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蓁泪流不止,指尖颤抖着,却终于闭眼,强行截断泉眼的水流。她还活着,她得继续走下去。
天色微曦,四人走了一夜山路到了湘阳县城,城门刚刚开启没多久,进出城的商贩排着长队等候守城士兵查验。
宁嬷嬷等三人与林蓁刻意拉开距离,四人顺利通过查验走进城门,林蓁被眼前景象震住了,城墙下大队士兵少说也有几百人整装待发,兵甲在晨光下闪亮,马匹嘶鸣,为首将领正与身着县令官袍者低声交谈,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
林蓁脚步微微一滞,发生了什么,湘阳县衙有这般动静?这些士兵若有任务出城,怕是没有足够人手去翠屏山。
她这样想着,目光在士兵中睃巡,士兵边缘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长庚!他还活着!再定睛细看,长庚身边站着潭州知府杨大人和御史梅大人!
激动得像心中有锅滚烫沸水,胸膛火热滚烫,林蓁目光努力在人群中寻找,然而并没有时彦和启明人影。刚刚激起的心慢慢落下,她按下心中哀伤情绪,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刚刚逃出白莲教众囚禁,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林蓁理了理衣襟,整了整鬓发,目光示意宁嬷嬷离去,转身镇定地快步走向梅大人。
不等林蓁走近,长庚眼尖一眼看到她,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少夫人!”
长庚声音嘶哑,透着无法克制悲痛,听到这声呼喊,林蓁便知道,时彦真没了,八月酷暑晨光中,她血液冰冷,忍住眼中酸涩,林蓁强翘起嘴角,惊喜地看向长庚:“你怎么在这儿?大人和启明呢?”
长庚快哭出声,哽咽着说不出话,待平复了情绪,胡乱抹了把脸才告诉林蓁昨夜之事。
白莲教一教众偶遇时彦,说起翠屏山里一女子自称官府之人,托他求救官衙,虽怀疑有诈但时彦还是带着人马进了山,果然中了白莲教埋伏,时彦让长庚赶回求救。
具体细节长庚已向知府杨大人说了明白,时彦已凶多吉少,所以湘阳县衙士兵一大早准备进山搜寻,但他不敢向林蓁详说,他骑马逃出时,时彦已被砍了好几刀,长庚担心林蓁受不住。
林蓁怔怔地看着长庚,连睫羽都在颤抖,他为了救她……才走上死路……
周围人见状,纷纷围过来,杨大人记得萧忱嘱咐,担心林蓁出事,自欺欺人安慰林蓁:“林御史且进县衙歇息,我们带领士兵进山围剿,很快就能救出时大人。”
梅棠亦扶住林蓁:“你且歇一歇,骑兵进山,有什么消息我们在县衙第一时间便知晓。”
林蓁想好的说辞都用不上,她本想一起进山,这会儿有骑兵开路,她去只会拖后腿,她靠上梅棠肩膀,眼泪夺眶而出。
当日夜晚,时彦遇难消息就传回县衙,遗体在谷底发现,已被大火焚烧过,知府杨大人带着湘阳县县令正一起想办法把遗体运出山谷。
一直到两日后,时彦遗体才被运出翠屏山,因要回皇城安葬,棺木暂停在湘阳县城外的月华寺。林蓁在月华寺里等待,陪同棺木回来的,除了一脸悲戚的长庚,还有神色肃穆的方怀简。
林蓁夜不能寐,整整盼了两日,就想打开棺木最后看一眼时彦遗容,然而她刚开口,长庚就跪在她的面前,流着泪央求:“少夫人,别看了,大人地下有知,也不想少夫人再看。”
默默看着长庚不敢抬首模样,看着他面前地上现出一滴滴泪花,林蓁泪水无声滑落。
长庚两日都未曾回来,他把时彦带出来,他定亲眼见过,又是火烧又是高温运输,想来时彦模样,早已面目全非。
寺庙里,檀香袅袅,僧人们盘膝而坐,口中念诵超度亡魂的经文,诵经声低沉悠远。
林蓁跪坐在蒲团上,目光怔然望着前方黑沉沉棺木,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时间仓促,时彦的棺木准备得匆忙,湘阳县城最好棺木也不过年限有限楠木,不久以后回到皇城,毅勇侯夫妇必不忍心他睡在如此寒碜棺木里,他还会从这具简陋棺木里移出,换入另一口更好棺材,到时不知还能捡出几块碎骨,死了都难得安生。
经文声一遍又一遍,仿佛一把钝刀,缓慢绵长地剜割着林蓁的心。
身后,方怀简亦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林蓁,良久,他低声开口:“安安,对不起。”
