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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下人(吴若离)


城北最穷,全是老巷子,破破旧旧。隔墙往里抛碎银,小的丢两粒,大的一颗,随手抓,随手甩。
最后再是自家,也往里扔一两粒,留着明早做“惊喜”。
“那些大的,往后兑成米粮回来贱卖。直接散银子不好,各家有了钱,又想着囤粮,米价只会越来越高。”
她听懂了,用力点头,盯着他胸口说:“从今往后,我们就不是奴婢了?”
“没错。王姑娘,接着。”
他伸的左手去怀里摸文书,没递,先抛出右手藏着的礼。
“这是印章?”
有印章的都是体面人,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激动不已,来回摸着上边的字。
人……王……女……子。
“好人王?”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名号,除了你,谁也配不上!”
“不,还有,还有太太,还有你,梅珍,冯兄弟,小留……好人太多了,数不完。”
“我们要次一等,只有你没私心,才能称王。”
她是个实诚人,实实在在说:“我也有私心的。”
“那我不管,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善,凑巧又姓王,可见是天注定。你说过我见多识广,最会来事,那这事要听我的。”
她捂着嘴偷乐,仰头看一会被云遮盖的月亮,松开手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
哪好了?
他失笑,来来回回打水,给她送到门口。
小留送完银子,翻墙进来,脸上汗多,手又脏又湿,便抬起胳膊去擦,等收拾好了,喘息平稳了,再走过去回话。
原本待在院中的禾爷突然飘到了跟前,压低了声说:“一身臭汗,不回家梳洗,跑这来做什么?”
来洗澡啊!
小留懂了,原路翻出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家禾走到西屋,开门,再略用力关上。
等她洗完把门打开,果然问:“方才是小留回来了吗?”
“嗯,累了,歇下了。”
“那好。再帮我打点水吧,我洗衣裳。”
“你先擦头发,别乱动。”
他把盆搬出去倒了,再回来提水桶,打水回来时,偷摸把外衫捡走,带到外边去洗。
她一眼认了出来,急得丢下帕子跟过来抢。
“快回去,头发丝要赶紧擦,不能吹夜风,老了头疼。”
“我……怎么能让你洗衣裳?叫人瞧见,会笑话的。”
“笑话什么?笑话我比他们多一样本事,还是笑话我会疼人?”
她驳不了,扶着门框笑。
他又催:“快擦!”
“你怎么……不像别人那样想?男尊女卑,男外女内那些。”
“打小就学着伺候人,哪有空摆那些架子?刚去廖家时,我比你更傻……”
她急切地纠正:“那是你年纪更小。”
“是,太小了,脊梁骨还没挺直就被人抽了。嗐!进去的头一日就被人暗算了,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红了,还脏,因此廖家大公子挑了别人。扯远了,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换了水,接着揉搓,不紧不慢说,“廖家的小姐和公子一样尊贵,丫头比小厮更得脸。 ”
她托腮等着。
他笑笑,把它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文官辖制武将,廖家想太平,就得联姻文官。这一代,只有一位小姐,生得好,又是嫡出,嫁好了,能派上大用场。因此反比几位兄弟更受宠,在家总是说一不二。
这很难得,她却幽叹:“只因她的婚事能换好处,才会这样看重,这算不得真心吧?”
他笑着安抚:“先是假心假意的疼爱,日子久了,至少有了三分真。”
她点头。
他再说各门各户的丫头婆子小厮如何,廖天钧是个闷葫芦,无事绝不出门,练武也总是在自己院里。他候在二门上听差,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人,跟赵宅那门子差不多,总是闲着。内宅的规矩:没差使又挨不到主子的人,归在废物那一类。因此得脸的丫头能指着婆子的脸骂,小丫头都敢吆喝他,等到他在擂台上打出个名堂,这才有了体面。
她听出点什么来了,高兴地问:“闲着的时候都在练功吗?”
