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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下人(吴若离)


她认真听着,点头,放下习字册,拖着小杌子到他跟前,小声问:“我听她们说,老太爷房里有几个娇娇俏俏的新姨奶奶,才二十来岁。你知不知道老太爷多大了?”
老夫少妾,多的是,男人嘛,但凡兜里有几个钱,只要身子没入土就想搂女人。他见惯了,不以为奇,但她没见过,看把她愁成什么样了。
他憋住笑,随口哄她:“六十出头。甭管他多大,就是八十也有人贴上来。人家高兴着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比做苦工好百倍。这是老太太这个贤妻使的计谋,为的是什么,你仔细想一想。”
老太爷再尊贵,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老太太在那头为他纳新人,他就忙得没空惦记这里的旧人了。
她点头,又问:“我明白了,可是老太太能得什么好处呢,不是又多了几个敌人吗?还有,我看这法子不管用啊,老太爷还记挂着这位,这回特意接走了。”
他摇头,“老鬼早就丢开手了,要不然,过去几年怎么没想起。这事,还是老太太做的。”
好不容易打发出来,这趟又把宿敌带回去,在她看来有害无益。她实在想不到老太太图的是什么,摇头,托腮等着他解惑。
“糟老头子,不招人惦记,老太太早过了吃醋的年纪。我猜她从前要争的,也不是他,是一口气,是身份地位。”
“不甘心输给妾室吗?”
他点头。
她还是不懂,追问:“坏的是老太爷,老太太怎么不对付他,只为难老姨奶奶和小辈,反倒要给罪魁祸首好处?”
他愣住。
她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再解释:“老太爷要是真心爱着老姨奶奶,爱着儿女,那别娶妻,守着他们,庇护他们。兴许他这样的身份,必须娶个贵人家的妻,那能不能挑个不能生养,也不在意他的人回来?有那样只求一个养老送终归宿的人吧,被休的,或是死了丈夫,娘家又容不下的人。那位嫁进来不伤心,老太爷得个挂名号的妻室,谁也不觉得吃亏。他要是真心想娶妻,想要妻妾和睦,那就和老姨奶奶说好:哪些是你该得的,哪些是你该做的,不能碰的不要动心思。彼此规规矩矩,才能相安无事呀!他惯着老姨奶奶,又护不住她,像是故意煽风点火,叫人去撩祸。我们乡下就有这样的坏孩子,等她们闹到不可开交,他缩起脖子在一旁看戏。”
他还是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想帮她把脸颊上蹭到的酱渍给抹掉。
干的,擦不走。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烧鸡,逼着她吃。这样的东西,如今是禁忌,为了消灭罪证,她啃得粗鲁,还要忙着说话,脏了脸也不知道。
她抬手盖脸,藏住它,也掩了羞赧,转身把帕子打湿,再用力抹。
他在后边叮嘱:“轻点!”
她转回头,他看过,笑答:“已经好了。”
他只笑了这一下,重新靠躺好,闭上眼,慢悠悠地说:“女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给的,老太太想要保住尊荣,就只有讨好他。你不用心疼,老太太未必用了真心,不过是玩弄他,利用他。巧善,男人女人都一样,沾了荣华富贵就上瘾。没准老太太嫁过来之前就是清心寡欲,只求一个安身之所。真嫁了,睁眼闭眼都是这泼天的富贵,想想只要再努力一把,还能得到更多,就会不甘心。你看看贪字怎么写,今日蹲在宝贝上,明日怎么舍得相让?譬如在这院中摆上一篓金子,人来来去去,一起头或许不敢看,不敢想,日子久了,个个会动心思。”
她还管着他一包金子呢,这得赶紧说明白:“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你说,你接着说。”
他重新闭上眼,缓缓道:“你不用为谁操心,路是她们自己走的,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原来如此。”
她这声感慨悠长,他听了想笑,转头问她:“困不困?”
