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沈京鹤没什么表情应了声，起身离开。
阮英低头去叉盘子里最后一块西瓜，刚叉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到嘴里，就听见已经走出几步的人突然转身问：“为什么非要小吴给你打电话？”
阮英夹着西瓜，愣愣地：“啊？”
什么为什么？
因为只有小吴先生有她的号码呀。
沈京鹤丢下这句话，见她满脸呆楞，没什么表情地转身上了二楼，进书房，关门。
过了片刻，又开门，下楼。
阮英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看他面无表情地穿着拖鞋重新走回客厅，拿上那本刚刚被留在沙发的书，又重新往二楼走。
阮英在后面好心提醒：“大哥，你书签掉了。”
“……”
阮英看到沈京鹤脚步一顿，胸口起伏了下，正要弯腰去捡，动作一僵。
他直起身，沉声道：“李阿姨，辛苦帮我扔掉。”
李阿姨连忙应声，“诶，好嘞，好嘞。”
沈京鹤深吸一口气，没再管阮英，兀自拎着书上楼，死死关上了书房门。
李阿姨去把那张书签捡起来。
工艺很漂亮，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但一看就知道不会便宜。她路过阮英的时候叹口气，感慨道：“这么好的东西，这就不要了？”
阮英闻言探头看了眼，说：“材质一般，不算珍贵，用作书签不够好，丢了便丢了吧。”
李阿姨叹口气，心想这真是一家人。
阮英吃完夜宵，回屋时还没到十点半。她照例做题背书，十点半时准时完成最后一张卷子，打开手机。
微信里静静躺着一条好友申请，备注是【沈京鹤】。
阮英想起片刻前餐厅的发问。
她手一抖，点了通过。
等了片刻，对方始终静悄悄的，阮英想了想，人生第一次主动给微信好友发送消息。
她精挑细选了一个非常礼貌、非常适合打招呼的表情：
【阮英：微笑】
民国人看不懂这一个问号在此处的态度，但下意识觉得不太积极。
阮英想了想，慢吞吞打字道：【大哥有事可以直说】
过了会儿，对方的回复发过来。
【沈京鹤：我没什么事。】
【沈京鹤：倒是你，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不必通过小吴。】
【沈京鹤：小吴工作繁忙，家事不必打扰他。】
阮英盯着屏幕上的三行字，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回想了下，之前把小吴电话号码给她的是沈京鹤本人没错。
前段时间意味不明地警告她“少找麻烦”的人也是他本人没错。
阮英思忖片刻，不确定这是不是对方在委婉地提醒她再少找点麻烦。
她沉默片刻，很干脆地回了个“好的”，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洗漱出来，她正擦着头发找吹风机，一低头，发现手机上又多了两条消息。
其中一条来自刚刚加上好友的人：
【沈京鹤：小吴说你上午给他发消息找我，什么事？】
阮英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奇怪道：【小吴先生没跟你说吗？】
顿了顿，沈京鹤：【没有。】
阮英放下毛巾，双手打字。
【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小吴先生，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啊？我刚刚才加上你的联系方式。】
对面安静几秒，沈京鹤回复她：【你可以现在问。】
阮英头上缓缓冒出三个问号，他俩现在无线网都用的同一个，一小时之前还在同一张饭桌上吃夜宵，怎么还得她网上关怀一下。
她沉默两秒，回想了下刚刚沈京鹤有些难看的脸色，试探问了问：【大哥，你是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吗？】
沈京鹤很快回复：【有点。】
阮英想了想，觉得“有点”应该不算严重，而且她并不懂看病，只能努力安慰道：【哦哦，那你早点休息，多喝热水。】
这两句发过去，沈京鹤没有再回复了。
阮英等了会儿，估摸着对方应该不会再发消息来，又扭头点开另一条消息。
这条消息来自繁忙的小吴先生。
【距离退休还有 37 年：阮小姐，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想问下……您和沈总添加联系方式了吗？】
