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逐渐屈起双腿,捂着自己的脸颊,用掌心去感受着自己脸颊上的滚烫热意。
阿兄,越楼西,晏酬已……他们……都是她原本觉得应该是自己顶要好的朋友的人。
但她也不知道为何,渐渐的就似乎全都变了味道。
阿娘昨日的叮嘱还萦绕在她的耳畔,祁云渺知晓,自己的梦境,未尝不是一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是梦便梦了,为何偏偏是他们三个呢?
越楼西也就罢了,晏酬已也就罢了,怎么阿兄也……
祁云渺奋力甩甩自己的脑子,想要将脑海之中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全都抛出去先。
可若是单纯甩两下,便能抛却所有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那这世间未免太容易了。
祁云渺并没有能忘记她昨夜的梦境。
她这一整日,不论走到哪都能想起来那三只各有特色的猫。
而更为火上浇油的是,她今日训练完了之后,便收到了晏酬已的来信。
他信上写,她先前承诺可以帮他做到的一件事情,他想好了——他想要陪祁云渺明日去看那个杀死她阿爹的护卫行刑。
祁云渺没想晏酬已竟会提这等要求,她以为他最多不过是想些吃的玩的,喊她买来送给他。
要陪她去看行刑……这算什么问她手中要到的礼物嘛?还是说,对于晏酬已而言,他觉得这已经是能叫他格外欣喜的礼物了?
祁云渺对着晏酬已的信笺,思索良久,终于决定翻身上马,主动去了一趟晏酬已如今在上京城的府邸。
晏家在上京城的府邸并不难寻,虽然祁云渺没去过,但晏酬已前些日子便和她说过,他家住在乌草巷。
她随便去巷子里一打听,便找到了他的住址。
乌草巷里住的大多是同晏家一般的富商,虽然地段在上京城中并不算特别好,但胜在离闹市近,而且每间宅子的规格也大。
商人不必非得强求同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住在一道,住在距离闹市近的地方,也正可以方便自己的生意。
祁云渺站在晏家门外,与晏家看门的小厮告知了自己的来历后,便等在门外,只待他们的通传。
她今日出来的匆忙,手中还攥着晏酬已今早写的信笺。
来的路上,祁云渺都想好了,和晏酬已见了面之后,她便得告诉他,他想陪她看凶手行刑,可以,但是他绝对不可以对她有过多的想法,更不许日后随意便上她家门去提亲。
她如今对他并没有那等意思,若是他对她想法太多,那她负担太重,他们日后便没有办法再做朋友的。
其实这也是她要对宋潇说的话。奈何宋潇如今正在准备春闱,祁云渺担心,自己如今和他说了这些话,到时候他春闱便会分心失手,是以,便打算等到他科考彻底结束了,再和他说开。
但是晏酬已又不必科考。
祁云渺在晏家门前不过站了片刻,便听到里头的小厮跑了回来。
而跟在小厮后面的,她以为会是晏酬已,却不想,是一个同晏酬已有几分相像,但一看又比他大了不少的中年男人。
男人和晏酬已的样貌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胜在五官和谐,脸部线条柔和,身上的那股气质,莫名便吸引着人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叫人如沐春风。
他的衣着得体,不张扬,但却衣料矜贵,一看便也是这宅子的主人,而不是仆从管家之类的。
“这位便是祁姑娘吧?”他恭敬地与祁云渺问道。
“是。”祁云渺打量着眼前人几息,觉得自己大抵也明白了他的身份,“您是晏酬已的父亲?”
“是。”晏成柏听得祁云渺念出了自己的身份,笑着拱手,又与祁云渺作揖,“祁姑娘此番上门,晏某蓬荜生辉!”
“哪里哪里!”本想见晏酬已,哪想见到的是人家的父亲,祁云渺一时赶紧也弯下了腰,同人行礼,“您太客气了,我是晚辈,该我同您行礼才是!”