“歇了晌,这会还不困。梅珍跟你一样,老是催着我吃,催着我睡,我就睡了。从前睡不着,吃不下,如今倒好,能吃能睡,长了不少肉。衣衫有点紧,要改一改才行。”
他喜得跳起来,连喊了几个好字,来回踱步,不自觉就笑出了声,眉飞色舞道:“不用改,再做新的。多的是布,明晚我给你送来。”
她心疼,迟疑道:“这些都是新的,年前才做好,只下过几回水,不穿多可惜!做的时候特意留了布,能改。”
他摸透了她的心思,不讲别的道理,只说:“那些布不用额外花钱,别人送的,花花绿绿,我又穿不了,白放着可惜,收久了还会坏。 换下来的这些拿去给人,不算浪费。那青杏在家不得宠,个个欺她,不是挺可怜嘛,你拿去送她。”
那也好。
她挺直背,扯了扯衣身,想起先前的话头,赶紧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老姨奶奶带去呢?我听说她很不情愿,我想也是,留在这边,满府她最尊贵,儿女都在跟前,活得自自在在。前些日子,有他们在,她那边都没声了。从前很爱折腾,定下菜式,都预备好了,她总是说改就改。一会要吃鹅,瘦的老的不行,要脂多肉嫩。一会要吃鸭,嫌家鸭不鲜,放养的鸭子不甜,非得是野鸭子不可。大冬天说要吃油炒鸟英花,上哪弄去?没吃到就嚷嚷心口疼,也不管别人头疼不疼,只管张嘴要。”
越说声越小。
她不等他答,自己嘟囔上了:“啊呀,我在可怜她什么呢?”
他失笑,不答反问:“糟老头没人抢,这会该争什么了?”
“家当,位子。那不是该拿下……大老爷吗?”他没动静,她便往深处琢磨,猜道,“把他母亲带走,借此拿捏大老爷,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只是其一,还有大用处。她只生了一个老六,惯得不成样子,上不得台盘,注定没出息,要防着大的这个将来又做官去。只要赵蒲名声好,老太太就心里难受,一怕丢了世子之位,二怕他风头过盛,让宝贝儿子黯淡无光。明月居那个,也六十了。上了年纪的人,或是半夜中恶
暴病或中邪,猝死
去了,或是起身时跌下床摔破头,或是嘴馋又犯懒,停住食
积滞不消化
,肠绞疼死了……到了必要的时候,有一百种死法让那位丁忧去职,由盛转衰。”
她倒吸着气,直打哆嗦。
他不愿意吓住她,横竖他们要走,往后这些人、这些事都与他们无关,管他们死不死活不活,因此故意说:“这都是写在话本子里吓唬人的歪主意,没那回事,不过说来解解闷,你不要放心上。”
她用力点头,翻开册子又读了两页,待到要散时,终于问出了口:“玉露姑娘又来找你,这次是为的什么事?”
一个“又”字,相当的妙!
他故意不说,急着掀窗往外翻,匆匆道:“不早了,明儿再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连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窗子落下来,她抬手搭在窗框上,手指挠着框上的旧疤,嘴里幽叹。
吱呀……
窗子又动了。
她赶忙上手去推,他没往里进,单手托着窗,立在外边问:“你叹什么气?”
她被他盯得发慌,扭头躲开,结结巴巴说:“没……没……我没事,真没有。”
他将脑袋探进来,丢开手,任窗子落在自己肩背上,看一会后,再进来些,半个身子趴上窗台,似乎没有要再进屋的意思。
她多瞧了几眼。
他暗自得意,再问一次:“做什么叹气?为何要打听那玉露姑娘,还想着拜师,让她教你绣花?”
她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我怕她会害你。”
这话不是他想听的,好在她摸着墙,又说了下半句:“你一个人在那,我总是担心。”
他还在盯她,她一转头就被这份炽热灼到,赶紧垂下头,盯着鞋尖问:“你总是不答,是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欸……”
一眨眼的工夫,人又进来了,不去坐,就在这找墙面靠住,抄着手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抽空说说吧。你仔细听好了!”
