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带着她来到大厨房一处堆放杂物的院子,里头有间房子,十几个女孩子挤在一张炕上坐着,就像石榴里的石榴籽,如意都担心这炕要坐塌了!
这就是颐园从外头买来的粗使丫鬟,这两天一直关在这里。
看着王嬷嬷来了,众丫鬟们连滚带爬,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喊冤:
“真不是我烧的纸!”
“也不是我!”
“肯定是抹儿干的!她娘前几天死了!”
“对!就是抹儿!”
“不是我!要真是我烧的纸,就让我今晚就跟着我娘一起去了!”
兔死狐悲,看到这群被无辜连累、被逼的胡乱攀咬的丫鬟们,如意心乱如麻。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如果她没有拿出那把剪刀,如果帚儿没有正好撞在她的剪刀上,那么今晚跪在地上唱窦娥冤的就是她如意啊!
外头寒风呼啸,如意却觉得这个地方比冰天雪地还要残酷。
王嬷嬷举起左手,魏紫大声道:“你们都闭嘴!听王嬷嬷说话。”
霎时,鸦雀无声。
王嬷嬷说道:“烧纸的人已经找到了,就是帚儿。”
依然无声,但是如意能够清晰的看见丫鬟们的眼睛都亮了!
“不过。”王嬷嬷话锋一转,“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你们还没学会规矩,不够资格在颐园里当差。”
如意看到丫鬟们个个面如死灰。
那个叫做抹儿的丫鬟膝行几步,哭道:“不要卖我!自从卖到这里,吃饱穿暖,也不朝打暮骂,还有月钱拿,若被人牙子领回去,卖到脏地方去,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里!”
众丫鬟也纷纷跪求留下。
王嬷嬷又抬起手,魏紫大声道:“没规矩!嬷嬷让你们说话了吗?”
众丫鬟强忍住抽泣,屋子又归于静默。
王嬷嬷说道:“咱们张家这等的慈善人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颐园的差事没了,还有其他路可以走,你们自己选。”
如意看到众丫鬟个个擦干眼泪,把脸扬着,努力的让王嬷嬷看见自己。
王嬷嬷拿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如意,说道:“我给你们指两条路,你们自己选,可别说没给你们机会。”
“第一条路,配小厮,东西两府的小厮满了二十五岁,府里会安排婚配,成了房,家奴才能真正安定下来。今年两府的丫鬟又不够分了,你们愿意配小厮的,就跟如意说,她会在花名册上标注。”
“这第二条路,就是去田庄干农活,我们张家的农庄遍布各地,有千顷田地,人力是永远都不够的,以后到了年纪,也是配田里的农奴过日子,反正女人最后都是要嫁人的。”
“你们想清楚了,就告诉如意,颐园明天就不能留你们了,配小厮的配小厮,去田庄的去田庄。大家各奔东西吧。”
说完,王嬷嬷就带着魏紫走了,留下如意在屋里,和看守丫鬟的几个婆子。
如意拿着花名册,霎时就被这群丫鬟围住了!
这群女孩子都没有着急选出路,而是一个个哭着述说自己的来历和冤屈。
有的出身殷实人家,家道中落被父母卖了。
有的是母亲去世,继母当家,父亲默许,被卖了。
有的本就是奴,被倒手了好几回。
这些女孩子,就像深陷地狱的厉鬼,看到了一丝回到人间的曙光,就拼了命的牢牢抓住,想靠的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们现在所求的,无非是有个倾诉的对象。
如意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她能够体会到每一个女孩的痛苦,与之同情。
但她面对这些悲剧毫无办法,她什么都做不了,是如此的渺小。
她拿着花名册,逃也似的冲破重围,跑到门口,说道:“你们想清楚了,一个个的由妈妈们带来找我说,我就在隔壁。”
隔壁是个茶水屋,一个大灶上常年烧着四个大茶壶,隔壁关着女孩子们的大炕,就是这个大灶通过烟道来供暖。
如意坐在灶口前面的小杌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她有些内疚,因为她无力去共情那么多女孩的痛苦,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她难道就容易了?
王嬷嬷为什么要我干这个活呢?
