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一路带她走进庭院,裴霁曦就坐在八角亭中,亭角挂着几盏灯笼,烛火微幽,和月光映衬着照亮亭中石桌,他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忙活,见她来了,起身放下手中工具。
轻风将人带到,就识趣地离开了。
她稳住心神,也未作寒暄,直接向裴霁曦深深一拜:“侯爷,现值变法关键时期,幸得侯爷回京相助,可微臣愧对侯爷,让侯爷也担上了这变法的凶险。”
裴霁曦走上前来,轻搭她手肘想要她不必行礼,可初学清却仿似不愿他靠近,后退了几步,又直了直身:“侯爷,您此番入京,恐怕不只是苏大人想要借您来保自己。”
顿了顿,她又道,“今日聚众闹事的人群如何在从未见过您的情况下,听到定远侯封号就停止闹事,这不可能仅仅是您的名号的作用,更是因为……因为他们在等着您的到来,只有您到了,他们才会停止闹事。”
裴霁曦垂眸思索,初学清见他不语,鼓足勇气又继续道:“只要您入京了,面圣了,上方才能把变法之事和您捆绑起来,这样一来,变法成功,是陛下治国有方;变法失败,是定远侯伙同朝堂重臣意图……”
“不必说了。”裴霁曦忙打断她。
初学清这些话可谓大逆不道,她明明可以隐晦地提醒裴霁曦,可她在他面前,不知怎的就想把最严重的后果剖析给他。
变法是她的道,不是裴霁曦的,如果前路凶险,她想自己走,走出来,是康庄大道,走不出来,就是她自己的荒漠,而不想拉任何人进来,尤其是裴霁曦。
裴霁曦背过身,慢慢走向亭中石桌,石桌上散乱着刻刀和锤子,一块刻了一半的石头,上面深深浅浅几道刻痕,尚看不出刻的是什么东西。
裴霁曦望着那块石头道:“学清可知,我与苏大人虽有舅甥之名,但我母亲早逝,来往其实不多。而此番来京,并非为这舅甥之清。初侍郎所说的后果,我皆已心明。”
初学清定定看着他,忍住胸中涌出的心疼,轻声问:“那侯爷为何只因为苏大人的一封信,便愿意担这变法之责?”
“不是因这一封信,”裴霁曦转过身看向她,“是因为这变法之道。”
初学清微抿薄唇,语音轻颤:“侯爷可知,这变法是何道?”
裴霁曦目光幽远,似在回忆什么:“世人看这变法,看到的是对官员的考绩,对世家的打压,可我看,是这世间公平道的雏形。”
初学清眸光一滞,愣愣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她以为少年的意气早已从这饱经风霜的脸上消失,此刻却分明看见那个执拗的少年渐渐浮现。
裴霁曦继续说着:“学清所拟变法,虽对学子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也给了寒门更多的机会。虽对官员考绩更加严苛,但也是公平论之。可我之所以愿共担这变法之责,实乃有更多的期望。”
初学清轻语问:“侯爷所期为何?”