“没错。”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他镀了金光。这让他很受用,得意道:“冬夏各有两个月去上学,不是冷就是热,别人不肯去吃这个苦,这时才用得上我。我天天跟着去学堂,他在里头发呆,我在窗外习字,回了书斋,字都是我写的。”
“厉害!”
“过奖了,你别动!”
他将衣衫晾了,把水泼了,回头问她:“还记不记下雪天去的东大街那回,你系斗篷时,说要改姓赵?”
是有这么回事。
她笑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猜为何不能改?”
同姓不通婚!
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事?
她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好意思逗她:“赵赵氏可不好听,找找事,像是纯心要为难人。”
“你……”
他不等她生气就服了软,“我错了,你放心,我记着呢,不写某某氏。要个房子大的墓,至少刻上一百个王巧善,再刻一百个好人王,记一百件她做的好事……”
果然还是吹牛更好玩,方才那些世态炎凉,太闷了,听着心酸,让它们随风散去吧!
她捂着脸哈哈笑。

第82章 雷雨
他把文书交给她,自己到西边洗澡换衣裳,洗完回来,留在门口说:“看了吗?路引上边还差些东西。”
“少了什么?”
“去哪里。”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说:“去哪都行,你看着办。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小英的墓地,去那看看再走,能行吗?”
他迈一只脚进去,骑在门槛上坐着,背靠门框说:“给你打听过了,王田一家走的时候,把儿媳和孙女给扔在这不管,说是要给翠英留个照应,实则是……”
她十分清楚王家人的德性,见他迟疑,便问:“攀上了别的高枝?”
“没错。鲁文有个孙女,死了男人,又生得像个男人,偏眼光还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挑来挑去都不成。”
她想起小英当年说她嫂子为了带孩子熬去半条命,真心替这个人不值,气道:“蛇鼠一窝,他们怎么那么坏!”
歹竹出好笋,偏偏他家又出了个那么好的小英。
气过了,她赶紧找补:“小英和他们不一样,小英是最好的姑娘。”
要是小英还活着,两人都会长大,总有不相和的时候。王家出来的人,心性再纯良,也难免会受家人影响,没准小英也会变翠英。可是她死了,死在巧善最依恋她的时候,停在她为人最好的时刻,再也无法撼动。
他心里清楚小英的份量,再没有一丝犹豫,点头说:“是,我知道她对你好,我还欠着你一件事。当初答应了要帮你报仇,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巧善,如今我们都是自由身,该办自己的正事了:我要带你去恪州弄赵昽,不能叫他再害人。等办完了这事,我们就成亲吧!”
“我……”
她确实牵挂着这事,可是赵昽跑那么远,又是找的何参将做靠山,杀他太麻烦,又危险,她不能拿家禾去赌。
“溯州不会跑,早去晚去,它都在那。你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实在不愿意见你留有遗憾。坟要去拜,仇也该去报。小英的嫂子就住在玉兰巷,她没个正经营生,靠织布和帮人浆洗过活。孩子吃了不少苦,她心里有怨恨,家安给她送了些银两和米油,她千恩万谢,问什么答什么。她说小英就埋在燕子林东北面的野梧桐树下。”
她怔怔地听着。
他又说:“时人爱将胎盘埋在梧桐下,图的是梧桐引凤……说句难听的,凭她王翠英?不配!行事有几分要强,若安安分分,将来一个管事的位子跑不了,体面又自在,非要往床……”
这话难听,他住了嘴。
她擦着额头问:“我不明白太太为何要把她送过去。”
“本就是老货塞给她的人,老货为了替阙七擦屁股,要拿这好处堵王家的嘴,太太拗不过的。”
对了,小英说过,王家从祖上起就在赵家当差,因此翠英并不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也不是她买回来的,跟她不是一条心。老姨奶奶塞了翠英和别的,京城的老太太塞了肖婆子常满等人,太太被两方裹挟,又摊上个一根筋的丈夫,从来不知道体谅,她只能苦熬。
赵家禾见她失了神,趁机将在外的那条腿也挪进来,面朝屋里坐好,双手落在腿上,像个正经人似的。
她果然没起疑,以为他要说要紧的事,特意将凳子拉过来些。
他暗喜,但装得没事发生,接着说:“这天象,看着像是要下雨了,城门那更容易出入。我们明早就去,拜完回来,收拾包袱,立刻出发。”
“好!那这里……”
“留着,以后还会回来。这鸟爱说话,保不齐要泄露什么,不能待在这。小留会把它送去乡下,交到梅珍手里,给咱们的干女儿做个伴。”
“他们不是……周有才那老家是你给安排的?”