阮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复道：【是的，刚刚添加。】
【距离退休还有 37 年：好的阮小姐！以后您有事情，可以直接跟沈总说。】
阮英回：【好的，我知道，他刚刚已经跟我说过。】
对面沉默片刻，先发来一个“冷笑”的表情包，没等阮英回复，又火速撤回，换成了一个温暖如花的微笑表情包，并贴心回复，【好的】。
阮英：“……”
第二天一早，阮英下楼的时候，发现沈京鹤竟然还没去上班。
沈京鹤前段时间忙得见首不见尾，两人还是第一次早上在家里遇上。
阮英放下书包，跟沈京鹤打了个招呼，坐到他对面，开始专心吃早餐，
沈京鹤喝了口咖啡，看了眼她那个硕大的书包，仿佛随口说：“吃完饭我送你去学校。”
阮英正因为近在咫尺的咖啡味儿偷偷皱眉，闻言愣了下，说：“不用，我有班车。“
沈京鹤看她一眼，又抿了口咖啡，语气随意，“没关系，刚好顺路。”
“哦哦。”
阮英点点头，没再坚持自己坐班车，欣然答应，毕竟汽车还是比班车舒服多了。
于是两人一个喝完牛奶，一个喝完咖啡，齐齐起身。一个套上西装外套，一个套上校服外套，一起出了门。
李阿姨正收拾桌子，一抬头不经意看见这一幕，一愣，随即露出个十分欣慰的笑来，感慨道：
“越来越有兄妹的样子了。”
“……”
沈京鹤落后一步，正要关门，听到这一句，动作微微一顿。
他敛了敛眼，用力关上大门。
司机老张已经早早等在门口。
两人一起坐进后座，沈京鹤随手拎起一份合同，一边翻看，一边淡淡吩咐前头频频顺着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司机，“先去一趟附中。”
“诶，”老张回神，连连点头，应道，“好嘞。”
后座便又没声音了。
老张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偷偷顺着后视镜看去——只见后座的两人各自坐在靠窗的一侧，一个手里捧着本合同，一个手里捧着本教材，都一副沉浸其中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不知是默契还是巧合，两人垂着眼，一起翻了页。
绿灯亮起，老张默默收回目光，踩下油门。
快到附中时，沈京鹤望了眼窗外，收起合同，伸出手指在旁边人看得如痴如醉的教材上点了点。
阮英正看得入神，下了一跳，茫然地抬头看向那根修长手指的主人。
沈京鹤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顿，抿了抿唇，说：“商量个事。”
阮英眨巴眨巴眼，“什么事？”
沈京鹤沉吟片刻，“你每天看手机的时间，多出两分钟。”
“嗯？”阮英一愣，“要做什么？”
沈京鹤和她对视片刻，目光落在她的法顶，手指动了动，低声说：“晚上九点钟，看一眼手机。如果当天我顺路来接你，就在微信提前告诉你。”
阮英怔了片刻，下意识问：“不会很麻烦吗？”
“不会，”沈京鹤顿了下，说：“顺路。”
阮英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补充，“如果太麻烦的话还是别来了，我可以自己坐班车回去，也很方便。”
“知道了。”沈京鹤失笑，像是手痒很久了似的飞速揉了把她的脑袋，说：“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操心。”
阮英没说话，眨了眨眼，伸手整理了下被他弄乱的头发。
车缓缓在附中门口停下，正是上学时段，校门口人很多，热气腾腾的早饭摊零散地挤作一团，散发着浓郁的夹着烤肠辣椒酱孜然面味道的烟火气。
乍停了辆豪车，不少学生都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老张回头提醒，“先生，阮小姐，附中到了。”
沈京鹤隔着窗户看了眼，拉住正要下车的阮英，吩咐老张把车又开出去两百米，找了个没太多人经过的路口停下，才让阮英下车。
“上学去吧，”沈京鹤把书包递给她，笑了笑，“晚上别忘了看手机。”
阮英正在看下车的路口，闻言回过神，点了点头。
等到少女背着书包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沈京鹤才收回目光，吩咐老张掉头去公司。
老张一边掉头一边笑着问：“先生怎么特意让阮小姐在这块下车？可要多走一会儿呢。”
沈京鹤已经重新打开了合同，没什么表情地翻过一页。。