简直不是人干的。
如意正思忖着,第一个做出选择的丫鬟在婆子的引导下进来了。
正是“众矢之的”的抹儿 ,抹儿说道:“劳烦这位妹妹,我想去农庄干活。”
如意在抹儿的名字旁边写了个“农”字,说道:“可以了,我已经记下。”
抹儿犹豫片刻,问道:“帚儿她……她现在怎么了?王嬷嬷说府里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她会被如何惩治?”
多说多错,如意说道:“我是临时被王嬷嬷拉过来干活的,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抹儿说道:“可是,我经常听帚儿提起过你,她说你很好,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外头买来的,你还经常请她吃茶,你的油茶是你亲娘亲手炒的。怎么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呢?她是生是死你总该知道吧?”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如意心头就涌起怒火,但现在不是恣意发泄怒火的时候,如意强忍住怒火,淡淡道:“下一个。”
婆子把抹儿带走了,之后,陆续有女孩过来,十之八九都是选择留在张家配小厮,等成了房,在张家熬几年资历,学会了规矩,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回到颐园。
如意把花名册的名字都写满了,又拿了两张纸,按照两种选择,分别列了姓名,她记得王嬷嬷说过,平日管事们议事的地方在松鹤堂旁边的紫云轩。
如意拿着名单,去了紫云轩,找王嬷嬷回话。
紫云轩没有院墙,是一个假山、异石堆叠的花园,里头有几排房子,是预备给老祖宗逛园子歇脚、换衣服的,现在空出了几间房,用来给管事嬷嬷们议事的地方。
如意第一次来紫云轩,此时夜已经深了,管事们也都散了,只有一间还亮着,肯定是管着巡视和上夜的王嬷嬷。
如意把做过标记的花名册和两张配小厮和去农庄的名单都给了王嬷嬷。
王嬷嬷翻看了一遍,说道:“不错,眼里有活,把两拨人都分开了,我不用再抄一遍。”
以前听到王嬷嬷说她“眼里有活”,如意心潮澎湃,觉得自己被上司看重,前途一片光明,一等大丫鬟指日可待。
现在么,如意觉得只是王嬷嬷的口头禅罢了,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不愿意干这个额外的活计,太折磨人了。
王嬷嬷用剪刀剪掉烧黑的灯芯,灯光更亮了,王嬷嬷细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意外,只要见识过颐园的富贵,就不愿意离开张家。”
“就是字写的不好看,蚂蚁爬过似的。”王嬷嬷用手指头点了点如意抄写名册的笔迹,“谁教你写的字?”
“我娘。”如意回答道。现在,她收起了伶牙俐齿的嘴,多说一个字都不想了!
“你会做账么?”王嬷嬷问。
若是以前,如意定会把自己所能添油加醋的好好说一通,以得到上司垂青,然而现在,她生怕王嬷嬷又给她安排什么“不是人干的”活,连忙说了一堆谦词:
“我不会做账,只能看懂年历和账本上的一些字——我其实就认识一些生活上经常用到的字,且很多都是认字认半边,连猜带蒙的,经常出笑话,就像承恩阁里米芾的名画,我以前一直米市米市的乱叫,真的只晓得一点点,不是睁眼瞎子罢了。”
如意以为王嬷嬷会就此死心,放她这个“睁眼瞎子”回承恩阁看房子,但是王嬷嬷却拍了拍案头一摞厚厚的册子,说道:“哦,够用了,我老了,眼花,你把这些账本读给我听听。”
如意听了,暗自腹诽:您老眼花,可我眼瞎啊!
