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宽敞,但沈京鹤身形挺拔,躺在上面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送他回来的男人擦了把汗,低声跟阮英打招呼:“是阮小姐吧,我是沈总的助理,叫我小郑就好。”
“小郑先生好,”阮英给对方倒了杯水,又问:“小吴先生呢?”
“谢谢,”男人双手接过水杯,灌了两口才说,“我和小吴轮值,今天正好轮到我,不然沈总这个工作量,一个人也受不住啊。”
阮英眼睛瞥瞥沙发上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沈京鹤。
小郑注意到她的目光,讪讪一笑,“沈总除外。”
阮英点点头,弯腰给沈京鹤也倒了杯水,顺着男人的唇缝儿一点点灌下去。
小郑在旁边给她帮手,低声说:“沈总晚上喝了点酒,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可能需要人照看,您看我晚上方便留在这吗?”
阮英看看他猩红疲惫的眉眼,顿了顿,说:“小郑先生回去休息吧,我来。”
“这……”小郑迟疑了下,“您可以吗?”
阮英看着沙发上睡熟的人,觉得应该不难,应了声。
小郑确实累了,没多坚持,走之前把自己的号码留给了阮英,让阮英有事随时打电话联系他。
就这么,阮英拥有了沈京鹤两个助理的联系方式,但是并没有本尊的。
李阿姨正好在楼上收拾好房间,一出门闻见几丝酒气,忙不迭下楼,看见沙发上昏睡过去的人,当即“诶呦”了声。
“您说这,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哇?年纪轻轻的身体不要了嘛!”
李阿姨刚刚不在,没听到小郑的解释,以为沈京鹤是纯喝晕的,故而说完就马不停蹄去书房给人煮醒酒汤去了。
阮英上楼去客房拿了条薄毯出来,刚下楼,发现刚刚还睡着的人竟醒了,揉着眉心半坐起来,看起来状态差极了。
阮英赶紧小跑过去,抱着毯子站在沙发旁边,关心道:“你醒啦?”
沈京鹤跟一群中年男人在酒桌上周旋一整晚,看了一整晚浑浊的眼和或真或假的面具,在觥筹交错的酒盏中挂着假笑与人虚与委蛇,令他生厌,头又开始痛起来。
但此刻阮英抱着张薄毯乖乖站在那儿,眼睛黑白分明,像一盏清澈见底的湖水,里面透着真诚的担心,竟出奇地让沈京鹤的头痛减轻几分。
她应该是刚洗完澡,身上有一股清淡的草木香气,那香气像是把沈京鹤这一具被酒臭和铜臭腐蚀干净的躯体凿出个洞来,不讲道理地往里面塞进一颗清甜的薄荷糖。
沈京鹤怔愣几秒,别开眼,点点头,伸手接过阮英怀里的毯子,哑声说:“谢谢。”
又说:“我没事,不用管我,你先回去休息。”
阮英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像是没事的样子。
“没关系,还没到我定的睡觉时间。”阮英说:“刚刚小郑先生告诉我,你头痛犯了。”
“嗯,”沈京鹤看看她,垂下眼睫,又说:“没事,不算特别痛。”
“普通痛也很难受。”阮英顺着他的话说,想起他刚刚突然醒来,问:“你是不是头痛睡不着?”
“嗯。”沈京鹤眨眨眼,“没关系,睡不着可以躺着。”
“那多难受。”阮英说:“我给你读书怎么样?”
沈京鹤一愣,“读书?”
