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百年岁月,裴宥川寸步不离守在碧落泉边。
他偶尔会看着红莲,自言自语:“师尊,下雨了,院中的花无人打理,应该都死了。”
“等师尊醒来,我重新种几丛花,再打一架秋千。”
“师尊,桂花开了。每年这时,都要做桂花糕与桂花酥酪,今年没有做,之后一定补上。”
“昨夜梦见师尊回来为我过生辰,如果不是梦……多好。”
“师尊,我好想你。”
“师尊,我真的很想你。”
“师尊……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喃喃低语随着眼前褪色的回忆消散。
云青岫醒来时,身上还残余着诡异的酥软,像是一滩水或一团棉花,从神魂到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神交的后遗症,简称纵欲过度。
迷糊间,有人将她扶起,喂来一碗略带腥甜气息的汤药。
朦胧的视线终于清晰,云青岫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师尊昏睡了三日,是我愚蠢,才让那些杂碎有可乘之机。我已召了姜白溯与阴鬼蜮内所有蛊师,一定能将焚心蛊拔除。”
云青* 岫静静看了他许久。
直到裴宥川有些不安,忍不住道:“师尊?”
云青岫忽然伸手,按在他原本拥有入仙骨的位置。
“剜去仙骨时,很疼吧?”
裴宥川一怔,神情变幻莫测,半响才道:“师尊看见了……?”
她点点头,摸了一下他的脸庞,“为什么不说?”
背后付出这样多,他竟从没提过一句。
裴宥川用脸轻蹭温热掌心,声音很低:“是我无能,护不住师尊,又愧对师尊教导堕入魔道。”
“师尊待我这样好,区区仙骨算得了什么。况且,师尊厌恶邪魔,被邪魔之血重塑神魂,大抵会觉得恶心。”
简直是个我见犹怜的小可怜,舍命换她重生,却还在自责做得不够好。云青岫长长叹气::“你就没想过,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塑神魂?”
裴宥川凝望她,目光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不会放弃,百年、千年、万年,都会等。”
云青岫再叹一口气,伸手拥住他,“怎么这样傻?”
裴宥川紧紧环抱住她,低低道:“值得,只要能再见到师尊,什么都值得。”
窗外日光柔和,两道影子静谧相拥。
过了许久,裴宥川问:“师尊如今对我,仍是只当弟子吗?”
净问废话。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床上床下该做不该做的都做完了,刚双修完,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像见不得光的床伴,在求个名分。
云青岫在心里疯狂吐槽,语气无奈:“……自然不是。”
“当真?!”裴宥川又惊又喜,眼睛倏地亮起来,急切追问,“师尊对我也是……也是有情意的?”
“……”
云青岫感觉自己的脸没地方搁了。
回答了,他还会翻来覆去继续问,不回答,必然掉眼泪。
磨磨蹭蹭半响,在裴宥川的脸色从惊喜渐渐变成失落,水光浮在眼眶时,她仰起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
轻得似柳枝拂过水面。
裴宥川的喉结艰难滚动几圈,怔怔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了。
云青岫移开视线:“咳,你方才说请了浮玉仙……”
话没说完,裴宥川一把攥住她的肩头,薄唇灼热急切地压下,胡乱啃咬,气息狂乱急促。
他抬腿压上床榻,上半身也一起压下,云青岫猝不及防往后仰,后面便是床头的雕花扶手,已经做好撞上去的准备。
“咚”一声闷响,温热手掌垫在云青岫脑后,手背狠狠撞在扶手上,震得她都有些发麻。
“你的手……唔……”
裴宥川直勾勾盯她,眼下一点红痣艳丽夺目,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呼吸急促,边咬边道:“不疼。师尊,师尊……我好高兴。”
湿漉漉的温热气息洒在云青岫脸上,额心朝她贴近。
她连忙往后挪,后遗症都没结束,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节制一点吧!
“——诸位请留步,玄微仙尊未醒,尊上还在屋内,容我先通报一下。”
“等等等!人好好的来阴鬼蜮,一会子功夫不见就中蛊了?再等人都凉了!”
