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念太深,渐成偏执,已经到了分不清虚实的地步。他在宫里巡逻时,经常走着走着就会失神,仿佛在甬道尽头、亭台楼阁、回廊檐下看到了殿下,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有。给他诊治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隐晦地表示,他这是癔症之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疯。
萧惊鸿要吃的药越来越多,戒酒的,助眠的,治癔症的,从最开始的一日一粒,变成现在的一大把。萧惊鸿疑心他又忘了服药,以前他只在殿下常出现的地方看到她,今日怎么在陌生的地方也能看到了?
莫非,他的癔症又严重了?可是今日他明明没有喝酒。
更逼真的是,他如往常千万次那样对着虚影叫出“殿下”后,她竟然回复他了,甚至直呼他的名字,惊鸿。
这是她为他取的名字,她却从未叫过。他待在她身边那些年,她要么让人转告,要么称他的官职,极少数叫他本人时,也是连名带姓,公事公办。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惊鸿,而不是萧虞侯。
萧惊鸿像一只犯了错,终于等到主人惩罚的大狗,表情冷漠狠戾,眼睛却悄悄红了。他咣当一声摔帘子而出,大步朝圆台走去。这一刻,他根本不记得这是殷夫人的拍卖会,也不在意四周环饲的三方势力,只想走到殿下身边。
他停在女子身前,丝毫不介意有许多人看着,抱拳跪地,声音忍不住哽咽,说出那句延误了六年的话:“殿下,属下失职,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大堂寂静,所有人都听到了萧惊鸿的话,以及跪地时那毫不掺水的扑通一声。舞女们缩在圆台上,近距离看着这场面,呆若木鸡。
被萧惊鸿称为“殿下”的女子静了静,轻柔扶上他的手臂,道:“起来吧,往后将功赎罪,还不算晚。”
萧惊鸿猛地抬眼,想起赵沉茜的规矩,又忙低头,深深叩首:“谢殿下宽恕,属下遵命。”
萧惊鸿起身,像以往那样站到赵沉茜身后,低眉俯首,一副忠犬模样。妆容华丽的宫装女子和一脸戾气的殿前司指挥使,远远看去竟也称得上男俊女美,登对无双。
萧惊鸿这样表现,这个女子是谁,似乎已无需赘述。除了六年前暴毙的妖女,那个换了三个驸马依然桃花不断的第一美人福庆公主,还能是谁呢?
雨萱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拽着众女跪下:“别看了,那是福庆公主,快跪下行礼。”
小桐被拉着跪下去,脑子里乱成一团。福庆公主不是死了么?萧惊鸿是福庆公主的贴身侍卫,不应该认错,难道,世上真有起死回生药,殷夫人真把已故的福庆公主复活了?
如果这是福庆公主,那么,她为什么会和沉茜长得一模一样?
小桐一团乱麻,大堂里也炸了锅。在场大多数人没见过赵沉茜本尊,他们虽然来赴殷夫人的宴会,其实看热闹的心思占多,心里都明白殷夫人拿出来的多半是一个赝品。这个女子出场并自称本宫时,他们还在观望,但萧惊鸿这样表现,无疑坐实了女子的身份。
这竟然真的是六年前下落不明的妖女福庆?她居然真的活着?
人群大哗,群情激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站起身,激动地嚷嚷:“世上竟然真的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殷夫人,你这药还有多少,我都买了!”
