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呈上纸笔,卫辞草草画出轮廓,仅仅如此,已是抓住了宋吟的神韵,可见从前观察得多么细致入微。
心下震撼的同时,陆二郎伸指点上画像,如实道:“肤色需再黄些,此处、此处有黑色斑点,再来是双眉,并非细柳形状……”
慕云柔先前在茶楼悄然打量了好几日,缓和情绪后凑上前比对,笃定道:“是我见过的那位姑娘。”
旁人无法确切断定两张画像皆是同一人,可卫辞与宋吟朝夕相处,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比卫辞观察得透彻。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宋吟没有死。
劫后余生的喜悦兜头罩了下来,卫辞身形摇晃,后退两步跌坐在交椅。一阵剧烈咳嗽,熟悉的热烫涌出喉间,他低垂着眼,轻轻擦拭唇角,眸中跳跃着近乎癫狂的怒焰。
“公子——”
苍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干巴巴地劝诫,“御医说了,切莫感伤也切莫动气。”
“无妨。”
卫辞敛去心绪,恢复一贯疏离矜贵的模样,问慕雪柔:“陆夫人是说,吟吟并非独自一人去的茶楼,身边还有两位丫鬟?”
慕雪柔不答,迟疑地反问:“公子不是说她死于游船走水,为何会出现在隋扬,还换了幅面貌。”
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泛着冷意,凉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卫辞周身仿佛淬了层寒冰,连嗓音都裹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慕雪柔后悔一时嘴快,不安地瞟向夫君。
夫妻俩的小小举动落入卫辞眼底,他收敛了戾气,平和地开口:“我不会伤害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人外有人。
慕家不过商贾之家,面对权势滔天的……妹夫,即便是他的托大之词,眼下也只能选择相信。
“我妹妹身上可有什么胎记?”
事关重大,慕雪柔再度求证。
“没有。”卫辞果断地道,忽而一滞,改口,“后颈有颗红色小痣,靠近左肩。”
正与慕夫人所言一致。
慕雪柔心中激动万分,泪珠大颗大颗滴落:“竟真是我妹妹,她没有死,还与我说了话。”
陆二郎顺势打听:“公子可否告知,雪音妹妹她当年被抱去了何处?”
原来,十四年前,乳母与做活的外乡人结识,一来二去生出情意。遭不过对方苦苦哀求,于是趁慕夫人身子不适,夜里结伴偷盗。
起初的确只起了偷盗之心,可骤然见小榻上坐着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着水盈盈的双眸好奇地瞧。
乳母忧心小雪音会指认自己,咬了咬牙,让几位外乡人抱走她。出了隋扬后被转卖两回,最终落入锦州山村的宋家。
宋氏夫妇养了四年,盼着“女儿”长大后嫁入富贵人家。然而,一次重病,因着心疼花销,他们将宋吟卖给人牙子,就此成为县令府的瘦马。
卫辞有意略去了后半段,亦不去深究她为何要走。满腔怒意被更剧烈的庆幸所压制,他此时冷静得出奇,一边笃定地想,若果真是宋吟策划了这么一出,背后必有帮手。
他命南壹回京盘查柳梦潮与杨胜月,以及大大小小的钱庄。
宋吟不曾带走府中任何惹眼的东西,那么不惹眼的——去向了何处,何处便可能是她的栖身之地。
卫辞掀掀眼皮,睇一眼陆二郎:“我知陆公子派了人在隋扬搜查,若遇见可疑之人,烦请告知。也许,是‘他’胁迫了我的妻子。”
对上他森然的目光,陆二郎无奈,终是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至少,这位公子似乎是真心爱着妻妹。
宋吟的“三味书肆”梨木牌匾已经制成,是她仿了卫辞的字迹,在此基础上柔化笔锋。极具观赏性,又不至于被熟识之人认出。
虽说是小书肆,但仅是相对松山书坊而言。与寸土寸金的京城铺面相比,已是豪宅。
前院是四厢大的铺面,后院有三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另有一口水井与露天灶台。她琢磨许久,决意搬过来住,当然,得劝服饭搭子——沈家母子一同过来。
如此既省了租金,也方便看顾书肆。
王氏原是不肯的,深觉已经欠她良多,不好再承她的情。可架不住宋吟耷拉着精致的眉眼,哭诉自己无亲无故,还道是干娘和新兄长也要抛弃自己。
生生将人给哭得心里头发软。
沈珂倒真将宋吟看作亲弟弟,旬假时,听她的话,唤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同窗来画传单。
王氏在窗边煮茶,望一眼围着长桌叽叽喳喳的少年郎,忽而意识到,沈珂的肩背不仅变得笔挺,也因包揽了挑水砍柴,渐渐生出劲瘦肌肉。
与“强壮”差距尚远,但在人群中,已经不会显得过分瘦弱。
倒是宋吟——
她正眉飞色舞地解释何为传单,如何绘制传单,如何分发传单。
掩在宽大衣袍下的身子,一如既往地纤细,若是女子倒还曼妙,可身为男儿,未免太像棵豆芽儿菜。
该吃的都吃了,偏是横也不长、竖也不长,往后可怎么讨媳妇儿呢?
