩,“你吃了多少?”
裴宥川紧盯着她,黑瞳幽深不见底,声音暗哑:“不知道,没数。”
他握住素袍下的脚腕,另一只手捏住云青岫的下颌。
金铃晃动间,急促灼热的吻压下。
力度很重,毫无章法地连啃带咬,令人生出一种要被吞入腹中的颤栗。
在这件事上,裴宥川从来很有耐心。
事前准备会做得很充分。
今夜的准备显然不那么充分,感受异常清晰。
月色入户,银色发冠折射出冷光。
云青岫不由想起今早篆刻最后一重法阵时,天外玄铁质地坚硬,篆刻并不是易事。需要用刻刀一点点凿入玄铁中,开拓出基本纹路,再细细雕刻。
这个过程漫长且艰难。
但因为赶时间,她刻得很快,手法甚至有点粗暴。
视野蒙上水光,发冠也随之模糊。
金铃晃动之声越发急促,细细的金镯在脚腕上摇动不止。
云青岫的意识在短暂空白后渐渐回笼。
黑雾在屋内涌动,冰冷鳞尾已经染上她的体温。
不必看也知道,身上定然满是乱七八糟的痕迹。
几条鳞尾强硬挤入指缝,占据她的掌心。
云青岫下意识握拳,鳞尾们先是一僵,随后更加热情贴来。
嗡嗡低鸣声不断,挨挨挤挤,互不相容,像是邀宠一般往她面前挤。
意识又是一阵空白。
云青岫齿间泄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喘息,恍惚间像难忍的泣音。
连绵不断的铃音忽然停下。
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几乎是有点手忙脚乱在擦拭滑落的水光。
裴宥川找回了理智,满脸懊恼:“我……师尊,是不是弄疼你了……是我不好……”
云青岫艰难喘了一口气,勉力摇头。
素白面容染上薄红,眉尖蹙起,眼眸水光潋滟,看起来像是备受煎熬的模样。
裴宥川更慌了。
“师尊疼吗?还是不疼……?”
云青岫闭了闭眼,只好开口:“……不是疼。”
“不是疼吗?”裴宥川尝试性动了几下。
回应他的是摇晃的铃音,以及藏在铃音下的几声闷哼,尾音黏腻。
裴宥川彻底放心。
屋内的铃音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偶尔毫无章法。
不知响了多久,金铃终于停歇。
滚烫灼热的身躯拥住云青岫,附在她耳边说:“师尊身上都湿了,我抱师尊去沐浴清理。”
这话在云青岫听来,就是要结束的意思。
她懒得睁眼,倦怠点头。
裴宥川为她披上衣裳,掩去深深浅浅的痕迹,将人抱至后院。
颤颤铃音响了一路。
温热泉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舒缓每一寸神经。
云青岫懒怠地趴在泉边,修长带茧的手慢条斯理为她沐浴清理。
“快点。”她的声音低哑,蹙眉催促道。
裴宥川从善如流:“好的,师尊。”
对方明显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云青岫腿一酸,险些滑进泉底。裴宥川将人揽腰一捞,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柔声问:“师尊如今害怕蛇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
“……你又想干什么?”云青岫一眼识破他心思不纯。
裴宥川黏糊糊贴过来,撒娇般摇晃,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云青岫被晃得头晕,忍不住道:“再怕也被你治好了。好了,不许晃!”
裴宥川顿时停下,鼻尖与她相贴,眼中盛满笑意。
指腹薄茧顺着她的脊背摩挲。
“忽然想起来,还未让师尊看一看我的本相。”
云青岫:“……?”
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像临时起意,倒像蓄谋已久,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
“不,改日再说。”她果断拒绝。
与黑雾中生出的鳞尾不同,一条漆黑似墨,粗壮矫健的蛇尾顺着小腿,一点点缠绕上来。
鳞片是冰冷的,拨开温热的泉水,紧紧贴在肌肤上,留下蜿蜒红痕。
裴宥川拽住她的手,按在腰腹之下的鳞片上。
声音柔和到像蛊惑人心的鬼怪:“师尊不想摸摸看吗?”
裴宥川自知太过火,乖巧安分了好几日,处处温柔体贴。
秋收农忙时, 镇上的人忙忙碌碌, 连一向喜欢缠着云青岫的孩子们都帮家里干活去了。
二花哭着跑进院子时,云青岫躺在摇椅里看书,裴宥川手执针线, 在为塌陷的软枕填充新的棉絮。
“云姐姐……云姐姐,李先生得了很严重的病!”向来活泼傲气的少女哭得喘不上气, “他快死了,我不想他死, 他还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云青岫坐直身体,用素帕擦去她满脸泪痕, 温和道:“不急,慢慢说。李先生得了什么病?”
