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的不止五太太,龟寿院那个也不好过:国公爷依然独爱这一个晚辈,他老人家一惦记阳间事,五爷就要病一场。
初十早上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好在这是养龟的小池,水浅石头多,人泡得冰冰凉凉,但还有气。
十五在祠堂里趴跪,磕破了额头,一身的檀香味。被人摇醒,说不清楚是怎么去的那。过两日,他缓过劲,告状说是赵家禾害的。这回大老爷没听进去,只叮嘱他静心休养。
到了二十二,哪都找不着。找八字先生一问,说是寻踪还得看根本,果然在坟山那找到了:四肢埋进土里,脑袋和身子在地上,活像是被地底下的人拖拽进去的,看着诡异吓人。
人还活着,但魂似乎跑了,满嘴胡话。
真邪门!
大太太叫人去请了大夫,又请道士来摆阵做法。可惜弄到一半,道长跪地请饶,说不敢打扰老神仙,不等拿酬金,逃了。
闲话多数不是好话,但也不全是无用之言。巧善认真听,不论坏事好事,都拿来练字,全记下了,日后好告诉他。
他的来信,只有简短几句,但很及时,七八天一封,总以“安好”打头,“务必要吃好”占了落款。
到了五月,他还没回来,府里迎来了贵客:那位赵大人家的姑奶奶从这经过,特意登门拜访太太。
巧善一听就高兴,他出门,就是做跟赵家合伙的生意呢。他还说过,赎身一事,要找赵大人帮忙。
她提着食盒往那边赶,可惜晚了一步,客人有急事,耽误不得,已经走了。
大太太吃着山甜菜粥,叫翠翘拿了本新书给她。
《女规》
她接过来,翻开看了两页。
丈夫是天,要对他百依百顺。他可以再娶,你不能再嫁。
光丈夫与你恩爱,不够。倘若公婆厌弃你,你还是会受到伤害,所以要全心全意孝敬公婆。公婆说对了,你听话,这不算什么。公婆错了,你也要顺从,只有这样才算是真孝。
想要公婆喜爱,就要忍让、讨好叔妹。
“太太,我不喜欢这本。”
他要是在,准会说:只教人忍气吞声做王八,该叫女龟。
大太太笑着看向翠翘,得意道:“怎样,我赢了吧?”
“是是是,还是您看得准。”翠翘笑着认输,转头去拿《会计录》和《结算法》。
这两本都有意思,巧善一看就喜欢上了,问能不能借。
“这是旧书,用不上了,只有你不嫌弃,拿回去慢慢看。”
大太太叫翠翘拿来朱砂笔和印章,翻到《结算法》最后一页,提笔写了几个字:徐清婉赠。她放下笔,在《会计录》上盖私章。
两本书,各占一样。她不说为何,只提往事:“我们徐家,个个脾气大,到处得罪人。做不成官,也经不了商,只有书不嫌不弃,愿意为伴,因此攒下了这些。我爷爷做过几年祭酒,遵曾祖遗愿,接着守青山书院,教过几个学生。将来有事,碰上读书人在场,有用得上的地方,就报徐序的名号,说你是他干外孙女。”
“谢谢太太。”
翠翘在一旁提醒:“怎么还叫太太?”