裴霁曦坚定道:“愿这世道,不以男女、贫富、地位论人,人之所选,乃心之所向,非世俗约束;万象所偏,乃人之所予,非外物而定。”
初学清心中震撼,仿似有一湍激流在胸中不断拍打。她所一直追求的道,就这么被裴霁曦一语道破。
想她跨越了多少光年来到这里,却一次次被这世道所累,为奴者,生来卑贱;为女子,所在方寸;为寒门,官路狭窄。所有这一切的不公,她都在这世道经历过。
她一直所期待的,不就是公平二字么,人能够随心选择,不因是女子只能困在后院,不因是奴隶就轻贱自己。这世间的资源,能够为所有人共享,对一个人的衡量,不因外物判断,只因为他自身的努力和付出。
她曾以为,裴霁曦不会理解这些,他永远会带着这个时代的烙印,即使偶尔超越常人,也不会做到极致。
因此她逃了,不是逃离他的身边,只是奔向自己心中的道。可未料,她换了个身份,竟然能得到裴霁曦的理解与认同。
可这道之所向,前路昏暗,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同行。
她垂眸掩饰内心的不安,无奈道:“下官,可能会有负侯爷所托。”
裴霁曦轻轻摇头:“学清不必过谦。未见初侍郎之时,我已从变法之中窥见你的为人,进京后又闻你对夫人的爱重与对小厮的体恤,便知这个道,必须由你走出来。”
初学清默默紧攥手掌:“可是侯爷,下官不仅仅是苏大人的学生,更是……”她心中一狠,继续道,“更是景王的幕僚。苏大人对此并无所知,望侯爷莫要误解了苏大人。”
在景王问她裴霁曦的行踪时,她心思紊乱没有深思,可细想就知,裴霁曦的入京,不仅是建祯帝的算计,苏大人的托付,更是景王所愿。
建祯帝希望有人来背变法的锅,顺便挫挫定远侯的锐气;苏远达希望有人来保护他们,让这变法有个强有力的后盾;而景王,希望裴霁曦和变法捆绑起来,等同于与初学清捆绑起来,这样裴霁曦就默认在争储中为他站位。
所有人,都把裴霁曦当作定远侯,当作一个可以挡刀的盾牌,没有君臣之义,没有舅甥之情,只有一个身份而已。
她以为的一腔正义,只不过是别人的苦心经营。
初学清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幕僚,为了让裴霁曦退出,她不得不把最后的底牌亮出来。
裴霁曦沉默须臾,问道:“为何要卷入储位之争?”
初学清垂头,低语道:“行路艰难,需有助力。”她无法告诉裴霁曦她因身份带来的不便,还有寒门在朝堂之中的艰难,即使她有这个本事做到更好,但若没有景王的暗中助力,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的位置。
空气中的松木香萦绕鼻间,夏夜的蝉鸣让这良久的沉默不那么寂寥,初学清的汗水浸透了裹胸,她轻轻呼吸,生怕自己呼吸重了会破坏裴霁曦的思绪,她仿若等待审判的犯人,忐忑地期待着结果。
夏夜微风拂过,吹散桌上的石屑,莹白的石头初见雏形,隐隐约约,是六角的形状。裴霁曦拿起石头摩挲,边角还有些尖锐,可他手指上有常年练武的厚茧,并不觉得疼,反而不断摩挲这石头,让他的心越来越静。
良久,裴霁曦轻轻长叹一口气:“初侍郎所行之道,本侯愿倾囊以助;但上位者所争,非我所愿,但若不妨大道,我亦可视而不见。”
初学清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她期待的结果,她既想要裴霁曦远离这纷争,但内心某个昏暗的角落又仿似因别人的理解而得到了些许宽慰。
她也深知自己无法劝动裴霁曦,便冲他郑重一拜:“愿不负侯爷所望。”
其实裴霁曦也知道,既然初学清已经站队,而他要想支持这变法,又怎么可能真正置身事外。不过他现在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人或物,心愿唯有这世道能够如他所期。
翌日,初学清的过敏症状已然好了大半,她本犹豫是否要上朝,可恩师告假,只有她能代表吏部上朝。
她猜测裴霁曦定然不会在早朝时面圣,便谨慎地露出稍显泛红的脸,毕竟上朝肯定是不能带帷帽的。
关于昨日学子闹事之事,刑部意料之内地把责任推到了变法之上,毕竟刑部尚书张德雍可是世家大族的代表。
御史盛道文又参了初学清一本,用他一贯出色的文笔,道尽这变法带来的的人心惶惶。
其实盛道文也是苏远达的学生,但是自从进入官场,就成了御史台御用的笔杆子。苏远达曾说过他最出色的两个学生,一个是能做得好诗的盛道文,一个是能做得好事的初学清。
那年科考,苏远达两个学生,盛道文考取状元,初学清则被钦点探花。
盛道文并非针对变法,他只是本着御史的职责就事论事,担忧变法动荡带来朝局不安。
初学清耐着性子听完盛道文的奏本,结束时,回问道:“敢问盛大人,这奏本为何人发声?”
盛道文答:“自然是本就为课业所累的莘莘学子,难道变法所加的公务学习不是更让寒门学子没有出路?他们本就没有渠道习得这些。”
初学清又问:“不知盛大人可有仔细看变法条陈,学府中增加的实务课业,不就是他们学习的渠道吗?”
