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三根碎发。
而白发齐根断掉的位置,那张瓷白的冷脸上擦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是剑痕。
哐当地一声响。
曲轻云持双剑的两手一松,额前有薄汗粘湿了几缕黑发,眼前那个识别了他身份灵牌木桩,比半柱香前又多了几道剑痕。
他轻轻呼出了一串长气。
之前的密州一行,任务虽然完成了,还牵出了其他的事情,最后也称得上是一句硕果累累。可毕竟死了四位同门,历经这么一遭变故,那些去前还不稳重一个比一个跳脱的师弟们,如今各个变了,连练功场上的人,都比之前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倍。
而他一回来便是直奔这里练剑。
只有在大汗淋漓,累到什么都不愿意再想的时候,曲轻云一闭眼才不会是那声声求救的师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心是轻松的。
粒粒的汗珠划过他的眼睫,曲轻云眼风一扫四周,却发现练功场上除了他之外的人都在抬头看天。
看天,天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说别的地方还需要抬头看看天气,放松心神的话,在昆仑...这就是一件极其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平时受死海魔气的影响,昆仑顶头上的天,永远都是血红色的,带了点让人心悸的不详,别说是夜观天象了,就算想放松一下大脑,抬头看天也是自己没罪找罪受。
“你们在看什么?”
曲轻云问痴痴仰头的七师弟。
七师弟回他说:“师兄你抬头看——”
小剑修带着震撼的口吻,指着顶头上的天,对着他师兄道:“变天了,咱这居然变天了,难道是老祖闭关出来了么——”
曲轻云顺着望过去,瞳孔极速骤缩。
只见天幕连绵不断的阴云,翻滚喷涌的暗雷,此刻都消失不见。
仰头所望,入目唯剩下了万里白云。
柔软如棉花一样、透明如魂体一般的白云,聚集成了一片云海,遮挡住了极具压迫性的血色。
但曲轻云看的不是这个。
他看的是剑。
这样磅礴的气象,绝非无故形成,而是由一剑牵引而来。
“流云十三诀,”他喃喃道:“居然是这一招。”
流云十三诀由昆仑老祖夜自咎所创,是昆仑基础入门剑诀,哪怕在昆仑,也有很多人忽略了这基础款剑诀。
但是曲轻云当昆仑大师兄的第一日,负责剑课的掌教就告诉他,什么都可以不学,唯有这流云十三诀必须要会。
所以对曲轻云来说,这确实是他最熟悉的剑法。熟悉到他一看这云海排列的形状,就知道用剑人花了几分气力,寻了什么角度。
“什么人挥出了这样的一剑——”
他喃喃开口,脑海里第一瞬间蹦出的是邹娥皇,那个跳跃的火球。但很快他又哑然失笑,暗想,这是昆仑,又不是蓬莱。
瞧瞧云海的方向,大约是宴霜寒挥出的吧。
如果是这个男人,那也算正常。
宴霜寒知道。
自己是败了。
不是败给了别的,他刚刚的那一剑诀虽然并未完全挥出,但也是流云十三诀。
他的流云十三诀,竟不如她的好。
他从求道起,就握着这把剑,他把自己活成了这把剑,他觉得救世就是他的责任,无论和谁二选一,也该是他手里的这把铮铮宝剑得胜归来。
因为一直都是这样的道理,魔窟里,他是唯一活下的那个;昆仑上,自有了他起,人们都不再提夜自咎;哪怕在千千万万人里面挑一个佼佼者,他也当仁不让。而九死一生之际,累累白骨的魔窟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也是他...
但是在这一刻,宴霜寒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他输了。
不止是输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斗,更是输了那场二选一的预言。
救世的剑,不是他手上的这把。
白阁不染尘埃的地面上。
银发剑皇也好、白发魔尊也罢,总之宴霜寒这个人,这个纯粹的剑道疯子,极致的野心天才,此刻双手锤在地上,平直的眼睫抖动。
竟是低低地笑了,一阵又一阵发自肺腑的瘆人笑声,落于邹娥皇耳边。
宴霜寒为什么笑。
是技不如人,还是觉得丢脸?