眼神不正,调子邪气,像是要捉弄人。
她莫名其妙脸红了,支支吾吾说:“难……难不难?你你……说慢点,夜深了,困……”
他心里畅快,起了坏心思。
“嘘!有人。”
他凭空造出个“危险”,一把将人拽过来,单手环肩抱住。
很好,刨去袄子褙子,多少剩了些肉。从年前上船起,她的脸和手就不干巴了,润润的,最叫人欢喜的是慢慢地圆了起来。
她慌得没头没脑到处瞄,在窗子上没看到动静,耳朵也听不见,只能回头看着他,等他给讯号。
她还小,不能闹过分了。他往西面瞧瞧,松开手,淡定地圆谎:“想是甘旨房的婆子起夜了。”
“哦。那边也少了人,算上杂工,才六个。”
“各处都少了,满打满算,也只有百来个。五房那疯婆子要掺和管家的事,你留个心。从大面上看,她刚上手,会先盯着钱,但这也是个小心眼的毒妇,难保不会记先前的仇。有大太太在,她不敢在明面上动你,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你就近告诉一个:我,或是家安,或是黄香,不要不好意思,她欠我人情。”
不用问他怎么知道,他一早就交代过:白天睡觉,夜里到处跑。府里的事有家安给消息,外边的事,也一件不落地打探回来了。
“好!你放心,你教了我这么多,总有点成效。”
他笑道:“是,你比我聪明,一点就通,我不过是瞎操心,白嘱咐一句。”
她跟着笑,不经意间打了哈欠。
“快去睡。”
他大步走到新椅子那,将它完全展开,捏了捏枕头和小被子,估摸着够厚实了,这才安心离开。
她一直默默看着,他弯腰替她操劳,她的目光正好落到他腰上,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
从前皮子珵亮,扣上有金有玉,她没这个想头,如今布带子扎布衣,满脑子惦记。
怕是困糊涂了。
能完全躺下的新椅子,新被新枕头,这是她头一回有了单属于自己的被窝,舒服到来不及感叹完就入了梦。
第二日早起又是一阵忙,到了午后才想起来:他还是没说玉露姑娘来做什么呀!
不能说吗?
接连几日都不见人来,东西倒是不断。梅珍偷着塞鸡蛋,张婆子寻机送了她半篓干果点心,家岁来一趟,将她“亲戚”捎来的料子转交,还给了四个窖藏的橘子,蔫巴,但很甜。这时节鲜果不易得,小孩老人吃了好,她塞了三个给梅珍。梅珍回家一趟,又带回来一个,两人分着吃了。
他是不是特意躲着,怕她缠着要问清楚?
梅珍见她心事重重,随便猜一个,心直口快道:“愁也没用,这事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啊?”
“你仔细想想,你娘那里有没有货?”
“啊!哪里?”
这傻孩子!
梅珍用手背一托,巧善看明白了,红着脸说:“她是有的,结了六七次果,个个有得吃。”
梅珍没憋住,靠着墙哈哈笑,“你娘有,你就会有,只是来得迟了些。以后少操心,多……”
巧善远远瞧见有人来,赶忙朝她使眼色。
梅珍收了笑,抓紧收拾碗碟。两人一个洗,一个收,又利索又干净,来人还是挑了点毛病来训一训,再越过她们去找刘嫂子。
等人走远了,梅珍悄悄地告诉她:“这就是跟了老姨奶奶很多年的葛婆子,临走留给了七爷,咱们家的七爷。”
巧善心里有了数,这是五太太要插手八珍房了,大太太会让她得逞吗?
