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念头则是:
大壮他自己知道,供奉多年的神主,是他的发小隆子么?
自然是不知的。
在大壮与其余一众由异目所化的, 如今又彻底归成异目这摊混沌的生魂记忆里,飞升上界的神主一直都是另一位,也就是邹娥皇翻看族谱里面找到那位十六代出过的元婴。
而不是一直待在他们身边的, 隆子——宋隆昌。
那么,飞升者是生来就知道自己能飞升的么。
大概也不是的。
就像是鲤鱼没过龙门之前,总觉得自己只是一条普通的小鱼;读书人没科举成名前,也断然不知道自己能金榜题名。
可大概也是的。
能越过龙门的鲤鱼, 并非是一朝一夕而跃,能金榜题名的书生,也绝非是只苦读了一日。古之成大事者, 必在冥冥中有所预料。
隆子就是这样的人。
隆子一开始没想过自己会修仙的, 但是当他真的走到节点的时候,麻子青年微微一笑,便若有所思地悟了。
所谓命运把猪推到风口浪尖, 猪都会飞, 一样的道理。
那一日求仙的同乡衣锦还乡,酩酊大醉的时候把村民供上来的几坛酒都打了个细碎, 说这些都是凡酒配不上他这个真仙人。
隆子笑眯眯地, 按住了拔刀欲砍的大壮,为同乡拿来了十里八乡最好的女儿醉。
后半夜。
仙人一醉伶仃,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最瞧不起的凡人手里 。
小名隆子的青年背靠在月华垂落的墙壁上,翻捡着染着血的乾坤袋,半是遗憾半是难过地想, 从小到大的玩伴,怎么换了身衣服, 就变成了他认不出的大人物。
刀没对方胸口的瞬间他的虎口还有些麻木,如今粘稠的液体已冷凝。
宋隆昌想, 既如此,那我便代他去寻仙。
第二日,隆子告诉乡里乡亲们,说仙人早就走了。
寒冬酷暑,日复一日。
麻子脸青年支起箩筐,白日打猎耕田,晚上自行打坐,路上遇见好说话的大娘还会微微一笑打个招呼,田间有不懂事的孩童,兜子里永远是有两块饴糖的。
直到有一天他回头,发现从不落雪的幻海天,突然有了雪,发现从不干涸的土地,突然变成了粒粒碎沙。
直到有一天,他回头。
发现背后空无一人。
凡人和仙人之间,最难跨越的一直不是修为。
是时间啊。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
世界上第一个飞升的人为什么执念下来呢。
所有人都说祂厉害,所有人都以祂为傲,但是祂却只希望时光再慢一点再慢一点,年轻的祂想去看十四州四海,想去看天外天。
那时祂不会料到,看过了一切的祂,只想回来。
哪怕此界无法承载祂磅礴的力量,哪怕最后的结果只有毁灭,哪怕要枉顾其他不想干的人妖性命,祂亦觉得自己无错。
幻海天的故事,向来都只传对了一半。
这里有村人,有万古第一个飞升者,有被吸干灵气的万亩荒漠,有一口井装着一个海...但是唯独没有因凡人而动容的飞升者,也没有因为仙人而死的凡人。
因为那群凡人,根本没有活到那个岁数。
他们的子孙,也有手有脚,知道怎么离开这片地。
“我有什么错呢?”
隆子、宋隆昌...不或许现在称呼为祂,更加合适了,祂慢慢地与异目汇聚在一起,粘稠斑驳的水质上闪过密密麻麻的眼珠与口舌,说话的声音如隆钟一般嗡嗡从浑身上下各处而出。
“只是想让他们活下去,只是想让他们还活着,只是不想让别人改变,只是想让刹那永恒...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要阻拦,为什么要与我作对!”
咆哮的声音、痴怨的声音,宝相庄严的声音,悲悯的声音,雌雄莫辨的声音...万千音色,都在嗡嗡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之间,邹娥皇脑子里只有“只是、只是”这几个词。
她终于忍不住了,长剑出手,从地上单蹦而起。
“难道我就有什么错吗?”
邹娥皇平静反问:“难道他们就有什么错么。”
“你觉得这是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吗?”