外头忽然闹起来,洛桑的声音夹在几人之间,左右为难。
风风火火的身影一脚踹开门。
“裴宥川,人在你的地盘还能出事,你这当得什么狗屁魔主——”
骂声戛然而止。
裴宥川伸手一拽,层层叠叠的纱帐落下,床榻里的光线瞬间昏暗。
弥珍立刻转身,双臂一伸,门神似得站在门口,将小跑冲进来的徐月结结实实拦在外面。
方清和与姜白溯也被拦在外头。
徐月眼眶一红,扒住弥珍的手,哽咽道:“弥师叔,师尊是不是……”
弥珍想起纱帐垂落时,影影绰绰看见的那一幕,不由牙疼,假笑道:“呵呵呵,你师尊醒了,没死!”
方清和疑惑道:“玄微仙尊醒了,更该及时看诊才是,师尊说这蛊拖不得。”
“她刚醒,头疼,让她晕会。”弥珍将几人往外推,“出去出去,等个一刻钟,阎王不至于来收人。”
两位弟子满脸单纯,乖乖往外退。
姜白溯垂下眼眸,不置一词,走到廊下暂候。
屋内,云青岫臊得脸都要烧起来,狠狠瞪了裴宥川一眼。
唇瓣殷红,温和冷清的眼眸波光潋滟,在朦胧昏暗的光线里,这一眼更像嗔怪。
裴宥川眸光更暗,只想将屋外的人全部轰出去。
“出去。”云青岫推了他一把,示意将人叫进来。
他用指腹抹去云青岫唇瓣的水泽,整理好鬓发,再挂起纱帘,理好床榻又为她披上外袍。
神情颇有些恋恋不舍和兴致被打断的难受。
见他乖巧妥帖,云青岫忍不住心软:“今夜……”
有些暗淡的眼眸瞬间亮起,身后仿佛有尾巴狂摇,裴宥川追问:“师尊,整夜?”
“……不要得寸进尺。”
裴宥川肉眼可见失落,像垂头丧气的小狗,乖乖道:“一切都听师尊的。”
想起记忆里他的经历,云青岫再次心软:“算了,只此一次。”
裴宥川在失落与高兴两种情绪里切换自如,瞬间换上笑吟吟的面容,将外面等候的四人请了进来。
云青岫扶额叹气。
完了,她好像真的很吃这一套。
姜白溯诊脉用了半柱香有余, 神色凝重。
裴宥川耐心耗尽,沉着脸问:“这蛊究竟能不能解?”
云青岫皱眉:“扶光,不得无礼。”
淡绿灵光如丝线从云青岫脉息中抽离, 姜白溯正要开口, 抬眸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视线交汇刹那便移开。
屋内,许多道视线都凝在姜白溯身上,屏息等待结果。
他垂眉敛目道:“焚心蛊罕有, 解蛊并非易事。”
裴宥川深吸一口气,彬彬有礼道:“浮玉仙尊, 能解或是不能解,给个准话。”
弥珍在原地踱步半天, 忍不住开口:“一句话,到底行不行, 急死人了!”
姜白溯淡淡道:“能解。”
有这句话,两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裴宥川怔怔站了片刻, 缓缓坐在床榻旁, 握住云青岫的手,用额心蹭了蹭素白手背。
弥珍优雅落座, 看向窗外,仿佛风景怡人。
姜白溯依旧神情淡然,召出灵枢金针。
洛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站在门外, 垂首道:“尊上, 南荒域传来三封急报, 众臣已在正殿, 等候议事。”
裴宥川头也不回,冷声道:“让他们等。”
“不像话, 快去。”云青岫微微皱眉,轻推他一把。
裴宥川不动,坚持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师尊解蛊。”
当着好友的面拉拉扯扯,饶是云青岫也有些受不了,压着声音轻斥:“胡闹,为师还能跑了不成?”
对视片刻,他终于妥协:“我很快回来。”
裴宥川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外。
弥珍把头扭回来,狂搓手臂,连连摇头:“黏糊,腻歪!”
还没多挤兑几句,她忽然瞥见云青岫扶住床沿,一口发黑的血喷出。
再抬头时,面容血色褪尽,云青岫神情平静,轻声道:“结界。”
弥珍瞳孔发颤,咬牙落下隔音结界,又急又气道:“不是能治吗,这是怎么回事!”
