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自己的母星越来越远,逃到了黑白星球。
顾名思义,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的。
她的眼睛似乎也在某种封印中被剥夺了色彩,开始慢慢地变成黑白色。
她相信了约微斯的话,原来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是吗?
慧与渐渐习惯了这种黑白,她和约微斯结婚了,生了很多个小孩。
在这里生小孩与人界不太一样,这里是汇聚成了一团黑白色的气体再在肚中渐渐浮出的,没有人类生小孩那么痛。
约微斯问她:“慧与,在你的眼中是否也能和我一样看到许多美丽的色彩呢?”
她看不见,但是她还是点点头:“嗯,很美。”
约微斯履行了承诺,一直都对她很好,她能感觉到自己对他也是有感情的,她爱得也很是深重,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不见除了黑白以外的其他颜色。
孩子长大了,她也老了。
黑白星球上的人的寿命都很短,短到慧与完全没有准备。
那一天早上,慧与醒来后看到约微斯又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她轻声呼唤着他,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约微斯走了。
慧与好像也不是很难过,她说不清这种感情,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而已。
孩子们害怕她一个人呆着闷和孤独,就把她接到它们的房子里。
除了个别孙子孙女,它们都是黑色的影子,一个家里,这么多人,怎么还不如一个约微斯好说话呢?
慧与觉得很奇怪,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深入聊些天。
她老了,知道自己每活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她已然是一个老人的,不该有太多跳脱的行为,她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增添麻烦,不应该说太多话,不要操太多心。
坐在那,安静地打扫着家务,享受着这黑白星球里流淌的水流与墨色的阳光,这才是一个老年人应该最不让人担心的样子。
她知道这是孩子在帮助她规避最大的风险,她都明白,可是她并不是特别快乐,她知道自己的内心需求在她这个年纪要学会自觉后退。
她觉得自己太矫揉造作了,一个老年人干嘛要找这么多事情?孩子爱她,她也爱孩子,这不好吗?干嘛要想这么多?
可是情绪总是在黑白中不断沦陷,太奇怪了,不受控制了。
时间带去的不是她的容貌和身体,还有她那颗走向自由的心,身心无法再随意地跟随意志的指导,被困于沉重的躯壳,被酸痛的肢体折磨,无法再随心所欲地奔跑。
她那时突然很敬佩身处于被身体折磨却仍旧能再精神上得到自由的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太弱小了,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她太自私了,老了还被自己的贪欲折磨。
所以她一边碍于各种现实中应该履行的义务和扮演的角色,一边又无法不去面对内心里奇怪的情绪翻滚。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她知道怎么做对于自己来说才是最有利的、最顺心的,她的逻辑完全能够自洽,可是她就是内心深处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原本是一粒芝麻大小,却不受控制地愈演愈烈,然后将她整个人吞噬,被彻底的黑暗裹挟。
老人和小孩一样弱小,即便老人曾经也有过身强力壮的鼎盛时期,可是岁月终将无情地将她剥夺,让一个弱小的心脏不断变强,又让时间不断地洗刷使她衰弱,天道的轮回和馈赠,让她不得不去应对变故,人在这这自然规律之间如此强大、如此脆弱。
它们不得不承认老化带给它们的影响,不得不面对由此产生的一切折磨,它们是弱小的强大者,是强大的弱小者,在人生的尽头,它们的心也将走向尽头。
她好像也变了,变成了一个敏感、顽固、古板的人。
她不喜欢小孩的大声吵叫,这会让她感到头脑很昏昏然。
她不喜欢总爱犯错的小孩,她想这明明是可以规避的错误。
她不喜欢晚上卧与床铺入睡时伴随自己的只有吵闹的视频,明明曾经她也有相谈甚欢的人。
她有些赶不上这个时代的新思想了,她只能困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去与这个新世界对话。
她被抛弃了,无论是先比她离去的老伴,还是日新月异的世界,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她的一切,都很难再激起什么水花。
她其实也很害怕被遗忘,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让她的孩子和孙辈可以再多记住她一些,不要将她置与时代的末端,不要忘记她的存在。
没有促膝长谈的伴侣,没有身强力壮的身体,没有接纳一切的决心,只有被囚禁的灵魂。
慧与的颜色回不到绚丽,她呆在这幢房子里,害怕死亡、期待死亡,究竟什么才可以给她一份解脱?
慧与要死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笨重,她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她的孩子问:“母亲,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她看着只有黑白的天花板,闭上了眼睛:“我想回到地球。”
她的孩子没有拒绝她,它们给她买了一项养老服务,让她安心在地球养老,如果她不幸去世,会有专门的机构来给她处理后事,将她的意识上传至云端。
后面,就没有后面了。
竹听渝看着老人的生平记录,等一下,为何她可以,她的丈夫不可以呢?
她的丈夫在哪里?
