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跟厕所,形容不搭。
茆七胡乱想着,心态松懈一分,她抬脸看仲翰如,他右肩侧抵住门板,手臂都伸展不开,比她还局促。
茆七见状,艰难地朝后挪了挪身子,“我们没回去,502 的病患会不会起疑?”
“到时找个理由蒙混过去。”仲翰如四平八稳的声音。
茆七问:“用什么理由?”
仲翰如只说:“我们是新来的。”
茆七咂摸几秒,咂摸出来了,轻笑:“新来的不懂规矩。”
仲翰如也难得地跟着笑。
茆七从仲翰如的脸看到他头顶,人高马大也有短处,比如他此时还高出隔间木板顶端,从外能轻易发觉里面站着人。
茆七踮起脚,扬手压仲翰如前额,示意他身体矮些。动作时身体有些不稳,整个人晃了晃,仲翰如及时地扶了她的腰一把。
待茆七站稳后,仲翰如才弯低腰,收起身体,他的脸颊恰好停在茆七耳畔上方。
隔间里真安静啊,茆七清晰地感受到仲翰如的呼吸,时轻时重,忽热忽凉。有些难以形容的不适,她稍偏脸,他的呼吸更是直接落在她眉睫上方。
“怎么了?”隔间本就狭窄,茆七稍微一动,仲翰如就感觉到了。
茆七撩眼看他,摇头说:“没什么。”
空间窄,距离就近,仲翰如甚至能看清茆七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目光没多停留便移开了,他低低地念了一句:
“阿七,别动。”
茆七嗯声,垂下视线,渐渐就适应了他的气息,和那句“别动”而荡漾起的氛围。
他们待到卫生间有人出入才出来,此时刚好响铃。
查房吃药后是自由活动时间,病房里,走廊外,都扎堆聚着人。但不显嘈杂。
食堂已收拾干净,侧边是护士站,护士查完房便到里面整理文件。
五层各个角落,各自存在,却奇异地“和谐”。
玻璃柜上钥匙插//着,里面满满当当的护理记录,柜后是开启解剖室的门。50104的护理记录就在那里,茆七在想哪个时间段方便去查开关。
出神之际,一道声线将她拉回来。
“你怎么在这?”
茆七循声看去,是50205,面上带着笑,视线若有似无的探究。
50205:“50203,护士查房时就没看到你,你吃药了吗?”
茆七正要找理由糊弄过去,仲翰如先开口:“我刚来不适应,她在陪我。”
50205的目光移到仲翰如身上,“你哪个病房的?”
听了这话,茆七才后知后觉,从头到尾50205只称呼了她编号,原来他认为仲翰如是其他病房的病患。
“就在那里。”仲翰如抬手向走廊前段,指了个笼统的方位。
50205也不知道看清没,点点头又问:“你们……是朋友?”
50505的眼珠子来回地转,一会盯茆七,一会瞟仲翰如。
仲翰如答道:“是。”
50205嘴角勾着莫名的笑意,“果真是‘好朋友’,住院都作伴。”
话意微妙,茆七讪讪地抿抿唇。
“50203,你现在可以去把药补上。”50205扬了扬下颌,示意茆七去护士站。
药肯定不能真吃,茆七寻思着说:“我等会就去。”
“现在就去啊。”50205睁大双眼,大有监督她吃药之意。
这时,聚过来几个病患,似乎是清楚这里发生的事,都齐声说:“去啊。”
工整的事物——吃药,规训的行为——维持大同。
“去啊。”
“去啊。”
就连此时盯着茆七的这几双眼睛,都麻木一般的执拗,仿佛先前的礼貌和热情是假象。
这种一致到诡谲的压迫,哽住了茆七喉中借口的话。
50205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神突然撇开,撞见仲翰如的目光。他凝视了仲翰如片刻,确认刚刚感知到的危险气息消失了。
好在那边埋头工作的护士拉凳起身,弄出了动静,50205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护士走到玻璃柜放记录,胸前的金属名牌晃过一线光。50205的目光被那道光线攫住了,恍惚地,不经意地露出了痴迷的眼神。