高中的孩子正是联想能力强的时候，阮英平日吃穿用度都普通，突然大早上从豪车上下来，谁知道他们会传出些什么来。
他淡淡道，“人多眼杂。”
老张笑着应了声“是”，又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到。”
沈京鹤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说到这，沈京鹤稍微回想了下，忍不住皱了皱眉。
阮英的吃穿用度也有点过分朴素了——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些没听过牌子的普通款式，可能也确实没什么牌子；书包是个没什么形状的白色双肩包，天天软塌塌地装满了书，沉沉坠在阮英身后；就连寿宴那日明显精心打扮的时候，身上的礼服和首饰也一看就不值什么钱，全靠一张漂亮的脸在撑着。
他那废物二叔野心勃勃，什么项目都想咬一口肉走，到头来，连个高中生都养成这样？
居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废物。
沈京鹤冷下脸来。
车开到一半，老张手机突然响了，他瞥了沈京鹤一眼，得到同意后接了起来。
对面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老张压低声音，有点讨好地说道：“好嘞好嘞李老师，您放心，我们肯定特别重视这个事儿，我和她妈这两天一直教育她呢……诶，诶，劳您费心了。”
又说了几句，电话才挂断，沈京鹤随口关心道：“你女儿班主任？”
他记得没错的话，老张有个女儿，眼下也是在读高中。
老张叹口气，“是啊。”
听到叹气声，沈京鹤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眼。
老张给他当了几年的司机，一直都是乐呵呵的，少见他这么犯愁。
“出什么事了？需要假期可以直接找人事申请。”
“啊？不用，不用，谢谢先生。”老张边打方向盘边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我闺女明年高考，结果今年突然谈上恋爱了，她班主任管的严，这两天找我和她妈好几回，就说这事呢。”
沈京鹤抬了抬眼，“谈恋爱了？”
“是啊，”老张叹口气，“和高三一个男生处上了，这不，前两天考试一下子下滑了两百多名……别提了，我和她妈这两天急的晚上都睡不好。”
沈京鹤没说话，老张显然是苦恼过头了，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现在的孩子都养得精细，也打不得也骂不得，我和她妈劝她高中先别谈，什么事能有高考重要啊，您知道她说什么？”
“什么，哎呦，你们都不懂！初恋是最美好的！初恋是最……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哦刻骨铭心，说什么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我和她妈现在让她分手，她肯定一辈子都遗憾，一辈子都得记得那小子！”
“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啊？！现在的孩子真是没法管。”
沈京鹤不知在想什么，眸色沉了沉，手里的合同被他合上，随手丢到一边。
老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太多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一时没控制住，话多了。”
“没事，”沈京鹤看向窗外，又无意识转起手上的素戒，淡淡道：“开车吧。”
“诶，诶。”
老张瞥瞥男人的神色，赶忙收了声，专心开车。
沈京鹤目光无意识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建筑，脑海里全是老张刚刚的话，眸色越来越沉。
他读高中的时候，老爷子派了八个保镖跟在他身边，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监控他，从成绩到交友，再到各种竞赛和业余活动，他没有任何一点不受管控的时间。
所以自然谈不上恋爱，也搞不懂在每天累死累活背书做题的间隙，还能有什么精力去荷尔蒙躁动。
初恋，刻骨铭心，一辈子忘不了。