“犬子回来都和我说过,说是去到王家时,陵阳侯府姓祁的姑娘与他帮了大忙,这可事关到我们家的生意,祁姑娘才是我们的大恩人。”晏成柏见祁云渺躬身,立马腰又弯得比她更低了一些。
这对父子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客气,一个比一个谦逊。祁云渺生怕自己再和对方弯下腰,人家会比她弯得还低,脑袋直扣到地上为止,她于是见好就收,行过一遍礼便直起了腰身。
“那我此番是来找晏酬已的,请问先生,晏酬已在家吗?”她大大方方地问道。
“哦,不巧,他出去了。”她直起身,晏成柏也终于跟
着她起身,道,“若是祁姑娘不急,可以在家中坐着稍等片刻,我这便喊人去寻他!”
难怪,她要见晏酬已,出来的却是他爹。
“那他若是有事要忙,我便不急的。”祁云渺很想接受晏成柏的提议,却也还是为晏酬已着想道。
“无事。”晏成柏道,“他今早应当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并非谈什么生意,即便不催,也很快便会回来的。”
“这样啊。”祁云渺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无事,姑娘还请赶紧进屋坐一会儿吧。”
晏成柏再三邀请,祁云渺便终于恭敬不如从命,跟着他先进了晏家的大门。
晏家的宅院,同侯府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院子。
祁云渺入门之后,特地观察了一圈晏家院子的环境,发觉自从进门之后,晏家走道两侧见到最多的,便是牡丹花的花丛。
如今已是冬日,并非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是以,是以,那些花丛只有绿茵茵的叶子,而没有娇贵的牡丹。
待到晏成柏带着她坐在了厅堂里,祁云渺便不再左顾右盼,而只是专心地吃起了他给自己送的茶水和点心。
见祁云渺安心地坐下了,晏成柏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道:“祁姑娘,晏某今日还得出门去宁王府一趟,便没法再亲自招待姑娘了,姑娘只管在此安心坐着,酬已马上便会回来。”
“您要去宁王府?”祁云渺如今一听到这三个字,别提有多敏感了,一下子便从座椅中弹了起来。
“是。”晏成柏对她的反应颇为意外,解释道,“宁王自从几年前陛下登基便掌管起了江南织造局的大权,我们商贾之流,这些年,自然都得与宁王多加亲近才是。”
“晏先生同宁王走得很近?”祁云渺又追问道。
“倒也没有。”晏成柏谦虚地笑笑,“不过是为了家中生意,走动频繁一些,如何敢称亲近。”
他边与祁云渺告退,边安抚她,请她只管在家中坐着就好。
祁云渺欲言又止,还想要再和晏成柏问些什么,但是晏成柏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她便又只好自己再坐了回来。
晏家……同宁王府走动很多吗?
祁云渺望着晏成柏逐渐离去的身影,有些不理解。
一开始,阿娘其实也曾说过,她有在宁王府见到过晏酬已,当时祁云渺留意到了,最后却并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她觉得主动送上门去讨好的商贾,并不可能会同宁王府有什么过于紧密的联系。
但若是日日都上门去讨好的……?
祁云渺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对晏家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晏成柏没有骗祁云渺。
他走后没多久,晏酬已果然便回来了。
他听闻祁云渺上门来,很是欣喜,见她都是跑过来的。
——判断一个人对你的情感,注意他的眼神便可以。
祁云渺见到跑向自己的晏酬已,想起阿娘的话,情不自禁便将全部注意都放在了他的眼睛上。
她定定地看着晏酬已那双眼睛,看见他乌黑明亮的眼珠子,藏在上下眼皮里,几乎快要看不见,但唯一透露出来的那点纯黑,还是可以叫人窥见一丝清透似琉璃净球的痕迹。
“祁姑娘!”晏酬已微微喘着气,终于跑到了祁云渺的面前。
祁云渺忍不住问道:“你跑这么急做甚?”