云青岫勉力靠着床头,鬓发汗涔涔,压住紊乱气息开口:“其实解不了。”
弥珍怒道:“什么叫其实解不了?搁这耍老娘玩呢?!”
静了片刻,姜白溯托起云青岫的手腕,柔和灵力包裹灵枢金针,缓缓送入残破枯竭的灵脉。
蛊毒与灵针拉扯对抗,云青岫倏地闭目,呼吸近乎停滞。
一炷香后,姜白溯唇边渗血。
冰凉的手按住他,云青岫声音微不可闻:“多谢,不必尝试了。”
姜白溯沉默不语,继续催动灵针。
弥珍在一旁暴走几圈,急得快要喷火:“麻溜的说清楚,到底怎么个事!”
又是一口血落地,云青岫的面容近乎透明。
姜白溯紧抿薄唇,金针缓缓从灵脉中离开。
他稍稍平息动荡的灵海,闭了闭眼道:“焚心蛊只有下蛊者可解,下蛊者已死,此蛊无解。种下此蛊,至多两月,灵海灵脉俱毁。”
云青岫早有预料,只说:“原计划不变。劳烦浮玉仙尊为我配药,压住蛊毒一个月内不发作。”
“……好。”姜白溯喉咙发涩,“配药需要三日。”
弥珍沉默许久,目光发直坐在云青岫身边,怔怔问:“一个月后怎么办?”
“一个月后……我有应对之法,不必担心。”
“不担心?你都要死了!”弥珍一跃而起,攥住纤瘦双肩,“你让我们在无间渊旁埋下巨型聚灵阵,到底要做什么?”
云青岫任她摇晃,平静开口:“平息无间渊,让世上再无天魔之主。”
“……我的老天,你在说什么?”弥珍喃喃自语。
震惊之余,又觉得心惊肉跳。
她看得分明,云青岫对裴宥川是全然不同的,即使如此,也不会在下手时有任何动摇。
“你们修太上忘情道的,都是疯子。”弥珍深吸一口气,“可你的境界,又跌了。从渡劫后期,跌至如今的化神后期,这个计划,怎么实现?”
修太上忘情道,一旦动了私情,心境与修为都会大跌。
云青岫的目光不起波澜,如同在陈述既定事实:“飞升之劫,在一个月后。”
姜白溯一怔:“……什么?”
云青岫恹恹靠着软枕,神思游离,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弥珍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半响,才有气无力道:“行吧,你留了后手,那我不管了,你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
犹豫着,她还是问出一句:“不过你……真的能狠下心?”
云青岫的视线落在屏风前,喜服华丽逶迤,她眉眼温和,浅淡一笑:“舍一人保众生,很划算。”
弥珍与姜白溯皆默然。
“对了,谢倦安和萧灼也来了,被拦在阴鬼蜮外,你徒弟没放行。”
“他们让我带话,事关此界存亡,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开口。”
云青岫道:“替我转告,他们只需要在动手那日,死守阵心,无论何事都不能离阵半步。”
徐月与方清和在廊下等候。
身为修士,耳力目力过人,里面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见姜白溯说能治好,徐月抿着唇,低头擦去眼角水光。
方清和手忙脚乱掏出锦帕递去,安慰道:“小月,我师尊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仙州之内,再无人比师尊的医术更高明,玄微仙尊会平安无事的!”
“我知道的,就是太高兴了。”徐月接过锦帕,轻声说。
很快,洛桑在门外递话,里头师徒二人开始黏黏糊糊拉扯起来。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视线移到凉亭旁的鱼池。
没一会,裴宥川走出,面色不虞。
经过徐月和方清和时,淡淡瞥了一眼。
徐月与之对视,背脊挺直,面容已经褪去从前的怯懦,眉眼间有几分云青岫的从容。
“师兄。”她率先开口,并布下隔音结界。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可笑:“师兄?”