“是啊,”阮英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以前害怕或者难受的时候,就去看书,看着看着就忘记害怕了。”
“你喝了酒,不好看书,我可以给你读。”
这是阮英的秘诀。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轰炸和敌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死亡变成一个具象的随机词汇。所有人都活在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之中,精神紧绷。
在阮英的提议下,他们办了个地下图书室,书一半是阮英从家里带去的,一半是大家捐献的,只要愿意,谁都能进到这里免费读书,用书籍来躲避恐惧、换回片刻的安宁。
而且,躲在那里读书,好像轰炸声和枪弹声,都会小一点。
阮英小时候卧病在床,痛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母亲便会坐在床边给她读书,她听着听着就不那么痛了;而面临无能为力的恐惧时,她自己坐在角落里看书,看着看着,好像也就真的没那么害怕了。
这是阮英认为行之有效的良药,帮她走过了很多难捱的时刻,她现在分享给沈京鹤。
而且,阮英很有道理:“你书房那些成功学和心脏汤药,一听就非常催眠,很适合现在给你读。”
“说了不是我的书,”沈京鹤反驳,又觉得不对,“心脏汤药是什么?”
“就是那些教你怎么活命的书,李阿姨起的名字。”
李阿姨这会儿刚好端着醒酒汤过来,听见这话,立刻纠正,“我说的是心灵鸡汤,什么心脏汤药……沈先生,醒酒汤,您趁热喝。”
“嗷嗷,”阮英知错就改,“心灵鸡汤。”
“不要鸡汤,”沈京鹤无情道:“也不要成功学,有没有别的。”
阮英想了想,“那就只有教材和卷子了。”
沈京鹤这次倒同意了,“可以。”
阮英就去找了张刚做过的数学卷子,拎着坐回沙发上,一边读题目,一边抑扬顿挫地口述解题思路。
“第一题,已知函数 g(x)满足 g(x)g(-x)等于 1,且……”
“……综上所述,这题答案为二分之一,应该选择 c!”
阮英读到一半,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声音,再一扭头,对方已经睡熟了,眉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皱在一起,看起来睡得不错。
她收起卷子,轻手轻脚地离开,关掉了客厅里明亮的吊灯,留下一片静谧祥和的黑夜。
第二天一早,沈京鹤醒来的时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昨天晚上他竟然就这么躺在沙发上,听着一张普通的高三数学试卷,睡了近段时间来最沉最好的一觉。
昨天那些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他竟难得感受到了一丝惬意。
楼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沈京鹤顺着声音看去,看见阮英穿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小跑下来。晨光明亮,落在她脸上,将她的侧脸照得白皙透亮,却不及她的眼睛。
阮英今天难得起晚,慌张地跑下来,一边告诉李阿姨她今天来不及吃早饭,一边拿起桌边的牛奶,仰头一饮而尽。
“谢谢阿姨,我去上学啦。”
阮英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把牛奶杯放回桌子上,跑到玄关单脚晃晃悠悠穿鞋,扎起的马尾在她脑后晃荡,柔软的侧脸在晨光下透出一点软软的细毛来。
很快,她穿好鞋,关门离开。
“砰”一声,屋内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厨房里热水煮沸的背景音。
没人发现沈京鹤醒了。
他就这么安静躺在昏暗的客厅,旁观明亮的玄关处一场明媚的碎片。
昨晚被他不知怎么压在身下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沈京鹤单手掏出来,客厅太暗,手机上沈京绥三个字亮得刺眼。
他敛了敛眼皮,随手挂断电话扔到地上,又转身重新睡了过去。
沈京鹤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
他积威过重,沈京绥被他挂了一次电话,没敢再打过来,沈京鹤也懒得回过去,起床洗漱上班去了。
小吴正在秘书室整理资料,看见迎面走来的沈京鹤,微微一愣,总觉得今天的老板有什么不一样。
倒不是多明显的变化,毕竟沈京鹤就算再累,也永远是一副刀剑不侵的沉稳模样。
他像是被设定了“为沈家而活”程序的机器人,没有喜好,缺乏喜怒哀乐,永远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难题,情绪稳定,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露声色。
永远完美,强大,没有缺陷,没有情绪。
小吴真的怀疑过他老板是不是机器人改造的。
但机器人老板今天却难得透出点……生气儿来,具体的啥感觉,小吴也有点说不上来。
“小吴?”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吴才发现自己刚刚走神了。
他立刻回神,调整到一个称职的助理状态,抱歉道:“抱歉沈总,您刚刚说什么?”