还有人十分愤怒,骂道:“殷夫人,你们简直丧尽天良。天底下那么多忠臣良将,复活谁不行,偏偏复活这样一个妖女!你们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保持沉默,心思已经浮动起来。不论蓬莱岛是如何做到的,如果这真是福庆公主,那用处可大了。
北梁虽已占领了淮河以北,但燕朝遗民并不接受,各地起义军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很麻烦,淮北成了三不管地带。赵氏皇室南迁,故国百姓对他们既恨又怀念,福庆公主是昭孝朝的嫡长公主,曾在汴梁摄政,是比当今皇帝都要名正言顺的先皇血脉,如果能将她收入囊中,那就能名正言顺入主中原。
一个政治象征意义如此强大的女人,便是阿修罗也有男人娶,何况她还是第一美人。可以料想,如果北梁哪位皇子得到福庆,夺位胜算将提高一大截。同理,中原哪支义军得到福庆,也能从此摇身一变成了王师。
不少人将目光瞄准了“赵沉茜”,蠢蠢欲动。萧惊鸿铮然一声拔剑,目露杀气:“谁敢不敬殿下,我必将其碎尸万段。”
石阁屏风后,殷夫人娇媚慵懒的声音适时响起:“诸位,莫不是忘了蓬莱岛的规矩?蓬莱岛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登了岛,可就不能动武喽。”
这位岛主来历不明,背景不明,众人只知道她自称殷夫人,看起来是位妖娆少妇,但能拥有一座岛,并让岛屿在海上神出鬼没的人,实力恐不可小觑。没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众来客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笑着道:“当然,东道主的规矩,谁敢不从?不过,殷夫人可真能藏的,外面找了福庆公主六年,没想到人竟然在殷夫人这里。六年啊,殷夫人一点声都不露,可真是好气量。”
屏风后传来咯咯的笑声,殷夫人道:“客人太抬举妾身了,妾身可不敢当。实在是妾身学艺不精,祖上只传下一枚还魂丹,之前从未试过,妾身也拿不准能不能成功,公主醒来前,妾身哪敢宣扬。妾身苦心研究了六年,今年总算成了,这不,妾身马上就拟帖子请诸位过来了。”
还有人不信起死回生,怀疑地打量着大堂中心的“赵沉茜”:“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道,还没听说过什么灵丹妙药能逆天而行。谁知道面前这位是不是某种妖物化了形,有意扮演福庆妖女。毕竟六年前朝廷大办丧事,那个妖女的棺椁是当着众人面放下去的,做不得伪。”
殷夫人娇媚一笑,反问:“那贵客你怎么确定,棺椁里面的,就是真的福庆公主呢?”
客人被问的一噎,梗着脖子道:“皇帝、内廷、礼部,那么多人经手,还能有假吗?”
“那可说不准。”殷夫人笑语晏晏,忽然调转矛头,问,“谢相,你来说,朝廷砌的福庆公主墓里,究竟是一副衣冠,还是一个真人呀?”
西侧第二间包厢安安静静,唯有珠帘轻晃。谢徽没有接话,但这种时候,不答,本身就是答案。
大堂里又躁动起来,殷夫人捅穿了这么多年来无人敢碰的禁忌话题。在民间说法中,前摄政公主福庆艳帜高张,暴虐恣睢,最终遭了报应,出行途中惹到了大妖,和狐妖同归于尽。朝廷也是这样宣传的,在皇帝将福庆长公主风光大葬后,朝中兴起平反之风,很多被福庆长公主打压的官员掌权,全面否定崇宁新政,清算福庆长公主的恶行,她的罪状从不守妇道、祸乱后宫、用度奢靡,到谋杀太子、侵占民田、卖官鬻爵,完全成了一个祸国殃民的恶女。许多权贵不愿意承认的无头公案,都顺势推到了福庆公主身上。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大义凛然地骂她,但回了家关上门,却不知有多少人夜不敢寐。
所有知情人都清楚,赵沉茜在明面上已死去六年,但实际上,没人见过她的尸首。
那样一个算无遗策、心狠手辣的女人,真的死在了妖怪手中吗?恐怕连策划者自己心里都要打个问号。这也是殷夫人简简单单一张帖子,就能吸引来这么多贵人的原因。
殷夫人在请帖上说要展出复活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她又主动挑破赵沉茜的墓里是空棺,彻底打碎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萧惊鸿当然清楚殷夫人说的是真的,那副棺材里,确实只有她的衣冠。萧惊鸿皱眉,上前一步逼问:“这种事,你如何得知?莫非你和六年前的袭击案有关?”
