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身,冰棺。
卫辞只觉喉头一阵发痒,闷咳两声,唇色被溢出的鲜血染得妖艳。
他该去看看她,可又不敢。
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出惧怖,怕面对黑黢黢的骨骸……
卫辞倏尔睁眼,刻意驱散想象出来的画面,他支起身,小臂隐隐发着颤,吩咐小厮:“备水。”
沐浴过后,他换了一身缟衣,同迎上来的双亲淡声道:“寻个吉时,尽快火化了,至于骨灰,我亲自送去隋扬。”
“去隋扬?”
“嗯。”卫辞平静地说,“送她回家。”
当初,因永安府送来美人一事,宋吟闹了通脾气,哭着说要回家。卫辞倒是顺着宋家村查到过隋扬,因她在锦州时对此事兴致缺缺,便搁置一旁。
既晓得大致方位,去了隋扬再细查,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
卫辞昏迷几日,夏灵犀便哭了几日,美目肿若核桃。一贯脊背笔挺的名门贵妇失去了神采,黯然道:“为了一个怯懦如鼠的女人,你,你这般浑浑噩噩,还不如学学你爹。”
“夫人!”卫侯爷尴尬道。
卫辞瞳孔微微涣散,想过辩驳两句,告诉他们宋吟并非怯懦之辈,更非母亲口中两面三刀的人。话到嘴边,又失了说出来的含义。
她已经不在了。
若宋吟当真是土著,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怕已饿死在家中。
幸而,后世的寻常家庭,从小便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洗衣做饭她样样能行,甚至采买了花色好看的布匹,将两间小屋布置得亮堂堂。
她往瓷瓶插了含着朝露的鲜花,摆在窗前,疲倦时抬头看一看,心情也随之改善。
手中的话本进度过了半,明儿便能拿上第一册,去书肆洽谈价钱。
宋吟仔细誊抄完最新章节,揉揉发酸的腕骨,唇角噙着轻松的笑。若他日,自己的名头能像东来先生般如雷贯耳,此生无憾。
“叩叩——”
院门被敲响。
宋吟屋中俱是男子衣袍,随手捞过一件披上,悄然透过她刻意凿的“猫眼”往外瞧,见是邻家少年,遂扬声问:“何事?”
少年约莫十五,姓沈名珂,比宋吟的假身份还大上一岁。但因是孤儿寡妇,家境贫寒,是以瞧着比寻常人瘦弱。
听闻应声,沈珂哽咽:“魏小弟,不知你兄长可在?我娘忽而久唤不醒,想央你兄长助我抬去医馆。”
所谓的兄长已经结了镖费,宋吟自是变不出来,她“啪嗒啪嗒”朝东厢走两步,装模作样道:“什么?兄长你要歇息了?好,那我去帮忙。”
演罢,宋吟熟稔地将小脸抹黄,又随手往裤腰处的暗袋塞些铜板,移开沉重门闩。
沈珂知道魏大哥是刀尖舔血的镖师,每日早出晚归,并不怀疑,只红着眼朝宋吟道谢。
两人合力将沈珂母亲抬上板车,挂一盏窗纸糊的破旧灯笼,破开夜雾缓缓行向医馆。
望着少年因饥饿而过分单薄的肩背,宋吟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问:“平日里,都是你娘替人浆洗衣物维持生计?”
“嗯……”
沈珂低低应道。
重活累活,以沈珂的身板压根儿做不来,倒是先前有个秀才爹,于读书一事颇有些天赋,做母亲的才咬牙坚持,要供他继续上学堂。
宋吟深表同情,却也不好轻易露富,觑一眼明显发了高热的妇人,状似闲谈道:“兄长近来愈发忙了,来汴州后我顿顿都瞎凑合。他今儿还念叨着寻个会做饭的人家,让我自己带上米和菜,上人家家里头去吃饭,你说,这能成吗?”