她把她知道的事,也告诉了梅珍,如今没得顾忌,连过去五太太那些不体面的手段也说了,听得梅珍接连啧啧。
葛婆子走后,刘嫂子立刻叫她们进去,说起方才听来的事,问她们要不要入伙。
家下人失了管教,府里乌烟瘴气,太太们有意要革新,各处都要招揽有能耐的人来管事。她打算包下八珍房,只是这新规里有一条,为了看清各家的本事,须垫补些银两来开支。到了月底,再凭账簿去账房支取兑现。事做得好,账也做得好,上头自有奖赏,下月还能接着干。
刘嫂子提起买菜做饭里边的省钱门道,眉飞色舞,誓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
听起来,似乎比每月只能得那雷打不动的几个钱要好很多,但既然已经知道葛婆子到了五房,那就算前方是金山也不能去。五太太既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也是冷血无情的人,在她这,只有剐人的刀,绝没有好处给。
巧善相信走不了几步,就有个火坑在等着。她悄悄地拽了梅珍几次,梅珍对着刘嫂子哭了一番穷,而后满是惋惜地摇头。巧善比她实在,掏出兜里那点零碎给刘嫂子看。
这两个最老实,好拿捏,但她俩拿不出钱,派不上用场。刘嫂子只得作罢,再去找别人。巧善左右为难,心里实在过不去,切菜时,凑到她身边,诚心劝了几句。
刘嫂子没听进去,这家可是国公府,多大的体面,那是正经的太太,难道会赖下人的钱?她只愁别的事:虽说如今各处吃着素,可是花费也不小。她暂管着八珍房,每日账上来去多少,心里大致有数。一日要垫三四十两,她一个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但她又实在舍不得丢开手。
做生意,投的钱多,利就大。她知道上哪采买划算,账上记一钱半的核桃,一钱银子就能买回来。照这样算,垫三十两能挣下十两,一个月就是三百两,做梦似的。
一辈子难得碰上这么个发财的机会,还能在黄香回来前光明正大占着位子,绝不能错过。
“晚间就这些菜,你们先预备着。我胸口憋得慌,先出去逛逛。”
“婶子,你再仔细想想,这事真不好说……”
“我知道了,你放心。”
巧善望着那身影暗自着急,梅珍提着桶过来安慰:“夜里我跟她一块走,到时再说一说。实在说不通,那就是她的命,你尽了力尽了心,够可以的了。说多了,指不定人家嫌你不会说话,晦气呢。”
“唉……”
巧善叹完,回头打算干活去,正巧瞧见东边上空有烟气冉冉上升。她想起那边还有个立志要做君子的佛爷,又释然了——若真的被坑了,教刘嫂子闹到大老爷那去。他最是要脸,总不能赖账,出点丑事,叫他再恼一恼,也算是替家禾出气吧。
她只求别伤到大太太,阿弥陀佛。

一走就是半天,到了该炒菜的时候也没见回来,张婆子叫梅珍先顶上。
梅珍学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菜也做过,不慌不忙开炒。红英守着汤,巧善和陈婆子一起盛菜分装往外递,就这么忙过去了。等到饭菜都送得差不多了,刘嫂子才匆匆跑来收场面。
做完了主子的饭,还不能吃自己的,清场清点,全忙完了才能去饭堂坐一坐。红英还算有眼色,方才没干多少活,这会抢着去甘旨房把饭提过来,大伙坐下就能吃。
刘嫂子先是贴着陈婆子说话,而后又叫住红英,要跟她一块走。
梅珍用胳膊肘撞巧善,在桌子下摊手表示无奈。
那就这样了,个人先管好个人的事。
接下来几天,刘嫂子的心思都在这上边,把活一丢就跑了,偶尔还将红英也叫走,把剩下的人累得够呛。
陈婆子气不过,到张婆子那告了一状,这才好点,起码赶来掌勺了。
巧善不再纠结此事,只是一直脱不开身过去看他。他也忙得很,夜里没再过来。
开始是担心,渐渐地,好像生起了气,老想和谁抱怨几句。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掐着手指暗骂:王巧善,你这是干嘛呢?他一定是在为筹划他们离开的事而忙,你呀你,心眼太小,只惦记自己那点事,没出息!
想到可以离开这里,从此自自在在,只需为自家的事而忙,萦绕在心头的郁气渐渐散了。
到了那时,想见就能见,想给他做什么吃的,那就做什么,不用偷偷摸摸。
横竖睡不着,不如起来做会活。她重新坐起,掀开椅子旁的竹筛,从针线箩里拿出布料接着缝。
衣衫缝好了,换他的护膝。
“做什么又不睡觉!”
她手忙脚乱把东西往箩里塞,含糊答:“没,没干什么,绞指甲呢。”
他懒得弯腰,用脚勾来竹杌子,先坐下再递东西:把壶放在灶口旁温着,将两包东西送到她面前。
一包是果子,帕子不够大,扎口露出了棕黄的果皮,看个头,应当是梨。另一个大包四四方方,里边是食盒,看不出装的什么肉,但一打开包袱皮就香气四溢,勾得人发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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