“你觉得你很伟大吗?”
她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平,可是眸子深处,好像染着那一分极其危险的火光。
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怒的。
甚至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连神也不知道,祂只是忽地嗅出了一丝危险。
那面目平静的女修从容说:“之前我师兄曾经跟我说过,所谓真仙一类的东西,都是闲疯了,才会创出异目,觊觎下凡。”
“那个时候,我没信。”
邹娥皇的剑没有血,拖在地上,她一步步地向磅礴壮观,由那些粘稠的,吞噬一切的异目汇聚而成的祂走去,在祂的衬托下,她显得是那么渺小。
可是就是这么渺小的姑娘,抬起头来时,祂竟然感到一种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惧怕。
在她的注视下,祂竟觉得有种几乎要灰飞烟灭的灼烧。
剑尖一挑,万丈成灰。
那些汇集在众人脚底,束缚着众人的异目,就这样被剑荡出的余光捻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信么?”
邹娥皇说:“我不信,能忍过几千年修真岁月,能忍过渡劫神境,能与天对打的飞升者,居然会被时间打败,因为寂寞而向下求索。”
“还有一点...”女子的声音被放的很低很低。祂瞪大几百只眼睛,努力辨识清楚邹娥皇即将要吐出的字,却忽的只看见了剑尖。
黑漆漆的剑,从中向它劈去,下手的人快准狠,就像是很多年前的祂自己一样。
“还有一点,”邹娥皇畅通无阻地持剑穿透了那片透明粘稠的磅礴之物,转身别头的时候,被她穿过的洞又开始了慢慢的挪动缝合...呵,果然和她在密州经历过的异目相比,本体的祂更加的难打。
“我不信,我穿书来这个世界,天道为我设下种种坎坷,那所谓命运的主角方半子,要拿我蓬莱补天,竟只是为了对付一个一己之私欲的神——”
“什么狗屁的一人之念,可覆天下。”
“我不信。”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但是在场的众人几乎都能听清。
持着神华剑与祂在内围决斗的宴霜寒剑光愈密,用红绫与无数紫针绊住祂西侧的尹月也抓住了这几息,攻势加快。
忽然,粘稠的异目再度开始流动,就好像是为了印证邹娥皇的话一般,不过是祂的一个举动,剑皇的剑脱手、骄傲的红绫折断...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尖叫响彻在邹娥皇耳畔。
祂在微笑。
如果这东西有唇的话。
“你不信,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站到过这个位置。”
祂用一种很魅惑的语气道:“你想想看…”
阴风在她耳边侧侧。
“当你到了我这个位置,救世和灭世都在一念之间,天下苍生不过是蝼蚁,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
“你觉得不对,只是因为你还把别的人,当做同类。可实际上,人与妖何异,妖与人又何异。”
“只有你觉得重要的,才该是重要的。”
祂叹道:“这就是为何人人都想成仙做神。”
邹娥皇面色不变,只是须臾出剑,砍掉了在过程中祂一直妄图触碰她的异目。
她背后,忽地有人低笑了一声。
“错了。”
容有衡一只手撑地侧滚,躲过了异目的攻击,清俊的面容已不复存在,右眼已是一层薄薄的白瞖,如罗刹恶鬼。
“不好意思,插一句。”
容有衡礼貌道:“这位,神…真神?假神?算了不重要了,你难道以为,此方天地——”
“只有你飞升过么。”
…虚空里,膨大无数倍的祂无聚无光的几百双眼珠猛地一缩,锁定了地上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
“你、说、什么?”