二花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李先生好多日没来讲学, 我和福妮午后翻了他家墙头, 发现院子里采药用的竹筐还在,里头是空的, 他没有上山去采药。”
“我们在屋里找到李先生,他、他快没气了!云姐姐,哥哥, 你们救救他好不好……”
云青岫与裴宥川对视一眼, “扶光, 随我去看看。”
裴宥川放下针线, 从善如流道:“好。”
李先生所住院落朴素老旧, 院中晒着各色药材。
屋内陈设也很简单,桌椅床榻都有些年头了, 床头处的红漆斑驳脱落。
身材矮小的鹤发老人,面容枯槁,指尖为黑色尖爪,他的胸膛许久才起伏一次,气息微弱。
一缕荒息从裴宥川指间潜入李先生腕间。
片刻后,荒息收回,他对上二花盛满泪光与希冀的眼睛,淡淡道:“二阶修为寿数只有两百余年,他寿元已尽,神魂也散了大半,神仙难救。”
二花跌在地上,怔怔半响,使劲吸鼻子,像是要把噼里啪啦的眼泪都忍回去。
云青岫轻轻拽住裴宥川的手,轻声问:“没其他法子了?”
裴宥川垂眸看向交握的手,用力握紧,弯了弯唇:“师尊有令,自然有其他办法,但我不是大罗金仙,只能为他续命几日。”
利刃划过指腹,浓郁魔息包裹着几滴殷红,渡进了李先生口中。
二花忍住哽咽,一眨不眨盯着。
微弱的气息逐渐平稳。
李先生忽然咳嗽了一声,吐出大口浊气,恍恍惚惚睁开眼。
“先生,先生!”二花扑到床榻边,抓住李先生的手,泪珠哗哗往下掉,“我再也不偷剪你的指甲了……”
“二花啊。”李先生勉强坐起来,看见满脸鼻涕泪光的二花,长长叹气,“你的鼻涕都弄到老朽手上了。”
二花嗷一声大哭,抱着李先生不撒手。
李先生虚着眼,看见床榻边两道气度不凡的身影,又见裴宥川指尖有魔息萦绕,心中大惊。
这、这不是新搬来镇上的?怎么会是那两位?
他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二位,多谢二位贵人相救。”
李先生不敢叫破两人身份,只能含糊道谢。
裴宥川微微挑眉,道:“不是相救。你寿元已尽,神魂消散,我只是为你续了五日命。”
“感激不尽。”李先生勉力拱手,“老朽自知大限将至,能多活五日,已是意外之喜。”
然后拍了拍二花的背,“二花,起来站好。”
二花抹掉眼泪,听话站在一旁。
李先生扶着床头起身,动作不太利索,利爪掰断了两根朽木,然后颤巍巍往下跪拜。
云青岫即刻伸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一道荒息比她更快,强硬托起李先生,让他不得不站着。
裴宥川侧身挡在云青岫面前,压下她的手,冷淡瞥向李先生:“有事就说。”
“尊上,玄微仙尊。”李先生朝两人拱手,微微躬身,视线滑过云青岫时,神情复杂,“老朽的确有事相求。”
“二花天资好,机灵能吃苦,是块修行的料,老朽想为她谋个前程。若您二位瞧得上这丫头,能否留她在魔宫效力?”
话虽然是对着两人说,李先生却一直在等云青岫的回答。
他修为不高,看人却很准。魔主对这位师尊,极为相护,言听计从。
二花瞪大眼睛,脑子只剩空白。
“先、先生,你你你说云姐姐和哥哥是……”
李先生一记眼刀飞去,呵斥道:“住口,不许插话。”
二花紧紧闭嘴,脑子还晕乎乎的,像在梦中似的。
裴宥川的神情不辨喜怒:“师尊喜欢她?”
云青岫自然愿意照拂这个机灵的孩子,但施凛的事还历历在目。
沉吟片刻,她委婉道:“二花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这些时日帮了不少忙。”
脑袋晕过一阵后,二花清晰意识到,她的命运是否改变,全凭当下这一刻。
柳溪镇是平静的,也是不起波澜的。留在镇上,她至死都是低阶魔修,坐井观天。
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容得下她的傲气,也容得下一颗野心。
她顾不上李先生的训斥,笔直跪下,目光灼灼而坚定,眼底是少年人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
“我愿侍奉云……仙尊与尊上。我不怕吃苦,仙尊与尊上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宥川静静看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略微松动。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他扯了扯唇角,“既然你能入师尊的眼,回魔宫后,便侍奉左右。若有异心——”
窗边养着一盆野花,几日无人打理,依然生机勃勃。魔息压下,野花瞬间枯死零落成灰。
“你与柳溪镇,如同此花。”
李先生看得胆战心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二花抖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掷地有声道:“是!”
秋雨细密,寒意丝丝缕缕。
李先生得知自己只有五日可活,上午进山采药,午后在古槐下教孩子们修炼。
他过得与从前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只是采的药比以前多,为了多留些药包给镇民们。
第六日清晨,他注视着一群孩子们。
有嚎啕大哭的,有哽咽抽泣的,二花跪在床榻边,珠子般的眼泪滚落,她抿着唇,倔强地不哭出声。
李先生知道,她在斗气。
气他不肯在离世前,认她为徒。
“有什么可哭的?”李先生轻轻笑着,“我死后,身躯化作荒息归于天地,往后你们遇见的风啊,云啊,都有我的一份。”
“如今世道乱得很,今日安稳,明日指不定就打起来了。你们都得用心修炼,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护着自己,护着家人,明白没有?”
