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会说这些话,肯定是因为她没有管家权,嫉妒二婶才胡言乱语。
就像他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们所说的那样……
贾琏的脑子浑浑噩噩,宛若一团浆糊。他忙给自己找了个还算说得过去借口,强作冷静回了自己的院子。
可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始终不休。
这个声音告诉他,继母所说的话是真的。
或许二婶……不,是二太太!二太太根本就不像他想象的那般疼爱他。
哪儿会有人喜爱丈夫的侄子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珠大哥如今已经进了学,他贾琏却一事无成。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继母嘴里的养废了?
从那时起,贾琏的心里就蒙上了厚厚的阴霾。
虽说他后来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邢夫人那日的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那又如何,继母又没说假话。
贾琏终究还是信了,对王夫人也不再如同过去一般掏心掏肺。
所以他当下才对红袖如此无情。
不为别的,只为她是王夫人的人。
红袖被惩罚的事儿并没有引起王夫人的注意。
红袖虽是她顺手塞到贾琏身边的丫头,但不过是一步闲棋,从来都没被她放在心上。
主子惩罚下人本更是寻常事情。贾琏既没有打红袖板子,也没有把红袖赶出去。丹桂又半威胁半警告地暗示红袖不许把今天的事透露给王夫人,否则就把她撵出去。
红袖害怕了,也就老实了。
她不去告状,王夫人哪里会去主动了解红袖的生活?
况且王夫人还要在贾琏面前装好婶婶。别说红袖没去告状,就算红袖去了,王夫人也不会为一枚随手布置的棋子出头做主。
今年顺天府乡试的时间被定在八月十三,贾珠早早就盼着这场乡试,期冀着自己榜上有名。
落魄的荣国府需要顶门立户的男丁。贾珠自认自己是荣国府嫡长孙,对此责无旁贷。
且他心底清楚,二房当荣国府的家名不正言不顺。若非一些难以言明的原因,这府里根本轮不到他们二房当家。
如今长房伯父浪荡,琏哥儿纨绔,璋哥儿更是个没长成的小不点儿。只要他成为两榜进士平步青云,再加上王家舅舅的扶持。二房掌管荣国府就会成为定局。
而且……
母亲如此偏心宝玉,他若没有本事,焉知以后不会变成下一个大伯?
听说大伯小时候也是被养在曾祖母膝下,和祖母分别日久,感情才如此淡漠的。
除此之外,他和大妹妹也都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了。若是他能考中举人,就有了娶一位得力妻子的资本……
这对他的未来非常重要。
贾珠踌躇满志,就连贾政那些败兴的训导都难以败坏他的兴致。
天光破晓,晨光熹微。贾珠拜别祖母双亲后被小厮簇拥着出门走上了周瑞备好的车,心情激荡地前往贡院。
出门前祖母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元春为他理了袖子,温柔地祝福他蟾宫折桂。
贾珠想到这些,摸着腰间妹妹元春亲手绣的五子登科香囊,心里十分熨帖。
只可惜琏二弟没来送他,他记得他们小时候也是极好的,长大了却淡了。
罢了,隔房的堂弟,总是不比亲妹妹亲密无间。
如果贾琏知道贾珠的种种想法,定会翻上一个大白眼。
你这不是远近亲疏分得挺明白的吗?那你还在可惜什么?
你自己都把我当做隔房的堂弟,没把我当契阔手足。凭什么还想我掏心掏肺?
不过贾琏此时尚在高床软枕上一梦黑甜,却不知堂兄贾珠的诸多遗憾。
倒是贾赦这个日日高床软枕的老纨绔,难得没搂小老婆共赴鸾帐,反而辗转反侧难得安枕。
贾赦难以安枕的原因很简单:二房的贾珠要去参加乡试了。
他可没有对贾珠十八相送的闲情雅致,只是被贾珠考举一事搞得心里百味杂陈。
贾赦他这个人,就是见不得贾政得意。
恩侯、存周,这是父亲给他和老二取的字,足以见到父亲对他二人的期盼。
父亲想让他做太平爵爷,老二周正端方做个文人。贾家慢慢改换门庭,他日传家继世。
可惜他没用,老二更只是个表面光。到最后他就剩下一个空头将军的爵位,老二和他一样没用,十多年过去没升半品还是最初恩荫的五品小官,简直就是个迂腐废物。
清客相公们说的奉承话,谁爱信就让谁就去信吧。左右他是全然不信的。
可贾珠不一样。
这孩子学问好,有心计,样样都好。
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他是老二的儿子。
不过那孩子向来单薄,素日看起来病恹恹的。前些日子脸白得像鬼。在这方面,贾珠倒是比不得他的儿子康健……
贾赦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直到烈日当空才不耐烦地出门散心。
长随们讨好地问他是要去古董行还是去什刹海的胡同儿。
贾赦却不受用,他心情不好,哪里有心思出去浪荡?