沈京鹤向来不是一个严苛挑剔的上司,相反,他出钱慷慨,且能接受员工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眼下小吴没听见他的话,他也只是冷静地又问了一次,“今天晚上有没有会议?”
小吴迅速查看了下今日的日程表,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沈总,没有。”
“好,”沈京鹤一边开电脑一边道:“今晚不要安排会议和酒局,我五点要下班。”
“……是。”做沈京鹤助理三年,小吴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他一头雾水地退出沈京鹤的办公室。
心里想到前两天看的科幻言情小说,琢磨着,这是机器人萌生自我意识要反抗了?
沈机器人这一天状态都不错。
虽然还是参加了四场项目重点推进会议,且在会上把众人吓得噤若寒蝉、点名批评了几个不干事的老领导、并毫不留情地把一个年过半百的上层领导说到抹泪;会后还抽空效率极佳地处理了十三个重要合同——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但是他中午和小吴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竟然主动起身接了杯牛奶。
接了!一杯!牛奶!
要知道,从前沈老板在公司吃饭,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维持基本生命体征。
沈京鹤非常挑食,很少有食物能让他觉得美味,食堂大锅做出的菜更是想都不用想。
但沈京鹤懒得浪费时间出去吃,每天都在食堂凑合,卖相口味什么的他一律不在乎,只要能果腹就行,反正在他嘴巴里都一样难吃。
小吴觉得他平时吃饭简直就像在吃行军粮,今天居然会去给自己倒小牛奶了!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机器人确实开始萌发自我意识了。
挺好的。
他不自觉也跟着轻松了些,主动分享道:“沈总,刚刚阮小姐给我发微信,问你今天头还痛不痛。”
他本意是想告诉沈京鹤家人很关心他,哄他更开心点,谁知沈老板听完,喝牛奶的动作一顿,眼神瞥过来,问:“你有阮英的微信?”
“昂,”小吴直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犹豫道:“有、有啊。”
“什么时候加的?”
“就前段时间,”小吴忐忑道:“我们送阮小姐回家,阮小姐问我您的情况,短信不方便,就加了微信。”
“嗯。”沈京鹤稳重地喝了一口牛奶,想了想,又问,“她电话号码你是不是也有?”
“……有,”小吴看看他,提醒道:“当初您把我的号码报给了阮小姐。”
“嗯。”沈京鹤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
小吴没想通沈老板突然不高兴的原因,于是决定拉人下水:“小郑也有,昨天他送您回远山那边,怕阮小姐一个人照顾不好你,就和阮小姐交换了号码,让她……有问题随时找他。”
沈京鹤果不其然皱起眉,“小郑也有?”
“阮英是我妹妹,有问题随时找他做什么?”
小吴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咽了咽口水,心说您问当初把我号码给阮小姐的自己呗。
沈京鹤越想越不高兴。
小吴小郑都有阮英的电话,沈京舟和沈京绥那两个浑小子应该也有……沈京舟就不用说了,天天和阮英混在一起,沈京绥更是……
阮英之前暗恋他呢。
怎么会没有联系方式。
沈京鹤面无表情地想,全世界只有他没有阮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
餐盘里本就不合口味的食物越发难吃,沈京鹤彻底没了胃口,嘱咐小吴自己慢吃,端起只吃了两口的餐盘起身闷闷走了。
小吴大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决定收回刚刚的话。
还是别萌生自我意识了,莫名其妙的。
好在小吴多年打工人,非常知道如何想老板所想,他吃完饭回工位第一件事,就是把阮英的微信号和手机号整理好,发给了沈京鹤。
琢磨了下沈京鹤刚刚莫名其妙的问题,小吴用词非常讲究:
“沈总,阮小姐又发信息问您的情况,关切非常。我认为作为家人,她与您关系更为亲密,应当更想您能够亲自回答,您看,您要不屈尊加下阮小姐的联系方式?”
