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璋跑到贾母歪着的炕边儿上才站住。在贾母的示意下,冯嬷嬷把贾璋抱上了炕。
贾母在贾璋坐稳后,拿帕子给他擦汗:“璋哥儿,你父亲今天过来和祖母吹牛,说你小小年纪会背书了。祖母不信,他还跟我恼呢!”
贾璋对眼下的状况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他还是装作懵懂不知的模样,气鼓鼓地反驳道:“祖母,你可得相信我爹。我爹和我一样是孝顺的好孩子,才不会骗母亲呢!我是真的都会了,您要是不信我就可以背给你听!”
贾璋一边装乖,一边儿见缝插针地向贾母加深贾赦孝顺的印象。贾母被他这副不服气的模样给逗笑了,搂着贾璋道:“那哥儿可得好好背,祖母一定会好好听咱们哥儿背书的。鸳鸯,快去给哥儿兑些木樨清露!一会儿哥儿背书,累了嗓子可是要喝的。”
鸳鸯应声去了,贾璋则拉着贾母的袖子把《三字经》给背了一遍。
贾赦明显感觉到贾璋这次背的比上次还要好。
他心里得意不已,这小兔崽子,进步还挺快,真给自己长脸。
贾母被贾璋这这一手给惊着了。
政儿和珠儿都是有读书天分的,但也没有这般好的资质。
要知道璋哥儿可还没启蒙呢,现如今不过只是听他娘念了几年的书罢了。
贾璋背书途中,鸳鸯就已经提着提盒回来了。
待他背完,鸳鸯便端着木樨清露过来。正要喂他喝,却被贾璋拒绝了。
他自己端了小碗和小勺喝了起来,全然不类稚童。
贾赦看儿子喝木樨清露喝得香甜,颇有些心虚。
上次璋哥儿给他背书时他可没想的那么周到。
虽然他在大喜之下也给了儿子不少值钱的宝贝,可是类似于木樨清露这样贴心的润喉汤水却是没有的。
“哎呀,我璋哥儿居然这么聪明!”
贾母见孙子资质好,心里也高兴。她竟也愿意说些软话:“老大,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璋哥儿,你父亲说你想去念书,这是真的吗?若是你想的话,祖母这就派人给你收拾书房。”
贾璋毫无心理负担地装好学神童:“喜欢,孙儿喜欢!祖母,孙儿喜欢念书。”
贾母笑道:“你个小不点儿,这就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喜欢了?竟也不怕念书的辛苦?我可提前和你说好了,到时候你父亲请了先生回来,你若是不愿意去吃苦,你父亲教训你祖母可是不管的。”
贾璋开始给贾赦贾母两人喂糖衣炮弹:“祖母,爹他最喜欢我了,才舍不得收拾我呢!祖母您又这么喜欢我,爹他哪里敢教训我惹您不开心?要知道我娘喜欢花生,我害怕娘不高兴都不敢欺负花生呢!”
贾母和贾赦都知道,花生是邢夫人养得狮子猫。
爱屋及乌的道理,小孩子说不出来。贾母和贾赦两个大人却足以领会出他话里的意思。
贾母没想到贾璋能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但还是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是了,你这小嘴和抹了蜜似的,你爹他哪里舍得教训你呢?不过就算他混账,要教训你,你也不用怕。有祖母给你做主呢!”
这时候老太太倒是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说她可不管的话了。
贾赦啧啧叹道:“母亲,您可别冤枉我。我和老二不一样,我才懒得收拾儿子呢!”
贾璋:……
为什么他这个爹总有本事把天聊死。
这种气氛正好的时候就不要提二叔那个假正经了好吗?
贾母倒不是很在意贾赦的话。贾赦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他是什么样子她还不知道?
要是有一天老大突然正经起来,她才要怀疑老大是不是鬼上身了?
贾母今天发现孙子聪慧心里高兴,不想和贾赦计较。
等到贾璋从贾母离开时,随侍的丫鬟嬷嬷们手里都抱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是贾母送的礼物。
贾赦抱着贾璋,戳了戳他脖子上挂着的“马上封侯”玉佩。笑道:“还是你有福气,哄得老太太连这个都给了你。”
这东西可是贾代善的遗物,老太太十分爱惜。就连贾政和贾珠这两个老太太的宝贝蛋都没把这东西给哄到手,结果倒是被他儿子给弄到手里了。
唉,这可真是世事无常啊!