贾赦直接挥斥了这些狗腿子,在府内漫无目的地乱走。
好吧,当贾赦把贾璋抱起来时,他终于承认了:他是被政老二的儿子打击到了。
直到抱起玉雪可爱,聪明活泼的小儿子,贾赦才冷静下来。
贾璋还是很会讨贾赦的喜欢的。
这四年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母亲邢夫人嫁妆不多,在府里也没有什么话语权。他要想让他们母子过得好,就得拿捏住大家长贾母和父亲贾赦的宠爱。
虽然他没有和父亲相处过的经验,但拿捏贾赦这个爹对贾璋来说毫无难度。
不就是哄爹吗,还能比哄皇帝难?
万历那种权欲旺盛、城府深沉的皇帝他都能伺候好。更别提这个纨绔浪荡的亲爹了。
当然,哄爹可以。但是这个当爹的不能拿胡子扎人啊!
于是贾赦的脸又双叒叕被贾璋推开:“爹,胡子扎人很痛的,不许扎我!”
贾赦喜欢贾璋这股子娇气模样,简直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也乐意惯着贾璋。
这小崽子最喜欢的人就是他了。没断奶不记事儿的时候这孩子就知道对着他笑,让他忍不住感叹血脉相连的神奇。
长大了后,这孩子更是几天不见就要找他,一张嘴就是甜蜜蜜的爹。
贾赦哪里经过这个?
反正贾琏是和他没有这般亲近的,刚断奶的庶子贾琮更是见了他这个爹就哭。
父子亲情血缘天生,又有邢夫人在贾赦耳边敲边鼓,说许许多多类似于‘哥儿可真是的,和我这个母亲都没有和老爷亲,我真是白白疼他了’之类的话。
这一套迷魂汤灌下来,贾赦是打心眼里疼爱贾璋。
“好吧好吧,爹都听你的。”
贾赦搂着儿子亲香,心里的郁闷散了大半。
可是心底还是眼红贾政靠儿子风光得意。
他想着儿子明年也不小了,狠了狠心,对着宝贝儿子露出了与父亲贾代善相似的严肃面孔问道:“璋哥儿,你太太不是总给你念书听吗?你喜欢吗?”
贾赦说完这话后有些反胃,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道学了?
他这么一个天字第一号的纨绔,居然开始关心起儿子的学业了?
贾赦自己都觉得脸红。
难道他要为了面子,变得跟政老二一样?自己不出息还去逼着孩子念书?
贾赦摇了摇头,觉得这可不行。
他们大房两个孩子,琏哥儿结结实实的,他怀里的这一小团也健健康康的。
万一孩子被他逼着念书太过辛苦,把自己的身子骨熬得跟珠哥儿一样单薄,他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贾赦已经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这世上,哪里会有喜欢念书的公子哥呢?
他还是不要让自己宠爱的孩子吃苦了罢。
左右老国公夫人留给他的私房厚得很,以后都给这孩子挥霍,也够他富贵一生了。
他刚想把这个话题扯过去,就听到他怀里那一小团捏着他的衣角开开心心道:“儿子喜欢听娘念书。娘给我念的书我全都记住了,二哥哥不久前还教我识字了呢!”
“哎呦我的好儿子,你说什么?你全都记住了?!”
学渣父亲贾赦对儿子的学霸行为大感震撼。
璋哥儿才这么一小点儿,怎么可能可以全都记住?
