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点头:“是的呀,上回他家公子来投稿被咱们拒了,我看着也没生气,不是那等跋扈子弟。这回也帮忙看看吧,不成就不成了。”
看文章前,先翻到末尾看了看署名:折月客。
薛家公子的笔名,似乎并不叫这个......?
秦悟这样想着,翻开手里的文章。
半晌,轻轻合上,递给秦录。
“怎么,还是不成?”同僚探头,面露遗憾,“原以为薛大人家里能出个文曲星呢......”
他知道秦家兄弟跟薛旸大人师出同门,故而才说话松快些,想着也能抚慰一二。
却没想到秦录看了文章,又跟兄长对视一眼,竟一齐笑了起来。
“齐大人,您也看看吧。”秦录给他递过去,“我们二人要是定了,难免有失偏颇,您也点头,那才是真的文曲星呢。”
那齐大人初不以为意,只觉得用语平平无奇,但读着很是顺畅。一遍读完,倒忍不住又读一遍,细细品味一番,这才击节大赞:“我瞧着,这小子比起上回实在是天壤之别!所谓鲤鱼跃龙门,难道不就是这样一回事?”
反而是秦家兄弟,默默不语,只笑着将文章送去刊印处,令他们加紧重印这一版出来。
鲤鱼跃龙门的金龙未见着,倒是有只金凤凰,拦也拦不住,眼看要飞出来了。
“《大庆风物》的新刊?”京城一府邸内,有人抬高声音招手,“兆哥儿,拿来我看看!”
被唤作明哥儿的,赫然是楼满凤的好友孙兆。
他将手中一册书塞给小厮,小厮紧赶慢赶,跑到说话者身边。
“昭公子慢看!”
“嗯,你回去吧。”
那小厮扭身回了孙兆处,说话的昭公子手中翻开大庆风物,一旁有人点上清茶,又从后厨端来三样细点,摆在他手边。
这位可是老爷专门请回来的,说是高中过同进士,眼看要授官,却因为身体太弱而留在京城。
自家少爷的前程,还得依仗这位昭公子教学,由不得小厮不尽心。
“嗯......政论民情......老花样了,又是骂宰相的!”他看着看着,笑呵呵道,“这宰相还真不受老学究们待见那!”
孙兆凑过来:“这《大庆风物》也不说遮掩一番,万一叫活阎罗看着不喜,一把子给人端了......”
昭公子吃块点心,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算不到这一步?”
“此话怎说?”
“一来,你也说了,那是鼎鼎大名的活阎罗。”他取出折扇,却碍于天气寒冷,只是轻轻摆动,“虽说只有咱们之间知道这个名头,但看他行事,也该知道这位乔大人可不是什么顾忌多多、温润圆滑之人。”
孙兆点头:“自然,他出手狠辣,荤素不忌,这是出了名的。”
“光说此前浔州水患,原先那地方官赵大人俨然已经安抚好了百姓,该给的救灾银子也没少太多,几可称得上足量了,却叫他一去就砍了脑袋。”
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曾几次在沈记见过这位大人,不由摸了摸后脖颈。
还好,还连着脑袋呢。
“二来,不因言获罪,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定下的规矩。”昭公子抿一口热茶,“要是他仗着圣人一时之宠爱,而肆意妄为,不仅是得罪一众文官,更是败坏自己官声。”
他慢吞吞说完,又轻叹:“有时候,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名声,反倒比什么都要紧了。”
孙兆摸摸胳膊:“便是不说,他如今也没有什么名声呀?连我和友人们都知道,他可是个狠人......”
“行了。他狠不狠先不提,傍晚你爹要回家来,见你还没默下这一篇书,恐怕一顿狠打是少不了。”
孙兆听得一抖,连忙回了自己位置。
把他打发回去读书,昭公子继续看向手中的《大庆风物》,目光顺着版面下移,却在右下角见到一格闻所未闻的栏目。
“京城滋味......?”他端详这四个字,倒有些怪异,“什么滋味?是做官的滋味,还是读书的滋味?”