竹听渝走到老人的身旁,她已经躺下了,旁边放着那个箱子,里面是老人的一些杂物,除了日记本,还有两个更为破旧的本子。
她和辛瑾悄悄的一人拿起一本起来看,里面记录的是老人的生平往事,还有几瓶没有标签的药罐。
竹听渝拿起来打开闻了闻,没有味道。
“小渝儿,你快看。”辛瑾将一本破旧的笔记本推到竹听渝的面前,上面是一堆药类的名字。
“□□丙嗪片、氯氮平片......”
全是一些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物,竹听渝看着这些记载,突然陷入了某种怀疑。
“辛瑾,你看一下她笔记本里面有没有关于医生的记载。”
辛瑾点点头,她翻动着日记本,开始一行一行地查看。
“找到了。”
新历某年7月,竹听渝并没有看见这里写了什么具体的年份。
今天王医生又来给我看病了,我说我根本没有病,我所见到的都是真的,可是他不相信我。
我应该怎么跟他说我所看见的一切呢?
就算我说了,他又是否会相信我?
我所见到的都是真的,趴在天花板上的黑影人,黑白星球,还有我的孩子的孙辈们。
我给王医生描述得很详细,可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也罢,被认定是有病的人无论说多少也是徒劳无功。
王医生说:“慧与,你说你在那边已经老了,已经死了,可是你现在看看自己呢?”
我伸开双手,我的皮肤是如此年轻,如此鲜活,和之前所说的处于暮年完全不一样。
好奇怪?不,我没有记错,那些都是真实发生的,约微斯是真的,孩子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如此年轻。
不对,我来到地球的时候,它们把我的意识上传到云端了,这是我的身体吗?这不是我的身体。
我已经老了。
我试图跟王医生说明这一切,可是王医生仍旧不相信我。
他跟我说:“慧与,你一直都是如此年轻,你从未老过。”
“你试着触碰一下这个世界,你会发现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我不相信他,为什么他总是试图承认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呢?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
当初约微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就在我的左胳膊,那里有一片羽毛状的黑色印记,当时约微斯说过,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他就会出来保护我。
可是王医生仍旧不相信我,我想给王医生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便拿起一把小刀,朝自己的手臂划去,鲜血顺着我的手心滴滴滑落,我在等待我的约微斯。
“慧与,不要这么伤害自己。”王医生面色很是担心,他可能以为我病入膏肓了吧。
“不是的,约微斯已经死了,他再也无法来到我的身边,我的约微斯已经死去了。”
王医生显然对我很失望,我也不想再跟他解释什么了,他根本不相信我。
辛瑾又往后翻着,又是一篇有关医生的日记。
新历某年9月:
王医生说我最近状态变好了,我想也是的,我的约微斯很久没有来看我了,我的孩子和孙辈们似乎也忘记了我。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它们,可是它们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是谁派来的?”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突然在回忆他是第一次来我家给我看病的。
可是我好像记不得了,难道我真的是精神病吗?
“你是不是一直在害我!就是你!你在剥夺我的记忆!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朝王医生大喊着,他显然被我吓到了,但是我知道他是装的!他根本就是个骗子。
他在剥夺我的记忆!
后面划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看得出慧与当时很崩溃。
又翻到后面一页。
幸亏我将这些都记录了下来,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某一天我会不会消失了?我得想个办法逃走,不能让王医生找到我。
再翻一页:
我逃不了!!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我逃去哪里!!他都像鬼一样缠着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原来的家都要记不住了!!我什么都要记不住了!!
最后几页写着:求求了有人看到的话请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再到后面,就是胡乱的血印。
“主人,目前污染指数在不断上升。”辛瑾脑中响起系统的声音,辛瑾朝竹听渝看去:“小渝儿,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竹听渝点点头,随后朝老人的左臂胳膊看去,那里被衣服遮挡地严严实实的。
她蹑手蹑脚地绕到老人另一旁,随后把老人的衣服向上卷去,那里有一块黑色的羽毛状的印记。
“快来一起拍全家福把吧。”
突然有人站到了竹听渝和辛瑾的身后,它们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同老人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那微笑着。
她像是没有看见竹听渝和辛瑾似的,径直地走向老人,抓起老人的手就要往外走。
竹听渝拉着辛瑾跟了上去,那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它们站在客厅,正在摆着姿势。
黑影人似乎比第一次所见到的人还要多,大大小小的,半个多的客厅都站满了。
“母亲,快过来。”竹听渝听到有一个黑影人朝那老人喊道,老人的面前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老人,也不知道为何这群人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难道那些黑影人看不见多出来的一个母亲?
老人被拉到最前面,它们的面前有一个摄像头。
“慧与!”竹听渝朝老人喊道,她快速地跑过去,抓住了那一个眼神突然变得明亮的老人的手。
竹听渝的脑子在快速地运转,即便她暂且也还无法理清这种行为的动机。
她就是感觉,如果那个老人拍下了照,就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慧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可是她看不见,是约微斯吗?
“约微斯,是你吗?”慧与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空气,她的约微斯来接她了对吗?