“我……”
大太太笑道:“叫不惯就不改,怎么自在怎么来。近来我精神了不少,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这都是你的功劳。收你做干女儿,是我得了便宜,你看在我是病者的份上,多担待。”
“好。”
太太高兴,扶着桌子起来走动,叫翠珍送她回去,特意叮嘱:“别斗气,要和睦。”
这话是对翠珍说的,她本是个稳重的人,但一见到巧善就有气。
她家燕珍要是还活着,一准比这丫头强。她盯着巧善的手,酸溜溜地说:“太太很宝贝她的书,每季挑好日头来晒,亲力亲为,从不许人碰。”
“姐姐方才有看到,是太太要拿给我,不是我抢来的。这是好书,我会爱惜。”
“你!果然伶牙俐齿。我们燕珍不过学了两句话,你就针锋相对,害她回家哭到半夜……”
巧善仔细回想,小声辩解:“我没有欺负她,只有那一回,她编排赵家禾,我才说了两句。”
“你胡说,她说的……”翠珍咬着嘴看看左右,压声说,“她说的明明是那王八,咳咳……”
她活动着右手,好让巧善看清是五指。
“那些话是我说,叫她提防……”
呀,那就是误会了。
巧善停下来,诚心诚意道歉:“姐姐,是我听岔了,误会了她,对不起。”
“你……王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们卖命?哼!王翠英不是什么好人,你要不想死,我劝你离远点。”
“是她!不是她们,我只和小英好,说定了来生还做姐妹。我不认得王家人。”
翠珍一把拽住她。
巧善没挣,乖乖地跟到墙根底下,但小声提醒:“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三面看得清,还要小心隔墙有耳,没准墙后蹲了一窝。”
翠珍差点笑出来,赶紧板着脸装敌对:“谁信你啊,她为你绣的衫子……”
巧善垂头看了再看,摇头说:“小英拿来料子,我为她裁剪,小英喜欢海棠,我就找秀珠姐姐讨花样子。一针一线都是我,与翠英不相干。”
翠珍撇嘴嫌道:“果真如此,她到太太跟前说看到这衣衫,想起了和你要好的妹子。夸你做的菜好,心疼你不容易,又惦记生孩子的时候要请你去作陪,啰嗦好半天才走。呸!”
巧善听得目瞪口呆:“我没做菜,我在八珍房打杂,切切洗洗而已,就连这野菜粥也是请刘婶动手,太太知道的。我不明白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没为她做过饭,也不是接生婆。”
翠珍戳她额头,恨道:“你这傻子,连这也看不明白。她见你在太太跟前得脸,要用你讨人情,借你上眼药呢。”
“啊?姐姐,你别戳了,疼。”
翠珍收回手,讪道:“你是纸糊的吗?”
不是,但他说过:别人欺负你时,不要憋着独自难受,当面说出来,别让人得寸进尺。
这招有用,翠珍把篮子抢了,又挽住她胳膊,带着她一块走。等占了两只手,她才接着说:“她这人很有心计,这孩子就是使手段得来的,那阵子太太忙婚事,她跟那混蛋合谋做了局,三爷没戒心,中了招。三爷身子不好,想要儿女成群怕是有点难。太太再气也不好做什么,从此冷落了她。王翠英要用你这热柴去烧她的冷灶,你可要记住了:你敢帮她,我收拾你。”
“哦。”巧善从来没想过要掺和进去,但她想知道翠珍的目的,便问,“姐姐成亲了吗?”
翠珍又想戳她,可惜篮子碍事,里边还有瓷罐,动起来麻烦。她哼道:“连你也要来看笑话吗?我也着急的,唉!命不好,他家一个孝接另一个,好不容易定下日子,府里又这样了。过得两年,要是再来一回,我要等成老太婆了!”
巧善安心了,诚心诚意安慰了几句。临分别时,她拉着篮子提手,反手伸到身后,脸凑到翠珍面前,小声问:“姐姐,男人有了钱,都会纳妾吗?”
翠珍不想和她太亲近,马上后退半步。她不觉得纳妾是什么稀罕事,随意点头,余光瞥见有人冒头窥探,不想惹闲话,匆匆离开。
“巧善,这是怎么了?”
巧善回神,将书又拿回来,回头答话:“没事,赶蚊子呢,有一只老在跟前哼哼。”
刘嫂子也抬手挥了挥面前,垂头接着洗坛子,手不停,嘴也不停,“这天太热,苍蝇蚊子多起来了,往年可没这么早。好在夜里还算凉,睡得下去。还早,没什么活,这是我闲不住,找点事做,用不着你,你先去歇一歇。”
“好,谢谢婶子。”
巧善把篮子送到灶房,洗好瓷罐再拿著书回倒座房。这张大帕子是她特意为包书而裁的,两本也放得下,仔细打开,收起一本,拿着《结算法》,坐到窗边细看。纸笔都收在灶房,拿来拿去费事,她便用手指在窗框上比划。
书中有实例,做鸡蛋买卖的人,原有一百八十文,这是旧管。花一百二买了一篮子鸡蛋,这是开除。卖得一百四十文,这是新收。问赚了多少,手里如今有多少?