“听闻祁姑娘来了,我怎么可能不跑快些!”晏酬已敞开笑脸道。
“……”
祁云渺便抿了抿唇角,知道阿娘说的,竟全都是对的。
她见到晏酬已的神情了,见到晏酬已对自己的态度了,根本不必去同任何人对比,祁云渺其实便可以直接看出来,他的情谊。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的信笺,薄薄的汗水覆在信笺上,模糊了一些纸张的痕迹。
明明来的路上都想好说什么了,但是祁云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晏成柏适才说过的话,她竟开始犹豫起来,要不要在今日和晏酬已说清楚他们的事情。
若是晏家真的有用,若是晏家真的能帮她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知道我来了,你也不必跑这么快啊,我人在这里,又不会跑!”
祁云渺想不明白,只能握紧信笺先往自己的袖间塞了塞,讷讷道。
晏酬已眼睑微微下垂,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但他却同没见到一样,只是单纯地笑道:“能多见祁姑娘一息都是晏某之幸!”
“……”
他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祁云渺脸颊又一热,往常只把他的话当朋友之间的夸耀听,她并不会觉得有任何的怪异,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听着晏酬已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晏酬已!”终于,祁云渺还是喊他道。
“嗯。”晏酬已听话地看着祁云渺。
“……”
祁云渺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信笺藏在她的袖间,被她悄悄来回翻弄了好记下,她也没能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话。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说了,刚一张口,晏酬已却拉住了她的手腕:“话说祁姑娘今日上门得正好,我今日出门去,得了一张新的弓箭,原想过几日上门,麻烦姑娘教我,但是姑娘今日自己过来了,那若是姑娘不嫌麻烦,今日可否便教我一些皮毛?”
祁云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被晏酬已拉到了他家的花园里。
晏家的花园,规格亦是不小,相比起前厅,晏家后院里倒是万紫千红,落英缤纷,不局限于牡丹,冬日里,花草树木便各有各的色彩,鲜活又热烈。
只是花园的角落里,有一片空地,贫瘠的土壤裸露在表皮,显得和这片完整的花园格格不入。
祁云渺被晏酬已领着站在这片空地前,不过多时,便见下人们抱来了一张全新还用牛皮包裹着的弓箭,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靶子,箭羽装在熟悉的筒子里,被工整地摆放在他们的脚边。
晏酬已取出自己新买回来的弓箭,递给祁云渺问道:“如何,可能替我看一看?”
祁云渺纵有千言万语,也还是先接过了他手中的这把弓箭。
晏酬已今日带回来的这张弓,做工的确是好的,握在手中不必掂量,便可以察觉到十足的分量。
祁云渺如今最常用的一把弓箭是前段时间及笄礼的时候,越群山送的,也是顶好的好东西,手感和分量,都和如今晏酬已的这把很像。
“晏酬已,你这把弓很是不错。”祁云渺握着他的弓,试着挽了一下弓之后便告诉他道,“只是有一点,你这张弓,需要的力气不小,你若是寻常没有练武的习惯,只怕拉开的时候会有些困难。”
“是需要很大的力气是吗?”晏酬已听罢祁云渺的话,接过弓箭,自己试着去拉开弓弦。
祁云渺盯着他手臂的用力,原以为,似晏酬已这般的文弱书生,这张弓对他来说必定费劲的很。
哪想,祁云渺定定地看着晏酬已,看他抻着手臂,根本不费多少的力气便将弓弦给完全拉开了。
祁云渺错愕不已。
“你的力气怎么这般大!”她感叹道。
晏酬已小心翼翼地拉开弓弦,
复又放回,又谦虚道:“从前出海的时候,时常会在海上遇到各种情况,不能一味地坐在船舱里等着风停,风吹雨打的时候,便要和船夫们一道干活才行,爬桅杆,拉船帆,这些事情我都做过。”
原来如此!
祁云渺高兴他有一些基础,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便和晏酬已道:“那你如今不必担心拉弓力气的问题了,从前没学过弓箭的话,便从如何握弓以及用力的核心开始学起即可!”