若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章 吉庆街拆迁有猫腻,小丫鬟喝茶出大丑
真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如意没想到自称“不是睁眼瞎子罢了”还会被王嬷嬷留下来读账本。
如意毕竟只有十二岁,她还没有走出刚才被一群绝望的女人围绕的无力和愧疚感,此时此刻,她只想逃离这里,回到承恩阁后面的小屋里,抱着她的佛郎机娃娃,盘腿坐在炕上,喝母亲新炒的油茶。
如意忙推脱道:“可是……可是蝉妈妈还在等我回去关门。”
姜还是老的辣,王嬷嬷叫了个上夜的婆子,“你去承恩阁,找蝉婆子,说我把如意留下来了,要她自己歇着去,给如意留门。”
如意只得坐在王嬷嬷旁边的椅子上,王嬷嬷又点燃了一盏油灯,灯芯足足有手指头那么粗,就像点了十几盏灯,刹那间,屋里光亮了不少。
如意开始读账本:
“六月初二,迁何妈杂货铺,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七甲第五户,铺面一间,房舍五间,补偿八百两。经办人来喜。”
大明延续了大宋的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这个何妈杂货铺,就是吉庆街的第七十五户。
“六月初二,迁钟粮米行,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六甲第六户,铺面一间,房舍三间,补偿一千两。经办人来福。”
“六月初四,迁茂泰酒馆,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四甲第一户,铺面一间,房舍五间,补偿八百两。经办人来福。”
“六月初五,迁佬杆麻豆酱铺,位于吉庆街第二保第一甲第一户,铺面一间,房舍两间,补偿五百两。经办人周富贵。”
“六月初五,迁荻第车马行,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一甲第一户,铺面一间,房舍两间,马棚两间,补偿一千两。经办人周富贵。”
“六月初五,迁瞬丰镖局,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一甲第七户,铺面两间,房舍五间,马棚两间,补偿一千五百两。经办人来福。”
“六月初五,迁刘涵渊一家,房舍一间,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三甲第三户。补偿六百两,经办人来禄。”
如意念着念着,就知道她所读的账本,是为了把颐园和东西两府连接在一起,张家拆迁了整条吉庆街而为此付出的、给沿街商铺、户主的补偿银子。
之后,还有什么似家客栈、三通镖局、武大郎烧饼等商铺以及赵钱孙李等等民宅户主等等。
如意读着读着,王嬷嬷有些听困了似的,闭上了眼睛听,如意一度以为王嬷嬷坐着睡着了,就放低了声音试探。
王嬷嬷闭着眼睛说道:“蚊子哼哼似的,大点声读。”
如意只得打起精神大声朗读,直到读的口干舌燥,才把第一本账本读完。
这时,上夜的女人把今晚的夜宵都送过来了。
王嬷嬷吩咐道:“添一双筷子,我和如意一起吃。”
此时如意只想回去躺着,忙道:“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坐下,添双筷子的事,一起吃我的份例。”王嬷嬷说道:“非要我请你坐下吗?”
如意不敢,乖乖坐下,今晚的夜宵是鸡汤馄炖,四样精致的小菜。
鸡汤熬的浓稠,鲜掉舌头,如意毕竟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女,是喜欢吃的,她只喝了第一口,后面就完全停不下筷子了,夜宵大半都是她吃的!
吃完之后,有婆子们依次递过来茶杯、铜盆、手巾等等。
是煮的如红汤似的酽茶,如意在晚上是不会喝这种浓茶的,会走了困,睡不好,但是她还从未这样被人伺候过,不想当众露怯,就学着王嬷嬷的样子端起茶杯,仰脖喝了。
好苦啊!这就是管事嬷嬷们喝的好东西吗?
如意蹙起眉头,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但她却看见王嬷嬷把口里的酽茶吐到了铜盆里!
王嬷嬷看着她满脸震惊的模样,笑了,“如意,你怎么把漱口的酽茶给喝了?小心晚上睡不着觉。”
这茶是漱口用的!难怪又苦又涩呢!
如意出了个大丑,脑子转的飞快,强行挽回尊严,说道:“吃了夜宵还要继续读账本,要熬夜呢,就把浓茶喝了,想着待会精神一点。”
王嬷嬷说道:“我年纪大了,熬不住,这会子要去值房里睡,你回承恩阁吧。”
如意又累又险些出了大丑,赶紧告辞,逃也似的走了。
谁知刚刚走到门口,王嬷嬷说道:“明天早上,吃了早饭就过来找我。”
如意顿步,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
回到承恩阁,蝉妈妈居然还没有睡,指着炉子说道:“泡脚的水已经烧好了,烧炕的煤也添上了,炕上温呼,你快洗洗睡吧。”
一回来就是热水热炕,如意心头涌过一阵暖意,“多谢妈妈,劳累您这么晚还不能睡。”
蝉妈妈说道:“没事,你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上夜的,现在晚上就在屋里头待着,不用出去吹风受冻,都多亏了你。”
又问,“上夜的女人说你被王嬷嬷留在紫云轩里了——没出什么大事吧?”