这题容易,看完就得了数。
接下来是卖货的铺子,开支多,收入杂,有盈有亏,算起来麻烦。
书没看几页,窗上的灰被她扒拉干净了。脏手不好再碰书,单手收起,拿了旧布来收拾,先擦炕沿柜子,再是架子窗子。
干完这里的活,又该做那边了。
为了看书,觉不想睡了。
歇晌有瘾,往前睡了,这日没有,就会一直困,一直哈欠。
晚间几人一块收拾了再走,她关了门,安排好柴火就能睡。
眼前白茫茫,不知道路在何方,她想问一声,嘴粘得牢,四肢又软又沉,叫不出,动不了。
鼻尖上突生凉意,湿湿的。
下雨了!
不好,院子里晾着笼屉布呢。
她一着急,身子一抽,醒了。
哪有什么白茫茫,昏黄一片,灶烧得不得意,窸窸窣窣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去听外边的动静。
没有声,应当没下雨。
她抬手去摸鼻子,那种潮意,不是假的。
这鼻涕总不能往鼻尖上流吧,这不对劲!
她心惊不已,猛然回头。
霍,春凳上躺着人。
她又惊又喜。
他翘起二郎腿,闭着眼问她:“有没有凉水?嘴里烧得慌。”
“有,我给你倒。”
她不敢真给凉的,兑成温水再给他送过来。
他弹坐起,一口气喝光,还要。
她再倒,小声劝:“只喝这些,我给你煮点面,喝点面汤。锁都卸走了,鸡蛋也有,明早我交钱到公中。”
“吃饱了来的,不用张罗,睡你的去,我躺躺就走。”
她当没听见,将锅里的热水舀出来半桶,再去缸里取凉水满上。
他侧躺在那,面朝这边,但闭着眼,含糊问:“闻着臭?”
“不臭,洗洗能解乏。还要走吗?”
“不。信上说是初八回,这会你看见的,不是赵家禾。”
她闷笑,煮上皂角,坐到他旁边,再问:“那你是谁?”
“何家照。”
她捂着脸大笑。
他睁眼看她,问:“回来陪你过节,高兴吗?”
她用力点头,先把手搓热,再抽去他的乌木簪,解他的发。
他还嫌不够受用,“怎么不说话?”
“怕累着你耳朵,最近这些事,我都记在纸上了,回头拿给你看。”
“那就不怕我眼睛累?是真累,没日没夜赶路,一刻不敢耽误。你说我听,躺着也能知道。”
“那我可就说了?”
“嗯。”
我想亲个嘴!
她动了几次嘴,说不出口,也下不了口,都不敢看那边了。
那对野鸳鸯是怎么做到的?青天白日,就在那园子里,说搂就搂,想亲就亲上去,那些生死相依非你不可的情话,车轱辘似的来回丢。
臊的只有被堵在工房里进退两难的她。
“这么为难?随便点,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的。”
是很为难,但不敢随便。及笄礼之后,梅珍说她成大人了,该懂事了,教她这样那样。梅珍说女孩要使些手段,勾得他神魂颠倒、服服帖帖。她有意试试,可是她记得有一回她靠近点,他吓得发麻,有一回摸了颈子,他惊到跳了起来。
“没……没事,我想想先从哪说起才好。”
她感觉脸上烧得慌,怕被他看出不正经,埋头干活:从荷包里拿出木梳,帮他慢慢梳理,梳不动了,就将梳子放在膝上,改用手指一缕一缕理清楚。
“嘿!话呢?”
她回了神,随口说:“有!翠珍和燕珍都是好的,先前是我误会了。”
又见好人论。
屡教不改,他懒得理论,懒洋洋地唔了一声。
“翠珍告诉我,翠英怀孩子使了手段,太太和明少爷都不满,冷落了她,她想做些什么。翠珍没骗我,太太确实不怎么高兴。”
他立马想到了,问:“姓王的想拉你下水?别搭理她,王小英对你好,你也对她好过,既然有回报,就不算亏欠。到时再替她报个仇,就算是全了姐妹情谊。”
不是这么算的。
他没遇上过这样贴心的人,兴许不懂。她不想为这事争论,横竖她记在心里就成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我不会掺和,我讨厌这样的妻妾相争。”
心结在老太爷那呢,她一直对这事不满。他哼笑道:“这个不听话,卖了再买就是,能闹海,还不是他们惯出来的。”
“不纳妾不行吗?”
