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善惊呆了,“那那那……”
“别那了,干活去,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晌午才下过一场雨,哺时又响起了雷。
婆子劝道:“太太,先回去吧,叫人传他就成。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没得……”
大太太摆手,叫她退下去。
又是一声炸雷,跟着的人都担忧地抬头看天。
翠翘提早支开伞,不远不近地跟着。翠珍小跑过来回话:“太太,我去看过了,叫不醒,门关着,推不开,捶了也不管用。”
“不要吵醒人,先去亭子里坐坐。”
天公擂鼓,比翠珍那几声喊管用。赵家禾拖着锄头出来刨沟,这边的人赶紧去请,他不为所动,先把活干完了,再歪歪斜斜走过来回话。
“快请坐。”大太太看着茶倒好了,再把人打发下去。
赵家禾先是盯着茶不动,等到翠翘退到台矶下,他才拿起茶碗来喝。
看似无礼,大太太却松了口气。
赵家禾放下茶碗,明着说:“多谢太太照看她。”
翠翘每日过去,找巧善说几句,有这个情面在,就不会有人为难她。他记这个恩。
大太太无奈叹道:“实在惭愧,担不起这个谢字,终究是这个家,对不住你们。”
“不算冤枉,实不相瞒,我确实动过那心思,要哄着他上书告发。”
“但你不会牵扯赵大人。”
家禾轻笑道:“是,我不喜欢做蠢事,东西没够着,先把脚下的凳子踢了,那是上吊。有一等人家,菜还没炒,这边争抢的先把锅碗盆打了,到最后,谁也吃不上饭。我想的是,先等饭菜上了桌,再拿些话哄一哄,或是上两碗酒,把人搞糊涂了,自己多吃两口,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下一顿接着吃。”
“不怪你这样想,我也想过,不为那点东西,保命而已。只是…… ”大太太深以为然,怅然道,“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生来就有,便不思来处,只管任性胡闹,随意糟蹋。虽读了书,也不过些空洞无物的鸡肋之才。 空谈误国,以为他养精蓄锐要大干一番,实则隔靴搔痒,只得一场空。 ”
大太太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册子,先放在桌上,再缓缓推到他面前。
他没往那瞧,撇开眼说:“我只是个废人,帮不上忙。”
“不看也罢,这里边是你在老爷身边,为家里做的事。你辅佐那几年,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如今再谈功劳,听起来讽刺。我只说说你不知道的吧:我嫁进来时,赵家还有些体面。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货,只是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国公爷病倒,老太爷接手,那是急转直下,我听说是他早在外面欠烂了账,钥匙一到手,先挖出去大半。老姨奶奶迁回来时,公中拨了十万两,三万是阿芙给的,阿菇拿了两万,还少五万,也是问出嫁的女孩们要。别的还好,凑一凑就有了,蒋家几代的基业已掏空,拿不出钱,这边派人过去羞辱一番,抢了两件御赐的宝贝拿去当了。不是自家的东西不心疼,一直没去赎,后来辗转到了张御史手里,这位大人正愁没事干,当即参一本。那边谎称是被盗了,虽含混了过去,可名声全完了,牌坊倒下,蒋家老太太羞愤上吊。”
这些事,早就查到了。赵家禾抬眼看向她,大太太垂眸叹道:“头一个是兰青,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二老爷虽浪荡,总还有人性,着急羞愤,就这么去了,那位却始终不信。家里这些龌龊,提起来让人心惊胆寒。跟这样的人同流合污,是要遭报应的。为着私心,我又不能去报官,一生愧辱。依我的脾气,早该离去,可是这里边,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人,我能走,他们走不了。我劝自己:留下来,还能尽力做点什么,积积德,兴许不用下畜生道。”
“那年外院那些孩子……”
“是我带走了。”
“她的善字,也是特意为之?”
“老的梦见索命绳套在脖子上,哭着闹着,非要买几个八字相合的人,只能买了。阿善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女孩儿沾了这个善字,他才会忌惮。家禾,如今这里那里都不如意,月钱减半,还不定能发下去。这么多人要吃喝,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因此明知理亏,今儿我还是来了。”她摇摇头,苦笑道,“你不必为难,我不是要迫着你答应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我来过,成不成,从此与我无关。”
一阵沉默过后,他开了口:“太太,我年纪不小了!”