闻言,沈珂怔怔回头:“我不知道。”
“等你娘醒了帮我问问她呗。”
因是夜里,到了医馆,敲上小半天的门,老医师方骂骂咧咧地出来。目光扫过昏睡的病患,脸色缓和,招呼着将人抬进屋,又理所当然地支使沈珂去添火烧柴。
宋吟不过是搭把手的热心邻里,没她的事,便寻了角落坐下,盈亮黑眸打量起壁橱中的医书。
“兰爷爷,您这么大一间医馆,竟也不招徒弟么。”她比划道,“兄长先前差我来买金创药,就见一个小豆丁坐在这儿。”
兰旭和不痛不痒地“哼”一声,懒得搭理,唤来沈珂:“你娘这病说来说去是操劳过度,身子骨差劲,秋冬了还要上河边浆洗,时间一长就成这样了。”
沈珂不懂医理,当即跪下:“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救救我娘。”
“不至于。”兰旭和方将人拉起,“给你开半月的药,回去好好养养,可能残废,但是死不了。”
“……”
宋吟悄然翻个白眼,伸指戳戳少年的背,从不合身的长袖中递过去铜板,再状似无事发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沈珂面色一红,因尴尬也因激动,他原是打算跪求兰老先生宽限几日,待母亲醒了再去凑药钱。
沈珂默不作声地拉着板车,一直到了门前,方犹豫着喊住她:“魏小弟……我,我会还你的,给我五日时间。”
“不妨事。”宋吟摆摆手,“我兄长要去邻县走趟镖,你散了学,不如来替他劈了院里的柴?还有做饭的事,回头替我问问大娘。”
沈珂睫毛微颤,落下一滴泪:“好。”
她不知会在汴州住多久,兴许一年半载,兴许一月半月。力气上终究比不得男子,沈珂若能帮衬,利大于弊。
再者,假兄长的事迟早会被看出端倪,“孤儿”惹眼,孤儿寡母却稀松平常。与沈家交好,不必费心提防,也不会显得自己是个异类。
闩好门,宋吟动作生疏地烧了壶热水,认真洗浴过方躺回榻上。
她睡惯了里侧,闭目酝酿睡意,迷迷糊糊间,张臂搂住长枕,蹭了蹭,口中喃喃道:“阿辞……”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京城,卫辞环抱着亡妻的牌位,出发去往隋扬。而隋扬境内,亦有两队人马在悄然展开搜寻——
搜寻凭空消失的宋吟。
第54章 疑虑
宋吟如今练就了一手画斑的技艺,每日用上半盏茶时间,先将白皙娇艳的小脸抹成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再左脸十颗右脸十五颗,活脱脱一位远看灵秀、近看辣眼的小小少年。
沈珂也同母亲王氏提了做饭一事,王氏得知是宋吟垫付的药钱,只让她来家中白吃白喝。
宋吟却道自己正长身体,吃得多,寻常人家负担不起。兄长倒是有些闲钱,奈何出了远门,看顾不过来,竟将她这个小弟生生饿瘦了。说罢,还亮出骨架纤细的手腕。
王氏身为母亲,见她与沈珂年岁相近,听言心疼得直掉眼泪。推搡过后,收下了菜钱,承诺按照一日三餐、顿顿有肉的规格做与她。
宋吟胃口不大,未免被识破,装作挑食,“不爱吃的”都进了沈珂肚里。
既不必为粮食发愁,王氏也无需卖命似的做活,身子不见好转,亦不见恶化。
沈珂感念恩情,一散学便进魏家挑水劈柴,宋吟得了闲,将话本多次润色,终于择出最满意的一版。
她先去了汴州城中的松山书坊,据说是县令大人女婿的产业,名头极盛。
见宋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掌柜的目露轻视,但她挑了暑气最盛的时辰,书坊客人寥寥,既闲着,便随意地翻看两下。
掌柜的眉心微挑,很快恢复如常,而后故意板正了脸,装作兴趣缺缺。实则,翻页的速度愈来愈慢,分明是在悠然回味。
宋吟看破不说破,琢磨着一会儿如何抬价,却见掌柜的翻完最后一页,抿了抿唇,露出略表嫌弃的神情。
果然,他摇摇头,眼睛瞟向天上:“你这所谓的空间系统种田文,闻所未闻,不收。”
“……”
那你方才瞧的那么认真。
宋吟也不强求,客气道过谢,拿回手稿,作势要离开。
“等等。”掌柜的急忙唤住她,摆出进门以后的第一个和蔼面色,“你年纪不大,笔力尚浅,但我们松山书坊向来爱惜文人。这样吧,二八分成,风险呢我们替你担了。”
“你二我八?”
