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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下人(吴若离)


巧善摇头,她和青桃没什么两样: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她一无所知。
“有防身的家伙,只是没拿出来,怕误伤了人。别担心!”
这话是对青桃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等青桃出去找元嫂子了,她才敢嗟吁。
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她想操心也操心不上,只能让自己更忙。小五的新宅子就在附近,离成亲的日子不远了,她每日过去看看,想到什么就赶紧添上,力求尽善尽美。
马车刚进巷子,她就看见了刀疤子牵着好些日子不见的黄鬃马出来,便停住脚,掀起帘子叫了一声“李兄弟”。
刀疤子见了她,远远地停住,解释道:“禾爷刚回来,喝多了,我替他刷刷马。”
巧善点头,客客气气说:“有劳了。”
她匆匆赶回后院,抬头便看到一个面生的年轻姑娘端着盆进了正房。大开的门,让她能将瘫在躺椅上的他看个正着。
那姑娘放下盆,在一侧跪下,托起他的脚,轻柔地卸靴子。
“赵家禾!”
赵家禾打了个激灵,强睁开眼,立马看向声音来处,笑嘻嘻道:“可算回来了,我正想着你呢,打算醒醒酒就过去接你。”
她没在看他,看的是丫头。他瞥一眼,满不在乎道:“朋友听说家里缺人干活,白送了一个,叫什么来着?”
“奴婢寒梅,见过太太!”
寒梅早在巧善喊人的时候,就跪向了她。
“寒梅,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赵家禾听出不悦,暗道:这是吃醋了?也好。
他一直看着她,等到外人走了,故意说:“水快凉了,好娘子,你帮帮我吧,我身上实在是没劲了……”
她见他仍是油腔滑调,心灰意冷答:“凉了就凉了吧。”
这话比这字还要凉,他酒醒了大半,急道:“你不喜欢跟前有丫头,那我一会就叫人送出去。好巧善,你别生气,我有事要找他们搭把手,不好当面得罪。席间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一时不好拒绝,只好先应下来。你放心,我绝不会起坏心思,我心里只有你。”
她走到远离他的鼓凳上坐下,淡淡地说:“我叫她走,不是为了挤出空地,好来服侍你,要洗你自己洗。我生气,不是生气你带回来一个人,也不是担心你会被别的女人勾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你待我是什么心。可是,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这罪名可不轻!
他抹了一把脸,不敢再糊弄,两脚对搓,胡乱一擦,光脚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诚诚恳恳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温柔、善良、大度、聪慧,胆大心又细……”
“不,你心里并不认同这些。”
他抬起手要立誓。
她把它拨开,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在慌什么?”
他垂眸避开。
她跟着蹲下,上手夹住他的脸,眼对眼说:“你究竟在做什么?不要扯那些不能说的借口,从前再要紧、再机密的事,你都会跟我说,从来不担心我往外说去。”
他仍旧不肯说。
她失望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人留在杜康巷住了五六天,才送去那边解褚大人的燃眉之急?”
他慌道:“你听我说,真不是金屋藏娇那样的龌龊,我只是……”
“我知道,是你不知道!既然我们都知道要打仗,马必不可少,你见识过那姑娘的厉害,怎么会舍得不用这个消息?我早告诉过你,我相信你,不会乱吃醋,只盼着有机会能替你报答她。可你不相信我,明明是清白的,却不敢告诉我!”
她看起来伤心极了,他既心疼又懊悔,不得不说了实话:“不,我不是怀疑你!我知道你心疼人,尤其是吃过苦的姑娘家。我拿她去立自己的功,怕你认定我奸诈,唯利是图。”
“她有说不愿意吗,是你强迫她答应的吗?”
他猛摇头,赶紧解释:“没有没有,她说做梦都想为那样的大英雄出力,她喜欢养马驯马,没有一丝不情愿!”
“那我为何要生气?”