“师尊不曾将师兄从弟子玉碟除名。”徐月语气平静。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月直直看他:“我想说,无论师兄做出什么,师尊一直都在袒护你。自遇到师尊第一日起,我就知道,师尊待你是不同的,可师兄一直都看不出来。”
“请师兄记住这份好,不要再疑心师尊,令她伤心。”
这样的徐月,与裴宥川印象里的不同。
又或许是他一直没注意过这个师妹。在魑魅底下讨生活,如果不够聪明,也不够会察言观色,早已死了。
至少,她比施凛聪明得多。
“我自然明白,无需你多言。”
玄色身影离去,徐月撤了隔音结界,屋内安静下来,或许是在拔除蛊毒。
方清和忧心忡忡,轻叹道:“离议和的三月之期只有一个多月了,如果真的议和失败,两界交战,玄微仙尊势必会卷入其中。只是看裴……魔主的意思,势必要踏平仙州。”
徐月摇摇头:“师兄虽然脾气不好,但只要师尊在,他就不是残忍嗜杀之人。”
她仰头,视线飞出屋檐,飘过巍峨魔宫与灰蓝天幕。
“我很早就知道他有魔族血脉。”
那是在风渡城时,云青岫接下一个位于风渡城的简单委托,诛杀一个城外的低阶邪魔。
谁知是合欢宗与玄元宗布下的陷阱,用来捕猎修士。
当时她修为低,被邪魔菌丝卷走,裴宥川站在原地冷冷看她。
那时徐月就明白,这位师兄,对云青岫的感情不一般,厌恶一切接近云青岫的人。
在她以为自己会孤零零死在地下时,一道荒息撕开了困住她的茧。
后来,云青岫赶到,察觉到这道特殊的荒息,询问徐月是否遇到其他邪魔时。
徐月选择了隐瞒。
后来,裴宥川身份公之于众,召魔族大军压境。
由始至终,他只与修士大能交手,没有杀一位修士。
徐月再次印证心中猜想。
如果裴宥川是条恶犬,那云青岫就是缚在颈上的缰绳。
缰绳还在,恶犬就不会发疯。
听完这许多分析,方清和的敬佩油然而生。
同时也长松一口气:“苍天保佑,幸好玄微仙尊的蛊毒可解。”
屋内治疗似乎结束,弥珍与姜白溯一齐出来。
弥珍拍拍徐月,道:“你师尊叫你进去。”
室内弥漫着浅淡药味,云青岫半倚床榻,朝徐月浅笑,招了招手。
“来。”
徐月鼻尖一酸,小跑到床榻前,抱住她的胳膊。
“师尊,我好想你。”
云青岫揉了揉她的脑袋,拉她在床榻前的矮凳坐下。
“之前我让你弥师叔带了许多典籍回去,有一本丹道典籍,是给你的。可有参透?”
徐月小鸡啄米般点头:“有两处不懂的,问了萧师叔,都已经参透了。”
云青岫轻笑:“这样聪慧,为师来考考你的功课。”
屋檐下的连串果壳叮当作响。
看着对答如流,眼睛熠熠生辉的少女,云青岫神情温柔。
“看来不久以后,丹圣之名就要落在我们小月头上了。”
徐月脸颊泛红,不好意思道:“我与师尊还有萧师叔还差得远呢。”
“修道者不可过傲,也不可过谦。同样的岁数,我和你萧师叔没有你在丹道上造诣高。你天资过人,又通透聪慧,必能修成大道。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徐月攥紧拳头,目光坚定:“我一定不辜负师尊厚望。”
“好些日子没回流云宗,同为师说说,宗内如何了?”
徐月如数家珍,掰着手指说最近宗内发生的事。
“洛师叔越来越威严了,只要她在,大家都不敢造次。近来宣黛她们入小秘境,成绩都很可观,还带回来很多奇珍异草,都不需要购置炼丹材料了呢。”
“唔……饭堂掌勺的李师傅的娘子生了孩子,回家照顾妻儿,于是换了一位张师傅,味道变难吃了,大伙都想李师傅赶快回来,提议合资请老嬷嬷帮忙照顾李师傅的娘子和孩子,让他回来做饭,被洛师叔呵斥一顿,罚去跑圈了……”
“对了,小师弟的伤养好了,总是吵着要来见师尊。虽然我同他说,您是愿意留在这的,不过他一根筋,怎么样都不信。如今日夜苦练,只求有一日能战胜师兄,不过我觉得很难。”
“还有……”
云青岫并不打断,只含笑看徐月说。
渐渐的,虚乏漫上来,她倚着床头,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