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天然有着一身麦色肌肤的少年,沙场上的风吹日晒叫他一点儿也不似上京城中寻常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他有着一道宽阔的肩膀,还有一张俊逸的脸庞,半边上扬的眉眼带着无尽的匪气,却又笑意盈盈,叫人察觉不出一丝的不适。
“越楼西?”
祁云渺喊出越楼西的名字,自神情到语气,皆充斥着不可置信。
越楼西听见祁云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终于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他抱胸得意洋洋地站在她的面前,问道:“如何,许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
许久不见,他说话还是这般流氓。
祁云渺没有回答越楼西的问题,而是又问道:“越楼西,怎么会是你?你不是说三月才会回来?”
“最迟三月回来,又没说一定是三月。”越楼西道,“我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了啊。”
“……不对。”祁云渺道,“我前些日子还问过你爹,他说你们的军队是打了胜仗,但是要班师回朝,怎么也得再过一个月!”
“你去找我爹问过我的消息了?”
祁云渺原本是想得到越楼西的解释的,哪里想,他的重点完全偏移了。
“祁云渺,你说实话,我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你有想我吗?几次找我爹问过我的事情?”他喋喋不休,顺着祁云渺的话,立马便问出了许多自己在意的问题。
“…………”
祁云渺不想再和越楼西说话了。
是,她是有关心过越楼西,有几次找越群山问过他的情况。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他们好歹青梅竹马一起在钱塘生活了三年,怎么着也得是有些朋友情谊的吧?
祁云渺盯着越楼西,想起越群山前些日子和自己说的越楼西的情况。
他说越楼西此番驱逐敌军,大获全胜,圣上对他很满意,但是还朝估计还得再等半个月,是以,能在二月开春前回来,已经算是他相当不错了。
可是如今才正月过半呀!
“你到底是如何回来的?”她问越楼西道。
“那还不简单?”越楼西痞里痞气地笑开,终于不再瞒着祁云渺,“我喊我爹替我说谎了呗。”
“…………”
祁云渺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越楼西便道:“就塞北此番的那几个匪寇,我一开始还真以为要花些时日,谁曾想,全是些不中用的,不过三个月便彻底解决了,如今我们大军已经在靠近上京城的位置,我想着明日便是元宵,便先一步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祁云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你之前给我写的信,也是骗我的?”她问。
“那我要想瞒着你,给你惊喜,自然便只能如此了!”
越楼西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解释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上下打量着祁云渺今日的衣着。
她今日穿的真好看,一身正红色喜庆的衣裳,是越楼西平日里也最喜欢穿的颜色;她的裙摆两侧分别对称地挂了两串如意坠子,脖子上又大又亮的璎珞项圈,在光照的影响下,颗颗珍珠分明,明亮通透;因为打斗而掉落了一半的大氅是雪白绣着红梅的,红梅点雪,冬日最为风雅之事,莫过于此。
越楼西想起,自己当年在自家府上,见到祁云渺的第一眼,她也是穿着这般喜庆的红色。
只不过当时的祁云渺稚嫩,穿什么都只显得像小孩子,而如今的祁云渺亭亭玉立,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祁云渺,你今日穿成这般,是为了明日的元宵做准备吗?”他问道。
祁云渺点头,听见越楼西的问题,立马便拎起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好看吗?”
原本这身衣裳是要先给阿娘看看的,但是既然被越楼西先看到了,那祁云渺便顺势先问了问他的意见。
不过这只是问问罢了,就算越楼西说不好看,祁云渺想,她也不会当真的。
她很是满意自己今日的这身装扮。
“好看!”越楼西倒是从来不会吝啬对祁云渺的褒奖。
他要夸祁云渺,便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
纵然越楼西的否定对她来说并起不到任何的影响,但是既然是肯定的回答,那祁云渺还是直接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就知道,是好看的!
“好了,那你既然没事,我便回去了。”祁云渺道,“这身衣裳可是新的,我得赶紧回去换下来,明日再穿。”
“哎!等等!”
祁云渺转身想走,越楼西却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祁云渺抬头去看越楼西。
越楼西便又挑起他的半边眉毛,问道:“祁云渺,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
“…………”
祁云渺原本想要装傻充愣地过去,谁知道,越楼西会这么快又提起这回事情。
怎么可能不记得?
祁云渺想,那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看到越楼西的第一眼,她就想起了那回事情。
“说什么呢?我不记得了。”但她还是要装傻装到底,道。
越楼西轻笑一声,一听祁云渺的话,就知道她是在装傻充愣。
他紧紧地扣住祁云渺的手腕,并不打算放她走。
只见他明明白白地注视着祁云渺的眼睛,忽而无比认真道:“明日便是元宵灯会了,祁云渺,明日我们去逛灯会吧!”
越楼西也想要和她去参加元宵灯会?
祁云渺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原本只是想和青语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元宵灯会,结果到头来,谁都要进来掺一脚。
带着越楼西去参加灯会?那岂不是便要放任越楼西还有裴则晏酬已三人都聚在一起了?