大太太心领神会,点头,“你放心,这事我能做主。翠珍……”
他急了,嚷道:“管她什么珍不珍,我可不要!”
大太太探得他心意,笑道:“你误会了,知根知底,同甘共苦,是极好的事,我不会乱点鸳鸯谱。翠珍六岁进来伺候,跟着我学了些怪癖,说话做事太小家子气,方才心急吵着你了,请你见谅。”
“做生意少不了本钱,太太不必操心,只需去羡云鹤取一样东西即可。”
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大太太看着,记着,待他停手,叹道:“幸亏你留了一手,不然……他们走时,他将你的叮嘱抛开,把底掏空了去孝敬。算算行程,想是刚入京,又把讨钱买药的信写好了。两万八千两,唉!人参当萝卜吃,就这么没了。他给得这么痛快,那边只当这里有金山银山,不刨干净夜不能寐。赵家是这样的赵家,难为你们了。”
“我出门办事,不想家人朋友被人为难。”
“好,我知道了。家禾,你是为我的事出门,不必向谁交代,那个账,出进都在我这里,不会让别人插手。”
正合他的意。
他点了头。
“阿梁身子不好,不能生养,赵昽是外头抱回来的,记在她名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那人下落,等有了消息,留给你用。”
这招有用,但太费时,等不到了。
大太太见他无意,干脆挑明了:“我也恨他!阙七什么下场,他该得一个。”
他惊诧。
大太太站起告辞,赶在下人们靠拢前,压声提醒他:“心爱之物,什袭珍藏,不要露了痕迹。你在别的事上稳重,唯有……”
他笑着回应:“她常把‘太太是极好的人’挂在嘴边。”
大太太朝他点头致意,拿了翠翘递过来的雨伞,将它靠着亭柱放好,再就着撑开的雨伞离开。
再着急赶路,临行前也得再去看一次才安心。
没人巡夜,不到敲更鼓的时候,府里静得像鬼城,可随意来去。
他一过来,冯稷便笑说要去会会相好的,特意避开。
赵家禾失笑——他不能造次,只有羡慕的份。
他从窗子翻进去,只看得到小蜜蜂背影,佝偻着背窝在那,又在忙着什么。这种老实人,学不会偷奸耍滑,也不知道享受,还得多教教。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
“嘉祥,吉祥如意;摩睺罗伽,平和;佳话佳期,又美又好……”
“回家的家,禾苗的禾。种在家里的稻子,一听就知道是纸上谈兵闹出来的笑话。”
“啊?”
来不及藏了,她把纸笔全扫进怀里,双手抱住,吸着下唇憋笑。
“别咬坏了嘴。”
“哦。”她趁他坐下的工夫,赶紧把东西丢进箩筐里,弯腰在里边捡出匣子,递给他,笑眯眯道,“上回你落下了这个。”
他扶额低笑,纠正她:“特意为你留的,你喝了酒犯糊涂,给忘了。”
“啊?”
“没打开看过?”
她点头,收回手,摸着匣子边缘,有点不好意思当面打开,扯开话题问起别的:“梅珍说周有才去别的地方上工了,是你帮的忙吧?”
“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真叫他闲在家,等着老婆养,迟早要出事。非但不感恩,还会变讨嫌,将一生的不如意,全怪在别人身上。”
她实在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周有才会变那样,“真的?”
“当然,男人是什么德性,我一清二楚。”
你也是男人啊!
她憋不住笑,赶紧起身去冲茶。
他也在忙,忙着拆东西,还要交代事:“大枣要按时吃,梅珍那不用给,明早叫人送她家去。女人头一个亏的就是气血……”
她身上正来事呢,涨得脸通红,“我知道,快别说了,先吃茶。”
用来烹饪的好茶都锁在库房里,这里只有大叶茶,在别处,他是绝对不尝的,怕她听出嫌弃,回回喝光了。
“先前让你尝的茶,怎么不喜欢?”