他点头。
她很感动,颤着声说:“家禾,你做了很多……你才是最好的人。”
“别,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为你做的。”他深吸气,接着往下说,“今儿没喝酒,有些话,压着一直没说,该说了。我……”
这些要紧又要命的话,他备了许久,也背了许久,可惜天公不作美,刚起个头,身后就接连轰隆响。
打雷了,干打雷,雨还没来,但身子逮着这个时机,很不讲义气地退缩了,弹起来奔向院中,连衣带竿举回来。
屋檐下吊着绳子,她走出来,帮忙把竹竿两头串上去。
竹竿挂在半空,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风开始晃。
她就在身边,他抬手,像在县衙时那样,搭上她的肩,将人往这边带。
她顺从地靠过来,贴在他胳膊上,善解人意地抢着说了:“有风有雨,我们都一起。”
他大喜,附和道:“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话!”
风越刮越大,吹得衣衫鼓鼓的,暑天的燥热被吹得没了影。他松手前,轻拍了一下,“回屋歇着吧,关上门,不要操心别的。”
“好。”
她进去了,他停在原地没动,借风冷静冷静。
这滋味比醉酒痛快千倍,哈哈!
去恪州弄死赵昽,让她也痛快痛快,而后掉头到岵州,请赵西辞做媒人,正正经经办婚事。商定好了买卖,再迁去溯州安家,在那没人知道他们做过奴才的地方,体体面面过日子。
他迎着风,闭上眼,慢慢畅想。
“家禾,你也进屋去,别着凉了。”
他咧嘴大乐,伴着响雷,大声应道:“好!”
这雷轰起来吓人,别家也有动静,起来收衣裳,收畚箕,查看柴房、牲口棚,右边这户还在催着小的去拿盆桶,预备接破屋顶会漏的雨水。
他没急着去睡,就在她窗下坐着,时刻留意四周,一发现有动静,立刻跳起来,翻上房梁,取到了藏在这的剑。
来的是个女人,身形瘦削,掩不住的香气被风带着往他鼻孔里钻。
他凭那步法认了出来,未免叫邻人听见,等到离得只有一丈了才开口:“廖宝镜,半夜来这做什么?”
“你……曹少观,你还认得出我?”
“不想叫人看出来,就别学廖天钧走路。”
“你知道我会来?”
赵家禾提剑相抵,廖宝镜停住脚,扔了手里的竹枝,两手交叠在身前,撇头看着水井处,凄道:“你知道他们叫我来做什么?”
赵家禾不忍心提,只说:“你就说我已经逃了,不见踪影。这不是假话,本来早该走了,有事耽误了而已。”
廖宝镜幽叹:“他们要拿捏你,去替一个人卖命,吞下生丝买卖,筹措……我问这事是谁主使,他们不肯说,只拿话哄我。”
“这世道,人人想造反,不算什么稀奇事,也不与我相干。他们吃准你恨皇帝,拿灭家之恨激你,这些我都知道。方才我说了,你来过,可以回去交差了。”
廖宝镜沉默一阵后,迎着刀尖又走了一步,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问:“你能不能帮我?你知道我心里没这些事,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会死在那的。”
赵家禾挽了个剑花,收回它,背在身后,冷声说:“你已经死了!”
