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想继续睡,但隐隐约约听到咕哧咕哧咀嚼骨头和肉的声音。
因为东的气息还在,我第一反应是他半夜饿肚子爬起来偷摸吃东西,没有太过在意。
但很快我突然想到一件违和感十分严重但总是下意识被我忽视的事情。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吃东西的样子。
我是暴食家,每天的饭量都很大,所以捕来的猎物很多,有时候我捕,有时候东会主动帮我找食物。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没有过多在意他的情况,所以不太清楚他有没有在我吃的时候吃。有时候看见他没吃东西,也问过他怎么不吃。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吃过了。”
“我不饿。”
“喜欢看着你吃。”
基本上只有这三种说辞。
他喜欢投喂我,但自己好像并不喜欢吃那些东西。
一开始我只当他是人类,饭量比我小,能吃的东西也比我少,所以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想来,他哪怕无毒的果子也不吃。
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个疑惑,我便没睡,直起身去看那道离我有些远的模糊黑影。
我的夜视很好,夜间的景象对我来说和白天无异。
所以我清晰地看见了那近乎诡异的场景——
他在进食。
只不过他吃的东西是,
是他自己的血肉。
他弓着背坐在那里,抬着自己的胳膊搭在唇齿边。
此时那胳膊能看见森森白骨,而他那人类的牙齿此刻似乎比野兽的牙齿还要锋利,撕咬着自己血肉、骨头。
口齿之间的血色以及那还在咀嚼的碎肉在惨淡的月光下诡异无比。
和白天永远那么阳光爱笑的他不同,此时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木讷,只是机械地啃着自己的血肉,撕咬、咀嚼、吞下。
云层飘动,遮住了月光。
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与黑暗中与我对上了视线。
只不过那双眼睛不似白天那般明亮,而是和所有黑暗生物如出一辙的带着野性、晦暗不明。
我突然就想起了他曾给我看过的黑暗生物手册。
其中记录着一种奇怪的生物。
——患有不死之病的佐巴艾病患者
让感染者变成不死不灭的存在。
我还记得他对这生物记录的最后一条信息是——
“假扮成希望,给人无限绝望的存在”
滋滋……
被他啃食掉的血肉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开始蠕动生长。
一种能让感染者变成不死不灭存在的非传播性疾病。
被感染者会不死不灭,但作为代价会控制不住以自身血肉为食,吃下越多,越怪物化。如人,会泯灭人性与良知,变成行尸走肉,无差别攻击任何所见之物,直至将其玩弄致死。其他生物亦是如此,将自身彻底‘吞下’后,会成为一种超脱自然规制的异种……
这些信息被记录在东的怪物图鉴里,为了学习人类文字,也为提前了解那些还未遇见过的黑暗生物,这些我看得很认真。
所以……
“佐巴艾病……似乎,并不包含使人越来越年轻的能力。”
对着手臂上的血肉快长好的东,这是我问出的第一句话。
将月亮悄悄遮住一角的云层又缓缓拉开了距离,将遮住的月光重新还给大地。
听到我的声音,东动了动。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东那双眼睛也如同月光由暗转明,仿佛方才那涌动着暗流的眼神是我的错觉。
“你只有……这么一个疑问吗?”
大概是刚进食过,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不同往日轻佻明亮。
他擦擦嘴上的血渍,起身缓步向我走来。
他身上散发着很强烈的不祥气息,一如我所见的每一个可怕而棘手的黑暗生物。他的眼睛依旧很好看,但比往常多了明显的侵略性,就好像一只饥饿的野兽盯上了一只肥羊,下一秒就像将其撕咬吞噬。
按理说我应该警惕的,这是我对所有来自这片大陆的生物的本能反应。
但可能是因为他身上依旧是我熟悉且安心的气息,也可能是他侵略性十足但并没有明显杀意,总之我没动,神经也没紧绷,只是平静坐在那里看着对方慢慢走进。
他在我身前停下,驻足沉默着凝视了我大概三秒,而后猛地弯下腰凑近了我,再看向我的表情已经换回我十分熟悉的不着调笑脸。
“就没有其他什么问题吗?”他笑着问我,声音也变得和往常一样轻佻。
“什么……问题?”我不解。
他见状微怔了一秒,而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进而夸张到捧着自己的腹部笑倒在我床上。
如果方才我还能没什么情绪,现在我就不爽了。
这么脏就躺到我为自己精心编织的纯丝床上?
我想把他推下床,但这家伙就和狗屁膏药似的黏在那里,甚至还用那笑出眼泪的眼睛看着我:“我都忘了,你只不过是只怪物而已。”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怪物这个词,我自己形容自己可以,把自己的血肉当食物吃的家伙也敢评价我?
我想让他尝尝怪物的厉害,正好可以实验我刚琢磨‘念’的反运用。
结果还不等我动手,就听到他突然说:“因为我不止是佐巴艾病患者。”
听到这话我有一瞬呆愣,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后知后觉他这是在回答我最初的问题。
那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着没说话,想听他继续解释,他也很有眼力见地补充自己的话。
“我活了大概……”他思考着,“嗯,大概三百七十多年?你知道人类怎么才能活那么久?”
