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王夫人这些年下来一家独大,也渐渐张狂起来了,合该敲打她两下了……
“珍珠。”贾母叫道。
叫珍珠的大丫鬟放下手中捶腿的美人锤,脆生生问道:“老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你去二太太那儿,叫她过来,我有话和她说。”
珍珠应了,放下美人锤,掀开帘子出门往王夫人的院子去了。
东大院,正房
邢夫人拿着本书对着自己的肚子念书。
不知她是从哪里听说对着孩子念书好的,总之在知道这件事后,邢夫人就时常对着肚子念书。
邢夫人年轻时也是官家小姐。
虽说父亲死后家里落魄了,但她年轻时也颇学了几个字。
吟诗作画固然不能,但蒙书还是会读的。
不过陈矩前世在内书堂时已经学过这些蒙书了,因此对此也没多少兴趣。
只邢夫人一片怜子之心实是令人不忍辜负,陈矩不忍她白费力气,便也听了起来。
渐渐地,也生了些意趣。
温故而知新,倒也不错。
就在邢夫人念书时,鸳鸯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盒子过来了。
邢夫人见鸳鸯过来,叫王善保家的端茶过来给她吃。
鸳鸯知邢夫人殷勤,全是在看老太太的面子,而非她有多厉害。
因此她也不做恃宠生娇的张狂情态,忙拦住王善保家的笑道:“妈妈快止步。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当得妈妈服侍?”
“就算妈妈想疼我想端茶给我吃,时间也来不及。老太太那边儿急着等着我回去回话呢!”
王善保家的听她如此说,知她不是婉拒,而是真的着急,这才罢了。
鸳鸯对邢夫人笑道:“老太太心疼大太太怀孕辛苦,特意叫奴婢过来替她看看大太太。还专门命我找了好几根压箱底的老参来,给大太太补补身子呢!”
邢夫人欣喜道:“老太太慈爱,媳妇不胜感激。姑娘回去和老太太说,我一切都好,明儿一早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鸳鸯道:“奴婢一定转达大太太的话,不过请安就不必了。老太太说了,您怀孕辛苦,她免了您的晨昏定省,不用过去请安了。”
“她老人家还说,若您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派人和二太太说。若是身体不舒服,就派人去荣庆堂拿帖子去请王太医过府。大太太,等您生了哥儿,后头还有大福气要享呢!”
邢夫人喜爱鸳鸯的口彩,也不像往常一样吝啬,十分爽快地让王善保家的给鸳鸯拿赏钱。
鸳鸯推辞不过,只得接了。
出了东大院,鸳鸯打开荷包,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厚的赏赐,便是老太太也是不常赏的。
没想到今儿却在大太太这里领到了。
跟着的小丫鬟奉承鸳鸯道:“鸳鸯姐姐,大太太赏了你多少?我看那荷包鼓鼓的呢。还是姐姐您有面子,人人都说大太太吝啬,您却有本事从她手里抠出钱来。”
鸳鸯笑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倒是嚼起主人家的舌根子来了!大太太怎么样,是你一个小丫头能说的吗?”
“别说大太太如今怀了孩子,金贵至极。就是大太太没有孩子,她也是主子,不是咱们这些奴婢可以说嘴的!”
小丫鬟连连讨饶打嘴巴,对鸳鸯撒娇道:“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好姐姐,大太太赏了你这么多,可见是怀了小少爷心里高兴。您得了这么多的赏钱,可得记得请妹妹嗑瓜子儿。”
鸳鸯没好气地戳她的头,到底还是耐不住她撒娇讨好,答应她会去大厨房请秦嫂子给她炒一钵瓜子来。
只是不许她多吃,省得上火起疖子耽误了差事。
鸳鸯离开后,王善保家的拿出贾母的礼物给邢夫人看:“太太,老太太赏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可见老太太重视咱们哥儿呢!”