许是过于发愁,夜里,王氏吞吞吐吐地将此事说了出来。宋吟面色大窘,假哭两声,道自己是早产儿,怕是这辈子也长不成魏大郎的模样。
一提及已逝之人,王氏与沈珂怕她触景生情,生硬地转移话题,总算是遮掩了过去。
倒也提醒了宋吟一桩事。
她从前扮作营养不良的少年,才将小脸抹得蜡黄。可现今顿顿有肉,且还成天赖在屋里写话本,不晒日头不见生客,早该荫白了。
干脆逐步减少份量,伪造出健康肤色。
王氏与沈珂倒觉不出差异,但上街采买东西,时常有女子悄然回头打量宋吟,耳尖还泛着可疑的绯色。
对此,她深表无奈,甚至琢磨着是否要塞些鞋垫,伪造出“长高”的发育痕迹。
最后嫌麻烦,不了了之了。
到了书肆正式开张那日,门前摆了精致糕点,用小纸板写着免费品尝。
收到手绘传单的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地往里瞧,一时人头攒动,噱头拉满。
里间照旧是半边放话本,半边放经书典籍,配以两张定制长桌,悬挂了竖匾——借阅区。
宋吟原想单做一个书橱,专门摆放自己的话本。绕是无人晓得著者是她,终究觉得脸热,于是退而求其次,摆在了钱柜上。
凡有人买书,少不得要瞧上两眼,更有甚者会翻开看看,顺势一齐付账。
她渐而习惯,会腆着脸推介:“听闻是京中时兴的话本,文人才子皆爱读它呢。”
不得不说,成效显著。
第一日,预先抄好的百本便悉数售罄,只能静待在邻县印刷的两百本。
然而,宋吟的遣词造句始终保留了现代人的习惯。她读来稀松平常的“空间”、“玻璃”、“浮桥”等名词,于土生土长的大令人而言,晦涩难懂。
买过话本的客人,时常聚在书肆窗边谈论,推断词汇含义。宋吟听不下去,从钱柜探出头,言简意赅地同他们解释。
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风景。
也因着“自来水”诸多,外加话本存货不足,虽非本意,却歪打正着进行了成功的饥饿营销。
且她话本里的主角从开垦荒岛起步,后成为有史以来头一位女总督,恰好激起了学子的斗志与共鸣。
其中,种植、修路、造桥,皆是宋吟从前于网络上看来的东西。细节自然经不起推敲,可大体框架却是乘了几千年文化的顺风舟,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在书肆生意如火如荼的同时,话本渐渐走出汴州。
华美的官船上,面容俊朗的男子倚靠阑干,阖目感受海风拂面。身侧,下属正朗声读《女总督传》的第三章,他倏尔睁眼:“等等。”
下属动作一滞,等候发令。
男子自行接过话本,待适应了光线,眯着眼将关于浮桥的段落细读两遍。
“有点意思。”他脸上笑意渐深,启唇道,“去查查,这‘图南先生’究竟是何人。”
卫辞负手立在窗边,清晨的露气沾上眼睫,远看似霜。
信鸽敏捷地越过枝桠,稳稳停于苍术肩头,喂一把食,取下候了许久的密报。
“公子。”苍术双手呈上。
卫辞先前夜不能寐,得知宋吟尚在人世,勉强能眯个片刻,但终究少了些什么,连轴转的疲惫也难以将他留在梦境。
既无睡意,便一早守在窗前,可拇指大的密报到了手心,道不明的恐惧又牵绊住他,迟迟不去摊开。
苍术不忍看一贯鲜衣怒马的公子,沦落到像是一具被抽去内芯的躯壳,紧了紧牙,出言提醒:“您不是还要去寻‘帮凶’?”