如意说道:“没事,就是要我读账本,明天还接着去,承恩阁那里,明天还得指望您老人家打扫。”
承恩阁,红楼黑家具,最是容易沾灰现脏的,天天都要掸尘。
蝉妈妈说道:“小事一桩,我以前还给我们东府先侯夫人的书房擦过地,这种精细活儿难不倒我。倒是你,小小年纪,就会断文识字的,给王嬷嬷读账本,哎哟哟,将来不知有什么大造化呢!”
如意一听蝉妈妈给东府先侯夫人书房擦过地,大体明白了蝉妈妈一大把年纪混的不如意的原因:
如今东府是继室周夫人当家,对伺候后原配王夫人旧人心怀芥蒂,况且蝉妈妈是个小人物,不像王嬷嬷和魏紫那样是照顾王夫人一对儿女的大功臣,轻易动不得,所以蝉妈妈自然被排挤了,年老了还要上夜。
如意泡了脚,抱着她的佛郎机娃娃,躺在温暖的炕上。
此时她又累又困,但在紫云阁喝的那杯酽茶起了作用,愣是睡不着啊!
如意脑子一会是帚儿和她在湖边十里画廊石阶那里嘻嘻笑着,帮忙拧干床单;一会是帚儿穿着一身黑衣拿着短刀要刺她;一会是帚儿躺在蔬菜暖屋的床上面色苍白如纸,一脸的死相。
不要再想这个撒谎成性、栽赃嫁祸于我的家伙了!
如意翻了个身,努力的把帚儿驱赶出脑子。
现在脑子不是帚儿了,是一群石榴籽般挤在一张炕上的外头买来的丫鬟!
她们围绕着如意诉说自己的冤屈和悲惨的人生。
十二岁的如意承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绝望,在心中大呼道:我不是包青天!我只是个努力自保的三等丫鬟,你们放过我吧!
如意就像摊煎饼似的,又翻了个面,开始想点别的事,方才在紫云轩里读的账本浮现在脑海。
脑子出现一条吉庆街,一个个铺面、民宅,按照保甲排列的顺序分南北排开。
何妈杂货铺、钟粮米行、茂泰酒馆、佬杆麻豆酱铺、荻第车马行、似家客栈、三通镖局······
每一个商铺或者民宅后面,都标着它们的拆迁银,一堆一堆的。
如意幻想,我咋摊不上这种好事呢,随便一个铺面或者民宅,就够我家一辈子吃喝······
就这样想着好事,如意睡着了。
次日一早,如意起床洗漱的时候,蝉妈妈乐颠颠的来说,“早上洒扫上的女人托我给你带句话,说,王嬷嬷说,你不用去饭堂吃早饭,直接去紫云轩,她那里有饭吃。如意啊,你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在王嬷嬷面前表现,王嬷嬷是个有本事的,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到呢。”
对此,如意心里累,却只能报以笑脸,“我省的。”
紫云轩,如意吃上了她有生以来最奢华的早饭,单是稀饭,就有甜咸两种,甜的是八宝粥,咸的皮蛋老鸭汤粥,包子是荤素各三种馅,荤是十二个褶的圆包子,素的是半月形状的,还有粉嘟嘟的虾饺、木桶般的烧麦、云朵般的豆腐脑,并八样小菜。
王嬷嬷只喝了八宝粥,配了点香油炒的榨菜丝,吃了碗炖的嫩嫩的鸡蛋羹。
王嬷嬷停了筷子,如意此时还没吃饱,碍于礼仪,只得跟在长辈后面停了筷子。
王嬷嬷说道:“你不跟我客套,继续吃,我习惯饭后打两套八段锦再办事。“
如意送了王嬷嬷到门口,才回去继续吃。
如意吃完早饭不久,王嬷嬷回来了,打了两套八段锦之后,她的额头微微有些汗珠,去了旁边的耳房,说要更衣。
如意就在书桌边等着,过了一会,两个丫鬟抬着马桶出来了,如意知道,这更衣就不止了更衣了,难道要那么久。
王嬷嬷换了一衣服出来,她半卧在炕上,喝着只有茶叶的清茶,两个小丫鬟拿着美人锤给她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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