邢夫人有自知之明,非常明白老太太重视的是她可能是嫡出哥儿的孩子,而不是她这个媳妇。
她早就清楚自己讨好不了婆婆。
贾母不喜欢贾赦,自然也不会喜爱她这个贾赦的媳妇。
既如此,她就不去白费力气了。
对她来说,讨好贾赦远比讨好贾母重要。
贾赦再不好也是贾母的儿子,她再好也只是贾母的媳妇。
她家境破落,没人撑腰。
在没儿子的情况下,贾赦就算犯浑要休了她,贾母也不会为她做主。
更何况贾赦也比贾母容易讨好多了。
她出身平凡,相貌也不过中人之姿,唯一长得出彩的地方也就是皮肤白皙。
但屋子里有无数娇艳妇人在那儿摆着,她根本就不得贾赦宠爱。
可是,只要她不管贾赦的事儿,做到大太太的本分,离二房与老太太的人远远儿的,贾赦就不会太为难她,出手也还算大方。
贾赦手里有钱——据说是贾赦祖母留下的私房。
这笔钱十分丰厚,所以贾赦不会从她手里扣她嫁妆钱花,高兴了还能给她一些贵重首饰。
看在钱的份上,邢夫人从不去触贾赦霉头。
渐渐地,她觉得日子不算太过难捱。
捧好贾赦,她的地位就稳若泰山。
府里都说大老爷贪花好色,东大院后面排房里的姑娘也是一茬又一茬地更换,可贾赦终归连个正经姨娘都没有。
想明白这些的邢夫人仍旧厌恶得宠通房的嚣张跋扈,但她还是忍下去了。
贾赦不就是因为她忍了这些才给她钱的吗?
她没个孩子,不攒钱以后老了怎么办。
邢夫人想,比起脸面,银子才是最重要的。
若惹恼了贾赦,她只会平添难堪。
倒不如以退为进,让贾赦出血安抚她。
色衰而爱驰,那些女人的花季长不过池塘里的荷花。
总之,只要贾赦不抬二房小奶奶,邢夫人就全然无所谓。
毕竟……
不管这些莺莺燕燕心里怎么想,面上还不是都得对她恭恭敬敬,给她老老实实地立规矩?
老太太厌恶姨娘,不喜庶出。
这些姑娘连个通房都不是,又有谁真的敢作妖?
她只消奉承好贾赦,混些养老银子就好。
反正贾赦有钱,从他手指缝里漏出来一星半点儿就足够她日后用了。
千好万好没有银子好,这个道理邢夫人没出阁时就悟透了。
也有人说她是大房的太太,正一品的诰命,合该有些体面尊严。
但她这个大太太连管家权的边儿都摸不着,又何谈威严呢?
邢夫人曾阴暗地揣测过,自己能够得到这个将军夫人的身份,或许靠的就是她寒门小户的出身。
她没有娘家撑腰,没有底气和二房抢管家权,所以才成了荣国府的大太太。
邢家好歹是官宦之后,娶她做续弦还不算太丢人。
即便她父亲去世后邢家就变成了破落户,但好歹也是官身。
邢夫人初嫁进荣国府时也曾想过要生个儿子做依靠。
但贾赦除了初一十五外都不住正房。
就算是歇在正房,夫妻两人同房也是极少的。这样的夫妻生活怎么可能能有孩子呢?
邢夫人本已死了心。
谁能想到她这么有福气?
就那么寥寥几次,她就有了。
王善保家的奉承邢夫人道:“老太太见您有喜如此欢喜,以后一定会疼爱太太的孩子的。”
“老爷知道太太有喜后也会愈发爱重太太,看那些小蹄子以后还敢不敢兴风作浪,和太太作对!”
邢夫人温柔地抚摸肚子:“这是老爷的儿子,老爷定会高兴的。”
她看起来十分憧憬贾赦听到她怀孕后欢欣的场景。
心里却在想,贾赦高不高兴她不关心,反正她是高兴死了。
没有孩子,等她老了她就得靠着先头太太生的贾琏过活。
贾琏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和自己一条心孝敬自己?
她可不想老了后还要去看继子和继子媳妇的脸色。
所以她才那般看重银子。
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王善保家的是真心为邢夫人高兴。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是邢夫人的陪房。只有邢夫人好了,她才能真的好。
邢夫人担心老了后要看继子儿媳的脸色,王善保家的又何尝不担心呢?