殷夫人咯咯笑了,说:“指挥使莫急,妾身乃世外之人,不问红尘中事,杀娇滴滴的第一美人做什么?此事啊,说来话长。”
“敬酒不吃吃罚酒。”萧惊鸿冷了脸,正要拔剑,抬手却被一股力拦住。萧惊鸿以内力相抗,但那股力看着柔软,后劲却十分绵长,竟然压住了萧惊鸿的蛮力,一点点将他的剑按了回去。
萧惊鸿看着上方,目光微微变了。殷夫人这一手举重若轻,极大震慑了堂下众人。她见众人安生了,这才满意道:“妾身说了,不喜欢舞刀弄枪,粗俗。还是说回第一美人吧,六年前,妾身一位旧友经过汴京,撞见两拨人死斗。他怕惹火上身,就远远躲开,等风平浪静后,他上前探查,捡到了和狐妖同归于尽的福庆公主。我那朋友是怜香惜玉之人,觉得让第一美人就这样死去,实在暴殄天物,他将福庆公主带给妾身,妾身耗费无数心力,好不容易才复活了公主。可惜了妾身的传家宝还魂丹,不是妾身不愿意将复活秘术拿出来,而是还魂丹仅此一枚,从此以后,便是有再重要的人,妾身也救不了了。这秘术诸位学了也无用,不如就此绝迹。”
萧惊鸿瞳孔紧缩,殷夫人将那夜的情形说得像模像样,时间地点全对得上。莫非,六年前他们没找到殿下,是因为殷夫人将殿下先行一步带走了?
萧惊鸿忙看向“赵沉茜”:“殿下,她说的是真的吗?”
“赵沉茜”缓缓摇头:“我一醒来就在仙岛上,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萧惊鸿有些意外,这么重要的事,殿下竟然说不清楚?但他转念想到殿下刚刚醒来,难免糊涂,毕竟,谁能看到自己死后的事情?
殷夫人坐在屏风后,纵览全场,问:“各位,还有问题吗?”
一个人迫不及待问:“殷夫人,最重要的问题你还没说,福庆殿下要怎么拍卖呢?”
“美人岂能用拍卖二字?”殷夫人隐在屏风后,嗔道,“粗俗。妾身花大价钱复活的第一美人,金银等俗物岂配和她并列?怎么出价,得听公主安排。”
“赵沉茜”施施然向上方行了个宫礼,道:“本宫本以为必死无疑,还能站在这里多亏了殷夫人仗义相救。本宫如今已经不是公主,客随主便,一切都听殷夫人的。”
“公主不必客气。”殷夫人同样客套道,“妾身平生最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还魂丹能用在公主这样的美人身上,是它的造化。只不过公主形单影只的,妾身看着实在心痛。这次拍卖会,妾身虽以公主的名义请来这么多客人,其实并不为了钱或名,主要想为公主选出一位如意郎君,好好照顾公主余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夫婿?”
“赵沉茜”幽怨地叹了口气,说:“本宫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前尘往事,俱已无意追究。余生本宫不愿再入争纷,只愿寻一山清水秀之地,与一良人归隐田园,不问世事。夫婿只要对我真心就好,其他都无妨。”
座下有人挑事,故意道:“可是殿下已订了三段婚,你不是早就有夫君了吗?”
“死都死了,还提前世的事做什么?”“赵沉茜”淡淡一笑,道,“不过,若某位前夫有诚意,本宫也不介意再续前缘。”
大堂里诡异地静了静,一时间许多视线隐晦地扫向某几间包厢。萧惊鸿皱眉,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她是对着容冲说的。
之前她是朝廷公主,纵有千般不舍,也无法和叛国之后在一起。但现在,她死了一次,明显不想再回燕朝宫廷,岂不是终于能和容冲双宿双飞了?
那他又算什么?
萧惊鸿怒道:“殿下,你明明说过,走过的路你绝不会回头,错过的人你也绝不会挽回。已经扔掉的敝履,为何还要拾起来?”
台下人齐齐露出看热闹的眼神,呦,公然骂另几人是破鞋?容冲这替身,看来蠢蠢欲动想上位啊。
“赵沉茜”对众人看戏的目光视若无睹,心平气和对萧惊鸿说:“我已死过一次,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我和任何男人,都是重新开始。”
这话的暗示意味实在太明显,台下众人起哄,然而他们期待的包厢迟迟没有表态,反倒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说道:“殿下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某不才,家里便有家财万贯,良田千亩,不知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山清水秀之地,某就算散尽家财,也要为公主寻来。”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说:“本宫生前富有天下,良田千亩,也配入本宫的眼?”