邹娥皇不知道。
她不了解宴霜寒,几乎可以说,除了很久之前那曾经改变过她一生轨迹的一剑外,两人毫无交集。
她对于宴霜寒唯一的那么一丁点猜测,不过也就是基于多年前曾见过的那一剑。
那也是一剑流云十三诀,却失了流云的飘渺与灵动,只像一团火,至阳至强,至烈至霸。
烧的年少的她,面色惶惶。
而现在,邹娥皇握着手里的剑。
她是个俗人,所以胜了剑皇,脑袋里第一瞬间是晕乎乎的开心,就像是穿越前小学的时候,数学考试超过了那个年级第一一样。
好像做梦。
这样纯粹的喜悦冲散了这几日困在她喉咙里的那口郁气,邹娥皇身上剑脉流经的地方正在隐隐发烫,是灵气不断顺着剑意冲荡她的躯体。
而她心滚烫地跳着、跳着,几乎要跳出这肉身。
然后,刹那之间,有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包裹住了邹娥皇——和横空出世的剑脉不同,这一次的感觉像是久别重逢。
是什么重新在她身上生了出来?
这个概念最先提出来的人, 是夜自咎,剑道的祖师爷。
或者说这一位之所以被称作剑道的祖师爷,并不是因为他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剑修——恰恰相反, 在夜自咎之前,早就有剑修的存在。
之所以说他是祖师爷,起源于他对于剑道各类的精密划分,剑心、剑骨、剑脉、剑气、剑意...在这个男人没出现前, 其实都只是抽象的概念。
直到他从深山里走出,给一切模糊不清的边缘理直了棱角。
人们对于剑,才有了体系的认知。
他说:“只有有剑心的人才是剑者, 没有剑心的人么, 只是在用剑而已。”
他还说:“这世上的人,绝大多数碰到剑的那一刻,就会生出剑心。难的从来不是生出剑心, 而是持剑的这一路, 一直秉持初心;而比一直秉持初心更难的是,折了的剑心, 再度发光。”
他给剑心结尾的一句话是:“这世上少年多于过江之鲫, 但这世上很难有人二度逢春。”
二度逢春么?
邹娥皇摸着胸口,呼吸变得炙热又滚烫。
从没有人能清晰地说明有没有剑心,到底有什么区别,就像邹娥皇现在也没想明白,她不过只是赢了宴霜寒三根头发, 怎么心里就突然出现了这东西。
之前密州得的剑脉,虽然也突如其来, 但是她多少有点底,那剑脉是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形成了的。
在星盘直入躯体的外界刺激重刷下, 与内心对于拔剑的渴望一同刺激出来的,只是受到天道压制,迟了三千年。
但是剑心呢?
邹娥皇眉间一跳,决定放过自己的脑子,将这个问题留给道祖。
先在体内运转一圈灵气试试看。
嗯...不错。
她对于灵气的感知力确实是上了一个层次。
这就是剑心的作用。
心肝脾肺肾,各司其位。
而心在《修真大全》里有特意开辟的一节讲过,心的作用是破除迷障。
也就是说,有剑心的人,下意识地会找最便捷的吐纳方法,找对手最致命的破绽。
邹娥皇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高人风度,最起码不能在宴霜寒面前大笑出声。
但还是失败了。
——她不仅笑了,还笑出声了。
在宴霜寒视线即将撞过来的刹那,她选择了背过身去。
身长如玉的青年指肚慢慢摩擦剑柄,从平地起身。
宴霜寒:“站住。”
站住不跑,难不成要等着被你讹哇。
邹娥皇没理他,抬腿转身就准备跑路。
却被一柄四周包着黑漆浓雾,剑身却如白雪轻盈的长剑拦下了。
这剑的主人眼睫平直,眼底酝酿了更深一层的暴风雪。
“再比一次。”
他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道。
很久之前。
在宴霜寒还没有成为力压剑修的一座高山的时候,这天下对于他的风评,其实并不全是好评。
那个时候人们说,东边有容有衡,西边有红绫袖,北边有佛子渡情,南边有圣人大儒...区区一个宴霜寒,算得了什么,单说同辈里的剑,难道天机子就比他差多少么。
这实在不怪众人对他的轻贱。
他同邹娥皇共享的那个年代,人才辈出,群星璀璨,于是众人的口气也被拉地刻薄且托大了。
至于等后面一改口风,把宴霜寒捧上神座,不吝啬赞美的时候,也是当这个人活得老了,比天下绝大多数人都老的时候,他们把他看做前辈,自然就不会加以非议。
但是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人们把这些天之骄子们拉到一起比较,会骂容有衡技多不精,轻浮无比;说尹月区区女子身,不够温和;笑佛子拘礼,性情死板;叹何言知为人臣,跳不出局限...