“那个淡,这个提神。”
“傻,好好的,你提什么神?本来就睡不好,还喝这玩意。”
“对喔……”她捏着双耳懊恼,“我怎么这么笨。”
他伸手拨开,笑道:“不笨,聪明着呢。就是傻了点,老为别人着想:你多做点活,梅珍能少点辛苦,你吃点亏,别人会更舒服。嗯?”
她结结巴巴反驳:“傻不就是笨吗?我我……也不是……没那回事,没那样。”
“傻的招人疼,笨的叫人愁,当然不一样。”
“哦。大太太叫了两个年轻嫂子来这边干活,我们轻松了许多。”
“好。有事不要怕麻烦人,张婆子,家安,黄香,大太太,这些都能找,欠了人情不要紧,我来还,都容易。”
她听出来了,不舍地问:“你是要出门了吗?”
他点头,她蹲在箩筐那,把做好的护膝翻出来,抓紧送出去。
“特意为我做的?”
“嗯,坐在马上腿不能伸直,缝了两副带子,你扎的时候要放一放,别勒久了……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快要绷不住了。
一对护膝一对兔,大男人戴这玩意,要是被人看见,会出人命的:不是对方笑死,就是他在臊死之前杀人灭口。
她看出不对劲了,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哪不对?上回你说男人也能戴兔子,我不知道怎样分公母,绣的捣药兔,不算女气吧?”
这不关公母,膝盖上罩两只猛虎,那也不对劲。
自己多的嘴,自己吞苦果。
他极力稳住,安慰道:“不要多想,你这针脚,比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好,太难得,一时看住了。”
她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小声说:“你还喜欢什么?我再学一学。”
“不用!我是说扎这玩意费眼睛,不划算。我见那些勤快的,三四十岁迎风落泪,不到五十就快瞎了,你可别这样。”
“啊?”
“问你件正经事。”
“你说,我听着。”
“上回我问你的话,还记不记得?”
“哪一句?你问了很多。”
他就知道!
“算了。”
“对不起,要不……你再问问吧。”
“你……”
完了,今晚他没喝酒,问不出口了。他清清嗓子,扭头看着窗户,干巴巴地说:“要听我的话,别听张三李四瞎掰扯,那会你答应了。”
“好!我给忘了,现下再答应一次:我听你的。”
“那行。”
第45章 世道变了
耽误了半个月,要抓紧追赶,车马一直在外等着。他该走了,头一回这样积粘,一步三回头。
她抱着匣子送到窗边,信誓旦旦说:“你不要操心家里,我什么都好。”
她没出过远门,实在不知道要叮嘱什么,只能东拉西扯:“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在外边要吃饱饭,下雨天不要出门,打着伞也容易弄湿……对了,一定要记得喂马。书上说老马识途,你照看好了它,它一准能带你回来。”
又像操娘心了!
他不敢笑,抿着嘴点头。
她帮他撑起窗,飞快地说完:“快去快回。”
“知道了。”
“等下。”
他缩回手,目光灼灼望着她。
她抠着手问:“很急吗?”
可以不急。
他摇头,故作轻松,“还要等人。”
她回头看灶,小声说:“这水一直烧着,不用也浪费,洗了头再走吧,路上不方便,洗了出门神清气爽。”
“你说的有理。”
他先一步倒回去,提桶兑水,将春凳一并,往上一躺,闭上眼睛等着。
她将皂角掰断丢进锅里,用剩下的热水煎它,预备好布巾梳子木盆,就来梳理。
身子很受用,但心里不得劲。他酸溜溜地问:“你怎么这么爱伺候人?”
她停手,就近扯他耳朵,嗔骂:“好好说话!”
他愣了,睁开眼,盯着上方晃动的刘海看了会,才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我没生气,你听……”
水声顺着发丝往下走,先是无声只有温热,接着是成串的嘀嗒,柔和悦耳,让耳朵也舒服了。
下一瓢水,她的左手跟着走,压下他的耳朵,防着进水。动作轻柔,声音也温柔:“家禾,照顾人也是件舒心的事,那些果子很难找吧?”