“传出去不好听,外边人会说这家的太太奶奶善妒不贤良。兴旺之家,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再者,总有不方便……”
他耸了耸鼻子,接着说:“你来月信了?”
不是,已经过了。
她僵在那,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
她不说,他来说:“别碰凉水,也别操心太过。那事有些棘手,赵小姐是个爽利的,一口答应,但我高估了赵至忠。他摇摆不定,怕我跑了,没把话说实。两家的男人都是废物,还不如女眷可靠。我的契在赵香蒲手里,有点麻烦,特地拖延几天再回禀,琢磨琢磨怎么跟太太说,为保万无一失,得做两手准备。”
“好,不着急,太太是极好的人,一定愿意帮忙。对了,赵姑娘来过,去见了太太,听说有急事,坐坐就走了。”
“嗯,我知道。唐四爷早两年在外边沾了风流事,上月中,那花娘抱着孩子来认祖归宗。她们那样的人,嘴里少有实话,恩客来来去去,真假难辨,总不能随便来个就认下。她忙着查清楚这事,这里又赶上过节,想是要回去操持。你怎么了?”
她听了这些话直犯恶心,止不住地干呕。
他翻坐起,帮她把茶水拿过来,喂到嘴边。
她喝了两口,抬眼看着他,问:“朝颜是谁?”
他没吭声,她从他袖口抽出那方扎眼的帕子,指腹盖在那两字上,再问一次:“是府里的姑娘吗?”
他将它扯走,随手扔进灶膛里,回手托起她下巴,得意道:“吃醋了?”
“你……”
“路上捡来的,拿来逗逗你,哈哈……好点了吗?脸这么红,是不是着凉了?”
他故意学她那回,要用额头探。
酒气逼近,她慌忙往后躲,没蹲住,差点坐地。
他及时捞住扶稳,怕真把人吓坏,及时收回手。
他察觉她脸色不太对,不再造次,退回去坐好,实打实说:“太太那,确实是我去求的。你我知根知底,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伴,将来再同富贵,就算齐活了。做兄妹,那将来还得发嫁,算不上长久。我想娶你,从今往后,谁也不离谁。”
那将来富贵了,也要纳妾吗?
若没有心事,只听方才这些话,该高兴的吧。
她看向灶膛,又转回来,慢悠悠地答:“我知道了。”
他不满意,哼道:“光知道不行,你得应下来,再记住。唔……我们立个誓:富贵不离,贫贱不弃。”
她做不到,要是他真把人纳回来,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心口时时那样痛,疼也疼死了。她做不到对那个抢走他的人嘘寒问暖,不想走到反目成仇,到了那时候,她必须离开。
她不是那么好的人,可她又舍不得对他说不字。
他盯着她,执着地等着。
她垂下头,含糊说:“到时再说。”
她是个姑娘家,还没成亲就说这些话会害臊,不能怪她。也好,留到被窝里说更有滋味。
“行。”
他自顾自乐,躺下去,等着她继续。
她起身去舀来皂角水,将发尾泡在盆里,再用小瓢舀了淋上头,慢慢洗,慢慢说府里的事。
他总能一听就明白其中事。
“那是冯稼捣的鬼,他看不惯这畜牲,我俩商量着先给赵昽找点事忙一忙,以免这时候上蹿下跳给我们添乱子。赵香蒲知道我人不在,又是废的,这回又不信了。这人呐,就是这么好糊弄,哼!”
“你真不怕鬼?”
她摇头,怕他看不见,又说:“我不信这些。长辈真心疼爱,指定盼着儿孙健康长寿,哪有时时害他的理?老人家九十岁了,也不是遭殃横死,是喜丧,道场做得轰轰烈烈,怎么会化作厉鬼……啊!你们是想设个局,让人想到是他作孽多端,害老国公死不瞑目,惦记着清理门户?”
“孺子可教!”
她见他高兴,趁机说:“这是你教得好,遇事要多想一想,想一举拿下,先稳住,将要说的话打磨好了,说的时候不要丢了气势。这些都用得上,一等一的好。家禾,我喜欢学东西,学到就是赚到,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将来……将来我能不能接着学,出门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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