他把问题抛给了我。
这片大陆有很多生物都是长寿种,按照他的意思来看,这长寿种里不包括人类。
“吃能延长寿命的东西?”
他记录的那些生物图鉴信息里就有一种能延长寿命的植物尼托劳米,或许这片大陆上有不少类似这种能力的东西存在。
“对。”
他点点头。
“人类想要长寿,除了修行念能力,也就得靠这些外物,不过极限大概也就三百多年,并且延长的只是寿命,不包括外表。人依旧会正常衰老直到死亡终点。而患有佐巴艾病的人,就会停留在它患病的年龄与外表。”
“所以……你为了不老不死而主动患病?”
我觉得他的想法有点疯狂,为了不死居然甘愿变成怪物……不对,他说佐巴艾病患者的年龄和外表会停滞,但他表现出来的情况可不是这样。
“我不是主动患的。”他解释道,说着又看向我,“想听关于这段经历的冒险故事吗?”
我很诚实地摇摇头,我不想。
他也很任性地无视我的意见,开始给我讲故事。
我真的不想听,因为我还模糊地记得一句话。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其实是一种束缚。
羁绊的本意就是束缚,产生的交集越深,羁绊带来的束缚也就越大。就比如之前的小白,我虽然已经渐渐淡忘了对它的感情,但是我还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深陷戒断反应,现在想来还有丝不适感。
和东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已有三年。
我讨厌他,并把这种情绪刻在心里,因为我觉得,只要我足够讨厌他,对他只有厌恶心理,对他只有杀念,那么等分别那刻,我可轻松手起刀落,就和斩杀任何一只魔物把将其杀死、喝其血啖其肉,然后拍拍肚皮继续上路。
是以,我拒绝了解他的过往,也不想介入他的未来,包括现在,我也只当是一场逃离不开的试炼。
但这个家伙是真的讨厌,总是硬挤进来,轻易越过那条线在圈内跑来跑去。
非要将那段经历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只能当在了解我未来可能会遇到的潜在的危险敌人了。
事实也证明,那确实也是一种极其危险的黑暗生物。
会让人感染上佐巴艾病的不是动物,而是一种植物……这么说也不对,是由某种植物构筑成的一片空间。
那种植物的外表和普通植物无异,毫不起眼,铺满一整片区域,当人踏足那片区域后,就会深陷一种幻境里。
在陷入幻境时,人不会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的幻境,因为幻境中的一切都真实无比,或是给人编织美梦,或是给人编织噩梦,但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是为了留住人。
如果不能挣脱,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就会彻底死在这幻境里,尸体成为那种植物的养分。
如果意识到那是幻觉并挣脱了呢?
挣脱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在挣脱噩梦前,你会遇上一个你假象出来的敌人,你的想象程度决定那假想敌的厉害程度,被其杀死,你依旧会死在幻境里,而如果能成功反杀……
不,不存在成功反杀。
因为你最终杀死的那个人,其实是你自己。
当你走出幻境后,你便不再是你,而是幻境中的那个‘你’,它会代替你……
这么说也不对,虽然你确实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地方,但同时你依旧活着,因为走出来的那个‘人’所有的思想、感情以及记忆依旧是你自己,只不过这时的你一半的血肉已由那种植物的血肉组成,也就成了不死不灭者。
东是在两百多年前变成了这样的存在。
刚成为不死不灭者时,他并没有任何不适感,甚至因为是不死不灭,再加上他本身能力很强,所以对他黑暗大陆的探索提供了很大程度上帮助。
他也是在这种疾病的帮助下完成了对五大灾害、三种天灾级别的怪物,数十种诡异生物的探索和研究。
这让他一度觉得这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用永生代价换取的‘恩赐’。对于那种追求永生的人来说,这是拒绝不了的诱惑。
他将其名为‘希望’,这不是说他欣喜于自己的‘永生’,恰恰相反,他并不执着于此,他更喜欢在有限的生命里探索更多未知,但这不妨碍他用这种方式开导自己,适应这种‘永生’。
直到他第一次感受到饥饿。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饥饿感,和人类对食物本能的摄取欲望不同,并不是肚子感受到饥饿将进食的想法传至大脑,然后展开进食行为。而是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饥饿,一种几乎能啃食理智的欲望占据他的大脑。
他为此尝试过吃下很多不同的食物,从常见的食物到有毒的果实,又到诡异的黑暗生物,哪怕是没有实体的东西他也尝试的摄入过。
饿,很饿,无论吃了多少东西,吃下何种食物,他依旧很饿,甚至愈发排斥进食其他东西。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没能找回自己的理智,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将自己所在的那整片区域所有生物屠尽,尸痕遍野,所有生物身上都有啃咬的痕迹,包括……
他自己。
看着那开始愈合生长的双手及其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他思考着……而后咬了下去。
于那一刻,他意识到往后人生,他的食物,是他自己。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和这种病作抗争。于是他发现,无论尝试何种办法,都改不了他对自身血肉的渴望,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必须进食一次,如果拒绝这种自喰的本能,等到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吞没,他对自己的行为就不受控制,会把人为灾难带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最终也是靠自喰恢复理智。
自己吃自己么?