是麻烦,这里从前少有人住,没挖深窖,早前存的那些,都吃完了。这样的鲜果,老爷太太都难到手,全是他在橦城搜罗来的。集市店铺都没有,要到处打听,巴结那些大户家的管事,才能弄到两三个。费时费钱,但甘之如饴。
洗好了,边梳边烘烤,还能说会话。她说着小柔儿,小娃儿会笑了,一有动静就抬头找人,不理她就啊啊叫。
王干娘没亲眼见,全是在梅珍那听来的,但不妨碍她说得动听。
赵干爹闭着眼认真听,时不时嗯一声。
这都半夜了,再耽误下去可不行,她帮他挽好头发,再次送出去。
窗子关上了,她扯着衣摆,默背他先前的叮嘱。
冷风钻进来,吹在耳朵上,她马上回头。
窗子又开了,他将线解下来,全绕在手上,收走它,再告诉她:“往后你给我开,不弄这玩意了,伤手。”
“啊?好,好,我知道了,你敲三下,我给你开。我就住这边,没人轮值,这活一直归我。那边只存东西,那炕是坏的,窗子也不好,屋里很潮,又没人住,还有老鼠跑……你该走了吧?”
“是不是舍不得?”
他想逗得她脸红,谁知人家大大方方答:“嗯,还不放心。你呢?”
“啪!”
窗子关了,人跑了。
是哪句说得不对吗?
这回是真走了,等了一会再没动静。
她摸着匣子的面,慢慢往回走,怕半道没拿住摔坏了,坐下才舍得打开。
匣子底铺了褐色绒布,里头嵌着四样首饰:两簪两钗。她只摸过那梅竹纹簪子,这些跟它不一样。鎏金簪戴久了会褪,黄得深深浅浅,还有发黑的地方。这应该是赤金,通体金灿灿的,更耀眼。
两枚莲花钗是一对,上边都有字,一个是灵,一个是仁。
云福纹金簪薄薄的,轻巧又精致。
并头荔枝簪更大更厚,三四天没洗头,不干净,她不想弄脏簪子,扬起下巴,用干净的额头将它顶起来。
沉甸甸的,她的头发太软,怕是撑不起,不像五太太满头乌发,插一头都戴得住。
不,不要像五太太,戴不了她可以收着当宝贝,不想跟那个人放在一块比。
她将簪子拿下来,小心翼翼摸一摸,用指腹感受荔枝上的凹凸,再拿它到脸颊上压一压。
新奇,轮流把玩。
认识他以后,时常觉得这会是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可过后还有更高兴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梆鼓响,该歇了。她舍不得收去冷冰冰的箱子,全藏进衣服里,贴在胸口带着睡觉。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弯腰找出纸笔,跪趴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家禾。
歪歪扭扭,比起簪子上的字差远了。
她将手插进怀里,掏摸一阵,找出莲花钗,将纸蒙在上边,慢慢描那两个字。
八珍房多了新人,刘嫂子反倒不敢偷懒了,兢兢业业,从早到晚守着,就连夜里收工,都要反覆叮嘱巧善:别睡死了,要看着东西,一碗一筷都不能丢。
她每天早晚不厌其烦地清点物品,随身带着一把尺,伸进坛子里量腌菜深浅,大小柴火都记了数。一块吃饭时,总把少洗澡更长寿挂在嘴边。
巧善傻乎乎地琢磨洗澡怎么就折寿了,听梅珍点拨才知道人家是嫌洗澡要烧水费柴。
如今有新规:晚上留灶不留炉,留最小的灶,留最小的火,反正夜里通常没吩咐。好在如今天气回暖,巧善有新被子,不怕冷。但人在灶房干活,火烧火燎,忙的时候出汗是常事,不洗澡可不行,她就按时交些柴火钱。
刘嫂子嘴上说不用算这么清楚,但一次没落地收下了。
巧善说给梅珍听,梅珍心里有气,说:“你上我家洗去,别便宜了她。”
巧善看得出刘嫂子绷着一根弦,活得不容易。她不想计较那几个钱,闻言哈哈笑,说:“你家的柴也要花钱去买,差不了多少,何况我也出不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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