算了,不装了!
贾赦就是高兴。
林之孝寻摸来的这位西席姓蒋名凤举,四十岁上取了同进士,馆选时考进翰林院做了一个八品的小官。
不久前,这位先生从礼部致仕在家养老。教导贾璋一个小儿读书绰绰有余。
按理来说,蒋凤举致仕前好歹是个六品官。这些年在清水衙门虽没攒下太多钱,但好歹也买了几亩地,倒也不至于去给人当教书先生。
可是蒋凤举他独子早逝,下头有三个孙子要读书科举娶老婆,还有一个生病的夫人要养。长安居大不易,他难免要为五斗米折腰。
林之孝给他开的价很大方,每年光是束脩就有千把两银子,三节两礼和四季衣裳的孝敬也都样样不缺。
贾赦还把荣宁街附近的一座两进小院免费给他住,并许诺只要他儿子考了举人,这房子就白送他。
蒋凤举十分心动,于是就答应了。
对贾赦而言,蒋凤举是很合适的先生人选。
从做官这一点论,这位进士老爷出身寒门,进翰林院时不过区区从八品,二十年间爬到六品主事。
虽然身无恒财,手无权势。可是蒋凤举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能在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里平安致仕,足以见其本事。
更何况这人先后在翰林院与礼部任职,对读书人的那些弯弯绕绕都很清楚。
请他来,正好能弥补他们勋贵人家在这方面的不足。
贾赦对蒋凤举十分满意,但蒋凤举对自己未来的学生却没有抱有多余的期待。
这十分正常。哪个正常人会对勋贵人家的三岁小孩抱有学业上的期待?
要不是为了老婆孙子,蒋凤举才不会一大把年纪出来做教书先生。
只盼着这位贾家少爷是个听话孩子,不要调皮捣蛋整日哇哇大哭,他就阿弥陀佛了。
贾璋对自己即将要拜的西席倒是很期待。
前世内书房里的教书先生虽出身清贵,不是来自国子监就是来自翰林院,但是这些人根本不屑给他们讲学。
要不是有皇命压着,那些翰林就是死,也不会愿意踏足内书房这种太监集聚之地。
他们不是师生关系,那些道学先生也耻于有他们这样的学生。
现在他倒是能正正经经地拜个老师了。
对贾璋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很多很多年后,蒋凤举仍然记得贾璋那天拜师的模样。
那日,那穿着织金镂玉大红曳撒的小哥儿头戴着一顶小小织花帽子,进屋后在贾赦的嘱咐下向他请安,端起茶盏向他敬茶。
小哥儿年纪不大,个子也小,站直了也才刚到他大腿那么高。脸白白净净的,相貌玉雪可爱,眼睛明亮有神。
蒋凤举养大三个孙子,心肠最是柔软。不忍心让他一个小孩子跪着受累,很快就接了茶盏。
贾璋见他喝了茶,磕头道:“学生贾璋拜见先生。日后受教于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显然是被长辈提前教过拜师的礼节了。
人倒是乖,比他想的好多了。
蒋凤举让贾璋起来,向他考校学问——会有这场考校还是因为贾赦和他说过贾璋已经会背《三字经》的缘故。
要不然蒋凤举根本不会多此一举,毕竟这学生一团孩气,能有什么底子?
结果却让蒋凤举十分惊喜。
贾家大老爷还真没吹嘘,这孩子居然真的都会背了!
蒋凤举心想,要是贾家的孩子顽劣,那他点个卯敷衍过去就算了。
可是这孩子资质上佳,若是耽误了孩子,便是他这个做老师的罪过。
更何况……
想想宋朝的晏殊,五岁成诗,少年进士。诗词文赋俱佳,成一代文宗;经纶庙算满腹,为一品宰辅。
若他能把学生教成那副模样……不,只要有晏相十分之一的本事,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不提什么青史留名,也不论什么为国培才。
只说最现实的一点,只要自己要是能把这孩子教养成才,那他几个小孙子的前程就有靠了。
荣国府固然不复当年风光,可对蒋家来说,仍然是庞然大物。带挈自家几个白身小子,对他们府上而言压根儿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蒋凤举一霎间心思百转,对贾璋笑赞道:“你还小,底子却也不错了。日后努力学习书经,他日必有所成!”