这种行为可真疯狂。
但他也接受了,在黑暗大陆生活的这么多年,他的包容度很高。
然而他发现,每食一次自身的血肉,他的身体都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包括他的理智、感情和一些记忆。
他会变得更加冷漠、性情无常、思维逐渐怪物化,那些就算常年待在黑暗大陆也不曾改变的他的人类习性也一再往诡异方向发展,就连他的念能力本系也变换了很多次。从最初的强化系到操作系、放出系、变化系……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他专门找了实验的生物,让其也感染上佐巴艾病,相比有思维的人类,感染上这种病的动物完全遵循着本能,不停地撕咬自己、吞噬自己……循环往复,最后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畸形怪物。
他意识到自己照那样下去,最终也会变成一具完全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就连普通的动物都比不上,那和死亡无异,甚至更可笑可悲。
于是他开始寻找应对方法,一个人又在黑暗大陆探寻了数十年。
而后在某天,他找到了一种植物,他将其命名为轮回草。因为食下这种草的生物都会往一个相反方向发展。新生的事物会加速衰老,快死亡的生物会像被按了时光倒流键般往回走,直至恢复到它最初的状态后——于瞬间凋亡。
他想试试这种东西能不能压过佐巴艾病的影响,让他重获死亡的能力。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将他的身体推向一个更极端的存在。但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不敢冒险、不敢尝试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只身一人在黑暗大陆待上百年,为的只是所谓的探索。
是以,他没有犹豫就吃了。
其结果如他所想那般,确实往一个更诡异的方向发展,但比原来的情况好很多。
不知是因为那种草还有他不知道的能力,还是说两种效果极端的东西混在一起发生了奇怪的反应。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如轮回草展现出来的效果般,身体的一切开始往回走,从成年走向幼年又走向婴儿……按理说到这个节点,他就会瞬间死亡,但由于佐巴艾病那不死不灭的存在,在他成为婴儿的那一刻,他又开始快速生长、衰老,衰老到一定地步后又往回走……就那样陷入了一个循环往复中,且速度很快。
几乎五十年就完成一个轮换,也就是二十五年他就可以从婴儿衰老成老人,又一个二十五年从老人变回婴儿。
并且情况不止如此,就和前面说的那样,这两者相加发生了奇怪的反应。
每一次‘新生’,他都能重新找回所有他本拥有的东西,包括社会常识、念能力、人类思维、人类感情、所有记忆,这些会被佐巴艾病影响的东西都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解决,即即便他因佐巴艾病地影响愈发不受控制、愈发怪物化,也会在一次轮回中‘重置’。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他双手枕在脑后,抬头看着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作者有话要说:
hhhh看到大家的猜测了,不过不用那么科学解释,不老不死的设定是原著的设定,不过具体情报不多,我稍加做了改变。
有不少人分析不死之病佐巴艾病者才是这五大灾害之首,因为其中可操作的空间更强,我算是延用了这种猜测,而具体的情况皆是我的私设,不做参考。
本来原来的大纲里,尤尼会遭遇这个病,算是黑暗大陆倒数第二个篇章的战斗内容,有点克系和细思极恐的混杂,因为设定就是从那个幻境里走出来的一切生物都不是原来的那个TA,而是带着TA的记忆TA的一切的TA,但TA还是TA,这种不能细想的设定。
虽然很符合猎人的原著,但在同人小说里容易把人撞飞,已经不止一个人说带入主角的视角太憋屈了,所以没延用这个设定(缓缓躺下)
所以稍稍改变了一点内容。
“永生……不好吗?”我有些好奇。
按照他现在这个情况,虽然已经脱离了人类物种的范围,但好歹也算……唔,也算一个独特的生物吧。
“我对永生没什么追求,尤其还是这种可笑的形式。”他说着,抬手张开自己的手掌,上面还沾着些许未干的血迹,他盯着那双手看了许久,“而且,虽然一切都能重置,但无尽岁月里所要承受的每一次异变,都是一次强加在灵魂上的烙印,这些不会随着‘新生’消失……”
他说到这里,注视着我,缓缓问道:“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是‘我’吗?”
很好,果然,人在不正常的情况下就会变得很哲学……啊,不是说那些哲学家都是神经病,只是说我们这一类人似乎都有这种毛病,思考着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自然没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习惯我总是闭口不言。
所以他没在意,只是将手搭在自己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颗与常人无异但已时常的心脏的跳动。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为何,心跳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我仿佛也听到了我的心跳声,而那心跳的频率逐渐和他的同步。
在心跳声又三下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在寻找死亡的方法。”
他这样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