再见方怀简,林蓁并不意外,这两天梅棠陪着她,和她讲述了在湘阳和白莲教闹事教众你来我往缠斗之事,林蓁根据梅棠所说,梳理出事情大致脉络。
萧忱方怀简在衡州白莲教闹事重灾区坐镇指挥,设计抓获了三位护法中的两位,明晖则漏网之鱼逃出了衡州,两位护法会被押回皇城治罪,方怀简押送他们到翠屏山时,被山里埋伏的教众袭击,潘护法因此脱逃,不过他逃亡时恰好碰到时彦,时彦人马全军覆没,以命搏命陪葬了白莲教这位护法。
这个悲伤的故事非常完美,如果林蓁没有亲眼所见。她想过要不要在方怀简面前揭穿事情真相,可仔细考虑一番,方怀简身后还有萧忱,她打消与他们当面对质想法,想回皇城面见毅勇侯后再说。
此刻,方怀简一句“对不起”,林蓁听在耳中,心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刀,她垂下眼睫,将眼中情绪死死压住,压下喉间哽咽,沉默着不去看他,也不回应他。
见林蓁沉默不语,以为她因时彦之痛而不愿多言,方怀简叹了口气,在她身后低沉声线简单说了事情经过。
林蓁心中悲哀又愤怒,这还是她认识的飞飞吗,飞飞曾是多么善良的人呐!
他方怀简怎可以这么平静,在给时彦超度亡魂时,脸不红心不跳,似乎还有一丝丝悲悯,述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
“够了!别说了!”林蓁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方怀简的话,她实在担心自己撑不住,怒吼出所有真相,“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这张脸曾是她心之所向,世间所有风华都曾汇聚在他一人身上,因他的脸,开启所有这一切,然而不过一年,林蓁竟然不愿意再看一眼这张脸,曾令她痴迷的脸下,是她不敢想象的残忍,他的面容和月前离开潭州时分明没有什么两样,但其实应该早就和过去撕裂为两人,林蓁无法再从容面对他。
方怀简脸色不太好看,他离开
潭州城时林蓁虽没和他说什么,但他明显感知到她的依依不舍。月余没见,他天天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念她,以为再见林蓁不说和自己一样日思夜想,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冷淡如冰。
不过这个时空再没有时彦,他亲自检验过遗骸,他不会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去比较去置气,他换了个话题,提醒林蓁道:“白莲教平息,萧忱大业将成,他是你的亲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和他相认?”
林蓁听方怀简意思,就知道萧忱许多事情瞒着方怀简,她反问:“他把我丢在洞庭湖上,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白莲教各地闹事,他把你安置在那儿,对你最为安全”,方怀简问出心中疑惑,“船并没有遇到水寇,是时彦带你离开了船,对不对?”
“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得到消息时,有多担心你!我们虽在衡州,派了人手一直在寻你。”
林蓁不置可否,亦庆幸未被萧忱属下寻获。
方怀简心下了然,虽然林蓁不愿意认回萧忱这个同胞哥哥,但萧忱心有明镜,非要时彦性命不仅仅因为他是毅勇侯之子,更因为他欺负林蓁,萧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辱他妹妹的人。
也间接成全自己。
见林蓁自始至终不爱搭理自己,此刻又在寺庙说话不便,方怀简无奈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多打扰,你自保重,我过几天来看你。”
他拂了拂衣袍,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他刚刚站起身,林蓁突然侧首唤他:“等等。”
方怀简眼底闪过一丝喜色,微微躬身:“安安?”
以为自己要离开,安安终究还是不舍,她愿意和他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让他欢喜。
林蓁缓缓抬眸对上方怀简视线,她神色平静,眼中没有半点他所期待目光,淡声问:“你确信,萧忱信任于你?”
