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疼宝玉,日后也别来沾她宝玉的光。
因为存了这个心思,王夫人对宝玉十分宠爱。
她待宝玉,简直是捧在手心里怕被风吹走,含在口中怕被含化了。
就连贾珠和元春都要退一射之地。
贾母只觉得王夫人也是有本事的。
说谎说得居然自己都信了。
贾宝玉如今的玉并不是按照原本的命运线里落草时衔于口中、贾母亲眼看着那玉随着人一起长大的那块。
又有彩月的证词在,贾母自然不信宝玉有什么神异。
但是,就算如此,贾母尚且因为贾政对宝玉产生了爱屋及乌的心理,并没有对宝玉产生什么不喜之意。
只是,在贾母疼爱的大孙子贾珠因为宝玉在王夫人那儿受了委屈后,贾母就对宝玉淡了。
王夫人十分宠爱小儿子,这是荣国府上下有眼皆知之事。
——就连珠大爷都因为宝玉在二太太那里受了好些冷待哩。
贾珠素来多思,见王夫人如此,难免由亲娘的态度联想到贾赦与贾政的境遇之别。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
大伯有爵位可袭,尚且退居东院。
他却是没有祖父那样的父亲,可以给他安排一个爵位。
忧患之下,贾珠读书更拼命了。
在没日没夜的苦读下,贾珠瘦了好大一圈儿,脸也白苍苍的。
出门时,又因为脸色不好,惹得好几个嫉妒他进学的勋贵子弟的冷嘲热讽。
他本就心气儿不顺,身体就更不舒服了。
可王夫人一心挂念小儿子,还琢磨着要把大年初一生的女儿嫁个权贵,自然没有注意到贾珠的异常。
贾珠愈发惶恐。
他越想越害怕,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偏生他又不能跟贾母说,否则祖母肯定会惩罚母亲。
而且,祖母眼下正忙着为元春相看人家,他也不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她老人家。
元春被贾母养大,教养谈吐都是极好的。
打从去年起,就有不少人家想讨元春回去做儿媳妇。
但是贾母对这些人家很挑剔,不是觉得对方家世低,就是觉得人家哥儿不上进。
她心里总是想着,还要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像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把姑娘留到十七八乃至二十也是常有的事。
既然时间富裕,她自然可以从容挑选。
王夫人更是对这个不满意,对那个也不满意。
她相信她的元春出生在大年初一,必然是有大造化的姑娘。
尤其在听到进京的甄家人向她透露的隐秘消息后,她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甄家人说,瑞王妃多年无子,甄贵妃对此十分不满,决计要给瑞王爷指一个出身高贵的侧妃。
可是王府的王妃侧妃都是要通过选秀指定的。
这些年乾元帝上了年纪,日常起居多以养生为要。
各位王爷府里又都有了妻子侍妾,没有指婚的需求,所以皇上已经把大选给停了。
甄贵妃难以扭转皇帝的心意,也不敢劝皇帝选秀。
皇帝停办选秀是为了养生,你甄贵妃让皇帝重启选秀,是盼着皇帝早死吗?
所以贵妃娘娘也没办法指望选秀了。她心里想着先把人选定下来,再让那姑娘参加小选,把人送进宫里当女史。
待时机成熟后,贵妃娘娘就把人指进瑞王府做侍妾。
进了王府后,再由王爷请旨,加封这位被选中的姑娘做瑞王侧妃。
王夫人心想,这不就是给她元春准备的大好机会吗?
为此她还特意请了甄家人吃饭,想从对方嘴里多套出点话。
不过王夫人还算有点机心,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
所以她嘴上并没向甄家人推荐元春。
但她心里已经千肯万肯了。
义忠亲王倒了后,朝堂上以三皇子安王、四皇子齐王、六皇子景王与十二皇子瑞王最得陛下宠信。
下任皇帝必然在这几人中角逐而出。
而瑞王殿下的母亲甄贵妃又是皇上最宠爱的御妻。
若元春做了瑞王爷的侧妃,以后可是有可能成为宫里的娘娘的!
不过这样的大事只靠王夫人一个是没办法办成的。
王夫人不愿意去求贾母。
她生怕元春出息后只记得她祖母的好。
因此,她私下里回娘家去求哥哥王子腾,想求王子腾把元春送进宫。
但让王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子腾居然一听到甄家就拒绝了她。
王子腾还肃声警告王夫人不许自作主张。
他很看好齐王,正在对其卖好,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把外甥女送进瑞王的后院呢?