卫辞醒神,修长指节抚平窄小的纸条,扫上两眼,短促地笑一声:“有趣。”
她果然是蓄谋已久。
柳梦潮与杨胜月并不知情,宋吟死讯传出后,铺子一连关了几日,如同失了主心骨的无头苍蝇。索性在揽星街,宋吟又是卫府记录在册的小夫人,管家借调了旁的管事去控制场面。
另一条线,是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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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容貌出众,在京中时又有侍卫随行,至多能将人支开片刻,却无暇变换装束。是以钱庄伙计俱记得她,道是前后去了八次。
赵桢仪以皇子身份施压,查出宋吟名下并无户头,倒是柳梦潮有八笔进账,与口供对应的次数刚巧一致,而去向便是隋扬。
他交予苍术,言简意赅道:“查。”
午后,盘查过隋扬钱庄,另一拨搜寻丫鬟的人马也回来复命。
道是“柳梦潮”并未将账面上的银钱转去旁的户头,而是全数取出,关于流向的线索便断在这里。卫辞心想,宋吟手中定是有了新的户牒,吩咐下去:“把城中能买卖户牒的揪出来。”
至于两位丫鬟,早已人去楼空,大抵是“他”得知宋吟离开了隋扬,为免留下痕迹,专程替她善后。
煦日当空,卫辞眯了眯眼,唇边勾起微小弧度。他分明周身被暑气笼罩,笑容却冰凉无比,令人心惊胆颤。
他阖起轩窗,嗓音低不可闻。
“会是你吗——”
“赵桢奚。”
深夜,小巷。
一团灰色身影在疾步奔走,不合身的粗布衣袍被凉风吹得鼓胀,隐隐约约,勾勒出属于女子的纤细身姿。
她行至并不惹眼的民宅前,踮脚张望一番,似是惧怕闹出动静,虽心急如焚,不欲卖力敲门,只哑声唤着丫鬟名字。
然而,此间住着的两个丫鬟,早前已被人秘密转移,不知去向了何处。
未绾的乌发因汗意黏湿在脸侧,窥不清容貌,只一截莹白小巧的下巴,被夜色衬托得如同冷玉。
女子许是累极,失落地蹲下身,抱膝啜泣。终于,黑暗中出现一道着夜行衣的魁梧身影,指尖快要触及女子肩头时,被用力反擒住。
定睛一瞧,眼前哪还有什么女子,分明是一位肤色白皙的小小少年。
少年轻易钳住了来人,语气得意:“你们家主子呢。”
魁梧男子拒不搭腔,即便命脉受制,闭了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忽而,小巷檐下的灯笼逐次燃起,似是一簇红黄火苗,将黑幕烫了个洞。光亮再现,男子才清晰瞧见不远处抱臂而立的华服公子——
糟了,是卫小侯爷。
卫辞气定神闲地踱步至男子身前,笑了笑,笃定道:“你认得本侯。”
“不认识。”男子垂眼,避开探究目光。
扮作宋吟的小小少年方满十三岁,终究身量不高,由石竹顶上。仰起稚气未脱的脸,邀功地看向卫辞:“师兄,如何如何?”
“你做的很棒。”卫辞淡淡夸了句,命人将少年带走,抬眸看向高台,“出来吧,十六殿下。”
随着一声轻笑,赵桢奚从木阶行下,眉眼温和。
目光扫过卫辞衣袍上的白鹤,见羽翅缀了金珠,如此挨得近了,竟有光晕流转,端的是巧妙,想来也是宋吟为他置办的。
赵桢奚笑意微敛:“放了他。”
“好。”卫辞爽快应了,石竹见状松开魁梧男子,默契退至暗处,将空间留与二位贵人。
卫辞勾唇:“原来是你做的局,难怪连郑都尉都查不出什么。”
若非宋吟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慕雪柔,怕是几月、几年,他都不知她尚在人世。
思及此,眸中光亮渐暗,质问赵桢奚:“她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
“妻子?”