她的主子邢夫人是琏二爷与未来二奶奶的嫡母,好歹占据着孝道的大义,琏二爷不会真的不管邢夫人
但她们这些奴才就不一样了。
“除了老太太那儿,别的地儿都派人去报喜了吗?”
邢夫人问王善保家的道。
“奴婢都派人去了。红梅去了二太太那儿,红药去了琏二爷那儿。大老爷早上出门了,我家那口子带人出门去找了。”
几位姑娘还小,二老爷和珠大爷是隔房的爷们,不用特意派人告知这个消息。
邢夫人没发现什么疏漏,称赞道:“你办事向来妥帖仔细,我是千百个放心的。我要养胎的这些日子里难免会有所疏漏,你且仔细着些,帮我查缺补漏……”
说到这儿,邢夫人眯起了眼睛,压低声音嘱咐王善保家的:“别的都不去管他。只一个,那些小狐媚子和二太太那边都收买些小丫头盯着。不用特意探听什么消息,只求别让人钻了空子寻我的晦气。”
“二房太太?”
王善保家的惊讶道:“您和那边儿无冤无仇的,她怎么会?!”
“怎么就无冤无仇了?”
邢夫人冷笑道:“我是大房太太,本该是当家主母。现在荣国府却是王氏管家。我抢不过她,也不想和她抢。但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呢?”
“王氏佛口蛇心,我焉能不防?你且看这府里。贾琏是承重长孙,未来的当家人。咱们老爷固然不成器,但也不该忽视那孩子到如此地步。但眼下,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只记得珠大爷上进,琏二爷贪玩纨绔。好好一个孩子,养得文不成武不就的,未来能有什么出息!”
“琏哥儿被王氏拢住了,我这个继母和他无亲无故,没心思管他,也不乐意去讨嫌。可王氏呢?慈爱的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样才是对孩子好吗?她一味骄纵琏二。对贾珠却十分严格。两相对比,其歹毒之心昭然若揭。”
王善保家的不过家生子,眼光短浅,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平素她看王夫人把贾琏日日挂在嘴边百般关怀,还以为王夫人是养孩子养出了感情。
她还偷笑过王夫人蠢,不过是个侄子,何必那般用心。
此时邢夫人却戳破那镜花水月,露出水底峥嵘来。
王善保家的只觉身上冷汗淋漓,慌乱间叫出把邢夫人在闺阁时的称呼:“姑娘,二太太若要害您咱们可怎么办啊!”
邢夫人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并不失望。
王善保家的缺乏能力,她是知道的。但只要王善保家的一直衷心,就强过其他人万千了。
邢夫人道:“哪里当得你吓成这样?这孩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就算是个儿子,这孩子也不是荣国府的长子嫡孙。王氏怎么会冒险害他,做赔本生意?”
“有老太太在,她也不敢对我的孩子下手。就是琏二,也不过是被她养废了,身体上也没什么毛病。”
“我担心的是咱们院子里会不会有哪个小蹄子动了歪心思。”
“王氏是管家太太,若是东大院里有人起了坏心,她顺水推舟方便得很。所以我才让你紧紧地盯着她。银娟,我和你的后半生都指望着这个孩子,你务必仔细办事,绝不可有轻忽之处!”
王善保家的哪里不知道太太怀的小少爷事关她后半生的身家性命,荣华耻辱?
因此在听到邢夫人的嘱咐后,她连忙拍胸脯表决心,发誓赌咒自己绝对会把招子放亮,断不会让人把手伸进她们东大院里。
陈矩昏昏沉沉地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
据他推断,他投胎的这户人家里的人口虽然不少,但对他来说算不上复杂。
而且他此世的这位娘亲,貌似也是个一个有成算的人。
在他长成之前,可以靠着母亲庇护。而等他长大之后……
内宅手段纵然再阴险,想来也比不得朝堂上的风刀霜剑,宫廷里的云谲波诡。
他在深宫里从最卑贱的奴才爬到内相的位置,又怎会觉得此世艰难?