于是这群专好点评的人,就会说宴霜寒选的剑道,太平庸。
在宴霜寒于天骄宴,语气微讽地问邹娥皇为何选择剑道之前,其实有无数个人对他说:
“以杀止杀为你的剑道,完全模仿昆仑老祖,宴霜寒,你没有自己的道要走么?”
宴霜寒当时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呢?
他只说了两个字:“啰嗦。”
宴霜寒不是邹娥皇,他选剑道从头到尾目标清晰,就是为了接夜自咎的班,所以他不认为别人嘲笑他的剑和夜自咎一样是对他的侮辱。
更何况,夜自咎本人早年的剑道,也总是被人笑尽了平庸。
宴霜寒不认为自己选了这天下最平庸最大众,被世人当做例子研究透彻的剑道。
或者说,他眼里的剑道,仅仅只是剑道。
只要能赢就行。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要夜自咎的剑道在他手里能发扬光大,平庸二字,谁还敢扣在他身上。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用流云十三诀,重点也在于是他用,而不是流云十三诀,于是邹娥皇观察宴霜寒这个人,会得出一个极其有意思的结论:
那就是无论什么剑法,落到他手里,永远都会变成宴霜寒的剑——
至阳至强,至霸至烈。
借巧不借力的流云会变成烈火,孤寒千里的冰封会变成烈火...所有的剑法,当他施展出来的时候,作为他的对手,邹娥皇好像只能看见一团熊熊燃烧,呼啸而来的火。
生得冷的人,用的剑反很火热。
邹娥皇只好左跳右跳,躲避着长剑。
刚刚生出剑心的喜悦荡然无存,她只觉得自己现在像丛林里荡来荡去的活猴。
“宴霜寒,”她试图和他沟通。
却只得了男人冷冰冰的一个眼风:“现在我的修为已经压在了化神,和你一个境界。”
言外之意,就是现在他并没有占便宜。
邹娥皇气笑了,于是当下一个剑风袭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躲,而是持着那柄黑剑,欺身向前。
砰的一声。
剑气相撞,震得她虎口微麻。
邹娥皇猛然抬头,迎着对方审视的瞳眸,轻声笑。
“宴霜寒,谁问你这个了。”
黑剑寸寸向前,细剑步步后退。
有那么一瞬间,宴霜寒几乎能嗅到对方发梢的一股淡香味。
暗盈盈的。
像沁甜的泉水。
但是下一刻,他视线全然变黑。
刚刚那一瞬间的心笙摇曳被一柄巨大的黑剑取代。
“宴霜寒,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你了,你不觉得你的剑,太傲慢了么?”
邹娥皇用上了宴霜寒的困惑语气,歪着头轻笑:“或者说,你这个人,就好傲慢哎。”
“我猜猜呢,我猜猜呢。”
她的笑意穿过他的耳边。
宴霜寒心跳如擂鼓,而眸子里只剩下了浅浅的人影。
“我猜,你其实从来没有生出过剑心吧。”
邹娥皇:“你说你是天下最强大的剑修,可是你,其实从来只把剑当做工具吧...宴霜寒,你有好好地练过剑法么?”