赵桢奚不咸不淡道,“她知道吗。”
卫辞神情裂了一瞬,掩在宽大袖摆中的指节捏得“喀嚓”作响,他咬紧牙关,压制住熊熊怒火,故作平静地答:“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并且,我的妻子从未信任过你,只是利用,仅此而已。”
被戳中痛处,赵桢奚面上的温和褪去,眸色冷然,露出原本的尖锐与锋芒。
太子赵桢容生性宽厚,七皇子赵桢仪则心思简单。倒是这十六皇子,分明聪慧过人,却鲜少露头,不是有意为之又是什么。
从前,十六既非要与太子对立,卫辞也并无所谓,却不代表他有眼无珠,连人也识不出。
他意味深长道:“殿下,你该回宫了。”
赵桢奚反应过来,京中闹起的烂摊子竟是卫辞的手笔,好一个运筹帷幄。
是,卫辞是来去自如的小侯爷,而自己身份纵然尊贵,却是以自由所换取的。
赵桢奚深深吁出一口浊气,愿赌服输,挥袖大步离开。约莫走出五步远,似是想起什么,回眸,对上眉目森然的卫辞,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难不成,你以为她心里有你?”
说罢,噙着笑,隐入巷尾的黑暗中。
卫辞静立半晌,身姿一动不动,好似被人点了穴位一般。油灯在肩头洒下淡金色的暖融光影,饶是如此,浓稠夜雾攀附上深色衣袍,恍如明与暗在争夺。
他放任思绪乱成错综繁杂的线。
一会儿琢磨母亲说过的话,后知后觉地明白,宋吟当初在有意挑拨,倒是聪明。
又不可避免地忆起松县落水的事,原来,宋吟竟这么早便筹谋了离开。若自己不曾在漓县寻到人,是不是,她早逍遥快活去了。
疼她爱她,可结果,她自始至终都想要逃离。
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卫辞冷冷勾唇,眸色比月华还凉。他要亲自将宋吟抓回来,然后……然后……
暂且想不出该如何惩戒,卫辞终于挪步,唤来暗卫:“不必再盯着赵桢奚,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去查买卖户碟之人。”
“是——”
因着新奇的传单,与每日雷打不动聚在窗边探讨话本的学子,三味书肆名声大噪,在汴州之地彻底走红。
宋吟目前只写出两册,白日守在钱柜,难以静思,又不便让人知道著者是她自己,所以下文久久不见推进。她虽也喜欢点钱算账的感觉,但更想《女总督传》能够完整。
于是一拍脑袋,问云氏:“干娘,您想不想做掌柜的?”
云氏如今操持家事,以抵餐食和租金,沈珂则包揽了搬书墩地等活计,但终究是“小事”,面对在银钱上大包大揽的宋吟,常觉得局促。
她认认真真地合计过,同云氏解释道:“干爹在世的时候,教了您读书识字。家中的柴米油盐,也都是您精打细算,您心里头就有一杆秤,准得很呢。”
“我不行的。”寻常掌柜多是胡子花白的老者,云氏下意识拒绝,面露窘迫,“我只是一介村妇,哪里能做聪明人的事。”
“您是不愿,还是觉得自个儿不行。”
见宋吟神色正经,云氏沉思片刻,如实答道:“觉得自个儿不行。”
如若云氏不愿,宋吟便不强求,在汴州招位有经验的管事即可。如若是后者,那便简单许多。
“干娘,您儿子在学堂年年拿甲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生得聪颖。那能生出这么大一个聪颖儿子的人,难不成会是个笨的?”
宋吟嗔怪地白一眼,“要我说啊,女子是没机会去学,否则,谁做秀才还不一定呢。”
云氏被逗得眉开眼笑,伸指戳了戳她愈发白皙的额头,憧憬道:“川儿聪明伶俐,性情也和气,将来定能讨个好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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