方怀简僵了一瞬,随即勉强一笑:“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他用得顺手工具,不过我不在意。”
“我顺势而为,我和他各取所需。”
他似乎洞明一切,却一叶障目看不到萧忱对自己别有居心,林蓁别过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到如今,时彦已逝,这本小说中的外来者就只有自己和方怀简,故事走向再难有偏差,方怀简为萧忱冲锋陷阵,她难道还劝他回头是岸?何况她也不确定不知道,回头是暗流深渊,还是陆地浅滩。
她知道他想要的“需”,如果他知道萧忱对她做过什么,他会不会觉得他的“需”很可笑?
方怀简瞧她脸色暗淡,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血雨腥风,谁想经历这些?可现在是夺权,是你死我亡的暴力争夺,只要萧忱尽快上位,一切都会回归本原,我们岁月静好。”
他尤其加重最后一句话语气,可林蓁耳中,那曾温柔似水,让她暖意安心的语气现下充满了讽刺。
林蓁垂眸掩下心事,不甘心地追问:“追随萧忱,所作所为有没有违心的时候?”
“世事如此,个人只能随势而动,趁势而为。逆势而行者螳臂当车,只会被碾碎为齑粉”,方怀简深叹了口气,“你可能不知道,毅勇侯在皇城已被软禁,他查实了两位皇子谋害天子之罪,但却被他人参了一本,说他手起刀落不给两位皇子留余地,是为他的女婿魏王回皇城继承大统铺路。”
“为不偏不倚,天子令他交出兵权,他现在闲坐侯府,无所事事。”
萧忱背后不仅有方怀简,还有庞大下注他胜出以皇后和国舅为代表的官僚集团,方怀简最多算萧忱成事路上的锦上添花,林蓁抽了口气,抬眸再度看向方怀简。
方怀简神色淡淡,“你告诉我的小说结局,回皇城后就是终章。”
第106章 你会平安无虞
故事的脉络都是林蓁对方怀简亲口所述,曾经她那么笃定告诉他,萧忱一定是笑到最后的人,为此她也赞许方怀简跟随萧忱,既可以踏踏实实做些实事,又可为自身和家族搏个好前程好运道。可快要走到这条道路尽头,眼前初现曙光时,林蓁后悔了,耳边诵经之声仿佛围绕着她嘲笑讽刺,其实是她,亲手将时彦推下了那道山崖。
林蓁没有给方怀简的离去一个眼神,沉浸在自省,悔恨的痛苦中。
细细想来,林蓁怀疑,她或许是一个天煞孤星命格,前世时候克死自己慈父,好不容易遇见和自己完美契合的飞飞,两人同时一命呜呼,今世托生在英国公府世家大族里,已是极好开端,也迅速克死自己母亲,成亲后自己的命格继续它的诅咒,再次克死了时彦……
她不信教不信神佛的,可两世诸多巧合,让自己不得不相信,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命格?前世是她做主挑的出游城市,这一世是她让时彦走向萧忱对立面。
若再嫁给萧忱,他也会变成歹命,自己间接给时彦报了仇?林蓁脑海里冒出各种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跪在蒲团之上,脊背笔直,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垂着头,目光落在木棺前那盏长明灯上,恍惚间,火光摇曳,与往昔重叠——
他在湘阴县城客栈里,轻轻吻她的手背,对她说,“你只管努力去实现你的抱负。”
他在湘阴县城外马车里絮絮叨叨叮嘱她各种小心,他重重亲她的唇,对她说,“好好的,等我回潭州。”
他在车厢外,对她说,“我很快回来”……
他兑现了承诺,为了她,甚至提前回到潭州,可自己没有掀开那道车帘看他最后一眼,没有勇气对抗长庚的眼泪,打开他的棺木看一眼他的残躯……
诵经声悠远深长,一声声如暮鼓晨钟,敲在林蓁心头,她面色苍白,心中只有无际痛楚。
自己抱负是什么来着?
她两世学习律法,知道世道不公,了解民间疾苦,心中所念是匡扶正义,还天下朗朗乾坤,像梅棠一样,做一名持正不阿女御史,若无人敢言她便言,若无人敢行她便行,以一己之力,为天下公道搏生机。
可不久以后,萧忱会是大周天子,时彦已不在,没有人再有想法,更没有能力去阻拦他奔向天子宝座,当萧忱对自己说,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陪伴他时,自己还会有心思执着往昔的抱负吗?