没有娘家的支持,王夫人只能指望贾母了。
至于贾政,王夫人根本就没有想过和他商量。
她太清楚贾政的自命清高和不通俗务了。
这事儿和贾政说也是白说。
她不但得不到什么帮助,反而还生一肚子的气,所以还不如直接去求贾母。
此时元春对母亲王氏的筹谋尚不知情。
她在闺房里一边绣衣裳,一边让大丫鬟抱琴给大哥哥贾珠送她提前吩咐厨房煮好的汤汤水水。
母亲的偏心,大哥哥的不安与不满,元春全都看在眼里,却也只能在心里着急。
要她说,母亲有些过了,大哥哥也有些多心。
只是她这个做女儿做妹妹的,又能训斥哪一个呢?
更何况,大哥哥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了。
上一科大哥哥没考中举人,父亲就很不高兴,全然忘了大哥哥进学时的开心,一味地严词训斥。
若是这一科大哥哥还不能中式,只怕还是要被父亲责骂的。
若是寻常时候,父亲如此做也没什么。
可眼下大哥哥还在生母亲闷气,若再被父亲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只怕会和父母离心。
还有……
这些日子大哥哥愈发勤勉了,人都熬瘦了一大圈儿。
元春心疼得紧。
她和贾珠一母同胞,怎能不心疼呢?
可她也不能拦着贾珠苦读阻碍哥哥的前程。
除了给贾珠做些汤汤水水让他补补身子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
抱琴最近没少被元春吩咐着去给贾珠送东西,听了贾元春的吩咐后立马就去办事了。
抱琴在半路上遇到了贾琏。
贾琏小时候也住在荣庆堂,抱琴又是元春的大丫鬟,大家都相熟。
因此抱琴见了贾琏后,连忙亲亲热热地问安:“奴婢给琏二爷请安,二爷万福。”
贾琏看她提着食盒,笑问道:“姐姐这是要去给珠大哥送东西?”
抱琴回道:“大姑娘心疼珠大爷备考乡试辛苦,给珠大爷做了点汤水补身体。”
贾琏一瞬间思绪万千。
贾珠又要参加乡试了。
珠大哥哥是全府改换门庭的希望。
老太太大姐姐二婶对其全心全意地关怀也是应该。
他这个废物比不得人家。
想到这儿,他自嘲一笑,敛了敛眸子。
罢了罢了,何必钻这个牛角尖?
总归他还有爵位,也有自己嫡亲的兄弟。
没必要扒着别人不放。
抱琴回完话后只见琏二爷笑意盈盈道:“那你快去吧,我也要去给我们太太请安了。”
抱琴笑着应是,心里感慨琏二爷相貌生得真好,怪不得不少小丫头心里念着他。
一边又暗生疑惑:琏二爷是什么时候和大太太亲热起来的?
贾琏一进东大院正房的门,就看见蓝色的一小团坐在炕上,在奶母的照看下玩九连环。
见他来了,小团子脆声道:“二哥哥来看璋儿了?”
贾琏走过去搂住他,笑吟吟问他道:“嗯,哥哥来看璋哥儿了,璋哥儿想哥哥了吗?”
贾璋深知,想要在大宅门里过得好,就得让家里的关键人物喜欢自己。
作为脸皮比城墙厚、腰杆比柳枝软的前东厂督公,贾璋对放下身段耍宝卖乖讨好贾母贾赦邢夫人一事毫无心理压力,并且很容易地得到了他们的喜爱。
对于贾琏这个缺爱的半大孩子,他抱着有草没草都打一竿子的原则,也说些甜言蜜语哄他宠爱自己。
所以在贾琏搂着他时,他抱住贾琏的胳膊道:“璋哥儿想二哥哥,最喜欢二哥哥了。”
贾琏笑呵呵地亲了他一口:“哥哥也最喜欢璋哥儿了。”
两兄弟亲香了好半天,贾琏才想起来问贾璋的奶娘冯嬷嬷:“怎么没见到太太?太太是去了老太太那边儿,还没回吗?”