掌柜的:“你二我八。”
宋吟皮笑肉不笑:“想的美。”
说罢大摇大摆出了松山书坊,相看下一家去了。直至脚底板发疼,怕是被皂靴磨出了水泡,她方无精打采地回到魏宅。
今日拢共问了五家,因着宋吟所著不是时兴的题材,虽有新意,却更加担忧会不卖座。倒有一间小书肆喜欢,可惜经营不善,东家预备卖掉铺子回乡养老。
正发愁着,隔壁飘出了饭菜香气,是王氏在准备晚膳。
宋吟精神大振,放下书稿,唤卖力劈柴的沈珂一道回家。她笑道:“你不必夜夜都来,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沈珂腼腆地挠了挠头:“可我只会这个。”
“瞎说。”
宋吟读过他的文章,虽不懂古代科举的选拔标准,却从清秀字迹中觉出了文雅的风骨。若非出身贫寒,应当能与他死去的爹一般,做个远近闻名的才子。
她忽而心生一计——
若是自己盘下那间小书肆,管事与账房皆有现成的,还不必处处受气。到时候再雇沈珂与他的同窗抄书,也算一桩美事。
对于置办铺子,宋吟已有充足的经验。
翌日,雇一面容粗旷的男子,去和东家谈价。
男子自称养了位外室,想瞒着家中妻子赠些钱财。为掩人耳目,干脆送间铺子,将地契挂在外室幼弟的名下。
而宋吟,便担任了幼弟的角色。
东家年事已高,也嫌不得买家腌臜,加之对方生得人高马大,瞧着不好糊弄,当下便谈妥了。
拿到地契,宋吟寻了木匠重新做门匾,一边琢磨着制成后挑定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争取将名头一炮打响。
夜里,照例在沈家用膳。
宋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沈兄,你在学堂可有字迹端正又有意补贴家用的同窗?我近来在书肆做工,专门誊抄话本,听东家念叨说缺些人手。”
“当真?”沈珂眼睛亮闪闪的,似是讶异百无一用的书生竟还能靠这种门路谋生,当即腆着脸自荐,“你看我行吗?”
“行啊,我明日便带书稿回来。”
见儿子久违地露出稚气笑容,王氏忍了忍泪,深觉遇见魏小弟以后,清苦的日子竟有了盼头。
不过,王氏看向两家之间的院墙,冷不丁地问:“你兄长还未回来?”
不会死了吧。
宋吟在王氏面上品出这层意思,眉心跳了跳,思忖着该如何演下去。
许是错将她的怔愣当作伤心,王氏懊恼不已,笨拙地宽慰道:“他们做镖师的走南闯北,出去一年半载都是常事,且耐心等等,莫慌。”
“……嗯。”
接下来几日,宋吟“惆怅”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沈珂忧心,同母亲商议过后,提了食盒去敲门。
她刻意抹白了唇,在眼下涂上黑青,顶着一张形似恶鬼的脸与沈珂搭话。
“你还好吧?”沈珂无措地摸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僵硬地说,“有你爱吃的糯米鸡。”
宋吟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接过,顺势编起故事:“我兄长应该是死了。”
沈珂倒吸一口气。
“我在他房中发现了书信,还压了两块金条,说可惜等不到亲眼见我娶妻成家的那日。”宋吟揩了揩不存在的泪,“以后我便是孤儿了。”
“魏川。”
宋吟愣了愣神,忆起是自己的化名,下意识端正坐姿:“到!”