他哑口无言。
她松开手,站起来,走到门边,回头问:“你还是不想说吗?那我来说,你以为我天天待在家里,枯等着你回来?不是的。你们那些账,我都帮你理好了,放在架子上,封皮上有大字,你瞟一眼就能知道。你留在家里的银子,被我花掉了大半,买了糙米陈米和甘薯丁,剩下的换成了料豆、苜蓿干草,囤在四个地方。阿代知道,小留也知道,可你没有空停下来听我们说一句。”
她这么聪明,迟早要发觉的,自告还是揭发,他分得清利害,走过来,左手抱人,右手关门。
“我都告诉你,你能不能……”
他想讨块免死金牌再说,见她听后脸色更差,不敢再拖延了,改口道:“你先坐着,说来话长,站久了腿酸。”
她轻吐一口气,倒回去坐好,顺手帮他兑了杯温茶水。
他可是戴罪之身,哪敢受用,挨着她坐下,把茶碗拿起来,喂到她嘴边,给她润润嗓子,再把剩下的喝干,赶紧请罪:“天下一乱,有钱人最怕死,都忙着藏家当。存银存粮,最富裕的就是他们。”
她七窍玲珑,一听就明白了,“抢他们的?”
“呃……接镖,也劫镖。你别生气,不会抢精光,给他们留了活命的粮……”
她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答:“不是巨富,你不会动。我没跟着去,但我知道你会怎么行事:先接镖,查看他们品行,再挑那些为富不仁的下手,拿来做救国安民的事,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不过是多绕了一道弯而已。既然是行善,我当然不会生气!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难以启口,一直躲着我?”
她摇头,缓缓说:“我亲手杀了赵昽,按律是犯了法,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也不可能为杀他而偿命。他就该死!”
他听得目瞪口呆,拍着脑门,大笑道:“你骂得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掐嫩肉也行!”

不会连那个也猜到了吧?
好在她没有接着问,摸一摸茶壶外壁,帮他倒好茶,将剩下的全倒进盆里把洗脚水兑热,再起身去房里取来睡鞋。
他喝了茶,走回去洗脚。擦脚布被他扔出去老远,懒得去拿,交替抬脚在裤腿上擦了,穿好鞋,麻溜地倒水,照她的规矩:用两瓢清水冲一冲,再收起来。
她跟在后边,不帮忙,也不走开,等他将盆收好了,才说:“当初我跟赵旸说,我只嫁会自己洗袜子的男人。”
赵家禾不觉抹了把额头,这些日子狂过了头,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让她不高兴的事。
“我会洗袜子,我这就去洗。”
他捡起随手乱扔的袜子和擦脚布,把盆又拿出来,拎到井边,一遍又一遍地洗。
寒梅站在树下,一脸为难。青桃在西厢那看着,眼里有询问。
巧善朝青桃招手,青桃赶紧跑过来。巧善交代她几句,青桃点头,找寒梅说话去了。
赵家禾全看在眼里,但不敢吱声。
巧善提醒:“袜口还没洗好。”
“哦,穿了三……四天,灰多汗多,有那么一点脏。”
她没再计较这个,只说:“我看寒梅瘦得厉害,又胆小恭顺,必定吃过严厉的调教。要是就这么退回去,只怕要遭诘难。暂且留下吧,给青桃做个伴。我没说不让你带人回来,有要紧的事在忙,需要人帮手,可以雇工。不过,洗脚这样的事,明明可以自己来,做什么要让人跪着伺候?”
这也是重罪,他赶紧喊冤:“我没有吩咐,我只让去提茶水,那会口渴得厉害。”
她一看过来,他就软了,老老实实认错:“还得怪我,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混球对她不仁,指定好不到哪去!”
“身契呢?你得把这个要回来,以免将来闹出事故。”
“好,一会就去。”
“睡一觉再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躺她不躺,坐在镜子前摆弄着什么。
“我睡不着,你还是罚我吧!做错了事,就这么揭过,我心里不踏实。”
“不困?”