老张刚刚说的词又在耳边响起，他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刺耳无比。
沈京鹤烦闷地闭上眼，后脑靠上座椅，半响，冷哼一声。
十几岁的小屁孩，懂什么刻骨铭心。
快放学时，阮英按照约定掏出手机，瞥了眼微信。
微信三分钟前刚刚收到一条新消息，阮英垂眼点开。
【沈京鹤：来接你了，老地方。】
阮英想了想，对方口中的老地方，应该就是她早上下车的那个路口。
她回了个从沈京舟那里偷来的小青蛙“嗯嗯”表情包，看了眼时间，第一次跟着班里的同学提前收拾起书包来。
夏延刚做完张卷子收笔，一扭头，发现平时不打放学铃绝不动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了书包，背在身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夏延惊奇地小声问：“你今晚有事啊？”
“嗯？”阮英摇摇头，说：“没有啊。”
“那你收拾得这么着急？”
“哦，你说这个，”阮英这下听懂了，她轻咳了声，眼睛亮亮的，尽量语气随意地回复道：“我哥哥今晚要来接我。”
从前她在家里时，读书下学时，也是每日有人接的。
有时是穿着长褂的父亲，一手夹着几本书，一手撑着把油纸伞，长身如立站在人群边缘，等接到她，就带着她去附近的酒楼买烤鸡吃；
有时是母亲，她永远是人群中最漂亮的，穿着做工精良的旗袍，乌发盘起，弯着眼睛听阮英讲今日在学堂的趣事，牵着她一起回家。
这些天来，她每天放学绕过校门口挤挤嚷嚷、翘首以盼的父母们独自离开时，心里不是不落寞的。
那落寞不多，不明显，像一粒轻飘飘的灰尘落到光滑的地面，一开始甚至难以察觉，要等到终于有人试图用扫帚打扫时，才发现那里原来已经满是灰尘。
她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误入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就算哪天突然又离开也不会有人发现——直到此刻，有个人在校门外等她放学回家，她才终于有了些脚踏实地的牵绊感。
也有人来接她回家了。
“害，我以为啥事呢，那你和你哥关系还挺好，”夏延听完，兴致缺缺地缩回脑袋，边嘟囔边快速收拾书包，“我妈也天天来接我，我都没想着要早点走……诶外面是不是挺冷的啊，那我今天也跑快点！”
“嗯……不冷，但也可以跑快点。”
放学铃一响，两个人火速冲了出去，成为第一批奔到校门口的小鸡崽。
夏延的妈妈果然就站在人群最中间等着，夏延远远就喊了声。阮英和夏延挥挥手告别，继续朝早上下车的路口跑去。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阮英喘着气一抬眼，看见不远处倚车站着的男人。
男人依旧穿着利落的皮鞋西装，姿势却难得闲散，他背靠着车车，身姿修长，双手抱臂，看不清神色，但目光遥遥落在阮英这边的路口。
阮英脚步一顿。
她以为对方会在车上等着，没想到会特意下车来等，她立刻又跑得更快了点。
男人看见她，微微直起身，等人跑近的时候单手拎住还在向前冲的人，另一手摘下她背上的书包，“跑这么快做什么？”
阮英弯起眼睛看着他，笑了起来。
沈京鹤被笑得不明所以，和阮英对视两秒，别开了眼。
“傻笑什么，”他拉开车门把书包放进去，“上车。”
“哦。”
阮英依言坐进车里，隔着她那个大书包，眼睛发亮地问沈京鹤：“你真来啦？”
“？”沈京鹤睨她，“不然呢？我现在是个投影？”
阮英不知道投影是什么，但不影响她高兴。
她傻笑两声，眼睛亮晶晶的，沈京鹤瞅着，没忍住伸手 rua 了一把。
“你们是不是快要说报考的事了？”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沈京鹤问。
“是吧。”阮英想了想。
“知道了。”
知道什么？
阮英看看他，见他没有细说的意思，没再好意思多问。
校门口堵车堵得厉害，哪怕是千万的豪车，也只能跟在一众灰蒙蒙的出租车后面龟速前进，好不容易冲出包围圈，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沈京鹤随手按下车窗透气，一扭头，看见窗外一对穿着阮英同款校服的小情侣在闹分手。
两人吵的很大声，坐在另一侧的阮英显然也听到了，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往外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