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娇藏不住,顿时灿烂一笑:“我就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可高兴了!”
又看薛依依一味打趣她,眼珠一转,道:“倒是我们折月客,最近许多烦恼呢!”
沈蓉一听,将方子交给廖清瑜,自己凑过来:“什么烦恼?倒是说来我听听。”
她看薛依依咬着嘴唇不说话,又有郑梦娇笑得狡黠,心里一动:“莫不是......薛家有了相看的对象?”
她能猜得这样准,也是因为自己就有如此这般的问题。
果然,就见薛依依慢慢颔首,声音犹疑:“倒是也有,但爹娘喜欢的......”
她摇摇头:“我却不喜欢。”
沈蓉并不惊讶。只看薛家行事,显然是很疼爱她,却又能为了她的婚事,转而不顾她这些时日的憋闷,将人留在京城,就可知道薛家必然想要她嫁一十全十美之人。
十全十美,又哪有那样好找?
况且沈蓉以己度人,想从薛依依举止判断,她是否也暗暗有一个心上人时,反而觉得不妙。
若是有,如她这般,倒也还说得过去。
毕竟沈家与薛家,绝不可相提并论,她要嫁一个平平书生,她娘能跟她闹上九九八十一天,但薛依依若有心仪之人,以薛家之势,就是逼,也能按着头逼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对象。
然而......
她看着薛依依纯然烦恼的面孔,心中笑叹。这薛家姑娘,恐怕是半点成亲的心思,都还没有呢。
江南小院里,沈荔也有自己的烦恼。
手工酿造就是这样一回事,尤其在古代,对酿酒者自身的技术、品味要求太高。
甚至于因为要酿造的是起泡酒这样技术难度大、成品不稳定的东西,沈荔自己每回做出来,口感和香味上都会存在细微的差别。
池月倒是很冷静:“酿酒这东西就是这样,时间、原料、酿酒人,都会让它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若想用这个一鸣惊人,那么已经成功了;但要长久撑起一家酒坊,那酿酒方子就还要修正。”
她对失败,仿佛是见得太多,所以并不气馁,也不烦躁。
若要沈荔看来,自家师傅便像一块冰,即便融化,也只是冷冷的水,一辈子也不会沸腾一般。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好奇那日太子来访,她忽然的恼怒。
沈荔自忖两人关系还算亲近,便直接问道:“师傅那日对太子殿下的话语那般反应,是因为孑然一身、不怯不畏,所以才......?”
若是单纯的厌恶皇室,那沈荔也要斟酌一二,是否委婉地请李执以后少来做客。
池月瞥她一眼,脸色一僵,竟然一下便拂袖而去:“......你自便,我出去坐一坐。”
出了院子,半空的圆月余晖便更加亮白。池月的影子映在面前地上,凝实又小巧,似乎正回望着她自己。
......若是面对过去的池月,现在的她,能否抬头挺胸,告诉自己,这些年来她从未躲懒、从未放弃、从未愧对过自己?
池月在院中长椅边坐下,久久看着自己的倒影,默默无语。
她不是沈荔以为的那样不惧皇权,只是情不自禁。听见那样的话,就心里烦闷。
——哪里用得着这么忙这么累?你是姑娘家,好好休息就是。
——池家女儿,你家的手艺原也不传女,何苦自己和老祖宗对着干呢?
——女儿总有另一条出路,嫁了人,生计有夫君操心,我的月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呢!