失态几秒,50205清嗓子收敛表情,却发现仲翰如还在看着他。慌张一瞬即逝,他随即朝茆七一笑,“下次记得按时吃药哟。”
不再执着,50205带着那几个病患越过他们,一起迈进503室。
茆七松口气,仲翰如忽然握住她的手,她以为他在安抚她。谁知皮肤传来一丝冰凉,她低头看,就见一把匕首缓缓伸进她腕部袖口。
匕首不大也不算小巧,跟六层巡逻者拿的一样,茆七不知仲翰如几时藏起来的。
几天前他说过:天亮就好了。现在这把匕首,推翻了他之前的言论。
茆七郑重地收起匕首,好在住院服宽松,口袋也深。
护士在护士站一直待到十点,到了做操锻炼时间。
做操锻炼的场地在走廊,一长串都是人,太容易暴露,茆七和仲翰如也探不了护士站。
护士在护士站前台前领操,茆七和仲翰如离得远远地,降低存在感地做操。
经过刚才,茆七对50205留了个心眼,全程盯看监视——但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做操,没什么异常。
半小时后,又是自由活动时间。
护士从走廊尽头离开,刚运动完,病患多数歇在病房。现在这个点,查解剖室的开关最合适。
茆七和仲翰如正寻时机溜进护士站,某个路过的病患,对在走廊徘徊的两人说:“ 你们不去看游戏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廊里人杂了许多,四面八方地,看着是都在往前边汇。
茆七随口问了句,“什么游戏?”
病患先是一笑,而后心领神会地说:
“为了了解和拉近病患间的关系而诞生的游戏:真心和谎言。”
于是,两人暂停探护士站, 跟随人群涌进503室。
因为几乎整个五层的病患都聚在一处, 跟随人潮, 说“涌”也不为过。
病房容纳不进那么多人,所以有些病患在室内, 有些在室外。室内的自觉找地方坐,没地坐的就站着。
室外的则扒在门框踮起脚看热闹。
仲翰如在茆七前脚进503,恰好占了个门边的位置, 拉茆七挤了进来。
玩游戏首先有玩家,然后理解游戏规则,再之后是开局。
病房中间的04床上摆放一圈木质块,床边围站7人, 明显是这局的玩家。
茆七看其中两人有点眼熟, 像是503的病患,又刚好七个人,难道玩游戏是整间病房的人一起玩吗?
四周没人解释游戏规则,观众一脸紧张,没有好奇, 不像是第一次观看。
可想而知, 这种场面经常发生。
随着哗啦一声,木质块如多米诺骨牌持续栽倒,但质太轻, 栽倒的速度并不快。
前边站着几个男人,遮挡住茆七视线,她踮脚伸颈去瞧。木块栽倒两圈后, 力缓冲了,本该倒下的那块木块摇摇晃晃地立着。
此时,木块恰好立在面向门口方位的男生前面,茆七看到他的脸一秒煞白,其余六人皆都松了口气——也许停在谁面前,对谁来说就是一件坏事。
茆七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一处,安静,紧张。
吃饭的瓢羹都是硬塑的,精神病患者行为紊乱,医院当然不会出现骨牌那种能伤人的器具,所以这种轻木质块的随机性,挺能调动紧张气氛。
木块最终倒下,直栽到末尾。
第一轮没结果,重摆木质块,再推倒。
这回,木质块在中间停住了,仍旧是那位男生。
“50306,真心和谎言,怎么选?”
突然有人出声,好熟悉的声音,刚好处在茆七的视线盲区。身旁仲翰如抓起她的手,恰到好处地写上几个数字——50205。
真是阴魂不散,居然是50205在主持游戏。
原来是以这种方式来随机选游戏者。
“我选谎言。”
游戏开局了。
顾名思义,真心和谎言,真话和假话吗?也未免过于简单。
动动嘴皮子的事,能有多大玩趣,值得这么多人围观?茆七不明白,继续观望。
“50306,这是个让大家了解你的机会,要珍惜哦。”50205又开口了。
50306点头:“好。”
“那我们简单点。”
50306深深一个呼吸,说:“好。”
“你是因精神分裂入院的对吧?”