盛道文正色道:“纸上谈兵,又怎敌身体力行,他们毕竟没有身体力行的机会。”
初学清淡然一笑:“没有纸上积累,又何来征伐的战术?兵书就是战争的实务课业,难道将士可以不用学习兵书吗?”
盛道文正欲反驳,刑部尚书张德雍站出来道:“就算科举加道科目是为了选官,可为何举荐制上也颇多掣肘?”
初学清继续道:“张大人也说了,科举增加了科目,为向寒门学子证明变法公平,举荐为何不能增加科目呢?”
刑部尚书张德雍颇为不满:“初侍郎寒门出身,自是不明白世家与朝堂安稳之间的关系,动了举荐制,就动了世家,但变法动的不仅仅是世家,更是这朝堂的根!”
初学清提高声音,正色道:“庙堂之高,管的是天下之民;既然有管天下之民的职责,这庙堂之根,在天下之民而不在世家大族!”
张德雍除了是刑部尚书,更是张贵妃的兄长,二皇子贤王的亲舅,为人向来不可一世,以往苏远达在朝堂上,他看在对方是建祯帝近臣也就忍了,孰知这小小侍郎也敢如此态度,正要发怒,就听建祯帝重重咳了两声,张德雍摸不准建祯帝态度,这才止住了声。
建祯帝扫视一圈群臣,道:“看来诸卿对变法主要的争议,在于科举和举荐制增加的科目,那考绩方面诸卿可有异议?”
因考绩涉及到的更是群臣本身,苏远达以前就拿考绩的事情堵过他们,谁说考绩严格,就是在说自己为官不行,禁不得考绩,因此群臣此时都静默无声。
“那关于科举和举荐的事情,待苏尚书病好后再议,考绩的事情,就此定了,莫要再议。”建祯帝抚扶额头,接着道,“朕乏了,退朝吧。”
众臣往外走的时候,满头白发的礼部尚书余佑戚跟上初学清,走在她身旁道:“初侍郎,苏尚书身体可有大碍?”
余佑威是两朝元老,也是这朝堂上年龄最大的人,他老来得女的小女儿是苏远达的续弦,苏远达夫人去世后,建祯帝为安抚苏远达,暗示了余佑威,余佑威便将小女儿嫁给了苏远达。
好在苏远达颇得建祯帝看重,他女儿也不算低嫁。
初学清思索片刻,回道:“恩师身体尚需静养,好在若保养得当,身体应无大碍。”
她和余佑威正寒暄着,又听到有官员悄声议论:“听说定远侯进京了,可他竟未第一时间面圣,实在有失体统。”
余佑威听到此话,不禁也点了点头,虽说定远侯军功卓著,但亦是臣子,礼法不可废。
初学清看着小心议论的人们,忍住没有辩驳。早朝时未见有御史参裴霁曦,只敢在此悄声议论。裴霁曦请安的折子早就递上去,什么时候觐见,端看建祯帝的心思了。圣心难测,可这议论,都只能堆到裴霁曦身上去。
第5章 不就是喝避子汤喝的!
初学清走出皇宫,正要去寻自己的轿子,身旁路过一位同僚,工部尚书邱顺,借着和他道别的功夫,悄声对她说,景王在前方的平鲁巷中等她。
邱顺也是景王的人,只是景王蛰伏,邱顺明面上,仍是东宫近臣。
初学清和宋久说了让他自己先回,便绕了几个弯,走向平鲁巷。
巷中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初学清看见前方熟悉的赶车人,便知这是景王在等她。
上了马车,她屈身和景王行了礼,便坐在他身侧。
马车缓缓行驶,景王脸上浮着一贯的笑容,温声道:“煦明,你可知定远侯准备何时面圣?”
初学清心中一颤,昨日明明她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如今景王又提起来,这定是景王知道了昨晚她又去拜会了定远侯,所以又问一遍。
她面色如常,稳住心神,回道:“定远侯已经递了请安折,但并未提及何时面圣。”
景王略一沉思,看向初学清:“你冰雪聪明,应当已经想到,本王如今需要定远侯的支持。”顿了顿,语气有所放缓,“本王知你心中所向,可你又是否知道本王所愿?”