贾璋看向眼前头发花白,一身儒雅青色道袍的西席先生蒋凤举,认真地道:“先生,学生受教了。”
第8章 勤读书经苦习训诂,偏心与否人各自知
贾璋拜师后第二天就开始上学了,蒋凤举这位西席先生给学生贾璋制定了详尽的学习计划。
每日上午,学习《杂字》与三百千读书识字打基础。
下午诵读《声律启蒙》与《千家诗》,学习音韵、积累典故、培养文采。
至于经义训诂,贾璋年纪太小基础不牢,还不到学那些的时候。
蒋凤举安排的学习内容算不上繁重,主要贾璋年纪太小,蒋凤举怕把孩子累坏了。
至少在贾璋的骨头彻底长结实前,蒋凤举都不会给他安排太多的任务,甚至对他的要求都不会太高。
大抵只是要求他做到通明事理、基础夯实,不自傲厌学,也就算可以了。
当然,这个所谓的不繁重是按照蒋凤举的标准来的。
在贾璋的哥哥贾琏眼中,这些学习任务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多了。
他八九岁时都没吃过这样的辛苦。
可看到贾璋甘之如饴、举重若轻的样子,他也不好有异议。
总不能拦着弟弟上进吧?
贾璋不怕苦不怕累,当然是因为他不是真小孩。
坚持不懈,努力上进等等美德对他而言毫无难度。
不过是摆脱富贵人家的惫懒心态,日复一日地努力学习。
这些事看起来不容易,但只要下定决心,也不难做到。
相较于前世,眼下的辛苦是他在三清面前求五百年也求不来的福气。
贾璋天赋异禀,又如此努力,蒋凤举老怀大慰。
如此一来,他未免又给贾璋加了些课业种类,标准也提高了不少。
这也就是说,在蒋先生的带领下,其学生贾璋不但要学大学,还要学小学的学问。
当今之世,读书以举业为重,举业则以经义为本。所谓经义,就是大学。
世人为了科举大多苦读四书,精研集注程文。及至五经,则只专治一本本经,其余不过草草通读不求甚解罢了。
大学尚且有所偏重,更别提以文字训诂为代表的小学了。
虽说大儒名家都必须精通训诂文字,以此阐释经义。但是世人求官之心总比向学之心炽烈。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寒门士子亟需考中功名改写家族命运,而且他们也没有条件钻研学问。
但若是出身富贵膏粱的读书人还这样做,就难免有些急功近利。
蒋凤举出身寒微,四十余岁才考上三甲,就算留在翰林院为几无出将入相的机会。但他还是选择费劲巴力地留在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
无非是想博个清贵名声给儿子铺路罢了,只可惜儿子壮年病逝,这简直就是蒋凤举的锥心之痛。
这些暂且不提,只说蒋凤举如此安排贾璋的学习内容,就足以见到他的远见卓识。
国朝官场有非翰林不入阁的潜规则。因为这一点,官场众人向来视翰林官为“储相”。
但蒋临在翰林院里冷眼看着,前程远大的翰林官固然不少,但更多的人还是要坐半辈子冷板凳的。
想在翰林院那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出头,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诚然,翰林清贵,但翰苑里的斗争也十分激烈。在这地方想要往上升,功绩、才华、资历、清望、圣心,这些一样都不能少。
只有这些全都有,才能平步青云。
只有平步青云了,才是所谓的储相。
若是没有,即便翰林也不过是贫寒清流,储相之名更是无从谈起。
况且想要进翰林也不是容易的事。
若是能考中鼎甲还好,一进翰林院就是六七品的官了。
可若不是,那就要考庶吉士,做满三年后才授官七品。
而像他这样出身三甲的同进士,熬满三年,也不过在翰林院里混个正八品的小官罢了。
起点如此之低,前程自然也就差了。
抡才大典三年一次,每个人一生参与科举考试的机会也是有限的。
想要年纪轻轻就直入翰苑平步青云,毫无疑问需要付出不懈的努力。