邢夫人读过的书不多,但好歹认识不少字。贾赦影影绰绰记得邢夫人不但给璋哥儿念了三百千,好像还读了《孝经》。
“父亲居然不信我的话?”
贾璋听到贾赦问他后,立即决定自己要顺水推舟展露自己的“才华”。
为了效果逼真,贾璋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道:“儿子说自己会了就是真的会了,娘教过我,好孩子是不许说谎的。”
贾赦看儿子不高兴,生怕他淌金豆豆,忙安抚道:“璋哥儿,爹不是不信你。只是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三字经》呢。”
贾璋翘了翘下巴,假装得意道:“爹爹,我可是都会背了。”
言罢,他张口就背起《三字经》来。
虽说过程中有些许贾璋假装的错误与停顿,但他还是全都背下来了。
贾赦:!!!
大老爷被他儿子这一手震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待他回神后,他才发现他儿子好像是个神童啊!
他看着贾璋,好像在看金子一般。后来更是欣喜若狂地抱起了贾璋转了好几圈儿:“天爷啊,我的好儿子。你可真给你爹争气!”
贾赦被儿子弄得一点儿都不羡慕贾政了。
他现在恨不得贾珠快点考上。
哪怕政老二会对他炫耀!
他宝贝儿子这么聪明能干,以后肯定能考得比贾珠还好!
如今荣国府在朝中无人,府里老国公留下的人脉又多是勋爵武将这一边儿的。
这当口以文官入朝,肯定有苦头吃。
还是让他好大侄儿先去披荆斩棘吧。
这样等他儿子长大,就有堂哥帮衬,可以吃现成的了。
老太太不说同气连枝吗?总不能在贾政占他便宜时就同气连枝,他儿子占贾珠便宜时就变成亲兄弟明算账了吧?
到时候珠哥儿不管他儿子,他就去老太太跟前儿好好闹一闹。
贾璋一边玩手指,一边看他老爹傻乐。他虽不清楚贾赦此时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猜贾赦绝对没想啥好事。
不过看到贾赦这么乐呵,贾璋也就不去打断他的穷欢喜了。
邢夫人过来时,便见到这父子两人一副父子情深、其乐融融的模样。
父子情深好啊!
以后老爷还不得把私房全给她儿子?
邢夫人露出了满意且贤惠的微笑。
第7章 马上封侯寄怀玉佩,贾璋开蒙聘请名师
贾赦在发现贾璋分明是个读书种子后,就大张旗鼓地要给儿子延请名师。
他年轻时人嫌狗厌,他爹贾代善尚给他请回来一位举人西席教导。如今他儿子这般聪慧,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让他儿子去族学里浪费时间。
六老太爷贾代儒素日里在族学里混饭,上课潦草塞责,对待学生的态度也颇看人下菜。
族学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有,他可不能让自己白鸽一样的儿子去哪里瞎混。
在那里念书可念不出什么名堂来。
珠哥儿和琏哥儿开蒙可是专门请了先生来府里坐馆的,那先生现在还在贾府呢。
一边儿给贾政做清客,一边儿教贾珠做文章。
璋哥儿天资英萃,怎能无良师在侧?
诚然,荣府子弟都是六岁才开蒙请师傅。但他大老爷做事,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像他儿子这样的神童,是能够耽误的吗?
贾赦直接把林之孝喊过来,吩咐他去寻一位坐馆西席。
最好请进士老爷回来。若是不成,请位饱学的举人也好。束脩高也不要紧,只需去管二太太要钱。
林之孝忙不迭地去了。
贾赦交代的活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
说这事儿不难,是因为想要攀附荣国府的寒门学子不绝如缕,大老爷又不计较束脩高低。如此一来,找一位先生并非难事。
眼下荣国府虽然落魄了不少,可是府里的爵禄、军户和人脉都还在。皇帝也没有表露出厌恶荣国府的意思。
在京里仍旧是高门大户。
说这事不简单,是因为大多数没补缺的进士和举人眼睛都盯着朝廷里的官位,哪里有功夫给三爷一个小孩子启蒙坐馆?