她已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竟然还敢如此傲慢,说话的男人被激怒:“妖女,你莫要欺人太甚!”
一直神神秘秘的西侧三号包厢发出一阵大笑,随即珠帘从两边撩开,露出一个低颅阔面、身形魁梧的男子,直视着“赵沉茜”道:“公主这样的第一美人,哪是你这种有两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能亲近的?燕朝公主殿下,我乃北梁永康王,愿许你王妃之位。我们北梁没有女人不能参政的说法,如今汴梁正缺一个相才总揽全局,只要你跟我走,我愿意在父汗面前为你担保,让你恢复皇族身份,回汴梁皇宫继续摄政。怎么样,我以天下做聘礼,够不够打动公主?”
男子说完,全场震动。大家都料想过会有北梁人混进来,没想到来的人地位如此高,竟是北梁皇帝的三皇子永康王。永康王当着燕朝众多权贵的面,大言不惭许诺赵沉茜王妃之位,北梁的狼子野心,实在连掩饰都不屑了。
永康王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丝毫不怵,反而挺起了胸膛,一副势在必得之态。“赵沉茜”抿唇笑了笑,说:“永康王大手笔,但这里是蓬莱仙岛,诸位无论是王子也好,富商也罢,上了岛,俗世的身份就无用了。”
永康王拧眉,目露危险:“你玩我?看来你心里早就有了人选,你口口声声说看真心,但本王拿出真心娶你,你却不识抬举。本王倒要看看,你要是不跟本王,你和你那些小白脸,还走不走得出这座岛。”
所以说来客各个非富即贵也未必是好事,很容易出现这种赢得起输不起的场面。赵沉茜看着外面乱相,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决定——绝对不要和故人相认。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她被某个故人发现,紧接着全天下都会知道她又活了,她会永无宁日。
身不由己的公主当一次就行了,她不想再感受第二次。昭孝帝在世时,她无法决定自己穿什么,住哪里,嫁给谁,甚至无法决定认哪个女人当母亲。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权力,她放弃一切,一心向权,好不容易熬死了昭孝帝,斗倒了刘婉容,扶持了自己的皇弟、女官、亲信。她以为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自己爱的一切,然而劳心劳力摄政六年,得到的却是众叛亲离,骂声载道。
赵沉茜实在累了。她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管剩下的日子有多长,她就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朝廷斗争,国家大事,两国恩怨,和她再也没关系了。
连燕朝的皇帝都不在意国土,愿意用半壁江山向北梁和谈,她一个恶贯满盈的前摄政公主,较什么真?谢徽也好,萧惊鸿也罢,无论他们是真的怀念她还是作秀,赵沉茜都无意掺和,只望余生再也不要相见。容冲已经走出来了,用不着她假惺惺,他被燕朝背叛,现在却能挺身而出,不计前嫌庇佑燕朝的旧民,赵沉茜很钦佩这样的心性,却不想参与。
不打扰,就是她唯一能做的。
至于卫景云……避而不见虽然不仗义,但长痛不如短痛,再过几年,他就会像容冲一样,彻底忘记她。赵沉茜不知道殷夫人用什么手段炮制出一个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既然这个女人想当“福庆公主”,那就当去吧。赵沉茜心如止水,甚至有心思看热闹,问身边人:“刚才她一直在点你。你怎么不搭话?”
容冲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看向她:“你怎么知道茜茜在点我?”
赵沉茜被问得一噎,自然是因为她就是赵沉茜,所以才听得出女子话里话外的暗示。她正要回答,猛地意识到不对,她故作不解问:“茜茜是谁?”
容冲笑意越发深了:“你不知道?”
赵沉茜抿着嘴唇不语。她当然知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茜茜。
宫里长辈喊她福庆,宫外臣子称她殿下,江湖和民间,则骂她妖女。只有他,得知了她的名讳后,死缠烂打叫她茜茜。赵沉茜很讨厌这种轻佻狎昵的称呼,被迫着听了许久,竟也习惯了。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他呼唤的明明是台上的假赵沉茜,她自作多情什么?赵沉茜面色不动,道:“容将军唤的莫非是台上的福庆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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