这样的话,她听的太多太多。
爹说,娘说,她都得听;后来爹娘去了,旁人再说,她就不愿听了,于是搬到这山脚下来独自一人居住。
池家厨艺世家,如今有门手艺的,莫不是捂得严严实实,世代家传。
到他爹这一代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厨艺也好木工也好,这样的手艺一向传男不传女,池家也是如此。
但池月却知道她爹娘不是那等乐意将女儿贱卖的人家,只是她爹发自内心地认为做厨子太辛苦,实在不适合女孩儿操持。
就算是池月从小天赋异禀,对厨艺表现出莫大兴趣,她爹也只是说,“学几个菜,日后能做给你夫君孩儿吃便罢了”。
连食谱都不让她翻,更遑论放任她进厨房。
若不是池月知道自家菜谱是祖传的宝贝,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父亲偷偷拿去烧了。
直到父母因病去世,病榻前都还在叮嘱她。
说那菜谱摆在箱子里,莫要去动它,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日后嫁个好人家,轻松度过一世,便罢了。
池月听了太多次,直到父母走前,都还在听这样的话。
原先的委屈酸涩已经没有,只觉得不解。
为什么?
她知道学厨很苦很累,但为什么从一开始被人就将它撇开,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倔得要命的性子,于是那之后便拿了菜谱偷偷学起来。
虽说天赋异禀,但这厨艺本就是功夫活。池月比起那些从小就上灶台的练家子,总是差了几分。
明明是个天才,手里也拿着最好的秘传菜谱,却永远没办法触及自己想要的水平,池月怎能不怨?
直到前些日子,她曾经教过几日的便宜徒弟找上门来。
她记得沈荔,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虽说是名义上的师傅,却也只是见那孤身一人的女孩太过可怜,教了她几手。
就像她父亲教她一样,只是几道菜,日后能做给夫君孩儿吃也就罢了。
她忘了自己也受困于这样的想法,后来又听说小姑娘去了京城,更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却不料这次再见,沈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做事,从骨子里透出来自由洒脱。
池月羡慕她。
她对自己从来很诚实,喜欢做菜,那就是喜欢;对父母有爱亦有恨,那就是爱恨交织;所以羡慕沈荔,就是羡慕。
这样好的苗子,又同她一样喜欢挖掘各色食材潜力,如此合心意的徒弟,却让她听见有人同她说着自家父母那般的话,怎能叫池月不怒?
但扭头走了,自己冷静稍许,池月又有些懊悔了。
她怨的是什么?是做菜吗?是厨艺一道永生无法达到最顶尖的位置吗?
不是啊。
她最怨的,分明是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徒儿的人生?她自己愿意一辈子学厨,是她自己的事,却不能强要沈荔也同她一心吧?
若是小姑娘有别的志向,她也不该为一己私心就横加阻拦。
否则,又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呢?
池月倚酒对月而坐,在后院走廊下默然不语。
不知坐了多久,只觉得夜露深重,已将衣襟打湿,身后忽然披上一件外裳。
暖融融的。
池月没回头:“你来做什么,还不早点上榻歇下?否则,少不得又有人说我苛待你。”
“师傅对徒儿严格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苛待不苛待。”
沈荔也在廊下坐下。
她碰了碰师傅冰凉的手背,干脆伸手握住。
她的手和池月的手,都有一层极厚的茧子。
粗糙、位置不一,甚至有些微微变形。
那是她们日夜握刀提锅练习,剁骨切菜翻炒,红案白案齐上阵,才被时间允许留下的勋章。
“我答应你,师父,绝不为任何事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荔说。
她虽然没说烹饪,但却比说了还叫池月高兴。
若沈荔承诺一辈子做菜,反而要让池月怀疑是不是迫于自己才如此说。
但沈荔却说,她不会为了任何事放弃她喜欢的东西。
池月自己都没察觉,那冰凉的手指却已经握住了沈荔的手:“此话当真?”
“自然。”
“好,那就好......”
池月眼角划过一滴泪。
沿着面庞,从下巴滴落,沾湿衣襟,晕染一片冷冷深色。
“那样就好......”
第70章 反响
夜市即便天天都开, 中秋当日也是要关的。合家团圆之际,小商小贩们也一一回家,就着月饼赏月。
沈荔原本想着自家师傅和她一样, 孤零零一个人在江南,也没个亲人。于是备了好酒好菜,准备去山脚下的小院和池月一起过中秋的。
却不料临走前,有公公前来传旨。
说是皇帝下诏, 请她赴宴。倒也不是什么奢华大宴,只是几个亲近人的小聚而已。
既然皇帝有旨, 那无论做了什么计划也只能放下。
沈荔提着那盒准备好的酒菜,直接就赴宴去了。
皇帝很是好奇:“你这是,手里提的什么东西?”