“这是鬼步,唱戏的……”
“我知道,我是要告诉你:廖宝镜死了,廖天钧死了,廖家死了,从前种种,都死了。不管你如今叫什么,想活,就记着这句。”
“我……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不然我不会这么客气。老的少的都死了,谁还在意那些偷龙转凤的小事,想怎么活,全看你怎么想。”
廖宝镜急道:“我就知道你比他们更厉害。少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你不知道那些人……”
赵家禾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摇头道:“世道乱起来,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我只是个奴才,帮不了你。”
廖宝镜掩面哭泣,赵家禾耐心等了一会,才说:“说起来,你倒是可以帮我。”
她转头看过来,赵家禾没急着开口,先留意她的裙幅,大致数了数,垂眸问:“廖秉钧那个藏在西北的舅舅,究竟是何方神圣?”
廖宝镜摇头,缓缓说:“他母亲姓金,只有一个兄弟,已经死了。外家祖上是胡人,因此他生得比别的男人更高大。这些人前朝就归顺了,隔着许多代,扯不上关系,这个舅舅名号,应当是个幌子,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的,二房一直不安分,这才沾上了祸事。”
“行,我知道了。你缺不缺银子?”
廖宝镜摇头,转身要走。赵家禾帮她找到竹枝,递了回去。
她抓着它探路,照来时的方向攀上墙,翻了出去,再没回过头。

窗子里,她歪着小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回到窗下,蹲着,还是不妥,再次坐地,比她矮一截了才解释:“她就是廖天钧,她父母不愿意输给另两房,把她当儿子养,正好那时人在西北,身边全是自己人,不怕露馅。听那老妈子说,她落地晚,脸更大更黑,所以挑了她做男孩,谁知后来长着长着就反了,越来越秀气。”
她听得傻了眼,隔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有一回在学堂……”他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这是大事,我想法子从别人那挖出了这个秘密。”
她猜到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含糊说:“不说这个了,那你们说的那位掌上明珠呢?”
“跟廖秉钧一样,一出事就逃了,廖家人就拿她顶替。发卖我那天,女眷也被拽出来游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是心高气傲的那个。”
她听懂了,但醋不起来,很是难过地说:“她真可怜!”
“你……是怎么想的?”
“从来身不由己,总是被拿来牺牲的那一个,怪不得这样忧愁。”
还有更惨的呢,沦落风尘了。
就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听到张麻拐提起廖宝镜时带有不屑,不过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了:“我在那院里当差多年,统共没说上几句,跟她不熟。上学那会,我也就是个拎东西,代写文章的杂役,远远地跟在后边,谈不上有交情。”
清清白白的!
她坐下来,趴伏在窗上,手指在窗缝里来回划,幽幽地说:“生在富贵人家,也不见得就快活。”
“是这么个理。”
“但愿小英能投生到一个和睦友爱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顺遂平安。阿弥陀佛,等下,还有,福生无量天尊。”
她双手合十念完了,又趴回去,接着划窗框。
他抬手,用三根手指捏起她腕子,把她的手送到里边去,只占这点便宜就收了手,冠冕堂皇说:“小心这上边的木刺,扎起来疼。”
她转头,又看向了廖宝镜离开那方向,小声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不太好,远的看不见,近的看不清。”
“她不是不愿意念书,是看不清字?”
“对头!大的行,密的不行,也射不了箭,别的尚可。”
“真……”
“可怜!”他抢着接了,见她没被逗笑,心一软,又随口承诺,“若有合适的时机,再想办法帮一帮。方才问过了,她不要银子。”
他们只是平凡人,她不会强求他广济天下,听到这话已是安慰,用力点头,跟着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好!快睡吧,明晚要赶路,在外边可睡不好。”
“嗯,等等,家禾,你再看看天,能下雨吗?再晚几天,恐怕庄稼都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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