“不困。”
“那好。”
她放下梳子,拿来了粉盒和银七事。
他听见了梳子落下的啪声,接着是银链的滑动声。
原来是在挑选刑具!
他坐起来,帮她把帐子挂好,正襟危坐,等着她来行刑。
她拎着链子,将东西抛给他,正色道:“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好!一定!”
“要少吃酒,醉了容易出事,也伤身。 ”
“我记住了!”
“不要对着人剔牙,背过身,或是退到没人的地方再弄。”
“嗯,知道了。”
“袜子要勤快换,不便清洗的时候,宁愿浪费了扔掉,也不要穿着潮袜子沤脚,防着脚气冲心
古代的脚气病分干湿两种,严重起来走不了路,伤脏腑,还可能致死。
他刚要说舍不得,她一看过来,他就不敢说了,只能点头。
“又替你缝了十双,你只管换。单背书有些枯燥,顺手缝几针,不妨事,还能解闷。”
他在家,她就不那样。
是他的错,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本就冷清、孤独,他怕聊多了露馅,连话也不让她多说,一提就溜。
满心愧疚之下,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辨,她说什么,他只管应好。应得的刑罚,也不敢违抗。
“那我真上手了啊?”
“来吧!”
他蹭到床沿,闭着眼把脸奉上。
她用指腹沾了香粉,抹在颊中,察觉手重了,赶紧换一根手指将它蹭走一些。
她专心忙着,不时来一声懊恼的“哦”或“呀”,他极力憋住,没一会,就换成了她憋笑,还是憋不住的那样。
“哈哈……对不起……我……”
“让我看看有多美。”
他作势要下地去照镜子,她果然一把拉住,不让去,煞有介事道:“还没完工呢,半途而废,等于白做了。你听话啊!”
这话连自己都没哄住,她又笑了。
能戴罪立功就好。
他管住手,闭上眼,任她摆弄。
擦擦抹抹好一阵,到底也不让看,叫他先躺着,她去打水,走前特意叮嘱:不许偷看。
他想看,但不敢再惹恼她。
她端着铜盆进来,用帕子沾了热水,慢慢地擦。她一直盯着他在看,眼里有柔情,还有点别的。
“我知道你没有偷偷起身,这很好,家禾,这很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两手交叠,落在腿上,这没什么,但湿帕子还拿在手里,这很不寻常。
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一句话: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
瞒不过的,她不光聪明,还将他的里外都摸了个透,虽是他调教出来的,但绝对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是她在给他机会!
他撑着坐起来,揽住她的肩,愧疚道:“太太搬去真元山的第二个月就没了,遵她的意思,要瞒着你。对不起!巧善,对不起!”
她早有猜测,仰头望着账顶的宝相花纹样,长叹一声,像是怕惊动了谁,只轻声问:“我们走了有多久?好像就在昨日,又好像过了许多年。”
“没走多久,你别难过,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家康留在那伺候,马神医配了些安神的药,家康说太太去得很安详。她临终有遗言,说你聪明伶俐又有胆识,再没有不放心的。还有,出于做母亲的私心,她想请你在方便的时候,照看赵明和周芸三分。若不能,也不用自责,那都是他们的命,千万不要以身涉险,为别人的错委屈自己。”
“好!”她伏在他肩上闷声哭了一会,又抬起头,对着那纹样再应一次,“好!我记住了。”
每一回捎来的信,都是三封,她看信时就有不安。
这十二封信,太太撑着病体,是如何艰难写下的?