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既然大老爷说了,只要先生好,钱财不计,只消管二太太要。那么他自可撒手去寻。
刚入京的年轻寒门举子和翰林院、礼部里不善钻营且囊中羞涩的老先生,大抵还是有可能请来的。
当天林之孝就寻摸到了合适的人选。
贾赦听了林之孝的禀告,心里觉得林之孝找的这位蒋翰林特别好,直接就定了人选,让林之孝花大笔银子去请。
把林之孝打发走,贾赦慢悠悠去了荣庆堂向贾母宣布自己找了位名师给贾璋启蒙。
贾母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就心生火气。
老大这个不着调的,也不知他天天在想什么。
璋哥儿小小年纪,他这个当老子的就急着让孩子去念书,这也太拔苗助长了。
珠哥儿被他老子逼成了什么样子,贾赦这个当大伯的又不是没看到,没想到他居然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只为了和老二斗气,就要逼着璋哥儿小小年纪就去辛苦读书。
好歹等到孩子大点儿再去请先生啊,她怎么没见到贾赦这么年幼的时候就跟着西席念书?
“老大,你怎么想起了这一茬?是谁在你身边嚼耳根子了?”
贾母心里骂贾赦不着调,又恼两个媳妇治家不严让小人挑唆这个不着调的大老爷。
想着这些烦心事,贾母的脸色也不好看:“我是让你这么小就去念书了?还是让你弟弟这么小就去念书了?你想和老二别苗头就自己去上进,怎么逼起我的孙子了?要是你看我们不顺眼,我干脆就带着孩子回金陵去!”
贾赦听到贾母前半段话,心里泛酸。
什么叫他和老二别苗头?分明是老二抢了他的荣禧堂,抢了他的荣国府!
他这母亲,心偏到了胳肢窝。他就不信,老太太会对老二说这种诛心的话。
不过听到后半段,贾赦心情好了些。
好歹老太太对孙辈不算偏心太过,对璋哥儿还算疼爱。
不像对儿子这一辈一样只爱一个老二,见了他和见了仇人一样。
为了儿子,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吧。
老祖母活着的时候他有祖母疼,祖母没了他也长大了,不稀罕老太太爱不爱他。
“老太太,您这可是冤枉儿子了!儿子不爱那些之乎者也的书本子,却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会像老二那样逼着儿子念书呢?我请先生给璋哥儿开蒙,也是因为前些日子儿子发现璋哥儿竟然把他娘给他念的书全都背下来了。这样的良才美玉,儿子哪里舍得耽误他?”
“我可是最疼爱我这小儿子的。他要是像我一样不愿意念书,我哪里舍得逼他?是儿子特意问了孩子喜不喜欢读书,孩子说喜欢我才派人给他请先生的。母亲,我就是再混账,也不会去害我嫡亲的儿子!”
贾母听了他这一番辩白,心里翻了个白眼。
贾赦还好意思说她偏心眼,难道他自己就不偏心?
要知道贾赦庶出的儿子贾琮已经一岁了,结果在他那儿,小儿子居然还是邢氏生的璋哥儿。
不过老大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虎毒不食子,不管怎么说,老大也不会害自己的儿子。
就像她,再不喜欢老大,也没想着要把他打杀了去,更没想过要害死他。
“璋哥儿真的只听你媳妇念书就能把书全都记住了?”
贾母犹疑地看向贾赦。
“当然,儿子可是亲耳听过的。您要是不信,就让哥儿来荣庆堂给您背书,一听就知真假。我问过邢氏了,那几本书她自怀着哥儿的时候就念给哥儿听,一直念到现在。”
贾赦对此十分自信。
贾母见他这副模样便信了大半了,遂同意了贾赦的建议。
没过多久,贾赦的长随便把贾璋抱到了荣庆堂。
贾璋一下地,便对着祖母父亲乖巧地请了安。
贾母让丫鬟把贾璋抱到她身边来。
贾璋却不让丫鬟抱,而是自己小跑着过去。
贾璋的奶母冯嬷嬷生怕他摔倒,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个眼珠子不错地看着他。
贾母对冯嬷嬷的用心十分满意。
邢夫人也算有些好处,这几年有了儿子,渐渐改了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人也愈发体面仔细了。
看看哥儿身边的这些体贴周到、沉默安分的嬷嬷丫鬟,贾母心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