忽地一阵眩晕袭来,林蓁天地旋转眼前一黑,诵经声渐渐远去,她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歪倒在蒲团上。
湘阳县城外的月华寺简陋破旧,只是暂时用来停放时彦棺柩,等皇城毅勇侯府得信后派人来,再把棺柩运回去,林蓁本想守在寺庙里过了头七再做打算,可她连着两天未曾合眼,苦等翠屏山里时彦消息,这第三日跪了大半日,心神枯槁,昏倒后竟然再爬不起,被知府杨大人强行命人抬回湘阳县衙休养。
林蓁丫鬟碧竹跟随云娘还不知道在哪儿,湘阳县令夫人带着自己丫鬟亲自服侍。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好些天,林蓁沉入了一场无边无际梦境,身子轻飘飘浮在幽深水面之下,周遭皆模糊暗淡。
她有意识,耳边能听到人声,像隔着厚厚水帘,朦胧遥远,她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窗外日明夜暗,柔软巾帕时不时擦拭着她,汤药苦涩气味弥漫在鼻尖。
可她,不想睁眼,不想醒来。
温言软语也好,轻声叹息也罢,都如针刺般扎心,各种安慰和各色眼神令人痛苦,像一个溺水之人,明明渴望有人伸出手拉上一把,可她却连回应力气都没有,只能沉沦水底。
梦境里,方怀简身着大红喜服在喜乐鞭炮声中喜笑颜开,疾步走向自己,自己眼眶微热,心中欢喜,脚步轻盈如蝴蝶蹁跹飞向他。
忽然“砰”地一声,地面崩裂,火星乱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她与方怀简之间。
时彦浑身焦黑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五官,只有断续微弱呻吟显露出一丝活气,让她闻声辨出了他。
她像一根冰柱怔住,耳边喜乐之声倏然变成诵经哀鸣,腿脚酸软,林蓁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伸出,碰触到时彦焦糊的皮肤,指尖瞬间也变成黑炭。
“求你!救他……求你救救他!”林蓁猛地抬头,泪水涌出,跪行到方怀简身旁,紧紧攥住他的喜服,声音绝望。
可他纹丝不动,甚至连笑容都未曾收敛,只是低头俯视着她,眼神澄澈得似面镜子,完整地映照着林蓁哀哀戚戚的泪脸。
他的笑声渐渐变大,大得淹过一声声爆竹,掩住僧侣诵吟,快把林蓁的耳膜震破,从心底涌出的畅快让他笑出了眼泪:“安安,这才是故事正确的结局。”
他笑得肆意,笑得癫狂,笑声如刀,一刀刀划烂她的心脏。
突然,耳膜震碎那瞬,笑声嘎然而止。
方怀简喉咙仿佛被人掐住,眼中骤然涌上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鲜血自胸腔缓缓淌下,染红了他那刺目喜服。
“砰——”
他也像时彦般轰然倒地,滚烫鲜血蔓延开来,沾染上林蓁手指,温热粘腻。
林蓁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指,鲜红液体裹挟着半截黑炭,满目猩红中,指缝间漏出一双金丝蟒纹皂靴。
林蓁目光顺着皂靴往上看。
萧忱穿着玄色蟒袍正缓缓收刀,血珠沿着刃口一滴滴落下,地面上绽开盛放梅花。
他周身萦绕肃杀之气,对上林蓁震惊目光,他淡声道:“他该退场了。”
躺在地上的方怀简死不瞑目,眼中尚有未散的笑意,离开的那瞬似乎来不及遗憾。
“不!不要死!都不要死!——”
林蓁嘶吼着,喉咙像被铁钩钩裂,发出声音沙哑破碎。
“蓁蓁,醒一醒,我没死,你看看我!”
一股温柔力量将林蓁紧紧拥入怀中。
“我没死,我在这儿。”
低沉声音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柔,让林蓁从无边暗夜里骤然惊醒。
泪眼朦胧中,眼前身影渐渐清晰,时彦眸中闪着光火,黑暗中亮闪闪水润润地看着自己。
“阿彦……”林蓁声音颤抖,蓦地双手紧紧攀住时彦脖梗,害怕他如梦一般消散。
“嗯,是我,我没有死。”他的手轻抚她的发,指尖温柔,似想抚去她心间恐惧。
林蓁睁大了眼睛,仔细瞧他,害怕自己仍然沉陷梦境,她伸出手使劲摩挲时彦脸庞,房内没有亮灯,可林蓁仍然看清他脸上伤痕,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深深浅浅,大多已结了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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