冯嬷嬷道:“回二爷的话,太太早就从荣庆堂回了。刚刚太太哄三爷玩,杨梅饮子撒了,不小心污了衣裳。现在是去换衣裳了。”
贾琏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对此并不关心,只继续搂着贾璋兴致勃勃地逗他说话,和他玩些小孩子的幼稚把戏。
这两兄弟也是搞笑,都自以为自己是在哄孩子,心底都颇为得意。
压根儿想不到对方是在把自己当孩子哄。
或者说贾璋是知道贾琏的想法的,只是他并不在意就是了。
两兄弟没玩多大会儿,邢夫人就换好了衣裳回来了。
一进屋,邢夫人就见到贾琏正在亲亲热热地和贾璋说话。
她的笑容也真心实意起来:“琏哥儿来了。”
贾琏恋恋不舍地放下怀里的贾璋,向邢氏请安道:“太太安,您一切都好?”
邢夫人道:“我都好,哥儿这两天怎么样?饭用的可好?”
“儿子一切都好。”
贾琏心底清楚他们这对继母子对彼此的“关心”都是在演戏,不过是为了营造母慈子孝的假象。
但贾璋对这种戏并不反感。
要是继兄和母亲成天打架,他才真的是要头痛得要命呢。
况且他心里很清楚,邢夫人对贾琏这般和颜悦色,也是在帮他拉拢人心。
在邢夫人眼里,贾琏还有些价值。
贾赦年纪也不小了,贾琏虽说文不成武不就,可好歹还有个爵位可以继承,日后也有可能成为他们母子二人的依靠。
“昨天吃的桂花馅儿点心特别好,母亲,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儿要请哥哥一起吃吗?您没忘记让嬷嬷告诉厨房做吧?”
邢夫人看贾璋与贾琏坐在一起,两人都唇红齿白的,竟好像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
她心下难得软了些。
贾琏也是可怜孩子,被他二婶勾着学坏,如今竟成了个草包。
不过她没心思掰正贾琏,对他示好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儿子积累人脉。
二房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兄弟同气连枝。
璋哥儿却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更没有出息的舅家。
他年纪这么小,赚个疼他的哥哥是件好事。
为此她付出些小恩小惠,也还算值得。
“小祖宗,我哪儿敢忘了你的嘱咐?早就让王善保家的去厨房……”
邢氏话还没说完,就见王善保家的带着拎食盒的小丫鬟进来。
邢夫人笑着对贾璋道:“看看,说曹操曹操到。你王嬷嬷回来了……”
王善保家的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邢氏的话笑着给贾琏贾璋兄弟二人请安。
贾璋忙让她起来,对她笑道:“好嬷嬷,快把点心端出来给二哥哥吃。”
贾璋的真心让贾琏觉得心头好似有和风吹过。这个缺爱的少年版琏二爷心里柔软万分。
珠大哥有大姐姐,他也是有亲弟弟的。
贾琏离开东大院时,提走了满满一提盒的吃食。
自从邢夫人有了贾璋这个宝贝儿子后,她就开始琢磨起经营好名声的事。
大的开销她舍不得,但一些小恩小惠她还是愿意掏钱的。
贾琏的奶娘赵嬷嬷看贾琏带着提着提盒的小厮回来,笑问道:“二爷是从太太那儿回的?”
贾琏笑了笑,对赵嬷嬷道:“璋哥儿非让我带着这一提盒点心回来。他可真真儿是小孩子,看谁都觉得人家喜爱吃他爱的东西。”
“我都和他说我不爱这些了,他偏不信。还好太太吩咐人在提盒里装的是咸口的肉脯和口味清淡的点心,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东西咽下去。”
贾琏是主子,不爱吃什么直接赏下人就行了。
何须犯愁自己该如何把东西给吃了?