沈荔笑着回答:“是民女准备的一些菜肴。”
另一只手提着坛子:“这是还未开封的酒。”
皇帝早听说她在酿酒——这整个驿站里,每个人无论做什么,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向他汇报。
沈荔学酿酒、到去夜市摆摊、以此为契机替朱家的酒铺打开市场......
只要皇帝想听,自然能把起因经过结果听个别无二致。
皇帝眼睛微眯:“可是那名声在外的果酒?”
谁不知道这位沈掌柜初学酿酒, 就一鸣惊人。如今整个江南五城里头, 喝过她亲手酿造美酒的不多, 但不知道的, 却少之又少。
皇帝如此想着,旁边太监已经将沈荔带来的一坛子酒呈上。
这些吃用东西在进门前就已经被检查过一遭,一会儿倒酒出来时还要再检查一遍,确保不存在任何问题。
沈荔则被引到一旁坐下。依然是熟悉的座次,她和乔裴坐在皇帝右手边, 太子和楼满凤坐左手边。
楼满凤见那酒递给皇上, 便知道自己恐怕是喝不上了, 忍不住对沈荔挤眉弄眼。
小声问:“只带了一坛?”
上头皇帝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笑骂道:“得了!朕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先找一个瓷瓶来,再......”
他话没说完,密封的盖子已经被太监打开。
皇帝原想着,若是那些烈酒醇酒,他喝过品过不知凡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期待。
却不料盖子一掀,浓郁的果香涌了出来。初初一闻,仿佛是山楂的香气,但再仔细探寻,又不止这一样果子。
即便还没有送入口中,这浓烈的香味,已经叫皇帝想起山楂的酸,口中便不自觉生津不绝。喝都没喝到,竟已经胃口大开。
贴身太监最擅长揣摩上意,一看就知道刚才说要分几个酒壶出来,恐怕做不得数。
正要装聋作哑地将这酒奉上,就听见底下楼世子没眼色地追问:“陛下!不是说要分到酒壶里一人赏一壶吗?”
李执当然了解自己父皇,忍着笑替他解围:“楼世子若是想喝,我把我的酒分给你。”
他说的是桌上这一壶御酒。
楼满凤不乐意:“这能一样吗?我要喝沈姐姐亲手酿的酒。”
“笑话!怎么,朕不给你,你还要亲手来夺吗?”皇帝一拍桌子。
楼满凤半点不害怕。他从小就见当今皇上跟他爹两个人互相拍桌子吵架,面红耳赤、拳打脚踢,那是常有的事。
楼知怯的亲卫都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到后来面不改色,他是楼知怯亲子,更是毫不畏惧。
“陛下言而无信!”
“好啊!楼家小子,是朕太纵着你了!执儿——!”他叫太子,“狠狠揍他!”
李执忍笑忍得更加痛苦,抬手随便给了楼满凤肩头一拳。
后者立刻委屈起来,捂着伤口,隐隐作痛,抬头想向沈荔撒撒娇。
毕竟是她亲手酿的酒,只要沈掌柜开口,陛下怎么也得给她一个面子吧?不说一整壶,一杯总是有的吧?
但一抬头,却见沈荔微微垂着头,伸手去端小几上的茶碗。
她手腕从袖口露出一截,青蓝的血管微微跳动,脸上再无半分多余神情。
没表情的时候,半点不像平时笑脸迎客、名满京城的沈掌柜,而独有几分冷情。
楼满凤鲜少见她这样,正细细端详欣赏,却瞥见一旁几边的乔裴。
脸色一黑,顿时不乐起立。
这家伙喝茶就喝茶,为何姿势角度,都跟旁边沈掌柜一模一样?