初学清抬眸看着景王,想到初逢时的一见如故,想到这么些年的暗中相助,因他算计裴霁曦所引起的不快也渐渐沉淀。
景王见她车沉默不言,便继续道:“太子乃本王一母同胞的嫡兄,本王如今辅佐太子做事,可事事都要太子允肯方可行事,太子为人……你也了解。”
初学清陷入沉思,太子才华平平,对朝政更是无甚了解,可太子是已故皇后长子,建祯帝倚重太子,将景王这个亲弟放在太子身边也是为了辅佐太子,但建祯帝对景王并未放权,想来也是有所防范。
“母后生我时难产而亡,父皇有所怨怼,都可以理解。”景王垂头轻道,“可如今二哥贤王也因张贵妃得宠,与太子渐有敌对之势,朝中更是波云诡谲,本王必须争取定远侯的支持。”
初学清目光澄澈:“微臣不知定远侯是否会涉入皇储之争,但微臣的立场绝不转移。”
景王淡然一笑,点头道:“本王亦如是,争储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太平盛世。”
初学清心中微撼:“殿下,自打您重用微臣,我便知殿下是位明主,不会因身份、地位看轻一个人,微臣所向往的世道,也唯有跟着殿下才能实现。”
景王定定看着初学清:“你心之所向,亦是本王所盼望的。这世道有太多不公,像本王王妃那样的大才,也只能借着男人的名号推出自己的画作,煦明这样的好官,却不得不女扮男装,不做到那个位置,又怎么改变这世道呢?”
景王妃崔溪是一位丹青好手,却只得取名“山水居士”来推出自己的字画,初学清初闻此事时,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更加让她对景王另眼相看,哪个皇子的妃子能有此自由,也是罕见。
初学清从未怀疑过景王心中的道,从他对王妃、下属乃至仆人的态度,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
同一时间,在东青街上的仁道医馆,桑静榆即将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裴霁曦站在仁道医馆门口,望着店铺的招牌上“仁道”二字久久不语。
他身旁的小厮轻风打破了他的沉默:“侯爷,咱们这都找了这么多奇女子了,都不是那位,虽说仁道医馆的桑大夫是位离经叛道的女子,可她已经成婚啦,您昨不才见了初大人么,就算桑大夫是那位,您又能如何呢?”
“不必多言。”说着,裴霁曦迈步踏入医馆。
他向门口的小厮指名要桑大夫诊治,便有人引着他去了内间的诊室。
他撩开门帘,却一时未敢抬眼,直到听见桑静榆的声音:“敢问这位公子是何处不舒服?”
不是她的声音。
他微一抬眸,看向桑静榆,眼神中难掩失望,稳了稳心绪,坐下道:“我的姑母身有旧疾,听闻桑大夫擅为女子调理,想让桑大夫看看她日常调理的方子,可有不妥之处。”
桑静榆看着眼前气度不凡,相貌堂堂的男子,微微愣怔了片刻,想起了初见这人时,她还是女扮男装的大夫,这人想必是认不出自己的。才道:“我虽擅于此道,可未见病患,又如何开出合适的方子呢?”
裴霁曦沉思片刻,又道:“我姑母远在边境,以往过度劳累,也受过外伤,积劳成疾,实在不宜长途跋涉,烦请您先看看这方子。”
桑静榆接过方子,看了须臾,道:“这方子,倒不像是给妇人调理用的,像是给受过伤的将士用的。”
裴霁曦本是以姑母的事做借口来问医,可未曾想到这桑大夫竟是真有些本事的,这才道:“的确,我姑母曾从过军。”
桑静榆叹道:“难怪,不过我未能诊脉,实在不敢妄言,此方虽好,但药效过猛,适合男子,我为您稍微调两剂药,您拿着方子让能为她诊脉的大夫看看,是否合适。”
裴霁曦起身对桑静榆道谢,末了又道:“初夫人不畏流言,悬壶济世,实乃奇女子也,在下佩服之至。”
桑静榆瞥了他一眼:“公子知道我夫家?”
“在下乃初侍郎同僚,听初侍郎提过,初夫人医术高明,顾前来为姑母求医,果然不虚此行。”
桑静榆听见“同僚”二字,险些没忍住轻嗤出来,虽是隔了七年,可只一顶帷帽,就认不出自己的枕边人,实在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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