她老神在在,双手背在身后,煞有其事,似乎自己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弓箭老师。
而晏酬已听得她的吩咐,便也跟着她的话做。
祁云渺叫他练什么,他便练什么,祁云渺教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其实,祁云渺学了这么久的弓箭,还是第一次教别人如何拉弓,如何练习射箭
但是她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师傅们教了她这么多,她早烂熟于心,满满一肚子皆是文章呢。
晏酬已身为她的第一位学生,祁云渺自然是对他无比重视的。
不必训练力气了,她便教晏酬已从稳定自己的核心开始,核心找准了,再去练习拉弓的姿势,调整臂膀的弯曲程度。
祁云渺将手拍打在晏酬已的胳膊上。
原以为晏酬已是个文弱的生意人,但是哪里想,他的手臂也是如此孔武有力,半点不输武夫的。
祁云渺围着晏酬已,一只手不住拍打在他的手臂和胳膊上,帮他调整手臂的高度同姿势。
终于,眼看着姿势是调整好了,祁云渺便告诉晏酬已,从今往后他便如此练习,每回抬手,手臂的高度和弯折的程度都得与她适才教他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才行。
晏酬已点点头,在祁云渺的注视下,便又试着拉了几次弓箭。
他的悟性实在是好。
祁云渺瞠目结舌。
她不过帮他调整了两下姿势,他便竟能记住手臂精准的高度同位置。
晏酬已一连在她面前重复了三遍拉弦的动作,除了一开始的时候有些偏差,后面两次,几乎再没有差别。
老师总是喜欢教到天才的学生。
“晏酬已,你也是射箭的天才!”祁云渺毫不吝啬地与他赞扬道。
晏酬已又笑了笑:“是吗?”
“嗯!”祁云渺用力点头,“你这悟性,若是从小就开始学,指不定能学成什么样呢!”
“可我若从小开始学,也不一定便有如今的力气和悟性,祁姑娘夸我悟性和力气好,只怕多半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锻炼出来的。”
“你何须妄自菲薄!”
祁云渺不满他总是如此谦逊了。
谦逊这种东西,一次还行,两次三次也还能接受,再多下去,那可就讨人厌了。
不管是什么人,生而为人,为何要自怨自艾呢?凭什么别人都可以的事情,就得谦虚自己不行才可以?
平心而论,祁云渺如今的个子已是不矮,是大部分女子之中的翘楚,但女子的身高同男子总是不能相提并论。
她比晏酬已要矮上半个脑袋差不多,站在他的身边,便需要微微抬头才能将他完整地打量到。
晏酬已今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芳草香,多半是从他腰间的那只香囊里发出来的。
从前晏酬已身上也时常挂着香囊,但祁云渺好似一次也没有注意去嗅过他身上的气息。
芳草气息冰凉淡雅,极容易提神醒脑,但是晏酬已身上这香,不知道是加了什么中和,叫祁云渺嗅过了一丝冰凉之后,却又不怕冻一般的,忍不住去嗅第二次。
她抬头,一边瞪着晏酬已,同时又浅浅地将那几缕芳草香吸入自己的鼻尖。
“……”
晏酬已被祁云渺呵斥得完全不敢怎么说话,在她的注视之下,过了好几息才道:“并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实在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那你便是行的!”祁云渺道,“既然你都说了,不知道自己行不行,那为何便要直接假定自己是不行呢?你们家出门做生意,拜财神爷,难道不是直接希望财神爷能多眷顾你们一些,而是要祈求财神爷,每年只够保本不要赔就行了吗?”
晏酬已失笑:“这哪里一样……”
“这哪里不一样!”祁云渺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
“……”
好吧。晏酬已默默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弓箭,同祁云渺作揖,道:“祁姑娘教训的是,我不会再过度如此,妄自菲薄了。”
祁云渺这才满意一些。
她又喊晏酬已继续练习拉弓的姿势,直到练习到一抬胳膊便是如此,身体长出自己的记忆为止。
晏酬已在她的叮嘱下,便开始努力练习,祁云渺偶尔站在边上,为他指点一二,偶尔便坐在花园的亭子间,吃些下人送上来的茶水和点心。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是在晏家的花园里度过。
渐渐的,祁云渺的袖间还藏着那封晏酬已写的信笺,但她已经浑然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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