两人如出一辙地抬起手腕,茶盏送到嘴边。喝茶时,头脸纹丝不动,只是手腕轻轻一转,动作优雅至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默契......!
偏偏他二人还半点没意识到自己和旁边的人动作一致,让楼满凤连叫破都不方便,唯恐惊动他们,反而让他们知道身边还有个这样的人。
一来一去之下,自己生起闷气,一顿饭都没吃好。
倒是皇帝跟他斗完气,自己偷摸把那坛酒喝了,只觉得惊为天人。
这酒虽果味浓厚,一入口,酸得恰到好处。既给人深刻印象,却又不至于酸倒了牙,叫人难受。
往日常说烈酒烈酒,喝下去如火烧火燎,刀剌喉咙一般,才觉得是血性男儿。
但这坛子新酒别出心裁,称不上多么浓烈,但一入口,仿佛有什么在嘴里噼里啪啦爆开,刺激又舒爽,味道半点不输,口感上融入果香,又更加圆润顺滑,的确是极品。
他不敢多喝,因为太子孝顺,始终盯着他身体,也只能趁宴席散去,一人在房里独酌。
一旁的贴身太监度他神色,笑着凑趣道:“陛下倒不如从京城发一道旨,赞赏这个沈掌柜酿酒技艺高超,配得上您之前发下去那道‘天下第一厨’的匾额呢。”
皇帝一听,便明了这太监的谏言是何意,笑着点了点他:“你这老货,唯独在这些事上显得精明。”
太监忙笑道:“奴都是揣着皇上的意思来的。皇上精明,奴自然也就精明。”
那句从京城发旨,确实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他虽身在江南,但此次微服出巡是瞒着众人来的,整个江南至今未有官员知道皇帝亲身在此,只以为是太子驾临。
这之前几个府衙有官员被办,也都是太子出面去做的。
皇帝秘而不发,暗藏此处,自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京中太过安静,久未有皇帝音讯传来也不好。
为了让有些人相信他还坐镇皇城,倒不如像这太监说的,从京城发一道旨,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顺道抬一抬沈记的地位,让他们在江南做事更活动得开些。
如此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这样,传旨下去......”
“酒呢?酒呢?不是说沈记开始卖酒了吗?”
“唉呀,你听错了,那是说沈掌柜开始酿酒了——”
“那不是一样的吗?”
“沈记不卖酒吗?皇上金口玉言,说是天下第一酿,这才紧赶慢赶来的!咱们京城当真没有卖的吗?”
“沈记从来都不卖酒哇!你忘了,沈掌柜如今人在江南,即便酿了酒,也是在江南卖。咱们京城啊,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见得到一丝酒影子!”
“怎么这是?咱们京城人,现在活得还不如江南人了?”
门外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不少人手里捏着银票都送不出去,怀里藏着银子都花不出去。
至于沈记和凌云阁的包厢里,更是热闹一片。
江南有酒商,难道京城就没有吗?倒不如说京城酒商更多。
越靠北的地方,气候越寒冷。古代燃料都是稀罕物,即便家里不缺,但能喝口酒暖暖身子,岂不更好?
京城爱酒的人,比起江南是只多不少,酒商们自然也活跃至极。
更何况沈记早就名声在外,此时又听说沈掌柜酿了新酒,早已风靡江南,还得了当今盛赞,更是叫人心痒痒。
真想知道那江南士子、贵女们爱喝的酒、当今皇帝爱喝的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哇?
只是无论他们问谁——沈记的老面孔芳姨、三娘,又或者常来的郑家小姐,甚至有人往大庆风物上投稿子,隔空遥问折月客——都没个音讯。
越是问不到、尝不到,就越是惦记。甚至有人都已经发起牢骚来了:“这沈掌柜分明是京城人,怎的去江南酿酒了。”
有的老客虎目圆睁:“咱们京城,那也该第一时间喝到沈记的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