再往下,却发现都不是。
这上头写的,居然是京城一家小酒楼里,饮食餐饭的滋味。
昭公子眉头一皱。虽则是风物,但什么风物能入他们这些读书人的眼呢?
一来,与考学有关的。笔墨纸砚,诗词书画,倒还算得上风度翩翩,谈论起来,虽有些不务正业,但也只是公子风流而已。
二来,与朝政有关的。民事民情说不好,但总要分得清朝中各家大势,否则轻易得罪了谁,自己恐怕还不知道。
公然说起饮食俗物......
这未免太失之雅趣了吧?
看在《大庆风物》一贯注重笔墨的面子上,昭公子勉强自己往下读去。
“下笔倒是精简......前头都不提这菜名的吗?”
他原以为,既然是说吃,便要一开始讲解菜名,细细捋过其历史渊源,最多插些捕风捉影的名人轶事,如此才算勉强能登大雅之堂。
讲讲历史、讲讲名人,似乎才能把‘吃’这一字里头的俗气清除些许。
却没想到,这篇文章看着也不过千把字,前头近百字,都只是在说这作者随其父到地方就官的见闻、经历。
好在并不枯燥,反而平和详实,读起来便如有人在耳边娓娓道来,又如自己也亲见了一般,风景宜人、舒缓清神。
又讲其父曾在海边垂钓,水平却不甚高超,只钓起一尾小鱼,叫人烹做鱼羹,味道了了。
言语间,其父的洒脱、其母的宽和、其兄长的伶俐,竟跃然纸上,叫人望而生羡。
却不料笔锋一转,讲到作者伺候因故不能继续随行,只得滞留在京,往日那些自在随风的日子,竟然如水面泡影般不可再得......
这是何等伤怀!
昭公子几乎要忘了这是篇写吃食的文章,一路读到尾巴,才见字里行间提起这沈记的玉腌鱼,吃起来竟然与儿时父亲钓起的那尾鱼别无二致。
作者只尝了一口,便潸然泪下,泣不成言。
昭公子手中捧着新一册《大庆风物》,一时之间,久久不能言语。
他原本也不是京城人士,只是来此殿试,却不料身子太弱,刚张榜就病倒。
若非有个同进士出身,凑巧被孙家请来教导小少爷读书,恐怕哪日孤零零死在一处院子里,也只是给京郊多添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他越是读这篇小文,便越是想到自己的故乡。那说起来也不是个令他很熟悉的地方,只是幼时,父母皆在,虽然生活贫苦,却也知道有人支撑、有人盼望......
如此这般,不由悲从中来。
“昭先生......您、您怎么哭啦!”孙兆捧着课业回头要请教,却大吃一惊。
被他这样一说,昭公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满衣衫。
“孙少爷......”他泪眼朦胧地发问,“不知这沈记,究竟在京城何处呢?”
“等我身子好些,我必然是要去吃上一回、十回、百回的呀......”
“我说咱们店里, 近日是不是人越来越多了?”赵二擦擦汗,忍不住问。
今天跟他一起在大堂轮值的是一德和周全,两人闻言点头:“确实如此。”
沈记虽说一向佳客盈门, 但眼下毕竟入冬了, 许多常客年纪摆在那里,日日冒雪外出确实不易。
因此即便宴请往来的客人不少, 但也不至于一日更胜一日吧?
好在一旁等候的客人们没听见, 否则, 少说也要拽着赵二说上半个时辰。
——拜托!那可是《大庆风物》!
京中报刊的顶流、无数学子的梦中圣殿,就算是再如何成名已久的大家,也以登上《大庆风物》为荣耀呀!
虽说论学术气质, 《大庆风物》自然不如那些修了再修、验了再验的作品, 但光是它那难以望其项背的发行量, 就说明了这是一份辐射面很广的刊物嘛!