裴则和晏酬已已经足够叫她应付不过来,再加一个越楼西?祁云渺只觉有三个自己都不够用的。
但是不带越楼西去参加灯会?那他一定会背地里悄悄地跟着她,看看她都去和谁参加了灯会。
祁云渺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她听完越楼西的话,在他深沉的注视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先道:“越楼西,此番灯会我只怕是不能同你一道的。”
“什么?为何?”越楼西脸色变化只在一瞬时间,适才还是信心满满的模样,如今确是深深的不解。
祁云渺暗地里捏了一把汗,解释道:“因为我前几日便已经同青语还有阿兄他们说好了,明日的元宵灯会,我要同他们一道去。”
“裴则和宋青语?”
越楼西还以为祁云渺明日是有了什么样的邀请,一听到裴则和宋青语,整个人紧绷的心弦又很快松散下来。
“那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我也不是不认识,我便同你一起去,想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虽然越楼西是真的很想和祁云渺两个人参加元宵灯会,但既然裴则和宋青语已经约了她,那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四个人一道出游。
“……”
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祁云渺着急又纠结道:“不只是他们,而且还有一个新朋友!你不认识的,到时候只怕你们都会不自在!”
“新朋友?”越楼西心底里刚刚落下的石子在听到祁云渺提起这个新朋友的瞬间,又漂浮了起来。
“祁云渺,你有什么新朋友是不能叫我见到的?”他问。
“不是不能叫你见,只是怕你们尴尬!”祁云渺试图狡辩。
可越楼西紧紧地盯着祁云渺。
祁云渺不知道的是,她和越楼西在钱塘一共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间,拥有着极强观察力的越楼西,早就已经将她的全部生活习性以及各种神情小动作,了如指掌了。
他一眼看出祁云渺在撒谎。
原来若是祁云渺好好说,越楼西想,他也不是不能答应让她去同裴则他们过元宵,可是她提起这个新朋友,如此遮遮掩掩,那他再不去,只怕将来便只有遥望他人美梦成真的份了。
只见越楼西在深思过后,终于抱胸,道:“我倒是还未见过有人会让我不自在的,祁云渺,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了吧!”
“…………”
祁云渺实在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来拒绝越楼西。
她不说话,越楼西便步步紧逼,问道:“祁云渺,你是不是一切都是骗我的,就是不想跟我去参加灯会?”
她哪里全都是在骗他了?她只是不想他们到时候全在自己面前打起来罢了!
祁云渺这辈子,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扭捏和难受过。
终于,她在越楼西不动如山的压迫之下,自暴自弃般道:“罢了罢了,你想来便来吧!”
终于是得到了祁云渺的许可。
越楼西脸上顿时阴翳化为晴朗,没个正形似的地走在祁云渺的身边,嘴角噙满得意的笑意。
因为答应了越楼西的事情。
是日,祁云渺回到院子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抓耳挠腮,抓紧最后一日的时间,先往裴则还有晏酬已还有宋青语的府上全都送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越楼西也要一道参加灯会的事情。
带越楼西参加灯会是一回事情,提前告知一遍自己的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祁云渺素来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
她将信送出去之后,便满心期盼着有谁的回信上能写着不去,那样她便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取消此番的行程,再做别的规划。
但是很可惜,这三个人的回信速度虽然是参差不齐的,但是信上回答的内容,却是高度一致。
宋青语的回信是三个人当中最快的,她今日正好在家,也不反感越楼西,于是收到祁云渺的消息第一时间,便同意了。
第二封回信则是来自于晏酬已的,他信回的不长,只简单表示了一番对于自己可以认识到祁云渺如今的兄长,越家小侯爷的荣幸。
至于最晚的那一封信……很显然,是裴则的。
祁云渺信是正月十四那日正午送出去的,但是一直等到了元宵这日的清早,才收到他的回信。
他在信中也说了没有问题。
事情如祁云渺意料之中,没有一个人拒绝越楼西的到来。
祁云渺便只能对着手中的三封回信,一次又一次地蹙起眉头。
心跳声紧锣密鼓地敲击在她的左侧心房,她却束手无策,除了怔怔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失神发呆,当真别的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到了夜里,是祁云渺该和越楼西一道出发去往元宵灯会的时候了。
越楼西昨日回京,今日白日里进了一趟宫,去受皇帝的封赏。
因他能力实在过于出众,此番事情也处理得实在迅速,完美,皇帝龙心大悦,给了越楼西之前承诺过的嫖姚将军的封号,为正四品。
许多人一辈子辛苦科举,忙忙碌碌,到最后,能混到以四品的官衔致仕,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而这群人的终点,不过是越楼西十九岁的起点。
祁云渺坐上马车后,看着自己面前照旧意气风发的越楼西,心底里的躁郁终于减去了一些,只剩无尽感慨。
越楼西就这般成了朝廷的正四品将军。
他以一个正常人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速度,短短几个月间,便正式成为了朝廷的四品将军。
这个正四品将军,当然,祁云渺感慨归感慨,却不会因为越楼西的出身好便觉得他如今的成就并不该得。相反,正是因为他陵阳侯府的出身,所以越楼西打小便得跟着自家的父亲戍边塞北。
在别的孩子们都还在学堂念书,抱着纸鸢四处疯跑游玩的时候,越楼西在勤学苦练武艺;在别的孩子还被自家父母庇护在羽翼之下,享受幸福安康的生活之时,越楼西已经在大漠的风沙之中摸爬滚打,感受满面的灰土与尘埃;在别的孩子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时,越楼西又是已经在拼命地学习着如何去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成为优秀的将领,
守护一方百姓。
是以,越楼西如今的一切,完全都是他应得的,祁云渺没有任何的异议。
只是曾同自己并肩而立的少年,突然就成了边塞百姓们的大英雄了,祁云渺默默盯着越楼西看了许久,才道:“越楼西,你真了不起!”