“是。”
“平时有幻听吧?”
“有。”
“被害妄想有过吗?”
“……”起初50306答得还算镇定,到这迟疑了几秒,“有过。”
总算回答了,围观的人有吁声的,也有屏着气息的。
茆七观察着现场,群众身临其境的反应,应该是不回答也算输了。
“你发病时砍伤过父母,还被送进警察局,是吧?”
“……是……”
问题到这,外围的观众不禁伸长脖子瞧。
人的特性,对他人的阴私,总感到一种禁忌感的吸引。
如此一来,茆七更看不到游戏现场。仲翰如180几的身高放普通人里都算拔尖的,倒是直观地不受阻碍。
茆七突然被拦腰提起来,落地时踩到一双脚,她扭头看见仲翰如的下颌。心下了然,扶住他小臂放心地踩稳他的脚,视野果然开阔不少。
“所以你父母不上班守着你,还要被发病的你砍伤,还央求别人不要报警,就怕你进警局精神状况会更差。他们对你是真好,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不……对!是对的!”50306慌忙要解释,脸也憋红了,后面突然记起‘简单点’的意思。
游戏不需要解释,只听结果。
50205继续:“他们最后是真的失望了,才让你住院,对吗?”
“……没有……”50306失神般低喃,随后又矢口否认,“对!对!”
50205轻声哼笑。
如果这是一个语言的攻守游戏,现在50306确实抵挡住了。虽然守得不太利落。
而茆七从50205的那声笑中,听出了漫不经心里的游刃有余。
50205:“你的父母是好父母,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你,却一直憎恨他们限制你的自由,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将他们砍死,是或不是?”
“不是!不是的……”50306激动大叫,惊恐地往四周看。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漩涡一般卷吞着他的恐慌。
50306胸口急遽起伏,情绪随即失控,挥舞双臂大喊:“我没有!没有!”
那样子过于癫狂,围观人群好像已经预知到结局,个个面容冷静,变得噤若寒蝉。
50205:“到底是或不是?”
50306:“不是!不是!”
50205上前推开木质块,弯腰在50306面前,审判般发声:“我看过你发病时的记录,这些是你亲口说的话。50306,很抱歉,你撒谎了哦。”
起初茆七以为50306是一个对父母怀着愧怍的人,现在看来,他是惧怕心底的阴暗被翻开。
但这种游戏的意义在哪?打着了解的旗号,就为了挖掘隐私,剖开人内心的阴暗面吗?根本没有娱乐性可言,只让人感到压抑,甚至于变态。
50306颓然失声,坐倒在地。
50205起身宣判:“游戏结束,今天没有下一位。”
仿若胜利者姿态。
50205这个体型削瘦,面相普通的人,现在才叫茆七真正记住。
503的病患整理游戏后的床位,观众也开始退出,场地渐渐阔余。
游戏这就结束了?没有奖惩吗?茆七一边觉得奇怪,一边从仲翰如脚上下来。
纵观全局,没得到“我被谎言杀死”有关的线索,两人想随人群一起退场。
也正因为病房宽敞了,视线阔达,出于职业敏感,茆七一眼注意到窗边角落坐着位捏泥人的青年,眉眼沉浸,像是身处在私人空间,不为外界干扰。
是501室的病患,茆七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过。
青年十指灵敏,泥人的脸型表情和谐,按专业角度来说,有几分活的神韵。但捏成的肢体就逊色多了,僵硬呆板,因为那泥人动作形体是对称的。
人体曲线明明灵动最真,为什么非要设计成对称?茆七职业病犯了,想去将那副泥骨给修敏捷点。
可看着看着,泥偶的表情有神,对称的躯体却呈现出一种尸化的僵感,让她感到矛盾之余,还觉得微妙地瘆人。
“怎么?”见她不走了,仲翰如问道。
“没,没什么。”茆七摇摇头,还是别多管闲事,和仲翰如一起出了503。
时间已经来到11:16,离午饭时间还有44分钟。
茆七忽而有些气馁,不该去凑这无厘头的游戏,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还不知道现实的自己什么时候醒,她气馁又浪费一天,代表着她还要在这莫名其妙的五层多待一天。
有病患瞧着茆七脸生,驻步问她,“你住哪个病房?”