就算这时的学者、学子们, 还不大能清晰地描绘出辐射面广、读者面广能带来的好处, 但新一期《大庆风物》刊发后,沈记的客流量明显大幅增加,甚至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
其中自然也有年节将至, 宴请之事增加的缘故, 但论其根源,不得不提到折月客在《大庆风物》上发表的一篇小文。
折月客写自己在沈记包厢吃饭的经历,写其中美食、声名远扬的女客包厢, 与沈记掌柜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却也是在写其在朝为官的父亲。
虽不知这位父亲是谁, 却能从折月客笔下读出他对孩子的疼爱, 与其对自身官途的盼望。
将对父亲的敬佩、对儿时时光的怀念,用精到的笔墨, 融入对菜肴和饭馆的描写之中。
以小言大,还不忘点了点亲爹为官不易、所受过的坎坷。
表面写吃,内里写情;欲说还休,又略显矜持,很是合了这群读书人的胃口。
无论是措辞还是立意,实在都是不易多得的一篇佳作。
听完此等解读的沈荔:......
要不是她亲口拜托薛依依写这篇宣传广告文,说不定都要把传言当真了。
这群读书人,倒是很适合去现代做阅读解。
“事前谁也没料想到,这群读书人也这么能掏钱啊!”赵二咋舌,“都说穷书生穷书生......”
沈荔挽着袖子摇头:“非也,非也——”
她时不时要过目芳姨记的账,故而知道,大庆风物的发行带来最多的新客人,并不是文人。
文人是没多少钱的,而沈记除了早餐,要吃一顿饭并不便宜。
反而是一些谈生意的商贾,又或者和朋友小聚的官员,对沈记新装潢的包厢赞不绝口。
他们看了大庆风物,一面也觉得这篇小文笔墨精炼、文采出众;另一面,却对所谓女客都能用的包厢有了好奇。
本朝虽风气开明,但女子独自上街出门,尤其是来饭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仍是忍不住叫人忧心。
试想,沈记的包厢能让这些名门小姐、乃至于让他们背后的父母放心,无论私密性还是安全性,其优越也就可想而知了。
商贾们谈生意也好,官员们偶尔讲些朝中大小事也罢,既然敢说给对方听,那么便认为对方是可信的,唯独怕的是消息走漏。
如今隔音技术做得不好,坐在茶馆隔间里,说话声音大些,整层楼都能听到。
即便那话里没什么绝密消息,但也有失体面不是?
如此,沈记的包厢反而成了他们极追捧的热门去处。
她这之前也读过几期大庆风物,因此那天见了薛依依的文章后便知道必能刊登。
只是没想到影响力如此之大,刚刚扩充出来的十二个包厢都不够坐的。
好在沈记跟这一片的街道司、捕快关系都好,郑元武几个这几个月,没有一天是不来沈记吃面的。
加上沈记纳税积极,因而街道司允许暂用梧桐街街面一部分位置,搭上棚子来给客人坐候。
否则大冬天的,在外面冻坏几个人,街道司也担不起责任。
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沈荔多少有些为难。
以沈记目前的规模来看,再扩张恐怕不容易。
就算能买到铺子,沈记现在能掌厨的暂时也只有她一个。
宁宁毕竟人还小,虽然有些天赋,但帮厨也就罢了,做主厨肯定不成。
要是能有几个充分打好基础、技艺熟练、红白两案都能干的厨师送上门就好了......
沈荔忙活一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便抽空做了片刻白日梦,正要回后头院子里歇上一歇,就听见有人叫她:“沈掌柜、沈掌柜!请留步!——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闻言抬眉一看,是刚刚从包厢下来的几个商贾,口音倒像是西南那边的人。
西南一带富的极富穷的极穷,再看衣着,嗯......
应该是极富的那一批。
几人里领头的那位戴着紫色貂毛帽,围了同色围脖,这时便开口:“沈记环境清幽,饮食也样样鲜美,无一处不周到。唯有一点......”
他竖起一根手指,故作神秘:“就是人一多了,这转桌用起来不甚美观啊!”