越楼西一怔,寂静的马车当中难得有一些响动,他却没想,响动会是这。
“祁云渺,你也很了不起!”越楼西看一眼祁云渺,紧接着便笑道。
“……”
祁云渺突然有些忍俊不禁了。
她夸越楼西可是实打实的夸,越楼西夸她,那是处在什么事情的基础上?
许久不见,越楼西还是这般会哄人开心,祁云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
不过不管越楼西是不是真心哄她开心的,祁云渺想,她当真是被他取悦到了,并且心底里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的确是个还算不错的女孩子。
天色渐暗。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了同裴则还有晏酬已等人约定好的地点时,时辰正过酉时。
所谓元宵灯会,顾名思义,是一场在元宵节时举办,满上京城的百姓们皆能聚在一起研究花灯,欣赏花灯,顺便一道放河灯的盛会。
元宵灯会每年都有,酉时的天黑基本算是一个讯号,一过酉时,天色逐渐开始黯淡无光,多姿绚丽的花灯便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祁云渺今日手中提的是一盏无骨兔子花灯,在马车停下的刹那,她拎着手中的花灯,便先朝着宋青语走去。
宋青语今日却是提着一盏冬日里的腊梅花灯,只见六面不断旋转的灯面上,全都由画师执笔,描绘上不同的腊梅,黄花在火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生,竟比平日里见到树上的真花还要动人几分。
小姐妹互相交换着自己手中的花灯看。
越楼西跟在祁云渺身后下了车,朝着祁云渺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了车之后,却没有再跟着祁云渺走动,而是径自只往裴则走去。
“裴镜宣,许久不见啊!”
数月不见,他照旧意气风发的不像话。
裴则默默地盯着越楼西,神色却不似他那般活跃。
只听他道:“嗯。”
越楼西虽然同裴则不熟,但知晓他就是个这么个性子,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他笑笑,旋即便将目光落在了在场唯一一个他不认识,正好也是最为好奇之人。
晏酬已一收到越楼西的目光,便立马道:“在下晏酬已,见过嫖姚将军,听闻越将军此番凯旋,已经是四品嫖姚将军,晏某今日消息得知的晚,未能给将军送上贺礼,还望将军不要介意。”
他还一句话没说,他喋喋不休,倒是已经把话都给说尽了。
越楼西深深地看着晏酬已,又看一眼正在同宋青语研究花灯的祁云渺,双手负在身后,冷笑道:“今日得了圣旨,是我自己的喜事,我尚未请客呢,哪里就需要别人送礼。”
“晏公子这话,倒是把我当小人了。”
第九十五章 越楼西下意识地厌恶晏酬已
晏酬已和越楼西好好说话,但是不曾想,这越家的小侯爷一上来便咄咄逼人。
晏酬已顿了顿,到底没有直接便挂了脸色,只听他继续笑道:“将军只怕是误解了,晏某哪里敢有这等心思,将军为边塞百姓们驱逐强敌,既是边塞百姓们的英雄,亦是天下万民的英雄,便是再借晏某十个胆子,晏某也不敢小瞧将军。只是晏某觉得,自己身为天下万民之一,受将军庇护,那便理所应当地该主动拜谢将军,以报将军为国为民之恩。”
这晏酬已,倒是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越楼西来时不知道,如今却是知道自己是小瞧人了。
“晏酬已……”他默默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又问道:“听闻你是金陵晏家之人?”
“是。”晏酬已道。
“金陵晏家我知道,在上京城中也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教出来的儿子果然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不愧为首富之家。”
越楼西明面上是在夸晏酬已,但背地里却是将晏家自商贾的身份到卑微的地位,将他们面对权贵时需要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全都嘲讽了个遍。
若换做是旁人,听到他这话,多少是该有点脾气。
但是晏酬已混迹上京城中,以商贾之身周旋权贵,什么难听的没听过,只见他仍旧是笑笑,将双手无声拢在大氅下衣袖中,道:“承蒙将军夸奖,不过都是些口舌盈利,与将军征战沙场的真本事比起来,晏家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
他是真的会说话,不论什么事情,都能拐到对越楼西的夸奖上。
终于,越楼西就算是再看不惯人,也不好再与他说些什么,自讨没趣。
他看看站在一侧的裴则,又想与他再说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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