“本君说,”容有衡提气而起,眉眼洒落,位于邹娥皇身后,双掌一并,复杂繁琐的道文凝聚在双掌之间。
他将浑身上下的灵气推给邹娥皇,咳出了一口长血后才懒散地抬眼。
“此方天地,不止只有你一个人飞升过。”
“登天门的时候,飞升者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破界飞升,成为如你这般的神。一个是若有未圆之心愿,那么便舍三魂六魄于天道,断往事绝来生,换一个从头开始的可能。”
祂沉默不语。
这样反常的态度,无疑是在给众人证实容有衡说的都是对的。
“你又想成神,又想他们活下去,又想什么代价都不出,这个世界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只听这男子低笑,嘴角伤口撕裂。
虚空里,祂听了很久后,终于发出一声困惑的轻叹:“可你重活一世,又改变了什么,一步步节奏被打错,不还是要逼到这种地步。”
容有衡亦奇怪回道:“谁跟你说的,重生者就一定要为救世而来吗。”
容有衡:“这一辈子——”
他捂住邹娥皇的耳朵,狂风吹起他的墨发,笑得无不春风得意:“我师妹于人前救世,而不是于人后无名,与本君而言,就值了。”
邹娥皇握剑一向稳当的手,忽地一颤。
“是时候了。”
蓬莱道祖望着天际连绵不断的雷雨阴云,忽地一笑。
“裁决者与周平下完了那盘棋,周平恨也好,贪也罢,他这人总该有一点愿赌服输是对的,他既然被压住了,你我也可离开这两座压着的岛与舟了。”
五千年前,人们知道周平上了蓬莱岛,却忘了周平也去了昆仑苦舟。
阴山剑尊守门之后,算上邹娥皇一共放了五人闯进昆仑舟。
而阴山剑尊守门之前,看守昆仑舟大门的是无眼剑侠,三百六十剑,剑剑无影踪。
而无眼剑侠只让一个人闯进过昆仑舟。
——周平。
他与道祖论道时下了一盘棋,人都道他论道输了,却不知他棋赢了,更殊不知他与剑痴出名的昆仑老祖也下过一盘棋,也赢了。
而这两盘棋的要求,就是制约着这两人,一个不得出天上仙岛,一个不得出地下苦舟。
在当时的年代,周平治住了两个最厉害的人,天下由谁做主,可想而知,这才有了后来的抽空帝王须,泼墨天道,改皇运。
此刻,昆仑道祖传音与夜自咎道:“你磨了几千年的剑,做好准备了么?”
雷声滚滚,死海绵延的另一段,夜自咎说:“嗯。”
剑修老祖抬手。
死海震荡,龙宫龟裂,万丈海浪平地起,波涛汹涌间,夜自咎别了昆仑苦舟仅有的一颗桃树上,唯一的一根桃枝。
桃枝含苞欲放,还带了点凝聚的露水。
他没有用他的本命剑。
都说剑在人在,但是昆仑的这些剑痴,临到赴死之刻,是素来舍不得用本命剑的。
“走罢。”
夜自咎对云无心道。
“且慢,”云无心摆手,“老道还有一句话没留。”
鹤发童颜的仙人笑眯眯地回头再望了一眼蓬莱岛,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被万众云托起在天上的蓬莱岛轰隆隆地落下。
如今即已决定要走了。
拘着这些娃娃这么* 多年,也该让他们入世了。
而后蓬莱道祖又打了个响指,身上的黑色道袍内衬里金光一闪,云无心整整齐齐地取代了二十年前的容有衡。
“诸位道友,临别无所赠,只有一言,尔等听好。”
“凡入蓬莱者,不可被虚妄所迷,倘若不知路在何方,那么就去问——”
“心在何方。”
慈祥的老者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另一边,邹娥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扛着剑的身子一个踉跄。
“师父——”
“师父!”
异目、天雷、天雨、天火、天风、万般异相,电闪雷鸣,众生奔喊之间,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而邹娥皇手上的剑,从她握住起就鲜少出光的剑,在这一刹那,顿生光华。
幻海天外界套住的那层透明的薄膜,忽然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密密麻麻的裂痕。
接着是一段桃枝,从裂痕里伸了出来。
跟着桃枝一起涌入幻海天的,是外面磅礴的灵气,以及天道的轨迹。
众人仰头去望,宴霜寒面不改色,与裂缝中透出的那半个人脸,遥遥对望。
“昆仑老祖,夜自咎。”
“蓬莱道祖,云无心。”
“还请真神赐教——”
准确的来说, 众人从没见过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谁动过真格。
“蓬莱道祖...”,尹月怔怔地望着天边的那个男人。
邹娥皇以为尹月喜欢蓬莱道祖,尹月自己反而说不上来。
尹月有点怕他, 有点爱他,有点恨他。
还有点敬他。
喜欢在她对他的感情里,太过微不足道。
…很久之前,邹娥皇曾听蓬莱道祖讲过, 他说,云固有一雨,就像人固有一死。
她压着牙, 抑住牙关的哭腔与软弱, 持着剑冲了上去。
天顶上,蓬莱道祖摆了个打坐的姿势,掏出一壶酒抿了口, 对着一旁夜自咎笑了下, “你先来?”