沈荔听了,也不由得点头。
虽然是系统出品的转桌,质量绝不会差,但最适合的人数也就在六到十人之间。要是人太多,用起来的确不太方便。
古代等级分明,不是人人都敢上手转桌子,且古人没有浪费的观念,一点就点一大桌,满满当当的。
转起来万一洒了掉了,反倒不美。
她看这富商似乎还没说完,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那么几位客人是打算......?”
紫貂富商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容:“是这样啊沈掌柜,我听说江南也好京城也罢,那些真正的豪富人家都流行每人面前摆一张小桌,自己吃自己的。这不正适合我们吗?”
这样一说,沈荔懂了,那不就是分餐制吗?
她刚开沈记的时候就想这么搞,但被沈蓉和乔裴好说歹说,硬生生劝住了。
这时再被人提起,顿时又蠢蠢欲动,爽快笑道:“杨老板此言有!待我钻研一二,到时出了成果,还要请杨老板拨冗前来啊!”
她答得真诚,那杨老板笑得也就更真诚几分:“沈掌柜为人爽朗,性子豪迈,可见是做生意的好料子。若是我家中儿女能有沈掌柜万分之一的能耐,那我老高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两人商业吹捧片刻,杨老板并其他几位富商才慢慢离去。
他虽然是头一个提出如此建议的,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记自从大庆风物新刊发行后,门前车马喧腾迎来送往,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态。
客人一多,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可京城能吃得起酒楼的人就这么多,就算吃得起,也不可能天天顿顿都在外头吃。
沈记的客人多了、生意好了,其他家的自然就落下去了。
如奎香楼凌云阁这样的老牌酒楼,虽说也有一些固定客人还能撑一撑场面,但那账本到月末一翻,总是不好看。
凌云阁掌柜张琪‘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面前的账房乃至于一干伙计、跑堂、大厨等等,都抖了一抖。
虽然没人敢说出口,但谁不知道,自从那沈记发家以来,凌云阁的账面就日渐难看?
他们和奎香楼满庭芳这两家又不同,是靠着菜品食材手艺立足,背后在京城却没什么根基。
有传言,奎香楼背后是个姓李的皇族,而满庭芳则多是说被皇后娘家王家掌控。
叫这两家一比,凌云阁顿时成了小可怜,背后只是一江南富商。
这富商虽财大气粗,在江南产业遍布,但京城亦有京城的规矩。
光靠撒钱,世家贵族当然笑着收礼,却不肯卖这个面子。
因此凌云阁只能在食材味道上下功夫,每日都有从江南送来的鲜鱼菜蔬稻米等等,才在京城餐饮行业撕开一个口子。
偏巧沈记也是同样的路子,而且沈记的菜谱比他们更新鲜,更奇特。
再说装潢、服务......
张琪又是一声长叹。底下账房怯怯地说:“掌柜的,那咱们要不要也学着沈记修几个包厢?”
凌云阁自然是有包厢的,但他们的包厢和那些茶楼包间相去不远,只是把一层楼分出几个隔间来,如此而已。
张琪瞪了他一眼:“净出些馊主意,沈记的包厢是普通包厢吗?之前说要用屏风隔开位置,我们没试吗?一味东施效颦,又有什么意义?”
底下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个跟那江南富商沾亲带故的厨娘,细声细气地提醒:“掌柜的,可是朱夫人不是说,不日就要上京城来吗?”
张琪一听‘朱夫人’三个字,手指就是一抖,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在发颤。
他这般作态,底下其他人更是战战兢兢。
江南这位朱夫人,京城未必人人皆知,但京城做生意的,却绝不会不知道。
此女早年丧夫,唯有一儿一女,和一个日渐落败的夫家。
却以寡妇之身,一手把夫家和自己娘家攒在一起,拉扯成江南数一数二的豪商,其能耐本事,又岂是常人可比?
屋内静了半晌,张琪才幽幽又叹一声:“如此,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他也不想得罪沈记,奈何不做点什么,这掌柜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