她明白太太的苦心,不光怕她难过,还怕因此困住了她的脚步,才要瞒着。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小英离开后,她痛了这么多年,还是难放下。
可明白归明白,遗憾和难受还是在,怨也有。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遵她的意思,就葬在真元山的无变崖下,家康没跟着来,是留在那边守墓。太太和那方真人说好了,她的遗物,留给殿里修缮用,换赵明有个住处。我们再每年供奉六十两,管着他吃喝,逢五逢十有小道士去周芸那送米面粮油菜,直到她再嫁。你也不用担心她,有个丫头不肯走,一直跟着。八珍房那陈婆子赎身之后不愿意回京,也在那落脚,正好结个伴,彼此照应。”
她不肯回应,只怕是介意没有按制守孝。
他深吸气,抓紧解释:“太太说她早就随了太上老君,必须斩断红尘,因此赵明也只能称她道号,不得守制,否则要连累她飞升不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从今往后,不许再瞒我!我已成年,处世为人,都能自己做主。”
“是我错了!牌位供在东厢家安那屋子里,香火没断过,我陪你去拜。”
怪不得时常往那屋里钻。
她摇头,哑着嗓子说:“你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睡不着,酒劲早就散没了,只剩一身的汗。
他翻身起来,提两桶冷水到耳房,从头洗到脚,把衣衫连同铺盖一块换了,躺下来自省:要不是怕耽误成亲,他会瞒得这么严实吗?
不好说。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知道她很了不得,却总是不经意将她看作当年的样子。
他还没想好心事,她已经回来了,仍旧坐在床边。
“你早点写信去定江,叫家康只管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留在那守着,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人间羁绊太多,对她没好处。”
“好。”
“他赎了身,就该自自在在,不用……”
他顺口答:“他和没被你点醒前的我一样,是株没根的草,离了主子,就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由着他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强押他,等他想明白了,随时能走。给他攒些钱,成家立业,都够。”
她说家康,还有别的意思,见他说到了“一样”,就握了他的手,语挚情长道:“家禾,忘了从前吧!我们早就是自由身了,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矮人一截。就当真是户籍上的赵氏子弟,赵业,名家禾,年二十一,娶妻王氏,名巧善,将来……至少一儿一女吧。我知道你想活得风风光光,一雪前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懊悔。我不会阻拦,可是这辈子还很长,你不用那么急躁,不用跟着别人学这个那个做派,也不用怕这怕那。我们是夫妻,是至亲的家人,凡事好商量,我不是监察御史,不会盯着错缝大做文章。”
他是在较劲吗?
是,一跟行事不够光明磊落的自己较劲,二跟他羡慕又嫉妒的褚颀暗暗较劲。
他输了太多,这些日子把自己逼得快要发疯了,恍恍惚惚问:“那位褚大人,你怎么看?”
“是个好人,怎么了?”
“他身手很不错,又精通兵法,我不定能打过。”
“是友非敌,要打过他做什么?家禾,是他得罪你了吗?你说出来,我们一块想想办法,看怎么化解。他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了,我知道你也不会做坏事,其中必定有误会。”
夸了他,也夸了他。
他决定一吐为快:“他有身份地位,有世家公子的气度,一举一动皆有风范,誉满天下。我学这个学那个,不过是照猫画虎,终究不成样子。”
她探进来,摸摸他眉眼,笑道:“他都四十了,你才走了他一半的路,等你到了他的年纪,没准会比他更好呢。说起来,这位大人好是好,但美中不足:为人过于死板。上头过河拆桥,将阴谋使到了他头上,自家吃了大亏,他还惦记着肝脑涂地。在这些事上的决断,还不如我们呢。我们敬重他,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只因为他是个好人,不然的话,早丢下他不管了!我们打劫来那么多钱粮,够逍遥快活几辈子,是为了做有功德的事,才留在这帮他。因此,我们也不欠他!”
是啊,那人不过是胎投好了,又长了他那么多岁,才险胜于他。
他还年轻呢!相差了二十岁,这二十年,够重活一次前半辈子。
他释然了,将积攒的郁气吐干净,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笑道:“有一条,他打马都追不上我。”
“什么?”
“他娶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她该笑的,可是想起远方的太太,实在笑不出来,只紧抓着他的手,轻轻应声。

她这会应该在念着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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