沈京鹤扫了两眼,哼笑一声,看破了吴总助的小心思。
真是活成人精了。
以往他最讨厌被人揣摩心思,这次却不太计较,好整以暇地收了邮件里的内容。
毕竟小吴说的有道理。
一家人之间互相关心,要靠助理在中间传话,显得生疏,太不应该。
他作为阮英的大哥,理应加一加阮英的联系方式。
他点开小吴发来的那两串数字,盯着微信号后面那一眼看上去就是生日年月的号码,皱了皱眉,点开浏览器输入了进去。
很快,浏览器给了他答案:牛顿的生日。
沈京鹤一愣,随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小书呆子。”
他挂着笑意在微信输入这串数字,看着阮英那年代感十足的风景头像,抽了抽嘴角,点击添加。
好友申请发送,沈京鹤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阮英看到他主动加联系方式,应当会很高兴,再顺带关心他两句。
关心他的话,发给小吴做什么,他又没死。
沈京鹤这么想着,耐心等待,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半小时,两小时。
阮英始终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沈京鹤第四十八次摁灭微信聊天页面,脸色越来越黑。
正在会上陈词的员工被这脸色吓得话都说不稳了——沈老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在会上哪怕骂人也是神色冷静看不出情绪的,自己到底说错什么,能让沈老板脸色难看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下了这个会就该卷铺盖滚蛋了。
好在最后一个字说完,沈老板并没批评他,反倒随口丢出一句“不错”,然后捏着手机出了会议室。
一屋子人顿时齐齐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长叹。
“怎么了这是?项目这进展可以的呀,刚刚沈总脸怎么黑成那样?”
“谁知道,吓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谁有速效救心丸给我两片。”
“我我我,我有,在包里,一会儿出去给你。”
“小吴!别装死!沈总怎么了这是?给大家透个风儿!”
小吴正起身准备跟出去,闻言无奈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爱莫能助。
实际上,他比在座诸位还要懵逼一点。
唯一有迹可循的是中午沈老板那段模棱两可的话,和他饭后揣摩着圣意发给沈老板的那封邮件。
……但他那封邮件能有什么让沈老板生气的啊?!
总不能沈老板加阮小姐微信没加上所以生闷气吧?!
君心难测,小吴在一屋人骂骂咧咧说他不争气的怒吼中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推门走了。
阮英晚上到家时,客厅里已经坐了个人。
男人穿着深灰色的运动家居服,柔软的面料勾勒出他骨肉云亭有力的身体,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他戴着副从没见过的金丝眼镜,正低头在翻看手里的书,骨相极佳的一张脸,在晕黄的阅读灯下英俊逼人。
十分投入,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望过来,
还是李阿姨先发现了她。
“小英,回来啦?正好,宵夜好了,先过来吃点。”
“嗯嗯。”
阮英应了声,和早上一样单脚立在玄关换鞋,刚换好一只、摇摇晃晃要去换第二只,突然听到李阿姨又喊了一嗓子:“沈先生也一起来用点啊?”
阮英猝不及防脚一崴,身体偏向一边。
下一秒,一只大手紧紧把住她的胳膊,把她重新支撑起来。
阮英闻到近在咫尺的松香,小声说:“谢谢大哥。”
“嗯。”
沈京鹤松了手,依然没有看她,反倒应了李阿姨一声,“好。”
阮英奇怪地看向桌边莫名和谐的两个人,先去卫生间洗了手,才重新坐回桌边。
李阿姨已经把她的夜宵摆好了,今天是西瓜和炸丸子。
沈京鹤依然没说话,阮英看看他,觉得他脸色不太好,应该是昨天生病还没完全好,没心情说话也是应该的。
阮英没再纠结,闷头吃饭,快见底时,听见对面放下叉子碰到瓷碗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她听见对面人沉声问:“今天上学没带手机?”
“?”阮英嚼嚼吞下嘴里的丸子,迷茫道:“带了的,怎么了?”
沈京鹤看她一眼,抿抿唇,说:“没事。”
他起身要走,听见阮英若有所思地小声问:“大哥是让小吴先生给我发消息了吗?”
“我白天在学校不方便看手机,要晚上十点半才会看,大哥以后有急事,可以让小吴先生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