竹听渝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慧与和辛瑾快速地从这个地方逃离出去,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再快一点,快点出去。
另外一个老人迅速赶到了竹听渝的面前,她微笑着,不让竹听渝和辛瑾出去。
慧与看不见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她只是疑惑为什么约微斯不继续跑了。
后面的黑影人将她们围困,小孩也不像人类的摸样了,开始抽长,变成了和大人一样的黑影。
“母亲,你去哪里?”那些黑影人似乎对这件事情很不满,黑影开始缠向慧与,它们不希望慧与离开。
慧与回过头,朝身后的人说道:“约微斯来接我了,约微斯来接我了!”
其中一个黑影人不解地看着慧与:“母亲,父亲早死了,约微斯早死了,快回来,和我们一起拍全家福。”
慧与摇摇头,她面对着面前的空气,略有些哭腔:“约微斯,快带我走吧。”
第14章 万民窟的老人(三)
竹听渝表示:她也很想快些离开。
可是前面那个虚假的老人一直在释放着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下似乎还有虫在爬,它们像流水毫无顾忌地冲击般,直往她们的方向袭来。
老人笑着,从手中掏出一只黑色的长条虫子塞进嘴里吃了起来,边吃还边有青色的黏液从她的嘴角滑落。
这简直对于辛瑾来说是重大的精神攻击,她要吐了,虽然她现在看见虫子朝自己跑来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害怕,可是看到汁液从虫子身体里喷溅而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想呕吐,想逃避。
“辛瑾!”竹听渝喊住她:“不要细想!不要在意!”
辛瑾点点头,她努力克制心中翻滚的恶心感,随后在脑中开始预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她的系统能够在她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给她展示未来的画面,但系统若没有主动展示而是她去探索,则自己的精神力会缩减。
她现在还不够强大,只能调动几次,但是关键的这几次,能够对结局的是否改变产生巨大影响。
辛瑾微微闭上眼睛,她看见只要她们能够越过这道门,就能得救,她的哥哥和公司的其它救援人员会马上赶到。
“再坚持一会儿。”辛瑾轻声朝竹听渝说道。
竹听渝拉着慧与的手,她们现在的身上缠绕着黑色的影子,竹听渝感觉自己的视觉系统似乎也受到了损坏,开始出现了黑白画面。
与慧与长着一样面孔的人仍旧笑着,它伸出手,衣袖力就钻出巨大的蜈蚣状的虫子,通身赤红,无数只脚在地上快速地爬动,两只蜈蚣似乎看出了辛瑾的惧怕,纷纷朝她的方向快速攻击而来。
辛瑾手上拿着枪,正努力地对准快速游动的虫子,为什么虫子还变大了?
本来救很害怕虫子的辛瑾手又开始抖了。
“不要害怕,我在你身后!”竹听渝一边拽着被黑影拖拽的慧与,一边顾及着辛瑾这边。
不要抖辛瑾,一点失误我们可能就会命丧于此。
辛瑾紧紧地握住手枪。
“砰!砰!”两声巨响响起,喷溅的血液成了这黑白世界里唯一的颜色。
可是蜈蚣并没有停下脚步,它们仍旧径直地在朝辛瑾的方向快速游动。
“小渝儿!我要死了!”辛瑾已经做好了被两只蜈蚣啃噬的心理准备。
可是疼痛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两只蜈蚣停留在距离自己脚边五公分的位置。
辛瑾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举起枪超那面前的虚假的老人开枪。
“约微斯?”慧与好像看见了前面那个虚假老人的身影,她挣脱掉自己手中的限制,朝前面那个人跑去。
“慧与!”竹听渝大喊一声,她想制止慧与的动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慧与跑到了那个老人的面前,无数的虫子开始攀附在她的身体上。
老人像是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她抱住在竹听渝和辛瑾看来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抬头看着那个面孔:“约微斯,是你吗?”
虫子已经在开始啃噬她的肌肤,慧与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她现在切切实实地抱着她的约微斯。
“约微斯,是你吗?”老人仍旧执拗地问道。
虫子已经钻进了她的身体之中,尸魂是感受不到痛的,老人留下了眼泪。
她开口说道:“约微斯,你记得当时给我写过一封信吗?
你说:慧与,你是不是感觉现在我很少说爱你了,其实我并不是不爱你了,只是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似乎都融进了这每天的朝夕相处里,每次的柴米油盐、每天的日升月落、每年的春夏秋冬、我都会想到你。
在黑白星球里,你说人都是自私的,理性的,可是我爱你这件事却违逆了我的天性,我会贪心你的笑容,你的唠叨,你的每一次哭泣,你是我最独一无二的珍宝,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慧与,也不会有第二个约微斯,我们之间相爱的这件事,只有你我是最忠诚的信徒和最永恒的见证者。”
慧与已经老了,可是现在哭起来却仍旧像一个小孩子,她锤着约微斯的胸膛:“约微斯,你不是说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你不是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你知道吗,有人说我是个精神分裂症,说这些都是我的幻想,我甚至好多次都分不清这个世界了,我的记忆在不断地被剥夺,我等了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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