沈珂握拳轻碰她的肩,语带郑重:“从今日起,我做你哥哥,你便是我弟弟。”
大病一场,卫辞清减许多。
从前他亦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却有倨傲、有嘲弄,偶尔露出不含温度的笑。
遇见宋吟以后,积年霜冻渐而融化,愈发地鲜活。可一切随着她的逝去,被尘封进了冰冷的地底。
卫辞立了碑,亡妻宋吟,就在卫氏祖坟里,将来他死了还能埋在一处。
丧事落成,他带上灵位和骨灰,马不停蹄地去往隋扬。
众多丫鬟里,属香茗伺候她的时间最长,卫辞钦点了香茗随行。一日里,至少有三回将人唤至跟前,重复地说些关于宋吟的事。
什么都行,与她有关便好。
甚至,听闻宋吟某日多吃了半碗甜羹,卫辞唇角扬起细微弧度,似是能想象出她餍足的可爱神情。
侍卫们见了,愈发忧心。
幸而,因着要查宋吟的身世,卫辞暂且保持着活气儿。若不细看他涣散的眼神,依然是贵气逼人的俊俏公子。
入了隋扬,先去官府调了十六年前的卷宗,暗卫同时搜查丢失过女儿的人家。如此忙碌几日,拟定出一张名单。
云家、郑家、宋家、慕家……
卫辞逐一递了拜帖,却未径直交予双亲,而是呈给长兄长姐之辈,以免骤然闻见死讯,会将人击垮。
他如今最懂那是何种滋味。
轮到慕家,陆二郎携夫人前来。
慕雪柔低垂着头,轻扯夫君衣袖,略带拘谨地跟在后面。陆二郎于袖中安抚地拍拍妻子,迎上卫辞刻意放得柔和,却依旧不怒自威的眼。
卫辞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提前表明来意,遂免了见礼,示意客人落座。
陆二郎借着饮茶快速打量一瞬,见少年生得眉目清隽,着一身素白缟衣,反衬托出久居高位的淡漠气度,而左右官差俱是毕恭毕敬,非富即贵。
“陆公子,陆夫人。”
方启唇,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卫辞顿了顿,不甚在意地用巾帕擦去血渍,开门见山道,“十四年前,慕家可丢失过一个女童?”
闻言,慕雪柔倏然仰起脸,惊诧地攥住身侧的夫君。
恰好让卫辞看清眼前与宋吟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一切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咬肌,收回目光。如今瞧见故人影子,对自己而言已是一种残忍。
陆二郎极快反应过来,看向卫辞手边的牌位,谨慎问道:“公子与雪音妹妹是何关系?”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极轻地说。
慕雪柔尚处于震惊之中,脱口而出:“可我分明不久前才瞧见过她。”
“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陆二郎柔声为妻子分析,“妹妹既是这位公子的发妻,想来生前过得不错,至于那位姑娘,应当只是巧合。”
“那位姑娘?”卫辞压了压眉尾,不动声色地问。
妻子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秀丽小脸吓得煞白,陆二郎只能代为答话,说道:“我二人原想寻到那位姑娘问一问,谁知,翻遍了隋扬也找不见她了。”
他心中疑虑陡升,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试探地问:“可是身量较令夫人低一些,眼睛大而明亮,揉杂了南北两地的口音……”
怎么会呢,宋吟分明死在了大火中,她既不曾学过凫水,又无武功傍身。
卫辞自嘲地笑笑,音量愈渐低不可闻。
“公子如何知道。”慕雪柔讶然,感伤的泪被一时逼退,挂在眼睫,她无措地看向夫君,“怎么回事呀,我妹妹到底还活着吗,为何出现了两个妹妹。”
自是有更好的法子确认。
卫辞颔首,苍术立即递上一幅巴掌大的画像。他画了许多宋吟,哭的、笑的、蹙着眉的,来隋扬时,取了几幅,思忖着寻到家人后可赠予他们,也算是留作念想。
慕雪柔双手接过,凑近一些,从乌黑长发到半截搭在秋千绳之上的雪白手腕,不厌其烦地看。隔着一张薄纸,竟好似窥见了鲜活的少女,她定是时常笑吟吟的,说起话来语调也温和,一如想象中的胞妹。
陆二郎轻抚妻子的肩,无声安慰。
“所以——”
卫辞出言打断慕雪柔的啜泣。
对宋吟以外的人,他素来耐性不足,纵然是妻姐,纵然顶着些微相像的脸。他切入正题,“你口中的姑娘,和画上可一致?”
许是卫辞气势太盛,慕雪柔停了抽噎,呆滞着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陆二郎心疼极了,退开椅子,掩住身后的妻子,向卫辞一揖:“公子问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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