孩子们都哭着点头。
栓财哭得最大声:“先、先生……我以后一定做最厉害的魔将!”
福妮哭着拆他的台:“你做屁的魔将,都没学会引荒息入体,先生讲学,从来都不好好听……”
栓财哭得更大声了。
李先生笑得摇摇头,摸出几枚乾坤戒,分别落在孩子们手里。
“我攒的东西都在这了,师生一场,这是赠你们的礼。”
他的视线移到二花身上。
“二花,还在气我不肯收你为徒。”他抬起枯瘦的手,收起利爪,抚摸她的头,“你还小,不懂。”
“魔宫中大能众多,如果将来哪位贵人看得上你,愿意收你为徒,那才是前途无量。你认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做师父,不值当。”
二花拼命忍,还是没忍住哭声,一双眼睛被水光洗过,满是倔强。
“我不管,你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我反悔咯,你能拿我怎么办?”李先生哈哈一笑,目光慈爱,“往后,你就叫丹歌,去飞吧,飞到最高最远的地方去。”
慈爱目光与笑声化作一缕荒息,归于天地。
孩子们跪地哭送,丹歌伏在床榻边,脊背发颤。
“师父、师父……”她极小声唤着。
屋外秋雨渐急。
柳溪镇在连绵秋雨中办了一场白事,李先生的衣冠被葬在了风景秀丽的山间。
镇民与孩子们都前去祭拜。
裴宥川撑着一把竹纹青伞,为云青岫挡去风雨。
泣音融在秋雨中,更显得哀寂。
她伸手接住一丝秋雨,水珠从指缝滑落,难以留住。
云青岫忽然开口:“扶光,三百年间,你有替我立过坟吗?”
“不曾。”裴宥川目光深幽,“我当时想,师尊的神魂俱碎,那就重塑,身躯消散,便寻找新的……总之,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找下去。”
李先生逝去后,镇子似乎并无不同。
只是,少了一位会耐心治病的赤脚郎中,古槐下少了古板催眠的讲学声。
云青岫继续教孩子们修炼,裴宥川会时不时指点他们一二。
二花从前是最专注的,如今偶尔会走神,听见“丹歌”这个新名字,总是要伤心一阵子。
结束当日讲学后,云青岫将她留下。
丹歌脑袋低垂,闷闷道:“仙尊,对不起,我最近不够专注。”
“你知道李先生为什么替你取名‘丹歌’吗?”云青岫拉她坐下,语气温和。
丹歌摇摇头。
“丹歌是鹤的别称呢。”云青岫微微一笑,“李先生希望你做遨游天际的鹤,而不是流连往事的家雀。”
丹歌如被重击,恍惚片刻,目光渐渐褪去稚气,坚定起来。
“仙尊,我明白了。”
“不必叫我仙尊,像从前一样就好。”云青岫捏了一下她长有魔纹的脸颊。
丹歌定定看她一会,见裴宥川不在,猛地抱住她的胳膊,终于露出笑容:“云姐姐!”
这日以后,丹歌又成了从前那个活泼机灵的少女,她修炼刻苦,修为提升很快。
生活很安宁,云青岫偶尔会恍惚。
这样的日子,太像她向往中的隐居生活。
离大婚之期还有两日时,裴宥川忽然说要带她去个地方,还选在入夜时启程。
朴素车架驶出小镇,车檐的金铃已被取走,一路上听见各种虫鸣唧唧。
云青岫见柳溪镇已消失在视线外,问道:“扶光,这是要去何处?”
裴宥川避而不答,只微微一笑,道:“想邀师尊去看一处奇景,去到便知道了。”
云青岫没想到, 裴宥川所说的奇景在东荒主城。
之前所见的东荒主城肃杀冷峻,此时夜色如墨,红月当空, 街道两旁悬满花灯, 行人熙熙攘攘。
花灯下,成双成对的男女牵着手,皆戴着形色各异的妖鬼面具。
两道身影从云青岫身旁掠过, 女子裙摆荡开涟漪,男子衣袍随风轻扬。
“今年要是没拿到九十九朵金花, 我可不同你成婚。”
“好!今年必夺下九十九朵金花,如果不成, 你就打死我!”
女子扑哧轻笑:“呆子,我胡乱说的, 这么多你如何赢来?”
高大男子拍拍胸脯:“你想要的,我怎么也得弄来, 你只管等着收金花就是!”
云青岫望着消失在人潮的身影, 眉眼柔和,露出浅淡笑意, “这是什么节日?”
一个面具递来。
不同于街上各色妖鬼面具,是幅垂眉敛目的菩萨像。
“今夜是东荒特有的月夕佳节,黎明时分, 还有每年一度日月重叠的奇景。我想邀师尊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