在蒋凤举看来,贾璋的起跑线可不低。
首先,贾璋出身勋贵,家里不缺钱财,读书科考毫无后顾之忧。
其次,他父亲贾赦是一品将军,就算没有权势,但至少邸报大诰样样不缺。
别的暂且不论,单这一点,他就已经走到了不知多少人的前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贾璋资质上佳,几近过目不忘,这样的天资十分难得。
贾璋的起跑线越是高,蒋凤举就越舍不得耽误他这个良才美质。
贾璋对蒋凤举给他拔高标准的事情也心知肚明。
可作为一个假小孩,他完全可以接受蒋凤举的安排,才不会哭闹着向邢夫人告状。
他自己也想给自己打好基础。
是的,他前世是在内书房念过书。
甚至在大权在握后还请了师傅,精心钻研过《左氏春秋》。
可是,内书房教导内宦学习的是制诰表诏的撰写,灌输的是忠君爱国的理念。
这些东西和科举考试关系不大。
这也就是说,贾璋虽念过书,但现在学习的这些东西对他而言都是全新的知识。
儒家经典微言大义,读再多遍也不嫌多。
贾璋想要成为执政当权,也要给营造一个好的文名。
作为曾经的提督东厂司礼太监,贾璋清楚地记得,前世外廷高官最光明的晋身之路就是先做翰林,再做侍讲,再做督抚,再入内阁。
盛朝与前世大明的政体相同,在这样的背景下,精通书史能够让他把路走得更加顺遂。
因此他对蒋凤举的教导全盘接受。
想要精通诗书,第一步就是详细记诵。
所以贾璋每天都会学过的东西全都背下来,直到倒背如流。
蒋凤举对此十分满意。
累积学问是一个水滴石穿的过程。
不努力,就算再有天赋也没用。
为了前程,贾璋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当中。
想来便是寒门子弟重生,也不会有他这般心气儿。
正是因为贾璋前世经历过远比普通人更深重的苦难,所以他对光明生活的渴望才会来得更汹涌磅礴。
人就是这样,越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贾璋如此刻苦读书,邢夫人既欣慰又心疼。
她好几次都想对贾璋说咱们不读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参加科举也没什么。
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儿,她却说不出口。
儿子每每和她说起读书的事情时,眼睛都亮亮的。
邢夫人清楚贾璋这么努力,是因为他对此真心喜欢。
就只为这个,邢夫人也舍不得儿子因着自己的私心耽误了前途。
贾赦对贾璋的刻苦十分惊讶。
他请蒋先生来给贾璋启蒙,不过是一时责任心上头,担心浪费了贾璋的良才美质。
可是,等到贾赦的头脑冷静下来后,他都已经做好了儿子哭闹着不去上课的准备了。
毕竟璋哥儿那么小,不爱读书的辛苦也很正常。
谁能想到他那么一小点子的人,居然真的能够坐得住呢?
贾赦一霎间良心发现,心疼起儿子来了(主要是代入了一下自己,觉得天天早起读书简直是不可承受的痛苦)。
遂特意吩咐厨房每天给贾璋做补身子的汤水,又给贾璋的书房里添了不少好东西。
全是压箱底的古董文玩。
心疼地把东西送走后,贾赦又让人给贾琏送了一百两银票。
贾琏被贾赦搞得一头雾水。
天降横财是好事,不过这也太奇怪了。
无缘无故的,大老爷怎么突然给了他一大笔银子?
林之孝道:“大老爷说,二爷既然开始帮二老爷处理荣国府的外务,交际应酬就少不了。好好的大家公子,难道还能只等着别人请客吗?这才给了二爷银子零花。”
实际上,贾赦的原话是,给他一笔钱,省得说老爷我偏心。
他那好二叔那般疼他,也没见给过他半两碎银。
只是这话不好听,林之孝哪里敢跟家里小爷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