夜自咎点了点头。
他摸着那根桃木枝,蜻蜓点水一般向前一指, 无边气浪一下子涌入, 寒冰一瞬冻结了祂的半个身躯。
而后又寸寸裂开。
祂叹道:“我也曾见过你这样的剑客,可惜,可惜。”
夜自咎:“可惜什么?”
祂陈述道:“如果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的剑,那我一定会被伤到,可以我见过不少这样的剑意, 早已免疫。”
“杀剑,是最容易砍卷生钝的剑。”
夜自咎长啸:“你的话, 我听厌了。”
多少人推崇夜自咎,就有多少人骂他的剑道平庸, 就像骂宴霜寒一样。
剑祖不再说话,只纵身向前,用出来那万剑归宗。
一枝再普通不过的桃木枝,突然有了万千虚影。
只听得嘭地一声,血肉被挤压的声音。
祂嘶地吸气,中间被唰地洞穿了。
且这次的伤口,和先前的不一样,并没有愈合的架势。
“找死——”
确实是找死,夜自咎的右手已经被腐蚀地只剩下森森白骨,桃木枝更是连渣都不剩了。
没有剑的剑祖,大概只能是求死的。
可他不带剑来,本也是活够了的。
夜自咎心说:我终于挥出了我要的那一剑。
砰的一声,平地一声巨响,祂因为被一直以来蔑视的下界之人伤到,发了怒,原本还小打小闹的异目,开始变得狰狞,在祂无数双眼睛的指引下,专挑人的痛处下手。
但凡肌肤被沾到一点,就见白骨。
邹娥皇冷静的翻滚跳跃在泥泞难走的路里,避开四处飞溅的异目,朝着天上道祖的方向奔驰而去。
道祖啧了一声,对着祂笑眯眯道:“我这老朋友,死得太快了,可见是近几年的修炼他懈怠了。”
祂客观道:“不快,他刚刚那一剑已经伤到了我的根基,在下界,很厉害了,如果他有一把好剑,估计还要再厉害几分。”
蓬莱道祖慢悠悠道:“本道知道,本道是说,没有用一把桃树枝插死你,对于剑祖来说,就已经是懈怠啦。”
刹那间,天地变换,道祖白茫茫的胡须卷起,无数阵法繁杂的纹路自他脚下延伸,他一步步向前,祂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了。
“你的阵法,很厉害。”
道祖道:“不敢不敢,班门弄斧。”
云无心五指一拢,天罗地网的阵法将祂的庞大身躯紧紧束缚在一起,然后呲地一声,祂被那些阵法勒紧,粘稠流动的异目,在刹那间碎成了块块。
邹娥皇屏住呼吸一跳,持剑就要劈上去,却被人摁住了。
“你这瓜娃子爬上来干什么——”
道祖背手一推。
邹娥皇脚下一空,被道祖一点额头给送了下去。
道祖一共点过她三次额头。
一次是在收她的时候,点额头,赐仙缘。
一次是在她拿不起剑,点额头,叹不争。
最后一次,他点住她的额头,解开了她与他的师徒关系,赠她蓬莱岛的剑意。
我心应我。
万死不辞。
邹娥皇被甩在地上,迷茫地仰头看天,下一刻她便明白了师父为何会将她抽下来。
幽窒、黏密、铺天盖地的异目卷起,汇聚出了一个新的祂,而新的祂包住了蓬莱道祖。
如果要死...
我就要死得酣畅淋漓。
蓬莱道祖饮尽了壶中最后一口酒,身躯、衣服、法宝都变换成了白茫茫的雾气,他微笑着,微笑着张开双臂,坦然地迎接着躲不过的必杀一击。
云最后还是变回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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