第3章 王氏忿恨婢子婉劝,邢氏发动麟儿诞育
王夫人被贾母叫到荣庆堂闲话,来时笑语盈盈,去时咬牙切齿。
一回到自家院子,王夫人就恨恨地拍了桌子。
周瑞家的过来奉茶,见此情状,心里咯噔一声。
见王夫人看向她,周瑞家的硬撑着笑上前道:“太太且喝茶,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彩霞那丫头沏了两遍,特意晾温的。您且喝上两口儿,去去心火。”
王夫人接过茶盏,略沾沾唇就撂下了。
她随手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王夫人心里的怒火,岂是一盏清茶可以平复下来的?
她烦得要命,看谁都不顺眼。
周瑞家的暗道倒霉,怎么今儿正好赶上她轮值?
太太怒气冲冲,偏偏她在这当口伺候太太……这简直就是在擎等着触霉头。
周瑞家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给王氏捏肩。
她一边捏肩一边柔声打探:“太太看起来好像不大欢喜?不是说老太太请您过去说些家常话吗?”
王夫人按着太阳穴抱怨道:“若非老太太,我也不会如此难受!老太太慈爱,心疼媳妇怀孕辛苦,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她也不能刚知道邢氏有了,就把我叫过去教训啊!”
“又说不能短了邢氏吃用,又说要约束下人不能让下人爬到主子头上!如此这般细细叮嘱,于我却太过吃心!”
“我这些年管着这个家,呕心沥血,劳心熬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却对我如此不放心,这又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她越说越生气:“这些年来,我何曾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偏老太太对我千百个不放心,在鸡蛋里挑骨头!难道我竟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会短了邢氏的仨瓜两枣?”
“且不说邢氏,只说大老爷。他在公中取钱,回回都是三五千银子的大宗。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句不许了?”
“还有他们大房的琏哥儿,我也是十分疼爱,我心疼那孩子丧母,向来不让他吃一点点苦。这般用心,便是我亲生的珠儿都比不上!”
“都这样了,老太太还觉得我会亏了大房,把我叫过去立规矩。偏生咱们这边还落得个老太太偏心的虚名。如此的委屈,我能和谁诉?也就只能和你说说了。”
骗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骗过自己。
王夫人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得委屈了起来。
她捏着帕子淌眼泪:“这邢氏没生下来孩子呢,老太太就开始给我脸色了。要是她生了儿子,这府里怕是没我们娘几个站着的地儿了!”
贾政作为次子继承了荣国府大半的资源。
王夫人作为次子媳妇,又做了威风八面的当家太太。
二房怎么可能会像她话里说的那么惨?
周瑞家的知道王夫人喜欢装菩萨,更知道王夫人根本就不是贤惠人。
王夫人要是好人,这府里那班捧高踩低、欺软怕硬的奴婢就不会交口称赞二太太慈和了。
琏二爷也不会被她哄得那样向着叔叔婶婶。
不过周瑞家的并不觉得王夫人有什么不对。
说句难听的,大多数人划分善良与恶毒的依据也不是言行,而是立场。
在这后宅里,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无非是争权夺利,只有狠心之人才能活得舒坦。
周瑞家的能够受到重用,还不是王夫人需要她这个女诸葛出谋划策吗?
她熟练地哄王夫人道:“老太太最心疼的始终是咱们老爷和珠大爷。琏二爷都比不上咱们大爷,更别提大太太生的继室之子了。”
“老太太她老人家关心大太太,也不过是关心大太太肚子里的那块肉,并没有别的意思。”
“要奴婢说,您就算给大太太些小恩小惠也不碍什么。”
“不过是拿一点子东西,换贤良的好名声罢了。我的好太太,您这么做,对哥儿姐儿也是有好处的。”
只要强调贾母对贾政和贾珠的重视,王夫人就能忍下对贾母的怨言。
周瑞家的见王夫人容色稍缓,心底松了口气,再接再励道:“说起来,太太您还不清楚大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呢。那孩子若是个姐儿,老太太的兴头儿就淡了。退一万步说,那孩子是个哥儿也无甚好担心的。琏二爷都争不过咱们珠大爷,他又碍得了什么呢?”
王夫人听了周瑞家的的劝慰后,心火消除了不少。
没错,邢夫人的孩子碍不着她。
除非贾赦和贾政都死了,否则荣国府是不可能按玉字辈的人头分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