“你挥的每一剑,都只是‘宴霜寒’的剑,你瞧不上别人,你自然也瞧不起手里的剑。”
邹娥皇的语气逐渐笃定,盖棺钉板:“你没有剑心。”
她昔年见过的那惊才艳艳的一招流云十三诀,这么多年都模仿不出来,掺透不出来,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当时惊艳她的不是流云十三诀,而是那个用剑的少年。
宴霜寒当然有自负的资本。
但是他把路走的太绝了。
败于他一剑之下的人从没有想过,他的剑法其实很单调的,单调到你再与他多试两回就会明白,只要第一剑不输,你其实就已经赢了他。
而邹娥皇此刻想起了之前容有衡三上昆仑与宴霜寒的那场比剑。
当时她以为输的人是她师兄。
现在看来么...另有其人。
持着神华剑的宴霜寒面色如冰,不见被人戳破的怒色,流光玄色长袍微微一闪,此刻他竟主动撤手,后退三步远。
“一日前,你说的确实不错。”
这个好像生来就不会笑的冷脸剑皇,这一刻唇角竟勾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笑。
宴霜寒:“邹娥皇,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平直:“你对我有一定的观察和了解,我很高兴。”
邹娥皇听得觉得有点怪,她下意识地后退。
“但是你猜错了一件事。”
修长的手以两指状,纤长美丽的剑在半空中流转。
一个缩小的死海投影在神剑剑柄的那块宝石上方。
“你可知,我为何堕魔?”
宴霜寒低低地笑,他自问自答。
“死海的魔气,不是补全了我的剑道,而是补全了我的心。”
随着宴霜寒这一句落下,邹娥皇看见他的眼睛已经慢慢地变黑了,瞳孔中央是一片血红。
先前宴霜寒的反应太正常了,正常到她看着他几乎要忘了,这是一个堕魔的人。
魔道传承断绝后,一千年来,第一个入魔的人。
“你不是以器载道, 所以才堕魔地么?”
空荡荡的白阁子里,邹娥皇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阉了一年的萝卜干,干巴巴地发紧。
她视线慢慢地从对方那双血瞳上挪开, 先渡到了那柄剑上。
“不是。”
宴霜寒轻轻一笑,不过一个瞬息,他就闪现到了邹娥皇眼前。
他抬起他手中的神华剑,这一次他的剑法不同于邹娥皇所知的任何一种, 一剑剑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破釜沉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 衬得刚刚两人过招时他挥的那几剑都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这样的剑法带了极浓郁的个人风味, 更像是——
邹娥皇:“你自创的剑法?”
宴霜寒颔首。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彻在邹娥皇耳畔。
宴霜寒轻笑:“你很意外么。”
带着魔气的剑步步紧逼,邹娥皇一转攻势,在密密麻麻的剑诀下竟只能做到防守。
血色的魔瞳将宴霜寒雪白的眼睫衬得更晶莹, 他低沉赞道:“你说的不错啊, 我确实是瞧不起剑。”
“一群蠢驴,个个为了剑道第一的头衔来苦舟蹲我, 但他们不知道, 我不需要手里的这把剑,只是我选择了剑而已,不是剑选择了我。”
不是剑选择了我。
多荒谬。
邹娥皇想,这天下大部分剑修终其一生不过是在等一把剑认主,从此之后如臂指使, 扬名立万;但是现在,这被人誉为“满堂花醉三千客”的宴霜寒, 居然告诉她,不是剑选择了他。
他居然跟她说, 他不稀罕剑。
哪怕早有预料,她也禁不住被这样的回答惊了半口气。
“很多剑修他们都走错了路,”宴霜寒握着手里的剑,轻巧地如同稚子在玩个木具,因为瞳孔血色,所以才分外放大了那一丝素日被压住的不屑。
入魔,果然会影响一个人的脑子。
让谨小慎微者变得口无遮拦,沉默寡言者变得高谈阔论。
但就是这样毫无章法的走势,压的邹娥皇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太把剑当回事了,所以他们忘了,自己其实是剑的主人...要想一把剑听话,除了交心还有另一种方法,镇压。”
宴霜寒的笑意仍然浅淡,但是他的眸中猩红色的光愈来愈深。
“比起感化一把剑,让剑对你生出惧意,更轻易。”
激越的华光里,他对邹娥皇说:“所以我用不死的神木烧了这剑千年,就为了让这剑也记住这样的疼,而这片死海的魔气,取千万魔物的心头血,才塑成了一颗杀戮之心,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当我的剑心——”
邹娥皇心下有些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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