“502。”
病患微讶,语气酸道:“运气啊,有时真不好说。不像50306,也是个新来的……”
茆七听得更莫名其妙。
病患转脚进了505。
耽误了片刻,又过去三分钟。
半天过去,病患可能都累了,多数待在各自病房。
茆七和仲翰如轻松溜进护士站。
目的明确,就是设法查解剖室的开关,所以他们直奔玻璃柜去。
为防有人突然路过发现,茆七提议:“像上次一样,我去查,你盯梢?”
“好。”仲翰如同意,找了背靠玻璃柜的位置蹲守,恰好能观走廊,也能第一时间提醒茆七。
茆七半趴在玻璃柜上,眼睛凑上去细瞧,那晚她轻易发现的缝隙,现在已经变成柜体板材间正常衔合的宽度。
很窄的缝,灯照都无法看清里面,根本没法跟门联系到一起,茆七慨叹:这门,做得是极其隐秘。
但既然是门,必然有锁。
茆七伸出右手手指,指头红润,指甲修得圆润,唯独小指留出一小截指甲——那是为了方便抠人形娃的皮肤褶皱细节而留的,指甲弧度刻画的线条比刻刀更柔和。
她伸出小指,将指甲塞进柜体缝隙,从下往上,开始划动。
下半段很顺滑,茆七慢慢直起身体,将手举过头顶。沿着缝隙到底,无阻滞的手感。
不行,还差点。
茆七放低身体,从柜底开始,将小指指甲深深地嵌进缝隙里,直至指头传来撕裂的痛感,不松开,越深越好。她再次尝试推划,一点点拉高度,精神高度集中地去感受指甲刮擦过缝隙。
时间仿佛缓慢,高度已过三分之二,仍然没有发现。茆七在想,还有哪些细而韧的物品可以使用?
“阿七。”
仲翰如那边低喊了声,茆七忙蹲下去,指甲一时难抽出,她便向下划。但划下十几厘米就卡住了。
突发状况让茆七的心脏猛地一跳,直觉有东西,她不敢松手,怕再也找不准这个位置。她只能维持半蹲身位,扭头向仲翰如指指自己的手,再指外面。
护士站外有路过的脚步,越来越近。
仲翰如立即意会她的意思,探身伸臂去够电脑前的滑轮椅,抓了两下,够到了,轻轻地移到茆七身前。
滑椅背高,能掩住茆七的身体,至于手……
电脑桌上有一卷用来装医疗垃圾的黑色袋,仲翰如拽出两截,扯平挂茆七手臂上,掩饰好。确定没有破绽后,他藏好身。
“……我没能挤进去看,人选出来了吗?”
“50306游戏输了。”
“哦,他啊……”
有人交谈着经过,状态悠闲。
“是他。”
“什么反应?”
“慌。”
“啧,该慌的。”
由于半蹲的关系,茆七动作维持艰难,双脚已经微微发抖。她此时根本无心听他们透露信息的对话,巴不得这两人赶快走。
又过了一会,脚步终于走远。
仲翰如立马扒开袋子,先扶住茆七胳膊,再将椅子挪过来。待她坐好,才问:“还好吗?”
茆七缓过来了,“没事。”
“发现什么了?”仲翰如问。
茆七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指,“卡住了,这处明显窄些。”
仲翰如靠近去看,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柜体缝隙里,受挤压而发青的指缘处渗出鲜红的血迹。
“卡住的是锁舌?”
“可能是。”茆七也这么认为。
指甲折得太狠,几乎和指肉分离,仲翰如不由皱眉,转开视线问:“为什么不用其他物品去确认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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