赵嬷嬷心里明白,小主子嘴上抱怨无非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孩子才爱吃的零嘴,心里却是受用的。
赵嬷嬷当然不会揭穿贾琏惹他恼羞成怒,心里也愿意她和邢夫人母子亲近。
先不说孝顺继母,友善兄弟对贾琏名声多有好处。只说赵嬷嬷暗地里冷眼瞧着,大太太虽对哥儿淡淡的,但也没什么坏心。
倒是二太太,把哥儿哄得和大房不亲善。哥儿小时候不大爱去给大老爷大太太晨昏定省,就是因为二太太挑唆。
这对哥儿的名声可是大大不利的。
只是赵嬷嬷也不敢提及这些事,否则她迟早就会被二太太撵出去。
更何况二太太没留下什么把柄,她要是嚼舌根子被人听见后又是一场是非。
因此赵嬷嬷只笑着道:“二爷今儿已用过膳了,想来现下也没胃口再用点心。不如把这些点心放到茶房里,等二爷想了再端上来。”
贾琏道:“嬷嬷安排得妥当,且派个小丫头去跑腿吧。我这会子累了,想歇一会子。”
赵嬷嬷听了,便命大丫鬟丹桂去给贾琏铺床。她也没叫跑腿的小丫头,自己提着提盒去了茶房。
小丫头毛手毛脚的,她不放心让她们去办差事。
赵嬷嬷走后,红袖趁机悄过来给贾琏奉茶。
她伸出一双修长白净的手端了茶盘,语气怯怯地道:“二爷,大太太她……她那边的东西……”
她吞吞吐吐的,好似有什么阴私不敢说出口一般,嗫嚅道:“二爷,大太太她有自己嫡亲的儿子,对二爷怎么可能完全真心?奴婢害怕她害二爷……”
说着话,一双杏眼便含了泪,看起来颇有些凄凄可爱。
贾琏却只是掀了掀茶杯盖儿,不咸不淡地问道:“红袖,我记得你是新提上来的?”
红袖被他这预料之外的反应搞得惴惴不安:“回二爷,奴婢的确是新来的。簪儿姐姐嫁了王春后咱们院子里出了缺……”
“你原在哪儿当差?”
“在……在花草房。太太见奴婢说话伶俐,把奴婢送来伺候二爷。”
贾琏听了这话,也不继续问了,只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红袖被他的沉默搞得十分不安,二爷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冷淡?他明明是最怜香惜玉的呀。
就在红袖心中惴惴之时,贾琏开口打破了沉默:“二婶喜欢伶俐的丫头,我却不大爱这样的奴婢。红袖,出去跪一个时辰醒醒脑子吧,我用不着自作主张的奴婢。”
红袖听了,直如五雷轰顶一般。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向贾琏下跪求饶。
贾琏面对这芙蓉泣露之景不是不心动,只是他容不得有二心的奴婢:“还不出去?你是非要让我把兴儿旺儿叫进来,拉你出去吗?”
红袖见他如此无情,只得哭哭啼啼地出去跪着了。
贾琏的思绪却飘回了几年前。
那是璋哥儿周岁的时候……
璋哥儿被抱到荣庆堂抓周,他记得那日璋哥儿抓了一枚碧玺印章。
荣庆堂里的女眷们见到后都奉承贾母,说璋哥儿日后必然是封侯拜相的前程。
那日继母邢夫人喜形于色,喝了好些杯酒水。
人一醉酒,话就容易变多。
在荣庆堂老太太面前,邢夫人尚能忍住醉意。待回到东大院后无人辖制(贾赦喜欢在外书房里和漂亮丫鬟玩乐,东大院里就只有邢夫人这一个正经主子),邢夫人就忍不住醉意,和王善保家的说些好些闲话。
贾琏那天听了赵嬷嬷的劝告,宴后去东大院看弟弟。结果却听到继母对她的陪嫁道:“哥儿今天抓了印,宾客们奉承了两句,王氏就黑了脸。这还没怎么样呢,就看不得我儿好了。若是日后我儿出息,王氏岂不是……”
“罢了罢了,我也得积些口德。不说了,不说了!只是你以后可得把我儿看紧了,切不能让王氏钻了空子。前头那个留下的是现成的例子。要是让王氏弄鬼儿,勾着哥儿不学好,把我儿养废了。那可是有你主子我哭的日子。”
王善保家的听到继母脱口而出的诛心之言,神色慌乱。一双眼睛四处逡巡,生怕有外人听到邢夫人的话。
贾琏怕被人看到,连忙把自己藏好。
王善保家的没看到半个人影儿,这才松了口气。
她哄邢夫人道:“哎呦,我的好太太,您可别说了!还好这儿没人,要是让人听到了这些话那还了得?”
贾琏藏在门外,整个人神思不属。
继母的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勾着不学好?
什么叫做现成的例子?
二婶……二婶不会是这样的人的……
二婶待珠大哥这个亲生的儿子都不如他这个侄子。每每他惹恼了先生,二婶都死命地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